第81章 真相 他蠹得来日,是你的疆国,你的王……
宋家那场滔滔大火, 烧尽了半幕夜色,也撼动了整座上京。
走马长街,陌刀如林。
围囿宋家府邸外的玄铠军阵列森然。
即便没有“阎王收”威震北疆的赫赫凶名, 单面前这铁血杀伐的阵仗, 裹着戮命沙场用鲜血打磨出来有如实质的煞气,也足够叫上京富贵乡里养大的王公贵族、儒生缙绅骇上半月的噩梦了。
夜半出府的百官聚集在长街上, 被走水与火光喧嚣吵醒的怨怼,这会儿被玄铠军的煞气冲刷得涓滴不余。
被拱在百官之首的二皇子殿下更是首当其冲。
谢聪勉力维系着身为未来储君乃至国君的气度颜面,只是被火光映着,面色也仍有些白。
他视线平视府门,尽可能不往两旁林立的玄铠军军阵望上一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着余光里像是蛰伏了两群在夜色中透着森然绿光的兽瞳, 叫人血冷的眼神里压抑着择人而噬的凶煞戾意。
直到宋家府邸大门顿开。
一道披着血红长帔的身影踏出来,那人提着长剑,单手负着怀中女子,下了踏跺,将怀中人小心放下。
两名亲兵暗卫立刻上前。
——借着盔甲掩护, 扮成亲兵的云侵月一边给戚白商松绑,一边低头小声:“胡弗塞见宋家大火, 伤人之后带亲信逃了。我怕这边生变故,不敢叫人去追。”
谢清晏垂眸:“魏容津呢。”
“没出现。”云侵月面色凝重地摇头。
“带她先走。”
“……”
府门前,众目睽睽。
两方一触即离, 亲兵将女子掩送到军阵后。
谢聪没来得及去探看被谢清晏带出宋府的那女子模样。
“砰——!”
铁甲声忽动,齐整撞响在青石板面。
二皇子与百官脚下的长街仿佛都跟着震荡了一下。
蛰伏两侧的玄铠军, 向着那道身影折膝,立刀低首,铿然之声如军令荡过长野——
“主上!!”
雷鸣贯耳。
谢聪的脸色骤然一白。
这一次不是吓得。
是气、怒、恼、妒、
椿?日?
恨。
他才是未来的一国之君, 他才是大胤的天下之主,他才该受王臣景仰叩首——这样的虎狼之师,该蛰伏在他的脚下!
谢清晏、他凭什么?!
他不过是一个臣子而已!
刹那之间,谢聪便恍然体味了当年裴氏之案里他父皇的心境。
谢聪正想着,忽见视线中央,那道身影径直朝他这儿走来。
二皇子背脊一僵,险些向后退了半步。
只是不等他为自己这点退惧而恼羞成怒,便见那道身影停在三丈外,执剑抵地,如玉山倾颓,那人折跪下左膝。
“臣,谢清晏,见过二皇子殿下。”
“——”
谢聪愕然当场。
大胤人尽皆知,谢清晏是陛下谢策亲赐的赞拜不名,祀天之外立而不跪,更罔论对陛下之下的皇子们了。
如此大礼,还是当着百官与玄铠军前。
“这……琰之兄长,快快起来,你我何须这等礼节?!”
谢聪回过神,连步上前。
心头方才那点情绪登时被他压到了最深不见底的渊崖下。
谢清晏按住了欲扶他起身的谢聪的手,跪身道:“闻上京朝中有人与北鄢走私军械,通敌叛国,臣不敢耽搁,故令玄铠军无诏入京。待陛下归朝,臣自当请罪。”
谢聪望着单膝跪地的谢清晏,又看向身畔这支铿然蛰伏的虎狼之师。
他一咬牙,挤出他学了许多年的礼贤下士般的笑容:“琰之兄长哪里的话,分明是我听闻此事,忧上京有难,这才召你带兵入京啊!”
“……”
在谢聪料想中,应当十分感动的谢清晏果真伏低了身:“谢殿下。今日为国除害之功,殿下当居不让之首。”
谢聪刚展露的笑容顿了下。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的宋府:“他毕竟是我的外王父……”
“殿下,圣人无私。”
谢清晏低声。
“不知宋公可曾替你思量过——陛下若知此事,迁怒中宫,殿下如何自处?更何况,他蠹得来日,是你的疆国,你的王土。”
“……!”
最后一句话,将谢聪心底藏在万千思绪间最阴暗的那一丝正准攥住,拎了出来。
牵起其下不知积压了多少年的沉晦。
“是啊。”
谢聪缓直身,望着大火中残破的宋府。
他眼神里慢慢染上割席的厌弃。
“为一府之私,贪赃枉法,通敌叛国,宋太师如此倒行逆施、欺君犯上,又可曾考虑过我?”
“…………”
森然林立的军阵后方。
戚白商踏上马车前,情不自禁地回眸,望向了那道叫阎王收尽皆折膝俯身的身影。
谢清晏正被谢聪从地上扶起,君臣相和,君贤臣恭。
谢清晏……
向着害你满门的罪魁祸首之子跪下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习惯了。”
戚白商回眸,撞见云侵月转着折扇,拿那双像是能看透人心的狐狸眼瞥过她,半笑不笑的:“别看此人长得一副渊清玉絜的谪仙样,实则心黑皮厚,能屈能伸,戚姑娘说他像竹子再对不过,不必替他忧心。”
“……”
戚白商黯然回首,“可我不习惯。”
云侵月一愣。
恰在此刻,玄铠军暗卫拦住了一个巷子里跑出来的小姑娘,带到马车旁。
“云公子,她说她认识……”
“姑娘!”小姑娘望见了戚白商,焦急踮脚。
“珠儿?”戚白商忙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你在宋府,今晚就能救出来!”珠儿指向云侵月,急道,“火起时我们都在外面,当时乱得很,象奴她、她突然发了病——然后被一个胡人刺伤了!伤得很重,葛老,葛老说让我见到就赶紧带你回医馆!”
戚白商脸色一白:“胡人?”
云侵月也皱了眉,看向一旁玄铠军亲兵:“怎么回事?”
亲兵道:“胡弗塞等人趁乱逃离,有一位嬷嬷忽然扑了上去,似乎想要拦住胡弗塞,却被对方刀剑所伤,受伤的正是戚姑娘医馆中人。”
拦胡弗塞?
戚白商心中一惊。
依兄长所说,象奴疯癫已有十余年,记忆只停留在过往,怎会突然去拦胡弗塞?
她难道认识他吗?
“姑娘,耽搁不得了!”珠儿急得垂泪,“象奴伤得很重!”
“好,我们立刻——”
“驾马去吧,”云侵月点上几名亲兵,“我亲自送戚姑娘前往。”
危急时刻,戚白商也顾不得客气:“多谢。”
“……”
“老头!有事先走了,你自己回府吧!”临走前,云侵月在方才要带戚白商上去的马车前一掀车前锦帘。
帘子垂落下来,遮住了其中皓首苍髯的老者。
马车内,当朝太子太傅云德明端坐桌旁,望着窗外映着的灼灼火光。
他轻叹了声,放下茶盏。
“上京的天,终究要变了啊。”
——
“姑娘!”
戚白商一下马,就被焦急等在医馆后堂外的巧姐儿托住了。
“您总算到了,快去看看吧——象奴她、她快不行了!”
“什……”
戚白商身影一晃,顾不得云侵月等人,由巧姐儿拉向堂内。
她迈进后堂时,正撞见两个医馆学徒的小丫头掉着眼泪往外抬铜盆,盆中止血的白纱被染得刺眼。
俨然是要命的出血量了。
“姑娘来了!”
“姑娘——”
“快给姑娘让出路来!”
戚白商心口微颤,在堂内唤声里快步到了榻前。
“情况如何了?”
她跪到榻旁,低头扫过。
望见那染得半身血红的衣衫,刀口纵深与遍布脏腑的位置,戚白商心头一沉。
便是老师在,这样的伤,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榻前的葛老连忙往一旁让出位置,脸上的皱纹间透着灰败与自责:“姑娘,都怪我,当时心急宋家府内情况,一时没拉住她,才叫象奴撞在了那胡贼的刀上……”
“好了,不要说这些了。”
戚白商低声道。
她拉住了象奴的手,轻颤着声:“象奴?”
“象奴,姑娘来了,”葛老也低头唤踏上面如纸色的嬷嬷,“你不是一直在等姑娘吗,她来了。”
“……姑…姑娘……”
象奴有些缓慢迟滞地睁开了眼,虚了焦点的眼眸在榻前寻索。
“我在这儿,象奴,”戚白商跪向前,眼眶泛红,“对不起,我来晚了。”
像是费了好大力气,象奴才望见了戚白商。
她眼里怀缅,遗憾,又有些释然:“姑娘的女儿,已长这么大了……”
“象奴?”戚白商哽住,“你认得出我了?”
“记起了……象奴看见那个人,就都记起了……象奴的姑娘已经没了,这世上没有象奴的姑娘了……”
象奴气若游丝地合上眼。
“象奴,你说的是谁?什么人?”
“是——是恶人……当年行宫入殿的恶人……”
象奴颤着手,将戚白商的手抓向她受了刀的伤处。
泛白的皮肉快要流尽了血,瞪大的空洞眼眸里还满是恨意与不甘:“是西、不是东,是西殿,不是东殿啊……”
戚白商浑身栗然:“你是说,当年母亲向陛下作证行宫入殿之人,是胡弗塞?!”
“是西殿,不是东殿啊姑娘!!”像是濒死之前的虚妄,象奴歇斯底里地撑起身。
“是西殿,不是东殿……”
戚白商咬白了唇,脑海里飞快构起行宫宫殿分部。
启云殿——当年裴皇后受冤枉死之所。
它在东!
以后、妃之制,皇后居东为尊,那行宫西殿,西殿住的是……
昔年贵妃,当今的宋皇后!
“——!!”
想及那来自北鄢的稀有奇毒,戚白商只觉刹那,眼前如黑夜之中豁然开明。
当年趁夜入殿的是胡弗塞,见的是宋贵妃而非裴皇后。
不巧遇母亲撞见胡弗塞入殿,宋贵妃行恶诬告在先,母亲被诏令传唤,作了误证。行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之后,便是灭口!
“……象奴!!”
戚白商忽听耳畔惊声。
她慌回神。便见象奴跌躺回去,伤口处已流尽了血,脸色苍白如灰。
“象奴——”戚白商慌忙抓住了她的手。
然而抓不住的,是象奴一点点跌阖下去的眼皮。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落入她花白的鬓间。
这个做了很多年无忧无虑小姑娘的嬷嬷,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想起了她人生里最不愿想起的那一段时日。
“那夜之后,姑娘最怕火了,是不是……”
“姑娘别怕,象奴不点蜡了……”
“好黑啊,姑娘……”
“是你来接我了吗?”
啪嗒。
那只手从戚白商的手心坠了下去。
“象奴!!!”
“……”
“…………”
在满屋的恸哭声里,门口的云侵月一步步向后退去,最终到了屋外。
他合上了门。
院里夜风萧然,月色清孤。
云侵月站了许久,轻叹声,回眸看向亲兵:“将今夜屋内之事,尽数转悉你们主帅吧——记住,一个字都不要落下。”
“是。”
等亲兵撤出院子,耳畔只余夜风,将哭声带向远处。
云侵月回过身,望着天边独挂的那轮孤孑的弯月,不见星辰,无依无伴。半晌,他才低头苦笑起来:
“谢琰之啊谢琰之,我都有些同情你了。”
“所恨之人安享盛世,所爱之人注定不得……你这一路走来,究竟活在什么样的地狱里。”-
嘉元十八年,正月廿三。
陛下离京南巡未归,二皇子监国,适逢太师宋仲儒陷军械走私、通敌叛国之案,揭于百官。印信确凿,人赃并获,宋家三百余口尽数下狱。
案交大理寺少卿戚世隐复核审理,二皇子亲临督查。
翌日,判决张贴上京各坊市,举朝震荡。
午后。
大理寺官署。
二皇子殿下亲临,又行监国之权,大理寺自然是要腾出最宽敞的堂屋让他下榻。
至于合该在狱中的宋太师为何被解了镣铐,请入二皇子驾临的屋中,值守小吏皆当作耳背眼盲,不闻不问了。
只是进去没片刻,就听里面传出二皇子殿下隐忍的哭声。
似是悲痛欲绝,万分不忍。
此事合该传扬出去,世人定要赞二殿下孝悌仁心,又立身清正。
——
宋仲儒望着伏在他膝前擦泪的谢聪时,也是这样想的。
多好的外孙啊。
宋仲儒抬手,抚过谢聪头顶,像是没察觉手掌下哭泣的外孙那不自然的一下警惕抽动。
“有你这样的儿孙,是我宋家之福啊。”
谢聪擦泪抬头:“外王父,聪儿保不下您和舅父们,是聪儿无能啊……”
“岂会,你怎称得上无能?”
宋仲儒慢慢收回手。
解了官袍玉带的他穿着囚衣,远望近观,都像是寻常人家的耄耋老朽。
“你若是无能,那个明知你父皇恼怒至极,却还要为了安家在殿外长跪不起、宁肯断了自己争储之路的三皇子,又算是什么?”
谢聪擦泪的袖子一僵:“外王父是想,让聪儿到父皇那儿……求情吗?”
宋仲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在他面前装了十几年恭孝敬悌的外孙。
“……”谢聪脸上的表情有些僵得快挂不住了,低下头去,“聪儿,聪儿也想过,可若是父皇怀疑我也卷入案中,那岂不是……”
宋仲儒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谢聪的肩:“所以我说,你出息得很啊!为了不影响你的储君之位,你当断则断,宁可自断一臂,也要和宋家划清界限,是不是?”
谢聪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身,站起来。
他咬牙道:“外王父这是何意?”
宋仲儒眯起眼,盯着他:“谁能想到呢,你竟是皇子之中,最像谢策的一个。他当年上位时,还不及你心狠手辣呢!”
“……”
最后一点恭孝退却,谢聪冷了神色:“看来您还是怪我不能救宋家——可宋家犯得是何等滔天大罪!走私军械、通敌叛国!本该满门抄斩、牵连九族!宋家犯下如此行径时,可曾为孙儿考虑过?怎么到头来,却要孙儿替你们担责?!”
宋仲儒花白的胡须翘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
他沉暮望着谢聪:“宋家破府三日,上京不见阳东之军。你与魏容津,可是在游猎那日,就搭上线了?”
“……!”
谢聪面色狞动,下意识回头扫过门外。
很快他转回来,望着他的外王父的眼神里第一次泄出无法掩饰的杀意:“宋太师,您老了!老到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宋仲儒眼皮抖了起来。
须臾后,他才摇头笑着,将自己靠入椅中:“是,我老了……养狼为患,内外皆敌,宋家也该亡了。便是没有谢清晏,你这个宋家的好孙儿,又能容宋家到何时呢?”
“不错,您说得对,都对。”
那似乎是个笑,却又比哭都骇人:“宋太师,可你不懂啊,我作皇子时,你们是我的臂助,离了你们我便得不到一日安心,可自从安家倒台后,近些日子我总睡不好,时不时忧心难安,辗转反侧——忧将来我成了国君,你们宋家,你们便是外戚了!叫我与外王父与舅父殿上对峙,我如何敢呢?!”
“这便是你弃宋家的理由?这便是你权衡利害得失之后的抉择了?你真觉着,凭你与魏容津,再加戚家一桩姻亲,便收服得了谢清晏了?只怕再来一辈子,你也压不住他和他的阎王收。就连陛下御笔朱批那桩赐婚,他谢清晏也未必肯成!”
宋仲儒冷漠又厌弃地望着谢聪:“枉我教导你十数年,可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怯懦、多疑、识人不明、又贪得无厌……”
“——够了!”
谢聪的嘴角剧烈地一抽。
像是什么难以压抑的厉鬼从他假装斯文储君典范的外皮下挣动,谢聪点着自己的胸膛,神情骇人狰狞:“是,你教导我,那又如何?多少年来,你还不是只知道拿宋家的名号来斥我、责我、压我!”
“这么多年你们唯独忘了一件事——我是皇子!是未来国君!我姓谢,不姓宋!!”
