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再睡一会儿吧,夫君一家三口
“听闻过些。”耶律青野诧异于她的突然变脸,瞟了一眼她手中书信,挑眉问:“问此人何意?”
宋知鸢在[说实话]和[给永安找补一下]这两个选项中迟疑了一息,随后果断选择说实话。
别找补了!永安身上的大坑哪里是几句话找补的了的?不如老老实实讲明白了,省的回头麻烦。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一想到她那倒霉姐妹干的蠢事儿她就知道以后一定要求人,所以她现下谄媚极了,也不摆脸色了,而是慢慢的挪过去,靠在耶律青野的肩膀上,语调轻柔的说:“是永安啦——她觉得这个小侯爷生的很好看。”
耶律青野想起来之前永安大半夜要过来给他下药的事,也多少了解了些宋知鸢在担忧什么,旁人见别的男人长得好看,可能是远远看看,但若是永安看别的男人长得很好看,她可是会直接下药掳走的。
思及永安,他并没有回答宋知鸢的问题,而是冷哼了一声,往旁处坐了坐,道:“长公主有你这样的为她操劳的好姐妹,真是人生幸事。”
宋知鸢倚了个空,抬眸一瞧,就见耶律青野神色淡淡的坐在案后,那张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角眉梢冷冷的,唇瓣紧抿,似是勾着几分不满。
浑然不像是刚才追着她舔的模样了。
宋知鸢脑子一转,就知道他在为之前的事情不高兴,之前她为了阻止永安,胡说八道了一通,让他以为她对他情根深种——他还记仇着呢。
宋知鸢想起来之前耶律青野被几杯酒放倒,在马车里给她剖白一事,顿觉有趣。
那时候只觉得震惊恐慌,现在想起来,却又觉得甜滋滋的。
她虽说记不起来当时的每一句话了,但是却依旧记得那时候马车内浓郁的、甜甜的酒气,和耶律青野身上蓬勃的热燥之气,她那双眼像是带了小钩子一样,在耶律青野的身上勾来勾去。
耶律青野不看她,但却能感觉到她无处不在的视线。
他冷着脸翻开过手里的手里的信封,正瞧着,便瞧见宋知鸢像是软骨头的猫一样钻过来,在他的怀里像是一滩水一样摊开,用脸在他腰腹间蹭来蹭去,撒娇一般道:“没有永安,我怎么能认识王爷呢?”
他还是板着一张脸不回话,不知道在装什么。
宋知鸢知晓他那吃软不吃硬、面子比天大的性子,便慢慢的爬起来,贴在他面旁边轻轻地蹭,软着嗓音道:“王爷男子汉大丈夫,不要生鸢鸢的气嘛,鸢鸢还小呢。”
但任凭她如何撩拨,耶律青野都像是没看见她一眼,只盯着他手里的那两页纸来看。
宋知鸢在他耳朵上咬来咬去,见没用,干脆顺着他脖颈往下,如他以前一般,在他锁骨下轻轻地含咬,用他以前的方式来对待她,还声线模糊的问他:“王爷喜欢这样吗?喜欢的话,不要生鸢鸢的气啦。”
说话间,宋知鸢眨巴着眼睛看他。
她每次作怪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又无辜又懵懂,装出来一副天真模样,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实际上她自己清楚着呢,简直就是一只坏猫猫。
耶律青野的呼吸沉重了两分,垂眸看她。
他也不说话,只用那双眼沉
沉的盯着她。
他的眼眸雾沉沉的,不与她玩闹的时候,带着几分压迫感,宋知鸢闹了两下便不敢闹了,只缩回身子去,摆出来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道:“王爷不喜欢鸢鸢了。”
她矫情造作起来向来有一手的,往桌案上一趴,幽幽怨怨的念叨:“王爷不愿与鸢鸢说话,鸢鸢走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便以袖掩面,扭扭捏捏的站起来要走,眼里仿佛还含了三分泪,瞧着像是被人抛弃了似得。
这时候,耶律青野终于翻完了手里的信封,随意放下,道:“小侯爷不会做男宠。”
他一开口递台阶,宋知鸢立马转身过来,趴在他身上撒娇问道:“小侯爷脾气好吗?”
耶律青野低哼一声:“什么样的好脾气,能被她下个药还能不翻脸?”
宋知鸢自知她姐妹干的都不是人事儿,也不好给永安辩驳,只弱弱的抱着耶律青野的胳膊道:“你答应过我不准骂永安。”
耶律青野顺手将她抱在怀里,鸦羽一样的眼睫垂下来,声线平静道:“你觉得她做得对?”
他看起来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在和宋知鸢讲道理。
宋知鸢不好意思说“永安做得对”这句话,只软着嗓音说:“她是天潢贵胄,自然与常人不同。”
“天潢贵胄,也不过是对平民而言。”耶律青野道:“若是放到侯爵王爷的身上,就是另一套规矩了,太后没有教好她,她自己也不懂进退,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耶律青野的语气太冷,以至于宋知鸢面色凝涩,似是被他吓到了。
见她不言语,耶律青野揉着她的头发,放软了语气,道:“忠言逆耳利于行,本王说的都是实话,莫要觉得难听。小侯爷潜心向佛,虽然不曾真正剃度为僧,但一直以佛修标准要求自己,他要是被永安下了药,破了真身,你觉得他会如何?”
“东水侯常年镇守东水,手里的兵也不少,他虽然有很多儿子,但只有小侯爷一个嫡亲长子,其地位不言而喻,若是太平时候也就罢了,东水侯忌惮,可能隐忍不发,但是现下长安陷了兵乱,本就风雨飘摇,太后永昌帝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公主,长安势单力薄,你觉得东水侯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受委屈吗?”
宋知鸢窝在他的怀里,突然间想起来上辈子耶律青野为了他的养子倒攻长安一事。
她一直都清楚,她没理由去恨任何其他人,因为永安身上的罪责没有一件是别人冤枉的。
她不懂事的时候,可以懵懵懂懂的站在永安旁边,理所应当的去仇视所有攻陷王权的人,但当她站在朝堂间,站在田野里,站在战场上,她便再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了。
“永安是长公主没错,但总有一些人,把别的东西看的比权势更重要,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跪下当狗。”见她不说话,耶律青野便捋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摸,等到她抬起头来,才低声道:“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没有太后给她兜底,你说会怎么样?”
宋知鸢心头乱跳。
出过了呀!早就出过了呀!要不是她中间替永安周转了一回,这事儿早出第二遍了!
“若是东水侯真的与长安这边撕破脸,本王当然可以回去回护长安,于理于忠,本王都要回去勤王,但你要想好,一个西洲就已经让战事如此胶着了,若是再加上东水,长安还守得住吗?不是本王不想救她,只是本王也只有几万兵力,哪里打得过两边人呢?”
“一旦大陈陷入征战,四方割裂,长安就真完了。”
耶律青野似是怕让宋知鸢觉得不高兴,连声调都放软了些,他道:“你若真是为她好,便不该想着如何给她兜底,而是要想如何让她改正,与其来问东水侯的脾气好不好,不如回去将长公主关起来,叫她寸步不得出房门,免得生祸端。”
宋知鸢乖巧的窝在他怀里,突然觉得这手法有点熟悉,她昂头瞧着耶律青野,挑眉道:“你就是这么关着赵灵川的吗?”
耶律青野颔首:“很有用。”
他有耐心、时局安稳的时候,可以将赵灵川放出去四处找麻烦,他有精力去给赵灵川扫尾,但现在他没有,便将人先关起来,省的出麻烦。
宋知鸢从他怀里爬起来,道:“我要给永安写信。”
耶律青野顺手扯给她一页纸,叫她自己去写,等到她写完,正好可以和他的信一道儿送回长安,他则去沐浴。
宋知鸢对着这封信绞尽脑汁,写了半天规劝的话,又觉得永安不会听,但是不写不行啊。
她写信的时候,突然想到她幼时,母亲对她百般叮嘱,她那时候也总是不肯听,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对的。
人总是后知后觉。
一封信写完后,宋知鸢便没半点力气了,正好又听见帷帐之中传来阵阵水声,她便放下手里的毛笔,放慢脚步,往帷帐里面走去。
耶律青野正站在桶中沐浴。
水是宋知鸢剩下的,早都凉了,他也不在意,正随意撩起一把水泼在自己面上,水珠挂在他的眼睫毛上,顺着那张冷峻的面往下流。
他并不像是长安多数人那样的单薄消瘦,正相反,他挺拔强壮,这木桶只到他腰附近,能瞧见他若隐若现甩来甩去的腰下。
他是武夫,不在乎什么涂脂抹粉,身上的伤疤都不会涂无痕胶,就那样大咧咧的露着,更不会像是女子一样将自己身上的体发都修整干净,宋知鸢一眼瞟过来,就瞧见了黑漆漆的体发,她身上是没生过这些东西的,但她记得这些东西的触感,沾了些许湿黏液体,烫硬的磨撞碾压——
“要过来帮本王洗吗?”耶律青野看她看着他发呆,便知道她在看什么,他还记着方才她的模样,小猫咪早就被他喂大了胃口,只是碍着脸面不肯说,眼巴巴的看着他而已。
他便向她挑眉道:“现在讨好讨好本王,等你那好姐妹被人掀了,本王还能快些过去救她。”
宋知鸢面上小啐了一口唾沫,骂他“不正经”,但身体却诚实的向他走过去。
他便坐在浴桶中,瘫好了身子,等着她来伺候。
宋知鸢触手到木桶中,桶里的水微微凉,他的身子却是热的,她在水中一摸到肩颈,耶律青野便将人往水桶中拖。
宋知鸢反抗了一下,也没什么用,俩人将这缸里的水祸害了一遍后,宋知鸢是真起不来身了,剥了湿淋淋的衣裳,被耶律青野用羊毛毡擦了一通,后放到了帐中。
“你便在这歇息。”耶律青野神清气爽的套上衣裳,道:“本王要带军出去夜袭一趟,夜间不在帐中,没人进来。”
宋知鸢被洗的干干净净,身上清爽极了,也不想起身离开,便半睡半醒的裹着被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耶律青野则起身换战甲,出了帐篷。
他走的时候,还没忘记带上宋知鸢写好的那封信。
他率军出营的同时,这封信和他的回信一起重新折返,向长安而去。
而他则夜袭洛阳。
——
这一夜间,洛阳城墙上火把通天,巡逻的鹰隼绕着整个城上方转来转去,鹰唳不止。
廖家军擅养鹰,鹰在天上,
有独特的传讯方式,代替了绝大多数的侦查探马,人可以绕过地面上的东西,却绕不过天上的鹰,故而廖家军很少被突袭成功。
耶律青野前脚带兵过来,后脚消息便漏了,廖家军派了几个养子出战——儿子多的用处可见一斑,折了一个,他还有二十三个呢。
耶律青野被打回去的时候,心中十分后悔。
他怎么就没想多养两个养子呢?
——
一次短暂的交锋之后,双方对彼此都多了更多的了解,战报像是雪花一样,在两个城之中飞来飞去。
是夜。
廖府内,书房之中。
廖寒商独自一人在看手中战报。
书房宽阔,其内最中央摆了一个沙盘,盘中也是洛阳与长安的局势,只不过,这副沙盘换了个方向。
廖寒商看战报的时候,偶尔会抬起头,扫一眼屋中的沙盘。
彼时已是深秋,日冷月寒,夜间更添三分凉意,廖寒商身子底亏空,所以房中早早烧起了地龙,一片温暖之中,书房内的烛火盈盈的亮着。
他看着沙盘上的城镇,算了算时间,决定明日攻城。
一鼓作气,攻破长安,速战速决。
他收回目光时,书房外的亲兵正将征讨檄文送过来。
廖寒商草草看了两眼,大概就是清缴谋反逆贼的话,把廖寒商骂的狗血淋头,但是这上面却并没有提及太后,也没有提及廖寒商的这一场婚事。
因为长安的这群官员都觉得丢人,君辱臣死,现在先帝的未亡人被抢走,跟个乱臣贼子成了婚,这群官员们自知丢脸,但也没什么办法,干脆当做不知道,不提这一茬。
自欺欺人。
廖寒商将檄文放到一边,继续看他的战报。
战报极多。
别人的情报网是到了战时就瘫痪,他的情报网是到了战时才动起来,这么多年中,他埋下了许多暗桩,动乱一旦发生,各处的情报都如同鹰隼归巢一般飞回来,飞到他的桌案前。
他挨个扫过。
第一个送来的是一个小摆件,不过巴掌大小,上面雕刻了一个展翅欲飞的凤凰,是用翠玉雕刻而成的——这是长公主库房里的珍藏。
他翻开密函,便可看见其上暗探写的关于长安的事情。
[朝堂欲迎回寿王党。]
[长公主执政。]
[东水来援。]
[长公主售卖库房以筹战资。]
[长公主推斥寿王党。]
[特附上长公主府拍卖的物件之一,小的派人去商会之中拍得而来。]
长安城内的风起云涌被压成了短短的几句话,干瘪瘪的躺在一张纸上,但廖寒商还是能从这些字符的横竖钩回之间,看出来暗藏着的杀机。
他的手掌怜爱的摸过这张纸,随后又拿起了那翡翠凤凰。
自从两城互相对垒之后,长安之内便没有能做主的人了,他本以为,朝堂会尽早迎回来寿王。
但廖寒商没想到,他的女儿却比寿王来的更早。
看看他女儿干的这些事儿,每一件都恰到好处,可见其之聪明智慧,之前那些说永安胸无大志的人实在是瞎了眼了。
这样看来,沈时行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也配不得伺候他的女儿。
廖寒商端着那翡翠凤凰琢磨了许久,心想,若是以后大事成了,他可以再送一送别的养子去——他别的不多,就是这东西多。
二十四个呢,总有能让永安喜欢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廖寒商微微抿唇一笑,随后唤人进来,让人将这翡翠给夫人送过去。
翡翠被送走后,廖寒商继续看第二封。
不过片刻功夫,李万花便裹着寒气从外面跑过来了,她出入书房向来是没什么规矩的,门一推,人便已在门口喊上了:“你那里来的此物?”
廖寒商当时正在看手中的密函,见她来了,就故意去藏,李万花急的扑过来伸手去够,最后廖寒商抱着人一起跌坐在了椅子上,李万花坐在他怀里去拆开密函,一边看还一边埋怨:“你硌死人了。”
满身的骨头,一点也不好摸。
廖寒商顺手将人抱起来,直接抱着她回到了书房的矮榻上,两人一起滚到床榻间,他把脑袋埋在她丰腴的锁骨下方,闷闷的“嗯”了一声,道:“没有你好摸。”
李万花半是压在他身上,半是躺在矮榻上,正对着火光将手中的密函看完,先是一脸的惊诧:“永安竟然这般厉害?”
难道她这废物女儿还遗传到了她的几分朝堂政知了吗?
之前这十六年怎的没看出来呢?
若早知道永安有这个本事,她一定先培养永安啊!
随后,李万花拿着信封便开始破口大骂:“竟然会有人去提议将寿王接回来?这长安城都快被打爆了!他们还顾得上寿王?净会出来添乱!”
廖寒商抱着她,低低的笑了一声,道:“不会接回来的。”
寿王在南疆,距离此处十万八千里,远着呢,就算是接回来,走到一半儿,廖寒商也得派人去暗杀他。
千里取他首级。
李万花冷着脸去看下一张,没有看到具体是谁将寿王请回来,便去问他:“是谁在请寿王?”
“我也不知。”廖寒商依旧把脑袋埋在她的锁骨下,闻言回道:“待到我打入长安城,去好生问一问,然后将这人拎出来给你,如何?”
李万花翻了个白眼,道:“不一定打得成呢!你没瞧见东水来人了吗?你那些兵够用吗?”
她跟廖寒商之间绕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分明是敌对的人,但是又丝毫不介意对方伤害自己的阵营,爱恨纠缠早就分不清了,他们俩拿着天下棋局来打,一个为了权势巅峰,一个为了年少旧梦、报复宣和帝,彼此也都干成了一大半,反正不管谁赢谁输,李万花都觉得自己不吃亏,而廖寒商又都很满足,所以俩人也不计较那些,彼此谈论到对方的政事,竟然有一种奇异的和谐。
说话间,她翻开去了下一个密函。
下一个密函写的居然是廖寒商跟他的养子的信。
李万花瞪大了眼瞧,她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的女儿从大别山逃出去,是落到了廖寒商的养子的手中,后来吃了不少苦才回到长安,而现在,这养子成了永安的男宠。
李万花怒吸一口气,心说这档子事儿怎么完全没跟我说过!廖寒商养出来的养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土匪也只能养出小土匪,一群糙人,她的宝贝女儿如何受得了?
她刚想转头开骂,结果一转头,正看见廖寒商已经躺在她身侧睡着了。
沉睡中的男人似乎完全忘记了这四周是什么环境,融融的烛火照映在他的面上,将他额头间的皱纹沟壑、发鬓间的些许白丝照的清清楚楚。
李万花突然舍不得骂他了。
世间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一夜梨云空有梦,二分明月已如烟。
她慢慢靠近他,将他的头拥入怀中,用长长的绸缎袖子将他的面盖住,遮挡烛火的光芒。
再睡一会儿吧,夫君。
李万花将那尊小小的翡翠凤凰摆在了他们两个之间,假装这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现在并不是谋逆,她也不是被抢过来的妇人,现在他们不过是一对平常的夫妻,守着他们的女儿,一起睡一个安静的夜。
——
他们二人——二人半、三人——二人一凤浅眠过去的时候,他们的宝贝女儿也没闲着。
永安忙活完一朝公务之后,兴致勃勃的去了跑马场,去见她刚刚爱上的小侯爷。
永安头一回“追”男人,她以前碰见想要的都是勾勾手指,然后自会有人抢来,等到晚上她的床上就会生出来个人,而现在,她不愿意这样对小侯爷。
小侯爷像是朵莲花,她要小心摘过来,放在她的花瓶中欣赏,她舍不得太粗暴,怕伤了他娇嫩的花瓣。
所以她带着一群太医和药材,跑来跟小侯爷谄媚来了。
这位小侯爷并不拒绝,只含笑点头,照单全收。
第62章 公主万安把这群死男人都给本宫赶出去……
得益于长公主的大手笔,跑马场的疫帐中多了许多东西。
结实的檀木架床榻,上百壶药炉,各种药材,就连大夫都多了十几位,全都是宫里的太医、被长公主拎来卖命,顺带围观长公主追男人。
长公主什么德行,整个长安城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什么女子娇羞、倚门回首之类的姿态从不会出现在长公主身上,名门淑女的伏低做小更是没听说过,在追男人这方面,长公主从不曾含蓄——太医院的太医们可以作证,因为那些药就是从他们太医院里出去的。
小侯爷在一旁诊治病人,她则在一旁陪伴,小侯爷稍微歇息
一会儿,她便对小侯爷嘘寒问暖,送吃食添炭火不说,甚至亲手为小侯爷煮茶。
寻常大家闺秀都要会一些技艺,点茶插花一类,但长公主并不太会,她煮的茶火候不足,云脚飘散,但好歹也是煮出来了。
这茶竟由长公主的手,放到了小侯爷的茶案上。
瞧瞧长公主这幅模样,明显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啊!她送出去的是茶,可她收回去的就是人了啊!
想想长公主的战绩吧!这东水小侯爷初来乍到,想来是没听说过长公主当街掳人的光辉历史,长公主最凶残的时候,整个长安城的貌美公子都匆忙娶妻成婚,那几年间长安满街大红,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人记忆犹新。
再一瞧现下,长公主这般示好,旁人都觉得坐立不安,后背发汗,但被围着的那个却神色自然。
小侯爷接过长公主的茶水之后,只含笑道:“多谢长公主。”
随后,小侯爷转头又去诊治下一个病人。
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怕呢?一帮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老老实实低头干活去了。
他怎么能这么善良呢?长公主撑着腮帮子,心说这人可真好。
小侯爷偶尔诊治完,回头见永安望着他出神,便问她:“长公主不觉得烦闷吗?”
小侯爷身边鲜少朋友,因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一群贫穷人们打交道,为一群看不起病的人倒贴药材,他的那些同阶级的人偶尔会觉得新鲜,过来看一看,但是看到了之后又觉得无趣。
有些人甚至觉得他脑内有疾,他的几个庶弟偶尔会在背后骂他“这么爱救人为什么不去当真的和尚”,“不过是装腔作势演戏上瘾罢了”之类的话。
“不会啊。”永安撑着脸看他,道:“小侯爷很好。”
她这辈子见的男人,多数都像是李观棋一样汲汲营营,不过又都没有李观棋聪明,没有能跳出府门,给自己争来官名的本事,每日只能在她府中撕头花,一个个早都看厌烦了。
哪像是小侯爷呢?她都舍不得睡他,真要睡的话,她都要沐浴焚香,感谢神灵赐福——这一通流程走完,她会不会被洗成清心寡欲的样子啊?
