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重生的真相前因后果
逃。
无边无际的大雪。
逃。
逼近的嘶鸣。
逃。
漫天的箭雨。
逃!
[永昌六年,玄冬之夜。]
[长安落了一场大雪,积深三尺厚,素银压红檐。]
[新岁交替之夜,圆月悬空之时,北定王耶律青野率大军逼向长安,于宫中俘获重伤垂死的长公主,长公主与宋知鸢互相紧抱,箭矢穿透二人,难以分开,便一同带至慈宁宫。]
[长公主重伤不治,拖行路中已死,太后因此心崩晕厥。]
[北定王欲斩杀太后,正遭廖家军突袭而至。]
[廖家军大退北定王,廖家家主高坐摄政王之位,此后,此战定为北定王之乱。]
梦中的一切都像是用手指飞快拈过的连环画,刷刷刷的出现在宋知鸢的面前,她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又醒不过来。
她像是一缕孤魂,渐渐地沉入到了古怪的梦境中,以一个幽魂的姿态悬浮在半空中,看着慈宁宫力,发生在她死后的一切。
——
梦境颠倒现实,昔日杀戮重演,慈宁宫下的青铜风铃“叮当”撞响,呼的一声,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慈宁宫。
昔日的奢华宫殿早已破败,因城门被攻破,宫女与太监都难以被困,人祸之下,便合团逃跑,跑的时候还将宫中值钱的事物都带走了。
矮榻桌案上的琉璃玉净瓶不见了,翠木屏风上的翠木都被扣走了,太后的妆奁被胡乱的翻过,厢房内的窗户大敞着,寒风呼啸而进。
太后听闻城门破时,匆忙自厢房而出,迎面正撞上拖着宋知鸢与永安尸身前来的北定王。
太后见到永安尸身时,只觉得头脑发晕,天地间的一切都看不见、听不见了,她扑过去,抱着两个女孩儿的尸体哀嚎。
北定王在马上张弓,打算将她也一并送上路。
今日谋逆,已无回头之路,不如一路杀了个干净。
但北定王张弓之时,远处一支长枪猛然射来。
北定王勒马后退,恰好躲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长枪悍然投射而下,刺入地面,将一块平整的石砖掀起。
北定王抬眸望去,正是廖家军前来。
前些时候,北定王逼进长安,廖家军不曾派兵来回援,只是早早命人将小皇帝带走,却又不知为何,丢下了太后与长公主不曾带回。
世人都以为太后与长公主是弃子,毕竟是她们的所作所为,逼反了北定王,被丢到长安也是应当。
但既然如此,廖家军今日又为何要回援呢?
今日廖家军回援,不知兵力如何,
北定王不知道,但他在权衡之下,率军撤退了。
马蹄声疾驰而来,又疾驰而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场雪。
无边无际,不止不休。
当廖家军的铁蹄踏入到慈宁宫后殿里时,太后正匍匐在地上,抱着她的孩子。
冬日的雪冷,从天上飘落下来,人的眼泪从面上滚下来,掉在地面便成了冰,她的泪是冰,她孩子的血也变成了冰。
热腾腾的血落到了地上,就变成了细细的雪冰,李太后没注意到谁来了,她正在将两人身上的箭拔下来。
那样多的箭,深深地刺入骨头里,她拔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尸体也会动一下,她就以为这两人在痛,呢喃着说道:“不痛,安安,母后很快就拔出来了。”
但箭入体太深,不知道卡到了那一处骨缝里,养尊处优的太后连一根箭都拔不出来,只看见眼泪顺着面颊,“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廖寒商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那时候的廖寒商意气风发、披甲配枪,从马上翻下来,一步一步走向李太后。
小皇帝已经被他以[勤王]的名头带进了西洲,彻底成了他手上的傀儡,为了让他对付北定王,小皇帝要封他为王,他此刻,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整个朝堂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从西洲到长安,他遥遥看到了他的终点。
他兜兜转转,终于到了她的面前。
他看见她跌下高楼,看见她亲友尽散,看见她忠仆背叛,看见她像是个疯婆子一样,跪在地上去扒那贯穿两人的箭。
廖寒商一步步走近。
铁靴踏过覆雪的青石板砖,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停下手中动作、茫然的抬头看过来。
这一抬头,她看见了他的脸。
他有些老了,也清瘦了极多,身上带着几分病气,多年不见,他的眉目依稀能见少年时的影子,那双眼隔着千山万水,又一次与她对上。
李太后怔怔的看着他。
当初北定王谋反,东水侯与南疆秦家军都无法回援,唯有一个廖家军肯帮忙。
但是廖家军点名只要小皇帝,不要她与长公主。
李太后知道,廖寒商这是等着她去求他,因为她当初抛弃了他。
她也不肯低头,一直固执的绷着一口气。
直到现在,长安城破了,她的永安死了,廖寒商才姗姗来迟。
大概是来看她的笑话的。
她不愿与他说一句话,而是继续低下头,去拔永安身上的箭。
可偏偏,这时候,他慢慢蹲下身来,伸手去握住她手中的箭,帮着她将这一支箭拔出来。
他力气很大,轻而易举就能将这支箭拔出来,利箭从血肉中被拔出来的时候,会带出来拉扯的声音,李太后尖叫起来:“松手!放开她!”
这样拔,这样拔,永安会很疼。
廖寒商神色淡淡道:“公主已死,太后瞧不出吗?”
他抬起来那双嘲弄的眼,定定地看着李太后,道:“太后因昔日之仇怨,不肯向我求饶,眼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可觉得错?”
太后抓着那根箭,慢慢站起来,双目赤红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廖寒商,林元英被你收买,绑走了北定王的儿子,给我的永安,把引国内乱的罪名摁到了我的永安头上,这何曾是我害死了永安?分明是你害死了她!”
漫天飞扬的大雪与死寂的宫廷中,仿佛只剩下了太后一人的声音。
她尖叫,她怒骂,她抓着那根从女儿身上拔出来的箭,像是疯子一样嘶吼。
但廖寒商并不在乎她的尖叫与指责。
他害死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是别人的孩子与父亲,这些话并不能刺伤他 ,反倒叫他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来。
“太后当知道,她只是个开始。”廖寒商声线轻柔道:“宣和帝的儿女,我不会留他们存活在世。”
李太后本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赤红的眼眸抬起来,死死的盯着他看,随后竟是突然笑出声来。
太后绝世荣光,就算是狼狈至极,也美的惊心动魄,她说:“廖寒商——我从不曾为宣和帝生过女儿。”
廖寒商不明其意。
便见李太后发出渗人的笑声来,用温柔到能滴出水来的声音,轻声道:“你不记得了,永安分明是你的孩子啊。”
廖寒商抬眸看她,看她这张美丽的脸,看她狡诈的双眼,看她面不改色的胡话,声音讥诮:“李万花,这种拙劣的谎言——你以为你能骗了我吗?”
当初,他与李太后有婚约,可李太后得了圣上的眷宠,便强行退了与他的婚约,进了宫中为妃,他怎样哀求,她都不曾回过头。
所以他恨她,那些浓烈的恨意在无人的角落里疯长,直到现在,才能当面来与她对峙,谁能想到,她居然说出来这样可笑的话来。
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她,她又如何为他生一个孩子呢?
李太后低低的笑着,声线低沉嘶哑,像是恶鬼的呢喃:“你不记得了。”
她说:“那是你离开西洲的前夜,十六年之前,初夏,五月。”
李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低声说:“你的好兄弟钱家三子,邀约你出来饮酒,我求他让我见你一面。”
她又笑起来:“你喝多了。”
廖寒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握着枪的手微微发抖:“你胡说。”
他被李万花的话引着,想起了那一天,好兄弟组过来的酒局,摇晃的玉光杯,他被搀扶进客厢房,混沌的记得自己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醒来后,他真的以为那是梦,带着满腔恨意离开了西洲,再也不曾回来。
再也不曾回来过。
“你胡说。”廖寒商声音发抖:“我不信。”
他不信这是他的孩子。
“永安,二月所生,她的后腰处有乌青色的胎记,和你后腰处的胎记的一模一样。”李太后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他,道:“廖寒商,你可以去看看她。”
廖寒商面色隐隐发青,他口中说着不信,可是却下意识的往地上的永安走去。
永安已死了,留在地上的只有僵硬的尸体,他的手去摸到她的后腰,用力撕开后腰处的衣裳。
太后的泪已经流干了,她的双目黑沉沉的盯着廖寒商,从后面一点点接近他。
永安后腰处的衣裳“撕拉”一声被撕开,同样的地方,白皙的皮肉下,有一个圆形的胎记。
一模一样的地方。
廖寒商震在原地。
他不知道,在那些不可言说的、痛苦的岁月里,他还有过一个女儿。
而现在,他的女儿死了。
廖寒商的手摸到永安僵硬的骨头上,呢喃着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害死她。”
最开始,这件事就是林元英去着手做的,他远在西洲,他并不知道,他随意拿来利用的荒唐公主,是他的骨血。
他带着愧疚,看着这个孩子,想用自己的血肉来温暖她,可暖不起来了,她身上好冷。
冰冷的触感让廖寒商发抖,他僵着骨头说:“不,没有死。”
不,没有死,只是长安的雪太重,冻僵了这孩子的骨头,只要找个军医,就能将她救回来了。
“去找——”
廖寒商转身。
就在这时候,他身后的李太后突然扑过来。
她瞄准了许久,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利箭“噗嗤”一声刺到廖寒商的脖颈中。
“你去死啊!”李太后尖叫着往里刺这支利箭,似乎想将他的脖子刺出一个洞来。
沾了女儿身上的血的箭,又竟由母亲的手,刺到了父亲的身上。
他们之间的爱与恨,早已不是几个字能说得清楚的了,恩恩怨怨,恩也恨,怨也爱,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既然算不明白,那就去死吧!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距离太近,廖寒商失了神,她动作又太重,以至于廖寒商没有躲开,这一箭落进来,虽然因为骨肉阻挡而不曾直接刺穿,但是还是使廖寒商受了伤。
“将军!”廖寒商的亲兵冲过来,却见将军捂着脖子,将其余众人挡住。
“别碰太后。”廖寒商的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他闭着眼,道:“找太医,还能、还能救回来。”
“永安已经死了!”李太后尖叫着从头顶上拔下来另一支金簪,去刺廖寒商的眼:“你去死啊!”
她的女儿死了,她也要廖寒商去死,她要用廖寒商的命,来偿永安的命。
廖寒商不允许任何人碰李太后,他自己也不反抗,只偏过脸躲了一下,两人撞到一起,一起跌在两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身上。
廖寒商呛出了两口血。
接连征战,再加上心中受重创、脖子受伤,廖寒商似乎也虚弱了很多,这一场闹剧,最后以李太后昏厥,廖寒商重伤而结束。
这一日之后,太后状似疯癫,不肯见任何人,而廖寒商开始四处求医问药。
他又能求来什么药呢?这人都已经死了啊!就算是南疆最厉害的蛊师,也做不到起死回生,他求不来任何药,只能求来各种道士和尚,牛鬼蛇神。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是个邪道士,给廖寒商出了个鬼主意。
真是鬼主意!他要廖寒商自裁放血在他想救活的人的身上,再让他用血来画符咒,说这样能让他想救的人重新活一世。
这主意谁会信呢?谁知道是不是骗人的?
偏廖寒商真的信了。
他怕这道士骗他,顺手先将道士杀了,并好声好气的跟人家说:“这辈子对不住了,既然有来世,来世我再报答你。”
浮在天上的宋知鸢瞧着这一幕,心说,你瞧瞧啊,你瞧瞧!你没事儿招惹他干什么啊!他连自己都杀,还能不杀你吗?
廖寒商杀了道士之后,又给了自己一刀。
他倒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呢喃着道:“如果真可以偿,便让我的命来偿她的命。”
他愿意让他的女儿活,换他去死。
而叠在一起的、互相交握双手的尸首没有声音,只静静地躺着,隔着两辈子,宋知鸢看到了永安的脸。
她看见永安的身上缠绕出阵阵血雾,随后飘出一个魂魄来,这就是永安的魂魄吗?
魂魄似乎也见不到一旁的宋知鸢,只一直盯着地上已经死掉的宋知鸢,用力地在宋知鸢的尸体上抓啊抓,最后抓出了宋知鸢的魂魄。
永安的魂魄见到了宋知鸢的魂魄,这才舒了口气,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死死的藏住了宋知鸢的魂魄。
两人魂魄纠缠之中,永安身上的血雾最终缠绕到了宋知鸢的身上。
血液涌入魂魄,宋知鸢看着她自己的魂魄渐渐消散。
在那一刻,宋知鸢在梦中突然打了个颤。
她们俩的尸首不曾分开,而能活的人只有一个,她的永安将这最后的机会让给了她。
她的永安对她一向是最大方的,好看的衣裳给她,好看的首饰给她,好看的男人也给她,现在唯一能活命的机会,还是要给她。
金兰之友,死生不二。
她下意识的想要走过去,去看一看死掉的永安的脸,可下一刻,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拉扯,像是走路的时候脚下突然踏空,失重感猛地传来!
“啊”的一声惊呼,宋知鸢骤然从梦中惊醒。
醒来时,她的四周没有慈宁宫的绫罗纱帐与翠木屏风,没有蔓延到地面的血迹,没有死掉的廖寒商,更没有缠枝花灯与地上的符咒,在她眼前,只有昏暗的帘帐,与温暖的棉布床褥。
帘帐之外,是隐隐若现的融融火光。
她动一动,身体便能感受到温热的触感,隔着一层棉被,下面是坚硬的行军床。
这是让她安心的帐篷里。
在上一辈子,就是今日,发生了那些事情,所以也正是今日,她又梦到了当年
那些旧事,顺带夹杂了更多来龙去脉。
这就是她重生的真相吗?
她便说,为什么能重生的是她,原来根源在这里。
当初的旧事兜兜转转,重新落到了她的脑子里,她有些许恍然。
宋知鸢在床榻间呆坐时,帘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帘帐被一只手轻轻挑开,从外面露出了耶律青野那张俊美非凡的面。
见到他的时候,现实与梦境叠加在一起,让她越发恍惚。
仿佛都分不清今夕何夕,去岁何岁了。
“做了噩梦?”他神态自然地从床帐外走进来,低声问宋知鸢,后走到床榻边,在宋知鸢身旁坐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宽厚滚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让宋知鸢打了个颤。
醒了。
她下意识的靠向耶律青野,在他怀中呢喃:“就是个梦而已。”
提起来上辈子,也是命运捉弄,之前杀过她的人兜兜转转,成了她的心上人,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掌管姻缘的月老是个恶趣味的坏老头,有情人总是磕磕绊绊,本该成为仇人的人却又被他系在一起,看别人痛苦挣扎,然后在一旁嘿嘿搓手笑。
她才不如坏老头的意呢,那些事都是旁人的错,耶律青野只不过是算计之中的计划的一环,她不怪耶律青野。
上一辈的仇,她不带到这辈子来。
“今日除夕。”耶律青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样的梦,但她不说,他就不问,只抱着她道:“一会儿正好吃点饺子。”
除夕夜,正该与家人团聚,但军中远离故土,又常伴生死,唯有吃上一碗饺子,才能有点活人气儿吊着他们,让他们撑过今日。
宋知鸢慢慢的“嗯”了一声,却不愿意坐起来,只顺着他的臂弯躺下来,拉长了音调撒娇道:“我要你喂。”
耶律青野垂眸看她。
小姑娘猫儿一样蹭在他身边,似是舍不得离开他。
宋知鸢平日里颇为在意自己的言行,从没有这般缠人过,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你躺一会儿。”他道:“我去取碗来。”
耶律青野出去拿饺子,宋知鸢则一瞬不瞬的望着帐篷,等着人回来。
她不知道眼下局势如何了,她只希望,这辈子,廖寒商与永安,与太后,都不要死。
而这时候,帐篷外的人正撩开帘帐走回来。
宋知鸢抬眸看他。
耶律青野坐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极大极深的陶瓷碗,里面大概有二十多个饺子,饺子汤醇香浓厚,带着淡淡的咸鲜味儿,他用勺子舀起来一颗,送到宋知鸢面前。
宋知鸢一口是吃不完的,半个手掌大的饺子,她要分三口吃完,还要看一看里面的肉丸子会不会滚出来,吃相还要好看。
耶律青野便拿着勺子看着她吃。
她吃东西也很像是猫,低着头看一看,伸出舌头抿一抿,因为懒惰不想起身,所以用力地抻着脖子吃,吃累了就往榻上一躺,慢悠悠的往肚子里咽。
她咽最后一口的功夫,耶律青野低头已经吃进去五个了。
等她咽下去了,又爬起来,抻着脖子“啊”的一声张着口,等着耶律青野喂第二个。
等耶律青野喂完她第二个,她就一点都不想吃了,人往床榻间一滚,先是用力的抻了抻睡僵麻的血肉,后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喂饱你了。”耶律青野不回她的话,只抬起手捞过她,用他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她的唇瓣,低声道:“现下可该喂饱我了。”
宋知鸢欲拒还迎的推他:“人家刚睡醒——王爷讨厌。”
两人在一张榻上挤来挤去,正是情动之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声。
“报——”寂静的深夜里,拉长的音调在帐篷外传来,耶律青野猛然站起身穿衣裳,宋知鸢大汗淋漓的起不来身,只能瞧着耶律青野出去,顺道拉上了帘帐。
隔着一层帘帐,她听见有人跑进帘帐,向耶律青野道:“启禀将军,长安出事了,八百里加急军报,长安受袭,以韩右相为首的寿王党尽数被刺杀,只余一封小皇帝的受降信在韩右相的尸身上,长公主重掌局势,眼下,长公主正命人向廖家军投降!”
第72章 女帝与公主大女子生于天地之间,岂能……
是夜。
长安城。
韩右相的府邸前半夜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后半夜官兵围府。
说是原本在后厨忙活的丫鬟去后厨端菜,一转身的功夫,回来就发现这前厅里的诸位大人们都死了,小丫鬟被吓得尖叫连连,爬出去连哭带嚎,喊来了管家。
管家当时在外面招待这群贵客们带来的小厮。
宴席的规矩向来如此,客人们吃客人们的,这些小厮们也不能饿着。
这群贵客们赴宴,不会孤身前来,几乎都会带很多仆从,席间入座不允客人们的小厮入座,便会单独寻一处地方安置他们等候。
而这些仆从们虽然是仆从之身,但是跟的却都是贵人,老话说得好,宰相门前六品官,这些贵客身边的小厮们也都有点东西,若是能结交下来,日后通通消息也好,不能轻怠了去,所以会在临着前厅的小偏殿单开一桌席面,照看这些小厮们,别让人站着干等。
别看是奴才,说不准吃的比外头的府门里还好呢。
主子们在前厅里待客,管家在外面待客,两拨人正吃着,外面哭着跑过来个小丫鬟,说是前厅人都死了,管家被吓了一跳,匆忙去看,当场没晕过去。
幸而管家是个岁数老的,知道些事理,不曾将这事儿闹大,只是转头去叫人请了长公主来。
长公主大半夜正搂着沈时行躺着,才刚睡过去,便听见外面一阵吵吵嚷嚷,还有人赶来,在门外与长公主禀报。
她不愿起身,只踢了沈时行一脚,沈时行随意捞过她的红石榴裙子,往腰上一系,便下了榻,赤着脚去开门了。
火红的裙子,古铜的劲腰,红铜交映之间,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
别指望这位能懂什么礼节啦,他一辈子粗俗东西,不晃着个东西直接开门已经算得上是“守礼”了。
门一开,外面的管家嬷嬷瞧见了沈时行,赶忙低头道:“启禀沈公子,出大事儿了。”
管家嬷嬷匆忙将丞相府那头的消息说了一通,沈时行本来是漫不经心的听,直到听到“韩府客人都被杀了”之后,才意识到不对。
他养父出手了。
转瞬间,沈时行又意识到,他养父竟然没有将这件事告知给他。
他压下这些情绪,转而道:“知道了,我马上带公主过去,你去把李观棋叫过来。”
沈时行转回厢房中后便去叫永安,永安睡得迷迷糊糊地,被他拖起来换了身衣裳,连发都没束,出了厢房的门、被冷风一吹才醒过来。
他们俩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撞上衣冠不整的李观棋。
他也没来得及束发,手里还拿着发带,估计是打算路上束,虽然这个人看起来仪态不端,但那双眼却燃烧着火焰。
他站在长公主厢房的面前,一言不发的立着,但任谁
都能看到他熊熊燃烧的野心。
死的好啊。
李观棋一边将发鬓束上,一边想,死的真好啊,这群乱党终于干上实事儿了。
当时沈时行跟永安才出来,这一文一武俩人簇拥着永安,直奔韩府而去。
永安懒得走,沈时行干脆抱着人出府门,路上她窝在沈时行的怀里,偷偷跟沈时行说小话:“全都死了啊?韩右相也死了?”
之前韩右相翻脸、从她的手底下跳到寿王党那头的时候,她其实是很难过的,隐隐有点恨这个小老头,希望他出门倒大霉,骑马摔下来把最后三颗大牙都给摔断去,但现在真的知道人死了,又觉得有点难过。
她又想起来这小老头困顿的坐在公主府里,听说她要抓他孙子暖床,便惊得瞪大了眼,连连摆手的样子。
他们好歹也“共患难”过,她以为是有一点点情谊的,虽然这点情谊可能不值钱,但是在生死面前,又稍微会让人有一点唏嘘。
李观棋生怕听不见什么有用的,赶忙跟上,紧紧贴着他们两个走。
“嗯。”沈时行抱着她正跨出公主府的府门,他语调平淡道:“死是一定会死的,他站队了寿王党,眼下最不希望寿王党回来的,甚至不是你,而是廖家军,小皇帝没用了,他们不就白抓了吗?自然要抢先动手,你是大陈的长公主,不能残害忠良,不能暗杀同僚,廖家军可不同,在军中,有善刺杀者,百丈之内——哪里来的梅香?”