“…………”
宋仲儒像是倦了,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合上眼去。
似乎不愿再看他这个亲手教导出来的外孙一眼。
“罢了。……说罢,你今日来,还想要我做什么。”
谢聪脸上肌肉抽搐了下,他习惯性地想做出这些年如一日的恭敬神情,可惜一番抑扬顿挫,淋漓尽致,他已经耗竭了情绪,也懒得演了。
谢聪从袍袖中取出一张纸卷,慢慢展开,放在宋仲儒面前。
“宋太师为了保宋家幼年生丁不入罪籍,也为了二皇子殿下不受牵连,自担罪责,画押请罪书一封……”
他斯斯文文说着,又拿出一只白色长颈玉瓶,压在了纸上。
“——后,服毒自尽。”
“……”
宋仲儒胡须一颤,掀起苍老枯槁的眼皮望向了谢聪。
祖孙二人一个倚坐,一个弓腰俯身,目光对峙。
数息过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仲儒仰天大笑,嗓音沙哑如粗粝枯萎的树皮摩擦出刺耳难听的动静。
“好、好啊!至少心狠手毒这方面,你比谢策也毫不逊色!”
“谢策,你当真是养出了一个像极了你的好儿子!”
——
砰。
房门关合。
守门的侍卫隐约听见关门的刹那,门内隐约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只是二皇子不言不语,低头折起一张画了红押的纸,他也只能当没听见。
“殿下。”侍卫躬身。
谢聪将它递给侍卫:“把这个送给戚世隐,告诉他,我这边办完了,他那边,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一顿,眼底精光冷现:“宋家之人,罪臣之后,叛国之族,留不得。”
侍卫心里一抖,咬牙忍下躬身:“是,殿下。”
椿?日?
“……”
谢聪望着侍卫朝官署内走去的身影,挑了挑眉,看向大理寺这方侧院的天井。
午时阳光正盛,阴霾尽散。
就好像这些年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挪走了。
“不,不是挪走,是粉碎。”
谢聪缓慢勾唇,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个笑容在一半忽然又顿住。
谢聪想起了宋仲儒临死前看他的那个眼神——
为何痛恨之余,还有那么几分……
怜悯呢?
——
同一片晴空下。
琅园,太清池心,八角亭下。
“其伤,你说……”
一道雪袍身影如玉山清挺,似将融于满湖雪色天光之间。
那人抬起修长的指骨,在燃起的烛火上慢慢探近,灼烧,压下。
“呲啦。”
烛火被他指骨泯灭,而穿肉刺骨的灼痛,却没叫那张神清骨秀如玉雕成的面庞上多一丝动容。
谢清晏停了两息,不知想到什么,轻缓渊懿地笑了。
“等谢聪知晓了他的真正身世……”
“又该如何自处呢。”
第82章 帝危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八角亭外。
董其伤抱刀而立, 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一旦揭开,祸福难料……公子,终局将至, 您不该再留在上京。”
“天地之间已无我归处, ”谢清晏回眸,“我还能去哪儿。”
董其伤握紧了刀锷, 向前倾身:“公子便率军回北疆吧,永世不要再来上京了。”
“北疆……”
谢清晏低声笑起来,向着亭外极北之地眺去。
“在北境时,我听那儿的老人说过,西北雪山有一种天灾,名为雪崩。一旦溃决, 势若天崩,无可拦阻,会像从天而落的洪水一样吞没世间全部。”
董其伤没听懂谢清晏的意思,只是那人语气让他心更沉了下去。
谢清晏回身,疏慵含笑:“其伤, 纵使旁人皆不知,你也最该懂, 我活到今时,不过就是为了在这繁花如锦的上京城中亲手引一场雪崩。”
“可如果真到了那时——”董其伤难能急切,“公子又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我何时说过, 我要全身而退了。”
“公子!!”董其伤脸色剧变,下意识上前了两步, “于裴、董两家残余旧部而言,还有什么比您活着更重要的?”
“可你们想要活着的,究竟是我, 还是董翊呢?”谢清晏侧眸望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叫董其伤不敢直视。
董其伤低头,攥得刀锷轻响:“公子便是公子,名姓身世有何重要。”
“你不会说谎,便不要说了。”
谢清晏低哂了声,“不过是知晓旧事的人早已死尽了。否则,于裴、董两家而言,一切灾厄起于储位之争,兴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万死莫赎之人。”
“就像……我的姨母,裴氏华霜。”
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已故之人,谢清晏声音轻了下去,“在她死之前最后三年,每一日,她都会一边折磨我,一边哭着问我,最该死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都死了,我却没有死呢。”
“……”
董其伤脸色一变。
即便在他面前,这也是谢清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直言身世。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
亭子间死寂下去,湖上渐渐飘落了雪,叫天地肃杀,寒风终将泯灭一切生机。
谢清晏自嘲地笑了。
他不奢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替裴家四百余枉死忠烈之人原谅他了。
他注定是复仇之刃所指向的最后一个罪人。
他应得的。
“谢琰之!”
直到湖面的寂静被云侵月有些焦躁的声音打破。
谢清晏将一切情绪敛下,回身时,正逢云侵月快步走入亭中。
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
“凭吊何人?”谢清晏落座榻上,淡然问。
云侵月不知缘何恼怒:“你说凭吊何人?该是你去的,我替你去了,你却不知今日什么人下葬?”
“……”谢清晏拈过茶盏的指骨略微停顿,像思索过后,他平静淡定地哦了声,“安望舒旧仆,那个叫象奴的。”
云侵月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夜发生之事,我已经叫人与你转达了。我不信你还不明白当年安望舒也只是被宋皇——被人恶意引导利用!结果这等时候,戚姑娘正是最难过伤心之时,却三日不见你露面!谢琰之,你究竟怎么想的?!”
“你想我露面,去做什么。凭吊她么?”
谢清晏漆眸清冷地撩起。
“云鉴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云侵月下意识问:“什么话?”
谢清晏垂眸,盖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指骨压在杯盏上,隐透起用力的青白。
云侵月并未察觉,只是被这话气得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怪她?谢琰之,你——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等迂腐冥顽之人?!”
“……”
谢清晏没有解释。
站去了亭外,董其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听过了谢清晏方才所言,所以他比云侵月更早察觉——
谢清晏口中的“我”便是我。
若连戚白商的母亲都是卷入那场旧案而无辜丧命,那谢清晏背负的自罪里,又何尝不是再添了一条性命?
还是他所爱之人至亲的性命。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她来兴师问罪么?”谢清晏问。
云侵月死死盯着谢清晏,却还是看不破他画皮之下所思所想。
他气恼地坐下来:“离你与婉儿的婚期不过二十日了,你准备如何?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敢拖到那天,我可是会抢婚的。”
“只要陛下归京,这婚便成不了。”
“陛下归京?……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虽说这次借他南下,反而将死了宋家,但谢聪表率如今天下褒赞,怎么也不至于叫储君之位改弦易辙吧?”
云侵月思来想去,犹然不解。
他索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晏将茶盏倒扣,垂眸似笑,声线却冷清霜彻——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与宋家相关的上京密报,是廿六那日送到了归京路上的御驾前。
随行官员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晓得陛下接到密报后龙颜大怒,为此甚至耽搁了半日,于下榻州府住地大发雷霆。
而宋皇后更是在得知密报消息后便晕了过去,随行太医们急得进进出出,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终于见皇后转醒。
她一醒来,便问身边跟了她好些年的嬷嬷:“陛下睡下了吗?”
“陛下还未就寝,正在与邱内侍发火呢。”嬷嬷忙擦着眼泪答。
“扶我起来,”宋皇后病容憔悴,眼神却决然,甚至看得人有些发冷,“叫御厨将滋补的汤药盛上一碗,随我去见陛下。”
“殿下,只怕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不会见您啊……”
“今日,我非面圣不可。”
嬷嬷见宋皇后自顾扶着榻起身,有些焦急地上前搀扶。
她压低了颤栗的声:“二皇子殿下已经舍了宋家,足以为他搏得百世英名了,此事无
春鈤
力回天,殿下万万不可再惹怒陛下……”
“你大胆。”
宋皇后气有些弱,神色却岿然近冷漠,“二皇子是你能指摘的么?”
嬷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奴是怕殿下您气郁伤心过度,伤了凤体啊。”
“……”
宋皇后慢慢捏紧了袖笼,又松开,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些回缓:“我是气郁,却还未失了理智。聪儿他太急切了——谢明虽有滔天之过,但也只是与他那胞妹一同禁足各自宫苑中,非召不出。失了帝心不假,终究未死,便仍是祸患、是陛下可退一步的备选。”
嬷嬷迟疑抬头:“殿下是想?”
“聪儿身旁的这座山倒了,靠不得旁人,”宋皇后甩袖回身:“归京之前,陛下的态度我必须替聪儿探分明……照我说的去做。”
“是,殿下。”
嬷嬷端着汤药,跟在皇后身边入了谢策今日下榻的州府别院。
一路过看守侍卫,宋皇后都不许他们声张。
故而从廊下走近正堂,也未惊动里面的谢策,倒是门窗紧闭,也拦不下房内暴怒的声响。
宋皇后的神色有些紧绷,却又有些宽慰。
——至少不是她所预料的最坏的结果,陛下是真心要留下宋家的。不管这份真心是为何而生,不管他原本打算如何去做。
“汤药给我,你下去吧。”
“……”
宋皇后掩下内袖中露出的一角软纸,端着汤药走到紧闭的门前。
她停住身,正要出声。
房内,忽然响起一声瓷器被掷地摔碎的重声。
宋皇后一惊,尚未回神。
就听谢策难以遏制的怒声扬出:“……什么未来储君?若不是琅儿早夭,又怎会轮到他这样一个只知逞凶斗狠的蠢物?!”
话声惊寂。
刹那后,便是屋里邱内侍被吓得扑通一声扑在地上长跪磕头的凄厉声音。
“陛下!!!”
“……”
门外。
面色惨白的宋皇后僵滞地站了许久,直到寒彻的风灌过长廊。
她慢慢回神,端着汤药转身。
嬷嬷看到宋皇后去而复返,有些担忧地上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不愿见您?”
“是药凉了。”
宋皇后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拿起,没有一丝犹豫地泼进了院旁的草丛里。
她的脸色仍有些发白,下颌却扬起,绷住一条像弯刀那样冰冷锐利的弧度。
“我亲手,去给陛下再熬一碗吧。”-
三日后,上京。
琅园,海河楼。
谢清晏独坐二楼书案后,正提笔写信,落笔的却不是大胤官话,而是一堆歪蝌蚪似的北鄢文字。
云侵月进来时,正见谢清晏将其折起,放入信封,一声叩响后,谢清晏没抬眼地一举,递给了翻窗进来的董其伤。
云侵月翻了个白眼:“木头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进来刺客了呢,你就非得走窗?”
木头没有说话。
给他的答案是一个冷酷的背影,以及再次悄无声息翻出窗外的动作。
云侵月倒也习惯了,敲着折扇坐到谢清晏对面:“北鄢那边情况怎么样?”
“千钧一发,”谢清晏懒垂着眼,“各部族势如水火,维系不了多久的平静了。”
云侵月若有所思地撑着颧骨。
“你来做什么。”谢清晏从书案后起身。
“哦,”云侵月靠着书案一翻,目光追着他,“我听说,陛下的御驾明日便要入京了?”
“嗯。”
“阳东魏家的重兵都要屯到眼皮子底下了,这是宋家的意思,还是魏容津的意思?若是前者,他们未免反应太迟了些,要是后者,魏容津怎么敢的?”
“还有一种可能。”
“嗯?”
云侵月敲着掌心的折扇停住,看向谢清晏。
那人正拿起桃心木架上的长剑,低垂着眼,以软布轻慢擦拭而过:“是谢聪的意思。”
“?”云侵月脸皮一紧,坐直了身,“你是说,二皇子越过了宋家,将魏容津直接拢到了麾下?”
“既游猎那日,密谈不假,无非便是谁得益处,”谢清晏道,“如今宋仲儒‘畏罪自尽’,宋家满门凋敝,狱中待死,他们不是得利者。”
云侵月眯起眼:“那就只有二皇子了。看来他也不是全然废物,竟能悄无声息地从宋家手里,将他们喂了多少年的猎狗给骗过来?”
“阳东节度使藏下的私军,本便是宋家替二皇子豢养的亲兵。”
谢清晏擦罢长剑,信手一指,剑上流转冷光耀过他眉眼,映如冰雪肃杀。
“他们的军械辎重喂去北疆的不足十之一二,谢聪看透了,却不点破。兴许这样,能教他对宋家痛下杀手时不留迟疑吧。”
云侵月一时有些心情复杂:“这位殿下,当真是心狠手毒啊。”
他一顿,转问谢清晏:“不过阳东节度使藏兵多年,虽说城中有你的玄铠军在,但这等地方并非骑兵所长,他们又十倍于你,当真不调镇北军入京?”
谢清晏侧身睨来,眸色清冷:“镇北军入京,你是想我谋逆么?”
“咳……”云侵月咳嗽起来,低头起身,“怎么可能呢?”
谢清晏回过身去:“镇北军不会有任何一支入京。只要阳东私军不动,玄铠军亦不会动。”
“?”云侵月顿时忘了掩饰,皱眉道,“那谁来保你,万一陛下归京后发难,或者二皇子——”
“他们随我战场征伐,死伤过半,十载保下一条性命,是为了与至亲相逢,而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仇送命。”
谢清晏冷声打断,归剑入鞘。
云侵月皱眉上前:“可他们若和我一样,心甘情愿追随、为你赴汤蹈火呢?”
“那便更不能。”
谢清晏垂眸,指腹擦过剑鞘上青铜纹理,眉眼间无悲无喜。
“任何一颗守疆卫国的赤诚之心,都不该被当作筹码,押上肉食者权谋倾轧的赌桌。”
“……”
云侵月停在那儿,僵了许久,才叹声道:“我算是知晓,为何阎王收那一群凶戾恶鬼,到了你这儿就听话得跟猫一样了。”
谢清晏并未在意,只是忽然侧了侧身,睨向身后的窗。
云侵月跟着望去。
不足三息,窗牖打开,董其伤面色肃重地落地:“公子,出事了。”
“何事。”
“御驾归京路上传回消息——陛下听闻太师过世,气怒攻心,重病不起。”
“……!”
云侵月面色陡变,几息后他回过神,骇然看向谢清晏:“京中如今可是二皇子监国!万一龙体有恙,无人得见陛下,二皇子执掌中馈,那、那可是离新皇登基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别说云侵月,便是一直如木头的董其伤也是面色难看。
他很清楚谢清晏手中掀覆二皇子的底牌。
可若是陛下重病,二皇子当朝为主,那掀牌给何人看?
云侵月仍在喃喃:“若如此,怕是禁军都要听谢聪之令行事。拖不得了谢琰之,立刻给董其伤虎符,让他去调京畿驻扎的镇北军赴京——”
然而窗前。
从闻讯起便默然不语的谢清晏忽然动了。
他转身,走到榻旁,扶起长袍坐了下去,然后合上了眼。
云侵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别跟我说你在这个关头要睡觉!”
“等吧。”谢清晏道。
“?等什么?”
“陛下重病不是巧合,是我棋错一着。只顾猛虎爪牙,忘了陛下身边还有那条温顺了十多年的毒蛇。”
“你是说……”云侵月咬牙切齿,“宋皇后?”
“既是她为二皇子筹谋所为,谢聪应早于我们收到消息,会有动作的。”
谢清晏轻叹,睁开眼。
“你说,他是会想杀我,还是想招安我?”
云侵月来不及回答。
一名亲卫叩门,得令入内后便跪地禀声:“主上,二皇子传令,召您即刻入宫。”
“——”
云侵月听得头皮一炸,几乎跳起来了:“不行!你绝不能去!”
然而谢清晏视若未闻,已然起身。
云侵月急了:“这分明就是为你一人设的鸿门宴!什么杀你还是招安你,便是真招安,那之后不还是重重杀机!你今日若是敢去,我就——”
“还,还有一事。”
后方的亲卫硬着头皮补充道:“先于主上一步,戚家广安郡主与婉儿姑娘,已经被二皇子召入宫中了。”
“——”
谢清晏停顿住身,眸色漆晦,袖下指骨捏紧。
云侵月更是睁大了眼睛:“什么?!婉儿也被带去了?”