永安不知道,永安很想试试。
永安恋恋不舍的看了小侯爷半夜,直到李观棋施粥结束,从跑马场那头回来,才将长公主带走——她明儿还要去上朝呢,一大帮老不死的牟足了劲儿来磋磨她,她没时间在这继续耗着啦。
永安离去的时候,小侯爷神色自然的送她离开,随后继续在帐中诊治。
帐篷宽大憋闷,其中还烧着草药,咕嘟咕嘟的沸水里面煮着各种黑漆漆的药液,各种药料翻滚之间,刺鼻的苦味儿蔓延了整个帐篷。
战时草民是顾不得沐浴的,所有人身上都闷着一股又酸又臭的味儿,和这股苦味儿混在一起,任谁进来都要拧一拧眉头。
但小侯爷却依旧平和的对待每一个人,他端坐在案后,继续诊治,直到所有病人都治疗结束后,小侯爷才从跑马场离开,回到东水侯府中。
东水侯府坐落在北定王府的对街,距离北定王府不过百步,府内规格比北定王府差上一些,也比北定王府清净些。
小侯爷敬佛,这侯府便也弄得像是寺庙一样,后厨少荤腥,多素菜,有专门的佛堂,堂内香火日夜不熄。
小侯爷回到侯府后,进了佛堂间跪读佛经,跪拜过后,小侯爷才开始处理公务。
门外的亲兵捧着各类卷宗奏折进门来,正见小侯爷身穿一袭白袍,正在灯下抄佛经。
融融的灯光落到他的面上,为他平静的面颊镀了一层柔软的光,他一动,那层光便落到白袍上,将袍上细密的银丝纹路照出流水一样的光泽,细细看去,竟是佛经。
“小侯爷。”亲兵通报行礼,小侯爷垂首后,亲兵将手中的公务放在小侯爷面前。
小侯爷挨个打开,翻过。
朝堂上保皇党与寿王党的争端,洛阳与长安的战局,死掉的人数,消耗的药量,每一件事都事无巨细的全都摆在他的面前。
他身有佛骨,慈悲为怀,但并不曾真的出家为僧,东水侯府的俗务一直都是由他亲自处理,眼下时局大乱,他的父亲留在东水镇守,离了东水,所有的事情就都要由他来做主了。
朝堂——小侯爷只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旁。
他们东水顾家是忠臣良将,自古以来只忠君,他此次来长安只是为了勤王,眼下幼帝生死未卜,他不可能去站寿王党,这不需要选择。
洛阳与长安的战局——小侯爷静静地看了半晌,眉眼间多了几分悲意。
长安与洛阳打起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两把刀互相劈开,直到其中一把断了,这场磨难才算是结束。
他来长安时是孤身前来,大军还在后面,不过两日,但他手里的兵力也即将到了,到时候,这些大军将加入到北定王手下,一起去围猎洛阳。
他并不想生战乱,但他也不是那种指望着所有人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蠢货,他知道,战事已起,不是他说两句话便能结束的,只有以杀止杀。
放下此事,小侯爷拿起旁边的账本。
这上面记载的是他随身携着的草药剩余,和各种药方——每每看到这些,他沉闷的心情才能有片刻的放松。
他其实一直想做个游医和尚,不涉及朝堂事,不承接侯爵位,只出去救一救人,看一看天地。
可惜身负职责,不能离去,只能囤困在世俗的框架里,偶尔发一会儿呆。
像是被困在土中的鱼,短暂的重归水中,在方寸之地喘息片刻。
平日里,当小侯爷发呆的时候,一旁的亲兵便自己退下去,让小侯爷自己在佛堂中休息,但是今日,亲兵迟疑了片刻后,从身后端过来一壶温酒来,惴惴不安道:“启禀侯爷,今日管家那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酒,说是以人参浸泡的热酒,最是滋养身子,长公主一番好意,管家不敢贸然拒绝,便回赠了七颗东水养生丸。”
坐在桌案边的小侯爷抬起眼眸。
那双深而又深的眼像是平静的海,长长的鸦羽垂下眼,勾出几分阴影。
永安,长公主——
虽然他与永安不过是初初相识,但对永安这个人有了些许了解。
她生于皇位旁,长在荣光下,踩在世俗的枷锁上,行事张扬,全凭本心,权利模糊了男女的界限,也模糊了
她的道德底线,她很放纵,但是这种放纵,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吸引顾水寒。
他的目光渐渐落到了那壶酒上。
小侯爷望向那壶酒时,瞧不出什么厌恶或者喜欢的情绪,倒是一旁跪着的亲兵小心地觑了小侯爷一眼,随后将管家叮嘱的话一一讲出来,道:“管家说,这位长公主颇好美色,府中男子多如牛毛,年虽不过十六岁,却早已阅尽千帆,若非必要,小侯爷——”
后面那几个字在喉咙里面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被他一字一字的挤出来了:“小侯爷莫要被哄骗了去。”
他们小侯爷早些年入庙为僧,虽然不曾剃度,但是也一直不曾娶妻,直到现在后宅都空置着。
他们小侯爷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的,到现在还是清清白白黄花大闺男呢!若是被那永安长公主给哄骗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而坐在案后的小侯爷闻言,竟是低低一笑。
他平时不笑的时候,瞧着像是一颗平平无奇的树,可一笑起来,便如同万木逢春,眉心一点红如同枝头蔷薇,胭脂弄春,引人来瞧一眼又一眼。
“她如何哄骗过我?”小侯爷语调温和,道:“我所见,她所为,皆是正人君子之风。”
无论是筹集善款,还是送太医到跑马场,哪一件单拎出来,都是赤子之心,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贵秀向他抛出青枝,只是这些贵秀都不太喜欢他去贫民窟中救人。
她们想要一个温和的夫君,但这个夫君不能弱势、任人拿捏,让她们的高嫁失去倚靠,她们想要一个善良的夫君,但这个夫君不能去救那些没用的人,而永安,是唯一一个,真的不在乎他做什么的人。
亲兵在一旁暗想,那您是见少了!您多见见,说不定还能见到长公主当街掳人呢!
而小侯爷完全不在意这群人在想什么,他只道:“将酒壶拿来。”
他虽身在佛堂修习佛法,但也从不曾出红尘牵绊,也能饮酒、也能娶妻。
亲兵将酒壶小心摆在小侯爷面前,后拿来一白玉杯,倒入酒液。
葡萄美酒郁金香,暖酒盛照琥珀光,小侯爷随意将酒杯捡起来轻轻一抿——温热的酒液顺着喉管向内滑去,唇舌间都被浸润出了几分甜意。
他这一日一直在帐中忙,上一次用东西,吃的还是永安给他煮的茶。
虽说那茶卖相一般,但是想起来永安笨手笨脚但给他煮茶的事情,小侯爷便觉得那茶也不错。
永安看他,觉得他善良温和,端正有礼,天天在外面救人,跟她府门里那些拈酸吃醋争来吵去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他坐在那里,像是个小白花一样清纯,透着一股雨后花蕊的清香,虽然救人这个事儿看起来麻烦又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收益,但她也觉得很好——公主历尽千帆,大鱼大肉吃腻了,现在就喜欢体贴清爽的。
他看永安,也觉得永安活泼恣意,与那些寻常娇羞胆怯的女子不同,莽莽撞撞但满身都是劲儿,与她相处的时候,就觉得这人世间也并非人人都如他这么别扭,原来真的有人能在和平时候纵情的享受这些权势,又能在战乱时候扛起这些责任。
他甚至觉得永安比他更勇敢些,至少,他现在都不敢甩掉身上的枷锁,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不尴不尬的披着一层假和尚的衣裳,做着东水的小侯爷。
两个人都没见过对方这种款式,就连一些毛病,在他们眼中都成了很有趣的东西。
没接触过,就都觉得对方还不错。
一旁的亲兵也不敢跟自己主子唱反调,只伺候过主子后,便从佛堂中离开。
亲兵走时正面退出门槛、关上佛堂的门的时候,亲兵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他们小侯爷。
侯爷坐在案后,抿酒的时候,眉眼中都是带着点笑意的。
亲兵在心里叹了口气。
完了呀,他们小侯爷被狐狸精迷上了呀!
——
而此时,狐狸精还在公主府里拼命看奏折。
秋月夜,寒意透云帐,宝篆烟浮,夜深残月过明窗,看折北窗凉。
穿着薄棉夹袄长裙的永安守礼拿着一本奏折,歪靠在窗旁,拧着眉思索对策。
近日间政斗愈演愈烈,兵部尚书蒋大人不断上下撺掇,据说他已经在私下里联络上了寿王。
甚至,这位兵部尚书还不断鼓吹那位廖家军的首领,廖家神枪廖寒商,逮着谁都要跟谁说一遍。
“那位廖家将军当真是很能打啊,你们不知道,当初我听说过他的名头,少年将军,以一当百!现在到了这等年岁,一定是更了不得了。”
“北定王虽说强悍,但也只是打水仗多,少做陆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万一北定王输了,这廖寒商直捣长安啊!说不准过几日,我们长安都要被打烂了呀!”
那怎么办呢?
就有些人惶恐了:“这可怎么办呢?长安没了,我们就死定了啊!”
这一家老小不都要死了嘛!
这蒋尚书便一拍大腿,道:“打不过,我们跑嘛!我们跑去南疆,拥护寿王当新一任的皇上啊!”
朝中还真有不少人被蒋尚书说动了。
这长安离战场太近了,简直危在旦夕,任谁能不怕呢?更何况,永昌帝和太后还在廖寒商的手里,说不准永昌帝早死了,他们还不如早点去寿王那里拥护去!越早去,位置也越好啊!
而蒋尚书提到太后,便会沉默下来,不言语,但是如果仔细看他的眼,便会从那双垂垂老矣的眼眸中看出浓烈的恨意。
他的女儿死在和太后的争斗里,他的外孙死在了太后的手里,他如何能不恨太后?
早些时候,先帝还在,将李万花捧在手心里护着,他不能替他的女儿报仇,后来,永昌帝坐上了皇位,她当了太后,他假装忘了自己女儿的血仇,直到现在,李万花落势了。
时势造英雄,大浪滔天,掀翻了每一个人身下的座位,他该报复的时候来了。
他开始不断游说这群同僚。
放弃太后吧,放弃永昌帝吧,我们去南疆迎寿王啊!
在那些无人所知的夜里,他一个人癫狂,愤怒,狂啸,第二日又要披上人皮,在人堆里继续周旋,没有人知道,他甚至比廖寒商更希望廖寒商赢。
他是大陈的兵部尚书,但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长安输掉。
他是另一个林元英,但又不太相同。
林元英孤身一人,所以什么谋逆事儿都敢搅和,但他,身后还有太多太多的族人,他不能和林元英一样去勾搭谋逆之人,他只能在这局势之中,努力的将长安这艘船的船舵拧向另一个方向,让长安驶向他想要的另一处去。
而确实有不少人被他说动了。
外面战乱频繁,长安城难免人心浮动。
永安倚靠在临窗的矮榻上,看了一会儿自己手里的奏折,还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后颓废的往床榻间一倒,道:“去将李观棋请来。”
废了大半天的劲儿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想出来,早知道最开始就把李观棋请来了啊!这大半天到底在耽误什么!她怎么还是对自己这个破脑子报以期望啊!
一旁的丫鬟点头应下,转身便去了采芳园。
丫鬟穿过采芳园长长的廊檐,行到吊脚楼处敲门,不过片刻,李观棋便从中而出。
他早就猜到永安想不出办法了。
永安压根就没在官场混过,她不明白这里的诸多规则,无人扶她凌云志,她自己也上不去,只能倚靠着李观棋这根拐杖。
拐杖也不是随便拿过来就能倚的,他还要拿乔一下,叫长公主知道,没了他,长公主一步都走不了。
李观棋到的时候,永安正躺在榻上看信。
管家送来了宋知鸢的信与最近的账本,永安先拆开了好姐妹的信。
好姐妹的信上谆谆教诲,让她弃恶从善,不要再玩儿男人,她一一翻过后,又拿起了账本。
李观棋在一旁等候,就瞧见长公主瞪大了眼,
喊道:“谁?谁买了五百两的剑?是谁?”
这些时日里,长公主事务繁忙,顾不上采芳园这头的男人,已经好几日不享用他们了,甚至,因为见了那朵佛中莲花,她甚至都对这些胭脂俗根们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一点兴趣都没了。
而现在,这群俗根们居然花了这么多钱,让长公主心都在滴血!
一旁的管家走上来,小心行礼道:“回长公主的话,是新来的那位沈公子,您之前很是疼爱他,允他一月一千两的花销。”
长公主有钱的时候,从来不吝啬黄白之物,现在好了,回旋鞭抽自己脸上了!
永安两眼发黑。
一千两啊,好多钱啊,换出去可以让那群流民吃两天呢。
她最近卖了不少库房里的东西,本就觉得银钱不够使,现在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养这么多废物男人没什么用,这帮男人们吃的要好穿的要好,偶尔还要出去采买各种贵重物品,实在是赔本的玩意儿!她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了,非要拉这么一帮人过来呢!
人啊,甚至无法共情一个月前被**迷得神魂颠倒的自己。
永安的脸都因为心痛而拧起来,她盯着账本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吼一声:“把这群死男人都给本宫赶出去!天天就知道花本宫的钱,却不能为本宫分忧解难,都是一群臭东西!”
永安一声令下,一旁的管家连忙带人出去,准备亲自把这府里面的所有男人都收拾收拾,丢一批银子,赶出了公主府。
苍天呐!公主府竟然都有往外赶男人的这一天!这要是让太后瞧见了,都要疑心永安被人下了蛊了!
永安甩开账本的时候,一旁的李观棋适时的走上来,行礼道:“公主万安。”
“本宫安不了!”永安将奏折丢给李观棋,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蒋尚书,现在四处说长安城要战败,不断撺掇人弃长安城、奔去南疆,要簇拥寿王为帝呢!”
“臣有听说。”李观棋垂下眼睑来,轻声道:“臣有一计,可平此乱。”
永安狐疑的“噢”了一声,问他:“如何?”
李观棋慢慢走过来,在永安的耳侧耳语片刻。
当时夜色深邃,两人言谈半晌,像是两只狐狸。
一个奸诈狡猾心狠手辣,锯齿状的牙齿一张一和,像是能将人的脑袋一口吞下去,另一个没长脑子,但尾巴摇的很欢实,一边摇一边点头。
与此同时,管家已经到了采芳园中,磨刀霍霍向男宠——管家嬷嬷也看这群男人不顺眼很久了,一个个儿就仗着自己颜色好勾搭他们公主,将她们公主身子都勾败了!以前公主没开窍,被他们给忽悠了,眼下公主开了窍,要将他们赶走,那可是大好事儿!
要没有这群贱浪根子,她们公主定然是文能上科举武能当将军呀!结果都被他们给耽误了!
“都把人喊出来!”采芳园中此时早已经熄了灯,一群人都在休息,管家嬷嬷也不管,她没空跟着帮贱根子浪费时间,便命人挨个将里面的男人拖出来,然后将包裹丢出去,道:“眼下乱世,诸位公子们想来也思虑家人,公主特意开了恩,允你们离府归家,都去吧。”
第63章 爱爱狠狠,纠缠不止是不是你要将我赶……
是夜。
院中响起吵闹声时,沈时行谨慎的在门框旁边偷听了片刻,确定没危险才推门而出。
他出去时,正瞧见管家嬷嬷训斥一帮男宠。
当时已是深秋初冬,十一月底的时候,冷风卷在人身上,吹得人骨头都痛,越发添了三分凄冷,这一群男宠抱在一起,一个哭的比一个厉害,还有两个跪在地上,呜咽着喊:“长公主怎会如此狠心赶我们出去?我们不信,我们要见长公主。”
“哭哭啼啼的,像是个男人吗?”管家嬷嬷冷笑一声:“你们还不肯走?瞧瞧你们的德行!一个个根骨不正,竟还敢肖想伺候继续长公主?眼下叫你们走,你们不肯走,那便休怪老身动家法了!”
区区几个贱根子,连良家子都不是,早都是被人用过的破鞋烂袜了,没了长公主的宠爱,谁都能来踢一脚,管家嬷嬷才不惯着他们。
几个男宠还舍不得走,磨磨唧唧的哭诉。
当时沈时行正从门内走出来,远远瞧见了这一幕,顿时明了了。
这是长公主在清送府中男宠,想来是这群男人们叫长公主烦闷了。
毕竟都是一群小白脸,能有什么好玩儿的?养两日就腻歪了,被赶出去也是理所当然。
他笑眯眯的就看着这群人被驱赶,见他们不肯走,还在一旁阴阳怪气道:“没错!涂脂抹粉弹琴煮茶像什么男人?惹了长公主生厌,被赶出去也是活该。”
沈时行来得晚,又是个刺头,不愿意费心思搞人际关系,和他们关系素来不好,此时见他们被驱赶,只觉得痛快。
哈,这群只会扭屁/股的小白脸,现在没人要了吧?要他说,这群废物本来就是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被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真男人!就得像是他一样,在敌人军营杀个七进七出也绝不回头!
而沈时行在一旁说风凉话的时候,那跪在地上的一群男宠们转头怒视他,也开始咬牙反讽:“我们涂脂抹粉不像男人,你就像了?长的五大三粗的,浑身都是臭汗味儿!你以为长公主就喜欢你了吗?你还在这说风凉话呢!告诉你吧,你也要被丢出去!我们所有人,都要被长公主丢出去!”
沈时行闻言愣了一下,随后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跟永安可是有一段相爱先杀的旧情的,他对于永安,是一段不同的记忆,永安嘴上说“只是看他根长得好”,但实际上,永安一定对他有情分,他笃定!
永安一定喜爱他,只是不肯说而已,永安留下这群男人,只不过是贪图他们的美,贪图他们的讨好,喜欢他们的皮囊,但永安留下他,是因为爱他。
所以沈时行完全不觉得自己也要被赶走,看别人倒霉他还乐呢,突然听说自己也要被赶走,顿时翻了脸,大喊道:“我是长公主最喜欢的男宠!日日都是我伺候的,她怎么会赶走我?”
“我要当面去问她!”
只要她说是,他现在就走!她不说,他绝不可能走!
“够了!”管家嬷嬷可没空跟他们掰扯“谁最受喜欢”,她今日的任务就是将这一群碍眼的浪根子都赶出去。
“来人。”管家嬷嬷道:“将他们都挨个儿清出去!”
几个男宠瞧见这阵仗,就知道自己是留不下了。
长公主的爱稀薄寡淡,分到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他们甚至都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现在被丢开也并不太失落——他们只是懊恼不能继续过好日子,而不是懊恼要离开长公主。
他们本来就没得到过长公主的爱,长公主贪他们的色,他们图长公主权,长公主对男人的敷衍都摆在明面上,男人又不像是女人一样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平时互相糊弄玩玩儿得了,等到长公主不想玩儿了,这群人也就不愿意继续闹了,只垂头丧气的回去收拾东西。
但唯独一个人不同。
谁不同?还能谁不同!当然是沈时行不同了!
他不信啊!
他不肯走,还扬言一定要去见长公主。
“长公主心里一定是有我的!她怎么可能赶我走?我不信!让开——”
沈时行就像是路边突然被人抽了一嘴巴子的狗一样,他狂暴了!跳起来逮谁咬谁,但因为身体里面尚有余毒未清,所以他也没多少力气狂暴,很快便被公主府的侍卫给拖出去了。
被丢出去的时候,沈时行还几次试图重新闯入。
拦门的侍卫又一次将人赶走,赶走的时候,隐约间好像还有点熟悉。
又一次有人砸公主府的后门了呀!
这阵仗为何如此眼熟呢
好像
不久之前也赶过一次哎!
嗨呀,这群男人,就是事儿多啊。
这沈时行也没有在公主府闹出来多大的动静,他身体未曾养好,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但是他也不肯走。
永安占了他清白的身子,随随便便玩完了就想把他丢出去了?不可能!他一定要永安给他个答复!
所以他蹲在公主府门口等。
他进不去,他还不信永安不出来!
而这么一点小事情根本就没送到永安的案前,永安的男人太多了,就跟用腻了的玩具一样,丢出去后就没打算再找回来,她有更重要的事儿去做。
她可是长公主,哪有什么时间像是那群男人一样磨磨唧唧、搞什么情情爱爱?她的精力都放在另一件事儿上去了。
她还要打仗呢!她得先把那个姓蒋的给弄死啊!
她跟李观棋密谋半夜,最后还去右相府,偷偷摸摸将韩右相接过来了。
这件事只是他们来做,是差一口气、做不成的,还得让韩右相来鼎力相助。
韩右相是个小老头,岁数都能当永安爷爷了,在自己府上睡过一半被带过来的时候直打哈欠,臊眉耷眼的坐在椅上,裹着厚厚的棉氅,烤着暖炉、听着这两人的大计,听的都快睡着了,又被长公主摇醒。
“韩公!醒醒啊!”永安一想到能弄死蒋尚书,人就跟打了鸡血似得,摇着韩右相的肩膀道:“家国大业近在眼前啊!”
韩右相困的脸都拧在一起,没有力气说话,看的李观棋都干着急。
长公主幽幽的瞧了韩右相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了一句:“睡吧,睡吧,本宫也有点困了,只可惜本宫榻间寂静,无人相伴。噢,本宫记得,韩右相的孙儿今年十六了吧?好岁数,听闻生的极为俊俏来着——”
韩右相两眼一睁,一下子就醒了。
“长公主莫要担心,老臣心中有数!”韩右相一扫颓势,掷地有声道:“这蒋尚书真是找死!老臣明日定然与他搏个你死我活!”
长公主含笑点头:“醒了就好。”
一旁的李观棋也跟着点头:“一看就是亲孙子。”
三人密谋半夜,韩右相转头又去喊了别的大臣来,丝毫不顾天方将明。
嘿,老头我都在这了,你们还想睡觉?做梦!
长公主府的私兵们偷偷趁夜离开府门,去各个大臣府上敲门。
当时天外落了一场薄雪,韩右相裹着棉氅,在窗户旁边往外看。
说是雪,其实也含了几分雨,飘飘忽忽的裹着凉意落下来。
又是一年冬啊。
长公主的院子里种了几颗梅花树,落梅雪见,万物皆安。
他拿着一个圆面莲花木凳,坐在窗户旁边。
小窗坐畔,侧听檐声,静夜沉沉,雨雪霏霏。
看了片刻,他远远瞧见几位老友冒着雨雪走来,小老头不由得咧嘴一笑。
永昌六年冬月夜,解衣欲睡,公主亲兵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为乐者,遂寻旧友。
旧友亦未寝呀,便相与见于公主府。
几个老友隔着窗户瞧见韩右相裹着棉氅看他们乐,彼此对视了几眼,也都被气笑了,一群人笑着笑着,韩右相便摆了摆手,唤众人进来。
老友们啊,一起来为你们的孙儿一战吧!