当时他们两人正跨过门槛,沈时行抱着人一转头,在府门的虎头环上瞧见了一枝梅花。
不知道谁插上的,他一回头望,守门的亲兵匆忙扯下来了。
沈时行没放在心上,因为廖家军没有用梅花传信的习惯,这东西出的莫名其妙,但没有撬动他的心思。
李观棋和永安也都瞧见了,但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
守门的亲兵正将这花儿丢到一旁去——他是真不知道这花儿是什么时候插上的,更不知道是谁插上的,他明明一直在门口守着的,结果突然被插了朵花来,他去跟谁说理呦!
旁人不知道,永安更不可能知道了。
她被留守在长安,不曾听闻过西洲的羌笛,不曾见过母后的眼泪,更不知道这梅花来自遥远的神都,兜兜转转,落到她这里。
寄满愁心与明月,远路相送到门前,这命运早早就给了她一些提示,但太可惜了,这曲调太婉转,永安看不懂啊。
她只随意一扫,便窝回到沈时行怀抱中,道:“廖家军残杀忠臣,简直目无法纪。”
沈时行哼笑一声。
“都谋逆了,还要什么法纪?”当时公主府的马车正过来,他踩着矮几踏上去,一边上一边说:“难不成叛军杀/人的时候,还要跑过来请示一下长公主,跪在您面前问问,请问,长公主允许我们谋逆吗?”
这两人上马车,李观棋就不跟了,只让人牵了马来,跟在马车窗户旁边走。
他以前也总这么跟着长公主马车走,几乎都成了习惯,人一到了窗户旁边,就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当时沈时行刚说完话,永安听他阴阳怪气,抬头就去咬住他喉咙上的一块肉,稍微用点力气的往外扯,道:“无礼小儿,再说本宫就咬死你。”
“长公主大人饶命啊。”沈时行抱着她倒在宽大马车的地毯上,作怪一般求饶道:“小的不敢了,小的以后谋逆也要来问问长公主。”
这马车里没什么摆设,俩人一躺过来,正临着矮榻,说话间,沈时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看她。
马车之中,他那双眼睛灼灼的泛着光,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看。
“干什么?”永安看他那眼神像是一只饿急眼了的狼在看别人的肉、在掂量能不能吃一样,不由得微微挑眉,语气略防备的问道。
沈时行这人可跟小侯爷不一样,小侯爷宽容温和,沈时行平时也是个人,但偶尔也有当狗乱咬人的时候,叫永安不得不防备。
“我是想说。”沈时行拿手摸她的脸,瞧着像是摸脸,但实际上像是透过她的脸,去触碰她身上的、某种别的东西,他的语气听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试探,慢悠悠的落下来:“我是想说,皇位这东西,要不你来坐呢?”
永安愣住了。
马车在前进,他们躺在厚厚的地毯上面,能感受到微微的摇晃,马车壁上镶嵌的缠枝花灯静静地亮着,四周是个封闭的空间,略显寂静,又因太过昏暗,外面还守着一个立耳朵的心腹,让人有一种不说出来点什么事儿都浪费这个氛围的感觉,叫沈时行忍不住张开他那张狗嘴,吐出来两颗象牙来。
“你弟弟被抓了,寿王党没了。”沈时行越说眼睛越亮,他道:“这时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别人都没了,只剩下一个永安了呀!
这群文臣武将这段时间掺和朝政,有点志向、想冒出头的,基本上是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只剩下几个老老实实的中庸之人,这些人一来二骨头软,二来是他们没有理由抨击永安谋权夺位,因为永安真是唯一的皇家之后,廖家军杀了寿王党,又要杀小皇帝,永安这时候站出来,扛起来整个大陈,登基为帝,那这是她为大陈做出来的功绩。
这简直是老天爷把皇位送过来了!
若永安是个男儿,估计早就被洗吧洗吧,放到皇位上了,还垂什么帘呢?
但就算是女人也没关系啊!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当皇帝了吗?
沈时行在长公主府熏陶久了,现在看全天下男的都有点不顺眼了。
凭什么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男宠、只有他被长公主骑在脖子上?
他不服啊。
这全大陈的男人都应该来受一受他的委屈,他们都该来被长公主骑一骑的!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发癫,沈时行自己是挣脱不出去了,但他打算把所有人都往下拖一拖。
他一个人当狗心情郁闷,但是全天下男人一起来给长公主当狗,他还是最大的那一只,那就很快乐了啊!
嗯沈时行的这个想法被旁人知道了,不知道旁人会如何想,但如果被李观棋知道了,李观棋只会不屑的冷哼一声。
不可能的!他才是长公主身边最大的那条狗!当狗这件事,沈时行打不过他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廖家军的人吗,怎么还撺掇我别管廖家军的事儿了?”永安盯着两眼冒光的沈时行,只觉得荒唐,她完全没想过这一茬,又道:“而且没人会情愿拥护一个女人的。”
她这辈子就没想过当皇上,是,是有女人做过皇上,早先那位也算得上是千古一女了,但是她自问不是这块料啊!她虽然荒/淫/好/色了点,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不敢的,而且,这皇位是她弟弟的,她得去救她弟弟。
但她羞于说自己不敢,更羞于说自己要牺牲十七城的人来去换回自己的弟弟,所以含糊的将别人扯进来当挡箭牌。
“我养父可有二十多个儿子。”沈时行盯着永安看:“他那里会给我什么好位置。”
廖寒商也不是不给,但他是“竞争性的给”,谁是第一他给谁,谁杀了敌人他给谁,他赏罚分明,在廖寒商这里,废物是不值得被提拔的,不像是永安。
永安是只要她喜欢了,那她什么都给,见宋知鸢就可知其性子,这样算来,还是跟永安更好一些。
最起码永安现在后宅里干净的只有他一个人,他跪下舔也能舔到点好东西,哪像是廖寒商那头,他就是跪下了,也轮不到他来舔——前面还跪着二十三个呢!
“更何况,怎么没人同意?”沈时行一偏脸,翻身去将马车窗户推开。
车窗一推开,便能看见马车车窗外正在偷听的李观棋。
月下的李观棋眉目温润,神色淡然,似乎并没有被戳穿的窘迫也不安——也是,要没点脸皮,怎么能混到现在。
沈时行也不在乎他偷听,只问:“李观棋,你情愿不情愿?”
之前长公主把他派给李观棋的时候,李观棋没少暗地里查他,已经隐隐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太过聪明,不曾提而已,所以沈时行也不在意他在李观棋面前露相。
马车外偷听的李观棋自然明白沈时行在想什么。
这两人师出同床,虽然李观棋没被永安幸过,但也是同一个阵营的,他们俩都是无所依靠的浮萍,只能靠着长公主往上爬,长公主越强盛,他们才越强盛,所以他们真切的希望长公主爬的更高点。
护国长公主这位置都有点低了,若是长公主坐皇位,李观棋觉得可以。
说句实话,李观棋见
识过长公主府的光景,在他眼里,长公主府和皇子府没有任何区别,永安就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长公主。
那把长公主当成一个不太聪明、沉迷美色的皇子看,也是可行的。
虽然沈时行的想法有点太过胆大妄为,但李观棋却觉得刚刚好。
朝堂嘛,就要敢于人先,就要有掀翻一切,逮谁抽谁的勇气。
大女子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他们跟着长公主,为了这个朝堂做了这么多事儿,就是为了去立别人当皇帝吗?
不,他们完全可以立长公主。
虽然不讲理,但是这世上谁讲理啊?北定王讲理吗?廖家军讲理吗?理,不是用来讲的,是用来打的。
只要你最强,那你就最有理。
“我情愿的。”李观棋轻声道:“李某受宋姑娘点播,又得长公主提拔,这一条命早就是长公主的,长公主要做什么,我都会去的。”
永安发觉这俩男的都疯了!
她真是发觉了,这些男人一个个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坠落泥潭的天之骄子,只要稍微有一个踏板,就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站在云间当太阳!
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啊?皇帝这么好当吗?当谁都能随随便便的坐上去吗?她真当了皇帝,这大陈明天就要完啦!
“老实点吧!你们俩别再说胡话了。”永安拧着眉呵斥道:“当廖家军是死的吗?今儿个寿王党不愿割让十七城,他们死了,明儿我立出来,不愿割让十七城,明儿我也死了!长安城里哪里窜出来的刺客都找不到,还在这里指点江山呢?闭嘴吧你们!”
提到廖家军,两个男人同时哑火了。
他们俩确实都没有什么好计策,只是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随后默契的分开目光,沈时行关上了窗户,李观棋继续慢悠悠的往前走,都假装自己没提过这件事。
但这并不是他们忘记了,而是他们藏起来了。
迟早有一天,他们还会不死心的翻出来的。
马车摇晃间,不过片刻功夫,马车停下,两人一起迎着寒风下了马车。
公主带着兵来将这韩府包围起来后,由着沈时行扶着去了韩府之内。
韩府之中的情况永安早就想过会很惨烈,但真的到了韩府,瞧见满府红血的时候,永安只想吐。
昔日里活生生的人,与她争吵的、对她横眉竖眼的那些大臣们全都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看的永安浑身冒虚汗。
她不想看,可她又必须看,最起码,她得亲眼看过韩右相。
因为韩右相的尸体上有一封信。
一把廖家枪贯穿了韩右相的心脏,在韩右相的面上,摆了一张受降书。
沈时行将受降书取来,交由永安来看,永安一拆开,就看见了她弟弟的字。
她的弟弟——在求长安的人去救他。
信封上的字里行间,仿佛都挤满了弟弟的惶恐。
她弟弟比她小上八岁,她几乎是看着陈世乾长大的。
太后对陈世乾的感官很复杂,爱恨好像都有,而永安对陈世乾,就只有爱。
她真切的爱着那一小团米团子,她看着陈世乾一点点长大,从只会吃奶的孩子,变成了一个一板一眼的小大人儿,她是很心疼这个弟弟的,那是她的弟弟。
“赶紧投降了吧。”她红着双眼说:“我皇弟在求我。”
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落难而不救。
沈时行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带着她先离开韩府,而李观棋则负责处理后事。
从韩府回去的路上,永安难受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只靠在他怀里躺着,沈时行也识趣的没有再提出什么“做女帝”的话,只是在心底里低低的叹了口气。
永安的心太软了。
她只是荒唐,却不是弑杀,她连永昌帝受辱这件事都接受不了,又如何能去抢夺弟弟的皇位呢?
罢了。
沈时行摸着她的头发,想,他也不是非要当天底下最大的那条狗的,当条小的也好。
这马车摇摇晃晃,从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踩着天街月光,归了长公主府,而这长安中的消息则一路送往北定王军中,隔着纱帐,飘进了宋知鸢的耳朵里。
血洗寿王党,枪送受降书。
而她那不争气的好姐妹一见到受降书,立刻就决定投降,欺负她,哎呀!那你可真是欺负对了呀!这破棉花你就砸吧!
永安甚至都没跟满朝文武谈一谈——当然,也没多少人能谈了,反对的都聚在韩右相府,正好叫人包了圆去,现在满朝文武里官员位置都凑不齐了。
宋知鸢本来累的浑身潮热、瘫在榻间都不想坐起来,突然听闻了这件事,人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在前世今生的这个节点中,果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安还是死了很多人,但并不是永安,而是寿王党。
因为她的插手,改变了很多事,小皇帝虽然还是落到了廖寒商的手里,但是她救了永安,又间接改变了北定王谋逆之事,所以事态才走到了这个方向。
兜兜转转,她是改变了很多事,但是最开始劲儿就使错了方向。
她救了北定王之子,但依旧没改变大陈战乱不休的结局,因为最开始要谋逆的就不是北定王,而是躲在后面的廖寒商。
她若是之前能将这件事情跟太后点出来,眼下时局肯定不会如此艰难,但是她那时候也并不知晓,还一股脑的奔着养子使劲儿呢,最开始还使错了人。
宋知鸢哀哀怨怨的叹了口气,重新倒回到榻上,心说,旁人重生总要配一个大罗金仙来指点迷津,她怎么什么都没有、见什么还都是麻烦呢?
耶律青野进来的时候,正瞧见宋知鸢一脸悲伤的裹着被子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慢慢走过来,还想继续刚才的事儿,但宋知鸢明显心不在焉,被他抱着挤到床榻间的时候,根本提不起来力气。
耶律青野不满的顶了她一下,将宋知鸢猛地唤回神来。
“长公主决定议和,三日后,将与此处与廖寒商会面。”宋知鸢闷哼一声的时候,耶律青野慢悠悠道:“这一两日间,你就能瞧见她了。”
宋知鸢一想到要割让十七城出去,本来是难受的,但是转念一想,这满朝文武支支吾吾,实在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的人儿了,时势逼压而下,也不是她能管得了的。
她将面埋在耶律青野的肩头上,低声道:“永安一定吃了很多苦。”
耶律青野低哼一声。
他是真不知道永安给宋知鸢下了什么迷魂药了,她一个随军出征的小官不觉得苦,竟然觉得一个锦衣玉食的公主苦。
“公主何曾有我苦?”耶律青野压着她,道:“长公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想吃什么——”
宋知鸢猛地捂住他的嘴,不歇气儿的骂:“闭嘴啦!不准吃啦!吃死你算啦!”
这一夜,帐内春深,红鸾叠帐。
而到了第二日,长公主的马车便已从长安出发,直奔战区而来。
俩小姐妹终于要见面了。
第73章 三人大大大大大修罗场这么好吃吗?
随着寿王党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长公主重登帘后听政,李观棋再一次站在人群中央。
昨夜韩右相府上惨案竟由金吾卫去查办,限期十二时辰搜到凶手,奈何这凶手似有飞天遁地之能,硬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逼得金吾卫指挥使在金銮殿前请罪。
满朝文武愤怒的同时,也觉得后脊生凉。
这长安中何时竟然多了这么一伙儿势力?又藏在谁的住处中?这朝臣中会不会有人是他们的暗哨?之前局势紧张的时候,这群人是不是也磨着刀准备砍他们的脑袋?
知道城里面
藏了一伙叛军但是找不出来,这跟一觉醒来发现脸前面贴个鬼脸有什么区别!吓死得了!
之前死的是寿王党,现在是不是他们?所以他们战战兢兢,没人敢多说话。
托死掉的寿王党的福气,永安长公主决定出城议和、换回永昌帝一事,很顺利的便在朝堂中推行。
因为也没旁人能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唯一的重任自然要落到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是一定要去的,而谁来随行呢?
永安迟疑两分,最终决定将李观棋留在长安,自己带着沈时行和小侯爷一道儿去战区。
一来东水军在战区,小侯爷去了有个照应,二来沈时行是廖家军的人,关键时刻也能用一用,李观棋除了脑子,别的都没有,而战区那边有宋知鸢,再加上小侯爷,她不缺脑子,不如将李观棋留在长安城中,替她料理长安城的事。
他们离了长安,后面还有不少麻烦要处理。
这一次反贼屠杀寿王党,是对长安的一场挑衅,寿王党可以说的上是“为国捐躯”,得妥善处置,李观棋决定给他们风光操办一场。
虽然永安与寿王党不是一派的,但是内斗在外斗面前,还是要停一停的,他们得给这一批寿王党们好好安葬,安抚人家的宅院,提拔人家的子女,让大臣剩下的官员们看看,虽然之前寿王党对长公主落井下石,但长公主依旧不记仇啊,她依旧愿意照拂你们,你们这群人也就别敬酒不吃啦,赶紧跪下给长公主磕俩吧。
除了这些,还得继续筹办战事的各种物资和各地政务,永安一走,各种重担就都压在李观棋肩膀上了。
以前好歹还有一个韩右相跟着,现在韩右相都去了,李观棋只能自己扛了。
战事前途未卜,永安封了沈时行做五品将军,又临行托孤,封了李观棋继了右相的位置,他也算得上是朝堂间最年轻的右相了。
封完右相位置之后,永安说要与他吩咐些政事,带他去了慈宁宫的书房。
永安之前办朝政一直都是白日间来,下朝便走,不曾居住在慈宁宫,因明日要去奔赴战区,需要从宫中出行,所以永安才留在宫中。
按理来说她该回到她的凤鸾殿内去,但眼下,沈时行正在她的宫殿中休息——这人顶着一个长公主男宠的名头,只要是长公主的地盘他就敢闯,现在正在她宫里当大爷呢。
而她接下来要跟李观棋说的话不能被沈时行知道,所以永安只能把李观棋带到了慈宁宫的书房。
慈宁宫的书房一贯是李太后处理政事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得擅入,现在成了永安处理政事的地方。
昔日李太后与宋右相,现在是永安与李右相。
王权更迭,万事变迁。
殿中木林又逢冬,只见梅花不见人。
二人穿过梅林,回到书房间,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李观棋下意识环顾四周,他早就听说过慈宁宫的书房,能进入其中的都是李太后的心腹,现在,也终于轮到他了。
慈宁宫书房极为宽大,进门右手边走十步便是一个临窗宽长大案,案上原是摆着各种奏折的,每次永安来都满满登登的,但现下空了。
当李观棋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又发觉政事早就不送到慈宁宫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则被拍死在了沙滩上。
书房内烧着地龙,地龙炙烤间,整个书房里寂静无声,永安进来之后,道:“沈时行知道我们俩过来了,你记着,这里的事儿不要被沈时行知道。”
李观棋打了个激灵。
长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他早已知晓了沈时行的身份,长公主以前不在意,今日却突然提出来,难道是觉得沈时行跟廖家还有什么瓜葛、长公主想利用沈时行做什么?
没想到啊,长公主竟然生出了这般脑子!
李观棋向前跨过一步,声线中夹杂着几分冷沉:“公主且吩咐。”
只见永安突然左右一扫,随后往书房后窗的窗外一探身,看了一眼四周,后道:“我要出去找小侯爷一趟,你自己在这待一待,旁人问就说我跟你议政,莫要叫沈时行知道,明白吗?”
李观棋愣了一下:“小侯爷吗?何等要事,竟然还要动用小侯爷?”
只他们二人都商讨不得吗?
“我去看看粉子。”永安掷地有声:“已多日没看见了!”
若是被沈时行瞧见她去找小侯爷,保不齐又要闹起来,
李观棋被留在原地,随后缓缓闭上了眼。
也好啊,没脑子好啊,越没脑子越好安排。
待到永安离去之后,李观棋在书房之中来回看了一圈,最后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
他向来谨慎,就算是长公主不在,他也不会在这里胡乱动这里的东西,只会规规矩矩的坐着。
慈宁宫的书房摆设低调,并不处处华贵,物事静美,角落里的一线熏香冉冉而升,在空气中逸散,是檀香的气息。
眼下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李观棋的思绪渐渐放空,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冬日间浅淡的日光,只觉得恍然。
他还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只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没有显赫门庭,混在进长安赶考的人群里,看着车水马龙的长安,不知道往何处去。
过几日,他被拐到了长公主府,成了男宠。
再过几日,他去科考。
他的文采在长安之中其实并非是拔尖的,他在他的家乡虽然是百里挑一,但大陈有多少人啊?就算是百里挑一,也会在金銮殿中站出来一百个,他融进来,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一杯水,没那么现眼。
幸而他走了宋知鸢的行卷。
他还记得他成为探花的那一日,榜眼和状元都瞧不上他的出身和行径,他被所有人轻视。
再然后,他成了长公主府上一个小小的属官。
太平盛世了十几年,一朝王权颠覆,他借着时势,抓着长公主的裙摆,一路走到现在。
当时那些痛苦的,煎熬的,怨恨的一切似乎都历历在目,而到今天,他坐在了这里,昔日榜眼状元根本没资格站在朝中议事。
李观棋只觉得一股轻盈又饱满的东西充盈在他的胸膛间,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他的脚下。
海到尽头天作岸,官到绝顶我为峰。
现在整个朝堂里,除了一个长公主以外,又有谁能压在他的头上?
不,连长公主也不能,因为长公主从来都没这个脑子。
这朝堂间,谁又是他的对手?他青年成名、位高权重,又有什么人能骑在他头上?
李观棋看着外面的风雪,突兀的想到了那个女人。
元英,冬也。
自从那一日从大别山中离开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
他偶尔会想,大别山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他的梦?但他醒来,又知道不是。
我们同处在同一个冬日里,但却难以相见。
但没关系。
李观棋看着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想,他可以找到她的。
他迟早会找到她的。
——
而永安这时候已经翻出了窗户,如同以前一样,溜溜达达的翻出窗户,随后往东南角的永德殿行过去。
永德殿间临着亭台水榭,夏日间一片茵茵绿绿,而眼下是冬日,其内湖水早已结冰,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望去,腊树银山,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雪景甚美。
跨过长亭,走过回廊,她不曾进入厢房中,先便远远的瞧见了小侯爷。
小侯爷不曾在厢房中,而是在亭台赏雪。
亭台四周覆盖了一层薄纱挡风,小侯爷一身白衣坐在其中,一身绫罗绸的长袍,外衬一件浮光锦棉氅,正坐在亭中赏雪,琨玉秋霜高山白雪,薄纱飞
舞之间,一点朱砂若神仙中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瞧瞧这身神仙骨,如何能让她不迷醉?
永安一路疾驰行过去,恨不得天为被地为席当场掀开小侯爷衣裳嘬两口粉子!
怎么能有人长的这么出尘啊!
这张脸就该被她嘬哭啊!
他这样的是不是身上都是粉的啊!
该不会真是粉白的吧!