“……”
他回头,对上谢清晏敛下情绪后的漠然神情。
谢清晏冷眸睨他:“还拦么。”
“我——”
云侵月气势一下子弱了。
“……我送你去。”-
在二皇子安排的那座偏殿内,戚白商已与戚婉儿静坐多时了。
这些日子,戚白商忙着操办象奴的丧事,几日没有好好睡一场安稳觉。
每夜合上眼,她总梦见那夜宋府滔天的大火,身周一具具沉重砸地的尸首,以及那个踏着河流一样的血泊朝她走来的身影。
在梦的最后,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朝她笑着。
可无论她怎么跑向他,都触碰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与火灼上他如墨的衣袍,将那道身影吞噬殆尽。
最后在她眼前化作飞灰。
每到这个梦的结尾,戚白商胸口就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山石,窒息将她在深夜里唤醒,如溺水的人猛然坐起,只余下无法挣脱的闷痛。
她从前最不愿见琅园来人,如今在妙春堂日日等候,却再也没见。
直至今日,二皇子诏令将她与婉儿接来宫中。
谢清晏也会来,戚白商知道。
也是明白了这点之后,她突然有些无措,发现自己是不顾一切地想见到他,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强迫她接受最密而无间的肌肤之亲,她该恨他。
可他背负世仇家恨却又一次次为她不顾性命、深陷危局,她想,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对谢清晏置之不顾、无动于衷了。
只是,他为了复仇步步为营走到今日,连婚约都不惜做赌,她又如何能叫他放下这些,来走她的这条路?
戚白商越想越觉着心乱如麻。
“阿姐?”
戚婉儿偏过身来,轻声唤她。
戚白商回神:“嗯?”
“你说二殿下今日召我们来宫中,是为何事?”戚婉儿迟疑,“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也不知,”戚白商轻声,“不过御驾归京便在明日,应当不会有什么事。或许,是为了玄铠军入京,怕触怒陛下,要提前交代些什么吧。”
“但愿吧。”戚婉儿愁眉未解。
两人刚说完不久。
就听殿外内侍唱声:“二皇子到——”
“……”
戚白商与戚婉儿对视了眼,自觉就着跪坐姿势伏身,作礼。
“琰之兄长,来,快看我把谁也请来了?”
二皇子谢聪执着谢清晏的袍袖,一副兄弟无间的模样,将人带入殿中。
戚白商刚作罢礼,直起腰身,便对上了谢清晏漆黑如墨的眼眸。
两人目光触在一处。
戚白商只觉着那人眼底如吞人的渊海,汹涌的情绪转瞬便将她淹没,而她的视线也仿佛被那人寸寸胶着,明知不该却难离分毫。
“……”
忽然诡妙的几息间,二皇子的笑容慢慢淡了,眼神阴晦下来。
他松开了谢清晏的袍:“近日,我听朝野传闻,琰之兄长心仪之人并非婉儿表妹,而是广安郡主,不知可是真的?”
戚白商眸光一颤,醒神垂眼。
然后她便觉察罩于身周的眼神如潮水褪去,呼吸重回,而头顶那道声音低沉温和:“市井传闻,无稽之谈罢了。”
“……”
戚白商垂着眼,睫毛轻闪了下。
“当真?兄长可不能欺瞒我。”
谢聪重新展笑:“姨母家中唯有婉儿表妹与广安郡主,皆是女子之中贤良淑德的典范。自父皇离京后,我忙于政务,后院之事都无人打理,正想选一位侧妃入宫,替我料理一二呢。”
谢聪说着,像是全然未见戚白商与戚婉儿同时微变的神色。
他将上身倾向谢清晏:“我绝不夺兄长所爱——只是婉儿表妹与广安郡主,兄长总要为我的后宫留下一位。”
“……殿下。”
谢清晏清沉掀起眼帘,漆眸如晦:“这玩笑并不好笑。”
“琰之兄长这便是冤枉我了,我何时玩笑了?”
谢聪作无辜态,他扫向座中那个妍容绝艳的女子,目光里藏着阴鹜隐晦的杀意,
“——孤的表妹与广安郡主,今日,琰之兄长必须留下一个。”
“……”
那个刺耳的僭越自称,让谢清晏垂低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下。
几息后,玄袍如墨云拂动。
谢清晏像是没有分毫迟疑,便近前,俯身攥起了戚婉儿的手,将人拉起。
他没有再望戚白商一眼。
宽大玄黑的广袖垂遮下来,将戚婉儿的手完全藏入他袖中。
那袍袖之下,也会是十指相扣么。
戚白商望着两人在袖下紧握的手,心口像是缓而慢地,沉沉浸入一片死寂的冰水中。
他终究做出了他的选择。
“……”
谢清晏拉着戚婉儿离席,停身:“初九太久,臣不愿再等。为免婉儿再受市井流言之扰,请殿下允——三日后,二月初二,我与婉儿皇城大婚,邀全城百姓观礼。”
谢聪一愣,跟着大喜过望:“好啊!”
他转身一指宫门方向:“不如就在宫城南门那座最巍峨的城墙之上,孤要代天下人,证你二人大婚之喜啊!”
谢清晏俯身作礼:“谢殿下。”
“……”
望着此时才松开的那两人的手,戚白商慢慢垂回了眼。
而戚婉儿也像是在此刻骤然回神,她下意识看向自己手心:“……殿下,阿姐还在帮我缝制我的嫁衣,能否容她先同我一起回府?”
谢聪仿佛忘了自己方才的狠绝,此刻一副斯文懂礼的模样,唯有扫过戚白商的眼神难掩觊觎:“既是婉儿请求,那,表哥便允你一回吧。”
“多谢殿下!”
戚婉儿连忙跑到桌案后,将戚白商扶起身。
戚白商倒是第一次知道婉儿还有这样的力气,几乎握得她手腕疼了。
只是戚白商有些懒得挣扎,任婉儿告礼之后将她拉出偏殿。
戚白商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重重宫闱的。
等醒过神,她已经站在了宫门外。
戚婉儿不知何时竟独自走了,抛下她一人在那驾王公典制的马车前。
身后,谢清晏走近,墨袍被夜风拂得猎猎。
“……”
戚白商僵了许久,终于在那人近身两丈时,迫着自己慢慢屈膝,做了礼。
“恭贺谢公,三日后大婚之喜——”
“喜”字被骤起的风声绞碎。
戚白商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出口,便被一步未停的谢清晏捂住唇口,他从后将她抵抱入怀,暴戾地塞进了马车中。
第83章 春山 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你是该贺我。”
马车驾动, 车轮滚滚。
谢清晏修长的指骨像是被冰水浸透过,捏住了戚白商挣扎的下颌,他指腹抵着她细腻的颈, 近乎颤栗地体察那脉搏在掌心下的跳动。
差一点、只差一点。
谢清晏几乎嗅到死与她擦肩而过留下的冰冷气息。
从谢清晏怀里挣脱开, 戚白商气极扬手。谢清晏不退不避地望着她,她却又在落下的最后一刹那攥住。
指甲陷入肉里, 疼得人心口都发麻。
她慢慢吸气,想缓和胸腔里那种紧迫得无处释放的窒息。
“你要与婉儿成婚了,谢清晏。”
戚白商阖了阖眼,听见自己吐息颤得厉害:“不论你是为了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是你自己选的。”
“……我选的。我会送你离开。”
谢清晏克制着, 一根根松开指骨,将眼神从她身上撕扯下来。
“在那之前,陪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是夜。
上京城,郊外三十里,骊山内。
马车一路未停, 至此已行了两个时辰,天早已黑透了。
车驾内。
谢清晏朝戚白商伸出手, 眉眼阒然:“下车吧,我带你见见我在世上最后一位至亲。”
“……”戚白商微顿,蹙眉望向外面的漆黑山野:“他住在此地?”
“不。”
谢清晏垂眼, 轻声像怕扰了山野夜风。
“她葬在此地。”
——
那是一座祠,建在山野间的无名祠。
烛火烧破夜色, 映照向巍巍殿上,古朴漆黑的木架凛列如兵阵,四百一十七座无名牌位, 便贡于骊山深处——
不见天日。
戚白商僵然立在祠外石阶下,捏紧裙角,无声望着殿内的人。
谢清晏今日着一身漆黑玄袍,革
𝑪𝑹
带束腰,尾摆如墨,从他跪地折腰的身后迤逦开,融入夜色里无尽蔓延。
他向着那些无名牌位叩首,上香,再叩首。
四野风声萧然,席卷山间,拂过古木的枝梢,在这座无名之祠内盘旋,像是一曲不知回响过多少载的悲切呜咽。
戚白商望着巍巍祖祠内那道孑然孤绝的身影,心口迟缓地泛上涩痛。
像绵密的针布滚过,层层叠叠扎上来,避无可避,也压不下忍不得。
在琅园那日,她问董其伤谢清晏是否也姓董时,便有所猜测——
在这世上若论最恨宋家与安家,最轻鄙那位九五之尊,除了满门忠烈一朝尽亡的裴氏之后,还会有谁呢?
戚白商涩然地垂下眼。
她想起了自己初来上京那段时日里,婉儿同她说起过的。
[……裴氏全族获罪尽覆,连嫁出去的裴氏女都未能幸免。]
[市井中有过传闻,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与其子董翊,在裴氏覆灭当日恰归家省亲,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尸身,并未寻及二人。此后这母子二人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未过两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贪降罪,全家流放,死伤殆尽了……]
即便她早有猜测,但如今真正确认了,望着这巍巍殿内数百座无名牌位,戚白商还是难以遏止地心口栗然,浑身冰凉。
说不出是怕,是悔,还是悲。
难怪他恨安家入骨。
难怪那夜在行宫启云殿外,他抱着她从熊熊烈火中逃出,听到舅父叫破她身份时,望向她的会是那样恸绝的眼神。
那一刻他后悔了吗?
悔不该将她这个害死他全族性命的世仇之族的女儿,冒死从烈火中救下?
可你若悔了,为何又要一而再执迷、乃至今日还要带她来此,教自己身陷险境呢。
生死尽付于她一人之手。
他怎敢的?
“……”
戚白商正情绪汹涌难抑,忽觉眼尾覆上温凉如玉的指骨。
她一滞,掀起眼睫。
那人不知何时出了祠堂,踏下石阶,此刻就停在她面前,抬袖擦去她眼角水痕。
“为何哭了。”谢清晏哑着声问。
他停了两息,似是要笑,却终未能成:“是怜我无泪可落,代我哭的么?”
戚白商湿红着眼,仰脸望了他数息。
终究在谢清晏情不自禁沉沦着俯身欲要吻下的眼神前,她侧身,避了过去。
谢清晏滞停住身。
“谢清晏,你不该带我来此。”
戚白商平复了泪意,侧回眸望他,又越过他身侧,望他身后于夜色烛火中巍巍的无数牌位:“九泉之下,你叫亲族何安?”
谢清晏瞳眸微颤。
须臾后,他低声笑起来。
“……我早便是世间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谢清晏垂手,执意将戚白商藏在袖间捏得紧颤的手攥入掌间,覆裹住,“不差这一桩。”
然后那人抬眼,缓笑轻嘲般,拉着她走向这座祠后:“若有报应,便教他们尽来索我的命。无干旁人。”
戚白商来不及推拒,也不忍推拒。
她红着眼眶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绕过院墙亭廊,草木曲折……
最后停在一座孤坟前。
坟旁立着棵古树,月华下枝叶蔼蔼,足为孤坟遮风避雨,陪它历过不知多少载岁月流长。
戚白商仰头望着它。
不知为何,她觉着有些似曾相识。
像是曾在很多年前来过这儿,可又和记忆中不一样……
不待她想罢。
在坟前叩首的谢清晏忽低声说道:“她叫裴华霜,裴氏次女,也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戚白商一怔,望向他。
裴氏次女裴华霜,便也是嫁入董家的董翊之母。
可他为何对她的称呼如此……
那人从跪地到折膝,最后缓直起身,在月下斜拓一道清孤侧影。
“我这一生,为了活下去,”
他似自嘲地笑了,“……喊过三个人母亲。”
戚白商呼吸微滞,心口刺痛加剧。
她难以忍受地蹙起眉。
“有人怜我,有人杀我。”谢清晏垂手,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埃,“她既怜我,又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想杀了我。”
“……”
戚白商猝然睁大了眼。
直到这个刹那,她忽发觉出自己之前以为验证的全部猜想都在动摇。
怜他的,是静安长公主。
怜他又杀他的,是坟茔之中他第二位母亲。
那最后一位杀他的“母亲”,岂不才是他的生母……
生母,弑子?
[既有二三四,便该有一,大皇子呢?]
[……裴家覆灭当日,今上与诸后妃皇子在行宫秋猎,当时,裴皇后囚大皇子,于行宫启云殿纵火自焚。母子同殒。]
[那位大皇子,竟是被他亲生母亲活活烧死的……]
[戚白商,你记清楚。]
[我不是谢清晏,我叫谢琅。]
[谢琅……]
[谢琅!]
那些追溯回来的话声里,戚白商不可遏止地全身都栗然起来。
苍白的手蓦然捂住了唇。
她睁大了眼睛,眼眶里一下子涌上泪。
而在她被泪水模糊扭曲的视线里,那人快要融入夜色的墨袍被风吹得震颤。
唯有出口的声音平静如死寂。
“现在你知晓了,我为何恨你、恨你母亲。”
谢清晏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我至今记得十六年前行宫的那个下午,我跑入母亲殿中,看到的她那张绝望的脸。我后来曾发誓,会让安望舒与她的亲族一样露出那个神情,要他们沦入万劫不复的无间里。”
“对不起……对不起…………”
戚白商泪水潸然难止。
“我一定是太恨你了,恨得太深,纠缠太深,才会以恨为爱,行将踏错。”
谢清晏合上眼,一字一句如凿心刻骨。
袍袖下,他紧攥的指骨间一滴滴血色顺着指缝溢出,滴下,无声没入泥土中。
修长颈项上,那颗喉结沉涩地滚动。
像是咽下世间最锋利的刀。
那人声音沙哑,一道泪痕掠过他微颤的唇角:“后日便是我与婉儿的大婚,你我无论情恨、皆尽于此。戚白商,今生,我不想再见你了。”
无法克制的泪将戚白商的气息都吞没,她几乎说不出话,只能望着谢清晏跪在墓前的背影,一边流泪一边逼自己点下头去。
“好……”
谢清晏道:“皇后宋氏与我亦是杀母之仇,我会处置。春山是长公主的封地,谢聪的手伸不进去。我在那儿已安排好一切,你的两个丫鬟也都在那里等你。”
“你走吧,马车就在外面。”
“……好。”
戚白商栗然攥紧了冰凉的手指:“如果这是你要的,那我走。”
她情不自禁想起去岁行宫那场由她亲手燃起的大火,却无法想象,那时的他有多绝望、多恨他自己。
戚白商含泪转过身去。
[谢清晏!]
[你想替她死、是么?]
[区区妻妇之姊,便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臣代戚家请命,求陛下将她逐离上京,永生不得还——]
“……我答应你。”
仿
春鈤
佛跨过时与空的长河,戚白商望见了那场火海虚影里,身影栗然、为她拦在刀锋前的背影。
“我答应你……谢琅。”
“今生今世,你的上京,我永不回还。”-
谢清晏确实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从骊山一路向外,他沿途布置下的人甚至没有给戚白商留下半点回寰后悔的余地。
马车与驾车的车夫换过不知多少次,戚白商在半梦半醒间被跌宕的车身晃醒,恍惚间,觉着马车像是载着她,逃离一场追逐在后倾泻而下的山洪。
这般折腾了一夜又一日。
第二日傍晚,马车终于从荒野山林进入临近的城镇,在长街上慢了下来。
车夫嘱咐她途中不能露脸,便是下车,也是戴着帷帽的。
只是戚白商在终于踩上青石板路,仰头看向停了车驾的面前楼阁时,却愣住了。
“……绯衣楼?”
戚白商心里兀地一跳,回头,隔着帷帽问:“为何来这儿?”