这一夜,别人有没有睡好不清楚,反正长公主府里的人是都没睡好。
——
等到了次日天明时候,众位大臣们又悄咪咪的走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府门去,免得被旁人知晓曾经私下见面过,长公主则带着李观棋气势汹汹的上朝了。
这一次上朝,长公主有备而来。
她抢先在上朝之时,祭出了兵部尚书丢失兵器一案——这证据可是李观棋给她找的。
自从蒋尚书提出来要将寿王接回来开始,李观棋就知道,永安最大的敌人,就是这位蒋尚书。
蒋尚书不死,永安永无宁日。
所以李观棋暗地里筹备了许久,他没少去翻蒋尚书过去的历史。
蒋尚书也是人,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错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他翻来翻去,最终翻到了一件事。
蒋尚书手底下的兵部仓库曾经丢失过一批连发军弩。
大陈禁弩,因为这种连发军弩杀伤力极强,若是配上攻城弩,远远能将人射穿,所以寻常人手中不得藏匿有弓弩。
山中猎户自制的那种不算。
这批军弩丢失之后,这件事被蒋尚书自己偷偷压下来了,据说是用过去的一批旧弩翻新一下,顶上去的,因为蒋尚书自己手脚做的干净,且树大根深,所以一直不曾翻出来,而李观棋这段时间都在忙活这件事。
他得想办法把蒋尚书弄死呀,这不就是个好机会嘛!
只要将这件事挑出来,然后稍加运作一下,就能将蒋尚书摁死。
风起在青萍之末,浪承于微澜之间,时势已来,他只需要在其中稍微拨弄一下,便能掀起一阵狂风巨浪。
而永安,就是李观棋最好的剑。
虽然永安很多时候蠢了点,但是李观棋觉得她很不错,因为永安很听话。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所以她什么都听李观棋的,人家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刚愎自用,且永安根本就不会去怀疑旁人。
如果换一个疑心重的主上,可能会觉得,李观棋不过短短几日就找来了这些证据,做这些准备又没提前禀告,是个不好管教、心思极重的下属。
但永安不会,永安只会觉得李观棋很厉害,觉得她自己眼光过人,从一大堆人里面一下子选中了这个宝贝,她永远不会怀疑李观棋,有什么都跟李观棋说什么。
人就是这样的,甘蔗没有两头甜,聪明人不可能盲目相信别人,蠢人也不可能突然大杀四方,带他鸡犬飞升。
想要个聪明厉害的主上,就得忍受主上的猜忌打压,想要主上过来听自己的,那就得忍受主上的无能笨拙。
李观棋不喜欢前者,跟聪明人玩心眼太累了,还是带着小废物一起慢悠悠走吧。
更何况,永安虽然是个废物点心,但是很甜啊,她会给钱,给权,跟着这么一个主子,永远不用担心被卖,只要有她一口肉,肯定能分他一口汤,这就够了。
也果然如同李观棋所料,这一日朝堂间打的天昏地暗。
以长公主为首的保皇党对蒋尚书疯狂攻击,韩右相为了保住自己亲孙子的清白,拉拢大旗无所不用其极,将蒋尚书打的顾头不顾尾。
寿王党一脉当然想保住蒋尚书,但是蒋尚书是真的做错了事,又在节骨眼上被翻了出来,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尽量保住蒋尚书不被流放、其余同党不被牵扯出来。
最终,这一场战争以蒋尚书被撸官而终止。
眼下正在打仗,蒋尚书这个兵部尚书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他被撸掉了,这个活儿谁来干?
一直跳来跳去的李观棋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重用,永安毫不迟疑的把这个位置给了李观棋。
永安向来是不吝啬给自己人捞好东西的,只要李观棋能接住,她就敢给,跟她混,三天吃八百顿!只要李观棋胃口足够大,她连天都敢给他塞进去。
李观棋也敢吃,他渴望权势,渴望身处高位,渴望一切。
这两人是真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浑身是胆给个方向就敢干,另一个别的没有就是一肚子坏主意,他俩碰到一起,面上都是光辉万丈,背地里则是五毒俱全,堪称狼狈为奸,逮谁祸害谁。
随着蒋尚书的落败,寿王党迎来了一场清算。
李观棋上位之后,开始大力抨击寿王党,他做事可比永安狠辣多了,有时候连韩右相都会对他生出几分忌惮——越是年轻人,越不敬畏生死,只想着今朝我要压旁人一头,也不想着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韩右相顺势便往后退了退。
他老啦。
老人家啊,不想出去大杀四方啦,岁数大了,跟不上年轻人啦,这心在红尘里泡久了,早都软了,有时候看见别人府宅里的小孩儿哇哇哭,就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孩子,那种把政敌全家往死里弄的事儿啊,韩右相已经干不出来啦。
他已经过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请旁人赴死的年纪了,现在呀,他只想让自己家宅和睦,官途平稳,若是能保住自己亲孙子的清白那就更好啦。
这轩辕,还是请年轻人去拿血他荐去吧。
随着韩右相的短暂隐退,李观棋在朝堂中扶摇直上,一时之间几乎权倾朝野。
随着李观棋的崛起,永安的日子突然好过起来了。
蒋尚书被斗倒了,别的寿王党都不敢冒头了,什么弃长安去南疆的话也不敢再说了,保皇党空前壮大。前些时候找来的皇商全都到了,大批量的银子进了国
库,也短暂的不用为钱发愁了。李观棋要干什么事儿直接自己去干,也不用她来操心,她一下子有了大把的时间。
有这么多时间,她要干嘛呢?
当然是要吃喝玩乐啦!
永安兴致勃勃的出了门。
她今日本来想要去跑马场看看她的小侯爷如何的,结果才坐着马车出了长公主府的门,经过府门前时,远远便瞧见了一道人影。
昨夜长安中落了一场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漱冰濯雪也,眇视万里一毫端。
寒意浓厚,雪及膝下长,路边的人影都少了几分,而在府后门口,正站着一道玄色武夫袍的身影。
对方手中抱着一把剑,硬生生杵在公主府门口,不知道杵了多久,薄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眉眼都镀了一层白,站在这里,像是个风雪夜归人。
唯有手中的剑一直被他抱着。
长公主从马车里看他,突然觉得有点眼熟。
她探头去看的时候,正好瞧见马车外的人抬起眼眸来,死死的看着她。
对方头发都被霜雪覆盖,面颊也被冷风吹的通红,唇瓣皲裂,瞧着狼狈极了。
她愣了一下,竟然没认出来,直到看到对方那双充满恨意的、被怨意浸泡的眼,才猛地惊醒。
“沈时行?”她一惊之下,匆忙让人停下马车,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他,几个侍卫跟在身后,但永安一摆手,他们就没靠近。
这人她记得已经让她给赶出去了呀,怎么现在还在这里呢?
永安快步走过来,问:“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她不是给过了遣散费吗?
她虽然多情了点,但是跟过她的每一个男人,她都好好妥善处置了,从不曾叫对方落魄了去,眼下瞧见沈时行这般模样,她顿时有些于心不忍。
好歹她也睡过呀!上过长公主床榻的人,那也是沾了金边儿的!她不允许跟她睡过的人变成这幅模样。
“你——”沈时行不知道在公主府门口站了多久了,他偶尔会被驱赶,他这段时间没有再被喂药了,功夫恢复了些,这些侍卫跟他对上两手,见赶不走他,就说些难听话来刺他。
“没见过癞皮狗撵都撵不走的!”
“长公主不喜欢你了,你走就是了,留下来又有什么用?”
沈时行听了这些话,却还是不肯走。
他咬着牙,非要当面去问一问。
他非要去问!
就算是所有人都说是永安亲自下的令,但他今天,也要得到她的回话。
他站的久了,公主府这群侍卫也懒得管他了,只让他继续站着,但他也不是铁人,风一吹雪一落,他也要找地方缓一缓,而永安这些时日也不再日日上朝了,两人便这么错开。
这一来二去,直到今日,才让他撞上永安。
他见到永安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其实人已经到强弩之末,只剩下那一股莫名其妙的倔强吊着他,撑着他,让他一直站到现在。
再高的功夫也扛不住寒风冷吹、大雪熬煎,可是当他见到永安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里烧起来,直直的窜到头顶上,他的脑海里一阵嗡鸣,见她过来问,他声线发抖的问:“管家嬷嬷说,是你要把我赶走的。”
他的声音太抖,她并没有没听清楚,北风呼啸间,她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是你把我赶走的吗?”第二遍说的时候,他的声量放大了些,似是抖的更厉害了。
情绪顶上脑海,理智已经破碎,他对着永安咆哮道:“我问你,你凭什么赶我走?我有赶你走吗?当初在村子里,你说过要让我当你的男宠,你现在凭什么赶我走?这世上的事都要随你的心意来吗?你说过的话,你自己凭什么不记得?”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爱能如此稀薄寡淡?为什么她能这样理所当然的忘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他已经情愿和一群男人一起来伺候她了,她为什么还要将他赶出去?
“回答我!”沈时行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是不是你要将我赶走?”
他的心底里当然知道答案,除了永安以外,谁还有能力在长公主府里将男宠赶走呢?但他不愿意相信,他心里揣着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念头,说不准,说不准就不是呢?
那怕他自己也知道荒诞,但他依旧一直等到了现在,要当面来问一问。
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爹就说过,有些事情苗头不对的时候就该撤退,不要恋战,否则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学得很好,可放到了现在,他却用不了了。
爹,他走不了了,就算是死,他也要来问一问。
他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快步接近了永安,他猛一抬手,抓着永安的脖子往他自己的方向拖拽。
永安被他抓着脖颈撞入怀抱中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他涨红泛泪的眼,他喘着粗气,问她:“宋安安,你从始至终,只把我当男宠吗?”
冬月的风吹啊吹,浅浅的薄雪在四周刮过,一滴热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来,“啪嗒”一下砸到了永安的脸上。
第64章 一群废物也配跟我比?沈侧夫大放厥词……
永安看着他的眼,怔愣的说不出话。
他的身上都被雪花落满,连眼睫毛上都是雪,只有那双眼,依旧滚烫愤怒。
像是岩浆,烫的永安身子都打了个颤。
她无法回答他的话。
因为她这一辈子从来都不缺男人,声色犬马这四个字就是为她而写的,男人的爱,对于她来说是最轻而易得的东西,她只需要摆一摆手,这些男人就会像是马蜂一样铺天盖地的冲过来,同样的,她只要挥一挥手,这群男人也会如同潮水一样撤走。
因为得到的太轻松,支配的太容易,她其实早已经失去了对男人的爱的判断,在她眼里,顺从、听话,就是爱。
他们都遵循她的意愿,因为她是长公主,因为她是权力的巅峰,直到又一次遇到沈时行,她才意识到,他从来没有遵循过她的意见。
他见她好,非要将她留在身边,她让他走,他也固执的不肯走,他从来都是不听话的那一个,大概因为,他喜欢的不是她身上的权势,而是她这个人。
在她眼里,爱这个字,大多时候就是她花钱,别人接受。
直到有个人不要她的钱,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当他质问她的时候,她想说出“钱货两清”这四个字,却又不敢。
她隐约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永安长公主确实不缺一个男人,但是宋安安,可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她透过他的眼,在永昌六年的冬里,触碰到了爱的温度。
除去她长公主的荣光,只爱宋安安的人,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这才是被爱啊,不听话,不顺从,还很凶。
这时候,永安听见身后的侍卫吼起来,让他“放手”。
侍卫扑过来时,轻而易举的将沈时行扑倒,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永安也被他的力道带着一起跌在地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棉氅钻到手心里,让永安感受到了刺冷。
他在这样冷的冰雪里,又站了
多久呢?
她恍然的这一瞬,下意识抬眸去看向沈时行。
沈时行被两个侍卫压倒在地上,雪花纷飞间,侍卫鬓甲交叠,她在甲胄的缝隙间,看到沈时行苍白的脸。
他身上是有功夫的,虽然被下了药,但也并非像是寻常男子一样好制服,这群侍卫们都知道,所以他们下了重手,一扑过来,生怕沈时行反抗。
但沈时行并没有。
他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被摁在地上就没了声息,毫无反抗的被砸进了厚厚的积雪中,侍卫诧异的同时,听见长公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他怎么了?”长公主看见他苍白的脸、皲裂的唇,罕见的有些慌乱。
侍卫瞧了两眼,回道:“晕了。”
这时候,后门口守着的侍卫也跟了过来,见又是沈时行,便赶忙低头,将这些时日的事儿说了一通。
“前些个日子,管家嬷嬷将所有公子都从府内清了出去,旁的公子们都痛痛快快的回府,去投奔自家府门了,但沈公子不肯走,一直说要见长公主。”
“这几日间,沈公子一直在外面,估摸着是受了风寒。”
侍卫的话在凄冷的北风中落下,伴随着寒风一起钻到永安的心里,将永安这颗硬硬的心钻出来一点缝隙来,那一线冷风在她心中吹啊吹,搅啊搅,她盯着地上已经昏过去的人,最终还是没狠下心。
“带回府里吧。”她摆了摆手,道:“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她本是个没心的人,看着多情,实则最是无情,对旁人的喜欢都像是一阵风,“呼”一下就来了,胡乱的刮来刮去,自己爽了之后又“呼”一下不喜欢了,提裤子就走,也不管旁人是什么想法。
府里面玩腻歪了送出去的男人多了去了,不只是这一次,以前也送出去不少,永安不曾将这些人放在心上过,反正世上弱水三千,她挨个瓢来取,以前那些玩儿过的丢出去就丢出去了,从来没有回去找过。
沈时行还是第一个被扔到外面去,后又被长公主捡回来的。
长公主还因为他而中断了去跑马场的行程,将人领回到采芳园后,唤来太医亲自照料。
沈时行身子骨还是在的,只是这几日操心劳神、寒风拂面,伤了些根骨,连汤药都不用吃,睡一睡就养回来了。
长公主颇为记挂他,便不曾离去,而是在他床榻旁陪伴。
她看他昏睡的脸,便想起了当初他们两人在那个小村庄里厮混的事儿,难得的浮现出了几分温情,她靠近他,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随后干脆扯了一半被子,跟他躺在一张榻上。
这一日,长公主不曾去跑马场。
跑马场的疫帐依旧烧煮着各种草药,浓郁的苦药味儿飘散在帐篷中,小侯爷依旧忙碌,只是偶尔眼角瞥到一旁,会盯着空落处出神片刻。
长公主日日来他这里,突然不来了,他也会想,长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长公主现在在做什么呢?
——
“长公主留在我这里做什么?”采芳园厢房中,醒过来的沈时行对长公主横眉竖眼、阴阳怪气:“区区一个男宠,哪里配给长公主提靴?”
他现在是缓过了那股怨恨愤懑的劲儿来了,见了永安只觉得委屈,连带着说话也夹枪带棒,一想到他是被永安甩出去的,他就为此而感到屈辱。
他已经愿意给永安做男宠了,还跟这么多男人一起伺候她,她凭什么还将他赶出去?
他留在这里,一部分是受制于人,一部分是真心喜爱永安,还有一部分是养父的吩咐,三种因素夹杂在一起,让他短暂的忍受了这些屈辱,但是当他知道永安要将他像是个破布兜子一样丢出去的时候,他受不了了。
他也是有血肉,有自尊有傲骨的人,他也受不了这种被丢出去,又被捡回来的日子,所以对永安恶语相向。
永安难得疼他一回,因记挂着他今儿白日间瞧见时候的可怜样,所以也没翻脸,只道:“你还委屈上了?你当日抢走我,也没对我多好啊,你让我当小妾,还让我学狗叫呢,我有像你这样委屈吗?你对我不好可以,我对你不好不行?”
她还是堂堂长公主呢!
“更何况,我对你难道还能说不好吗?”永安越说声音越大:“你把我带走的时候,让我在破烂房子里住,每天吃粗茶淡饭,都没有一口肉,你还要让我给你生孩子,给你做妾,但你来了我这里,吃好的住好的花我的钱,我对你,比你对我好上百倍!”
沈时行噎了一下,虽然还是生气,但也不说那些尖锐的话了。
他嫌弃她现在不够好,但他当初也不够好,两人之间的结合从来都是勉强,等真正意识到自己动心的时候,过去留下的沟壑伤痛却依旧存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们俩:你们之间并不是完美无瑕的相遇哦,你们真要忍下过去的伤痛在一起吗?
他们俩都是不会爱、满身硬刺的人,沈时行霸道蛮横不顾旁人意愿,永安贪婪好色薄情寡恩,虽然有在被彼此吸引,但靠近对方的时候,也有在被对方刺伤。
俩人就这么别别扭扭的相处着,白日里永安只要稍微有一点出格的举动,沈时行就和她吵架,阴阳怪气的说什么“长公主海纳百川”,“是我不配”,永安偶尔被他气急了,转头就要让管家嬷嬷去纳几个新宠来,又被他拉到床上去疯狂做恨。
沈时行知道永安不老实,这个女人的心可以分成很多份,给很多人,但她的身子却只有一个,所以沈时行在榻间疯狂的折腾她。
他要蚕食掉她的每一点精力,把她的身体全部塞满,让她再也没有精力去跟任何一个男人说话。
他太懂永安身上的每一个点了,只需要屈个膝,抬个腰,就能让永安浑身打颤,唯有这个时候,永安才会听话。
平日里他没办法压永安一头,所以在这个时候变本加厉,偶尔兴致上来了,还会逼永安说点好听的,顺便酸不溜的抱怨一下。
[是我厉害,还是那群小白脸厉害?]
[现在还想不想去找别人了?]
[呵,一群废物也配跟我比?]
永安从来是说不出来话的。
她没再把他当男宠看,只当是个喜欢的侧夫养在府里,虽然还没给名分、正式纳聘,但是也没给他继续下药,他的体力渐渐恢复,他功夫恢复了也不杀/人,只磋磨人,开始挑战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在床榻间越发抖威风,永安完全收拾不得他。
当时已经是深秋了,屋里烧着滚热的地龙,永安在被褥间渗出一身热汗,发丝热乎乎潮湿湿的粘黏在额头上,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这个王八蛋胡咧咧。
当然啦,她也不是全天都随着这个人的。
她偶尔也有公务要处理,会趁着下朝之后的这个机会从朝堂离开,悄咪咪的溜到跑马场疫帐中,看一会儿霁月风光的小侯爷,给自己放空一会儿。
这日子其实还挺美的,白天看大雅,晚上吃大肉。
但很快,永安就顾不上一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了。
因为廖家军打过来了。
廖家军举大旗袭打北定王营帐,战事对撞,两军厮杀。
恰逢北定王大军已至,战争到了最关键时刻,每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尸体堆积在战场上,鲜血浸润到冰冷坚硬的土地上,缓慢地下沉,沉淀出漆黑的颜色,寒风卷着腥气吹到人的面上,每个人都知道,凛冬将至。
战场上的消耗都将由身后的朝堂来承担,廖家军那边十年如一日的筹备军资就是为了今日,他们有数不清的粮草,又劫掠了沿路城邦,富裕的不行,但长安却是突然间被卷进来的,筹备不足,眼下消耗一起来,永安又开始头秃了。
没有钱呀没有钱呀没有钱呀没有钱呀!三铜板难倒长公主!
每到永安烦闷的时候,连看沈时行都不顺眼了,看他每天支棱个裤子就过来,她都想把沈时行扔到小倌馆里去卖点钱。
而就在长公主急的跺脚的时候,李观棋站出来了。
之前的皇商已经榨不出钱了,他选择用别的方式来弄到钱。
比如征收税款,比如抄贪官家,用最快的方式,从长安的民众身上压榨出油水来,填补近战争这个大坑里。
李观棋没觉得自己错。
只要他的方向、他的目的是对的,那他做什么都可以,牺牲掉一小部分的、错误的人,来拯救绝大部分的,正确的人,保住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堂,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他是为了朝堂,所以他屠杀流民,他是为了正
义,所以他可以将别人的命拿来填坑,只要扯上光辉灿烂的大旗,那他的所有行为都将被镀上光辉。
这是正确的吗?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当战争与正义沆瀣一气,人祸从天而降,当情爱与权势里应外合,人命也不再重要,人类的权柄无比的渴求一场洪流,冲毁一切,再重新建立秩序。
人一但被强大的世代洪流所裹挟,连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去救别人?
偶尔会有被抄家的人在街角发出泣血的哀鸣,但转头又消失在人间,没人知道他们死到了哪里去,而李观棋也听不见这些声音。
他早已踩着公主的裙摆站到了王朝的顶端,远远眺望战局。
他需要一场胜利,唯有胜利,能让他继续留在权势的巅峰,唯有胜利,才能让他压下所有对他有意见的政敌,唯有胜利,才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
这一场战争接连持续了几日。
北定王的整个营地都被血锈气浸透了,日夜不停的战争使伤员越来越多,宋知鸢身上的任务也越来越重。
她不仅要每日核对粮草,还要操心军营里面的草药,甚至还兼接了一趟“护送伤员”的任务。
因为有一大批伤员无法战斗,放在战场也会死,干脆放在空荡荡的粮车上,一起送回到长安去。
战争已足够磨人,偏这时候又落了一场雪。
北风卷地白草折,长安冬月连飞雪。散入帐帘湿罗幕,狐裘不暖棉衾薄。将军长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起霜。营帐血凝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宋知鸢站在这一场雪里,遥遥望着粮车,从早望到晚,从去望到来。
这粮车载着沉甸甸的人去,又载着沉甸甸的粮食回,以单薄的人身趟出来两条生命之路,宋知鸢每天白天忙的跟陀螺一样转转转,晚上都焦虑的睡不着,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怕粮草不够,怕营地被冲破,怕夜间被偷袭,人睡觉的时候都是不安稳的,帐外面晃个影子,都会提心吊胆的盯着看。
实在是熬不住了,她便起身去找耶律青野。
以前觉得耶律青野身上太热,太烦,但现在,夜色寂冷时,她突然很怀念他身上的温度。
想被他抱在怀里,嗅他身上的味道,被他用略有些刺人的下颌蹭过,然后窝在他怀抱中汲取力量。
可她也没能瞧见耶律青野,帐篷口的亲兵远远见了她,就快步走上来,将她拦回去,语气中略带几分沉重,道:“宋大人,将军现在正在议军政,没空见您,您且稍微等一会儿。”
他一说话,口中都喷出一阵阵热气来,在半空中飘成白雾。
看见对方眉眼之中难以掩盖的倦怠,呵帐篷内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宋知鸢就知道了,这是真没时间。
耶律青野平时给了她很多特权,她在军营之中与赵灵川的地位是相同的,只要不是在处置公务,他都允许她随意进出,门口的亲兵也从来不拦着她,现在她被拦了,也就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了。
她只得点一点头,再从帐篷前离开。
当夜,两军对垒,宋知鸢则留在营地里盘点粮食。
她是不可能上战场的,她这小胳膊小腿,刀都提不起来,一支流箭过来就能要她的命,还是安安稳稳苟着为上,等回头,要是北定王军真败了,亲兵还得第一时间带着她逃跑回长安。
战败和死亡的阴翳如影随形,如同一把大刀一样压在脑袋上,每一场战役,她都要熬到结束,才能放松心神,回去歇息片刻。
而今日,她在营地之中接收一批新的粮食和物资时,营地里突然生了一件事。
她远远瞧见一伙儿逃难的人家被军兵压着、关进了军营的牢帐中。
军营有一个专门的帐篷,被重兵把守,里面时不时还会传出来惨叫声——宋知鸢知道,那是牢帐。
牢帐里面关押的都是一些从对面抓来的俘虏,探子,细作之类的人物,北定王会对他们严刑拷打,试图从他们嘴里面挖出来一些关于廖家军的事情。
宋知鸢从来没去过那个帐篷,她知道那里不是她该去的,她偶尔看到有人被拖进去,也会远远避开,但是今日,她瞧见这一伙儿人家被押进去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因为这户人家的人看起来不像是细作,他们一眼瞧着就是大户人家,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不惑年岁左右,身后跟着一群美夫人,按着穿着可以分出来是正妻和各种小妾,最后面还跟着一些幼童,一瞧就是夫人和小妾生的孩子。
哪怕是逃命路上,夫人们发鬓衣裳也是齐整的,幼童们也是面色红润,瞧着就是没饿过。
最关键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气度不凡,脚上穿着的还是官靴,看起来并不像是敌军派过来刺探的细作。
谁做细作、刺探军情,还带着自己的妻儿老小一起上阵呢?