永安像是一团火,“呼”一下就烧起来了,裹着风扑向亭台。
见永安来了,亭中的其他人都立刻退下,只有俩人在此说话。
“小侯爷可是在赏雪?”她笑意盈盈的进来,问他:“带我一个。”
小侯爷抬眸看她,含笑颔首:“明日既要出长安,今日便最后看一看长安的雪,长公主若喜欢,便在此坐一坐。”
小侯爷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抱了一只猫来,是之前永安捡过来送给小侯爷医治的那一只,现在已经被治好了,被小侯爷一直抱来,现在正横卧在他的膝盖上,懒洋洋的扫尾巴。
他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仙人,而这猫给他添了两分暖烘烘的人气儿。
永安见了他,便忍不住端庄两分,她怕她冲撞他,叫他不满。
当然了,小侯爷永远不会对她不满,俩人坐在一起谈了半天的话,说时政,说局势,小侯爷虽然宅心仁厚,但却并不是什么蠢人,他有自己的见解。
“眼下去接寿王已经很难办到了。”小侯爷道:“先不说山高路远,寿王年岁已大,单说长安城中的那一伙儿贼人,便叫人十分棘手。”
“而时间已经不够用了,一来是廖家军只给了三日时间,二来是,大陈本身就并不安全,大陈四边都是临着旁的国家的,南蛊那边刚大战结束,放置不提,东水水祸横生,也可放置不提,但北江临着的大奉和西洲临着的西蛮却都有邻国虎视眈眈,一旦这两边人趁乱入侵,大陈定然损失惨重,所以,其实北江和廖家军是最拖不起的,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小侯爷宽阔的手掌摸着膝盖上的小猫,轻声道:“因此,我们其实已经根本没有时间去接回寿王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只能救回来永昌帝。”
小猫翻了个身,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哇啦哇啦说什么东西,只愉快的打起了小呼噜。
小侯爷就在这呼噜声中,一边撸猫,一边轻声道:“若是不接回寿王,那便要将重点放在何谈事宜上,十七城太多了,我们要尽量压缩这个数字。”小侯爷道:“以最小的伤亡,结束这一场战争,给所有人喘息的时间。”
这些话李观棋也说过,永安听了第二遍,并不觉得难以理解,顺带还搬用了李观棋的话,道:“所以谈和会比较顺利,因为两边都在推进。”
“可以这么说。”小侯爷却摇头道:“但谈和之后,将是漫长的拉锯。”
“两边不会继续和平下去的,他们只是喘了一口气,养足了力气,还会继续打,长公主要做好准备。”小侯爷慢声道。
永安当然明白,李观棋早将这些东西跟她说过很多遍了,但她还是认真听。
因为这一番话,小侯爷显然是筹思良久,并非临时所想,只是一直没等到机会,直到今日,才能说给永安罢了。
这样想来,他也一定是早就想过她,永安这样想,便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我知道。”永安低声说:“不过后面的事,只要将我弟弟和母后换回来就可以了。”
那些“缺钱啦”“打不过”“死人啦”的各种讨厌事儿,都交给她无所不能的母后和仁德兢业的弟弟去吧,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啦!她还是想回去过睡男人嘬粉子的好日子,这破朝,谁爱上谁上吧。
小侯爷闻言莞尔一笑。
他笑永安太天真,当长公主在之前站出来的时候,就早已被人当成了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她离不开的,只是她以为她自己能离开。
小侯爷也并不开口点拨她,她迟早会自己发现的。
眼见着天色见黑,北风乍起,小侯爷说想回去休息,永安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离开之前,她还关切的看了一眼小侯爷的胸脯。
太遗憾了,眼下小侯爷的毒已经好了,她嘬不到了呀!
明日即将远离长安,直奔战场而去,谁知道这粉子她还能不能嘬到了呀!
这要是嘬不到了,她不得遗憾终身吗?
能不能现在把小侯爷扒了让她嘬一嘬啊!
那坐在石桌旁的小侯爷本来是神色淡然的坐着的,但被永安这么一瞧,摸猫的手都跟着顿了顿。
他没动,永安也没敢说。
而且她知道,就算是说了,小侯爷也一定不会让她嘬的。
最终,永安不甘离场。
但她可没放弃。
转身的瞬间,永安便决定了,她今天晚上一定要嘬一嘬粉子!
当夜,永安以“大战之前养精蓄锐”为理由,跟沈时行分房而睡,待到夜间,长公主抱起来一尊白琉璃香炉,美滋滋的直奔永德殿。
她上一回来永德殿下/药,还是打算下给北定王,结果兜兜转转,没下成,没想到今日重操旧业了。
冬日间的永德殿沉默不言,偏殿后面的木槿树早已过了花期,只静静的披着一层薄雪,看着这位突然造访的姑娘。
永安正从外面推开偏殿的窗户,随后将白琉璃香炉点燃,后将香炉摆放进去,又关上了窗户。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的轻巧,随后喜滋滋的在窗户外面数着时辰熬时间。
她下的只是简单的迷香,能让小侯爷睡得更沉一点。
她舍不得直接稀里糊涂的将小侯爷的清白给毁了,这样的好日子,他们起码要留到新婚之夜啊!她今天来,只是来嘬粉子的。
她就嘬一口,就一口啦!
她只是嘬嘬不进去的!
树间月影慢前移,永安掐算着时间快到了,便缓缓地推开木窗,慢慢爬了进去。
——
是夜,永德殿间。
殿内的后窗窗户被推开的时候,床榻上的小侯爷便缓缓睁开了眼。
他就是大夫,这些迷药之类的小伎俩对他其实不算什么,旁人闻不到的气息,他转瞬间就能闻出来是什么药,他完全可以坐起来,去叫外面的侍卫进来。
但是当他听见后窗那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时,莫名的张不开口。
他听见她进来后一脚踩翻了香炉,听见她撞上了屏风,匆忙去搀扶,听见她又松了口气,听见她随后摸着黑往前走。
这短短几步路,她走的提心吊胆,叫听者都跟着皱眉。
实在是好不容易,才能走到这里来啊。
最终,床榻上的仙人慢慢的闭上了眼。
罢了,都随她去吧。
——
二十息之后,永安终于摸到了床榻的附近。
小侯爷的外厢房之中不点夜灯,窗外又有高木,所以屋内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等她适应了昏暗之后,才看清楚床榻上的小侯爷。
小侯爷身上盖着一层锦缎棉被,哪怕是睡觉,他都躺的规规矩矩,墨色的发鬓垂散在身旁,泛出水一样的泠光。
永安从他眉心的朱砂痣看到他粉色的唇瓣,一时间春心大动,慢慢的凑过去,在小侯爷的唇瓣上亲了一口。
“睡梦”中的小侯爷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动作。
永安像是得到了什么新鲜的玩具,慢慢的去掀开他的被子。
小侯爷身上穿着中衣,每一个扣子都系的很紧,永安迫不及待的伸手去解,手还没解开呢,眼睛都开始冒光了。
——
小侯爷真是一尊玉菩萨。
绫罗绸缎轻轻一扯,便露出来其下细腻水润的皮肉,像是樱桃一样。
她以
前蹭到过的!只是当时没来得及吃,现在,永安迫不及待的扑上去。
当永安真的吃到这心心念念的粉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发了狠忘了情没了命,如痴如醉,如醉如痴,连脑袋都舍不得抬起来。
她完全不知道,在她身后正缓缓走过来一道身影。
“好吃吗?”一道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永安当时沉迷其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先是点了点头,含含糊糊的回了一句“好吃”。
而床榻上的小侯爷眼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藏在被子下面的手也不自然的动了动,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终小侯爷也没有睁开眼。
直到这时候,永安才反应过来不对,她惊讶的一回头,正对上沈时行那双恶狠狠的眼。
永安叼着奶嫩嫩的粉子,当场呆住。
“这么好吃啊?”沈时行是跟着永安来的,他今日一见到永安贼眉鼠眼的说“晚上分房睡”就知道有事儿,他特意跟过来,正好抓了个现行!
“好!啊!”沈时行咬牙切齿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竟然敢背着我——”
“等、等等!”永安怕他发火,匆忙站起来,对沈时行小声道:“他不知道,他睡着了,我我我,我们出去说。”
“睡着了?”沈时行才不信。
睡着了人的呼吸与心跳都是平稳的,但小侯爷不是,沈时行几乎都能听见他猛烈的心跳。
他醒着呢!不过是装睡罢了,在这里糊弄一个永安!
永安以为她是过来偷腥了,但沈时行看的分明,这分明是小侯爷故意引诱永安,还在这里摆出来一副不染尘埃、纯洁天真的姿态,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往这里一躺,香肩半露胸口粉润,一个大男人也不嫌恶心!
呵,他也是男人,男人这点勾/引女人的小手段他怎么能不知道?
“你不要胡说!”但永安坚定的认为小侯爷是睡着了的,她道:“我给小侯爷下了药,他睡着呢,哎呀,都是我的错,回去了任你罚行了吧?你不要在这里撒泼!”
“回去?”沈时行冷笑一声:“我就要在这撒。”
他抬手就去扯永安的衣襟,惊得永安喊道:“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反正他也听不到,我爱干什么干什么,你刚才干什么,我现在就干什么!就许你能干,我就不能干了?”
沈时行一肚子火儿突突突的往外喷,任谁都阻挡不了。
被迫闭眼装睡的小侯爷,吃醋发癫的沈公子,和一个左右为难失声尖叫的长公主,拼凑成了一个喧闹的夜晚。
——
窗外木槿树静静地立着,随着猛烈的北风凶狠的抽着枝丫,直到天明。
该出发了。
第74章 姐妹见面我陈永安,改邪归正了!……
随着长公主来议和的消息传入战区,两边人都短暂的休了战。
因战事暂停,军营这边突然热闹起来,两边战区甚至还来了两批大型商贩过来售卖货物。
战争之中,不伤走商,是所有人的共识,只要不是正在战时,商人都可过来兜售。
这些商贩多都是商贾世家之人,非是寻常百姓,手里都有健仆,多为各地地头蛇,亦或者是当地商会的成员,他们原本就与军队有生意,军队这么多人,吃喝嚼用总不能全等朝廷来拨吧?有一些灵醒的将军为了购置马匹和粮食,会早早和一些商贩打好关系。
这些商贩也会趁着不打仗过来赚一笔横财。
什么?你说横财在哪里?当然就在这群老兵身上啦!哎呦,别看他们衣衫褴褛,一顿吃不到一口肉,但军营的人可最有钱啦!
看看他们劫掠过的地方,瞧瞧他们兜里的金玉镯子,这可都是钱啊!
每每战事生,老兵劫掠实是常事,私藏些战利品,更是习以为常,那些金玉,军中无处变现,若是这时候有商贾来卖,他们会贱卖出去的,一只玉镯子换一个女人是常事。
这些商贾们便使出十八种刀枪棍法来,从他们兜里掏出钱来。
总有些人想偷偷喝一壶酒,唱两口肉汤吧?打烂了的衣裳要人缝补浆洗吧?若是太久没见过女人,是不是还要来这刚搭好的窝棚里睡上一睡呀?
什么?你睡完了不给钱?那你看看我身后是什么!是一批健仆!你若是往上告,那正好,我跟你的头头还认识呢!我们可是给你们将军使过银子才来做生意的,可不是那种没拜过地头蛇的莽青头、更不是那种随便能踢一脚的臭流民!
这群商人,就像是蹲点的秃鹫,晃着尾巴跟着军队吃死人身上的膏脂,但同时,他们确实带来了些许繁华,给一些人留了性命。
原本的流民可以来跑跑腿,赚两口米汤。老子可以把儿子卖给商贾当奴仆,再不卖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好看的姑娘可以直接进窝棚,用身子去换点东西吃,好歹有这些商贾镇着,这群兵头不会玩了她们不给钱,当然,也有好看的小子,军中有人爱这一口,男的价还更高呢。
别管是怎么活的,反正乱七八糟的活下来了。
因为来了不少商贾,让旁人知晓这里安全了,连带着长安城中也飞出来不少书信,皆由自家的奴仆带着,来送往军中。
其中就有方夫人的信。
自从宋知鸢随军出长安后,方夫人这颗心就一直吊着,夜半醒来都要偷偷哭上一场,哭她那苦命的孩子,人家孩子当官,都有父兄开路,一路亲手把持,往上一点点送过去,而她呢?一个姑娘家,父亲不行,未婚夫不行,自己一点点往上熬,一个女儿家,天天种地就算了,竟还要去随军,谁听了不掉眼泪?
待到军中战事稍缓,可通书信,方夫人连忙命人收拾了一大包的衣服肉干,叫人给送过去。
给宋知鸢送信的人也有点说道,正是昔日为长公主传信的马掌柜——现在得叫马大人。
之前这人被长公主封了个公主府小官,留在长公主府颐养天年,仗着一个救过长公主的功劳,素日里也没人找他麻烦,偶尔还有人吹捧吹捧他,让他颇有几分飘飘然。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出身卑贱,日日警告自己要谨言慎行,一方面又被这繁华富贵给迷了眼。
以前当奴才的时候,怎么知道主子的日子过的这么好啊?
他也想继续当主子,当更高的主子。
这一回长公主出军议和,马大人也想跟着蹭一蹭功劳,削尖了脑袋往长公主身边钻营。
所以这一封给宋知鸢的家书兜兜转转,便送到了马大人这里。
马大人本来就是宋知鸢母亲那头传下来的奴才,算起来见到方夫人,也得喊一声“夫人”,但眼下人家是官身了,自然不可能继续当奴才看,方夫人便一宴请,二送礼,好好打了一回关系。
马大人赴这场宴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
他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刺痛。
得意他与之前完全不同,他抓住了那一点机会,努力的向上爬了一个台阶,不再是下面跪着的奴仆,他是官,比原先那些人都要尊贵,但是他真的去见方夫人的时候,又觉得刺痛。
因为他曾经是奴,而方夫人也知道他曾经是奴,看过他曾经卑躬屈膝的样子。
他确实是因一番际遇脱了奴身,但是也并非是一步登天,最起码宋姑娘还压在他脑袋上呢,他心里觉得痛,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压着不满小心应承,接了书信。
他不是对方夫人不满,方夫人礼数周到,他是对自己不满,对他过去的出身不满,他眼下越是风光,就对之前的自己越是怨恨。
这种怨恨不来自于旁人,而是来自于对过去的自己,所以深陷泥潭,无法自救,那些漆黑的、无法入睡的夜晚里,会滋生出阴暗的蟊虫,向无边的权力伸出触角。
人一旦得到一辈子不曾见过的东西,总会迷失在其中,难以自拔,非是谁之过,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待到长公主出城,马大人这头便带着书信出发。
长公主仪仗开路,人群浩浩荡荡前往战区,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廖家军给的期限、第三日的晚间,走到了军营。
明日,就该与廖家军面见了。
——
长公主仪仗到达时,北定王与众将军都站在前头相迎,宋知鸢的官阶比较低,所以挨不到前头,只能在很远的后面抻着脖子看。
透过人群的甲胄与发鬓,她瞧见宽大气派的公主马车缓缓行来,到了人群最前头,众人跪下、俯身行礼,长公主则从马车上下来。
在长公主身旁落后半步的是一黑一白,黑衣的瞧着是那位男宠,白衣的不知是谁,但是瞧着服侍,应当是东水小侯爷。
宋知鸢之前听耶律青野说过,是东水小
侯爷与那位沈时行一道儿来伴驾的。
宋知鸢偷偷在人群中抬头,远远瞧见永安金光熠熠,面容皎洁,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真好,虽然时局动荡千变万化,但她的永安依旧万人之上,美丽恣意。
——
长公主入营帐后,先被请进北定王主帐参宴,宋知鸢这时候才能见到永安。
长公主和诸位将军们先入席,宋知鸢离得远,还没等过去,远远便听有人唤她。
宋知鸢一回头来,便瞧见马大人眼含热泪的站在她前头,道:“宋大人啊,许久不见,老奴真是担忧您担忧的紧。”
“马大人?”宋知鸢惊讶的看着他。
她离开长安似乎也不过月余,只是眼下,昔日里那个鬓间斑白、身形佝偻干瘪的马掌柜已经摇身一变,配上锦衣华服,高高昂起了头颅,形容神色与原先完全不同。
说话间,马大人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将自己兜里的方夫人书信递给宋知鸢,道:“大人,这是方夫人托老奴给您送的。”
他刻意对宋知鸢自称老奴,哪怕有无数人对他说过“马大人”,他依旧对宋知鸢自称“老奴”,也等着宋知鸢对他说一句“马大人”。
他谦卑的姿态和身上整套的华服对比,像是某种矛盾的东西杂糅到了一起,叫人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不必自称老奴。”宋知鸢接过信,眼圈也有些发红:“马大人,多谢你。”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你且去那个帐篷喝酒吧。”宋知鸢指了指一旁的小帐篷,道:“都是待客的。”
今日长公主驾到,军中要迎,自然也要办宴,一些小官上不得主帐,只能在下面的小帐篷里坐一坐。
马大人连声应下,离开,只是在离去之前,驻足脚步,目光艳羡的看着那主帐。
宋知鸢匆匆将这位马大人安置下去后,才快步回到主帐之中。
她官位虽低,但是得长公主亲自点名过来的,进了主帐,她便瞧见永安远远对着她招手。
坐在席面上的永安依旧漂亮,她穿着艳红色的石榴裙,头顶簪金,手腕配玉,眼眸亮晶晶的,像是盛着天上的星星。
她快步走过去,如过去无数次一样,跟永安挤坐在同一张案后。
俩小姐妹久别重逢,各自都有一把辛酸泪。
宋知鸢是在军中打仗,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每日数粮草数的心衰力竭,永安是跟一群人玩心眼,被朝政折磨得疲惫不堪,甚至还被刺杀过,两人凑在一张桌案后,席面还没开始,她们已经嘀嘀咕咕骂了八百遍人了。
永安骂完人,顺手拿起酒水往喉咙里一灌,顿时扭起了脸。
这酒水都是临时在那批商贾手中购的,糙的很,她喝不惯,便又放下,继续跟宋知鸢说小话。
席面开始之前,永安还凑到宋知鸢的耳边问了不少关于此次战局的事。
当时席面并不安静,军帐地方虽然大,但坐过来的官员也多,人一多,地方一挤,便显得极为吵杂,她们俩凑到一起小声嘀咕,永安问她:“你说,我要是压价到七城,能不能行?”
压价这回事不是随便压的,其中涉及很多,比如这些城邦的地理位置,是不是交通要塞,比如这些城邦有没有什么价值,比如一些城邦有大片良田,有没有交换的价值,这不是一个随便的字数,要看彼此的兵力,和对方能够舍弃的程度。
但永安却没有意识到,她那双眼睛扑闪着,像是以前问她“你说我去抢谁家公子能不能行”一样,好像只要宋知鸢告诉她“行”,她就真的能做到一样。
宋知鸢欣慰的看着她:“我哪里知道呀,长公主,你得问北定王啦。”
她现在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公主了,早在宋知鸢看不到的地方,她凭着她自己,一路走到了上头去,所以她现在的问题,宋知鸢也回答不了了。
宋知鸢为她高兴,但也因此而感到一点落寞,因为宋知鸢其实已经没办法给她特别多的助力了,宋知鸢不是熟读四书五经、看透世间人心的李观棋,也不是狡诈善跳的韩右相,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靠着那一点好友的偏爱,走进这世上最大的棋局,用力推了一颗棋子而已。
而推过这棋子之后,是一颗又一颗比她还要高的棋子,是遥远的、看不见边际的棋盘,远到与天相接,再多的,她真的不知道啦。
永安怔了一瞬。
她不管做什么,都总是习惯来问宋知鸢,现在宋知鸢突然说不知道,她有些许恐慌。
而这时候,一旁的宋知鸢从袖子里探出手,抓住了永安的手,低声和她说:“没关系啦,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算是没有预知,她们也已经走过很多很多事了,往后的日子,也一起熬过去就行。
喧嚣的席面里,永安与她的手在桌案下、袖口间互相交握。
不管她们俩在什么地方碰到,不管她们身处什么样的处境,只要她们勾上手,就会突然回到幼时,两人一起在夫子的课堂上听诗书,背地里却勾起手、偷偷玩的夏日。
这天下大,明月高,世人面孔模糊不清,前路安危不明,但身边有一个至交,便会觉得心中生根,什么都不怕了。
——
这一场宴席最开始是喝喝酒,但到了后面,便是开始谈论政事。
既然双方已经准备要和谈,那就要商讨好和谈的条件,谁能让多少利,谁能挖出来多少钱,都要仔细说清楚。
这些事北定王完全不清楚,长安不是他的地盘,北江距离西洲的直线腹地之间隔着一个长安,人家西洲甚至都没有要北江的地,大概是因为知道北江也苦寒,没什么好东西,所以要的都是长安附近的富庶地方,更何况,他只是个武人,具体到算账这么细致的事儿,他不大行。
长公主也是说不明白,她有时候连账本都会算错,让她说这些她什么都说不懂,沈时行碍于身份不敢开口,倒是一旁的小侯爷在这时站了出来。
小侯爷先从彼此的军力分析,又从双方的地理位置分析,最后划分出了七个城邦,是比较合适做交换的地点,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折中一些算,大概是十二个。”小侯爷又道。
如果运势很不好,廖家军得不到十七个就要当场砍了永昌帝,起兵攻打过来的话,那可能就要给十七个了。
总之,打到现在,就是一场物资交换。
既然双方拳头都差不多硬,你想要我手里的城,我想要你手里的人,那就坐下来慢慢谈一谈吧。
见一个小侯爷说的头头是道,宋知鸢松了一口气,慢慢向永安靠过去,低声道:“好歹还有个能用的人。”
她记起来永安说爱上东水小侯爷的事儿,便凑过去,用袖子掩面,偷偷低声问她:“你上回说,喜爱那小侯爷的事儿,眼下如何了?可有什么进展?”
宋知鸢对永安喜好/男/色这件事早已不抱希望了,她知道永安一定会
下手的,只是区别在早晚罢了,今日见小侯爷神色温和,瞧着不似对永安有什么隔阂,便忍不住凑过来问问。
但谁料,她问过之后,却见永安沉默了两息,后咬着牙说道:“本宫已经弃恶从善,再也不出去玩男人了!”
宋知鸢不敢置信,宋知鸢大惊失色,宋知鸢猛掐大腿。
怎么可能?