“此地隐秘,可掩人耳目。进出纵有痕迹,亦会有人为姑娘除去。”车夫答得恭敬,一边说话一边将戚白商请入楼中。
戚白商没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在她被送入下榻休息的二楼房中后,便得到了答案。
房中的桌上隔着一张桃木托盘。
托盘里安然躺着两件物品:一块走着“琅”字的玉璧,一把镌刻着“绯衣”的匕首。
“玉璧证身,绯衣成令。持此二物即为大胤境内绯衣楼之主,凡有令出,莫敢不从。”
领她上来的绯衣楼楼中老者朝戚白商作揖,又道:“这是公子临行前所赠,请姑娘万勿离身。”
戚白商上前,拿起那只匕首。
她抚着青铜刀鞘上嶙峋的刻字,只觉心口涩然:“绯衣……”
非衣为裴,是谓绯衣。
近十载在大胤境内风生水起,原来其后之人,本便是裴家旧部。
“他为何要留给我?”戚白商握紧了匕首。
老者迟疑:“兴许,公子认为姑娘是他可以托付之人。”
“……托付?”
戚白商轻声笑了,长睫轻眨,散去了泪意。
她放下匕首:“罢了,在他心里,我终究不是那个与他同路之人吧。”
“请姑娘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启程。”老者再次作揖,退身出去。
“……”
门扉合上。
戚白商推开了半扇窗,听着街外临近宵禁渐渐歇了的喧嚣,想着不知是否得了消息的上京妙春堂,不知不觉便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梦里仍是谢清晏,只不过与近日来再不同,梦中的他一身红衣,与婉儿携手并肩,站在月下上京宫城最高的城门顶。
风声吹得猎猎,满城尽是红妆。
而她孑然藏于茫茫人海间,仰首,望着那双神仙眷侣。
从此殊途,天涯陌路。
“——笃笃。”
直到叩门声响。
门外有压低的少年音:“姑娘,楼里给您送晚膳来了。”
戚白商醒得恍惚。
她下意识地抬手,在脸颊上摸到了一片湿痕。
戚白商停了许久,以手掩面,难以分明是哭还是笑的低声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压下了哽咽与心口汹涌的情绪。
“…进。”
进来的少年低着头,手中提着食盒,反身关上门后,他才将食盒送向桌旁。
戚白商原本侧身朝榻内,余光借着房内烛火,瞥过少年身影,忽地顿了下。
为何觉着这人侧颜有些眼熟……
少年放下食盒,望向榻旁。
戚白商一惊:“……忍冬?”
小半年不见,许忍冬似乎长高了不少。
戚白商走到他身旁,还有些愕然于他的身量已经比她高一截了。
不过少年脸皮犹薄,此刻便红着脸看她:“我,我以为戚姑娘已经把我忘了。”
想起了兆南之行,不过半年,竟已物是人非。戚白商一时恍惚,须臾后才回过神:“当日,你不是应允了要去医馆做学徒,为何回京后没有出现?”
许忍冬憋了憋气:“医馆学徒我不擅长,就听了云公子的,到西北的绯衣楼分楼去跑商了。”
“难怪晒黑了,”戚白商轻点头,“今日,也是云公子安排你来的?”
“不是不是!”
许忍冬立刻摆手,“是我回上京,在楼内听说了姑娘的消息,这才自告奋勇作接应,赶来这边等姑娘的。”
“等我?”戚白商一怔。
“姑娘当真要听谢清…谢公子的,就此遁入春山,再不入世了吗?”
许忍冬难能皱起眉,像是有点生气:“姑娘明明志在游医天下,谢公子他弃你在先,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还要将姑娘囚入春山呢?”
戚白商眼睫微颤了下,回过身,在桌边坐下来。
“我与他恩怨纠葛,一言难蔽。”
她拿起茶盏,轻抿了口,那茶早已凉透,冷得人心口栗然。
却也将她“冻”得清醒了几分。
最后一点凉透的茶倒入掌心,戚白商轻扑开,拍在脸颊与额头。
——谢清晏已经做了他的选择,既自此殊途,她又何必沉沦旧事,固步自封?
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戚白商沉吟须臾,回眸,望向始终紧盯着她的许忍冬。
一两息后,她了然。
“原来,你是想来带我逃的。”
“姑娘不想逃吗?”许忍冬肃然问。
“想啊。”
戚白商声音轻淡,“我从来不喜任人安排,更不愿余生藏在深山古镇,与亲友尽断。只是我答应他了,今生今世,永不还于上京。”
“除了上京,天地广袤,姑娘随处可去。”
许忍冬一抬手,捶了下心口,折膝跪下去:“忍冬愿为姑娘护卫,永不背弃。若有违此誓,叫我沦入畜生道,受尽折磨,不得好死!”
戚白商从遐思里回神,受了惊,连忙将人扶起:“我知你心性,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许忍冬问:“那姑娘为何迟疑?”
“即便我逃得离春山,没有谢清晏的安排,我也逃不掉广安郡主的身份。”
戚白商轻叹,想起令人嫌恶的谢聪。
“何况,还有那位二皇子。离京之前,若非婉儿出言,他便要将我强留在皇宫中——皇权之下,众生如蝼蚁,我尚未出阁,寄身庆国公府,又如何与他抗衡?”
许忍冬皱眉:“忍冬不知姑娘为难之处,但凭姑娘吩咐。”
“我能吩咐你什……”
戚白商目光瞥过许忍冬,眼神微晃了下。
一个极大胆又离经叛道的念头,从她心头划过,盘旋起来。
“确有一法,或许,能让你来为我解决这桩难题。”
“?”许忍冬又跪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谁要你赴汤蹈火了?”
戚白商本仍在迟疑纠结,见状无奈,只得再次起身,将少年手臂扶住。
握着少年手腕,她恍惚想起梦里月下,那二人在城墙之上并肩相携,嫁衣如火,从梦里灼到梦外,叫她心口压不下涩然地疼。
他有的选。
她便没有么。
谢清晏,这世上又有谁,是非谁不可呢。
“……”
胸腔间满涨的涩痛,化作了某种冰冷决然。
戚白商微微俯身,轻声问:“许忍冬,你可愿与我成婚,助我逃过此劫?”
第84章 谋逆 她今日大婚。
谢策病重的消息, 在御驾归京的第二日便传遍了上京。
市井传闻,监国的二皇子殿下因忧心父皇,寝食难安, 日夜守在陛下病榻旁, 事事亲力亲为,险些病倒, 还罢朝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宫中传出谕令——
今日午时,二殿下将亲自为镇国公谢清晏与庆国公府嫡女戚婉儿在宫城举大婚之礼,以为陛下祈福,驱祟化吉。
于是人人称赞二皇子孝廉,品行堪为天下表率。
“……哈哈, 当真是上京才能听到的笑话。”
云侵月睨着妆镜前身披婚服,飒沓凌厉的谢清晏:“为陛下病重成婚的是婉儿和你,怎成了他谢聪的孝廉?”
兴许是被这计划之外的大婚给气得不轻,连云侵月对二皇子也是直呼其名。
谢清晏穿上那身绛红婚服外袍:“在谢策与宋仲儒面前演了十余年,自是娴熟。”
“是娴熟啊, 一边做出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一边借机促你与婉儿成婚, 逼你站队——要是你应得再晚一步,他是不是都要忍不住对你动手了?”
“不会,他会忍到自己坐稳九五之位。”
谢清晏停顿, 抬眸,冷淡漠然地窥向铜镜中。
云侵月瞥过一眼, 便觉他像是透过那面镜子里的他自己,在看旁的什么人。
然后便听谢清晏徐声道:“就像他的父皇,谢策不也一样。”
“……”
云侵月神色微妙地滞了下。
毕竟是云德明这等忠贞之臣养出来的幺孙, 便是再离经叛道,对一个还未到储君之位的谢聪指名道姓尚可,但对陛下非议……
他
𝑪𝑹
轻咳了声,转开话题:“城门之事,安排妥当了?”
“大概吧。”
“?步步为营到今日,落最后一子了,不是将军便是将死——”
云侵月没好气道:“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跟我说大概?”
“也许就是因为多少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今日,我觉着太累了。”
谢清晏束紧革带,垂眸。
带着一种他这两日情绪里已极少有的波澜,那人静静地望着身旁的木盒。抬起的指骨在木盒前停了两息,他还是循着心意,将木盒中的玉佩勾起。
“夭夭”两字透着温润的光泽,在他掌心玉佩间微微莹动。
谢清晏抬手,将它戴在了颈下,又藏入衣里。
“……”
站在他身后,云侵月望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不安。
云家幺孙自幼锦衣玉食,更未上过战场。
可若叫云侵月去想象,明知死战而一心赴死之人,要上战场前会是怎样的神态语气……
不外乎此刻的谢清晏罢了。
“谢琰之,你——”
云侵月上前了步,“你可别忘了,玄铠军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北疆浴血奋战呢。”
谢清晏抬眸,瞥过他。
那人眸子漆深如墨,却又叫窗牖洒过,落着清濯细碎的光,像是一眼便能看透人心。
“怕什么。”
谢清晏拍了拍他的肩,挂剑向外走去。
“死在上京宫城中,或是死在北疆,又有什么不同呢。”
“……!”
云侵月恍然回神,背后不觉汗湿。
他转身想追,然而一身新郎红袍、金玉绶带的谢清晏已经踏出了门。
府外锣鼓吹打,红妆漫过长街——
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朝那最尊荣无匹的宫城行去了。
“云公子。”
董其伤如一道鬼魅暗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云侵月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称呼云侵月,面色肃沉如水。
“我们也该出发了。”
“……啧。”
云侵月抬起的手落回来,不知是憾是气地笑了:“劝他做什么,保不齐老头儿明天也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回身,潇洒地一挥手。
颇有当年江南红楼高台上一掷千金的豪迈——
“走!”-
巳时,衢州,云歌县。
此地距上京数百里远,地处偏僻,只能算大胤版图上极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
然而今日,城中却热闹得厉害。
沿街的楼阁挂起红妆,迎风飘扬,满城喜彩。
初入城的商贩茫然地拽住街边路人:“这是何人成婚,这么大阵仗?难不成是本地县令?”
“什么县令,今日是我们衢州妙春堂当家小医仙的大喜日子!”
“外地来的,不知道吧?咱们妙春堂造福乡里,这位当家的小医仙不但美若天仙,手里更是救了衢州不知多少百姓性命!对衢州百姓来说,她比县令还再生父母哩!”
“就是!听说陛下封了她广安郡主呢!县令如何与她比?”
行商被七嘴八舌闹得头大:“原来如此……不过今儿黄历上,不是忌嫁娶吗,怎地恁多高门大户,偏都挑着今日成婚呢?”
“嗯?还有哪儿成婚?”
“了不得,那位在上京,正华门的宫城上!镇国公谢清晏!算时辰,这会正祭天呢——”
——
“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
上京,正华门上。
以谢聪为首,百官鱼贯列后。
他们身外,满城百姓拥挤在城墙下,密密麻麻跪着,远远地一直铺展向宫城外的阡陌街巷中,虔诚地跟着叩首。
最后一句祭天辞接近尾声,宇墙旁出现一道衣袂如火的身影。
与城墙守卫擦肩而过,谢清晏像是不曾察觉对方朝他颔首的细微动作,他眉眼无澜,走向祭天一众的为首。
正逢谢聪起身,一见到他先露出笑容:“琰之兄长也来了,婉儿她——”
谢聪的话声一停。
谢清晏身后,并无他应当迎到城墙上,与他并行祭天之典、大婚之礼的戚婉儿的身影。
谢聪不由愣了下:“婉儿呢?”
“殿下看,”谢清晏让侧过身,“婉儿不是就在我身后吗。”
谢聪下意识上前了步。
“刷。”
雪白剑光如削下了三尺旭日,炽烈的反光晃得谢聪和他身后百官眼睛一花。
“……啊…!!”
跟着随身内侍的凄厉惊呼声,那柄削铁如泥、不知斩获多少敌首的长剑,就架抵在了谢聪的喉前。
刹那之间,众人勃然色变。
“谢公你!”
“谢清晏!你疯了不成?!”
“来人啊啊——”
“镇国公谋逆了!他要谋逆了!快来人啊!!”
“……”
百官惶然如惊弓之鸟,拥挤着,瑟缩着,鲜有几人面带怒色,却也并未动作,于众人间直直望着城墙之首。
尚未替换的禁军近卫,此刻皆被玄铠军所扮亲卫刀兵挟制,一时宇墙后兵戈落地声齐整。
谢聪僵了几息,才从那冰冷的剑锋前回过神来,眼珠颤着盯向谢清晏,本该狰狞扭曲的表情却被惨白盖了过去。
“谢、谢谢谢……”
“谢聪。”
谢清晏声线清沉,轻易压过了城墙上的纷议,与城墙下尚不明所以的百姓们的躁动。
“身为人臣,陛下龙子,你私授亲信,暗藏辎重,渡于阳东节度使魏容津,豢养私兵;今又趁陛下南巡,勾结后宫,以北鄢之异毒戕害陛下,囚龙于渊,妄图谋逆——!”
那人清声愈隆,如雷彻晴空。
直至他话音落地的数息内,城墙上下皆是鸦雀无声。
但刹那后,百官中便有谢聪的亲信反应过来。
“休得胡言!分明是你妖言惑众!”
“不错!二殿下之孝悌恭谦闻名天下,世人皆知,岂是你这乱臣贼子能攀咬的?!”
“刀挟皇子,还说你不是谋逆?!”
也有人生疑。
“自陛下归京,皇后与二殿下便称陛下病重,不能见人,至今我等未亲见龙颜,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如此说来,确是可疑啊……”
众人惶惶议论入耳,谢清晏却并未在意,他余光瞥过已经缴了城墙禁军,清辟出道来的玄铠军,便侧回身来。
“殿下不是想见臣的新嫁妇么?”
死寂中,谢清晏侧刀抵近:
“请。”
——
“新娘子出来喽!!”
喜轿落停在春日楼外,孩童拍手欢笑的声音穿过了炮竹声。
长街喧闹,众人围拢的欢呼雀跃里,喜轿帘子勾起。
一只打着金线红锦团扇的纤纤玉手探出了喜轿,火红的嫁衣拖曳在地,身影婀娜翩跹的女子弯腰起身。
喜婆笑呵呵地扶着她的手,嘴里念着吉祥话的祝词,在两旁围拱的路人们鼎沸的欢笑声里,打着团扇的戚白商停在了一盆炉火前。
打着团扇的纤手一停。
扇子后,女子轻声问:“我不喜火,可以撤去么。”
“那怎么行?”喜婆忙道,“这是送姑娘一场好兆头,寓意红红火火呢!”
“……”
隔着红锦团扇,那盆火焰更炽烈猖盛。
戚白商垂眸望了几息,终于颔首,抬起缀着明珠的红缎喜履。
“好,那便祝他的玄铠军……”
“战功赫赫,如火如荼。”
——
“砰!”
雕龙刻凤的巍峨宫殿中,殿门大开。
取暖的炭火盆被退后的惊慌脚步踢翻了,木炭带着将熄的火星,在宫女惊骇的尖叫声里朝着四处滚落。
内侍宫女们如鸟兽四散,躲向那些华美高耸的宫柱后。
“谢清晏——!”
即便早得了消息,皇后宋怀玉依然气得浑身栗然,怒意难抑:“你竟敢挟皇子闯宫?谋逆犯上,何等滔天恶行,你就不怕被钉在史书之上遗臭万年吗!?”
“功过千古,谢某何忧?”
谢清晏提着腿软难支的谢聪在前,飒然入殿。
玄铠军护卫在后,与禁军长刀相对
椿?日?
,殿门被轰然合上。
将熄的炭火映在宋皇后脸上,叫她神色阴晴难明:“谢清晏,你大好前程,不要自毁——我方才已传谕令,上京三万禁军,五个时辰内必围宫城,届时你插翅难逃!”
她的目光扫向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更何况,你难道要你的部下和你一同担这谋逆诛九族的罪责吗?!”
宋怀玉的声音提到几近厉然,然而令她失望了,在她目光所及的玄铠军甲士覆着恶鬼面下的眼神里,她没有看到分毫动摇。
“不愧是宋家之后,惯操人心。”
谢清晏似是赞赏,跟着抬眸,眉尾微挑:“可若说通敌谋逆、当诛九族者,不应是你母子二人,最先为表率么?”