这群人看起来更像是逃战乱的,而且看他们这仪态就知道,不是风餐露宿、骑马赶路的,而是乘坐马车,一路养尊处优的逃过来的,他们一定有很多亲兵跟随、丫鬟伺候。
自战乱以来,洛阳城方向的人都开始逃难,有的南下有的北上,也有的就近直接去往长安,路上会有很多行人,之前北定王的军队看见这样的行人从来不会阻拦,甚至还会给他们指路,让他们早点回长安。
所以,北定王军队突然抓了这么一堆人看起来很奇怪。
但她也只是远远看了看,并没有直接过去,但是她远远听见那户人家里的正妻一直在喊:“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乃是当朝帝师!”
提到帝师,宋知鸢远远望了一眼。
她还真知道,原先永昌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就给永昌帝选了一个太子太傅,后来永昌帝即位,太子太傅就是帝师,用以辅佐永昌帝,但很可惜,这位帝师一起被留在了大别山。
帝师年迈,身子骨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这如果是帝师的亲女儿的话——
宋知鸢背对他们,避免对方瞧见自己的脸、生出祸端,一边往自己的帐篷里走,一边开始暗暗回想,帝师亲女儿嫁给谁来着?
那是她未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只隐约听谁提过一耳朵,但她实在是记不得、想不起,想的抓心挠肝也记不起来,只能揣着一肚子疑虑回了帐内。
她前脚刚回来,后脚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军队归营的声音。
是北定王回来了!
宋知鸢眼巴巴等了很久,等到军队的人归帐之后,她才往北定王的军帐里去,这一回她过去,帐篷门口的亲兵没有阻拦,任由她走进去。
她走入那个熟悉的帐篷之中,又撞上耶律青野受伤。
几个将军在一旁短暂的探讨是该继续打还是撤退,宋知鸢根本没在意他们,她的目光绕过人群,落到耶律青野身上,心底里期盼,说不定耶律青野又跟她开讨厌的玩笑,等她扒下他的纱布,就会看见里面只有一点点小伤口。
但这一次却不是。
耶律青野真的受了伤,他胸膛处的铠甲都被戳烂了,胸膛间也留了一截廖家枪的枪头,拔出来后就是个血洞,几个军医直接往洞口里面塞纱布,宋知鸢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两眼发黑,险些直接晕去过。
宋知鸢都要晕过去了,偏耶律青野还醒着。
这人被放躺在沙盘案上,这个高度正好方便几个军医围着他上药,神色淡然,瞧见宋知鸢进来,先对她摆了摆手,叫她过来,后突然轻轻啧了一下,道:“哭什么?”
宋知鸢匆忙抬手去摸脸,这才发现她在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眼泪。
她把眼泪擦净,慢慢走到案边去。
眼前人多,耶律青野便抬起手,借着人群遮挡,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后拉着她靠近,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
宋知鸢以为他有要紧事要吩咐,郑重的靠过去,就听见这个人在她耳边低声道:“这回本王真的没力气了,今晚,就只能拜托鸢鸢了。”
宋知鸢直起来身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力气耍流氓!他就不知道怕吗!
但她却舍不得甩开他的手,只握着他干燥温热的掌心,安静的站在案旁陪伴他。
活着就好,她想。
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
——
耶律青野的伤很快就处理好了,但伤好之后又开了军政议会,宋知鸢借口去主帐旁边的副帐内煮药、离开了此处,打算过大概半个时辰再回来,那时候议会一定已经结束。
但她熬药的时候,正听见外面一片喧哗。
她隐隐听见“将军”“王爷”
怎么怎么样,连手里的药都没有顾上,匆匆忙忙便跑出去。
耶律青野的主帐之中早已空无一人,她顺着动静追到牢帐前,正看见耶律青野提着剑从牢帐中出来。
第65章 北江第一孝子赵灵川实至名归
宋知鸢离开主帐、去副帐煮药时,耶律青野还躺在案上,神色平静、情绪稳定的等待治疗、和同僚们一起商量明日的征战,但不过短短片刻功夫,从牢帐内出来的耶律青野却大为不同。
他上半身只围着纱布,可见其下洇透了大团大团血迹,手持利剑,眉头紧蹙,眼眸中拧着沉沉的恨意与肃杀之意,冲出帐篷的瞬间,宋知鸢竟看到他“噗”的吐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往下倒去!
“王爷!”宋知鸢匆忙扑上前去,去撑他的身子。
他身量高,骨肉重,肩背有宋知鸢两个厚,他一压下来,险些将宋知鸢压倒。
“回帐。”嘶哑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在发鬓间落下,宋知鸢才一撑住他,就瞧见他擦掉血迹、咬着牙说道。
眼下大战之时,主将是整个军营的主心骨,他不能在此刻露出颓势。
宋知鸢撑着耶律青野回了主帐,期间他吐了两口血,到了帐篷里后匆忙被放到床榻间。
他唇色发白,眉头紧锁,额上渗出潮热的汗,似是有些意识不清,躺下的时候手中的刀都死死攥着,没有放下,宋知鸢去为他擦汗,结果摸到了一手烫意。
人失血重伤之后,本就容易发烧,他又赤着上身跑去了一趟牢帐,出来后还吐了一口血——这口血是为什么而吐的?
宋知鸢拿来棉被小心的盖在他身上,脑子里却忍不住想到今日那一家进牢帐的富贵人家。
在她去煮药之前,没人说过那一家人的事儿,这消息应该是在她去煮药的时候传到耶律青野耳朵里的,也就是说,耶律青野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后,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公务,拖着重伤的身体去了牢帐中。
她总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一家人,跟耶律青野吐的那一口血有关,之前耶律青野只是受伤虚弱,但进了牢帐再出来,却好似是神志上受了重创。
她担忧的看向耶律青野。
人已经半昏不醒了。
她赶忙起身,去隔壁的副帐中将熬好的药端过来,以药勺辅助,喂送到耶律青野口中。
喂送药汤的时候,外面有亲兵和将军过来探望,瞧见耶律青野还好,便放下心去离开,也没有不开眼的去驱赶宋知鸢——宋知鸢在这帐篷中都来去自如许多日了,旁人都知道宋知鸢的身份,留她在榻前也没人问过。
待到所有人都走了,宋知鸢便一直坐在一旁的矮凳上陪着,陪着陪着,她人也困倦了,便歪倚了半个身子、枕着手臂,躺在床榻间陪他。
到了半夜间,耶律青野才醒来。
他发了高热,嗓子都被烤干了,人微微一动,嗓子便冒出来破风箱般的声音。
倚在床榻边缘的宋知鸢猛然惊醒,快步去一旁的矮案上倒了温水来,端过来将耶律青野扶起喂饮。
半夜过去,他浅眠了两个时辰,瞧着状态比方才好了些,一杯水顺着喉咙饮尽,他神志清明了些,却少见的懒散,不愿就此坐起身来,而是重新倒回去,连带着将床旁边的宋知鸢一起揽上床榻。
宋知鸢顺着他的力道,轻手轻脚的爬上来,躺在他身侧,顺手捞过被子来,把他们俩一起盖上。
男子火热的呼吸填满了厚厚的棉被与安静的帐篷,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宋知鸢依靠在他的怀中,觉得自己被包裹住了。
她回到了一个温暖的巢穴里,外面的风雨吹不进来,她只要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可以抱着她喜欢的人沉沉的睡过去。
她的手搭放在他的腰上,可以摸到他坚硬的肌肉轮廓,很好摸,热腾腾的。
平日里她这么摸来,耶律青野早就抓着她的手往下摁去了,他精力旺盛,且欲念强,就算是这人真的身受重伤了,都能拉着宋知鸢去搞一回,但今日,她这样摸过来,耶律青野却没动静。
她抬眸看他,就看到他平躺在床榻间,睁着一双眼,混沌沌的看着头顶上的帐篷顶。
像是一个走在陌生道路上的人,路不熟,天又快黑了,他不知道去哪里,就只能踌躇着、漫无目的的寻觅。
从宋知鸢的目光看去,能看见他英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和他狭长的眼尾,她贴靠在他的肩膀上,嗅着他的味道,问他:“在想什么?”
她见他受伤,便觉得心口密密麻麻的疼,什么底线什么羞涩都短暂的往一旁放了放,只想与他贴的更近些,听一听他心跳的声音,问一问他在为什么而烦恼。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气定神闲,大权在握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他都能撑住,这还是第一次,宋知鸢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他的茫然。
她忍不住贴他更近一些。
耶律青野能够感受到她的担忧。
当人真的互相喜欢的时候,情绪能从眼眶之中流出来,顺着彼此的心钻进去,这与单纯的**相撞、粗暴的欢愉不同,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滋养,润到骨头里去,把最脆弱的地方好好保护起来,外面刮风下雨也没关系,这里有可以喘息的依靠。
当人没有爱的时候,可以扛着伤势在寒风中踽踽独行,面对谁都能握紧手里的刀,但当一个人有爱了,就没办法再将自己丢到冰冷的、无法回头的境地里。
因为心会生出贪婪,驱使人们靠近光明。
耶律青野侧过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抱着她,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和眼下的动荡时局、朝堂更迭,成千上万条人命比起来,他执着了这么长时间的事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而已。
他的声线嘶哑着落下,像是带着遥远北江的潮湿水汽,慢慢的弥漫在帐篷间:“只是两个边疆驻守的小夫妻,十多年前发生的一些旧事。”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了。
耶律青野很少与旁人提起过他的兄嫂,那些是他的伤疤,他一直都藏在最下面,谁都不肯说,等过了许多许多年,他碰上了一个很好的姑娘,陷到了一个温暖的床榻中,他的心渐渐卸下防备,那些伤口才被他露出来一丝,让人窥探到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故事也太久了,讲起来很琐碎,他从他被捡到之前开始讲。
耶律青野出身不算好,他是西蛮人和江北人的孩子,那段时间,西蛮经常入侵西洲部分,甚至有一部分人侵到了江北处去,西蛮人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其中一个妇女被抢走之后,再西蛮人的帐篷里生下了耶律青野。
再后来,北江人打回来,西蛮人抛下了被抢来的女人和生下来的孩子逃了,耶律青野又随着母亲到了军帐里。
他生下来就是背着两国仇恨的,母亲并不爱他,丢下他就离开了军营,军营里的人对野种也不大喜爱,最后是大兄将他收养,做了义弟。
耶律青野没有去恨他的母亲,也没有去找
他的母亲,他选择遗忘掉他的母亲,就像是他的母亲遗忘他一样。
过去的血泪刻在他的骨头里,捏成了一个耶律青野,这才是耶律青野不肯去强迫宋知鸢的缘由,他从此中来,尝尽苦楚,绝不入此中去,如果不是宋知鸢贴过来找他,如果不是宋知鸢先来说爱他,他绝不会去强迫宋知鸢。
再到后来,大兄和嫂嫂一起去了,他就去养赵灵川。
大兄和嫂嫂如何养他,他就如何养赵灵川,甚至千百倍的偿还,当年他还没长大,大兄和嫂嫂便被奸人所害,一直是他心里的痛,只要想到赵灵川自幼失去父母,他便对这个孩子升起无限疼惜。
“我那时候在军中训练,每日上职下职时间都是固定的,不曾中途回去过,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耶律青野看着空荡荡的帐篷顶,道:“只剩下两具尸体,和一个被藏起来的孩子。”
“不是因为什么很厉害的东西。”耶律青野说到此处时,讥诮地低笑一声:“只是因为有人贪污了军资,而我大兄当时是个小官,察觉到了一些风声,那些人怕被发现,顺手就灭了口。”
自古以来,下等人的命都是不值钱的,甚至有时候,只是为了买一个心安而已。
宋知鸢忍不住贴近他,学着他的样子,去亲他的额头,又压下来,脸和脸紧紧贴着。
“我找了很久。”耶律青野贴靠着宋知鸢的脸,低声道:“一直在找是谁做的。”
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耶律青野的官阶太低了,找也找不到什么,只会打草惊蛇,所以他一直忍着,忍着,忍着。
忍到足够高的地方,忍到没人敢来刺杀他,他才去往回翻。
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他在岁月的场合里刻舟求剑,只能隐约找到一点血腥的气息,兜兜转转,又过了很多年,才终于找到一点线索。
“直到今日,我才找到他们。”耶律青野提到这些历史,声线里多了几分恨意:“他竟然不记得了。”
耶律青野如此恨的事情,也以为他的仇人会为此殚精竭虑,小心隐藏,但谁能想到呢,他找到他,去审讯的时候,这个人连这件事情都忘透了!
躺在一旁的宋知鸢听了一耳朵夹杂着血腥历史的陈年旧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耶律青野会如此触怒。
过去的事情重新被翻出来,十几年的执念血淋淋的曝晒在阳光底下,让人为之叹息。
这么多年,耶律青野又是背着怎样的伤痛走过来的?
那些历史,旁人听着都觉得喉头发涩,而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吧,一点点熬了过来。
“那家人——”她努力回想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样子,问道:“就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现下是西洲郡守,还有几个同谋,但他是主谋。”北定王的语气平淡的落下:“他现在是在逃命,廖家军谋逆,但他并不想谋逆,他比寻常人都更果断些,早早察觉了廖家军的谋逆计策,提前逃跑了,借着自己对西洲的熟悉,东躲西藏,没接触到什么兵乱,一路好运气的跑到了这里。”
如果让他们绕开了营地,那他们就会直接进入到长安,那抓到他们就不容易了。
但他们没绕开北定王军营,直接被王军抓住,关进了牢帐里。
最开始,他们都是不敢相信的,因为他们都是大陈的官员,每个人出身都很显贵,他们阖府上下都不觉得自己会跟“通敌细作”沾边。
他们就不是细作!这一定是阴谋!所以他们掷地有声的喊着,说要见北定王。
北定王便握着刀来了,在牢帐中掀出来一番旧事,将那面色红润、一脸愤怒的西洲郡守吓得面色苍白,跌坐在地。
他当然没去做细作,但他现在的结果也没比做细作好到哪里去。
十几年前也干过一件缺德事儿,现在来了报应,他若是真顺利回到了长安还好,起码在长安里,他还是逃回来的西洲郡守,虽然将西洲给弄丢了,有过,但好歹也是个官,罚了便是,不会随随便便的死。
但现在,他撞入了手握军权的旧仇家的手里。
北定王军营大兵驻守,将在外,连皇命都敢不受,更何况是他的一条小命呢?若是北定王想弄死他,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啊!他这一家老小的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宋知鸢依靠在耶律青野的怀里,低声道:“那他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他跪地求饶,望我放他一马。”耶律青野声线中带着几分轻视,道:“他说,他手里有西洲具体的攻防图,说他知道西洲的粮草备量和运输路线,望我大局为重,日后再上报朝廷,与他清算此仇,不要拿黎民百姓的命来逞一时之气。”
顿了顿,耶律青野又暗含讥讽道:“他说,他愿意去死,但是他身上还有政务未平,他可以把满府的妻儿老小压在我这里,自己去长安复命,待到他身上的政务结束,便肯重新回来,拿这条命来还给本王。”
宋知鸢涉世未深、处事尚浅,闻言天真的问了一句:“他会回来吗?”
耶律青野抱着她,揉着她的头道:“当然不会。”
如果这位郡守真的是什么“刚烈勇猛”、“为国捐躯”之人,十几年前他就不会贪污军资,十几年后他就不会弃城而逃,耶律青野当然不会信他,也看不起他。
若是这个人肯一命还一命,自己抹了脖子,他定然不会难为剩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弱妇孺,但眼下这个人不仅不愿意死,还要将满府的人当人质押给耶律青野,耶律青野才不会信。
耶律青野是在各种残酷的战争中熬出来的,他但凡有一丁点心软都活不到现在,有些事,宋知鸢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了,会认真的思考一番真假,但落到耶律青野的耳朵里,他连一个字都不听。
“那他口中的运粮路线不就没人知道了吗?”宋知鸢更天真的问了一句。
耶律青野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头去吻她的额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但宋知鸢缠着他追问,不过几息,耶律青野便投了降,他揉着她的头发,低低的道:“他会说的,进了牢帐里的人,很少有能扛住。”
更何况,这位郡守大人并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从他闻风而逃的行径上可以看出,他不是什么英勇赴死的战士,他只需要被人拔两根手指甲,就会跪地求饶,痛苦哀嚎的把他知道的一切说出来。
他不可能拿这些东西来威胁耶律青野,耶律青野有一万种方式,让他把他知道的都吐出来。
宋知鸢紧紧地依偎着他,在他耳边轻声的道:“别难过,我以后会陪着你。”
当她的脸贴在耶律青野长满胡茬的下颌上,感受到他坚硬的胡子的触感,忍不住抱紧了他。
她对耶律青野早就分不清楚是利用还是喜欢,更不知道她是贪恋他的温暖还是他无所不能的权势,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愿意保护他,陪着他。
他们在夜色中紧紧相拥。
世上苦难如云,藏在命运的礼物之下,千金姑娘在豆蔻年华与父母决裂,威风凛凛的王爷也曾做过营帐中的俘虏,人在各种各
样的磋磨之中碎裂,然后又在爱的火苗中涅槃。
——
与此同时,夜色之下。
一小队廖家军夜袭营帐,战火波及到了牢帐,当帐篷外面的看守士兵匆忙去迎战的时候,一道身影用刀将帐篷从里面划开一个洞,随后从帐篷下面钻出来了。
当时夜色深邃,军营因夜袭而混乱,这道身影踉跄着爬出来,一路偷偷逃跑。
四周人群太多,这道身影很怕被发现,所以来回躲藏,最终瞧见路边停了一辆马车。
对方毫不犹豫的顺着马车窗户钻进去了!
——
马车窗户被人从外面扣出来,月光落进来,“咔哒”一声响,一道身影砸了进去,窗户又关上,月光也被隔在了外面。
这一闪而过的月光里,隐约可见一张鹅蛋脸的坚毅面容。
而躺在马车另一侧的赵灵川正迷茫的抬起了脑袋。
他睡不惯帐篷,总觉得冬日里的帐篷里面一股子闷劲儿,还要烧火碳,更是烤的要命,相比之下,他宁愿住在马车里面。
当马车车窗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响的时候,他昂起头看过去,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谁啊?”
营帐里面的喧嚣离他很远,并没有吵醒他,他不知道廖家军已经打进了营地,也不知道牢帐里面来了一家人,更不知道,其中一个来到了他的马车中。
他才刚问出来这么一句话,便觉腥风扑面,有人冲过来,狠狠的隔着被子将他按压住,随后他便觉得一把匕首从天而降,虚虚的刺在他的脖颈上,刀入脖颈,只差一点就要见血,她呵道:“你是谁?”
这居然是个女音。
赵灵川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什么深夜刺杀之类的,这种事儿以前就不少见,耶律青野做北定王的时候,经常有各种人刺杀他。
“啊啊!凉凉凉——”赵灵川哆哆嗦嗦了两下“我我我”了半天,我出来一句:“我是宋、宋志远,太仓属令,负责运送粮草的,你你,你又是谁?”
赵灵川是直接把宋知鸢的身份捞过来,改成了宋志远,他身边的唯一的跟北定王没什么关系的人就是这个了。
“你你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啊!”赵灵川眼泪都快下来了,他觉得这人儿肯定是来刺杀他爹的,所以立马把他爹卖了:“主账在最中心那头,你要杀北定王,你往那边去啊!别来找我,我不认识他!北定王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残害忠良排除异党这些事儿都跟我没关系啊!我只是个小官员啊!”
这话要是让耶律青野听见了,耶律青野当场会封他北江第一大孝子。
这是养出来个什么玩意儿啊!
倒是这位来路不明的“刺客”听见这人大骂北定王后,慢慢松了手中刀刃的力气,喘着粗气道:“你既然也知北定王做了这多恶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助你?”赵灵川都快哭出来了:“我怎么助你?”
“我父乃是西洲郡守。”这道女音中夹杂了几分愤恨:“今日途径战场,本是来投北定王的,但谁能想到,我们才到此处,便被北定王捆绑押送进牢帐中、分开审问,这北定王竟是将我父当成了贼人!这不可能!我父乃是忠臣良将!我要去长安,要向长安百官高发北定王这等行径!”
被摁着的赵灵川茫然的“啊”了一声。
他觉得这人说的一定不对,一来是他爹不是那样的人,二来进长安去告了也没有用,现在战乱,长安都得靠他爹呢,怎么可能因为她两句话而去判他爹的罪呢?