而永安显然没打算跟她说是“为什么”,只一脸严肃认真的说道:“本宫真的已经改了。”
任谁经历过这样一次夜晚,都会改的。
宋知鸢好奇极了,但永安无论如何不肯告诉她“为什么”。
这一场晚宴,就在宋知鸢的疑惑之中结束了。
——
因着明日要与廖家军互通消息、准备和谈,所以今日的晚宴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黄昏日晚的戌时,便已散了。
军中为长公主新扎了一个帐篷,长公主照常拉着宋知鸢与她同眠。
宋知鸢“哎”了一声应下,便回她帐篷去取她的更换衣裳。
她回她的帐篷的时候,远远瞧见耶律青野的身影,他正在与长安来的官员们讲话。
这些都是长安里来的小官,并非是主帐之中的,宋知鸢还在人群中瞧见了马大人。
这些小官们都想巴结一下北定王,彼时正在挨个儿见礼,马大人喝的醉醺醺的,也努力的往前挤。
宋知鸢只瞟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她没有将这一点小事放在心上。
她没在意马大人,马大人也没看见她,马大人只一直在看北定王。
四周的大人们围上北定王,一个个努力的向上攀关系,马大人看的心里发燥,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被甩在后头。
北定王对他们的行径并不在意,只随意摆了摆手,便道:“诸位大人一同饮乐。”
军中帐篷不够多,一些将士们都是随意坐在自己的帐篷前饮酒的,北定王这趟出来,是来与他军营中的兵一起喝酒的。
长公主的宴会已经散了,他不必再随着那些客人们去坐主帐,所以出来找个熟悉的地方坐一坐。
军营中的糙男人在非战事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席地而坐、或者拎个马扎围着火堆喝酒的散漫,才更让他舒服。
所以他没有在意这么多臣子,而是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和亲兵饮酒。
北定王跟亲兵饮酒,与这群大臣们没什么关系,按理来说,这些大臣们是有帐篷的,他们该去帐篷里坐着,但奈何啊,在这官场上打滚的人,都会本能的向最高权者靠近,所以他们一个人都不肯去帐篷里,而是学着北定王的样子,拿个小马扎就在四周一坐。
但是官员与官员之间也是分等级的,像是马大人这种最低的等级,拿了小马扎也挤不进去最里面的圈子,只能在最外圈坐着。
马大人郁闷的连饮了几杯酒,酒浊人心浑,他几杯就醉了,坐在小马扎上想,要是他能再干点大事儿就好了。
他浑浑噩噩的想着的时候,旁边有人探讨最近的公务,也有人不认得马大人,见他一直在喝闷酒,便低声问:“这是谁啊?负责那一处的公务?”
马大人在朝野中不算是出名,他的官职来的全是运气的,且又年岁太大,没有什么才气,以后注定也没有什么太多升官的可能,所以也没多少人在意他,在出行的队伍之中,马大人什么都做不了,可偏偏又占这个位置,其实颇为惹眼。
“他能负责什么公务?不过是个长公主府的隶属官员,什么都不必做的。”旁边的人以为马大人喝醉了、听不见,便带着点轻蔑道:“就是借着运气升上来的,说是恰好瞧见了长公主,过来报了个信,便换来了这滔天富贵。”
“知道他入长安之前是做什么的吗?就是那位太仓隶属的府中的一个小小掌柜而已!”
旁人的话刺痛了马大人。
他“腾”的站起身来,将手中杯盏摔在那位说话的同僚的身上,高声怒吼道:“我可是救了长公主!我做过掌柜又如何?若没有我,就没有今日的长公主!”
他喊出来还不够,还要反反复复的说:“那一日,那一日长公主携带信物到我铺中求援,若不是我机警,若不是我机警——”
被他砸了一下的同僚见闹大了,匆忙站起身来,连声赔礼:“是我酒后失言,马大人切莫动怒。”
一片混乱之中,远处突然有亲兵行来,将马大人带去了人群最中心,也就是北定王的面前。
马大人被带过去的时候,四周的亲兵已经放下了手中酒碗,站起身来,将四周清退。
之前那些大臣也不知道自己是那句话没说对,也不敢问,只顺从的站起身来,一个个提心吊胆的退了下去。
马大人被亲兵提到北定王面前的时候,人已经怕上了。
他抖着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懊又悔,干巴巴的张着嘴站在原地,当耶律青野看向他的时候,他心中恐慌,双膝一软,竟是直接跪到了地上去。
老马啊老马!你真是上不得台面啊!一时之怒,要惹来大祸了!
“王爷饶命啊。”他颤颤巍巍的说:“老朽,老朽一时失态——”
“本王有话问你。”而那坐在帐篷前的王爷抬起眼眸来,眸色冷沉道:“长公主携带信物到你铺中求救一事,细来说说。”
第75章 守株待兔来者不善满朝文武活吃了她……
是夜。
宋知鸢在帐篷里卷了套换洗的衣裳,匆忙跑出了帐篷,后钻去了公主帐篷中。
公主帐篷跟北定王帐篷的格局差不多,只不过更加奢华精致些,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羊羔绒毯子,行军路上沉闷,茶水喝着也觉得味苦,角落里便摆着切开的瓜果,做新鲜的果味熏香。
公主帘帐内摆了俩浴桶,俩姑娘一人一个,俩小姑娘都被蒸腾氤氲的热气烧的面颊通红,哪怕天色见晚,但谁都不愿意从浴桶里面起来,只在中间搭了个帘子,一边洗漱沐浴,一边隔着帘子继续叽叽喳喳的说小话。
宋知鸢锲而不舍的追问永安到底为何改邪归正,永安被她追问急了,冷哼一声,道:“我本有件有趣的事要分享给你,眼下你不肯与我好好说话,我便不说给你听了。”
“什么事?”宋知鸢隔着一层纱帐问她。
那头的永安不说话,只重重的“哼”了一声。
她还耍上脾气了。
宋知鸢便将两人之间阻拦的纱帘拉开,趴在热水桶的木头边缘,讨好的将自己水桶中浸泡的花瓣撒到永安的身上,道:“好公主,我的好公主大气磅礴,心胸宽广,怎会与我置气?且说与我听听,到底是什么有趣事?”
永安被她吹捧两下,便全然忘了方才那点小仇怨,而是靠过来,手肘撑在自己这一侧的木桶沿壁上,捧着脸蛋,冲宋知鸢一挑眉,道:“是齐山玉的事哦,你要不要听?”
她的眉细而浓,一挑起来,眼角眉梢里便窜出来几分看笑话的坏心眼儿劲儿来,一瞧就知道,一定不是
什么好事儿。
宋知鸢已经很久没听见齐山玉的消息了,自从她入了官场、她父因为宋娇莺舅舅的事儿被贬官之后,齐山玉一下子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又见昔日未婚妻成了官,难免深受打击,沉溺在过去的事情中无法自拔。
再然后,宋知鸢便很少关注他了,她有光明前途要闯,有一大堆事儿要干,每一步都在艰难地向上走,自然无法回头去看那些被困在原地的人。
时隔一辈子,她的眼睛里、她的心里,都完全塞不下这个人啦,她都快把齐山玉这个人忘了,倒是永安这一提,她才记起来,噢!还有这个人呢。
“他怎么了?”虽然平日里不记得这么个人了,但是永安一提起来,宋知鸢突然间就好奇起来了。
谁能不想听前未婚夫的八卦呢!若是再来点出门被马车撞死的好事儿不就更有意思了吗!
“齐山玉之事,你不知道,他娶妻啦。”永安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说:“就前段时间。”
宋知鸢还真不知道,她略有些惊讶的问:“谁家的姑娘,如此倒霉?”
齐山玉这人,她实在是知道的透彻,特别是当官之后,她更能明白齐山玉的本性,这就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在外面不一定能混出什么模样来,但是回了府宅中,却必须要后宅和顺,要妻子打理家业,要妻子处理一切,但他自己却不会出面为新妇解决任何问题,问就是“大家宗妇理应如此”,他要女人咬碎了牙,拿自己的血肉给他撑面子,这样的男人,不管娶谁,都会趴在妻子的身上喝血的。
若是个贵妻还好,自身过硬,再读点书,脑子聪明些,想来能跟齐山玉斗个不相上下,但是若没有什么根基,那就死路一条了。
齐山玉只是看着温润,但他绝不是养人的美玉,而是磨人的死玉。
“东水那头千山万水过来的。”永安越说越起劲儿:“跟着小侯爷的军队一起来的,你跟齐山玉的婚事不是退了吗?人家东水那头的爹见齐山玉这门亲事完了,就直接在东水那头给他定了一门亲,压根就没跟齐山玉商量,这趟东水来军,前头走军队,后头跟婚车,落地就得办婚事,说是在这头先娶了,回头回了东水再去上宗祠。”
齐老大人也是好心,这儿子这门婚事毁了,赶紧接下一门啊,可别耽误了好时候,齐山玉的岁数已经十九,今年过了年就是弱冠,虽然家人不在,无法筹办弱冠礼,但是他年岁已经摆在这了。
大陈男女都早婚,十六成家比比皆是,十四五的也常见,自幼养童养媳的也不少,像是齐山玉这样十九岁还不曾成家的已颇为少见了。
所以齐老大人才着急啊。
男人嘛,都得先成家再立业,娶妻要娶贤,娶家事,娶性情,至于外貌如何、喜不喜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孩子,早早生出孩子来,才能延续血脉。既然跟长安这门婚事断了,那就跟进续上下一门婚事,男人不成家可怎么行!
齐老大人便让自己族中的族老替他送了一段亲。
自古以来,这男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头的父母定好了,下面的孩子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这门婚事齐山玉就算是听都没听说过,他也要娶进门来。
“说是那齐山玉很不情愿。”永安说的眉飞色舞,道:“他嫌弃那新娘子是东水一武将家里出来的,身份低微不说,人也不曾读过书,只是受父命难为,将人接进了门来而已,却以战事繁忙为理由,多日不曾回府门,连婚事都不曾办过,也从不曾让这姑娘出门,连交际都不让她去。”
按着寻常规矩,姑娘既然进了门,就该请族老主持婚事,操办一场,但齐山玉连府门都不回,这婚事也就这么僵在这里。
这位姑娘的位置便十分尴尬。
顿了顿,永安又补了一句:“这姑娘能被送过来,是因为前段时间东水水患的时候,齐山玉的父亲,齐老大人去镇压,被卷进流民纷争里,这位下属拼死救人,落了伤残,他本就是武将,落了伤残就要退,以后只能做个闲职,恐怕再难上进,齐老大人念他的恩情,所以才将这姑娘送来长安的,以这门婚事,保了人家全府富贵。”
下属的门槛低,以婚事相抬是最方便的,联姻,是这天底下最有效的提拔方式,只要联姻了,这就是一家人,两家的资源都是互相流通的,所以女子要上嫁,男子要上娶。
只是女子上嫁受的委屈与男子上嫁受的委屈又完全不同,前者在婆家受尽磋磨,在产房伤筋动骨,好处却都给了自己父母兄弟身上,外人还要赞叹她好命,而男子却能直接吃到妻子的血肉,登高梯、上青云,以后有权有势了,再纳妾也是在所难免。
男女的不同在这桩婚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位上嫁而来的未婚妻眼下是居住在齐府,但住的也是如鲠在喉,齐山玉看不起她,不给她脸面,眼下齐家的族老还在,齐山玉就这般冷待她,以后齐家族老走了,这位未婚妻还有立足之地吗?
但她若是受不了委屈走了,以后她的父弟怎么办?她的父亲已经为了救齐老大人而重伤留疾了,爹不行了,他们家就摇摇欲坠、撑不住了,都靠着她这个长女的姻亲活着呢,她又有什么办法?明知道惹人生厌,也只能硬咬着牙留下。
宋知鸢听着都替她叹息。
人生而为人,却要被条条框框困在各种宅院里。
“她难有好日子的。”宋知鸢莫名觉得悲凉,为这位从不曾见过面的女人,她看向与她近在咫尺的永安,低声说:“若日后有机会,我当帮帮她。”
“你如何帮她?”永安不明白宋知鸢为什么要帮她,在永安眼里,宋知鸢跟齐山玉结了仇,那宋知鸢跟齐山玉的妻子就也结了仇,既是仇人,又为何要帮她?又如何来帮她?
“以前我也差点是她,所以难免可怜她。”宋知鸢抬手,摸了摸永安的脸,道:“至于如何帮她,这些道理,我做官后便懂了。”
不,应当是掌握权力之后便懂了。
最早时候,大陈是不允许女人出去立门户的,女人名下不能有任何财产,就算是给的陪嫁,也得记挂在族里、父兄名下,亦或者丈夫名下,女人不能做上税,那她们就不能做生意,就算是做,也得拉个男人来挡在前头,地契或房契上,她们的名字也不允许出现,所以钱财从来都与女人无关,而一旦依靠的男人没有了,女人就会沦为被争抢的战利品。
因为国家不允许她们比男人更高,所以她们只能跪在地上任人摆布,女人就只能做宅院里的东西。
早些年,太后曾允女子出去立女户,允许女人自立门户,自己名下有财产,自己出去做生意,从那以后,女人出嫁的钱财,才算是真的属于自己的钱财。
早些时候,宋知鸢太小,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意,现在想来,太后才是那个真正吃够了男女之间的苦,所以一门心思照拂女人的人。
人皆苦,人皆难,所以宋知鸢不想去为难这些在苦难里浸泡的女人,她只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男人们已经吃尽了好处,我们女人就不要互相为难了。”
她枕在木桶上的手已经有点发麻了,干脆顺势站起身来,一边起来一边轻声说:“若是天底下的女人都能做官,那才是好事。”
但若是男人来当皇帝,一定不会去体恤女人。
就像是长公主不会真的将她院里那些男宠当个人来一样,永安以前把那些男人当成人来看了吗?没有,她只把和她同样身为女人的宋知鸢当成人来看。
永安这样对别的男人,那别的男人也会这样对女人,这不能怪任何一个人,只是本能而已,所以没有什么谁体恤谁,只有谁在上面,谁才说了算。
永安不太能明白宋知鸢的悲悯,但她敏锐的察觉到宋知鸢低落情绪,所以她连忙说道:“你莫要不高兴,以后待有机会,我开了女子做官的先河便是。”
宋知鸢当时从浴桶里爬出来,闻言笑道:“你?还是等太后回来开吧。”
当初她去讨官,有润瓜这种神仙作物在手,都被一群官员埋汰的抬不起脑袋,将她逼迫到撒泼骂人的境地,最后还是靠着太后才能将这浩瀚官途撕开了一条缝,让她硬挤了进来,而永安什么功绩靠山都没有,她如何能去给所有女人开一条路?
永安哪里扛得住啊?这满朝文武活吃了她。
“我还有弟弟。”永安理所当然道:“他会听我的话的,他可是皇帝。”
宋知鸢脸上的笑意淡了点。
她都不敢想永昌帝掌权之后,她自己会是个什么光景,永昌帝会爱永安,但爱不到她头上去,以后就算是有了同等的功绩,也一定是先把机会给男人。
她底下少了个根,脑袋就挺不直,也没法子。
但那些事儿都离她太遥远啦,她没有继续提,只道:“好啦,泡够了,我们一道儿睡觉吧,明日辰时,廖家军将来,你还要去和那些人和谈呢。”
之前永安决定来议和之后,北定王这边就派了信使过去,与廖家军约见。
他们双方都不肯去对方的地盘,最后在两军交战的最中心,搭出来一处帐篷,双方都不得携带亲兵,不得携带武器,只能单独见面。
长安城这边是长公主与小侯爷出席,沈时行回避,北定王同行,廖家军那头是廖寒商带着两位心腹出席,小皇帝与太后都不曾放出来。
也就是说,这帐篷里最多只会有六个人来商议割城一事,永安就是其中之一。
她得好生休养。
永安“嗯”了一声,爬到旁边榻上,俩小
姑娘一人一个厚厚的棉被,面朝面的睡过去了。
兴许是好友在身侧,连带着人都放松了几分,俩人没过多久便各自陷入梦乡。
次日一大早,不过卯时中,俩人便都醒来了。
永安起榻更衣上妆,满脑子都在敲算盘,琢磨着一会儿该说什么做什么,眼下她要去见这位廖家军的反贼,只觉得紧张极了。
宋知鸢每日在军营里打滚,早已没了姑娘家上妆的繁琐规矩,起的比她晚,但收拾的却比她快多了,随意拿了根木簪子挽住发鬓,便起身去外面取食物。
“外面有小厨房。”永安道:“不必出去取。”
宋知鸢漫不经心的“哎”了一声,但脚下步伐没停,只回道:“我要吃两口军中的饼。”
她其实也不是要吃饼啦,只是去出去转一转。
长公主虽然自带了小厨房,但小厨房中哪里有耶律青野呢?
以前每每出征,宋知鸢晚上都是跟耶律青野睡在一起的,两人肌肤相贴的每一夜都让宋知鸢觉得安心,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但昨日随着永安睡了一夜,今日一醒来,竟觉地处处都有几分不自在。
两军议和,这么大的事儿,宋知鸢不大放心,总忍不住担忧,她得先去在耶律青野离开之前,见一见耶律青野。
她出了长公主帐篷后,先是去往耶律青野的主帐,但主帐之中空无一人,守帐的亲兵说不曾瞧见王爷回来,她便出了主帐,在四周帐篷里绕了一圈。
耶律青野没回来,能去哪里呢?
她福至心灵,走向她自己的帐篷。
昨日间她不曾回来,帐篷中也便没有点蜡烛,现在一掀开帘子,便觉得其内昏暗,有一种温暖又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宋知鸢的帐篷不大,也就一案一椅一床铺而已,一眼望去一览无余。
当她掀开帘帐时,果然便瞧见一道身影坐在案后。
对方正对着帐门口,像是正在等她回来。
帘帐撩开的时候,一道光由小渐大,汇聚成一道淡金色的光芒,正落到对方面上。
他神色平淡,像是等了很久,眉目间看不见焦躁,也看不见期待,帘帐被掀开的时候,他抬眸望过来,眼眸里像是藏了一片幽冷的北海。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在床榻间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只有偶尔才会情绪外露,所以宋知鸢也早都习惯了他那张冷脸。
如果宋知鸢能够敏锐一点,那她就能从耶律青野的身上看出来些许“守株待兔”、“来者不善”的意味来,但她并没有。
她沉浸在这个美好的清晨里。
昨夜她收到了家人的家书,家人的关怀冲散了周身缠绕的血腥气,又和她的好姐妹抵足而眠、睡过一夜,她在战争中干涸贫瘠的血肉被好友的笑容滋润,生出绿油油的嫩草来,等她绕过帐篷,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又发觉她喜欢的人正等在她的帐篷里。
这草上就又开出了花,冲着耶律青野摇啊摇。
虽然是在战时,虽然局势紧张,但她还是觉得这一刻的她被丰沛的雨和阳光充盈起来,像是走在春日里。
帐外北风呼啸,但关上帐篷,里面是良辰美景,桃李春风,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瞧不见的地方,她偷得浮生一刻甜。
“你怎么在我这里呀。”她慢慢走进来,将身后的帘帐关上,不让旁人瞧见她的花,随后向耶律青野走过去,如往常一样要钻进他的怀抱。
“我去陪永安啦,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只当他是想她了,心里甜滋滋的,但口中还要埋怨两句的啦,她说:“以后不要这样等我啦。”
搞得她好像是什么夜不归宿、丢下夫君不管、只知道自己和友人吃喝玩乐的坏女人一样。
说话间,她人已经走到了椅子旁。
她如往常一样,往他的怀中坐下去。
她以前坐过无数次的,他的怀抱很大,腿骨坚硬,身上滚烫,坐过去的时候,他会用有力的手臂揽抱住宋知鸢。
宋知鸢可以整个人倚进他的怀抱中,她会比他的身体稍微高出一线来,向前凑一些,还可以亲吻到他的额头。
耶律青野很喜欢这个动作,因为他都不必抬头,就能含到宋知鸢,他时常在无人的帐篷中这样抱着她,战事频繁、不能一起入眠的时候,他就只这样抱着含一含解解渴。
宋知鸢总是觉得羞涩,会抬起手捂盖在他的眼眸间,含就算了,不要一直望着她呀!
但今日,她如往常一样过来的时候,却觉得腰间微微一沉。
她垂眸去看,才发觉是耶律青野抬手,以手背挡住了她过来的身体。
他力气很大,看起来只是轻轻一挡,但宋知鸢却难以靠近他半分,她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是却无法向前一步。
“耶律青野?”宋知鸢垂头看他,略有些诧异:“怎么了?”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与平时的不同,但是却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本就不是观察细微、狡黠如狐的人,又因为日日与耶律青野疯吃海含,早已丧失了对他的敏锐与防备,以至于挡耶律青野突然变了一副神态的时候,她却依旧沉浸在甜蜜蜜的爱意里,无法看清,只会发出直白的询问。
耶律青野正缓缓抬起面来。
他生的凌厉,骨骼利眉目寒,抬眸间锋锐冷冽,峻丽肃杀。
坐在椅子上的耶律青野比站着的她要低上许多,看她的时候,也是抬起来脸的,她高他低,可宋知鸢面对他那张面的时候,却莫名的觉得心中发紧。
她有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当他用黑沉沉的眼望着她的时候,总叫她心口发紧。
每当这个时候,她才会记起来这个人的威名与他手上的鲜血。
他这个人,绝不是她素日里看到的那一副痴缠女人的模样,只是她不曾直面过他的刀锋,被他的情/色/喜爱所包围,被他轻哄着纵容,又因为他太容易被她得到,会因为她说上两句话,就被她拉入床帏,所以显得毫无危险。
她享受着他的喜爱、偏宠,从他身上得到了太多,因为被他摆得太高,所以总是忘记他是北定王,忘记他弑杀冷酷的本性。
他从各个定义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唯独对宋知鸢藏起了这一面,扯了一个帘子,挡住了他皮下那层见不得人的本性。
他没打算改,他就这样,他但凡善一丝都做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军营的刑帐从不是摆设,进去的探子出来的尸体不计其数,他也容忍不了一点谎言。
他只是不愿意用这种手段来对待宋知鸢,他只是不想让宋知鸢见到这样的他,他也相信宋知鸢不会见到这样的他。
然而,宋知鸢偏偏无知无觉的撩开了他的帘子。
他望着这张白皙的、美丽的脸,给了她最后一个机会。
“你曾做了什么错事。”他道:“现在与本王交代了。”
第76章 即见廖寒商日
后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
昏暗的帐篷中,耶律青野的面沉静冰冷,看着她的目光却似是锐利的箭矢,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几乎要刺穿宋知鸢的皮囊,直入她的内心。
宋知鸢心头一紧。
她、她做过什么错事?
