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真相(一) 【是的,我在……


    当相繇借着万鬼众打通的道路自界门处现身后,这处连接天、地、人三界的重要之地,便陷入了可怕的混乱之中。


    尖叫声,惨叫声,狂叫声。


    当这群高高在上的仙人们亲身面对相繇这种他们个人之力难以抵御的力量时、陷入生死抉择的绝境里时,他们的表现似乎也没有比他们瞧不上的凡人要好上更多。


    当然,在相繇出现的第一时间,也还是有一些仙人有着临危不惧的坚韧心性,想要在这样的时刻组织起人手抵御相繇的。


    可这片战场太大太大了,而那些从相繇口中喷吐出的毒水,更是让一众仙人们难以处理!


    它们汹涌如山洪,却又带着能消融血肉皮骨的剧毒,触之即伤,浸之则死,只一个照面,就令天兵天将和妖族鬼众死伤大半!


    而剩下的那些好运的仙人们,自然也是被这样的一幕吓得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余力组织起有效反击?


    因此,那些本就勉力自保的仙人妖族和鬼将们,见此情景,只能先保护着自己这方的重要人员先行撤退。


    “走,小的们跟大王撤!”


    “风紧扯呼!”


    “快快,快去禀告各方仙帝,相繇现身,界门大乱!”


    “师尊,我们当真要这样走了?就把相繇放在界门这里?这儿可是界门啊!”


    “你我不走还能如何?相繇之灾,哪里是你我能够抵御的?只能等待仙帝来处理它了……行了,休要多言,快走快走!”


    “……”


    界门处一片混乱尖叫。


    按理来说,此时此刻,仙帝谢承便是脚程再慢,也该携着真正的神女李寻真离开了魔族、抵达界门处,恰好撞上这场灾难,并及时伸出援手,平息了此地的相繇之乱。


    可偏偏,无论仙帝谢承也好,还是新神女李寻真也好,他们都迟迟不来。


    发生了什么?


    很简单——虐文男主那可绕地球三百圈的脑回路,终于开始发威了。


    仙帝谢承,在原女主宋茵茵死了一个月后,才终于恍然发现,那个会对他嘘寒问暖、会跟在他身后像小尾巴一样的可爱徒儿,原来真的被他彻底杀死了。


    再没有让他惊喜的假死复活,也再不会于某一天突然现身,向他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是不是心里没我”,更不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回来,大发慈悲地说“好吧师父,这次是我原谅你了”。


    宋茵茵,这个他悉心呵护、耐心教导了百年的徒儿,他最爱的人,原来真的被他彻彻底底杀死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清楚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谢承眼前一黑,竟有一瞬间的昏厥。


    而下一瞬间,当他强悍的仙人之体迫使他清醒过来后,他心中悲悸欲绝,并且——


    就如同颜辞云猜测的那样,走上了虐文男主黑化的第三条道路。


    即,一边为女主的死亡后悔莫及,一边把所有的责任推卸给了旁人,准备大杀特杀!


    那么,被虐文男主甩锅的倒霉蛋是谁呢?


    李寻真。


    当然是李寻真!


    虐文男主谢承想,若不是这个该死的神女突然觉醒,他又何必为了保护她而杀死他心爱的人儿?


    当初的那个晚上,李寻真为什么要“觉醒”?


    为什么李寻真不能好好当宋茵茵的替身,被他杀死在那个晚上的宫殿里?


    倘若李寻真那时候便在那个宫殿里以宋茵茵的身份死去了,如今的他只要开始“后悔”,他的好徒儿必定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同他解释清楚误会。


    到了那时,他就会彻底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爱自己的徒儿,明白真正的悲剧从未降临在自己身上,从此以后,他就能洗心革面,好好对待茵茵,再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理由让她受委屈。


    可偏偏,李寻真“觉醒”了。


    于是他为了这个可恨的神女,为了这该死的责任,彻底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也再不是他那狡黠爱人设计的恶作剧——他真正地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而这一切都是李寻真的错!


    谢承混乱地想着:如果那天晚上李寻真死了就好了……一切都是因为那天晚上的李寻真不肯去死!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送李寻真去死吧!!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谢承花了一个月时间,终于彻底接受了宋茵茵死亡的事实,然后,也正是在这一个瞬间,他堕落成魔!


    堂堂仙帝,竟为了爱人堕落成魔?!


    这是多么情深意重啊,多么令人潸然泪下的事啊!


    李寻真见了都感动不已。


    于是她一巴掌送这位深情男主去见宋茵茵了。


    ——啪!


    只是一耳光,李寻真就把那位意图绑架谋害虐杀她的谢承打成了爆炸的西瓜。


    谢承,堂堂仙帝,天界帝王之一,卒。


    “真煞笔。”


    李寻真甩了甩手,甩掉那粘腻的触感后,冷笑一声,转身踏入界门。


    只不过,她并非是向着界门的中心处——那个链接着天、地、人三界的核心之地走去,去亲眼看自己放出的凶兽相繇,到底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妖族万鬼众们露出了怎样令她愉快的表情。


    一旁观察着的颜辞云,本以为她会这样做的。


    但事实上,李寻真只是穿过界门,回到了人间。


    颜辞云看着这样的一幕,心中不解:竟然是人间?李寻真为什么又来到人间?