“……!”宋怀玉面色微变。
谢聪终于在此刻醒神,他咬紧了战栗的牙关:“谢清晏,母后说得对,你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放了我,我一定,绝不跟你计较……”
“你母后说的话,便是对么。”
谢清晏低了低头,哑声笑了。
他怜悯又厌憎地垂睨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当真不是在激怒我?你若死了,禁军不必忌惮,诛杀于我,届时她稳坐太后之位,大可另立新储。”
谢聪眼珠一颤,看向宋皇后。
宋怀玉死死盯着谢清晏,额头血管微绽:“你胆敢挑拨?”
“哦,兴许她等不及,会再狠心些,”谢清晏淡声道,“让安排在陛下寝宫外的,她的最后一批死士亲信将你我二人尽数杀了——再立新君。”
“……!!”
谢聪像是骇然到了一个极致,连瞳白都渗上血丝。
谢清晏轻叹:“如此说来,不如我干脆杀了你母子二人,以玄铠军周旋,说不定还能在禁军围入宫城前,登临至尊?”
“不——不行!!”
谢聪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面目扭曲:“不止禁军!不止!阳东节度使魏容津的人五日前就到京畿了!如今就藏在东西坊市,他手中有五万亲兵,军械辎重无数——”
“聪儿!!”宋皇后回神,色厉呵止。
“闭嘴!你休想杀我!”
谢聪在宋怀玉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咆哮回去:“我是储君,是未来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人能与我的性命相比!!”
“……嘘。”
谢清晏轻抵长剑,压得暴躁的谢聪蓦地一僵。
想起了自己还是剑下之囚,谢聪咽了口口水,瑟然轻声:“谢清…不,琰之兄长,你知道的,我一向敬重你,只要你肯放我性命,这大胤天下,我与你平分、如何?!”
谢清晏低声笑了起来。
他以长剑挟着谢聪,向殿内缓步走去:“那你是多敬重我,才笼络魏容津,叫他私藏于坊市之中?为的,又是伏击何人呢?”
“我……我……”
谢聪汗如雨下。
不等他寻到理由,谢清晏又道:“陛下大病不起,你以孝悌闻名天下,却能对自己的父皇痛下杀手——你教我如何信你?”
宋怀玉面色难看:“聪儿,不要听信他妖言惑众!他是在欺骗你蛊惑你啊!!”
“我在欺骗你么?”
谢清晏含笑问,望着宋怀玉的眼神冰冷。
剑尖像是从谢聪颈前松了下来,他斜斜指向离着愈近的宋皇后,对谢聪道:“欺骗你、隐瞒你,伙同宋家多少年将你当作稚童乃至提线皮影之人,不正是你最敬爱的母后吗?”
宋怀玉身影陡颤:“我何时——”
“宋家通敌叛国之事,她可曾告知于你?”
“宋家豢养私兵之事,她可曾与你说过?”
“她十数年来桩桩件件只为宋家考虑,可考虑过你这个儿子?你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与宋家肆意妄为,祸你储君之位——若非他们,兴许你早已是太子!”
“你闭嘴——你胡说!!!”宋怀玉几次打断不成,在谢聪望来逐渐狰狞记恨的目光下气血上涌,她几乎忍不住要扑上去。
还是她身旁的两位嬷嬷与女侍连忙将她拉住:“殿下!”
“不可啊殿下……”
短暂的撕扯和尖锐的女声里,偏殿方向响起一声模糊难辨的锐鸣。
只是戛然而止。
像被什么人拉住了。
满殿紧若千钧一发,也只有谢清晏察觉了,眉眼散澹地瞥过那偏殿一角。
不过是“妄议”一句储君之位,便忍不住了么。
当真圣人不可侵犯。
谢清晏嘲弄疏慵地垂回眸,在喘息愈重、胸膛起伏的谢聪耳畔,轻飘飘抛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就连时至今日。”
“你受我挟制,高墙之下,百官与满城百姓闻你罪行,陷你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她却依然不肯承认……”
谢清晏望着目眦欲裂却哑了嗓的宋怀玉,一字一句,温声渊懿:
“明明是她私自下毒,为何要你担千古骂名?”
“够了——!!!”
在如遭雷劈的谢聪开口之前,摔倒在阶下的宋怀玉终于嘶哑着嗓音,推开了身旁女侍。
“不用逼他,是我!是我给谢策下的毒,那又如何?!”
宋怀玉哑声笑道:“我告诉你,谢清晏,晚了!在通知禁军入宫的那道谕令发出前,我已经下令,让人杀了谢策!他的毒回天乏术,宫中无人能解!因为它根本不在大胤,而来自于——”
“北鄢。”
谢清晏平静地接过话。
宋怀玉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瞳孔猛地缩起,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清晏:“你,你怎会知晓?”
“是啊,我怎会知晓。”
谢清晏低阖了阖眼。
他又想起三日前,骊山山谷,朗月风清,那驾被他驱离的马车去而复返。
女子一身白衣,从马车车窗里朝他伸出手。
指根下缀着盈盈一点,血色成痣。
[那日在三清楼里,我与巴日斯密谈许久,只是为了验证当年与去岁琅园的奇毒……它出自北鄢,朝内无人能解。]
[宋皇后不择手段,你与她周旋,我不想这毒再害了……旁人。]
[这是留给你的解药。]
[临别所赠……谢清晏,从此天高路远,你我不相欠、亦不相见。]
“…………”
思绪回定时,谢清晏已经挟着谢聪,停在了瘫倒在地的宋怀玉身前。
他漠然睥睨着她:“无解之毒?若你十年前没有杀安望舒灭口,它或许是吧。”
听得“安望舒”三字,宋怀玉惶然惊恐地瞪大了眼:“你……”
可惜来不及多说。
偏殿内,终于有怒声夹杂着咳嗽震荡而出:“竟当真是你这个毒妇?!”
随着那道明黄身影踏出偏殿,宋怀玉一哆嗦,扭头望去。
谢清晏松开了长剑。
用不着他挟持,谢聪已经骇然欲绝地跪在了地上:“父皇?!”
他猛地叩首下去:“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不是我要谋逆——儿臣绝无此意,是母后、一切是母后逼儿臣啊!!”
“聪儿,你……”
宋怀玉难置信地转回来,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
她模糊看着,那道索命恶鬼一般的血红婚服身影屈膝,在她跪着疯狂叩首的儿子身旁蹲下。
似是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聪猛地一栗,竟像是着了魔,他提起谢清晏不知何时掷地的长剑:“不错!是你——你这个大逆不道不择手段的乱党毒妇!!”
噗呲。
长剑没入了宋怀玉的身体。
宋怀玉的瞳孔陡然放大,攥着胸口的剑,不可置信地死死瞪着她面前狰狞歇斯犹如厉鬼的儿子。
不远处,大步过来的谢策猛地一停,身影滞在原地,僵晃了晃。
“陛下小心。”
身后,云侵月扶住了他。
“啊……!!”
血喷了谢聪满手满身,溅在了他脸上,滚烫,腥气扑鼻。
他嘶声怪叫起来,猛地松开手,往后连爬带滚,像是要往殿外跑去。
与他擦肩而过,谢清晏起身,恰扶住了踉跄扑下金玉长阶的宋怀玉。
“你——你故意…………”
宋怀玉死死揪着他的衣襟,不甘而恨极地瞪着他,像要将他剥皮削肉。
谢清晏垂眸,笑得温柔又冷漠戾然,如一张割裂两极的鬼魅画皮。
他俯身贴耳——
“杀你,怎够偿我母后性命?”
那人低声,只二人听闻,字字诛心:
“我要他以子弑母,要你们母子离心,要你尝尽昔日她所受的、堪比烈火焚身之至痛。”
“你是谢——谢——”
最后一个“琅”字未出,宋怀玉竟是一歪头,气绝而死。
“啪嗒。”
死死攥在他身前的那只手松开了,坠落在地。
谢清晏慢慢松开了手,漠然徐缓地垂眸,望着掌心的血。
安家……
宋家……
谢明,谢聪,宋怀玉……
当年裴氏灭门之仇,一一殆尽。
如今,只余一人了。
“…………”
谢清晏定定望着身前的尸首,衣襟前的血痕,然后他慢慢回头。
那道漆戾眼神,落在了谢策身上。
谢策陡然滞了身。
杀意如凌迟。
然而须臾后,却又慢慢淡了。
谢清晏低眸,一点点站起身来。
他不记得从哪一年起,自己就比谢策长得还要高了。
如今站在阶上,垂眸睨着谢策,与这些年来谢策居九五之位,睥睨于他的态势正相反。
唯一相同的是,近在咫尺,心隔渊海。
谢清晏缓慢看这个男人两鬓华发,再不复孩提记忆里那个任由他骑在肩上,在王府的草地上乱爬的父亲。
就连这些年来,总是在梦中出现的那段记忆里,笑着望他们的母亲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褪去……
当真是许多,许多年了啊。
“非我不杀你,”谢清晏垂眸而笑,却像极了哭,“是天下救你。”
“……!”
谢策如被激怒,目眦欲裂。
而就在这一刹那,他身后,云侵月骤然骇声:“谢清晏!身后!!!”
不须他提醒。
谢清晏早听到了,那个潜藏于后的皇后侍女,提着刀刃扑上惹起的风声。
他没有动。
只是慢慢阖了眸。
……他想起了。
十六年前,太子之位将立。
宋安两氏族,联进缀旒之典,暗谏谢策,言裴家居功震主,贪军饷、通北鄢,欲借立少帝之由弑主谋逆。
嘉元二年,十月初八。
裴皇后闻讯遭诬,弑子自焚,同日,裴家满门四百一十七口,获罪抄斩。
灭门之仇,确只余一人。
……他自己。
“噗嗤。”
白刃入骨,血光四溅。
——
“呲啦。”
满屋红妆的新房中,铜镜前刚坐下一位女子。
闻声后,她将刚放下的团扇重新拿起——
血红的团扇从中间撕裂开来,露出一道狰狞的豁口。
“哎呀姑娘!”喜婆急声,“您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大婚裂了红扇,这,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
戚白商怔然望着。
停了两息,她忽然垂眸,按住了骤然钝痛的心口。
第85章 新郎 他是阿羽,也是谢琅。
“谢清晏!”
“主上!”
“……”
满殿惊乱声里, 突然拔刀的女侍被冲上来的玄铠军踢了开去,几人涌上将她按住。
云侵月已经顾不得搀扶谢策了,他惊骇欲绝地扑上殿前, 见那人折膝, 血从他衣袍裂口处涌出。
“还好……还好不在致命处……太医!!”云侵月吓哑了声,一边捂着那伤处一边回头厉唤。
等不及太医到, 玄铠军中已经有处置外伤的人冲上来,扯了碎布,倒上金疮药,给谢清晏包扎伤处。
趁四下杂乱,云侵月扶着谢清晏,厉声低问:“你为何不躲开?!”
谢清晏低阖着眸, 没有作声。
而就在此刻,殿外本已经由谢策现身而平息下来的禁军侍卫中有人慌忙入内,跪地朝谢策惊声道:“陛下!宫外……宫外阳东节度使魏容津,称称谢公谋逆,前来勤王!他的人已然反了!宫门就要守不住了!”
“什么?”
谢策气得连退两步, 身形都晃了晃。
“乱我大胤——竖子!!”
“……止不住,换烙铁。”
谢清晏跪身在长阶上, 对身旁人道。
“主上——”
“去。”
“……”
在那火红的烙铁压上伤口前,云侵月咬牙扭开了脸。
攥着他的手蓦地收紧,青筋在冷白的指背上暴起, 云侵月却没听到一丝呻吟。
须臾后,“呲啦”的灼烧声歇下, 云侵月还愣着神,身后,谢清晏已经撇开了他搀扶的手, 合上衣襟,支着长剑起身:
“陛下放心,大胤无忧……”
他乌黑的眼珠从沾着冷汗的额下直望向殿前,面色苍白而凌冽冷毅。
“我等自为上京,平叛。”
云侵月面色一变,当即要拦。
谢策却在此刻转身,将复杂而藏着杀意的目光重落在谢清晏身上:“琰之,朕能信你吗?”
“……”
谢清晏并不意外,任由身旁玄铠军为他披甲,而他抬手低扣上恶鬼面,隐去唇角一点冷淡至极的嘲弄。
“信不信由陛下。”
恶鬼面下,清声如许,却叫殿内众人色变——
“即便不为陛下,为了上京泱泱百姓,玄铠军亦不会让乱臣贼子得逞。”
说罢,他没去看谢策勃然色怒的神情,回身,覆着护甲的小臂挥起长帔,向外踏去。
“玄铠军,随我杀敌。”
“是!!!”
大殿里外,应声如雷。
云侵月藏于众人后,最快时间跑到了殿门外,此刻正在阶下截住了谢清晏。
“你伤尚在身,答应我,绝不能拼命。”云侵月少有肃然,拽住了谢清晏的手腕。
谢清晏侧眸,没有停顿,声线甚至温柔似笑:“好啊,我答应你。”
“……”
云侵月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他扭头瞪向不以为意地走出去的身影:“谢清晏!”
那人并未停顿。
像慷慨赴死,从容无畏。
云侵月狠狠一咬牙:“戚白商不在春山,而在衢州!今日是她与兆南许家那个小子的大婚!!!”
“——”
走出的身影骤然滞住。
唯长风掠过巍峨宫廷百丈玉阶,吹得那人玄明铠下红袍猎猎。
云侵月攥拳,厉声:“谢清晏,你想清楚,你若就此放手,今夜之后戚白商便是他人妇,此生此世与你再无瓜葛,纵是黄泉碧落再相见,她也是与旁人生同衾死同穴!!你若放得下看得开,自求死去不必等她!”
“……”
那道身影停在原地。
像是短暂的数息,又像是漫长如白驹掠过风云变幻的长河。
终于,那人再次向外走去。
云侵月骤然红了眼眶,狠狠背过身,像是不愿再去看那道如赴死般的身影。
他并未见——谢清晏垂手从腰间取出一只不离身的药瓶,将里面唯一一粒极小的药丸倒出,含在了唇间。
——
那是一场足以载入大胤史册的恶战。
以寡敌众,以明对暗,又是在逼仄的宫城坊市间以骑兵对阵步兵,还要顾忌“战场”中街巷里的百姓,玄铠军大概是经历了最吃力的一场。
好在谢策坐立不安地守在殿中,终于等到内侍邱林远连滚带爬地扑入殿内。
也不知是摔的还是沾的,抬起头来的邱大监一脑门的血,却连擦都顾不上,喜不自胜地指着外面:“陛下!胜了!玄铠军胜了!!”
“……”
在不安聚集在殿内的百官骤然涌起的议论声里,云侵月长松了口气。
御座上,谢策铁青的脸色也稍稍缓和:“召谢清晏入殿吧,朕有话问他。”
提到这个,邱内侍脸上的笑容戛然止住。
谢策察觉什么:“……他人呢?”
邱林远僵着低下脑袋:“城门大捷之后,谢将军,谢将军他……”
“说话!”谢策怒拍案首。
邱林远慌忙磕头:“谢将军率玄铠军一队骑兵,疾驰出城,朝西南去了!”
椿?日?
“——?!”
云侵月僵在了百官间。
……西南,衢州方向。
他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在一片压低惊慌的“小云大人”的呼声里。御座上,谢策脸色难看到了一个极致。
几息后,全大殿都听得他们陛下有史以来最暴跳如雷的怒呼——
“抗旨不遵!他谢清晏要造反不成?!!来人,给我把他捉回来!下狱!!!”-
婚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戚白商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将缝好的团扇放到膝前。
团扇上绣着的本是一幅鸳鸯图,白日里不幸磕在桌角上,从中间裂开了好大一条豁口,如今被戚白商拿银丝细线尽力补救过来。
虽说缝是缝上了,但怎么……
“哎呦,我的姑娘哎,哪有大婚的日子在新房里做女工的?”
喜婆从外面拎着张鸳鸯戏水的喜帕进来,看见了戚白商手中还未放下的针线,一边走一边朝她挥那条喜帕。
“没找着大婚能用的团扇,不过还好有备用的帕子……这团扇姑娘就不必缝了,缝好也没法用,大婚用这个裂开过的,多不吉利啊?”