她记不得了,她也没少干啊,她背地里偷偷欺负过赵灵川,她跟永安说过北定王坏话,她喜欢他在床榻上的那些事儿但故意吊着他不给,她故意把难吃的饼卷边缘塞给他,吃掉他好吃的饼卷心,太多了,她不知道耶律青野问的是那一件。
她还,她还——
宋知鸢突然打了个颤。
她还干过更错的事,可她现在根本都不敢想。
她曾经骗过耶律青野。
现在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她其实还不太了解耶律青野,只是被他身上的光环与手中的权柄所吸引,为了让耶律青野无条件、持续的帮她,她想方设法的靠近他。
但后来,她真的与耶律青野日夜相处,她便渐渐忘掉了她最初来的目的。
耶律青野这个人有很多问题,他嘴硬性傲,常摆出来一张高高在上的脸,睥睨的瞧着所有不如他的人,他独/断,专横,对自己的养子也是强硬手腕居多,更别提旁人了,只要地位在他之下,就都要遵守他的规矩,他在某种程度上不论善恶,当初他就算喜爱宋知鸢,也明摆着看不起宋大人,他绝不是那种会事事周到体贴的人,更不会为了旁人来委屈他自己。
但是宋知鸢剥开过他的铠甲,看见过他铠甲之下受伤的躯体,听过他的心跳,感受过他刀锋之下的温柔,汲取过他深夜间的温暖,就理解了他的强/权,因为心疼他受的伤,所以也愿意遵守他的规矩。
就算是明知道他有很多不好,她也依旧喜爱这个鲜活的人,抛掉北定王的身份,就算他没有这样的权势,她也会喜欢他。
但她的喜欢来在谎言之后,便沾上了不安好心的罪名,她现在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只觉得心头发紧,一种恐慌直顶头皮。
她在面对耶律青野那双冷锐的眼眸的时候,连后背都冒出冷汗来。
“我不记得了。”宋知鸢可耻的逃避了,她不敢提起来自己做的错事,只用力地想往他的怀抱里钻过去。
只要能重新坐在他的怀里,让他做一些过分的事情,他大概就不会生气了吧?
她的手心湿漉漉的,指尖勾在他的手臂上,像是犯了错的小猫,连尾巴都心虚的盘在了自己的腿上,在挨骂的时候试探性的抬起一只爪子来道歉。
她做这些的时候,耶律青野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又摆出来那张无辜的、可怜的表情来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垂下来,里面盛着蛊惑人心的东西,她靠过来,试图通过讨好他而蒙混过关。
耶律青野以前总被她这样糊弄,也乐于被她这样糊弄。
因为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的脸,喜欢她的身子,喜欢她藏在柔顺外表下的小坏心思,喜欢她身上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所以连带着她那点小坏心思,和她藏不住的野心也一起喜欢。
宋知鸢与其他女人都不同,兴许是跟太后近了,身上都沾了太后对权力的渴望,她既然去要了官身,那显然就不会做一个老老实实的、等在宅院里,如普通女人一样生儿育女,每日只扑在粥茶饭菜上,她有自己的天下,并不会全然围着耶律青野去转。
耶律青野都知道,也都清楚,更从不曾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只觉得理所应当。
他也不会看上一个自困牢笼,弱如春草的女人。
跟着他的女人,自然要与旁的女人不同,他愿意托举她,愿意让她压到别的女人、别的男人的头上去,他允许她出入他的营帐,让她知道他的所有政务,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的,他从来没有不肯给的,她可以打着他的旗号去做任何事。
因为太喜欢她,以至于她每次想做点什么出格的时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她骗他。
他给她的所有宠爱和偏袒,都源于他们真心相爱。
她可以出门去偏袒她的长公主祸害满朝俊美公子,可以帮着太后继续打压永昌帝,可以去抽她那死爹两嘴巴子,但她不能骗他。
他接受不了这种屈辱。
“不记得了。”他语调平静的重复她的话:“自己做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耶律青野的手依旧抵在她的腰上,她越想挤过来,他抵抗的力气越大。
宋知鸢急了,她直接抬腿就往他身上跨,而随着她一动,耶律青野猛然站起身来。
他比她高太多,一站起身来,几乎要将宋知鸢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形影中,他起身后,手也随之收回,像是要与宋知鸢隔开距离。
“宋姑娘记不起来了,那本王告知你,昨夜,本王见了那位马大人。”
这位马大人年事已高,颇有些心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但是太可惜了,他遇到的是北定王。
都不需要将人拖去牢帐,只需要抬抬手,自有无数个人窜出来,替他剖开马大人的肚子,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几两计谋。
耶律青野望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道:“他告知本王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呢?大概就是那位马大人所说的长公主求救的事,长公主来求救的消息早就在他们重兵出城之前就到了,只是宋知鸢当时聪明的没有选择向争端不休、互相推诿敌视的朝堂去求救,而是来了北定王府。
因为她知道,乱世要重兵,北定王才是那个真正能帮她的人,而她,需要用一点点小东西,来将北定王拉到手心里,等到二人同出城之时,再假装听到这消息,顺理成章的向他求救。
提到“马大人”,宋知鸢心里面那点侥幸荡然无存,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扯下来,她像是人被剥净了衣裳、丢到了人群中一般,羞耻难言,悲哀难当。
他的声音那么冷,让宋知鸢隐隐又觉得恐慌,她想要靠他更近,下意识贴过来,伸出手去捂他的下半张脸。
当察觉到他翻涌的愤怒,冰冷的目光时,她本能的想要捡起来之前的那一套来对付耶律青野,因为以前那套很好用啊,她只要贴靠过来,抱一抱他,说两句好话哄他,他就不会再推开她。
拥抱他,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那些话。
不要说,我们不要说。
她近乎是哀求的看向他,身体也用力的贴靠过来,声线发颤的说道:“马大人,马大人那件事我另有隐情。”
她的声音发颤,用下颌去蹭他的肩膀:“我,我只是想,想让你帮我,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了,那时候的朝堂已经隐隐能看出来对太后的排斥,她身为太后党一直被打压,各个官员结党营私,还有不少被永安抢过儿子的人家掌权,她哪里敢去呢?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眼下被拆穿了更是惭愧,被耶律青野排斥,也强忍着羞赧认错:“是我的过错,我当初——”
她试图离他更近些,努力的放软声调,但,宋知鸢的靠近与讨好激怒了耶律青野。
以前她靠过来、窝在他怀里是与他调情,现在她靠过来,却让耶律青野觉得刺痛。
她给他的爱是假的,与他缠绵是假的,最开始是为了让他去救长公主,后来是为了借他手里的兵力去帮长公主,长公主初回长安时,身单力薄仅此一人,若不是宋知鸢拉着北定王站在了她的身后,后来宋知鸢又以永安好友的身份亲自随军,将永安与北定王这两个人绑在一起,朝堂众人凭什么高看永安一眼?
当永安在朝堂间政斗的时候,整个朝堂,乃至北定王本人,都默认为北定王是听从于永安的军队,而宋知鸢,才是中间最坚固的纽带。
细思及过去那些事,每一处当初忽视的细节、被爱/欲蒙蔽的
疑问都重新浮现在脑海中,越想越觉得原来如此。
所以现在宋知鸢的讨好让他觉得过去时日里的他十分可笑,他对她说他喜爱她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心里讥诮的想,北定王也不过如此?
他以为被爱了,其实是被耍了。
真情里面一旦掺杂一丝假意,就如同甘甜的泉水里面藏了毒药,喝一口就会暴毙而亡,任谁也无法化解。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随意来说“情爱”的女人呢?
“宋姑娘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他心底的怒意如同即将井喷的火山一般,额头上的青筋都跟着突突的跳,他愤而抬手,轻而易举的扣住她的脖颈,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她的骨头,在吃她的肉一样,道:“你让我帮你的方式,就是自荐枕席,爬到本王的床上,让本王干你吗?”
他被她的蒙骗所刺痛,现在也开始用更刺痛的方式来报复她,专挑最难听的话来讲。
被爱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是他的权势。
耶律青野一直以他的权势自傲,直到今日,他突然开始痛恨他的头衔。
“只因为本王有权,所以你来找本王。”他掐着她的脖子,双目猩红的问:“只要是一个有权的人你就都能贴上去吗?无论是任何人都可以,既然如此,宋姑娘为何不出去爬了那反贼的床?”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里带着浓厚的恨意,落下时,让宋知鸢面色惨白。
她难以承受这种程度的话,但她确实干了这样的事,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从她最开始决定走捷径的那一天,命运就为她挖好了这么一个坑,只等着她什么时候掉下来。
恰恰好好,不偏不倚,在她爱上他之后。
她看着他那张脸,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唯有眼泪夺眶而出,从她的眼浸润到他的手背上。
耶律青野的手越来越紧。
她想,若是他今日将她掐死在这里,他们俩就算是扯平了。
月老果然是个坏老头,上辈子她死在了北定王的手里,这辈子,她还要这样死在北定王的手里,偏要给她这样的愧疚的、纠缠的、要死要活的姻缘。
耶律青野的手逐渐收拢。
而她说不出话了,她的面颊逐渐涨红,眼前开始发晕,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人像是到了陆地上的鱼,不由自主的张开口。
她漂亮的脸蛋由白转红,又涨出了几分紫意,似乎即将晕过去。
一朵鲜红的花即将枯萎到他的手里,耶律青野死死看着她,等着她再巧舌如簧的说些什么,来从他手中保住这一条性命。
可她不说。
她就用那双眼看着他,似乎全然将性命交由到他的手中来处理。
她长长的眼睫毛上被泪水浸泡,湿漉漉的贴在潮红的眼角上,像是一只被雨淋透了毛发的幼猫,躲在灌木丛的角落里,像是被抛弃一样看着他。
她为什么总能装的这么真?好像真的爱他一样。
耶律青野厌恶这种眼神。
他厌恶她装模作样的说爱他,厌恶她凑过来的温度,厌恶她这双眼。
他的手掌继续加了几分力。
宋知鸢失了最后一点意识,人像是软掉的面条一样垂下去,她已经被短暂的掐晕了。
昏迷中的姑娘眉头还是拧着的,瞧着可怜极了。
他看着她的脸,只要稍微再用一分力,便能将她活生生掐死,掐死一个女人来说对耶律青野一点都不难,但他看着她这张脸,竟然下不去手。
他厌恶她,痛恨她,难以克制的因她而愤怒,他应该亲手了结了她,将这件丑闻掩盖在黄土之下,这一生都不再提起,让她腐烂的血肉融入到天地间,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但,他突然间发现,不管他恨她到什么地步,就是无法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恨这个字,从来都不只是恨,其中还夹杂着失望的爱,悲愤的怨,荒唐的情,一笔写不完的仇,这些情绪通通缠在耶律青野的身上,让他心头沉重,胸腔发堵。
耶律青野觉得整个天下的重量都向他倾轧而来,连呼吸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最终,耶律青野的手徒然一松。
宋知鸢猛地倒在了地上,因撞击地面、恢复呼吸,她猛地抽气。
等她涨红着脸清醒过来的时候,因为手脚发软爬不起来,只能瘫趴在地面上,眼睁睁的看着北定王离开。
“日后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
长长的影子从她面前离开,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帘帐一开一和,阳光一展一收,帐篷内就只剩下了宋知鸢一个人,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终于捂着胸口哭出声来。
——
北定王自宋知鸢帐篷中出来的时候,外面营地之中正是热气升腾,整个军营的人都在开锅吃饭。
本来永安是在等宋知鸢回来的,可是最终宋知鸢没等过来,只等到了一个沈时行。
当时永安正在给自己上妆。
因为跟宋知鸢俩人贴在一起说话,她们俩都嫌丫鬟碍事,就没让人伺候,一切都由着自己来,永安上妆也就成了自己来,她刚捡了一个石榴簪子,沈时行就进来了。
沈时行放心不下永安,拉着她说了不少关于廖寒商的事。
“廖寒商在西洲盘踞多年,树大根深,据我所知,他手底下兵马十分多,当初他背地里还跟西蛮人做过一些兵马交易,他手里的兵一定不止就这么点,而且——”
沈时行左右环顾了一圈,估摸着这帐篷外面的人也听不到,便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养父跟西蛮人交好的。”
永安没听懂,飞给了他个眼刀:“说明白点。”
沈时行低低的叹了口气,后又道:“若是我养父真的打不过你们,他有可能转头就勾结西蛮人入侵大陈了。”
永安听的一惊。
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儿吗?
沈时行当然知道她震惊,但是真一打起仗来,谁管你是死是活?只要他得到的利益足够多,你看他还是不是人。
永安又开始在心底里掂量这个廖家军的重量了。
她原本以为她能摆出来长公主的威势,过去跟他压压价的,但现在想来,还是罢了,若是真把人激怒了,把西蛮人再引进来可怎么办。
那大陈的仗可真是要打个没完没了了,得把半个国都给搭进去。
“还有呢?”永安小心问道。
她不打算激怒那位廖家军的家主了。
“我养父旁的事情并不多。”沈时行想了又想,说:“他以前在征战的时候毁了身子,根基并不好,每年都有人说他大限将至,但是一直至了这么多年,至今好像也没有要死的意思。”
沈时行眼前好像浮现出来了些过去在西洲的事情,想起了养父身上淡淡的苦涩草药味儿,和无边无际的风沙。
这时候,一旁的永安问:“他是怎么收养你的?”
沈时行想了想,道:“西洲常年多战乱,经常有孤儿,他会在里面挑选出根骨强壮的培养,一挑挑几百个,然后只要二十四个做他的养子。”
别人以为这二十四个养子是固定的二十四个,但其实并不是。
这二十四个人,如果死掉了,会立刻被新的人填补上,一到二十四只是个序号,但并不是固定的人。
说是养子,但其实就是亲信,赋予了血缘,让他们更加听话而已,但实际上,沈时行觉得,这群儿子在廖寒商的眼中,顶多就是一群耗材,跟一匹马差不多的价格。
“养父其实不太在意个人的品行,只要听话,能打就行。”沈时行道:“他也与我们并不亲近。”
“我不能说什么刺激他?”永安正将手里的石榴簪子换成翡翠的,随口问。
思索至此,沈时行突然又道:“我想起来了,若单单是你的话,可能还要加一个。”
“什么?”永安给自己盘了个复杂的垂柳鬓。
沈时行道:“我那位养父实在不是个很好的脾气,他最厌恶女人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喜新厌旧 ,抛弃旧夫,你的名声,在他那里一定不是很好。”
永安拿起了胭脂,给自己涂抹的时候冷笑了一声:“他的名声就好了吗?倒行逆施的反贼,他还有心思瞧不起本宫了?本宫最多就是玩几个男人,他呢?大陈数以万计的人因他而死!”
永安想起来长安城跑马场中的病人就心烦,原本好端端的人,一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哦!还有一个呢!
“你可记得我公主府里的孕妇?”永安回头骂他:“孕妇!都跟着遭难的爬了这么久,你还好意思将我的名声提出来!”
她最起码没害的人流离失所!
沈时行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什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毒不丈夫”之类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觉得说出来永安一定会翻脸,所以最终只道:“为了谈判,你还是牺牲一些。”
永安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知道了,本宫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两人说话间,外面有人通禀,说是小侯爷前来见永安。
永安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沈时行。
沈时行理所应当的往旁边一靠,脑袋也不抬、阴阳怪气的说道:“请进来吧,听听小侯爷有什么至理名言。”
永安坐立难安。
现在只要他们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永安就会无法控制的记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虽然那一晚上小侯爷从始至终都没醒来,但是永安现在看见他也觉得浑身发麻,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要怪,要怪也只能怪沈时行这个死男人啦!
永安垂下头来,掩盖不自在的时候,小侯爷已经从帐外进来了。
与永安不同,小侯爷神色淡淡,完全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邀约永安提早上路,说是希望能早到一些,显得更庄重点。
永安正好将妆容点完,闻言欣然起行,只是起来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一瞬间的宋知鸢。
知鸢还没回来呢。
算啦,不等了,先去谈判。
剩下的等回来再说吧!
永安一起来,沈时行也随之起来,只是沈时行起来时,一直盯着小侯爷的脸,小侯爷与他对视的时候,沈时行还冷笑了一声。
装货,那一晚上他醒没醒,永安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沈时行随后起身,寸步不让的跟在永安身侧相送。
——
三人同出帐内,后一同坐上前往议和处的马车。
永安坐上来后,难掩心中紧张。
她即将见到这位廖将军了。
第77章 父女相见就算这俩人要躺到同一个被窝……
是日。
天边还泛着鱼肚白,永安、沈时行、小侯爷三人便已出了帐篷。
北定王早已等候在帐篷外。
今日一去,是永安、小侯爷、北定王三人入帐来谈,永安去看北定王时,就见这人神色冰沉,面目寒锐的骑在马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不看他们三个人。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永安的错觉,她总觉得北定王好像对她很不满的样子,但她抬眸看过去的时候,却又看不见北定王的面。
是错觉吗?
永安不知道。
也不应该啊,她想,难不成北定王知道她当初偷偷下/药的事儿啦?
小侯爷上前与其打招呼,永安则先上马,而沈时行跟在永安身边时,瞟了一眼北定王。
北定王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沉吟了一下,没有走。
永安早听说过廖家军“走哪儿杀哪儿”的名声,对这位廖家军的首领有几分畏,所以上路之时心中难掩不安。
但她很快就不会不安了,因为在她与小侯爷一道上马车之后,沈时行竟然也挤了上来。
他振振有词:“到时候你们下去议和,我就在马车上等着,我不下去不就行了吗?”
马车四驾,几乎有寻常人的一间厢房大小,进门便摆成茶室模样,以一屏风隔断,内设一临窗卧榻,这茶室本来就只适合两人对坐,原本应当是永安在左,小侯爷在右的,但沈时行上来之后,直接在两人之间的案旁坐下来了。
他坐也不好好坐,旁人是跪坐,他是盘了腿坐,左边膝盖挨着小侯爷,右边膝盖顶着永安,一副“我就该在这”的模样。
他倒要看看谁敢撵他!他自己凭本事坐下来的,谁都别想把他撵下去。
他绝不可能让这俩人绕开他、独自相处的。
就算这俩人要躺到同一个被窝里,那他也必须在中间!
这么大、这么酸的一个人形疯狗就坐在他们俩旁边,旁人哪里敢说话?之前在永德殿的事儿他们俩可都是历历在目啊!谁知道刺激到他之后他又要干什么!
说起来永德殿,这破地方风水也不太好,占了个“德”字,但里面发生的事儿可真是缺德极了,不如以后改名叫缺德殿好了。
想起来那一夜,永安是不敢开口的,小侯爷是垂眸当看不见的,这马车便显得格外古怪起来。
因为硬生生挤下了第三个人,这茶案便显得局促,马车行进时微微摇晃起来,连茶案上的茶杯也跟着荡起水圈。
这种逼仄的空间,控制不住的摇晃,回荡的涟漪,不知道让永安想到了什么,她又低下头去了。
这马车就这么摇摇晃晃,一路驶向了议和帐。
——
长公主与廖家军的议和帐建在了两军对垒的正中心。
两边人谁都不肯离对方的地盘近一步,所以折中选取了最中间,双方各自派亲兵出来搭建帐篷,后双方一起验查,看看对方有没有弄什么陷阱,还得排除能藏兵的地方,免得对方谈判时突然摔杯为号,从地底下钻出来五十个刀斧手,直取自家主帅的脑袋。
因此这帐篷搭建的极为简单,里面什么多余的摆件都没有,双方亲兵来回搜查十几回,一切妥当之后,还要派人在议和帐外面守着,免得有人偷溜进去。
远远望去,天地间独立一大帐,坐于茫茫人血之上,北风卷地呼啸间,似有白骨于土中翻滚怒吼,但细细一看,不过是枯草随风折动。
寒风卷过时,老兵握着手中的枪,看着那孤零零的帐篷,想,战争快结束了吧?
大概吧,反正廖寒商在和永安差不多时辰的清晨出发了。
——
清晨。
卯时初。
廖寒商收拾妥当,与李万花告别。
冬日的庭院里又落了一场雪,外面的腊梅开的漂亮,廖寒商举着伞出门,李万花挽着他手臂来送他。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二人手挽着手同行百步,眼瞧见了马车,李万花才停住脚步。
接下来的场合就不适合她去了。
因为她现在是廖寒商从大陈那头抢过去的“太后”,应当是廖寒商这边的人质,廖寒商将她当成妻子,但她却不能以廖寒商妻子的身份出面去见永安。
这有可能会让大陈那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你抢了我们先皇的皇后,现在还要跑过来耀武扬威是吧?信不信我们现在就搞点事儿
来啊!
所以为了和谈不出麻烦,李太后是不会出现的。
或者说,直到这场战争彻底结束之前,李万花都不会出现。
李太后都不会出现,更别提永昌帝了,永昌帝只会被关在厢房里,寸步不得出。
走到马车附近时,李万花回过头来,将他身上的衣领扯了扯,道:“风雪大,早些回。”
此次和谈,万望一切顺利。
廖寒商低头吻她,道:“不必担忧我,大陈内已无阻碍。”
两人当时靠的太近了,李万花碰到他胸膛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诧异的摸了两下,后道:“你藏了什么?”
他身上穿着冬日棉袍,瞧着厚厚的,里面塞了什么东西也看不出,只是当她靠近了,伸手去摸的时候,才摸到其下有一点坚硬的东西,轮廓不像是软甲。
分明出门穿衣的时候二人都是一道儿穿的,怎的现下他突然便多了个衣裳?