但这个姑娘却非要去,见赵灵川不动,还挥舞着匕首要去刺他:“你是长安的官,一定认路吧?现在就带我去,否则我杀了你!”
赵灵川只能转而过去驱动马车。
营地之中的士兵都去抵抗贼人了,照亮的火把早都被人熄灭了,这四周昏暗暗一片,还真没人注意到这辆马车。
赵灵川被迫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姑娘开始了一场远航,知道目的地,但他完全不认识路,一通乱走之余还要安慰一下身边的姑娘:“你说的没错,北定王就是这样的人,你先把刀拿开可以吗?”
旁边的姑娘不说话,只狠狠地给了他一拳,道:“我在西洲可是学过排兵布阵的!你敢忽悠我,我打死你。”
赵灵川被打的浑身酥麻,莫名其妙的红了脸,听着人家的话,一言不发的走了。
他们俩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顺着命运的推手,去了另一个方向。
等耶律青野这边处理完军营偷袭的乱子之后,才猛然发觉,他那么大一个儿子呢!
他儿子去他妈哪儿了啊?
第66章 永安遇刺人怎么会没有想要的嘛!
耶律青野将整个营地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他那没心没肺的儿子,被气的又吐两口血。
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遭连夜雨,耶律青野被接二连三的打击伤到了肺腑,倒在榻上硬是起不来身。
宋知鸢整夜照看,见他短短几日便枯朽了几分,连带着鬓边都添了几丝白发,顿时心痛不已。
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对大兄的愧疚和对养子的担忧压弯了他的脊梁,战无不胜的将军不再意气风发,他的伤已经渐渐好了,但他的心却碎了。
但无论他如何心痛,仗依旧要打,他用厚厚的铠甲盖住伤口,也盖住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战争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等他再出发,依旧是威风凛凛的北定王。
宋知鸢也没时间坐在帐篷里伤春悲秋,她转而去协调大陈内的各地粮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这一场仗继续不要命的打,双方都结下了血仇,像是两头发了狠的老虎,扑在一起厮杀,直到一方死亡,战乱方休。
——
而离开了北定王营地的赵灵川负责给这位姑娘带路,姑娘以为他是长安的官,让他直接去往长安去,但实际上赵灵川根本就不认路,他“嗯嗯嗯嗯”的驾着马车,带着这位姑娘东躲西藏,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迷失在了这无尽的路途中。
——
而战争还在继续。
胶着的战事被记载在书信上,从战场内而出,裹着硝烟与血腥气飞回了长安,踏过平整的青石板砖,路过高飞的楼檐,飘过初冬的腊梅花苞,经过长长的甬道,最后被送到了长公主的案前。
北风吹过檐角下的青铜铃,冬日的麻雀啾啾叫着,迎着正午的太阳,抖落碎金的光影,永安拆开信封的时候,瞧见那信上写满了战报与伤情,血淋淋的一整篇字里,其实就表达了一个意思:要钱。
前方的战士在拿命填战场,后面的粮草伤药都跟不上,人家凭什么给他们卖命呢?
可是长安真的榨不出来钱了,这段时间因为李观棋捞钱捞的太狠,一些官员口中喊着什么“奸臣当道”又要撞柱,再榨下去,就要激起宫变了。
永安无奈之际,李观棋又给她出馊主意:“您去找小侯爷。”
“水为财,坐生金。”他道:“东水临着倭国,海上贸易频繁,十分富庶,小侯爷手中定然还有一批银子。”
大奉这四边里,最富庶的就是东水。
南疆那边战耗大,没有和平日子,西洲穷的只剩下矿石,北江跟大奉常年互相仇视,局势紧张,从来不通贸易,东水那头却不同,东水那头的倭国贸易常开,是最富裕的地方。
小侯爷之前随随便便就掏出了那么多银子,可见他手里还有富余。
“他肯捐出来渡过国难是最好的,若他不肯捐,我们也可以借,直接当大陈国债。”李观棋这聪明脑子一转,就突突的往外冒坏水儿。
国债这种东西,什么时候能还呢?谁都说不上,打官腔的可能性太高了,这借了就没打算还。
长公主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真要这样吗?”
她还挺喜欢这个小侯爷的,怕人家觉得她满身铜臭,又怕人家觉得她每日过去看他,只是为
了他兜里的银钱。
“长公主何须介怀?正是因为您喜爱他,您才向他开口,您是在给他一个向您表忠心、站立场的机会。”
李观棋放软了声音,道:“您想想,自古以来谁家不是如此?以前朝中王爷为了谋图大业娶的正妻,那个不是拼尽身家来给夫君帮忙?今日他为您出力,来日您才能把他尊为丈夫,给他荣宠,为他生下孩子,否则,他凭什么拥有皇室的血脉?”
“您是长公主,眼下战乱之中正是微时,但熬过了这段时间,您定然一飞冲天,大权在握,他现在不扶持您,日后又凭什么共享您的荣光、得到您的尊崇?”
“更何况,小侯爷和您成婚,他能享受到的好处不止是地位提升,还有他的家族。”李观棋道:“公主福泽绵延,他们家人大可以进大陈各处做官,子孙兴旺,这不是更上一层楼?这对您对他,都是好事,强强联合,才能在这洪涝之中激流勇进。”
在所有人眼里,长公主已经够坏了,但实际上,长公主跟李观棋比起来实在是棋差一招。
长公主做事只是为了高兴,她不会为了一点银钱把人赶尽杀绝,但李观棋却不是,他做事,是为了把人吃骨吞髓,连带着每一口血肉都吞下去,然后高高在上的说:能被吃掉,是你的荣幸。
在这混乱的局势里,谁越不做人,谁混的越好,仁义礼智信这种东西,只有在富庶和平的时候才能冒出来,现在——不值钱的。
他不在乎什么情啊爱啊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只要看得见的权力与金钱,所以他说的话总是显得特别有用,给人一种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人说的话,但是莫名其妙的直切要害的感觉。
说个有趣的事儿,朝野中最近还有人背地里称呼李观棋为小贾诩。
缺德但有用,不过一般人不敢用。
但永安不是一般人啊!她也是个没脑袋的,她没有自己的判断,一下子就被李观棋忽悠住了,当即放下手中书信,动身便去跑马场。
——
此时的跑马场已经到了初冬时候,严寒正冽。
这些流民已经被处理的七七八八了,李观棋将一批人送往长安外郊,又将一批人送往东水,别管他们能不能或者走到,都不准在长安继续消耗长安的粮食。
只剩下一批实在是走不动了、随时都能死掉的流民,被心善的小侯爷留下了。
李观棋在长安朝堂里杀来砍去,谁都不放在眼里,但对这位小侯爷却有三分敬重,一来是人家有钱,能稳住朝堂局势,二来是永安瞧上了人家,这位以后可能是公主驸马,他不愿意开罪。
眼下,小侯爷就在跑马场里救治剩下的那一批人。
长公主到跑马场的时候,跑马场之中已经空了,原先在这里摆帐篷的流民全都被清走了,只剩下一个偌大的疫帐还立着。
长公主走到疫帐内时,便察觉到疫帐内的病人也少了许多,原本被躺的满满当当的床铺已经空了,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实在是走不了的,躺在了床榻上等死,或者等神明。
神明没有来救他们,但小侯爷来了。
帐篷中的草药气息依旧,永安提着裙摆从帐篷最外面走进来,走到最里面时,正瞧见小侯爷在诊治病人。
小侯爷惯穿白袍,坐在案后若云中仙人,抬手落指间,一根白玉盘翠蛇毛笔在文章上写下几行草药名称,并细细叮嘱病人如何用药。
永安瞧他就觉得心旷神怡,人便挪到了一旁处去,准备给小侯爷煮茶。
因永安时常过来,所以在小侯爷诊治的医案旁边便多加了一个桌案,永安时常坐在桌案上煮茶。
她煮的茶水很有新意,想加什么就加什么,各种茶水料子就不提了,偶尔还会加一点蜂蜜拌进去,每次煮完,都一脸邀功的捧送到小侯爷的面前来。
小侯爷不管她煮的是什么,都会端起来,轻轻啜饮一口,并赞道:“好茶。”
等没病人的时候,小侯爷就和她聊一聊天,小侯爷话少,很少去主动表达什么,多数都是永安在说。
永安完全不知人间疾苦,也不通诗书,能聊的实在是不多,不,也有。
她知道不少各个府门里的腌臜事儿。
她以前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尤爱四处府门乱窜,结识了不少人,谁家要是冒出来什么事儿,她都要凑过去细细打听一通,因此现在颇有谈资。
她说一说谁家的姑娘早些年跟自家姐妹争风吃醋如何如何,说说谁家的公子偷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说说谁家府门上闹出了贵婿和儿媳苟合、被亲爹撞破的丑闻,说的眉飞色舞。
小侯爷唇瓣含笑的坐在她旁边看她。
帐篷内无窗,里面只有火把,在冬日间也不觉得冷,只是火把的光芒明明暗暗,光芒照在她面上,将她的面照的格外清晰,胭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燕子。
她永远活力满满,永远吵吵闹闹,很像夏天。
醉人花气,午梦扶头,翠叶藏莺,朱帘隔燕,他隔窗一望,就能嗅到绿意盎然味道,像是一个永远不会散掉的、漫长的、被浓绿色覆盖的梦。
这些都是小侯爷没有的。
他像是一潭死水一样活到现在,第一次见到夏山繁茂,便忍不住仰头来看。
他深知永安并不是传统的大家闺秀,也知道永安蛮狠,刁钻,爱财,好色,但还是想再看一看。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鲜活的人呢,坏的坦坦荡荡,美的明艳四射。
她说激动了,他便点一点头,她停顿下来,他就接着问“然后呢”,俩人在帐篷里一坐能坐一下午。
说到最后,永安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过来时、李观棋对她的叮嘱。
她说人坏话说的眉飞色舞、口干舌拙,一旁的菩萨公子恰好为她倒了一杯茶,她才缓一口气儿。
等到永安将杯中水饮到一半时,一旁的小侯爷突然语调平和道:“听闻最近北定王战事吃紧?正好,我们东水军今日便该到战场了,到时候,东水军的一切物资,都可以与北定王共分之。”
永安当时水正喝到一半,听到这话,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她好像还没说呢!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贴心的人,她打个瞌睡,小侯爷就来送枕头啦!
她“咕噜咕噜”的把水咽下去,思虑了片刻后,开口道:“小侯爷如此深明大义可有什么想要的?”
什么官啊,爵啊,日后的荣宠啊,甚至与长公主成婚啊,都可以抬出来讲一讲啊!
“我为侯爵之后,已是苍天怜我。”那坐在案后的菩萨便端起永安胡乱煮出来的那杯茶,轻轻地啜饮一口,后道:“只盼望天下太平,不负东水侯府的声名。”
永安细细看他:“真没什么想要的吗?”
怎么会有人没有想要的东西呢?
她想不通啊。
她想要好多好多的美色,想要好多好多银钱,想要母后千秋万代,想要弟弟长大去荡平四海,想要知鸢永远陪着她,李观棋想要权势,知鸢想要当官,就连她府门里的小丫鬟们偶尔都会做着在长公主府偶遇小皇帝,随后嫁给皇帝的美梦,小侯爷为什么没有想要的呢?
难不成这人真是天上下来的,看倦了这人间,所以无欲无求?
而坐在案后的人神色淡然,眉眼温和,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好奇与窥探。
永安撇了撇嘴,小声道:“人怎么会没有想要的嘛!”
坐在案后的小侯爷只是笑。
他也不知道。
“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吗?”永安撑着自己的下颌,一点点靠近他:“那要是我想给你呢?”
她慢慢靠近,身上淡淡的糕点甜香的气息慢慢卷到小侯爷的身上,小侯爷抬眸看她,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他说:“长公主想给我什么呢?”
永安当时离他太近了,瞧着他狭长慈悲眼,瞧着他额心的朱砂痣,一时情动,人突兀的向他贴靠过去。
她想吻一吻他的朱砂痣。
而就在这一刻,永安突然听到了破风声。
像是什么东西撕裂了空气,呼啸着扑了过来,她本能的察觉到不好,但她身娇体贵,反应很慢,根本没来得及躲避。
倒是坐在案后的小侯爷,迅速起身,凶猛的撞她向另一侧。
小侯爷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就没练过武,但好歹也是个男人,永安被她装着、猝不及防的向后倒下去,两人你躺着我压着,躺在案后。
下一刻,“咻咻咻”的一声响,还有近处的一声“噗嗤”声,不远处的一声闷“砰”声。
永安抬头看,便瞧见一支锋利的袖箭刺入两人身后的帐篷撑板上,箭尾嗡嗡的颤着。
“有刺客!”永安的侍卫爆发出一阵吼声,随后便是一阵慌乱。
永安顺着方向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个流民模样的人飞
快从病床上爬起来,一边爬起来还一边抬手往他们这边甩袖子。
他破破烂烂的、脏污的袖口里,露出了半个弓弩的装置,那是专门的袖箭。
锋锐的箭头散发着饭馆,永安被吓到,突然间想到了之前在大别山受袭的事,死亡的阴影与恐惧逼到头上来,让永安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而就是这个时候,压挡在她身上的小侯爷抬起手,用手掌覆盖住了她的眼,低声和她道:“没事。”
周遭喧闹争吵,有人追有人逃,一片混乱之中,一双干燥温凉的手盖在她的眼睛上,阻隔了她的目光,她看不见了。
人在害怕的时候,总要闭上眼睛,好像不去看那些危险,危险就不会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特别是她身上还挡了一个人,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好像只要她缩一缩,风雨就不会打在她身上。
她被小侯爷保护的时候,忍不住想,小侯爷肯这么保护她,一定是喜欢她的吧?
正在这时候,不知是谁在远处惊叫了一声:“小侯爷中箭啦!”
被小侯爷护在怀抱中的永安怔愣了一瞬,随后匆忙摘下他的手。
这一摘下手,她便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小侯爷竟是直接扑倒在了另一旁!
永安猛地坐起身来,低头一看,便瞧见小侯爷的肩膀上被射了一支弩箭。
他不是真正的菩萨,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刀劈斧砍,也能破真身。
方才她听到的“噗嗤”一声,就是她被推倒时、小侯爷压过来,中箭的声音。
她怔愣的盯着小侯爷受伤的手臂看,竟是从其中看到了一线黑色的污血从锦袍中溢出来。
这伙儿人竟然还在箭上下毒了!
“来人!”永安颤抖着从唇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找太医!”
小侯爷的侍卫与帐篷外的太医匆忙涌入,一片混乱之中,永安正要起身。
她要立刻去带兵将这人抓回来,言行逼供!她必须知道是谁要害她,但与此同时,她的裙摆被小侯爷拉了一下。
永安顺势弯下身去看他。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的唇色便已透出几分乌青,可见这毒狠辣。
她看的心疼不已,正贴过来,就听见他从唇瓣中挤出来几个字。
“不要连累这些病人。”他那双眼眸低低的垂着,像是带着几分悲悯,在他的泥胎破碎之前,他依旧想要庇佑病人。
刺杀他们的人混在病人之中,这些病人就难免被一起清算,眼下这人都快死了,却还是在惦记那两个病人!
永安一时间又怒又气,但对上他那双眼,又忍不住心软。
“本宫答应你。”她知道他是一尊泥菩萨,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她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添上玉身、满足他那些要求,满足他离谱的圣心,她道:“先让太医与你治病,剩下的交给本宫。”
小侯爷这才松开她的裙摆。
永安则匆忙出帐篷。
方才逃出去的那个人已经被抓住了,只是被抓住之后,这人立刻咬破藏在舌下面的毒药,转头就把自己毒死了,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
永安气急败坏的想叫人去请李观棋来,但李观棋当时正在朝中忙,他为了弄钱都忙疯了,一时半会儿实在是难以抽身,永安自己也是个废物东西烂泥难上墙,别的人她也信不过——这人都杀到家门口里来打她了,让她总觉得身边也不太安全。
她琢磨了半天,命人去公主府把沈公子带过来。
她是不行了,但她还有能用的人呢。
长公主虽然废,但是苍天怜她,总能让她在奇妙的时间撞上奇妙的人,她挑挑拣拣,发现每一个都有用哎。
——
从跑马场出去的亲兵带着长公主被刺杀的消息回了公主府,将在府中练枪的沈时行吃了一惊,匆忙骑马去了跑马场。
从公主府到跑马场这条路,沈时行只觉得冷风灌入,吹的他骨缝生寒。
他不是怕死的人,刀山火海横在面前,他都敢去趟,但他不敢去想永安死掉的样子。
是,永安是有千般不好,但他都不舍得这个人死,就算是死,也该是和他一起互相折磨到死,而不是死在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永安的命,怎么能给别人呢?
他的马驾的越发快,烈马冲入跑马场,他下马时竟然觉得腿脚发颤。
跑马场内有专门待客用的客栈,原先是给来跑马场的贵客们住的,现在没有贵客了,就给这些身份尊贵的人住,沈时行跟在亲兵后面,绕过回廊,踩上台阶,“呼”的一下推开了客厢房的门。
他以为他会见到永安浑身鲜血、脸色苍白的躺在床榻上。
但并没有。
床榻上确实有人,但躺着的是个赤着上半身的男子,永安则半趴在对方的胸膛上哭,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看到永安偷偷用鼻梁蹭了一下人家的胸口!
躺在榻上的男人似乎觉得难为情,眼尾泛红的想要阻止永安,但永安这种时候脸皮很厚的,死活不起来,赖在人家胸口就是一顿蹭。
这是什么刺杀!
这是正经刺杀吗?
怎么就没给她刺死啊!
沈时行瞧见这一幕,被气的险些当场晕过去。
而永安一回过头,就看见了面色铁青的沈时行。
沈时行转头就走,她赶忙放下一旁的小侯爷,起身去追沈时行。
“时行——”跑出厢房,绕过长廊,永安拉着满脸铁青的沈时行疯狂说好话。
“那位是刚救了我的小侯爷。”
“一介文人,哪里能跟你比得了?”
“我还真有事求你——”
她放软了身段,哄着沈时行,说了自己受刺的事儿,后道:“除了你,谁又能查到这其中的真凶呢?”
不过两三句话,沈时行就被她哄的顺了心意,只是人还恼着,冷冷的与她道:“你现在回公主府,不准再与此人见面。”
永安挣扎着应了。
沈时行则负责去查这个凶手的来路,刺客暗杀这种事儿他比永安灵醒的多,自然比永安好查。
不过转瞬间,他便翻出了刺客的同党,和帮助刺客进跑马场的小厮,一番审问之后,将矛头对准了寿王党。
之前被永安捶下去的寿王党贼心不死,试图刺杀永安,重新玩一次大别山的手段,用最小的代价重新上位。
永安死了,这长安城可就没有皇嗣了,到时候,不还是得迎回来寿王吗?
第67章 三人修罗场她最终也没啃上啊!
当初永安和李观棋、韩右相三个人一起打压寿王党,但并不曾斩草除根,只是将最出头的兵部尚书撸下了职位,剩下的一批虾兵蟹将并没有完全清算。
一来是当时他们根基不稳,斩尽杀绝容易出事,二来是朝政需要人,风雨飘摇的时候,不能把所有人都弄死,却没想到,他们网开一面,这群人却贼心不死。
此事翻出来后,李观棋震怒,高高对寿王党举起了屠刀。
残余的寿王党不管有没有参加这一次刺杀,都被李观棋拎出来清算,这一次甚至不是流放,而是直接拉出来抄斩,莫说是男女老幼,就是刚出生一岁
的婴儿也要一道儿溺死去。
这等行径太过狠辣,韩右相于心不忍,亲自去向李观棋求情,但打了一个闭门羹。
长公主遇袭一事,在长安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而作为唯一受伤的小侯爷,也在这段时间备受关注。
据说小侯爷中毒颇深,一直在跑马场中休养。
外界传言,小侯爷这一箭,是为长公主挡的,在这次行刺之事上,若没有小侯爷,现在倒下的就是长公主了。
眼下整个长安都以长公主为主,长公主要是死了,长安也就要崩一半了,所以小侯爷在其中居功甚伟。
更有甚者,还说小侯爷与长公主关系不一般,毕竟长公主这几日间经常去小侯爷营帐中煮茶,种种迹象叠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多猜测一些。
就连韩右相都听信了这风言风语,眼看着那一大批人家都要被砍了头,韩右相冒着风雪去跑马场求见了小侯爷。
韩右相这把枯老骨头在李观棋面前是没什么重量的,李观棋太年轻,春风得意马蹄疾,锋芒毕露不饶人,听不进去韩右相的话,韩右相只能转而去求小侯爷。
小侯爷是个慈悲心肠,听了韩右相的话,便点头应下:“顾某会与长公主转达,无论成不成,都会尽力。”
韩右相这才放下心来。
当夜,小侯爷就给长公主府去了一封信,邀约长公主第二日来见。
但很可惜,这封信前脚刚到长公主府、送到长公主府的案前,后脚就被沈时行截获了。
自打沈时行去而复返后,他就成了长公主府唯一的男人,一时之间万千荣宠尽缠在身,嚣张跋扈极了,偶尔还骑在永安身上撒泼,寻常人都难以招架,永安有时候见了他都躲着走。
黑脸公越来越凶,谁能受得了啊?
平日里永安和沈时行两人相处的还算平和,这满府的男人走了之后,沈时行想打人都找不到,直到这封信来。
沈时行瞧着那位小侯爷邀约永安去跑马场的信,气的当场甩脸,“砰”的一下甩了房门,回屋不肯出来了。
男人耍脾气了怎么办?那就得哄啊!永安耐着性子备了薄酒,敲门进去,哄着沈时行喝两杯。
沈时行绷着一张脸不肯搭理她,躺在床上假装听不见。
永安慢条斯理的含了一口酒水里的冰块,自己爬到了床上。
冰块口感微冷,被灵活的小舌卷着,慢慢贴在他滚热的肌理上,在滚烫饱满的锁骨下方滑过,在沟壑分明的腹肌上划过,最后在密林丛生的地方停留,不过两下,便使沈时行闷哼一声,无法继续装睡。
他抬手,抓着永安的后脑勺把人提起来,掐着她和她接吻,那块冰在两人的口舌中融化,最后化为滋滋水声,将床铺都浸湿。
沈时行脾气大,但又很好哄,永安在床榻间缠着他说两句好话,夸一夸他“聪明伟岸”、“机敏胆大”,“举世罕见”,他就被永安哄上了天,一点气儿都没了。
永安趁热打铁,在床榻间勾着他的腰与他道:“你这样聪明的人,实在是不该囤困在我公主府,不如我举荐你,让你去跟着李观棋做做官?”