戚白商收起针线,淡然垂着眸:“已经缝好了,我也没有要用它。”
“那姑娘费这些工夫?”喜婆不解。
“左右无事……”
戚白商一顿,还是直言道:“看它豁口,总觉难安。便当是取个心安吧。”
喜婆一愣,跟着笑呵呵的:“懂了,姑娘看来是当真喜欢姑爷的!”
“……”
戚白商微怔了下。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团扇扇柄,这才想起,方才缝制这把团扇时,她怕有事的……并非许忍冬,而是谢清晏。
不该如此。
戚白商轻掐住掌心,叫那点痛意清晰。
即便她知晓谢清晏有诸多情非得已,知晓他对婉儿并无情谊,可那终究是他已经选择了的。
她不应、也不能再将所有人推入那个境地。
今日之后,便断绝此念,摆脱广安郡主或和亲或入宫的命,去做她本想做的、像老师一样走遍天下的游医。
戚白商想着,拿来旁边的妆奁,打开,将团扇放了进去。
只是不等合上。
喜婆停在她身外,低头瞄了眼:“姑娘这是绣了一片竹子?”
“……”
戚白商扶着妆奁的指尖微颤了下。
她低眸,匆匆瞥过团扇上那片银丝勾勒郁郁葱葱的竹林:“竹子修长,能遮扇伤。”
“姑娘绣工虽差了些,但这竹子的风骨韵味,却是神秀啊。”喜婆笑着给戚白商整理妆发,将喜帕盖在她头上,“要我猜,姑娘原本闺阁住处,定有一簇新竹,日日窗外探看,是不是?”
“……”
戚白商匆忙合上了手中妆奁:“物是人非,前事不追。”
不等喜婆再赘言,她轻声道:“我有些倦了,想自己待会。”
“好吧……”
喜婆迟疑了下,收回手:“按姑娘吩咐的,今日庄子中大宴宾客,凡是愿来的云歌县人士,皆不设拦。新姑爷来得兴许会晚些,姑娘若是有事,唤我一声即可,我就在院中东厢房里。”
“好。”
戚白商前几日接连赶路,好不容易从谢清晏安排的人手中脱了身,却发现离京已远,春山与衢州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折返了一日才远归衢州。
回到衢州后,更是为大婚之事忙得焦头烂额——
她不敢拖延,免上京有人抽出空来对付她,若不早早将她这个“广安郡主”已经嫁人的名号宣扬出去,只怕谢聪未必死心。
如此在衢州敲锣打鼓地宣扬两日,终于迎来了这场大婚的终局。
今夜过后,一切将尘埃落定。
只等上京那场龙争虎斗水落石出,届时,她便能陪在老师左右,游医天下去了……
不知,许忍冬是否愿一同去。
若是不愿,便叫他留在衢州庄子里,替她打点妙春堂之事好了……
乏累使然,戚白商慢慢想着,便无意识地歪下脑袋,最后靠在了床柱上,睡了过去。
兴许是太累了,连梦都细碎,只有些捉不住的画面,叫人忧思难解。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见院外传来一阵嘈杂。
不过今日庄子里人多,难免有些热闹。
直到——
“砰!”
婚房的门被人撞开了。
像是金戈铁甲交碰的清锐声响,叫睡梦中的戚白商蓦地一警。
她本能抬手向后,摸到了她藏在枕下那把刻着绯衣的匕首。
——
这也是她当日逃离前,唯一从绯衣楼中带走的东西。
戚白商不由地屏息,竖耳。
一道脚步声清缓踏入门内,一步步朝榻前走来,最后停在她身前。
顺着喜帕下的缝隙,戚白商瞥见了一截婚服的尾摆。
她心口的紧张一松:“忍冬?你进门怎么不说——”
喜帕被挑下,飘然落地。
戚白商眼前灯火骤明。
她下意识仰起脸,跟着瞳孔蓦地一缩。
面前那人穿着一身婚服,金玉绶带,垂挂腰间的剑柄上还滴着血,从他身后一路蔓延进屋内。
浓重肃杀的血腥气扑身,将那张恶鬼面映衬得愈发戾然骇人。
戚白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谢清…?”
——他怎么可能在这儿?!
今日是他与婉儿大婚之日,他明明应当在上京,在正华门宇墙之上,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踏过他复仇的最后一步。
他……
沾着血的手抬起,剥去小臂上的护甲,任它砸落在地。
谢清晏缓慢摘下了恶鬼面具。
那张冷白凌冽的面庞,便在拿下的面具后,一点点显露出来。
烛火映在他眸心至深处,如鬼魅,如疯魔。
“夭夭,我说过。”
“在我死之前,你嫁不得任何人……为何你不信呢。”
“——!”
戚白商下意识地起身。
越过了谢清晏的身外,她望见他身后婚房门户大开,院里灯火通明,两列玄铠军寒衣凛冽,甲胄森然,刀锋如雪。
而其中两人长刀下,许忍冬被扒去了一身婚服,口中塞着麻布,受缚在地,死死瞪着门内。
戚白商脸色一白,看向身前:“谢清晏,我逃出绯衣楼中只是不想受你摆布,此事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我救他性命,教他谋生,驭他为部下,他却私自叛逃,还带走了我最至关重要的人——”
谢清晏用要将她拆吃入腹的眼神,凶戾地一分一毫地扫过她。
“他怎么敢的?”
说着,谢清晏抬手,作势挥下。
押着许忍冬的玄铠军甲士默然抬起长刀——
“等等!”
戚白商慌忙上前,右手攀起,扶住了谢清晏的手臂。
她像瑟然低眸:“我听你的,只要你放了他。”
“听我的?”谢清晏低低望住她,重复。
“对。”
“做什么都行?”
“是。”
更滔天的戾意埋藏在那人眼底,肆意如噬人的火舌,却又都压抑至极。
谢清晏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继而却笑了。
“好啊。”
那人举起的手慢慢放下,他轻捏住了她婚服束裙的细带,勾在指骨间,慢慢扯开——
“那不如,今夜就叫天下人看,我如何做你这一夜新郎?”
“……!”
戚白商像不察觉身前细带开解,她藏于身后的左手骤然抬出。
冷冰冰的刻着“绯衣”二字的匕首,被她抵在了谢清晏的心口处。
她仰脸,乌眸如洗:“放他走。”
房外,玄铠军众人色变——
“主上!”
谢清晏却毫无意外之色,像是等了已久,他将她腰间束带缠过指骨、收束于掌心,攥得更紧,也将人拉得更近。
在他面上,戚白商看到了不怒反笑的愉悦。
“你明知道这样威胁不到我,”谢清晏低眸,睨过那柄匕首,在它的刻字上停了一停,“那这算什么,表白么。”
戚白商心中恼得磨牙,面上却冷:“威胁不到你,却能威胁到他们。”
说着,她推着谢清晏向后,侧身,睖向院内玄铠军:“我说最后一遍,把人放了!”
“……”
谢清晏低头笑了起来。
戚白商几乎要被气极了,眼尾沁起嫣色,回眸睖他:“很好笑么?”
“夭夭,”那两字被他唇齿间极尽厮磨,暧昧得叫戚白商不由色变,“你很聪明,可惜你不了解军中的我,也就不了解他们。”
“……”
匕首在戚白商手中攥得发颤。
是,她察觉了。
即便她要挟得如此分明,即便外面那些甲士一个个眼神冷厉、叫她丝毫不怀疑他们都愿以血肉身躯为谢清晏挡下这一刀。
但,还是没有一人退让。
玄铠军,阎王收。
果真有取错的名字,没有传错的绰号。
谢清晏终于还是不忍心,他散澹地递了声:“把人放了,都出去吧。”
“……”
戚白商的匕首压在谢清晏身前,亲眼见那些人鱼贯而出。
许忍冬被释放之后立刻便要踏入门内:“戚姑娘!”
“……”
谢清晏眼角蓦地一挑,抑着杀意戾气横过去。
停了两息,他侧眸,不顾匕首向前伏身,迫得戚白商后退抵在床前。
那人哑声低语:“让他滚。今后永远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戚白商气得睖他:“今日违诺强闯之人明明是你——”
“我素来残暴,不知礼义,你最清楚。”
谢清晏低声:“我可以驱逐他,但我不会,因为我要你亲口断绝和他一切可能,让你这辈子见到他便负疚,让你与他再无可能——你若不肯,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一次,我便亲手剁了他。”
“…!”
戚白商气极睖过他,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许忍冬身上。
少年停在婚房外,攥紧了拳,踟蹰未入。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戚白商回头,对上谢清晏戾然之下显出愉悦的眼,她咬牙道:“我这辈子被一个疯狗纠缠定了,看来他便是到死都不会放过我——忍冬,你走吧。今后无论何时何事,只要你一言,凡力所能及,妙春堂在所不辞。”
“……”
许忍冬停在了门外,那一步终究没有踏入。
他僵了半晌,低下头去。
“我明白了。……有缘再会,戚姑娘。”
听得出少年尾音里的颤栗,戚白商有些不忍,刚要偏过脸去望。
下一刻,就被身前那人钳住下颌,转正仰脸,对上了他黑漆漆的眸子。
“可惜,你们注定无缘了。”
“——!”
没了外人在,戚白商最后一丝掩饰都撑不下去。
她气极败坏地抵着匕首,几乎戳破他婚服。
女子眼睑红透,泪意潸然。
“谢清晏!你说好放我自由,却食言而肥!你当我是什么,可以由你隐瞒一切、任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不错……是我食言。”
谢清晏垂眸,低声笑了。
“食言之人当受白刃。”
“?”
戚白商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也根本无法反应,谢清晏兀地抬手,借她所握他赠予她防身的那把匕首,直刺入胸腹。
“…………谢琅!”
戚白商陡然醒神,震颤失声。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捂住了他的伤,瞳孔放大的眼底像被血色浸满。
戚白商拽起喜帕,压在匕首刺入的伤处,侧身喑哑了声向外唤:“来人!!”
只是一声刚出,戚白商却被谢清晏拉回血泊前。
那人颤声带笑:“怕什么,我教你,此处为肌肋下,二三寸之间,虽伤,却不致死。”
戚白商气得浑身都颤,所幸听得了院外响动,她强定心神,捏住谢清晏的脉搏,脸色却更难看。
他的脉怎会如此沉弱,是因为猝然失血,还是他身上还有别的伤……
戚白商想起方才便嗅见的谢清晏身周的血腥气,不由地抽了口冷气:“你已经服下了我给你的药?那是续命的,药力本就强劲,你——你究竟是如何离开上京……”
不等她说完,那人慢慢低下头,靠在她肩上。
戚白商不敢动弹,生怕稍不慎叫他摔下去,便让他一身伤更重到难救:“谢琅,不要睡。谢琅……”
在女子急得带上哭腔的呼唤声里,谢清晏低低合下眼睑,他声线里戾意褪尽,气声也渐弱下去。
“夭夭,你我的仇,皆已尽了。”
“天地之间,我已无所愿往……唯有一人,是我心归处。”
戚白商眼神摇晃得厉害。
他很低很轻地笑了声,合上了眼:“死之前,我来找她了……”
啪嗒。
谢清晏的手垂了下去。
“——”
那一刹那,戚白商脸色骤白,仿佛听见自己心跳兀停的声音。
直至玄铠军列入,在她栗然醒神后的指引下,将失血昏迷的谢清晏抬上铺满了大红被衾的喜榻。
戚白商咬破了舌尖,想起叫吓得早没了人色的喜婆去找妙春堂的人,取她的药箱。
缠着红锦的添彩剪刀被当作药剪,戚白商将谢清晏那身婚服剪开,为他止血查伤。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这一身血红下,究竟藏着多少或内或外的伤。
“谢清晏,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话声戛然而止。
戚白商的眸光僵凝在他胸膛前垂下的那枚玉色温润的玉佩上。
她指尖颤了起来,慢慢贴近,翻过。
露出其上,她再熟悉不过的两字:
“夭夭。”
昏迷中的谢清晏像是察觉什么,皱着眉,像痛苦又沉湎地低声呢喃了句。
“……别再抛下我。”
第86章 互诉 陪他走下去,纵是此生尽头。……
等谢清晏的伤势与脉象都稳下来后, 戚白商到了院中,攥着从谢清晏身前解下的那枚玉佩,对着天上清月枯坐了半夜。
她记得清楚。
将阿羽带回家中, 是在十三年前那个大年初一。
送去的那包药没能救下“她”的姨母, 她让人驾马车将阿羽送回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庙住地里,那个女子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阿羽哭得那般绝望又无声, 像是整个世间一切美好与希望都在那一刻彻底剥夺,戚白商那时候不懂是为什么,只能将“她”带回山庄里。
而今她明白了,那已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之人了。
哪怕那个女人打他、骂他、恨不得他死。
却又在每次他濒死时,哭着将他抱回怀中。
他这二十余年走来,该是如何极尽坎坷、绝望与孤独。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戚白商望着躺在手心, 还沾着谢清晏的血的玉佩,喃喃地问。
顺着那枚玉佩,她望见了自己左手指根处的那颗小痣。
思绪短暂地停了片刻。
戚白商有些了然,她涩着声,红着眼眶将玉佩抵在额心, 闭上眼去。
“啊……原来是那时候啊……”
难怪护国寺之行后,那人在她眼里从一个冷血可怖的屠夫, 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时而要杀她时而又用命护她的疯子。
从戚白商紧闭的眼睫下,一滴没能抑住的眼泪溢出来,跌落下去。
原来找回她之后, 他一直在怕。
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怕祸累及她;怕外戚豪族皇室, 几座大山倾轧崩裂之下尸骨无存;怕上京旧案战火绵延,将她牵连其中;更怕将军百战死,她本就因他不幸, 不该再以余生为他守孤坟。
难怪不肯成婚,不肯誓诺,只逼她答应,在他死前不会嫁与旁人。
[夭夭……别再抛下我。]
那人像陷在至深至切的绝望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呢喃又回到她耳边。
“……谢琅。”望着将明晓的天边,戚白商心中涩痛难已。
“姑娘!”
院外一声呼唤。
戚白商醒神,擦去眼角泪痕,忙从凉亭下起身回望去:“葛老?”
风尘仆仆的葛老背着行囊进来,忧心打量她
椿?日?
:“我接了姑娘的消息,便去春山将紫苏两人接出来了……姑娘心中提起的大婚?”
戚白商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出她为难,葛老皱眉:“进来前,我看前院狼藉,听说昨夜戴着恶鬼面的玄铠军骤然闯院,绑走了新姑爷,坏了大婚,那谢清晏还强掳走了……”
“倒也没有。”
戚白商听不下去,慌忙打断。
她有些头疼,不知昨夜被谢清晏那样一闹,如今云歌县内要传成什么模样了。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葛老,你可听说上京的消息?”戚白商问。
“我来正是要与姑娘说这个的,”葛老面色沉下来,“原本我昨日归京,却听说京城有人谋逆逼宫,局势乱得厉害。”
戚白商心口一紧:“宫中可出了,大事?”
“听说宋皇后与二皇子一个身死,一个禁足看押,”葛老迟疑了下,“玄铠军本是救驾有功,可谢清晏似乎抗了圣命,违令出城……”
“什么?”
戚白商脸色刷白,扭身看向婚房内。
见她反应,葛老了然叹气道:“姑娘,如今上京都在传,谢清晏非长公主所出,而是当年逃了的董家子——只怕这位镇国公招上天大的祸事了,你还是尽快将他送出去,万莫惹祸上身……”
话声未落。
忽听前院门外马蹄声疾,一声呵斥清唳如雷——
“上京天子来旨!”
“镇国公谢清晏,涉十六年前谋逆大案,阴通裴氏旧党……违抗圣上谕旨……”
“现奉旨捉拿谢清晏下狱,无关人等,速速退避!!”
随着天子使者下旨,禁军侍卫已经鱼贯入了前院,兵戈声铿然。
葛老神色惊恐地拉住了戚白商的手,只觉掌中冰凉。
她忧心仰头。
却见戚白商神色苍白,又带着某种她看不懂的决绝坚毅。
“葛老,请你速去上京,找我兄长戚世隐,请他设法带老师来见我。”
葛老顿觉不妙:“姑娘要去哪儿?”
“他伤势不轻,我不能撇下他不管,”戚白商轻声道,“我以医者身份,随他入狱。”
“……姑娘!”