廖寒商被她一问,那张苍老的、平静的面上浮起了几分笑意,只道:“是秘密。”
是他藏好的秘密。
秘密?李万花还能让他有秘密吗?她想看自己掏就是了,所以她压根也不回话,而是利索的抬起手去探进他胸膛里面掏。
她倒要瞧瞧廖寒商藏了什么好东西在里面。
这东西就悬在胸口上,被衣裳裹着,随手一掏便能掏出来,李万花掏出来之后,才发现是个小翡翠凤凰。
她细细看来,骤然记起来,是之前廖寒商使人从永安手里面拍得的物件,两人一直当做女儿的念想藏着,像是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今日该见小凤凰了。”廖寒商含笑道:“我带它去,跟姐姐见个面。”
他从未谋面的女儿,今日终于要与他相见,那些在心底里盘旋的、萦绕的心绪难以排解,促使他藏了翡翠凤凰,一道儿带去。
他也不曾有过当爹的经验,又要去见一个都十六七的女儿,难免觉得有些无措,总要在身上揣上点什么东西,才能压下那颗躁动的心。
李万花嗔怪着将翡翠塞回去,道:“大事未成之前,莫要吓到永安。”
廖寒商当然知道轻重,他颔首道:“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就算是他真的想给永安恢复身份,也需要在他完全稳住局势之后。
现在双方还不曾达成协议,要是在这个时候挑出来永安的真实身份,只会让永安难堪受难。
李万花点头,随后送廖寒商上车。
二人分离时,李万花一直望着他离去的马车。
雪大无音,万物皆安,不过转瞬间,雪上空留马行处,街回路转不见君。
李万花垂下眼睫,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后走回到廖寒商的书房之中,去看廖寒商留下来的政务。
书房宽大,门口守着的亲兵见了李万花都唤“夫人”,随后一旁的小丫鬟会走上来替李万花推开门。
李万花可不是什么后宅女人,她是不可能甘愿的守在厢房里等着男人回来、从白天盼到天黑的,她只会站在廖寒商的书房里,去看廖寒商的文书。
从男人手里抢政权这一套她很熟,她抢过宣和帝的,抢过永昌帝的,现在来抢廖寒商的。
廖寒商的也不用抢,顺手就给她了。
反正他们已过了夫妻之名,宣和帝已死,那破烂朝堂不值得李万花离开他第二回。
两个跨过岁月长河、国家朝堂的两个人第二次在一起的时候,早已看遍了沧桑,谁都不愿意再伤对方第二次。
廖寒商手上的政务从来不曾瞒着她,她可进他的书房,可看他的战报,也能翻他的所有东西,他给了她最大限度上的权利。
所以李万花在这宅院之中也畅通无阻,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跳到她脸上去给她不痛快。
人对人的爱就是这样简单,只要你喜欢她,就一定不会允许旁人轻视她,所以廖寒商如此对李万花,所以李万花如此对永安。
李万花走到书房中后,先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些公文来看。
这些公文多是廖寒商书案上堆积的战报,某处损耗,某处战败,某处战赢,绞杀了多少,俘虏了多少,哪里的粮草不够用之类的,期间还夹杂着一些打小报告的公文。
这些反贼们行军打仗的时候,如果粮食不够用,就会劫掠沿途百姓,若是劫掠到大地方了,便会小发一笔横财,有的人拿横财去跟商贾购买粮草,有的人自己偷偷存下当身价,也有的人嫉妒别人发了横财自己没有,就发来公文跟廖寒商告状。
这些告状的大意就是:“爹啊,不是儿子要告状啊,是他拿了钱不给军队买兵器粮草,都揣了自己的兜里了,这哪里对得起爹啊!”
“爹在前面拼死拼活,他在后面填自己腰包啊!这哪里是爹的好儿子啊!不像我,我要是有,肯定都给爹当军资。”
李万花看来看去,心说这帮贱男人阴阳怪气起来也颇有一番本事。
翻过这一页公文,她看向下一页,这一页,写的是廖寒商去派人刺杀寿王一事。
寿王若回,廖寒商手里面的小皇帝就没用了,所以早先时候,廖寒商让人在长安之中动手的同时,便同时派人去南疆那头,杀寿王一脉。
寿王是不能活的,不,廖寒商动手一向斩草除根,不止寿王,连带着寿王下面的俩儿子都活不了,都死绝了他才能放心。
廖寒商派了二十四义子之中排名第二的养子孤身一人去办此事,因山高路远,目前也不曾得回信来,但据说这养子十分有本事,一身功夫十分过硬,杀穿寿王府不是什么问题。
公文上说,这养子名秦执,在这公文传过来时所说,秦执眼下已经到了南疆境内,公文传过来也需要时间,说不准她看到这公文的时候,寿王一家老小已经没了。
这样一想,李万花心里痛快了不少。
寿王敢觊觎皇位,在她落难的时候想方设法撺掇回长安,在她眼里已是死罪,寿王满府人都死了她才能平这一口恶气。
她正继续翻开手中文书,往下看去。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通禀,她抬眸看过去,便瞧见一个小丫鬟的影子,在门外道:“启禀夫人,梧桐院儿里的小公子身子不爽,不肯吃药,说想要见您。”
梧桐院儿——
李万花的目光恍惚了一瞬。
梧桐院里的是她的儿子,刚写下受降书没多久的永昌帝,一直被锁在院中不得出入。
她需要过去看看,虽然这个孩子是宣和帝的血脉,又不得她喜爱,但是好歹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是那么的爱他,但也不至于恨他。
这孩子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也十分痛苦,她身为母亲,也不会袖手旁观的瞧着,她会尽力保他下来,更何况,永昌帝只是暂时在这里没用,但是和谈之后,永昌帝回了大陈,依旧是大陈的小皇帝。
他还是有价值的。
李万花脑中闪过几分思量,随后放下手中的玉笔,起身走向书房外。
彼时正是卯时中。
书房外云海翻涌,大雪落千寒,便显得日头惨淡,一眼望去,天地间都是一片清凌凌的白。
艳丽的夫人望着天,想,万望一切顺利。
时间一点点往前推,车轮嘎吱嘎吱的走,都按着既定的路线奔赴到话本的下一话去。
——
大概到卯时末,临近辰时左右,长公主的马车终于到了议和帐。
马车里面实在是气氛诡异,她只能赶忙撩开马车窗户车帘,自内而外的望去。
这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帐篷,比北定王的帐篷还要大,前面的帘帐大开,可见里面有一张很大的案台,两侧对立设了三个位置,看样子就是他们六个人的,多一个位置都没有。
正在这时,对面不远处走过来一辆马车,上面挂了廖家军的旗帜,显然是廖家军的人到了。
长公主的马车“嘎吱”一声缓缓停下,其内的小侯爷与永安互相看了一眼后,一起下车。
沈时行被留在马车上,也不敢露相,只在马车
里面往外看一看。
帘子外面正是北风呼啸。
这里原先是一处战场,因为正处于两军交战的中心,所以死伤过很多人。
两边人都会将死掉的尸体拖走烧掉,以防瘟疫,但尸体被拖走了,留下的血却拖不走,它们渗透进地表下面,在冬日的寒风中被凝固成冰,远远看去,黑红一片。
这股冰冷的铁锈气息萦绕在凛冽冬日间,不曾褪去。
沈时行看见永安与小侯爷一道下去,北定王走在另一侧,三人到议和帐之前,对面马车上的人也下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廖寒商,他亲身将至,身后是一名武将,一名师爷。
沈时行眯着眼睛看廖寒商。
多日不见,养父瞧着老了些许,鬓边的白发愈发多,显然是这段时间的征战消耗了他为数不多的寿命,在他身后的武将和师爷倒是都如往常一般。
武将是养子里面的老大,他们所有人都得喊大哥,是对上北定王都能周旋几个月的猛将,师爷是跟了廖家军很久的心腹。
廖家军谋逆一事,粮草、官员、人手,几乎都是师爷提议敲定的,廖寒商打仗,师爷负责在后面调动,相当于廖寒商的半个脑子。
这一次来,师爷大概是负责跟小侯爷撕钱数的。
眼下两班人马到期,倒没有旁人猜测之中的剑拔弩张,甚至彼此都是十分有礼。
廖寒商那边负责开口的是那位师爷,而长公主这头开口的是小侯爷,双方见了都互相行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旧友相见呢。
两拨人言谈过后,一同行入帐中,后按着座位次序入座。
长安这边永安最先,小侯爷第二,北定王第三,那一头是廖寒商,师爷,和最大的养子。
两拨人入席后,廖寒商与永安正好面对面坐下。
师爷跟小侯爷入座之后就互相吹捧,师爷说“久闻小侯爷大名啊”,小侯爷说“不敢不敢”,其余四个人都听着不说话。
那三个武将是互相打过不知道多少次,彼此都恨着,不愿意开口谈和,永安是不敢乱说话,所以席面上只剩下小侯爷和师爷互相试探。
这两人试探也说个没头,不肯上来就说“要多少城给多少钱”这样的话,而是你说一句“死伤无数”,我说一句“痛彻心扉”,你说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说一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反正说来说去从不说一句人话,全在这感叹,兴致起来了还要做两句诗。
光听他们说两句话,永安已经困了。
这跟她想象之中的和谈不太一样哎,她还以为谈着谈着要拔刀吵起来呢。
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幼时,在学堂里面听太子太傅讲书,讲的她头晕脑胀,每个字儿都认识,拼起来的话却像是控鹤监的迷魂散。
当然了,她不敢睡。
她只是撑着下巴,有点百无聊赖的看向四周。
这帐篷里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连个摆设都没有,她的目光转来转去,难免转到对面的廖寒商身上。
廖寒商比她能坐得住。
他是从刀山火海里面闯出来的人,从最底下一点点爬上来,他明白这些浮在表面上的虚礼的用处,有什么真实想法也不会露出来一丝。
坐在对面的时候,连发丝都不会晃动一下,只静静地捧着手中的茶,但也不喝。
永安难免好奇的打量这个人。
廖寒商和她想象之中的也完全不一样,她以为的武将、逆贼这类人应该是高高壮壮,跟北定王差不多的体型,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巨刀,一拔刀能直接把人砍死的那种。
但廖寒商坐在她对面,眉目中并无凌厉杀意,瞧着竟有几分文气,面容隐隐发白,看着身子骨不大好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是一颗静谧的老松木,一阵风吹过,他的松针便轻轻地摇晃。
见她在看他,廖寒商抬起眼眸,温和的问:“长公主有何疑问?”
廖寒商一开口,小侯爷与师爷的互相试探便顿了顿,帐篷里都静了三分。
“我不知,我母后和弟弟呢?”永安看着他的脸,斟酌着问了一句。
她只知道她的弟弟被挂过一回旗,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了,不知道她弟弟现下如何。
“公主的母后很好。”廖寒商道:“永昌帝也活着、四肢健全。”
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永安垂眸,道:“活着就好。”
别的都无碍,只要活着就好。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母后跟廖寒商的事情,之前那群有资格去北定王府中听消息的官员们都默契的对她闭了口,没有一个人将曾经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过“太后被掳强行成婚”这件事,算是维护住了太后的名声。
所以永安直到现在,还以为母后和永昌帝都只是人质。
而对面的廖寒商眼含满意的望着她,过了许久,才慢慢挪开了目光,只用余光描摹她的影子。
这是他的女儿啊。
他觉得欣喜,又觉得恐慌,像是一个脆弱的珍宝摆在面前,他却不敢触碰。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亲爹看过她千千万万次。
两人说过简短的两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一旁的小侯爷和师爷继续谈。
但他们俩的切入点变成了永昌帝——这俩人也默契的不去谈太后。
这一谈,就是整整一日。
永安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耐力,硬生生坐了一整日,坐到天边擦黑,这一场谈判也没结束。
他们也没打算结束,小侯爷跟师爷两人徒手画了边界地图,开始挨个城邦吵来吵去,最后还是永安实在扛不住了,摆了摆手,才算是喊了停。
“明日再来吧。”永安道。
她头晕眼花了。
两边人也都各自有一堆消息要整理,便点头应下,各自分散离开。
永安路上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回了营地之后便去帐篷里休息,结果她回到帐篷,却发现宋知鸢不在。
这怎么可能啦!她刚去做了那么大的事情,宋知鸢一定会等在她帐篷里守着她回来呀。
她疑惑的转了一圈,后来安排人问了才知道,说宋知鸢一日不曾出帐篷。
她又去打听了宋知鸢的帐篷,一路摸到了宋知鸢的帐篷外面去。
第78章 到底是谁啊!他原先有十倍的爱,现在……
她一掀开帐篷,便觉得里面闷潮潮的,昏暗暗的,隐隐还带着一点哭声。
永安挪着坐了一天、十分酸痛酸痛的骨头,慢慢的走进去,唤了一声“知鸢”。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永安走进去,慢慢拉上帐篷,摸索着走到床榻边,眼眸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她也正走到床榻旁边。
她的好姐妹就躺在床榻上。
厚厚的被子包裹着宋知鸢,只露出来一张瓷白的小脸,她似乎陷入一场噩梦,眉头紧紧地拧着,她长长的眼睫被眼泪浸的湿漉漉的,卷贴在面上,枕头都湿了。
这是在哭什么?
永安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她,细细看来,发现宋知鸢其实睡着了。
但人睡着了,却还在哭。
宋知鸢不是会大吵大闹撒泼打滚的性子,哭起来也从来不在人前,只是自己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裹着缩起来,看起来就这么一小团,偶尔会轻轻地抽一声,但只有那么一点点动静,瞧着可怜极了。
永安茫然地瞧着她。
之前她也不曾察觉到宋知鸢有何不开怀之处,她们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只不过一日不见,宋知鸢怎的便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但是却很心痛,想来想去,便抬手去擦宋知鸢脸上的泪。
宋知鸢迷迷糊糊地被人一碰,以为是耶律青野回来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呢喃着说了一句什么,自己还意识不清醒时,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问:“你让谁不要走?”
听见声音,混沌的意识被唤醒,宋知鸢艰难地睁开了眼。
她哭的太久,眼睛酸痛极了,眨一眨都觉得痛,哭了太久,眼前一片模糊,过了两息,她才在昏暗之中看见了永安的脸。
好友的面上满是担忧,正迟疑着、不安的望着她。
兴许是在泪中入睡的缘故,她的头也跟着隐隐抽痛,她嗓子也跟着发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唇瓣颤抖两息,才挤出来嘶哑的气音:“永安——”
见到永安,宋知鸢心底里那些泪便一直突突的往上顶,整个人都浸在了泪里。
永安赶忙凑过来,将脑袋顶过来去蹭她的脸,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谁敢给宋知鸢委屈受啊!当她这长公主是面团捏的吗?
宋知鸢不说话,只沉闷的垂着眼睫,眼泪从她的眼眶之中“啪嗒啪嗒”的往外掉,永安看急了,凑过来问她:“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这偌大的营帐里,又有谁能欺负宋知鸢!
她看急了,竟是一副要起身出去问问今日谁来了宋知鸢帐篷的样子,宋知鸢便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
腕,往回一拖后,道:“不怪别人,是我自己不好。”
永安顺势往回转,走到了一旁的桌案旁,为宋知鸢倒了一杯冷水,递给她润润嗓子,后蹬了鞋袜,爬上了床榻,道:“你做了何事?”
她从不曾见宋知鸢如此,难免要提心吊胆的好生问问。
可宋知鸢不说话,只是靠着永安的肩膀一直落泪。
永安开始反思她自己。
难不成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伤了宋知鸢的心吗?
永安往回细细回想,便能想到昨夜她跟宋知鸢两人凑到一起时,她提起来齐山玉的事。
难不成是她提了齐山玉,叫宋知鸢觉得伤怀了?
永安心说不大可能吧,宋知鸢之前不是说了不喜欢这个人吗?但她也不太确定,只试探着问了一句:“该不会是哭齐山玉呢吧?”
宋知鸢缓缓摇头。
她跟齐山玉分开的时候一点都不难过,因为她早就看清楚了齐山玉是什么样的为人,抛去了她对齐山玉的喜欢,实际上齐山玉这个人身上没有半点可取之处,上辈子她也只对这个人有恨而已。
但耶律青野不一样。
剥离了宋知鸢的爱,耶律青野依旧是个很好的人,他会救流民,能打胜仗,有能和这个天下对抗的力量,与保护旁人的责任感。
他是个很好的人,她也是真的很喜欢他。
也正因为喜欢他,所以宋知鸢觉得难过与愧疚。
如果有一个人接近她,是为了利用她的权势做事,那她也会恨,也会厌,所以耶律青野厌恶她也理所应当。
这样想来,她便觉得胸口堆了一块大石头,压的她说不出话。
之前在一起黏着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深,现在突然失去了,她才惊觉耶律青野的重量。
良久,宋知鸢才又说了一句:“是我自己不好。”
永安都快急坏了,可是宋知鸢一直不说她到底是哪里不好,永安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好啦,咱们俩一人说一个秘密,做交换好了。”
宋知鸢抬起哭的潮红的脸看她,问她:“你什么秘密?”
“其实我嘬了小侯爷来着。”永安抠着自己手指头说:“那天还让沈时行发现了。”
“其实我觉得他们俩都挺好的。”永安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但是又有点都不太好。”
沈时行根生的好,要知道这男人啊,最重要的就是根,根生的好,这人也就好了,可偏偏这人小心眼,脾气大,能吃醋,折腾个没完没了,十分吵闹。
小侯爷呢,脾气是很好啦,可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每天都淡淡的,偶尔瞧得久了,也觉得没味儿。
永安是个又贪又馋的人,让她只吃一口实在是做不到,现在提起来也觉得犯愁。
哎呀,这群男人怎么就不能让长公主省心一点儿呢?
永安把自己那点丢人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才问宋知鸢:“你到底为什么哭?”
她现在都把自己那点底子都给宋知鸢抖落出来了,宋知鸢也应当说说她的底子啦。
宋知鸢慢慢的挪过去,枕靠在她的腿上,身上裹着一层被子,良久,才慢慢的说了一句:“只是贪心的想要得到些权势,做了错事,骗了人,引人生厌了。”
她不肯提北定王这个人。
永安跟北定王每天都打照面,她不愿意让永安去跟北定王有矛盾,素日里永安做事就不知轻重,眼下又是和谈的时候,还是少折腾些为妙。
永安理所当然的说了一句:“想要权势有什么错?天底下的人谁不想要?”
瞧瞧李观棋,瞧瞧沈时行,瞧瞧韩右相,瞧瞧那从来没见过面但是背地里已经跟她打了八百来回的寿王,谁不想要权势?
只要是个人就想要,而能要到权势就是本事,管她是怎么要到的嘛!老话说得好,无毒不娘子嘛!
永安是真这么想的。
上天偏爱她,给了她最尊贵的地位,给了无数爱她的人,让她一辈子被人追着捧着爱着,最后还给了她一个唯我独尊的性子。
她是真的认为所有人都该跪在她地上给她磕头,全天下就她最重要,认为追逐权利永远大于人——永安在某种角度上,与太后如出一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事儿,永安全盘接受、毫无波澜。
要让永安去骗北定王,永安半点不觉得自己错,被戳穿了也能理直气壮的说一句:“那你不还睡了我吗?白睡的啊你?”
但宋知鸢不是。
宋知鸢有善恶对错观,她干不出来如永安那样当街强抢民男的事情,也说不出那样理直气壮的话。
她做事凭的是对错,就像是她知道那位齐山玉的未婚妻没有任何错,只会怜悯对方,而不会因为她是齐山玉的未婚妻而去针对她。
做人,最要命的就是读过书,明事理,却偏偏去做错事,都不需要旁人如何,她自己都能把她自己压死,就算是过了很多年,某一次夜间,她都会想到自己做的错事,然后耗上一夜用来自省。
她难以说服她自己,她不认为自己是对的。
而一旦承认自己是错的,再联想到当时耶律青野的愤怒,她便更难过了。
心像是泡在醋瓶子里,鼻子也变得酸酸的,熏的眼泪不断从眼眶里落下来,让她哽咽。
宋知鸢又从她的膝盖上滚下来,躺在枕头上,双目空洞洞的看着头顶上的顶棚,道:“是有错的。”
是有错的。
以前急需翻身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出卖,只要能站在最顶端,那付出什么都可以,但是真的付出了,失去了,才突然后悔。
她当初以为她不会难过的,但实际上,一切都并不能像是她想的那样,轻飘飘的舍掉。
这世上的东西向来是一物换一物,她得到了一样东西,另一样就要从她体内活生生的切割下来,心口被钝刀一下又一下的割,胸膛被挖出来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风一吹进来,她浑身的骨头都凉下来了。
这种痛,不是她能承受下来的。
“你莫要觉得不舒坦,大不了赔礼就是了。”永安道:“你这样好的人,谁舍得为难你?”
宋知鸢又不肯说话了,只用手背将眼泪擦净,低声道:“我会去赔礼的。”
她实在是喜欢耶律青野,什么都喜欢,这也喜欢那也喜欢,舍不得与耶律青野分开,只能去给耶律青野赔礼,希望这人别太记恨她。
她与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生死关都走过好几圈,就算是生她的气,也不会一直不理她吧?
永安本想凑过来问一句“给谁赔礼啊”“到底什么事儿啊”,但是看一看宋知鸢那红彤彤的眼,又实在是没好意思继续追问。
哎呀,知鸢不肯说,她便忍一忍吧。
永安便挤过来,俩人盖着被子,拥在一起睡了过去。
永安是真劳累了一整日,紧绷了一整日,才跟宋知鸢挤在一起,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她睡了之后,宋知鸢便从床榻间爬起来了。
她睡了一日,早已睡不下去了,浑身的骨头酥酥麻麻,血肉里像是攒着一股劲儿,不断地往上顶,顶着她悄无声息的出了帐篷。
永安回了,就是北定王回了。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能追。
实迷途但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她总要去做点事儿的。
——
是夜。
北定王主帐。
耶律青野今日与长公主一同回后,便卸了软甲,在帐篷内沐浴休息。
谈判一类的事情与他干系不大,他并不能左右长安之中的朝政,只是每日过去陪听一下罢了,所以他也没召集部下过来议谈,只全都丢给了小侯爷。
长安城那头来了不少官,他们会和小侯爷一道儿商议的,若是北定王来插手,他们反倒会觉得紧张。
手握军权、且有王位的人来插手政务,会被人认为他是想做“摄政王”,现在太后又不在,寿王回不来,他几乎就是众人眼中需要防备的那个。
他为了避嫌,大多数时候都不去掺和政务。
更何况,他现在也没心思去听这些。
自从今日清晨与那个女人争吵过后,他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暴戾的状态。
之前越是喜欢,越是在意,现在越觉得屈辱,这种屈辱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些事。
想他被一个女人玩的团团转,想他给别人当狗却不自知,想他这段时间竟然还对这个女人生了情谊,每一件事都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抽的他面皮涨红。
他何曾被人这么抽过!