永安实在是不想将沈时行留在公主府了,这人都快骑在她头顶上甩根玩儿了,她摁不住。
公主府里是有很多对付男人的手段,只要她再给沈时行下一杯药,他就又会变成原先那个沈男宠,但是她一想到沈时行等在雪地里,双目泛红的质问她,她就舍不得把那些对付男宠的招数用在他身上。
爱这种东西,真的长起来的时候,最直白的表现就是,不愿意让对方再受辱。
她既然摁不住了,那就把人推出去祸害别人吧,别一天就在公主府里祸害她了,不如给他个官身,让他出去忙旁的事情。
“李观棋会给我?”沈时行压着她,玩味的绕着她的头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廖家军的人?你不怕我去跟廖家人里通外合,把你给卖了?”
永安心想那可太好了,这瘟神都不用她请,自己就走了。
“怎么会呢?”长公主那张嘴儿像是抹了蜜一样甜,她道:“在廖家军那里,你只是二十四养子之一,但是在我这里,你是我唯一的沈郎君,你在廖家军,那里有我这里能得重用?更何况,你不是喜欢我喜欢到——嗯!”
永安被他埋进了被褥中,剩下的话便说不出了。
他们之间相互纠缠,情爱,贪婪,利益,权力,局势,全都变成了各种丝线,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假意之中掺着一分真情,真情之中又带着毫不迟疑的算计。
永安与沈时行,就像是年轻时候的太后和廖寒商,没敌人的时候,俩人互相较劲,都想骑在对方的脸上,喷对方一脸,但是有敌人的时候,又能完全站在同一战线上,先去抽敌人两嘴巴子。
——
这一夜,长公主亲自伺候,将沈时行好生伺候舒服了,第二日,这人顺了气儿,便跟着李观棋走了。
李观棋虽然不知道沈时行是廖家军的身份,但是他用人也习惯性的压制对方,沈时行在他手里翻不出来浪花。
而永安,终于能出府去见小侯爷了!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见她是什么事儿,但是只要一想到要见小侯爷,她整个人都要雀跃起来了。
她匆忙起身,好生打扮了一番,裹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出了府门。
这人出了府门,也不敢大摇大摆的出,而是换了马车,偷偷摸摸的出,生怕被沈时行知道了,走的时候,长公主还叮嘱所有人:一定不要被沈时行发现,见到了沈时行一定要告知她,她就是钻狗洞,也要跑掉!
旁的人连连点头,并在心底感叹:长公主身上那股子偷偷见小情人儿的味儿都快飘出来了哇!
当时天晚,云重,空中又飘起了薄薄的落雪,长公主推开窗户往外看,顿见雨雪霏霏,浮光霭霭。
长安的红色楼檐上堆满了白色的雪,不知谁家的雪白狸奴跑了出来,在楼檐上抓雪玩儿,马车路过此处的时候,那狸奴也跟着跳下屋檐,顺着长街而行。
好巧不巧,它跨越一道屋檐的时候,从墙根上摔下来,“喵呜”一声砸在地上,不动了。
永安探头看它,想到了见什么玩意儿都要救一下的小侯爷。
兴许是跟这尊菩萨待久了,连带着永安都有点心软,便叫人去将这只猫捡回来,准备带去给小侯爷。
马车绕过长街,慢悠悠的到了跑马场,长公主到小侯爷所在的厢房之中的时候,小侯爷正在煮酒。
这跑马场的客栈建造了一处仿倭国的木窗,落地推拉的款式,两两一推开,内外通透,可以直接坐在屋内赏雪。
小侯爷穿着雪白的长衫,外罩了一层棉氅,他气色不大好,面色虚白,但这样的素色落到他身上,更为他添了几分缥缈之意。
有些许风裹着寒雪落到他的身上,将他的发丝吹起,恍似云中仙人。
他的身旁摆着一个火炉,其上煮着温酒。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永安走进来的时候,嗅到了淡淡的酒香,她一抬眸间,怀中的猫儿“喵”的叫了一声,引得坐在推窗旁赏雪的小侯爷抬眸看过来。
他侧面而望,正瞧见永安穿着一身红衣进来。
她喜穿红,里面是宝蓝色绣金丝纹的夹袄长裙,外面裹着一件大红色的狐狸毛氅衣,等她走近了,在他身旁的坐垫上跪坐下来后,云袖一翻,便瞧见那翠蓝色的衣袖之中竟然抱了一只白猫。
“路上捡来的。”永安道:“瞧着是缺个菩萨救一救,我便顺手带过来了。”
小侯爷含笑将这猫儿接过来,顺手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草药丹丸,掂量一下,便捏开猫嘴,往里塞了几个药丸子。
有些药人畜通用,人能吃,猫也能吃,不过吃过了之后会昏睡一阵子。
小猫儿路上蔫蔫儿的,吃完药更是抬不起猫头,小侯爷挥一挥手,便有小厮从一旁走来,将滑窗关上,又寻了个蒲团来,将猫放在了蒲团上,顺手还拿个小毯子给猫盖上了。
方才是两个人赏雪,现在是两人一猫坐谈了。
窗户一关上,北风与薄雪都被挡在了外面,房间顿时暖和了许多,小侯爷将温好的酒拿出来,又挑了几个圆形的果实出来,放在小火炉上的铁架上面烤。
果实被火炉烤了片刻,便散发出一股浓郁香甜的气息。
永安本来是跪坐着的,但是坐了一会儿就累了,慢慢的收了腿,没什么仪态的拧着身子,歪坐在蒲团上,问小侯爷:“这是什么果子?”
皮是灰褐色的,瞧着丑丑的。
她以前出去围猎的时候,只见过宫中的宫女们烤橘子,这种东西倒是头一次见。
“公主不认得吗?”小侯爷拿了一个,开始剥皮,道:“这物是润瓜,是从长安传过去的,东
水这段时间水灾泛滥,不少人都是靠这东西活下来的,也正是因为有了此物,这一次东水军才能有余力支援长安。”
若是没有此物,东水军定然死伤过半,别提支援长安了,他们自己都捉襟见肘。
永安想起来了。
剥完皮后,小侯爷将这东西给永安,永安抬手拿过来,一口吞下,感受到绵软香甜的口感,鼓着腮帮子,声线模糊的说:“这是我好友寻来的。”
提起来她的好友,永安又变得极有精神,她用力的和小侯爷描摹宋知鸢的模样,试图用自己的手在半空中画出宋知鸢的脸,叫小侯爷瞧瞧宋知鸢是个什么样的绝世美人儿,又是如何的聪明伶俐,现在正在做官,在外面的北定王军队里运粮食。
在她眼里,宋知鸢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小侯爷静静地听着永安讲话,适时的为她倒上一杯暖酒。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小侯爷低低的念了这么一句词,后道:“相见时难别亦难,相逢已是上上签,长公主有这样的好友,是幸事。”
有些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长公主能有,是好事。
长公主也觉得好,吱哩哇啦的说了一大通,从她们俩幼时一起吃糕点,说到长大了一起相看好儿郎,说到此处便叹了一口气:“知鸢至今都不曾找到好儿郎呢。”
她现在都不知道宋知鸢把北定王拿下的事儿。
这时候,小侯爷终于开口了,他道:“长公主可听了最近的事儿?听闻李尚书正准备将寿王党一批人送往刑场去。”
永安当然知道啦,这些事儿都是她批的,听到小侯爷问,她便昂头来问:“怎了?”
小侯爷静静地给她倒了一杯暖酒,道:“长公主有好友,这些人也有好友,您想一想,如果是您的好友即将被处死,您会不会伤怀?”
永安愣了一下。
如果是宋知鸢死了,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人行世间,不必事事斩草除根。”小侯爷正收回酒壶,一缕发丝在他的面颊旁晃啊晃,他道:“给旁人一丝余地,也给自己一分退路。”
永安将口舌中最后一点润瓜咽下去,想了想,道:“好,我回去跟李观棋说一说,把这些人改判流放吧。”
小侯爷抬眸看向永安,微微的扯了扯唇瓣,轻声道:“忠言逆耳,公主却并不恼怒,可见公主本性良善,非是执拗之人。”
永安被他夸的面色羞红,很想说“那能让我亲一下你奶嫩嫩的粉子吗”,但看着小侯爷那张云中仙人、高山出尘的面,没好意思说。
她只软着声调跟小侯爷道:“小侯爷也是很好的人啊,又善良又温和,很包容人。”
她就没见过身中毒箭之后第一句话是让她“放过流民”的人,这事儿要是换在林元英身上,这些流民身上的肉都得被一片一片削下来,若是放在李观棋身上,李观棋还得把流民祖宗十八代挖出来刨了。
唯独这个小侯爷,竟然能去体恤这些流民,由此可见,此人实在是善到有点令人惊叹了。
厢房里的地龙静静地烧着,小火炉将剩余的润瓜烤出香甜的气息,一旁的猫咪已经熟睡,在火堆旁边摊开了身子,肚皮朝上,睡得一塌糊涂。
而两人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奇怪,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目光似乎都在纠缠。
这种感觉对于小侯爷来说很新奇。
他从没想过,原来有一个人,能坐在这里就让他感受到开怀,她身上有一种弥漫的生命力,蔓延在他身上,让他也觉得自己是个活人了。
见小侯爷一直面带笑容的看着她,坐在对面的永安蠢蠢欲动。
她一直记得前些时候,小侯爷受伤、赤着上半身躺在床榻上的样子。
小侯爷一辈子养尊处优,身上的皮肉细腻的很,还有那两点东西,简直如同樱粉芙蓉,她一直想咬一口来着。
像是小侯爷这样的性子,肯定会害臊的,说不准会——
永安又想起了她的鞭子。
她慢慢的咽了口唾沫,心说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小侯爷——”永安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说点掏心掏肺掏裤子的话呢,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喊声。
“长公主!”有侍卫在喊:“沈公子追过来了!”
永安顾不上掏裤子了,她“蹭”的一下站起来,道:“小侯爷早些歇息我还有事先跑了对了如果有人来找我千万别说我在这儿啊!”
她跑出门的时候还没忘叮嘱:“你一定要说没见过我啊!”
小侯爷温润点头:“长公主记得要跟李尚书提及寿王党一事。”
永安已经跑远了,在风里回了一句:“知——道——啦!”
她艳丽的裙摆撞在门框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人虽然已经跑的足够快了,但是也没捉/奸的沈时行快。
沈时行刚从李观棋那里下职回来,回来就发现长公主不见了,满院子丫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去处来,他便自己找过来了,一过来才发现,果真在此。
他千防万防,都没防住长公主前来偷腥,一张脸气的铁青,冷着脸直直的奔着厢房冲。
他要来亲眼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人在勾/引永安!有主了的女人还要上门来贴,实在是下/贱极了!懂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懂不懂什么叫有夫之妇!
而永安则赶忙扑上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连声道:“莫吵,时行,本宫是来办公务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本宫至今也没啃上他的粉子啊!
——
小侯爷静静地看着那一团红匆忙的跑出去,并不急着阻拦,只随意的摸了摸一旁的蒲团上的猫猫,含笑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他的喜爱宽容且温和,像是一汪清冽的泉水,可以让任何人来饮用,他不焦躁,不蛮横,他虽然喜爱永安,就像是喜爱这只猫一样,可以给永安很多东西,但并不要求永安去做什么。
他是方外之人,对世上所有东西都淡淡的,并不曾生出什么“非我不可”、“必须独占”的感觉,他更像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静静地看着所有有趣的东西。
他平等的神眷所有人,当然,尤其喜爱永安。
他喜欢永安远超过喜欢其他人,但是好像也没到那种要死要活的地步,有时候他看永安与沈时行吵架,也会觉得很有意思。
永安这座山里,养了一只凶巴巴的狗,偶尔会冲出来对他嗷嗷大叫,酸溜溜的吵上一架,然后气呼呼的离开。
这座山便也变得更有意思了。
长安中的日子鸡飞狗跳的往前走,朝堂的一群人生生死死,都挂在刀尖儿上讨日子,而远在战场上的北定王军日子也不好过。
——
又是一日战事。
这一日,赵灵川依旧没找到,战营中又死了不少人,宋知鸢都跟着人去抬尸体了,等她摇摇晃晃回了帐篷里的时候,就看见耶律青野倒在她的小帐篷里等她。
自从赵灵川丢了之后,耶律青野变得十分沉默,他面上不曾露出来半分,只是越发需要宋知鸢。
他的养子和宋知鸢是支撑他的两根巨柱,现在塌陷了一个,只剩下另一
个了。
只有跟在宋知鸢身边,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被填满,所以他总是来到宋知鸢这里。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人已经睡着了,宋知鸢慢慢蹭过去,贴着他的脸躺下来。
疲惫的小狸奴贴上了受伤的老虎,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北定王被她一贴,人便醒了,但是也不想动,只贴着她的脸轻轻地蹭了一下。
昏暗的小帐篷里,两人贴的很近,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呼吸交融时,互相亲了亲对方干涸的唇瓣。
他们都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赢,彼此迈过了不知道多少道生生死死的关卡,现在格外珍惜这段独处的时光。
宋知鸢贴着他,本都快睡着了,却突然间听见帐外有人高喊:“王爷,王爷,东水来援了!”
宋知鸢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耶律青野“蹭”的一下从帐篷里坐了起来。
她看见他的脖颈上冒出青筋,看见他的眼眸迸发出摄人的亮光,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咬牙切齿的声音:“东水来援。”他慢慢站起来,道:“廖家军必败。”
他舔一舔伤口,抖了抖鬃毛,决定去与他的敌人一绝死战。
东水军与北定军联合,彼此将战争推向了最高的节点,与此同时,西洲的所有兵力集结完毕。
是夜。
洛阳城内。
战报一封接一封的从战场上传来,血腥气弥漫在整个洛阳城的上空,洛阳花匠送来最后一朵冬日里的牡丹时,廖寒商披甲握枪。
西风拂过眉睫,乌云掩过长月,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握上了廖家枪。
最后决战的时候,到了。
第68章 他不见她,但她要来见他将军要与夫人……
是夜。
洛阳城,廖府。
书房中外的士兵静默等候,手中的火把猎猎的燃烧,偶有火油爆裂声,“噼啪”的在寂静的夜中响起,像是某种无声地催促。
书房之内,亲兵为廖寒商戴上盔甲。
他残躯病弱,已许久不曾配甲,昔日里合身的铠甲现在佩戴上,竟然有些许空荡。
廖寒商久违的看着镜中的将军。
铠甲依旧寒光熠熠,但佩戴它的人却已经老去,枯白的头发与眼角的细纹都在昭示时光的残忍。
物如芳草春常在,人随时光渐苍老。
他已不是十八岁的少年将军了,岁月给他磨难,又滋生了他的野心,那双甲胄之下的眼,浸满了杀意。
夺妻之辱,灭族之恨,他全都算到了宣和帝的头上,宣和帝当年见色起意,改变了他和万花的一生,现在,也该让他掀一掀宣和帝的棺材板了。
“将军要与夫人告别吗?”鳞甲配好时,身后的亲兵低声问道。
大战在即,生死难料,有可能这一去就是马革裹尸。
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廖寒商握起手中银枪,感受着熟悉的力度,面上却有片刻晃神。
烛火的光芒在他的面上跳跃,他长长的眼睫被照出一片扇形阴翳,在听到夫人的时候,那张面突然夹杂了几分温情。
这是他偷来的浮生半情,也是他贫瘠困苦的大半生里,唯一能想到的一点甜,只要想到她,似乎身上都多了几分力气,铠甲也更亮了几分。
过了片刻,他声线低沉道:“不必。”
她是坐在金玉窝里的富贵人,不该被风沙浸染,让她好生入眠,不要来沾染他身上的血腥。
但当他们行出厢房,转过长廊时,便瞧见李万花早已伫等在廊檐下。
乌云掩月,夜色间没有丝毫光亮,只有李万花身后的丫鬟举着一盏灯来照明,灯光照在夫人的裙摆上,能清晰瞧见那裙摆潋滟如水的光泽。
夫人的面掩在昏暗中,让人看不清晰,风吹动夫人身上的棉氅,描摹出夫人的身形,远处的腊梅花枝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在夫人的身后晃啊晃,像是等他许久。
廖寒商远远看了一眼,脚步便缓缓放停。
大战来袭,他不肯见她,她却一定要来见他。
也是,李万花那样聪明的姑娘,怎么会看不出来最后的决战已到呢?
瞧见了夫人,廖寒商身后的将士们、李万花身后的丫鬟都立刻退后,空出来一片地方给他们二人。
李万花站在回廊下方,不过来,只用那种含着几分幽怨的神态望着他,无声地批判他。
为什么不叫我呢?
你真要就这么去了吗?
万一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
廖寒商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他是拿李万花一点办法都没有。
“夜深露重。”廖寒商向李万花迎过去,在夜色下拉住了她的手臂,轻声道:“夫人早些回去休息。”
李万花那双妖媚的狐眼挑起来,本想刺他一下,但一想到这人马上要去战场了,心又软下来,拉着他的手道:“我如何能休息?”
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归,更何况,廖寒商早都不是十八岁的人了,他都这一把老骨头了,谁知道去了,还能不能回?
廖寒商不说话,只抱紧了她,低声道:“莫怕。”
他筹备多年,又怎会输在这里?
李万花轻轻在他下颌上吻了一下,感受着略显粗糙的胡茬和温热的体温,轻声道:“去吧。”
战事从来不会因为爱情而终止,就像是人必须吃饭穿衣一样,他们都是战局里一个又一个渺小的身影,谁都无法阻挡大势。
明知道有些人可能会死,她还是要松手的。
李万花渐渐退后,站在书房前看着他,廖寒商又放心不下,亲自送她回了书房。
两人没有多少时间温存,只是廖寒商将人放到矮榻上,两人亲昵的蹭了蹭,后廖寒商便离了书房。
李万花在窗口前探身看他。
夜间雪重月薄,没有什么光亮,看不清楚廖寒商,李万花只能透过重叠的梅花枝木,看见那些亲兵的火把越飘越远。
悲欢离合总无情。
她趴在窗旁,瞧着外面黑沉沉的云。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军帐熬了半夜,待到日次天明,大战悍然勃发。
两军对垒,厮杀震天。
血与血,铠甲与铠甲,刀锋与长枪,大地被撕裂,又被血水灌满,人成了最原始的工具,北风刮过,似有亡魂尖啸。
廖家军因主将出征而战意高昂,竟与东水北江两军打的不相上下,一时之间,整个大陈都为之振荡。
一场大战持续半日,直到午后才算落幕。
廖寒商初回战场,战场上不见颓势,但下战场后“哇”的吐了几口血,随后归帐,又用了几服猛药。
用药之后,他也不能休息,还有军务要处置。
洛阳城内临着城门有些许空旷的民房商铺,现在都被他们征用,廖寒商在一处宅院之中短暂开了军议,在最中间的位置上摆上一桌沙盘,能带兵打仗的人都到了,彼此跪坐在下方案后,围着沙盘献策。
廖寒商端坐主位,听下面的人禀报,消息好坏参半。
好的是战报,廖家军不曾落下风,甚至隐隐有压他们一头的趋势,若是能攻破长安,大局将定。
坏的是他们廖家军的粮草被断了。
这群北江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他们粮草的消息,几次截获运粮队,使廖家军这边粮草受害。
廖寒商褪下战袍,静静地坐在案后听着。
下面的将军多数都是他的养子,每一个都在为战争献计,而一群人讲来讲去,突然有人冒出来一句:“若是我们拿永昌帝出来,定然会让长安大乱。”
四周的人都寂静了几分。
永昌帝,一直都是他们手中最大的棋子。
只要祭出永昌帝,长安之人都要退避三分。
但廖寒商一直顾忌着太后,不曾动手。
“不到最后关头。”廖寒商道:“不动此人。”
旁的人互相看过两眼,继续献计。
这一场军议一直拖到后半夜才结束,夜间不打仗,所有人回了自己的住处后,还能再歇息半夜。
廖寒商回到廖府的时候,书房的灯还融融的亮着。
他推开书房的门,走进去,看见李万花躺在矮榻上,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身上的薄被也滚落到了腰间。
她兴许是在做梦,只是这梦瞧着也不是什么好梦,黛眉紧紧拧着。
他轻手轻脚的走回到矮榻旁,本想将薄被为她盖上,结果他一走近,她便被惊动、兀的睁开了眼。
她也没睡好,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许发白,见到廖寒商的时候,竟是怔愣了些许,随后小心翼翼的探过来,生怕他是她梦中所见。
今宵细把银缸照,唯恐相逢在梦中。
直到触碰到他冰冷的衣物,摸到他消瘦的皮肉,她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可有受伤?过来歇会儿。”
廖寒商脱下身上的大氅,褪下铁靴,掀起薄被,与她
合躺到一处来。
两人贴靠到一起,彼此心里面空落的那一部分都被填满了,互相拥抱着彼此,像是要把对方融入到血肉里。
廖寒商半睡半醒之前,听见李万花道:“你若是到了难处,去将他带去吧,我不怪你。”
廖寒商缓缓睁开眼,看枕靠在他臂弯里的李万花。
万花还闭着眼,面容有些憔悴,也不复日常艳丽,正一句一顿,轻轻地说着话。
“你到了关键时候了。”她说:“莫要因为心软,葬送千古大业。”
正如同当年她放弃西洲,卯足了劲儿要弄死大皇子一样,现在,她也要放弃她自己的儿子。
她不是坚定信念、死不低头的烈性肉食动物,而是一只狡诈的蜘蛛,她顺应时势,她舍得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肉。
爱与权势若是不能都拿到,她永远只会选择自己的权势。
廖寒商紧紧地抱着她。
他喉咙里藏着很多的话,比如“我以后的荣华都会给你”,比如“我们也有孩子”,但是这些话又太过于单薄,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低声道:“我对不住你。”
他爱过恨过失去过抢夺过,最后得到了,却又惊觉他让她也走了一遍他的老路。
等阅尽千帆之后,他才能知道错。
有些路,不走一遍,是不肯低头的。
李万花也抱着他,抬头亲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是我先对不住你,你我之间,早已没什么纠缠对错的必要,一定要说的话,不如去骂一骂宣和帝。”
因为算来算去,还是宣和帝最对不住他们俩。
他们俩都不是什么能委委屈屈忍受的人,彼此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报复,李万花在宣和帝活着、死后的这些年,把宣和帝后宫里的女人、留下的血脉一个个弄死,让宣和帝的骨肉都无法存活于世,廖寒商在边疆筹谋数年只为谋反。
就是太可惜了,宣和帝这人早都死了,看不见后面洪水滔天。
两人在书房间紧紧相拥而眠。
第二日,廖寒商出征。
这一日,他不是自己去的,他带上了那位小皇帝。
小皇帝是大陈君主,是整个朝堂的命脉,同时也是致胜的关键。
廖寒商将小皇帝悬于廖家军战旗下,北江军、东水军拒不敢前。
廖家军趁机提出要求,要求割让与西洲相邻的、北江与南疆内的十七座城给他们,他们将放回永昌帝。
因为廖家军祭出了小皇帝,所以战争被迫停止,两军陷入僵局。
廖家军给出时限,三日之内,若是不交割十七城,他们会将小皇帝的脑袋挂在旗杆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长安中。
他们是要割让城池,来换这一刻小皇帝呢,还是不肯换,任由他们的皇帝死掉呢?