“我意已决,葛老不必再劝。”
“……”
葛老咬牙,从怀中拿出一只薄薄的布包:“这是我在春山时,他们叫我交与姑娘的。”
戚白商接过一看,是那枚被她留在绯衣楼的琅字玉璧。
她刚想拒绝,猛然想起什么,将它取出,与手中玉佩一同贴身放入怀中。
“我知道了,葛老,速去吧,千万不要耽搁。”
她微咬住唇,涩然看向房内:“他的伤势,在牢中耽搁不起。”
“…好,姑娘保重。”
葛老离开院内须臾后,便见幢幢人影冲入院中。
闯进来的天子使者是一位戚白商不曾见过的白面无须的内侍。
他扫过戚白商:“广安郡主?”
内侍一顿,脸上挤出笑容:“上京盛传,镇国公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竟是真的?”
戚白商如若未闻,平声静气道:“谢清晏伤重,性命垂危,我是医者,必须守在他身边。”
内侍冷然发笑:“广安郡主怕是不知道,这一回陛下盛怒,要将谢公送去的,可是死牢。”
“……”
戚白商轻抬眼,乌眸如濯:“便是地狱,我也要陪他走这一遭。”
内侍眼神一晃,抑下些许惊艳。
他轻挥手:“一同带走。”
顿了下,内侍冷笑:“手脚轻着些,若不慎磕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广安郡主,只怕阎王收要夜半来取你们狗命。”
戚白商眼神闪了闪:“多谢。”
她反身,走向房中。
榻上之人昏睡未醒,唇色苍白,颧骨却晕着烧红。
戚白商涩然咬住唇,抑住泪,轻执起那人的手:“谢清晏……”
“这一次,没人抛下你。”
“我陪你走。”
纵是此生尽头-
大理寺的死牢阴晦,潮湿,又冷得刺骨。
戚白商昼夜都难安歇,每每听到谢清晏昏睡中难抑的咳声,便觉心揪起来,非要守到干草铺起的“榻”旁,等他紧皱的眉心在她指尖轻抚下平复,才能安下心来。
只是他的伤经了两番长途跋涉波折,即便之前在衢州敷了药,如今伤口处也有溃烂之象。
戚白商时时照看,却还是苦于这地牢中环境恶劣,缺汤少药,只能看着他的伤逐渐恶化。
好在再次入夜前,谢清晏终于醒过来了。
彼时窗外弦月孤悬。
睁开眼的谢清晏望着牢狱矮窗,眼神里清寂无澜,他将手撑在身侧,便要起身。
“咳咳……”
牵动了伤处,他未忍下咳得胸膛微颤,只是下一瞬,他瞥见趴在身外蜷作一团的女子身影,硬生生惊愕止住了。
戚白商已经在他的咳声里本能醒来,对上了谢清晏紧紧凝眄着她的眼。
谢清晏哑声:“我是在做梦,还是……”
“你何时醒的?”戚白商忙上前,“你快躺下,不要乱动,你身上的伤已经加重了!”
谢清晏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腕,他皱眉问:“你为何在这儿?”
戚白商想起他昏迷不知外事:“是圣上下旨,言你牵涉旧案,将你……”
“我是问你,裴氏旧案与你无关,京城事发时你更是舍身其外,”谢清晏声急促了些,“谁将你带来的、你为何会在这里?!”
“……”
戚白商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明明想笑他烧糊涂了,不分轻重,不知自惜,却半点笑不出来。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戚白商从他掌心张开手,回握住他。
她声音清浅,带着一种不善撒谎而故作的轻快无谓:“谢清晏,你抢了我的大婚,驱走我的新郎,就要对我负责。”
“……”
谢清晏眼底情绪迸发、挣扎,又抑下。
他握着她的手,忍着伤处的痛,他覆过颈下不再有那块玉佩的空处,僵停了许久,谢清晏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将她慢慢抱入怀中。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那人声音沙哑,自嘲:“我明明忍到最后了,为何偏因一己私欲、功亏一篑。”
戚白商任由他抱住,涩然地眨了眨眼:“那是你替我选的,我不喜欢……我要自己选。谢清晏,现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两块玉都在我手里了,就算你能离开这儿,以后也只能听我使唤。”
谢清晏伏在她耳畔,低低笑起来,抑着咳声与喘息:“好,我听。”
“……”
听他伤痛难抑,戚白商忍着泪,慢慢抚过他背脊,“那今后任何事,你都不许再隐瞒我。”
“好。”
戚白商微微直起身,声音也放到最轻:“如今朝野传闻,皆言你是当年死里逃生的董家子……我虽知晓你不是,却也不得实情,只能问你。”
她顿了下,怕触及他痛处,为他生死安危又不得不触:“那个孩子,董翊他……是不是死在十六年前的……”
“是。”
谢清晏低低应了。
戚白商心口骤然揪紧,涌上的酸涩几乎要呛她咳嗽起来。
谢清晏抬手,指腹压住她泛红的眼角:“别哭,夭夭。”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面上却带笑。
“你要不要听,阿羽没有讲给过你的,‘她’与真正的阿羽,小时候的故事?”
戚白商慢慢点下头去。
“阿羽他和我同岁生人,只比我小半个月,是我最亲最近的幼弟……”
谢清晏轻拢住戚白商,像是拥着她,又像汲取这世间于他唯一的暖意:“他的名字,是我的外王父为他取得……翊者,辅也。”
“裴、董两家,都想要他将来成为我的臂助,他小时候便说,长大以后要做我的副将,护卫我身旁。于是他陪我骑马,陪我挽弓学射,只是他不喜欢夫子们的课业,唯独授文课时他不在我身旁……”
“他就这样一直陪着
𝑪𝑹
我……直到替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谢清晏话声停得急,胸膛有剧烈而颤栗的起伏。
戚白商呼吸屏紧。
便听头顶那人低哑嘲弄地笑了:“那日行宫大火前,也是他骑着我的幼马,来找我的。”
“早知,若早知如此,我便不教他骑射了。”
谢清晏颤声难抑,字字痛得像咽下割喉的利刃:“姨母恨我,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害死了她的所有亲人,她痛得疯了,却还要带我东躲西藏,把我扮作幼女逃过那些稽查的官兵……她总是质问我,是谁害死了她的儿子,是谁害死了裴家满门……”
“是我,夭夭……是我啊。”
像锐利的耳鸣声贯穿脑海,戚白商终于在谢清晏最后沙哑的痛声里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摇头:“不是你……不是。”
“连我的亲生母亲都恨我,在她要亲手杀死我的时候,是我的幼弟救了我,用他自己的性命……他那年才七岁……”
谢清晏低头,望着自己战栗的指骨:“这些年我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或许她们说的没错,我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当年是我为了逃生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手足幼弟,才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
“不对!不是这样!”
戚白商再听不下去,她扶住了谢清晏苍白瘦削的脸,逼他漆黑而失焦的眼眸对上她的。
在他眼底,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你没有错,谢清晏,你没有错、”
戚白商低下头,死死抵在他锁骨前,痛得难以自已。
“你已经承受了一切——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黄泉碧落可会比你夜夜梦魇岁岁自残自虐痛么?若是更痛,你又岂会生而无望、一心赴死求个解脱?!”
“……”
谢清晏颤栗的瞳孔慢慢定住,眼底女子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他哑声重复:“我……没有错么。”
她是世上,第一个这样与他说的。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最后一块长木,谢清晏无意识地攥紧了戚白商的手,他颤声问她:“夭夭,你不恨我吗?若不是我,你的母亲不会被宋皇后利用灭口,你不会流离失所,你的母族不会殆亡——”
“我不恨你,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
戚白商仰脸,抑着泪起声:“宋安两家谋逆通敌,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你错在何处?!在没有引颈受戮、还是在不曾同流合污?!”
谢清晏低声:“你的母亲……”
“母亲同你一样不喜火,只是我那时年幼不察,也不明原因,到象奴死那夜我才恍然,母亲至死都在悔恨自己被人利用,累及先皇后。”
戚白商用力攥住了谢清晏的手,贴在她心口,又直直望进他眼底:“若是母亲在天有灵,她也不会怪你分毫——昔年你不过无辜孩童,家破人亡受尽坎坷尝遍人世疾苦,已是万般不幸,你无辜受害有什么错,她又怎会忍心怪你?”
“我不恨你,谢清晏,这世上没人恨你,你又何必自恨自苦自囚?”
“…………”
在戚白商被胸口快要将她折磨疯的痛意与泪水里,谢清晏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唇。
比她更烫的泪和吻交灼,他仿佛要吞尽她的气息与声色。
戚白商仰起头,拥在他颈后,泪流满面地回吻住他:“我知道你愿意为了他们赴死,只是我想跟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留下。”
“谢琅,留在这个世上吧,好好活一场。”
戚白商的泪落在他的脸上,谢清晏睁开眼,长睫湿透,像拽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那样幽深地望她:“那你会陪我吗。”
“我会。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世间尽头。”
“好…那我答应你。”谢清晏攥紧了她的手,拥着她,像要将她嵌入身体:“夭夭,这一次不许你半途而废。”
“你要救我就要救我到底。不管全部的真实的我多丑陋多狰狞。”
“怎么会?”
戚白商含泪,破涕为笑。
她让伤重难以的谢清晏慢慢躺下,卧在她膝上,她轻柔地抚过他发冠下松散的青丝:“天下皆知,谢公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谢清晏向上抬手,轻擦掉她眼角垂下的泪。
“夭夭,亲亲我吧。就当是最后一次。”
“……”
戚白商慢慢伏身,吻在他失血伤重而苍白的唇上。
泪滴落下。
她合眼低喃:“不会是最后一次,阿琅。你我还有余生,要久久长长。”
——
夜色漏尽,天明晓时。
在谢清晏终是陷入昏迷未醒的四个时辰后,戚白商终于看见牢门打开,戚世隐与老师站在牢房门外。
见到牢内狼藉,孤守榻旁的女子几日不见便已苍白而瘦弱清癯,戚世隐憔悴的面色上眼眶发红:“白商,你这是……何苦啊?”
“…白商不苦。”
戚白商起身,转望向戚世隐身侧须发皆白的老者,她眼圈红了起来。
“老师……”
戚白商跪地,叩首下去:“弟子不肖,累老师以身犯险、重回上京。”
路远志长叹了声,怜惜爱重地将他唯一的女弟子扶起:“是我欠下的债,十六年了,也该还了。”
“当年老师留下的脉案,如今可还在?”
不等戚白商说完,路远志从袖子中取出来一扎捆好的布包,交给她手里。
戚白商顿了下,郑重接过去。
只是路远志没有松手,他定定望着戚白商:“白商,你真要迈入上京这漩涡里吗?这一步踏进去,便是能得善果,可你此生此世,怕都再难脱身了。”
“对不起,老师。”
戚白商红着眼眶,回眸望榻上昏迷之人。
“即便是我执迷,也要放肆妄为一回。我想囚一人在人间,叫他莫坠碧落黄泉。”
…………
宫城,南中门外。
日上正午。
一身狼狈婚服的女子走在人声弥漫的长街,像是不察觉那些追随在侧议论讶然的视线。
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内。
戚世隐于心不忍地攥着拳:“白商,那登闻鼓,非官典犯赃、袄讹劫杀、灼然抑屈之恶罪,挞鼓者要受十杖杀威棒!你便是有郡主之身,冒犯天威,妄掀旧案,一朝不慎也是杀身之祸——”
“兄长不必再劝。”
戚白商腰身清挺,亭亭如莲,虽身上婚服脏污狼狈,却眸光清濯,毅色不改。
她停身,望着南中门前的肺石与红鼓。
“翻案是他之责。”
“而我只为救一人性命,宁死、也要此冤上达天听。”
——
“咚!”
“咚!!”
“咚!!!”
鼓声隆隆,擂醒了上京,直入苍穹。
第87章 大白 他是你的琅儿啊!!
谢清晏在阴晦潮湿的地牢里睁开了眼。
喉咙间依然是铁锈味的血腥干涩, 身上的高热却似乎减轻了许多。
连带他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半梦半醒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识,都像是被人从幽黑的河底捞起来,五感慢慢变得清晰。
地牢中只有一个人, 是个面目陌生、须发皆白的老者。
谢清晏觉着对方有些眼熟。
可惜此刻头痛欲裂, 想到原来不久前那样温柔含泪与他相诉的戚白商竟是一场梦……
果然是一场梦。
谢清晏死气沉沉地阖上了眼。
路远志落金针的指腹捻动,眼皮没有抬:“谢将军纵使不想见我这个耄耋老者, 难道,也不想知道白商的安危如何了?”
“——”
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前一刻还摆出了一副“爱谁谁”“死哪算哪”模样的青年,此间便骤然睁开了眼。
只是半点善意也无,便是病容都藏不住他眼神里骇人如恶鬼的戾意。
谢清晏对身上金针视若无睹,侧身支起。
路远志对视着他,像望见了一匹虽病而矫健猛戾欲择人而噬的凶莽兽类。
至少……
昔
椿?日?
日受先帝最喜爱的那只小豹子, 如今克服坎坷万难,踏过岁月河山,也终于长大,显出如他期望那样的佼佼之资了。
“你是谁。”谢清晏声音沉哑,目光紧蛰着面前老者, “你对她……”
“大殿下忘了,”路远志收针, 叹道,“你小时候摔下了马,被先皇抱在怀中, 臣还给你看过伤呢。”
“……”
谢清晏瞳孔微微一缩。
只是在面上,看不出任何惊异反应, 只有不为所动的岿然。
路远志反有些讶然,跟着又摇头叹:“难怪你脉象如此沉凝……年少本该清高,要是皆如你一般城府心性, 怕是难得耄耋寿数。”
“清高?那此刻在你面前的,早该是一具腐烂白骨了。”
“……”
对上谢清晏的眼神,路远志就知道他不可能信任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
甚至,再不说破,这位阎王收统帅怕就真要动杀心了。
夭夭倒是了解这杀神。
路远志叹了声,在谢清晏眼底杀意实质化之前,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夭夭”的玉璧,递向谢清晏看:“我是她的老师。”
“——”
谢清晏眼里戾然骤然消解。
他侧过身,虽因伤势而动作缓慢,但还是给路远志行了礼。
路远志顿了下:“这就不怀疑我了?”
“玉佩,夭夭不会给旁人。”谢清晏不掩饰地紧盯着它。
近乎贪恋地多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
“至于您身份,出现时机,语气,神情,医术又在夭夭之上……我本也有所猜测。”
“那你还想杀我——哦,连那杀意都是试探?”
雪白的须发下,藏着的路远志的表情微妙起来。
谢清晏眉尾微抬:“…您不喜欢我?”
路远志一顿,笑了:“我只是突然觉着,将我的爱徒交给大殿下这样一位……多智近妖之人,兴许未必是好的选择。”
谢清晏不假思索,再次折腰伏身,在石榻上跪叩首:“我可以改。”
路远志:“……”
这般能屈能伸,他还能说什么呢。
路远志收走了谢清晏身上的金针,摆了摆手:“那是你们二人的事,我不会管。”
他将一碗药汤递向谢清晏。
“喝了。”
谢清晏没有迟疑,拿起药碗,当即饮起。
转过身收拾药箱的路远志余光看见了,眉头跳了跳:“你也不问药里……”
“问什么。”
谢清晏放下药碗,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罢了。”
路远志笑叹起身,“陛下召见,看押之人就在牢外等着,你随我出去吧。”
“陛下怎会愿在此时见我?”
谢清晏眼神微冷:“敢问先生,长公主可是被谁送回京了?”