越想越恼,胸腔里堆积着的怒火一直不断地往外翻涌,像是随时都能喷出来燃烧,又被他恶狠狠地压下去。
但这股怒火并不会随着他的镇压而消失,只会随着日积月累而逐渐加深,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愤怒。
耶律青野实在不是什么“宽容大度原谅所有人”、“世间皆苦我不难为别人”的性子,他不当场砍人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想起来那些破事,越
发觉得恼怒。
因此他沐个浴也沐的十分不消停。
他人进了桶水中,脱光了衣裳闭眼沉在水里,外面瞧着他是静止的、不动的,但是实则面上的青筋都在不断的跳,这人泡着泡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一拳砸在了水面中。
水激如人高,“哗”的一声溅射到头顶帐篷上。
坐在桶中的耶律青野已然起身,正将一旁衣架上的巾帕扯下来,在身上擦过。
他刚擦到一半,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拉开帘帐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
帐篷内铺满了厚厚的地毯,走起来声音很轻,但耶律青野听见了。
能无通禀、随意出入他帐篷的,其实一直也就两个人,前一个跟别的女人跑了,后一个刚被他掐晕扔到帐篷里。
那能来到他这里的,还有谁呢?
他擦身子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转过头来,一双眼眸死死的盯着帘帐看。
挂在帐篷里的帘帐是纯白色的纱帐,厚厚的一层,用以遮挡目光,不透光的,并不能瞧见外面的身影。
他只能看见那帘子静静地在原处挂着,直到几息之后,突然有一只手从外面轻轻拨动一下,帘帐便往旁边一掀,那一处缺口里探出来一张瓷白的小脸。
宋知鸢显然是收拾了一通,原本乱糟糟的头发被她齐整的挽了一个花苞鬓,浓墨一样的颜色用一根木簪子簪上,面上的泪水也被洗过,只是眼眶的红肿洗不掉,依旧明显,她探出脸,瞧见站在木架旁、刚沐浴完、满脸冷沉的北定王的时候,面色更白了些。
她抓着帘子的手微微收紧,像是个紧张的小兔子,耳朵都揪起来,在帘子外细声细气的问他:“我取了点晚膳过来,你要不要吃啊?”
耶律青野不动,只是站在原处,用那双锐利的丹凤眼凝望她。
目光冰冷,审视,隐隐压抑着翻涌的怒火。
她是真以为他不会杀她吗?
宋知鸢迎不了他的眼神,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垂下去,揪着纱帐的手也开始发紧,搅和着帘帐,半晌才鼓起勇气来,说上一句:“之前的事——”
“出去。”里面的耶律青野并不听她言语,只随意披了一层衣裳,语调中夹着几分寒意。
宋知鸢为了他的权势而来,他反倒真情真意的说上爱了,现在人家也没怎么动,只在他面前现一现身,他就连那点恨都要忘了。
这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早都被他连皮带肉削成骨头架子了。
舍不得杀她就算了,他绝不可能当吃回头草的贱骨头。
耶律青野深深拧眉。
他不允许自己忘掉被欺骗的耻辱,也不肯去喝这一口汤,更不愿意把这一锅汤拿出来去给宋知鸢喝。
他不愿意再承认爱她,就算是他还在爱她。
耶律青野奇奇怪怪的自尊心又开始发酵,他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收回目光来,不再看了。
耶律青野就是这样的人,他忍受不了一丁点的欺骗与虚假,想要跟在他身边,必须一直无条件的,深深地爱着他,他要永远处在一个支配者的地位,高高在上的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脉,一旦让他知道了背叛,他便不肯重新接纳。
他实在不是一个好性格的人,他没有小侯爷的宽容慈爱,也没有沈时行的豁达退步,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与廖寒商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被伤过一次,就要记上百八十年,就算是以后人死了,变成一介鬼魂,他路过宋知鸢的坟墓的时候也要冷笑两声:呵,这个女人骗过他呢!
哪怕他真的爱,哪怕过了宋知鸢之后,他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依旧不肯松口。
他不想听,不想见,不想问。
她最好也识相一点。
宋知鸢却不肯走。
她被耶律青野呵斥了一句,眼底里又翻出来泪花,但还是鼓起勇气从外面走进来,跟耶律青野说:“之前是我的不好,但我后来真的喜欢你,你——啊!”
她话音才落下,不知道那句话刺激到了耶律青野,他突然从书架旁快步逼近。
宋知鸢是没他的速度的,他扑过来的时候,风几乎吹到她面上,她不过眨了两下眼,便觉得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耶律青野又掐上了她的脖颈。
又来了。
他似乎真的恨不得能掐死她一了百了。
只要她死了,他便不用再遭受这种折磨,只要她死了,他就能忘掉这种屈辱。
但偏偏,当他低头看道她那张脸的时候,又舍不得去下手。
这个女人,阴险狡诈至极!
“喜欢?”他咬着这两个字,像是咬着宋知鸢的肉,要将宋知鸢吞吃入腹一般,近乎还咬牙切齿道:“喜欢本王,所以一直耍本王?你凭什么还敢跟本王提[喜欢]?你以为本王很好骗吗?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本王就什么都忘了,继续任由你骑在本王的脑袋上吗?”
他面色铁青的低吼,额头上青筋跳动,显然已是盛怒。
是,他是喜欢她,但他不是赵灵川那种蠢货,不可能被人骗了一次之后又来第二次!已经时至今日,宋知鸢竟然还来与他说喜欢,她真的以为他还会信这件事吗?
宋知鸢被他掐着脖子,略有些窒息,浑身冒了一层热汗,但还是从牙缝里一句一句的往外挤:“我,我、没有。”
她最开始是有想要他的权势,但是后来,爱与欲混在一起,成了更甘甜的东西,她早都忘了他的地位,他身上的权力,他战无不胜的军队。
“就算你不是北定王,我也会喜欢你。”
“住口。”他恨不得拔了她的舌头,这辈子都不再去听她这些骗人的话!
他要不是北定王,她最开始就不会过来找他!
口是心非的女人,生了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吐着芯子过来骗他!
“再出现在本王面前——”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游走,似乎是在琢磨着断一只手还是断一条腿,亦或者是如同当初孙公子一般一同断了两条腿去,叫她知道她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日后见了他,就该转头就跑。
而这时候,宋知鸢已经被他掐的说不出话了。
但她不死心,她抬起手,去抓耶律青野的袖子。
耶律青野被她一抓,整个人都打了个颤,猛地向后一甩,她便这样被他整个人丢了出去。
他太大力,她太轻薄,被这股力甩着连着打滚转了好几圈,“砰”的一声砸在了地毯上。
厚厚的地毯缓解了她的冲击,但宋知鸢还是被砸的头晕眼花,伏在地毯上,没有力气抬头,眼泪又顺着眼眶哗哗的流下来,她小声说:“王爷,鸢鸢真的知道错了。”
耶律青野不看她,只是面色冷沉的站在原地,他的青筋还在跳,唇瓣紧紧地抿着,过了片刻,宋知鸢缓过神来,自己慢慢爬起来,似乎想重新走过来。
她还是想努一把力,过去抱一抱他。
兴许最后再来试一次,他就原谅她了呢?
但宋知鸢才刚站起来的瞬间,她听见耶律青野冷声道:“本王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不要再来自取其辱,否则,宋娇莺就是你的下场。”
宋知鸢怔在原地。
“来人。”他又道。
帐篷外的亲兵立刻挑帘子、进门来。
“将她拉下去。”耶律青野道:“日后不准放进来。”
宋知鸢依旧愣愣的站在原地。
头还摔的昏昏沉沉,她有些站立不稳,只用那双眼眸含着泪、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原来真的有人,能这样心狠的。
她其实一直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他之前对她是那么好那么好,可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她并不知道他的性情是这样容不得沙子。
他给她画出了一个底线,一旦她触及到了这一层底线,他立刻翻脸不认人,绝情的让人心痛。
他原先有十倍的爱,现在就给她百倍的恨。
拉着她的亲兵没敢耽搁,一抬手,便将她整个人拖拽出去,她那么薄那么轻一片,被拖出帐篷后,宋知鸢险些
跌倒,还是亲兵一路搀扶。
北风萧瑟,天色黑沉,宋知鸢两眼发昏,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连东南西北都忘了。
他们走了不过十几步,正好碰上睡醒了、发现宋知鸢不见了的永安。
永安大惊失色的将宋知鸢带回长公主帐中,百般询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宋知鸢只是抱着她哭,哭到后半夜,因为头晕几乎要昏过去,又哭醒,哭的一直干呕。
半睡半醒间,抱着永安呕完了,她才失魂落魄的说出来一句:“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
做了错事被戳穿,道歉又被这般拒绝,她已彻底没了颜面,日后见了他,都要找个地缝掩面了。
永安困得要死又不敢睡,一边那巾帕给宋知鸢擦泪一边恶狠狠的想,到底是谁啊!让沈时行半夜去捅死算啦!
第79章 疯狗再见吴公子
宋知鸢在长公主营帐里一躺就是三日。
她浸泡在眼泪与失意里,不曾露面,倒是长公主,一连三日谈判不停,进展飞快。
两边都有意和谈,谁都没有提出来什么过分的条件,经过几次试探妥协后,终于在第四日,谈判圆满成功。
彼此定下条条规矩,切割交换九座城。
九座城,分上次来,七日交割一次,一次三城。
七日后,先割三城,换回一批在大别山被抓的老臣,再割三城,换回永昌帝,李太后要放到洛阳做人质,直至二十一日后、九城交接挽成,才能归还。
割城彻底结束之前,双方军队都不动,割城结束之后,双方共同撤军,廖家军撤军出洛阳,回西洲及他刚占下的九城中去,北定军与东水军各自回各自的地方去。
大陈陷入了一段诡异的和平之中。
具体的事项已经谈完,接下来的两城交接并不需要长公主,反而是长安中的具体割城事宜需要长公主来敲定,所以永安得回长安去。
永安走之前,想将宋知鸢一起带走。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让宋知鸢如此难过,但现在事情也结束了,可以带宋知鸢回去了。
“左右战事已平,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永安细心道:“你跟我回去,我正好给你升个官做。”
除了宋知鸢,她还得给跟她一起拼命了这么久的党羽都提拔提拔,长公主是个大方人,就连睡过的小男宠都给位置,更何况是她的好姐妹。
她可得给宋知鸢捞个好位置,让宋知鸢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谁都别想踩在她脑袋上。
现在永安在朝堂间的话语权是最大的,寿王党完了,太后、永昌帝没回来,整个朝堂里一放眼,李观棋小侯爷都是她的人,她此时不捞更待何时!
等以后她的弟弟回来了,这位置肯定轮不上宋知鸢了呀!
就像是永安之前说的,人为权势理所应当,便宜送到嘴边该占就占,不占是蠢蛋!
永安虽然还没有生出来明确的“和弟弟竞争”的想法,可她的手其实已经隐隐越过了雷池,但她自己还没发现。
当一个人的权利超过她的位置的时候,她很难克制住的,就算她自己不想去拿,但旁人却总会无声地催促她。
她的姐妹在等着她扶持,姐妹受了这么多苦,她怎么能让她的姐妹继续回去当个小破官?
她的属下在给她铺路,李观棋为她兢兢业业筹谋,她怎么能不让李观棋独坐高台?
她的心腹在等着她安排,为她上阵为她死,她要是不给钱不给官,她不就是个畜生嘛!以后谁还跟她混啊!
她的男宠在她枕头旁边吹邪风,他那么卖力,她怎么能不疼一疼他?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她想不想上,有时候并不是她自己能决定得了的。
而宋知鸢溺在一片悲意潮海之中,也没力气再一个人留在这营帐中,她不敢想永安走了之后,她要与耶律青野再同处一个军营之内该是什么光景,她耻于再见他,也不愿意再惹人生厌,所以永安一提,她便顺从的点了头。
左右战事也快停了,她在这里也没什么大用途,不如与永安一道儿回去。
因此,第二日永安摆驾回长安时,便带上了她的好姐妹。
——
这一日已是二月。
二月正寒,狂风呼啸,长公主的仪仗开了之后,军营众人去送行。
包括耶律青野。
王爷今日穿了一套明光铠甲,在马上相送时,薄阳一照,便闪出熠熠泠光,其人立于马上,风姿卓越,眉目凌然。
路过的官员瞧见了他,都一一过来上礼。
这群官员都是随着长公主一起来谈议和的官,之前都在北定王面前现过一回,现在临走了又来刷一回脸。
唯有人群中的马大人战战兢兢的,躲着人走,脑袋都不敢抬。
马车临行之前,耶律青野的亲兵走到耶律青野的马下,与耶律青野禀报道:“今日运粮队那边来了新的官员,说是来顶宋大人的位置——宋大人将与长公主车队同行离去。”
“此事长安那头不曾有人来禀,是我们这头的人自己发现了,过来问一问您的意思。”
说话间,亲兵小心翼翼的偷觑王爷的面。
若是普通一个太仓属令要走那便走了,长安人事调动,与北定军无关,谁来都一样做事,但是他们王爷与宋知鸢之间的事情,亲兵们自然是知晓一二的,眼见着宋姑娘要走,自然不能不来通禀北定王。
寒冬腊月中,耶律青野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一股怒火直顶头皮。
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还爱宋知鸢的,他也不愿意见到宋知鸢,可是听到这个人要走,他更生气。
她又凭什么走?
她利用他的罪赎完了吗?
用他的时候凑过来骗他,现在仗打完了,永安长公主的位置坐稳了,太后也能换回来了,万事大吉,她就想抽身,凭什么?
宋知鸢以为他是什么很好糊弄的人吗?利用完了之后就能随便踢开?
他不愿见她,但更不可能放她走,这人就该扣
在他手里,他不痛快,她也别想逃回长安,过上她的舒坦日子!
他面色铁青,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锐利的扫了一眼长公主的马车。
他的目光一落过去,正看见里面的宋知鸢突然躲起来,马车车窗的帘子便突兀的一晃。
她在里面抓着帘帐,生怕那帘帐被风吹起,露出她的影子来。
透过帘子上细小的褶皱,可以看到里面抓着帘子的手指的弧度。
耶律青野看见那一点小弧度,就能猜到里面的宋知鸢是什么样的动作,什么样的表情。
她又要摆出来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来了,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欺负她,却浑然不曾想过自己做过什么样的错事!
这让耶律青野越发烦躁,他冷冷收回目光,道:“军务未完,中途不准换人。”
耶律青野话音落下后,一旁的亲兵点头应是,随后便跑去长安的队伍之中言谈。
当时车队已经即将开拔,临时听了这事儿,又赶忙过来通禀。
这消息便赶忙先送到永安面前,永安诧异之时,宋知鸢已经自己从马车里下来了。
她面色温和,并不见什么情绪,只语调轻柔道:“你先去,我手中确实有一些公务,只有我自己知道前因后果,待我忙完公务,再回长安去找你讨官。”
她刚才从马车里瞧见耶律青野盯着她看的那双丹凤眼。
冷冽,尖锐,锋利,其中夹杂着几丝毫不掩盖的厌恨。
看见那目光,她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耶律青野根本就不是那种会好和好散的人。
他的爱与恨都太浓烈,中间没有过度的地方,只有一黑一白的极度两面。
他爱她,就像是一条恶犬爱一块骨肉,含在嘴里小心地舔,要将每一丝肉味儿都用力的吮在舌头中品尝,他恨她,就要将她浑身的骨头都嚼碎,嘎吱嘎吱的把她的骨肉都一起吞掉。
他爱的时候确实很好,能把宋知鸢捧到天上去,不管宋知鸢干了什么事儿,他都能给宋知鸢兜底托举,但是他不爱的时候,就很不好了。
上辈子,因为自己养子受了委屈他提刀就能反,虽然有廖家军在其后推波助澜,他才能顺利打到长安,但也可见他的性子,这辈子虽然没来长安打这一回,但当初那位孙公子和宋娇莺开罪了他,也都被他双双断了腿去,再后来,他还抓了那位仇家,从那位仇家入帐之后,连妻带子一个都没出来过,在其中生死不知。
之前的几件事其实已经初见端倪,可见耶律青野本性独/断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实在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跟“良善温和”这四个字更是毫不沾边,只是她一直沉溺在爱意之中,没有发现。
不,也不是没有发现,她发现了一些,但她以为自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所以没在意过。
被爱的人从来都是不识抬举、有恃无恐的,她被情/欲冲昏了头脑,见他为了过来亲两下什么都肯做,哄两句话就信以为真,竟以为他是个可以胡乱引诱,拿来当踏脚石的人。
现在自困囹圄,也是她活该。
她当然可以向永安求救,但她不愿意让这些事情掺杂在永安身上,人各自都有因果,她自己来背自己的,所以她不肯跟永安说是什么事,只让永安先走。
永安不通政事,信以为真,便道:“那我先回,待你回了,我便给你封官。”
左右这军营也待不了几日,战争都快结束了,没有那么多粮食养他们,他们很快就该回去了。
宋知鸢便站在原地目送永安离开。
长长的军队在原地拉出一条长线,走出很远才彻底消失。
等到人彻底走了,宋知鸢回头一看,才发觉耶律青野也早走了。
她只能自己走回营地之中。
回营地的路上,她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耶律青野要去对她做什么,但偏偏,她这一路走过去都格外安静,没有任何一个人过来找她的麻烦。
耶律青野像是把她给忘了,只是一切如常的将她丢在这。
她有些不明白耶律青野在想什么,明明说了不愿意见她,却也不让她走,她也不敢去见耶律青野,就这么一直躲着人,直到过段时间,来了个亲兵,说王爷点名让她去给王爷打水。
宋知鸢茫然了一会儿,点头应了。
她隐隐能够察觉到耶律青野为什么不肯放她走。
他舍不得像是对之前那群人一样杀了她,却也不情愿就这么放了她,只把她留下来,就这么日日留着她,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来折磨她。
他沐浴要她打水,他用膳要她做汤,却又不准她出现在他面前,中间还要用旁人来在其中传递送物,但东西真的送到了耶律青野的帐篷里,他也不吃不碰,有时候恼起来,还要骤然掀翻这些东西。
一旁的亲兵看了,都要低下脑袋来,哀叹一声倒霉。
这种行为就像是在火堆旁边埋了一个鞭炮,不知道什么时候,宋知鸢就要就被耶律青野身上的火星子给点了,然后被炸的尸骨无存。
幸好宋知鸢也乖觉,被耶律青野掐了两回,浑身的骨头都软下来了,现在远远碰见耶律青野就躲,就蔫蔫儿的垂着脑袋躲看,从不出去现眼找事。
耶律青野有时候大半夜醒来,坐在床上气的说不出话,便要叫旁人去宋知鸢帐篷里,将人叫醒。
“本王要沐浴。”他道。
宋知鸢就得去打水。
小姑娘被叫醒的时候迷迷瞪瞪的,但也不翻脸,不生气,只慢悠悠的点点头,然后披上一层棉衣裳,由着亲兵打着火把,带着她去取水。
取水的地方在很远,有一条冬日里的河,要砸碎河面才有水,但宋知鸢是走不了这么远的,王爷也等不了这么久,一般都是亲兵替她作弊,带她直接去附近的帐篷里取水,然后再替她烧开,宋知鸢只要将水桶提到帐篷门口就行。
真要让宋知鸢这么个娇娇姑娘去烧水,能直接烧到天亮去。
因为王爷不肯见宋知鸢,所以亲兵还得提进去。
亲兵提进去的时候,耶律青野正坐在案后,神色冰冷的掀起眼皮来看他一眼,后问:“人呢?”
问的当然是宋知鸢。
别看王爷不愿意见她,但每日宋知鸢做了什么,王爷却都要知道。
耶律青野当然要问,他要知道这个女人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好好赎罪。
“宋姑娘刚歇息,被叫起来后也不曾恼,现在正站在外面等吩咐。”亲兵道。
这些显然不够满意。
耶律青野又看向亲兵。
亲兵后背都开始发麻了,有时候伺候主子真想在伺候一头猛虎,不是说主子很厉害,是说他听不懂主子的意思,主子也不说人话啊!
他到底是想问什么?
亲兵不知道,但亲兵胡编乱造,为了不被殃及池鱼,亲兵微微垂下头去,硬着头皮说:“宋姑娘瞧着分外思念您。”
耶律青野冷呵一声。
思念他?不过是演戏罢了。
“滚出去。”他一脚踹翻水桶。
亲兵赶忙拎着水桶退下去了。
亲兵走了之后,他便盯着地上的水渍来看。
那水渍渗透在地毯上,像是也浸透了他的心,让他觉得沉闷极了,人也喘不上气,像是被压在北江底,那些湿重的思绪纠缠着他,让他反复的想,她到底爱不爱他?