若是前者,割让城池,将会给廖家军休养生息的机会与时间,一旦让反贼壮大,他们将陷入常年不休的征战。
若是后者,他们不肯换,任由皇帝死掉,那长安就没有皇帝了,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能一日无君,这之前的旧事又要重提,刚刚被打压下去的寿王党又要冒头来。
整个朝堂吵得一塌糊涂。
保皇党开始主张割让城池,说“皇帝最重要”,而寿王党说,今日退一步,割让十七城,明日退十步,割让整个大陈,就不该要这个皇帝,而是该赶忙将寿王引进长安来。
长公主自然是要将皇上救回来的,这是她唯一的弟弟,是她的依仗,是她的血亲骨肉,她是一定要换的。
而满朝文武却都不愿意换。
原本悄声匿迹的寿王党突然间动作大起,就连韩右相都临时倒戈,站到了寿王党的对立面去。
之前廖家军不曾祭出永昌帝这步棋,韩右相就将永安和李观棋当成制衡朝堂的神兵利器来用,能稳一日是一日,而现在,永昌帝被祭出来了,韩右相看没办法拖了,直接就换人了。
韩右相倒戈到了寿王党派中,他依旧是其中的领头羊,因为原先的兵部尚书、先皇后亲爹已经因为策划刺杀长公主案被李观棋给砍没了,眼下寿王党中群龙无首,韩右相一过去,整个朝堂立刻拧成一股绳子,全力对抗长公主。
韩右相在朝堂上跪在永安的面前,隔着一层帘纱,苦口婆心的劝永安道:“公主,您不知道,若是舍了这十七城出去,日后便再也要不回来了,十七城内的百姓何辜啊!”
“老臣听闻太傅教导永昌帝多年,天子死社稷,君王守城门,现在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们不能做软骨头的人啊!”
“现在,我们唯有迎回寿王,才能与那些狼子野心之人抗衡啊!”
“老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陈,都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长公主明鉴!”
永安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韩右相之前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是在顺从她,而是在顺从朝堂。
当长公主能弄到钱,能平流民,能将小侯爷兜里的兵力掏干净,能占上风的时候,那他就顺从长公主,当永昌帝被放弃、导致长公主也要被放弃的时候,他就立刻去顺从寿王党。
老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他中庸,他不出头,他看起来像是个笑眯眯的小老头,别人都以为李观棋厉害,却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躲在李观棋和长公主的后面。
他永远不会被人从大船上甩下来,不管谁上位,他都能顺势跳一下。
这小老头还挺灵活,迈着俩老腿儿他是说换船就换船啊!
这让永安想起来那一日,她跟李观棋将韩右相弄到公主府的时候,韩右相笑眯眯但又不太上心的样子。
那时候,韩右相大概就已经知道他们俩的结局了,只是他不曾说,还陪着他们一起玩儿过家家的游戏。
再想一想,当时韩右相非要从李观棋手里保住这些寿王党这件事就很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好心?
只是当时他们没想到,现在想来,已经来不及了!
永安气急败坏,但永安无可奈何。
太后不能违抗时势,廖寒商不能违抗时势,北定王不能违抗时势,那些比她更厉害的人都不能,她自然也不能。
洪水滔天,管你是不是长公主!
——
朝堂最终决定放弃永昌帝,长公主因此而被架空,顺带还派出一队人去接寿王入长安。
长公主被架空之后,连李观棋都无法抬头了。
李观棋在朝堂之中本就根基浅,如空中阁楼,还没有给他卖命的死忠官员,再加上他以前一直打压寿王党,所以现在理所当然的也被搁置了。
韩右相没有直接剥他的官身,只是将他架空了,现在李观棋在朝堂间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每日就在朝堂间当个木头站着,白日里听一听旁人打算怎么做,晚上就回到采芳园里躺着,偶尔见了长公主,他还能安慰一番:“公主莫怕。”
永安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馊主意,连忙抬起脑袋问:“我不怕,你还有什么法子,掏出来说一说!”
李观棋两手交叠,神情自若,道:“属下瞧着,小侯爷是个能容人的,回头您嫁过去,把属下也带过去吧,咱们去东水搅和也一样。”
这男人女人都一样,男人若是政斗失败,会被丢到一个小地方等死,女人若是政斗失败,那就赶紧找个人嫁了,去别人的宅院中等死,反正各有各的死法,各有各的苦处。
若真让寿王上了,李观棋肯定是第一个死的,他还不如给长公主当陪嫁,一起嫁去东水呢。
永安听的两眼发昏。瞧瞧这是什么话啊!
永安备受打击,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落势”,心情郁闷难挡。
被架空的第一夜,沈时行还在外面办公务,他虽然是李观棋提拔上来的,但是之前李观棋只给了他一个小官职,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又没参与过绞杀寿王党的事情,所以他没有被人架空,还有活儿可
做。
这人竟然成了全府里唯一能在外掺和朝政的人了!
永安更难受了。
她大晚上睡不着,又是空床冷铺,她自己受不了,便爬起来,趴在矮榻旁边看星星。
看见月亮的时候,她就想,长安派去南疆接寿王的队伍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这时候,她也明白了那些文人骚客为什么一被贬就能写出来那些诗句了,她现在也很想说一说,但太可惜了,她没读过书,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个“今晚好大月”,想想还是别说了,传出去丢人。
最终,长公主只学了一句沈时行的脏话来,骂了一句:“一群没根的腌臜东西。”
——
长公主骂人的时候,沈时行正从公主府外面回来。
他披星戴月而回,穿过月拱门时抬眸一望,就瞧见永安闷闷不乐的依靠在窗口,他步伐走的更快,绕过厢房的门,走过帘帐,正走到矮榻旁边。
他回来的时候眉眼都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凑到她面前来,亲了一口她的脸,道:“要不要随我回廖家军?”
瞧瞧永安眼下这样吧,还长公主呢!都混成什么模样了。
永安怒瞪了他一眼,道:“老实些,眼下朝堂里不知道多少人想找我的麻烦呢,你的身份要是真被挑出来,咱们俩肯定都要倒霉。”
以前她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怕这些,现在她落难了,自然怕别人揪住她的小尾巴。
沈时行用脸蹭她的脑袋,略有些惊奇的“呦”了一声:“学聪明了。”永安以前可想不到这些。
当然学聪明了!任谁放到永安这个地方,经历过永安这段时间经历过的事儿,脑子都会灵光几分的!
“我还不一定输呢!”她握起来拳头,道:“本宫还不一定输呢!”
虽然不知道怎么赢,但是她就是不信她会这么随随便便的输掉!更何况,之前那寿王党都被打成什么样儿了,他还能百折不挠的站起来,他都行,永安怎么就不行了嘛!
沈时行顺手将人打横抱起来,一路抱到床榻间,将人小心放下去,哄着道:“对,你不会输的。”
两人压到床榻上,永安一肚子乱心事儿无人可说,都化作了满腔的愤怒。
她在朝堂上打不过韩右相,现在在床榻上总能打过沈时行了吧!
廖家的混账东西!廖家的狗屁养子,今天就让她扒光了裤子,遭受到她狂风暴雨的蹂/躏吧!
沈时行在床榻上可从来不会让着她,两个人在床榻间大战三百回合,彼此连喘息的时候都带着浓烈的石楠花气息。
长安城短短一日之内变化万分,有人起有人落,有人忙着去接寿王,有人在床榻间起不来身。
而长安城拒绝交割十七城、要去迎回寿王的消息,被死死封锁在了长安城之内,没有任何人传出去。
长安城要打一个时间差。
廖家军给了他们三天时间,那这三天之内,他们可以快马赶去南疆接人,等到三天后,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暂时稳住廖家军,以此来延长去将寿王接回来的时间。
——
这三日间,洛阳城与北定东水营地之中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连着带伤打了好几日仗的北定王也终于能躺下喘一口气。
而且,这个时候,北定王也终于得到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养子的消息。
他那个蠢儿子,拉着西洲郡守的女儿在野郊之地乱走,都快走到另一城邦去了,幸而被巡逻的斥候找到,否则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
是夜,北定王和宋知鸢一起坐在帐中,两人同时收信。
宋知鸢收的是永安的信,北定王收的是赵灵川的信。
两人都是同时吸气,做好准备,随后慢慢的拆开信封。
第69章 小皇帝投降人要为自己而活
寂静的帐篷中,煤炭与木头在青铜大柱中燃烧,偶有噼啪声。
火光摇曳间,两人都是神情肃穆。
因为他们俩都不知道这封信上会拆出来什么样的鬼东西,这信看着是一封信,但实际上是一纸封印,只要这封印一打开,就会哈哈哈哈哈的冒出来一股青烟,奸笑着一人抽一嘴巴子。
最终,二人同时动手。
该来的还是要来呀!
跟着帮军中粗人待久了,见了太多血腥与死亡,宋知鸢原本学的那些煮茶裁信的手法都忘光了,连信刀都不需要,俩手一扯就是撕。
“撕拉”一声响,俩手一抿,宋知鸢瞧见了永安的字。
永安在信上说了几件事。
一是她蹭到了小侯爷奶嫩嫩的粉子,很高兴很开心迫不及待跟好闺蜜分享一下口感和手感。
二是朝堂决定放弃永昌帝,去接寿王党回朝,只是这消息暂时还被封闭,不曾往外流传,他们打算先拖着廖家军这头,偷偷去暗度陈仓,接寿王回来,这件事十分隐秘,连北定王都不曾告知,韩右相的意思是,连着北定王一起瞒着,他怕北定王生出什么二心来,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出事,但永安担心宋知鸢这边出什么意外,果断给宋知鸢泄露消息。
三是她和李观棋都被架空了,两人现在基本在朝堂间躺平等死,很难再给宋知鸢什么助力。
目前从信上看,这群朝堂上的寿王党最起码没有报复永安和李观棋。
宋知鸢捏着那一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重若千钧,她抬眸看向耶律青野,见耶律青野也是眉头紧锁。
“赵灵川找到了吗?”宋知鸢问他。
这段时日,耶律青野因为赵灵川不见的事情,头发都白了几根,晚上饭都吃不下,这么壮一个人,瞧着竟消瘦了几分,让宋知鸢很是心疼。
这孩子若是能早点找回来就好了。
耶律青野不语,只是默默的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宋知鸢。
宋知鸢接过他手里的信,顺手把永安给她的信也分给了耶律青野,让耶律青野也看一看这朝堂局势。
来吧,痛苦共享吧,谁都别想从这麻烦堆儿里逃出去。
宋知鸢摊开耶律青野给她的信,就见信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爹,儿子爱上她了。
宋知鸢瞪大了眼。
这怎么就爱上了?
[爹,儿子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信封之上,赵灵川洋洋洒洒写到:“她好特别,她不一样,我要跟她一起潇潇洒洒走天涯,不必找我。”
宋知鸢缓缓闭上眼。
宋知鸢猛地睁开眼。
很好,一字未变。
“要不要抓回来?”宋知鸢低声问:“可能有点危险,若是事发——”
宋知鸢是听耶律青野说过这个女孩的底细的,她可是西洲郡守之女,虽说只是个庶出,但也流着西洲郡守的血,若是日后回了长安,此事事发,赵灵川可能会受苦。
“随他吧。”耶律青野回道:“他们都快走到东水那边去了,事发?呵,没那个条件。”
他们最起码也要走到长安去,才能进朝堂,说西洲郡守被抓的来龙去脉,但现在,他们都快走到东水领地里去了,离朝堂是越来越远。
这女孩也敢跟赵灵川走,她是真不知道
赵灵川是个什么样的废物东西啊。
“那多派几个人保护就是了。”宋知鸢将此信折叠好,道:“孩子要出去就出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她一直不赞同耶律青野将人死死关着,人都是叛逆的,越关着越容易出事儿,赵灵川想跑不是一两回了,现在人找到了,只要远远看着就好。
耶律青野拧着眉,没赞同也没反对,只翻开了永安的信。
宋知鸢以为他是在看朝堂政事,所以托着下巴等他的话,结果这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也喜欢粉子吗?”
宋知鸢将信给他是让他看看局势的,谁料这人就看这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恼的她怒踢了他一脚。
前脚刚寻到赵灵川的消息,后脚这人就又开始想东想西了!
“让你看下面的!”宋知鸢纤细的眉头拧着,道:“他们要去迎回寿王,你怎么看?”
她不知道迎回寿王是对是错,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放出十七城,她对战场与朝堂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都不敢妄下断言,她只是在心里觉得,这两种选择都不太好。
选永昌帝,放弃十七城,以后每年都要打仗,选寿王,寿王如果真的来了,到时候这整个朝堂又要纷乱不止,上面这群贵人们不知道会不会死,但下面的这些黎民百姓却是真的要死一批。
世间安得双全法?
所以她还是要问一问耶律青野,最起码耶律青野打过这么多年的仗,比她更清楚。
她最开始,是想保住长公主,现在,她想保一保这个天下。
“迎回寿王,对朝堂是不是好事不清楚,但在现在,他对战局来说是好事,这说明朝堂不低头,不会受制于人。”耶律青野只扫了一眼永安的信,便道:“十七城若是交出去,廖家军再难遏制。”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死国已。
所以十七城是断然不可能交出去的,若是交了,这场仗必败了。
只要舍弃永昌帝,才能换来胜利。
宋知鸢干巴巴的张了张嘴,低声说:“永昌帝会死,那太后——”
太后会怎么样呢?
之前还说,廖寒商给他们发了请帖,当然他们也不会去,更不会承认这场婚事,那太后现在在洛阳,又会怎么样?
想起来太后,宋知鸢心里就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
太后对她其实十分照拂,她刚入朝堂那段时间,一直都打着太后的旗号四处照耀,甚至常把太后给她的簪子戴在脑后,时时刻刻沾着太后的光辉,所以从不曾被任何人排挤过。
这要是换个人敢这么张扬,早就让太后招进宫里去敲打了,偏她一点苦都没受过,太后对她的偏宠,整个朝堂的人都能看得见。
所以她很担忧太后。
坐在一旁的耶律青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我之前是不是要与你说一件关于太后和廖寒商的事?后来被人打了岔,便不曾说过了。”
宋知鸢突兀的想起了那一天的事情。
上一次他们提到这里的时候,是在北定王府的书房,她被剥了衣裳,躺在沙盘上,这人埋首在她膝间,一边那样,一边问她想不想听。
她当时哪有力气去听这些呀!
后来那群官员们都来了北定王府探听消息,她被耶律青野送到了种植房去更换衣服,这件事儿就被忘到脑后了。
一想到那些,宋知鸢的双腿不自然的交叠,低声道:“是有这回事,你说嘛——他们之间是什么恩怨?”
耶律青野又不开口了。
宋知鸢抬眸去看他,就见这人撑着下颌,一脸玩味的看着她。
他已经好几日没这样看过她了。
找到了赵灵川,又短暂的歇了战局,他被压在最下面的、属于耶律青野的东西又开始慢慢的翻腾起来,瞧见了宋知鸢,那股子蠢蠢欲动的劲儿便像是锅里烧沸的水,咕噜咕噜的滚烧起来。
宋知鸢只要一眼瞧见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扑过来的燥热气。
她也好几日不曾碰过他了。
之前战事紧绷的时候,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只想着如何打胜仗,如果多救两个人,粮草还够不够用,现在战事缓下来了,人突然间什么都不用做,难免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找点儿什么事儿呢?正事儿是一点不像干了,只想找一点有意思的、很舒服的事儿来干一干。
孤男寡女,还能是什么事儿?
宋知鸢不自在的扣了扣手指。
一想到他身上火热的气息,坚硬的臂膀,宋知鸢便觉得骨头里好像也多了点酥酥麻麻的痒劲儿。
她还是羞涩的,却并不推拒了,只是偏过脸,不再说话,等着这人过来将她抱回去。
难得的、能喘口气儿的夜晚,弄完之后再泡一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清清爽爽的睡过去。
可偏生这人不动了。
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坐着,用那双讨厌的眼眸看着她,见她不动,他慢慢的“噢”了一声,道:“你不想听。”
第二次啦!
他第二次假装听不懂她的话啦!
宋知鸢羞恼的又要去踢他,但这人已经从案后灵活的一起身,动作极快的走向帐篷内,一边走一边道:“不想听就算了,本王不说便是。”
宋知鸢踢了个空,气鼓鼓的从案后跟着爬起来。
她手脚慢,爬起来的也慢,还要用手臂手肘在地毯上撑两下,等她姿态狼狈的爬起来的时候,耶律青野已经回了帐篷内的帘帐中了。
她才一掀开帘帐,腰间顿时缠过来一只手臂,用力一勒,便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她惊叫一声,就被耶律青野扔到了床榻上。
刚才那点气儿立马不见了,两个人你撕掉我的衣裳,我抵住你的胸膛,往榻间一滚,正是迫不及待的时候,耶律青野突然不动了。
他慢悠悠的往榻间一躺,道:“自己坐过来。”
宋知鸢最开始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抬眸看他,正看见这个人对着她抬了抬脸,道:“忘了?”
他还记得那天她情急之下坐过来的触感,少女的腿肉柔软,将他整张脸都给埋住,像是一朵汁水香甜的大丽花,他一张口,便能含到丰沛的果肉,只是她这人吝啬又小气,自己独藏这种美食,不肯分给他持吃上一口,实在是暴殄天物。
对上他的目光,不过两息,宋知鸢便涨红了脸。
她现在真是明白了什么叫精/虫/上/脑,这人从来都不嫌脏的。
“做梦。”她恶狠狠地念叨了这一句,随后转头就背对着他睡。
她今天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自己坐上去。
耶律青野便慢慢靠过来,他也不求她,只是把手搭在她的腰间,慢腾腾的动一动。
他们俩可是结结实实的睡过这么长时间的人,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耶律青野只需要稍微一落过来,宋知鸢便浑身发紧。
今日无战事,帐篷的四周寂静极了,没人过来禀报,帐篷内不知哪里响起了几分水声,在寂静的夜中弥漫。
“不要胡闹。”宋知鸢的声音有点抖,伸手去推他:“我不要坐过去。”
但推是推不动的,这人的手压过来,死死的摁着。
“嗯。”耶律青野道:“那就躺一会儿。”
他假装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做什么,好像真的只是和她躺一会儿似得,而宋知鸢这只贪吃的小猫儿推了两下就推不动了,只用手指虚虚的搭在他的手腕上,指尖偶尔在他手臂上轻轻划过,不知道是要把他推远,还是要让他更近一些。
他撩拨她,引/诱她,直到她真的沉浸其中时,又骤然抽身,宋知鸢浑身潮热的扭过头去看他,这人眼眸亮的摄人,向她抬了抬下巴。
宋知鸢让他给气笑了。
这是什么人啊!
简直太坏了!
她才不让他如意,她爬过去,却不肯如他所愿的坐在他面旁,而是故意使坏的坐在他的腹间,虚虚的蹭爬两下,便让耶律青野额头冒汗。
他闷哼一声,准备去掐着她的腰把人往下摁的时候,那人突然离他远了些,一副拿捏到他命脉的姿态,趾高气昂的问:“太后和那反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还惦记着这件事儿呢!
竟然审讯上他了。
耶律青野摸着她圆润的膝骨,放缓了动作,慢慢吸了一口气,声线低沉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久到耶律青野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历史,还是后来廖寒商反了之后,他特意去查,才从长安城街头巷尾的地砖缝儿里掏出来这些故事。
说起来大概也就是那些事情,那些十几年的岁月,落到旁人的口中也就只成了轻飘飘的几句话。
耶律青野说的轻巧,宋知鸢却听的入迷。
她从不知道,原来太后早先也有过旁的婚事。
她不知道,想来永安也不会知道的,永安是个榆木脑袋,从来都不开窍,旁人若是想隐瞒她,都不需要特意做什么,
只需要简短两句话,就能将她忽悠到旁处去。
想来,永安也不知道这些。
眼下,那些朝堂之中的人,都不一定会跟永安说太后已经在洛阳城中成婚的事儿呢。
“太后当年与先帝——”宋知鸢低声问道:“是她情愿的吗?”