“你的人我不知,也不识,故不知消息。”
老者慢慢悠悠地站稳了身,回头。
“不过陛下召见,是因为白商敲了登闻鼓,为你诉冤。她呈了证物之后,刚受过一场刑……”
路远志慢慢吞吞的话音还没说完,眼前身影便踉跄起身,疾步向外。
转瞬,牢外都没人了。
“到底是年轻人……”
路远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不饶:“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等路远志不紧不慢地走出牢房,谢清晏正按捺神思,晦然垂着眸,任身旁狱卒僵着动作给他上镣铐枷锁。
不知是他杀意难抑还是威名赫赫,被他一比,那两个要秘密押送他入宫的侍卫的神情反应才更像是判了斩的死囚。
路远志有些无奈,上前道:“我察过你脉象,知她将我留给她的那颗药给了你。”
谢清晏缓抬眸。
路远志假装不察觉道:“她视你重若性命,不要辜负她。”
“……”
汹涌难抑的戾意被缓压下。
谢清晏低下头去:“是,先生。”
路远志迟疑了下,还是将手中那枚不知道被谢清晏盯过多少眼的夭夭玉佩还给了他。
“去吧。她也在等你。”
——
很多年后谢清晏再回忆起那一日,才依稀想起,那似乎是那年岁初的最后一场雪。
并不像之前那样声势浩大,只是漫长,磨人。
像是从亘远的,裴氏覆灭十余载的岁月里,叫枉死的冤魂们吹拂来,凄冷透骨,绵延不绝。
谢清晏到时,戚白商就跪在议事殿外。
她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融入那漫天细碎的风雪里。
孤影孑然,摇曳难支。
“夭夭……”
谢清晏僵在原地,许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的低唤声。
他上前去,急得忘了脚踝处的镣铐,踉跄了下扑跪在转回脸的戚白商身前,却顾不得扯破的伤和滴落雪地洇开红梅似的血。
他将两只手的镣铐锁链攥起,从后越过戚白商肩背,将她死死抵拥入怀里。
“嘶…”
戚白商小声抽气,“疼。”
于是谢清晏拥着她的手又蓦然松卸了八分力道,俯在她耳畔的气息颤栗焦急:“用了什么刑,伤在哪儿?上药了吗?”
“杀威棒。”
戚白商声音很轻地伏在他身前,近乎耳语,“云三安排过了,不重。”
谢清晏却还是气息沉促,胸膛起伏得剧烈。
即便不抬头看,戚白商都能想象出他此刻如何一副凶得要吃人的眼神——
否则那两个迟疑上前的侍卫,也不能张开了嘴,话都没说一句,只是被拥着她的某人侧眸睖了一眼,就骇得脸色青白,连忙低头退回去。
“我没事,也不冷。”
戚白商轻声道:“你该进殿了。”
“骗子。”谢清晏扶着戚白商起身,将她冻得像冰一样凉的手包入掌心,然后牵着她便朝议事殿的殿门走去。
殿外站着的禁军侍卫本就如临大敌。
这会其中一个更是猛一激灵:“镇国公,陛下叫戚姑娘跪在门外,您可以进,但她、她不可入殿。”
“她是广安郡主,”谢清晏冷然望他,“更是我镇国公府从前、过去、将来唯一的女主人。”
于是不必再赘述什么。
侍卫有些怵然地低了头,硬着头皮道:“那请二位稍候,我入殿通报。”
随着那名侍卫进去奏禀陛下,议事殿的殿门敞便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几位大臣分作两派的对峙争吵声拂来耳畔。
“……谢公威赫北疆,马踏西宁,震慑北鄢,怎能因一桩无端猜忌,就将他打入死牢呢?”
“若他真是当年遍寻不得的董家子董翊,那谁知他这些年包藏什么祸心?!那日在正华门上,全城百姓可都亲眼见了——他竟敢刀挟皇子!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那是为了救驾!怎可同论?”
“谋害陛下的是宋家罪女,并非二殿下,他谢清晏刀挟皇子就是欺君犯上!!”
听着朝中几位大员,拥谢清晏与护二皇子者相持不下的争论,戚白商轻捏紧指尖。
谢聪与他的人要求自保,便必然要置谢清晏于死地。
那一步棋,终究是不得不下了。
即便落子后注定风起云涌、天地势变,后果难以预计……
“陛下,镇国公在殿外求见。”
侍卫通禀的声音一出,殿内原本正在痛斥谢清晏“狼子野心不得不诛”的那位大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停得太急了些,像是被攥断了颈的鸭子。
“谢公威名,确实可见一斑。”
戚白商心中发笑,也不由地想逗身边那人轻松些——从方才见了她,谢清晏昔日那副温柔渊懿的画皮便连半点影儿都不见了。
可惜谢清晏没领情,仍是眼神沉郁。直到侍卫得令回来引他们入殿。
议事殿内。
谢策独坐大殿正首的御用书案后,沉眉怒目,色厉却又隐忍地望着眼皮底下,那个在书案上搁着的物件。
那是戚白商擂鼓受刑后呈上的“证物”。
一枚雕篆了“琅”字的玉璧。
从许久前他就在盯着它看,殿内大臣们激烈的争辩似乎充耳不闻,他只死死望着它,到瞳白爬上血丝也不觉。
直至此
椿?日?
刻,谢清晏携戚白商入殿。
刚受过刑的女子蹙眉跪礼,而被谢策凝视着,踏进殿内的谢清晏从始至终不曾抬眸望来一眼,只是扶着女子,又随她跪下去。
谢策的眼皮猛跳了跳,扶着桌案的手向后支起上身:“朕说过,你不用跪。”
“陛下——”
拥护二皇子的老臣焦急抬头。
可惜被谢策横了一眼,就缩着脖子咽下话去。
“臣戴罪之身,”谢清晏冷然垂眸,不卑不亢,“自然要跪。”
“哦?”谢策声沉,“那你告诉朕,你何罪?”
谢清晏似薄唇含笑,终于抬眸望向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眼底却无敬畏,尽是冰冷料峭。
“陛下降罪,无罪亦罪。”
“——你大胆!!”
胆战心惊的二皇子派老臣陡然仰头,脸色兴奋又狰狞,像是嗅到了腐肉便再难掩贪婪垂涎的鬣狗。
对方蓦然出列,跪地叩首:“陛下,此子不知感鸣圣恩,还胆敢指摘天子、欺君犯上,必是当年逃脱的董家子啊!”
“不错啊陛下!”
立刻又有朝臣跟着出列:“此子包藏祸心,断不可留!”
“还请陛下下旨,将此等谋逆旧犯问斩!”
“……”
众人喧噪里,谢策却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殿下的谢清晏。
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个答案。
二人间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在朝臣一声声潮涌般的推促下,即将崩断。
就在那刹那间。
“陛下。”
戚白商轻音如泉,未争高声,却自清泠岿然地伏身叩首。
“臣女为谢公击鼓鸣冤,还有一件证物,尚未呈给陛下。”
“大殿之上,岂容你一介女子开口?!”为首的老臣怒声斥责。
谢清晏冷眸睨过去。
那老臣一瑟,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想往两旁退避。
戚白商不为所动,抬眸直面龙颜:“这件证物,足可证明谢清晏当日是一心护驾,谋逆者并非旁人,正是宋皇后与二皇子!”
“——!?”
如平地惊雷,顿时炸得殿内轰然。
这一次不论是保二皇子的、还是保谢清晏的,都坐不住了。
虽宋家事弊,但宋皇后这个罪魁祸首如今身死,宋家悉数获罪,二皇子仍是储君之位的最有利人选——便是想要保下谢清晏的朝臣们,也没敢直接向谢聪发难。
谢策倒是反应并不剧烈。
他将冷沉而杀意隐忍的目光转向了戚白商:“你可知,在朕面前,狂言妄语是什么下场?”
戚白商不卑不亢:“臣女愿以性命,为自己所言担保。”
“好,好啊!”
谢策眉目一沉,“呈上你说的第二件证物!朕倒要看看,除了这玉璧,你还能拿出什么!”
“……”
谢清晏眼神微晃,抬眼望向了御案。
等他再望回戚白商身上,她已经将袖中郑重取出的类似册子的东西搁在内侍邱林远手中,由他转呈陛下。
戚白商刚低跪回身,就对上了谢清晏的视线。
她顿了下,立刻就明白了他眼底那点情绪的来由——
他送她的玉璧,被她当作叩开这世上至坚至冷的天子之心的敲门砖,呈上去了。
事急从权嘛。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不熟练地向谢清晏服软。
“……那是什么。”
谢清晏问戚白商。
趁着殿内大臣们还在争辩的喧嚣,戚白商低声道:“是老师当年在太医院值首席之务,为彼时宋贵妃诊脉的脉案。”
她顿了下,对上谢清晏波澜不惊的眼:“二皇子并非昔年所载的早产,而是足月——按足月推算,彼时,宋氏尚未入宫。”
几乎卡着戚白商细若蚊蚋的轻声刚落。
“砰!!!”
御案上所有砚台笔架被暴怒的谢策一扫而空,悉数噼里啪啦地砸在殿中。
前一刻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都骇住了。
他们视线中央,谢策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毕露:“毒妇!!这个毒妇!!将她的尸首挖出来,给我凌迟!曝尸!!!”
“陛下!!”
“陛下息怒啊!”
“陛下……”
回过神来的官员们顿时跪倒下去,满殿伏首。
戚白商望见谢清晏从始至终淡然从容的神色,便知晓了。
果然。
这才是他能置宋家满门于死地的最后一张牌。
难怪是先安而后宋啊。
这般心情复杂地想着,戚白商跟着众人伏身下去。
于是当被暴怒快要焚尽理智的谢策扫过阶下,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永远低头叩首、战战兢兢的后脑勺。
他看了多少年的光景……
他早看腻了!
直至谢策对上了谢清晏的眼眸。
青年长身跪着,如玉山岿然,即便是他的暴怒之下,也不改色分毫。
那般令他赏识——可偏偏、偏偏!
“刷!”
谢策起身,猛然抽出了侍卫的长剑,一步步踏向阶下。
他的剑锋怒指谢清晏,目眦欲裂:“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策划了这一切,就为了在今夕,让朕颜面扫地,让朕悔之晚矣?!!”
剑锋冰冷,杀机尽露。
谢清晏却视若未见,他望着坚硬剑锋之后,那双拿暴怒掩藏怯懦的帝王之眼——
“陛下。”
谢清晏低勾唇角,嘲弄又漠然地笑了。
“当真,悔吗?”
“——!!!”
像是一颗火星坠入干枯堆集的柴山,无声炸起冲天欲噬的火焰。
谢策眼底的暴怒与颤栗全被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董翊!果然是你!你还敢——还敢拿着那只玉璧?!若不是你董家、若不是你裴家……他们娘俩怎么会死——啊?!”
歇斯底里的狮子于暴怒之下挥剑。
这一次不留余地,他要亲手杀了这个裴氏的余孽、这个纠缠了他十余载的怨鬼!
“谢琅!!”
戚白商近乎撕心的声音响彻大殿。
原本垂眸的谢清晏长睫微颤,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抬手。
冰冷的镣铐悬于颈侧。
足以挡住早已年迈的谢策暴怒之下毫无章法的长剑——
然而更早。
那柄长剑在戚白商的颤声里,骤然悬停。
剑锋几乎吻上了镣铐。
几乎与之同时。
大殿外,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扑了进来——
“哥哥!清晏是你的亲儿子啊!”
在整个大殿内,除了谢清晏与戚白商之外,所有如遭雷劈的震撼下——
长公主猛然推开了殿门,踉跄着摔入殿内,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哥……不能杀他……他是谢琅、是你的琅儿啊!!!”
痛彻的哭声,犹如吞天噬日的潮水弥漫过死寂长野。
“当啷!”
长剑脱手,重落在地。
在长公主扑上前来,抱着谢清晏哀哭欲绝的声音里,谢策向后,险些倒仰回去。
“陛下!!”同样震撼的邱林远猛然反应过来,扑上去扶住了谢策。
谢策从一潮盖过一潮的耳鸣声,眼前时黑时白的交替恍惚里,慢慢找回他嘶哑的声
春鈤
音。
“你说……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他是谁——琅儿??”
像是被最后一个人名拽回了全部的生息与力气,谢策粗喘着气,猛地拂开了邱林远。
在跪了满地的大员们战栗难已的惊骇里,谢策一步步走向谢清晏。
那双眼中满是血丝,那张年华不再的龙颜上震惊、悔恨、却又掺着一丝失而复得近乎疯癫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只是在这位帝王最罕有的舐犊温情彻底表露之前——
谢清晏缓慢扣住了长公主的手,不必问,他也知晓她为何又会从春山回到上京。
于是他只是拉开了长公主,清声平静。
“臣姓裴,不姓谢。”
“——!”
谢策身影骤止。
地上,被拂开的邱林远却陡然回神,尖声插话:“大人们,谢公身体不适,不宜见众人,你们先到殿外候着吧!”
“臣……”
“臣等告退!”
“臣告退——”
“……”
有一个算一个,便是再忠贞不二的,也绝不会脑子横到在此刻插手帝王家事。
更何况,还是如此可怕的旧日家事。
转瞬后,包括屏退左右内侍宫女的邱林远在内,所有人全都转到殿外。
殿门被重重合上,不留缝隙。
大殿之中,只余下谢清晏与戚白商,僵立原地的谢策,以及跪坐在地垂泪难已的静安长公主。
谢策原地踏过两步,像是被触怒的年老的狮子:“你——”
他的手指向长公主,“你说!你来说,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会是朕的琅儿?!”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谢清晏冷然抬眸。
“上纲不正,臣子何为?”
“你!!”谢策气急败坏地仰头:“邱林远呢,邱林远!拿朕的佩剑来!朕要斩了这个逆子——”
殿外鸦雀无声。
众大员望着的邱林远眼观鼻鼻观心。
他跟在谢策身边太多年,是震怒还是佯怒,邱林远闭着眼都能听出来。
而殿内。
谢清晏在长公主一声惊呼里,弯腰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走向谢策。
谢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帝王的自尊与傲慢决不允许他那样做——哪怕面对的是他最怀缅最曾让他沉恸于“早夭”的儿子。
在谢清晏踏至他面前半丈内,谢策终于眉峰一抖:“你想做什么?”
谢清晏冷淡地撩起眼:“陛下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
谢策怒意猛起,又遏住了。
谢清晏冷然盯着那双与他几分相似、却又早已被岁月与帝位侵蚀的眼。
“臣走到今日,步步履血,不畏一死,就是想亲口替十六年前枉死的裴氏满门问问——父皇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为父王诛杀逆贼、是谁满身箭簇保得父皇从伯兄们的亲兵下逃离王府,是谁顶着兵戈冒死冲出宫门宣先皇遗旨,又是谁白刃协身、宁死不退?!!”
“…………”
震声绕梁,穿透了殿门,直入云霄。
风雪在门外呼和,像是长风荡过穹野,数不清的冤魂十余载凄声呜咽。
谢策终于从那种悔恨与瑟然里回过神,目眦欲裂:“——好,好,你忍了这么些年,不肯与我相认,原来就是为了今日,你是恨朕啊,你是要逼宫来质问你父皇吗?!就为了一群已死之人?!”
“……”
谢清晏胸膛起伏犹剧烈,眼神却沉了下去。
他情绪归于寂静,终于垂眸,低低地自嘲至极地笑了声:“不,陛下错了。若我想逼宫质问,便不会等到今日尘埃落定。”
那人抬眸,望着谢策:“从前想问,可步步至今,早已不必问。”
“…………”
谢策一僵。
他看得分明,谢清晏眼中的失望与冷漠,对他没有半分父子温情,亦没有犯上不敬,只是最纯粹也最极致的漠然疏离。
谢策心里一颤,刚要开口,就见谢清晏将那柄长剑倒提起,双手递向他。
“陛下不是要剑么,剑一直在。”
“……”
谢策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只可惜昔年为陛下执剑之人,热血洒尽,却作白骨。舍命之义,怎抵得过帝心寒暖。”
谢清晏在松手的刹那,漠然回身,再无一丝眷恋:
“那我便代裴氏一族,祝父皇,独尊天下,长乐无忧,国祚绵延。”
“——哐当。”
长剑落地,盖不住身后那一声颤栗:“琅儿……”
“谢琅已经死了。”
谢清晏弯腰,扶起了戚白商,向外走去。
“死在了十六年前,母后在启云殿亲手纵下的那场大火里。”
那人在殿门前停住,侧过脸,却终究没有转回身。
“……或者更早,死在他的父皇第一次对裴家动了灭门之心时。”
“————”
死寂比恸声更震人心。
戚白商眼睫微颤,回手握住了谢清晏的,她随他一同跨过那道高高的、巍峨皇庭的殿门。
他们并肩,越过殿外百官与内侍们复杂交织的视线,一步步踏下长阶。
天地辽阔豁然。
而他与她的手交握着,没有松开。
“看,夭夭。”
谢清晏仰脸,看向云消雪霁,终归寂然的长穹。
“……雪停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