也许是爱过,也许是没爱过,他总会去想那些旁枝末节,每一丝蛛丝马迹都要放大,放大,放大,人的情绪被各种小事所左右,浑身的力气似乎都消耗在了这里。
再冷静的人,也会在爱里变成疯子。
她来找他,他要生气,要恨她,她不来找他,他还要生气,更要恨她,她想他,那一定是作假,她不想他,那就是她绝情。
这人如同脑内有疾般反复无常,一句道理都说不通了。
陷入到爱意里面的人都是疯子,耶律青野只是疯的更厉害一点而已,别人认命放手退后,他不会,他只会短暂内伤自己然后开始疯狂外伤他人,谁靠他太近谁倒霉。
他这样大权在握的人发疯,比一般人发疯更吓人,因为有些事儿,他是真的做得到。
而宋知鸢反倒对此接受的十分顺利,大概是认准了她对不住他,所以耶律青野怎么给她找麻烦她也不翻脸,耶律青野是一把硬烈的刀,她却是一团棉花,什么都顺着他来。
宋知鸢这一顺,就是三日。
三日后,该割第一个城池,且同时换回第一批旧臣。
这一回永安不曾摆驾军营,只是留在长安,跟身边的官员磨合。
她之前去了长安,便将身边能提的人提一提,能拔的人拔一拔,现在身边的官员几乎都是新的,李观棋在其中暗暗动了动手,几乎将所有能换的官员都换了一遍。
永安只是想给自己手下添点家底,谋谋富贵,但李观棋可不是,李观棋是要保自己的党羽一直不倒。
自从沈时行念叨了一次“永安上位”之后,李观棋心里面就已经揣上了这个事儿了。
李观棋跟北定王比起来,又是另一种类型的祸害了,北定王最起码还能说得上一句“有仇报仇没怨放走”,当初宋知鸢第一次因为误会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不曾对宋知鸢动什么强制手段,他还算讲理,但李观棋可不一样。
李观棋不讲理,他讲权,只要能让他得到权,他干什么都可以,谁挡在他面前他都要杀一下,他是绝对不会将自己手中权柄交出去的。
但是,等永昌帝和永昌帝手底下那一批老臣回来了,他一定要交权。
他不情愿,所以只能先将手底下的人都提拔起来,等着到时候永昌帝归朝,他手底下好有几个能用之人。
因为要看一看这群老臣又活着几个,以后又有哪个会给他添麻烦,所以李观棋这一回特意向永安请旨,亲自过来接这群人。
他得瞧瞧这些人质那个能跟他打擂台,那个又能为他所用——最近长安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天翻地覆,很多老臣人在大别山被抓,后被逮到洛阳里去,根本就不知道长安的事儿。
长安之中,官宦人家也是几度沉浮,也没少死人,这群老臣们,也早不如原先光鲜亮丽了。
现在下手拉拢,正是好时候。
所以李观棋大张旗鼓带着一群人直奔军营而来。
北定王这一回并不曾亲自去迎,甚至也没设宴,只让手底下的亲兵去交代。
一来是李观棋阶级不够,不配让北定王来迎,二来是北定王也看不上他这样钻营的人。
而这位刚上任的李右相也浑然不在意这些,只笑呵呵的与一旁的亲兵道:“王爷忙啊,都是为了公务,本官知晓的。”
他似是不在意这些,来了帐篷中也只是与一些官员先打招呼,随后挨个儿分发一些从长安带来的东西,又拉着这些亲兵说说话,问问局势,俨然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他生的好,这一张温润公子面给他添了几分斯文气,旁人一看他这张脸,总会先入为主的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也没有多少防备。
当夜,亲兵负责设宴,简单为李右相接风。
右相的宴席办的很小,说是怕奢靡浪费。
“眼下大战还不曾结束,朝野上下都勒紧裤腰带,当初为了弄钱填补军资,本官连长公主的嫁妆都给卖了,眼下本官实在是舍不得吃喝啊。”李观棋到了席面上,也只喝几杯普通的散酒,一开口,处处都是熨帖,听的那亲兵都跟着红了眼眶。
看看,好官啊!真是好官啊!
啊!听听!长公主都卖嫁妆了!真是体恤为民啊!
酒过三旬,李观棋已经将军营内的事情打探的差不多了,他饮下一杯薄酒,目光左右转了一圈,后才不经意的问:“为何不见宋大人?”
跟李观棋喝酒的亲兵目光一凛。
李观棋装似不曾察觉,只是又道:“我以前是在公主府上做从官的,与宋大人常见面,有几分交情,这次出长安来,长公主还叮嘱我瞧瞧宋大人——我记得方才,我去请了这位宋大人,眼下怎的不曾瞧见?”
亲兵咂摸了一下酒杯中的酒味儿,后道:“大人忙呐。”
忙什么就不能说了。
李观棋似是也不着急,只笑着点头道:“长公主给我留了一封信,回头得去送给宋大人,一会儿劳您带个路。”
亲兵自然应下。
他们王爷虽然时不时癫狂一下,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比较冷静,也不因为跟宋大人争吵,便将宋大人关起来谁都不让见,长公主来送个信也是理所当然。
待到酒席宴散后,李观棋并不曾亲去送信,而是安排了一个小将跟随亲兵一道儿去宋知鸢的帐篷前。
他们二人正撞上要去烧水的宋知鸢。
当时宋知鸢提着两个桶在走。
耶律青野本来也不是什么爱沐浴的人,他不跟宋知鸢滚在一起,都不会一日洗两遍的,现在不过是为了磋磨她。
宋知鸢明知道,但也不翻脸,只是将水拿去提,谁料路上突然听见有人在不远处激动地唤了她一声:“宋、宋姑娘!”
宋知鸢回头来看,正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愣愣的瞧了一会儿,有点忘记对方叫什么名字了,等对方冲过来,一连串说了一大堆话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是谁。
“我太久不见你了我还以为你死了,那时候我去军营里去选武状元,我们那儿全都封闭了,我根本都出不去,我都不知道外面打仗了,等我出来了你都出长安了,我本来都选不上官,后来还是遇到了李观棋,他选了我进了金吾卫里——”
过去的事情在脑海中回荡,宋知鸢喃喃的道:“吴公子。”
吴惊云,吴公子。
不,是吴小将啦,他显然是跟了李观棋后,被提拔进了金吾卫。
金吾卫可是个好地方啊,天子近臣。
说话间,吴公子替她提了水桶,去一旁烧水,两人言谈间,烧水的时辰都快了许多,好像一眨眼水就好了。
吴公子提着两桶水就跟着宋知鸢走,他完全不知道这水是给谁烧的。
宋知鸢也没提醒他,只伴着他往主帐的方向走。
反正耶律青野从来不见她,她送个水就走便是了。
但她并不知道,她与吴公子一起到帐前的时候,耶律青野正在帘帐之内望着他们。
第80章 王爷不肯低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帘帐的缝隙只有两根手指大小,但偏偏,能将外面的男女都笼在其中。
当时正是深夜,明月出长云,潇潇洒清辉,年岁正好的少男少女面对面的言谈,月华落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柔润的肌肤照出光泽,将他们稚嫩的眉眼中映出泠光。
少年少女是最惹人眼的,像是两颗熠熠明珠,都不需要太阳来照,他们站在那儿,自己就会发光。
这时候的宋知鸢,与耶律青野这段时间看到的宋知鸢又都不同了。
她这几日间,远远见了他就躲,像是一株被霜打了的花枝,蔫蔫儿的,脑袋都不抬起来,可是此刻的她,站在另一个人的面前,浅笑嫣然,眉目璀璨。
被他强留在这里,她每日半死不活的,现在见了别人,就重新焕发出生机来了。
她之前说爱他,想来一定是骗他的,如果真的爱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和别的男人笑的如此开怀?如果真的爱他,她现在应该在他的帐篷里继续给他赔礼。
当现在,耶律青野看着她对另外一个男人的笑脸时,只觉得他的胸膛被一点点挖空了,过去堆积的恨意因为时间的流逝开始变质,变成了某种发酸,发酵的味道,像是要腐烂了,翻涌着顶上来,使耶律青野额头上的青筋一直在跳。
耶律青野那愤恨的、嫉妒的目光从她的面上挪开,又去看这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将。
对方穿着一身金吾卫将领的官袍,暗玄色衣袍上绣纯白色纹路,一张脸上盛满了鲜活的气息,像是一颗刚被切开,冒着水珠的新鲜水果,清脆甘甜,翻腾着年轻人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宋知鸢,眼底里面的情谊几乎如水一样流出来,要将宋知鸢裹进去,拖进蜜一样的花蕊里。
在很久之前,宋知鸢在他身边也是这样的,只是就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耶律青野从帘帐旁后退两步,目光又不受控的落到他自己身上。
他很老了,即将而立,早已没了少年时候的天真,他身上只有被岁月压过、被血色浸过后的沉沉暮意,腐朽的骨骼早就失去了蓬勃的爱意,只剩下了绵延的痛苦。
宋知鸢和他就只剩下痛苦了,但和别人还有爱意。
耶律青野应该生气的,他见了她就气,什么都气,气她不爱他,气她连最简单的扫
尾都做不好,气她骗他却不能一直骗他一辈子,偏要让他知道,让他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愤怒里浸泡,每时每刻,不止不休。
他的脑海中似是有人在咆哮,一遍又一遍的问:这个男人是谁?
他从没有像是现在一样恨过,他很想立刻冲出去,抓着宋知鸢的手大声逼问,这是谁?这是谁?这是谁?
不是一直说爱他吗?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说话?
现在她受困在他的营帐里,一条命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连演都不会演一下吗?
他应该继续做点什么事儿来报复她的,敢于其他男人在一起说话,他该要她半条命,再比如,将这个少年郎弄死,他这满心的气总要找个地方撒一撒。
但也是这个时候,耶律青野突然意识到,他杀不了宋知鸢。
不管宋知鸢做什么,他都杀不了宋知鸢。
她骗他也好,她在他的帐前跟别的男人说话也好,他都杀不掉她,他不止杀不掉她,甚至开始还想到了点别的。
他的思绪突然往回飘去,去想他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
他现在突然想到最开始,如果他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将此事忍下,没有突然翻脸,宋知鸢此刻就该躺在他的营帐里面。
他又开始想,她与他赔礼的时候,他不该因为愤怒而去掐她,她第二次来找他的时候,他若是肯退一步,现下也不至于如此。
当她要走的时候,他还犹觉不够,非要留下她,变着法的欺负她,如果他没有这些——他们应该还能甜甜蜜蜜的在一起,宋知鸢也不会和别的男人这样笑。
耶律青野在这一刻,猛地打了个颤。
他是在后悔吗?
他在后悔他与宋知鸢翻了脸,没办法继续和她好下去!
他猛地退后两步,远离了帐口。
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心底里浮现出后悔的时候,耶律青野猛然觉出几分恐慌来。
因为杀不了她,又忍受不了这种嫉妒和痛苦,所以想要低头,想要重新原谅她吗?
不,他怎么会后悔呢?
一个欺骗了他的女人,他应该杀了她,可现在他居然在后悔!
他最开始明明是想杀了她的,可到现在,他居然开始后悔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他难道要去接受一个骗了他的女人吗?
这种恐慌像是在暗处里生出来的毒蛇,藏着一毒囊的恨,在阴暗的角落里嘶鸣着,嫉妒这两个字从他的蛇牙里流出来,盘绕在他身上,时时刻刻缠着他。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甚至开始厌恨。
是,耶律青野开始厌恨他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也开始完全不认识他自己了,北定王居然会去用权势,逼迫一个根本不爱他的女人留下!他居然会因为伤害了一个骗他的女人后悔!
他怎么能后悔呢?
他把自己团成了一个拧巴的模样,陷在感情的漩涡里,因为觉得宋知鸢不爱他就开始发疯咬人,咬来咬去,唯独不肯咬宋知鸢。
他难以自解,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王爷现在居然处理不好一件小小的背叛。
若是换成了其他人,早都被他将浑身的血肉都削下来,当成骨头架子喂狗了!
他真的老了吗?居然已经昏庸到想去原谅一个背叛了他的人!
爱这个字,乍一看好像是甜甜蜜蜜的,但实际上真得到了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能将明媚活泼的姑娘熬打成一株衰败的花,能将杀伐果决的将军逼成疯子,只要人沾上了,就会互相拉扯,互相沉溺,没有人能幸免。
人只要爱了,就再也不可能与“温和退让”这几个字沾边了,爱会让人拿起刀,不是杀别人,就是杀自己,人们都会变得面目可憎,原先的爱会成为一滩烂淤泥,把所有人都埋进去。
耶律青野人还在帐篷里站着,但是心魂却好像已经沉入到了无边的淤泥里,无法呼吸,即将被淹没,他悲哀的发现,好像无论如何,他都狠不下心去将宋知鸢弄死了,他在宋知鸢身上完全丢失了昔日的心狠手辣,他甚至无法再在她面前立足。
因为他杀不掉她了。
她在和他的战争中,拿到了免死金牌。
——
耶律青野在爱之一字上,远不如廖寒商。
撞过刀锋、早就被凌迟过的廖寒商早早地明白了什么叫“爱”,所以他稍微得到一点爱意的回馈,立马收刀撤战,心满意足的忘掉过去的事情,先将自己荒芜的内心填满。
这是痛不欲生的前辈在无数个夜晚之中,用懊悔滋养出来的智慧,俗称“吃一堑长一智”,撞过南墙就知道回头。
而耶律青野不知道,他没见识过,所以没轻没重,一头撞到了刀刃上,撞的头破血流,不知如何去自救,更不可能低头,非要跟自己争勇斗狠,所以只能任由刀锋在他身上划过。
帐篷里的人陷入了一场自我较劲,而外面的人浑然未觉。
刚刚见到宋知鸢的吴惊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他和之前还没什么变化,动乱来时,他在参加武试,等武试结束之后,他直接就碰上了昔日旧友,被选成了金吾卫,心性依旧如之前一般,有些少年人的羞涩,也有些未经磨难的天真。
所以他说个没完。
一旁的宋知鸢瞧见他,就仿佛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救错了人,每天像是蝴蝶一样在三个公子之间转来转去,偶尔还要抽空跟永安吵两句嘴,还要回到舅母那里去办宴,等着舅母为她寻一个新的未婚夫。
那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啦,好像还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她还没有走到朝堂上,没有看到许多事情的真相,身上也还没有背负那么多沉重的东西,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折腾。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事也很有趣。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夏天。
她向吴惊云甜甜的笑起来。
正是这时候,帐篷内的亲兵走过来,对宋知鸢道:“宋姑娘,王爷叫您进去。”
宋知鸢愣了一瞬,随后回过神来,道了一声“好”,后与吴惊云道:“你先回去。”
吴惊云也算踏入了官场,自然知道这官场上的事儿重要,他再想叙旧也不能耽误事儿,便从帐篷前离开了。
他离开时,隐约间觉得有点不对,宋知鸢是太仓属令来着,为什么方才提着水桶进去了?
但他转头的瞬间,宋知鸢已经入了帐篷,他没看见宋知鸢的身影。
——
帐篷内一片昏暗,一盏灯都没有点。
外面有月光,是亮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是暗的,帘帐一拉上,便越发显得里面昏暗,宋知鸢提水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耶律青野坐在案后的身影。
他太高太壮,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山,散发着阴沉沉的不善气息,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坐在这里。
宋知鸢进去,将水桶放下,动作很轻,眼眸禁不住的往他身上瞟。
这是他这几日第一回说要见她,是不生她的气了吗?
可这人坐在这里,周身都绕着煞气,看起来也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宋知鸢迟疑着是先走,还是先开口与他见个礼,但只迟疑这么两息,她突然听见耶律青野声线嘶哑的道:“明日你随长安来使一同回去。”
既然杀不掉她,不如放她走。
他不承认自己后悔,不承认自己爱她,不愿意接纳一个背叛过他的人,所以只想粗暴的砍断这一场情爱,就当他这段时间打了一场败仗,他认输了,今日之后,以后再也不见。
宋知鸢讶然的抬头看他。
她还记得他对她的愤怒和掩盖不住的恨意,她以为他会一直扣着她,因为她自己愧疚,所以她也从不曾去反抗,直到现在,他突然要放她走。
她看向他,想从他
的眉眼之中看出来他的想法,可是他坐在那里,眉目隐入阴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人像是突然死了,连带着他的情,他的心一起死了,一点波澜都激不起来。
宋知鸢的面更白了些,她向前走一步,想要靠近他,却听他又一次开口,道:“出去。”
宋知鸢被他冰冷的语气震慑,她害怕她靠近他,会又一次被他丢出去,残存的记忆在她的身体里应激,使她向后退了一步。
耶律青野的眼眸缓缓闭上,不再看她。
宋知鸢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耶律青野这几日反复无常、脾气暴戾,动不动就翻脸,还很讨厌她。
想起来耶律青野之前对她的态度,她便不敢靠近他,恐惹他生厌,所以只是沉默的退了出去。
她退出去之后,慢慢的拉上了外面的帘帐。
拉上帘帐之前,她抬眸看向他,在渐渐合拢的帘帐之中,看见了他沉默的脸。
像是一块已经死掉的木头,被放置在寂静的角落里,被春天遗忘,只独自腐朽在深冬里。
这毛毡帘帐沉重的垂下来,最后撞在一起,将一切挡的严丝合缝,像是一堵厚厚的墙,将里面外面的人各自封在两侧,出不去,进不来。
宋知鸢怔怔的望着被垂散下去的帘帐,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放她走、被迫让她留在这里的时候,她觉得疲惫,压抑,现在他让她走了,她又觉得心里面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她垂下眼睫,沉默的回了她的帐篷之中。
这是一场失败的爱意,两个人都互相喜欢,但也都刺伤过对方,太年轻的人不明白什么是爱,总会将爱情视作是一场博弈,以为自己要压倒对方,才能大获全胜,所以他们没有赢家,谁都输的十分狼狈。
这一场爱情由误会开始,又被贪婪推进,一切全凭喜爱的本能,却因为人形的复杂与多面而无法自控,最后被暴戾与嫉妒划上一个终止线,开始的不够好,结束的也显得潦草,两个还不太会爱的人都遍体鳞伤,只能在帐篷里面把自己裹起来。
受了伤的动物都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舔一舔伤口。
这是岁月给他们的一次成长,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都深深地画了一个符号,每当他们想到对方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那种被自己的错误而切割出来的痛。
——
这一夜自有伤心人,但第二日的太阳还是要升起。
次日,李观棋携带一批手下,去议和帐处与廖家军的人互相交接。
长安城这边交出城印,廖家军那边交出第一批大臣来,两拨人互相虚与委蛇的吹捧一番,最后交接。
交接结束后,李观棋带着一大批人离开议和帐。
他此番一共接回来七个还活着的大臣,在朝中都有一席之位,位置最高的,当属左相苏渐。
之前洛左相被弄死之后,李太后提拔出了苏渐做新的左相,这位是李太后的标准拥护者,娶了李太后的亲妹妹,算起来还是李太后的亲妹夫,之前一直在外做北江郡守,后来随着北定王一起回来之后,就被太后抓准时机提了提。
结果这位苏左相也倒霉,之前在北江熬了十年的资历,就是为了能给自己挪一挪位置,后来好不容易碰上洛左相出事,以为自己能往上窜一下,所以屁颠屁颠的来长安,但谁能想到,他前脚刚来到长安当左相,后脚就碰上李太后去大别山过寿宴,这位苏左相快快乐乐的去了,又碰上廖家军谋逆。
总的来说,自打来了长安,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幸而这一趟苏左相没有直接死在洛阳,不然苏左相大概就是史上最倒霉的左相了。
剩下的六个大臣的位置也都不低,但是目前都没有李观棋高,李观棋细心地观察了一番,又问了问底细,才琢磨过来,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一批最忠心的心腹。
原先跟太后在大别山的小皇帝党一个都没回来,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
估摸着也回不来了吧。
等到将苏左相接回来后,李观棋和对方交换了一些长安与洛阳之中的事。
李观棋不会说他有心让长公主上位,不会说他背地里害死了无数个人,不会说他这次来也是揣着打压旧党的心思而来,只带出来一脸苦闷,道:“长公主实在是担忧您啊,也不知道太后如何?其余的官员如何?皇上又如何?您这次回来,朝堂总算是有个主心骨了。”
苏左相不会说太后跟廖家军有情他们这群太后党没受什么苦,不会说献祭永昌帝的主意是太后出的,不会说太后两边下注两边都能当赢家,以后这两边皇帝到底是那边更亲近一点还真不知道呢,只两眼含泪的回道:“老臣何德何能?此次皆由长公主救命,老臣当真是——无颜以见公主啊!”
两只狐狸你哭一会儿我哭一会儿,反正眼泪掉了不少,但一句掏心窝的实话都没说。
但他们两个之间还算是和平,因为他们没有核心的利益去竞争。
永安是无条件站着太后这头的,太后是无条件保护永安的,他们俩效忠的人是一对母女,剥离出了永昌帝后,他们之间没什么好抢的。
所以俩人短暂试探之后,都立刻收拾了心情,暂停内斗,共同推进换人之事。
等他们和谈结束,将永昌帝和太后换回来了,再提内斗的事儿也不迟。
他们一群人当机立断,立刻回长安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李观棋便带人往长安回。
宋知鸢便悄无声息的混在这一次的队伍里。
李观棋见了她,便笑眯眯的打招呼,说“公主想您想的紧”,“您这回实在是居功甚伟”,吹捧来吹捧去,好似浑然没察觉到宋知鸢在这北定王营帐之中的不同之处。
宋知鸢瞧着比之前更沉稳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劳累,人也消瘦了不少,与他说了两句话,人神色平静,缓缓点了点头,便随他一起上了回长安的路。
二月风寒,不见日暖,倒是风缓了些,宋知鸢坐在马车上,推开车窗往外面望过去的时候,恍惚间记起来她刚跟北定王出来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是在马车里,往外面一看,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地。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马车上的帘子被北风席卷,不知不觉间,几个月已经匆忙过去,上辈子导致永安死掉的战争这辈子已经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去,而她——
宋知鸢静默的坐在马车里,片刻,慢慢关上了窗户。
她也为自己的做过的事付出了代价,也感受到了利用别人感情做事会带来自己的伤痛,她在耶律青野这里学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拿谎言去骗。
在北定王府的时候,耶律青野给过她机会,给她一队人,但她贪心不足,想要将整个北定军都捏在手里,才换来这么个结局。
再周密的计划,也总有被人翻出来的那一天。
人无信而不立,她走这样的捷径,迟早会摔下来。
耶律青野不去杀她,是他喜爱她,他恨她恨得牙痒,却也只会用一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来惩罚她,但旁人不会如此喜爱她,她再贪图速成、沉迷权势,迟早要将她自己给祸害死。
她不愿意再将自己放置到一个由谎言堆砌起来的金台上,更不愿意再因为懦弱与无能而去找个人依靠。
在经历过摧心熬肝的痛苦之后,她才突然明白,这世上从没有填上掉下来的馅饼,官山有路勤为径,权海无涯苦作舟,她非得一步步自己走上去,才能堂堂正正的站着。
她缩在马车里,用厚厚的被子裹住她自己,最后擦了擦脸上的泪。
有些教训,总得被打之后才能长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一个破碎后又把自己黏起来的宋知鸢,直奔长安城而去。
宋知鸢到长安的时候,长安里一片热闹。
长公主亲自带人在长安城门口迎接他们。
宋知鸢按官位钻不到前面去,等长公主处理完旁人,才能拉着宋知鸢说两句话。
战事方停,众人回归,怎么说也算是喜事一件,所以永安这头打算办个欢庆宴,她还没忘跟宋知鸢道:“回了宫里给你升官,你想要什么随便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