“这个不清楚。”耶律青野闷哼一声,额头都被逼出了几分汗:“我这边的情报没有那么仔细。”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他们自己和彼此特别亲近的人才能知道,而耶律青野的情报网无法渗透这些,只能找到一些没那么隐秘的事情。
“但是,廖寒商那头,是一定不愿意的。”耶律青野道:“廖寒商这个人,执拗的很,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激怒了宣和帝,因为我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旧事,宣和帝对廖家军一直寡恩少赏,廖家军的晋升之路也一直是最慢的,虽然同样镇守边关,但是得到的赏赐却远少于其他三个地方,由此可见,宣和帝也是在意太后的旧情人的。”
宣和帝若是想让谁难受,那简直有无数种方法,只不过宣和帝不想做的那么难看,且廖家军也确实有用,所以廖家军才能一直留到现在。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些旧事罢了。
耶律青野后来细细推算过,廖家军的兵力、粮草,都不是一日之功,这说明廖家军上下都有不少的人手同意谋反,这不会是一个族中小辈女人被抢,能结下来的仇怨所至。
肯定是宣和帝一直对廖家军打压,寒了他们的心。
廖寒商有可能是为了女人,但廖家军的其他人,定然不会是这么简单。
这些旧事若是细细掰扯起来,每一件事儿都很让人感叹。
大陈辽阔,谁都不知道,过去那些岁月里,这一片看似普通的土地上,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荒唐事,又卷起来什么样的暴风雨。
宋知鸢听到这些,突然想到了朝野间这些年对太后的评判。
他们都说太后垂帘听政,牝鸡司晨,倒行逆施,但是宋知鸢总觉得太后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她是很柔软,很爱怜旁人的人。
太后爱怜永安,也爱怜她,只是太后的那些爱都被藏在很下面,大多数人都无法瞧见,只能跟风骂一句罢了。
她忍不住想,若是她此时被人瞧上,非要将她与耶律青野分开,那她也是很难高兴的起来的,谁不恨呢?
她恍惚之间,一时停了动作,叫耶律青野不满的掐住了白腻的肉:“听完了就不动了,嗯?”
宋知鸢没了力气了,干脆躺下就耍赖,就是动不了了嘛!你能拿我怎么样!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啦!
耶律青野被她气笑了,翻身压过来,低声骂到:“收拾不了你了?”
两人黏黏糊糊的互相纠缠,整个帐篷间都被粘稠的、暧昧的水音充斥。
这一夜,帐暖春宵。
——
而耶律青野与宋知鸢沉沉的陷入在爱怜之中的时候,长安城内的人也没闲着。
韩右相正在带领着寿王党筹谋计策,干的是热火朝天。
相比之下,长公主府这边就显得弱了很多,小侯爷在跑马场继续养猫养伤,永安抱着枕头呼呼大睡,李观棋躺在采芳园的吊脚楼里休息,一拨人看起来都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一点用没有了。
长公主府里唯一一个还能做点事儿的,就只剩下了沈时行。
沈时行把永安伺候睡了之后,偷偷翻出了长公主府门中,去找了外面的廖家军的暗线,让暗线将长安城放弃小皇帝,去偷接寿王一事的消息放了出去。
这一消息顺着长公主府飘荡而出,落到了暗线手里,飘过长安城的楼檐,飞过皎洁的天街,最终落到了鹰隼的脚环上,飞入云端,一路迎风疾驰,飞向洛阳城。
——
是夜。
洛阳城中灯火通明。
廖寒商正在书房中议政,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汇报过后,廖寒商回到厢房,才发觉李万花不在。
他询问了下人才知道,李万花去小皇帝的院子里,去看完小皇帝了。
小皇帝白日间才被挂上旗杆,为两军对垒中的重要棋子,难免遭受到屈辱,眼下被收回来,重新放到院内,眼下情绪不稳。
李万花去陪伴也是理所当然。
廖寒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过去。
他与那小皇帝本来就不是单纯的“继父”和“继子”的关系,他们之间隔着两个阵营,之前还没有到撕破脸的时候,彼此还能靠着李万花在其中粉饰太平,用一层华美的纱绢铺上,掩盖这些复杂的局势,而现在,图穷匕见了。
他也没有去小皇帝面前假惺惺的关怀的心思,便只一路走向囚禁小皇帝的院子,最后在院子外面的梅花树下等候。
——
此时,院落内。
李万花陪伴着小皇帝。
她本以为小皇帝会很害怕,或者很生气,毕竟他今日受辱,愤怒也是理所应当,但并没有。
小皇帝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做,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眼下躺在床帐之中,看似已经睡过去了。
但李万花知道,他没睡。
他一直醒着,清醒的看着自己身处的地方。
之前廖寒商找了一些孩子陪他玩儿,但实际上,那些孩子们的东西,其实并不能忽悠了他去,他的心里,一直都记得大陈江山。
李万花坐在他的身侧,拍着他身上的被子,瞧着自己的孩子,心下有些愧疚,也有些担忧。
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可是那满朝文武却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他们是必须要有一个皇帝,但是她的孩子却不一定是皇帝,她思索之间,轻轻地拍着孩子的手臂,低声道:“世乾,你去给长安写一封信吧。”
躺在床上的小皇帝浑身一颤。
写一封信。
李万花是让他以皇帝的口吻,命令长安投降。
他还是闭着眼,但李万花却继续说道:“母后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母后也知道你不愿意被人威胁,但是,前些时候,朝野中要派人去将你叔叔从南疆接回来,你知道的,一旦你叔叔接回来了,你就不是皇帝了。”
“你如果不是皇帝了,你守这江山有什么用呢?”
“人活在世上。”李万花的叹息声慢慢落下:“要为自己而活啊。”
床榻上的人静默了几息后,慢慢睁开了眼。
“母后。”他说:“我写。”
第70章 洛阳无所有,聊赠一支冬故事的最开始……
永昌帝说投降的时候,目光一直凝在李万花身上。
今日的母后穿了一套深紫色的狐狸毛大氅,内衬鸦青色对交领锦缎长衫,发鬓间簪了一株鸠尾花,抬眸间雍容华贵,说话时,她那双眼眸中凝着几分深意。
永昌帝当然明白母后是什么意思。
这皇位马上要落到别人手里头去了,你还要拿自己的命来陪葬吗?
不值当的东西,不要选。
所以他顺从的低下了头。
而听见陈世乾的话,坐在榻旁的李万花激动万分。
“好儿子。”李万花那张绮丽明媚的面骤然迸发出光亮来,她攥着小皇帝的手,低声道:“这才是母后的好儿子。”
只要陈世乾这个皇帝肯投降,满朝文武便也投了一半了!皇帝虽然年幼,但是也是皇帝啊,他在朝堂间是有一定分量的!
到时候这江山一半是她儿子的,一半是她夫君的,都是她的!哪里轮得到那什么狗屁寿王来分?
“好儿子!”
李万花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小皇帝便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泛着光的狐狸眼,看她情不自禁扬起来的唇角,看她掩盖不下的兴奋,涂抹了口脂的唇在午夜昏暗的烛火中显出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枯老死的冻蔷薇,一张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儿子,你这么做是对的。”母后缓了缓神,又与他道:“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皇位,才能阻挡寿王进长安,虽
然会失去十七城,但是你守住了剩下的一大部分基业。”
“寿王与廖家军比起来,寿王更可怕,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是跟廖家军敌对的,但是一旦寿王进长安,他会先夺走你的皇位,后才来对抗廖家军,所以,你要明白,你真正的敌人是寿王。”
母后在他面前分析利弊,将这件投降的丑事粉饰了一番,让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难以下咽:“只有阻挡寿王进长安,保住你的皇位,你才有资格继续和他们斗。”
“母后知道,太子太傅他们是教了你很多治国论,总说什么[君王以天下先]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你若是真信了,你就要拿你的骨头去给他们填坑趟路了!你要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有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你保住皇位,继续做皇帝,才能将那些失去的都挖回来,若是你真的逞一时之气,死在了旗杆上,那你就真的完了,除了虚名,你什么都得不到。”
永昌帝看着那张口张开,合上,张开,合上,里面的舌头如同蛇芯般吞吐,每一句话都冰冷的刺骨,没有任何活人的温度。
这个人也就变成了某种择人而噬的怪兽,披着母后的皮,但里面却不是肉身,而是一滩黑漆漆的水,粘稠的翻滚着,偶尔翻滚的时候会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她的口舌往里面看去,像是在看着一口深渊。
稍不注意,他就会被吞下去。
陈世乾一直看着母后的唇舌,看着看着,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母后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盯着一个字看,然后这个字突然就不认识了的那种感觉。
眼下,他看母后就是这样。
他知道这是他的母后,可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眉,又不认识她了。
而李万花也不在意他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来的胜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好生休息,随后站起身来,直奔向门外。
她要将陈世乾投降的这个好消息告知给廖寒商。
她跨出厢房的时候,不曾回头看过,也就没瞧见她儿子坐在床铺上,注视着他的、沉重冷漠的目光。
——
跨出温暖闷热的厢房,外面是空旷的天地鱼凛冽的北风,淡淡的薄雪顺着风吹到面上,有微微刺痛,但李万花的心是雀跃的。
她不希望这场仗真的打到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去,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退后一步。
今日之局面,本来也是当初宣和帝做的孽,父债子偿,也很应当,或者说,在她心中,小皇帝的重量本就不如廖寒商,所以她本能的想让小皇帝后退。
一想到小皇帝写完投降信送给朝堂,她整个人便难得的雀跃。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廖寒商。
而当李万花迎着寒风,走出院落的时候,远远便瞧见廖寒商站在院门外的梅花树下。
冷冽北风间,梅花正盎然,点点红瓣下,伫立着一个拿伞的男人。
他很老啦,发鬓间多了些白发,眉眼间多了点皱纹,但当梅花落到他的伞面上、当他抬眸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又让李万花突兀的想到年少时候的廖寒商。
以前在长安,他们家的小院子里,廖寒商会在雪中为她舞剑。
少年将军挑起剑尖梅花,转腕递送间,便露出一张锋利俊美的面容来,一阵寒风卷雪而过,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在的人叠加在一起,让她有些分不清她是在战乱纷杂的洛阳,还是在数十年前那个安静的后院。
她只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奔向他。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在岁月的缝隙里,数十步踏过,当她走到他的面前,扑到他的怀中的时候,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同时拥抱在一起。
仿佛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生离,没有旁人,依旧是当年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揽着她的腰,问她:“孩子还好吗?”
她将被风吹的发凉的脸颊埋在他的狐裘之中,蹭着他温热的脖颈,低声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他便揽着她的腰转身,两人从雪夜中往回走,他又道:“后厨做了点饺子,一会儿一起用。”
李万花恍惚了一下,才记起来,今日已是新岁夜。
只是一直打仗,叫她忘了。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他们还会一起过很多年。
李万花心情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盈许多,她在廖寒商的怀抱中旋转,跳的是少时候学来的孔雀舞。
她年幼时心气儿高,干什么都要拔尖,学的舞也是整个李家姑娘堆儿里最好的那个,多年功底也并不曾忘,她在他怀抱中旋转,一边转一边往前走,廖寒商的手便随着她的动作挪开,后将伞放置在她的头顶上方,为他的姑娘打伞。
洛阳的雪飘飘忽忽,落到他们的发鬓间,他们也算是共白头。
等回到厢房之中后,廖寒商随手将伞放在外间,就听见李万花道:“我刚才去劝说永昌帝投降了。”
廖寒商道:“他可愿意?”
“一个小孩儿,心智不全,不过八岁,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李万花走进内间,褪下身上的深紫狐狸毛大氅,随意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走过中间的垂帘纱帐,最后坐到铜镜前,去掉发鬓间沉重的金钗,坐在镜面前,将鬓发散下来,心情轻松道:“他会写受降书的,待到他写完,明日送到长安中去,那帮老不死的,想来便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毕竟国中君最大,眼下皇帝都降了,这群人为什么能不降?
就算是这群人觉得十七城太多,他们吵一吵,争一争,落到十五城也可以。
她话音落下,却察觉到廖寒商没有回话,她侧过头去看,正瞧见廖寒商眉目沉沉的坐回到了矮榻上。
“怎么?”李万花随意褪下身上的腰带,只着一套浮光锦的中衣走过去,坐在廖寒商的对面,雪白的足腕从小桌子底下蹭过去,轻轻地踩着他的腿骨,问:“干嘛这幅表情。”
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廖寒商抬眸望了她一眼。
养尊处优的太后,权势通天的李万花,其实从来没认清楚过那满朝堂的人的嘴脸。
她做宠妃的时候,去抓宣和帝,做太后的时候,去抓永昌帝,她总以为自己抓住了九五之尊,就能间接抓住这个朝堂。
但怎么可能呢?
“你还记得你手底下的左控鹤吗?”廖寒商顺手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小矮案挪开,抬手握住她细腻的骨头,轻轻地揉捏着问道。
他突兀的提起来这个人,但李万花当然记得。
左控鹤,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谁料却在大别山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最开始是不知道林元英谋逆的事儿的,后来是从廖寒商手底下的亲兵口中得知的,知道的时候还十分不敢置信,逮着人问了两遍,只不过这种丢人事儿她没好意思问廖寒商,就一直憋着。
“知道。”她用粉润的足尖去踩廖寒商的胯骨,一边划过他的小腹,一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因她全家被判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就对本宫心存怨气。”
当初林元英府上的事情,还真是李万花判的,但李万花自问,她没有对不住这个林府。
这林府家人当初是做大理寺的,结果当时两户人家陷入了一桩案子,林家为了照拂昔日恩师,做了冤假错案,后来旁人家中侥幸逃脱的孩子在边疆立了功,以军功要求重审,李万花才复而重判。
林府当时的家主被判,是一点都不曾冤枉他,又因为要给这被误判的人一颗定心丸,所以重判林家。
这事儿,李万花自问,她是不曾亏欠林家,她甚至认为她对林元英还有恩。
只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一个“恩”能说得清的,林元英想不通,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是对你有怨气。”廖寒商握着她作怪的足腕,语气平淡道:“她是对这个朝堂有怨气。”
她平等的恨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
“她很久之前就和我联络了。”廖寒商道:“她想让我谋逆,并不是想通过我在上一层楼,她只是想看看这王朝覆灭,让所有人都不快活。”
“我们互相利用,彼此得到不少消息。”廖寒商道:“我们俩的计划,本来不是在大别山的,应该再往后延一延,只不过,在大别山之前,她跟王太傅见了一面。”
“王太傅?”提到王太傅,李万花是真有点惊讶,她问:“这跟王太傅有什么关系?”
“当时,
你正洗过左相府和其背后的门阀,手段粗暴激进,激怒了王太傅。“廖寒商道:“王太傅认为你的存在很碍事,以后很可能会垂帘听政,所以他私下里联络了林元英,送出了一些当初你判林元英满府流放的证据,策反林元英。”
李万花已经听愣住了。
她之前只知道林元英背叛、廖寒商谋逆,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王家的事儿。
廖寒商不曾提过,林元英更是根本没在她面前现身,所以这件事也一直被压到现在。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阵恶寒。
“王太傅想杀我。”她喃喃道:“挑在我大寿围猎的时候,要我的命。”
“为了杀你,他不仅策反林元英,还交出了一部分的特权,允许林元英往城内调兵,并且替林元英扫尾。”
廖寒商道:“因为突然多了这件助力,我们才提前发事。”
王太傅以为能把林元英当刀使,谁知道林元英还是另一个人的刀,王太傅给出去的特权,都用到了廖寒商的身上,引来了廖寒商的兵。
否则当初,廖寒商不会这么顺利的打进来。
“王太傅当日能杀你,说明朝政对你的容忍度已经到了极限。”廖寒商双目沉沉道:“所以,今日他们就能抛弃永昌帝,他就算是真的写了一封受降书回去,也不一定有用。”
顿了顿,廖寒商又道:“而且,今日洛阳这边收到了长安那头的探子传来的消息,长安中已经准备接回寿王了。”
既然已经准备接回寿王,那实际上,永昌帝已经没用了。
李万花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原来经历过这样一场刺杀,因为掩盖在更大的事情之下,甚至一点水花都没有,更没想到,那朝堂的人竟然早就对她心生不满。
她更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直接被放弃了。
“永昌帝年纪太小了,根基尚浅。”廖寒商道:“你想操控他,别人也想操控他,所以他们想暗杀你,永昌帝又太没用,这样小的孩子,无法主持大局,所以被抓之后,他们想放弃掉他。”
李万花听的两眼发昏。
她原来早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若没有廖寒商的这一场谋反,她是要死的,现在有了廖寒商这一场谋反,她儿子也是要死的。
她白着脸想了片刻,后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啊?他们若是要接回寿王,寿王会认我们吗?”
“继续写受降书。”廖寒商却道。
李万花听不懂了,她焦躁的踢了他一脚,道:“说人话。”
既然都明知道受降书没什么用,干嘛还继续写这个!
“他们去南疆接寿王,要一段时日的,所以他们会选择麻痹我们,拖延时间,同时,将城中最后一批精锐派出去,远去南疆,接寿王回来。”
“到时候,长安就没人了。”廖寒商对着李万花轻柔的笑了一下,道:“我在长安留了很多探子,这个时候可以用上。”
李万花的后脊梁冒出来一股子寒意。
早在谋反之前就留下的人手,就像是多年前抛下的种子,长达十几年的时间生根发芽,现在长大了。
廖寒商最开始就没想跟长安和谈,长安想拖住他,他也想哄骗长安,等长安最后一批精锐离开,廖寒商的人就要在长安动手了。
祭出来一个小皇帝,也只不过是他的计划一部分,他真正想的,是要整个天下。
十七城,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李万花轻轻地闭上眼,倒在矮榻间踢了他一脚,道:“你真是属蜘蛛的。”
四处结网!
廖寒商慢慢靠过来,贴在她身侧,含着她柔软的唇,一双眼深情沉溺的望着她,低声道:“结晚了。”
他要是再结早点,得当着宣和帝的面,跟李万花成婚。
李万花跟他何其熟悉,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她挑眉道:“也不晚,现在正好,说不准宣和帝那老东西还没投胎,正看着咱们俩呢——再气一气,棺材板都要被掀起来了。”
廖寒商轻轻一笑。
两人交叠压到榻间,李万花翻过身,伏在矮榻间,沉溺的闭上眼。
一切都好,只要是廖寒商,那就都正好。
在动情时,她侧过身昂起头来,轻轻地吻向他的唇瓣。
这一场鱼/水/之/欢持续到后半夜,李万花沉沉睡去之后,廖寒商才从厢房间起身。
他没有去睡,而是看着天色,独自去了书房。
书房中早已等待了几位下属。
廖寒商落座之后,下属们一一汇报今晚要做的事。
方才他跟李万花说的话,即将实现了。
廖寒商早就听说过这群官员们的名气,他们每一个都是忠臣良将,今夜,廖家在长安城中剩下的探子,将潜入到各位大人的府门内,用他们手里的刀,看一看,他们的脖子到底有多硬。
下面的下属将几个大员的名头挨个儿报出来的时候,有人还问了一句:“将军,我们可要将沈小将军一道儿接回来?”
沈时行流落到长公主府做男宠这件事,早就在这一批亲近的人之中传开了,不少人都以此取笑沈时行,等着回头与沈时行见面,然后嘲讽他一番。
而坐在案后的廖寒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勾了勾唇。
“让他留下吧。”将军看起来是难得的高兴:“今夜不要惊扰长公主府。”
下面的下属们一一应下,只有最后一个人要走之前,被廖寒商喊住。
“外面的梅花。”廖寒商道:“去裁剪一枝,顺手送到长公主府门前。”
洛阳无所有,聊赠一枝冬。
不称职的老父亲什么都不曾为你做过,只能先让你看一看洛阳的花了。
下属不明其意,但还是点头应下,随后离开。
廖寒商一人在书房中静坐片刻后,起身回到厢房中,褪尽衣物,重新回到榻间,与李万花重新拥在一起。
今夜月圆,愿一切正好。
——
夜间。
长安内。
今夜的长安依旧寂静,唯独一处府邸热闹非凡。
是韩右相府。
今夜,韩右相府内灯火通明。
之前朝堂之间议论出结果,说要去南疆接寿王归来之后,之前那批寿王党便窜出来了,说他们要为大陈先,为朝堂先,为黎民百姓先,亲自去南疆将寿王请过来。
这群人简直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句话顶在了脑袋上,一副“全都是为了大陈啊”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想先去接寿王回来,在路上好跟寿王表忠心,然后奠定第一心腹的位置罢了。
韩右相也不拆穿他们,不仅对他们大夸特夸,亲封他们为迎王亲队,当夜,还亲自宴请,让这群人来朝中一起饮酒作乐。
这一队迎王亲队便在韩府之中开怀畅饮。
畅饮不说,他们还凑在一起,谈论最近的朝政。
骂一骂什么都不懂的长公主,骂
一骂那简直比林元英还要心狠手辣的李观棋,骂一骂牝鸡司晨的太后,偶尔有几个喝酒喝多了的,还敢骂一骂永昌帝。
“永昌帝——”骂人的大臣摆着手,道:“年纪太轻了,不行的。”
便有人叫他“谨言慎行”,莫要对圣上不敬,这人便醉醺醺的冷笑一声,摆了摆手,道:“都到了这时候了,谁是皇上都不一定呢。”
真让他们把寿王接回来啦,谁又能是皇帝呢?
说话间,骂人的大臣尿急,去外面的茅房解手。
解手出来后,他听见外面似乎有人惊叫,大臣喝多了,醉醺醺的,听见了惊叫也没反应,只打着晃从茅房内出来,继续往前厅走去。
当他走到灯火辉煌处,突然发现有点不对。
这宴席上怎么没动静了?
他抬眸看过去,之间刚才还和他说话的同僚们躺在那儿不动了,他笑呵呵的走过去,想讥诮这几个同僚一点都不能喝,但谁料才一走过去,竟然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滩血。
他转身便跑,但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一道黑漆漆的身影扑面而来,看样子是个刺客。
刺客的刀锋从他脖颈上划过,他看见其人腰后别了一枝梅花。
血与梅花,红的颜色。
好奇怪啊。
脑袋落地的时候,大臣想,谁带的一枝梅呢?
没人知道。
永昌六年,玄冬之夜。
长安落了一场大雪,积深三尺厚,素雪压红檐。
新岁交替之夜,圆月悬空之时,廖家军派刺客屠杀长安各路大臣。
故事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但大陈的车轮早已驶向了不同的方向。
谁生谁死,乾坤难定。【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