    她明明已经找到了“水魔兽”不是吗,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回到人间的理由吗?


    是为了寻访故人?


    在穿越之处,李寻真的确有在人间生活过一段时间。可如今,李寻真已经离开人间将近百年,她曾经的故人也好仇人也罢,全都已化作尘土。


    所以,是为了落叶归根?


    可这个世界也并非她的故乡。


    李寻真本就是身如浮萍的异界之人,而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这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值得留恋的回忆。


    是,当帝昭还只是在底层挣扎的孤儿时,他或许在李寻真面前表演过情深意重,或许跟李寻真在人间留下过“美好回忆”。


    可这一切的回忆,都在帝昭青云直上、成为魔族少主后,化作了最可笑的讥嘲。


    所以,如今的李寻真,还有什么去往人间的理由?


    抱着这样的疑问,颜辞云跟在李寻真身后,顺着界门,悠悠飘向人间。


    在穿过界门,降落大地的那一刻,颜辞云看到了一片赤土。


    那是由炙烤大地的火焰和浸润泥土的鲜血染成的红。


    颜辞云放眼望去,界门出口附近的村落城镇一片尸山血海,唯有空气中残留着森然鬼气。


    ——是那群和秦如霜达成过约定的万鬼众。


    虽然,作为这场阴谋的最初提议者,秦如霜已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计划了,而她本人如今也身陷相繇之灾,被逼得形象尽毁,如野兽一样连滚带爬地奔逃着。


    可为了掩饰自己的目的,更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她没有向鬼王提出“不必再屠戮凡人”。


    而作为这场阴谋的实施者,那些恶鬼其实也没打算再跟秦如霜合作,而是决定背刺这位旧神女,亲自去取“属于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了。


    可就跟秦如霜一样,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更因为没有必要,它们依然“按照计划”,屠尽了周遭的城镇。


    当仙人们还有余力在相繇之灾里哀嚎尖叫、四散奔逃时,人间的凡人已经结束了他们的哀叫,在熊熊的火焰中无声化作焦尸。


    而颜辞云和李寻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


    她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谁都没有做点什么,谁也没有说点什么。


    只除了——


    【喂,你在看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颜辞云耳畔响起,吓了颜辞云一跳。


    而更让颜辞云震惊的是,这个声音并非来自李寻真,也不是来自这片焦土上的任何生物,而是来自……倪静如?!


    这一刻,颜辞云猛地将视线切换到倪静如那边,发现这位被迷雾笼罩了数日的任务者的视角,在此事豁然开朗!


    灰蒙蒙的雾气散开了,像是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什么的死寂感也消失了,一切都好像变成了寻常的样子。


    不过,倪静如此时并不在镇国公府里,而是身处一栋废弃已久的宅邸废墟里,更远一些的地方也不是城镇,而是一片寂静无人的荒野。


    也不知道她被迷雾笼罩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并且,倪静如此刻身上的衣服也颇为奇怪,不是“好女人风”“好嫁风”“当家主母风”,而是穿着一身材质古怪、颜色有些瘆人的红裙红鞋,长发也没有如寻常那样挽起,而是披散在肩头,随风飘荡。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倪静如刚刚说的话!


    ——她刚刚在说什么?


    她在说……


    【说话吧,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这一瞬间,颜辞云几乎头皮发麻,既有种被打破了第四面墙的微妙悚然感,又有着偷听邻居闹家庭矛盾被发现了的尴尬感。


    颜辞云:不是,那个,这不对吧?


    这怎么也能被发现的呀?!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很快,颜辞云就回过神,明白此刻状态古怪的倪静如不可能是在跟她说话。


    首先,颜辞云没有插手倪静如的任何事、任何生活和任何决定。


    假如李寻真还有可能在心里猜测那个为她实现愿望的“人”,有可能还没有离开,那倪静如则是绝不可能发现颜辞云这个从未与她发生过交集的隐形人的存在的。


    其次,颜辞云对自己的实力还算是有信心。


    就说相繇那个小卡拉米,都能在这个世界扮演“末日天灾”里的水魔兽,她这位四季之神、新任应龙,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被凡人发现?


    就连那个怨气化解系统都没有发现她的入侵,倪静如怎么可能发现她?


    所以,倪静如的这两句话,绝不是在跟颜辞云说!


    ——那她在跟谁说话?


    颜辞云心中刚冒出一个猜测。


    而下一秒,她的猜测就被印证了。


    【是的,我在。宿主,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果然是系统!


    而且,它原来也不是什么人工智障,而是一个具备真正独立思考能力的高级AI?!


    那它之前为什么要扮演人工智障?


    不……在这之前,它甚至还懂得扮演一个人工智障?


    还有倪静如,她又准备跟这个系统说什么?


    这一刻,颜辞云精神一振,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倪静如这一边来。


    第132章 真相(二) 恶鬼的美梦……


    寂静的荒野里,颜辞云首先听到的是风声。


    它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挟带着粗粝的风沙,扑打在倪静如猎猎作响的猩红衣角,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是雨落江河。


    有那么一瞬间,颜辞云觉得,这样衣衫碎裂,长发凌乱的倪静如,其实挺好看的。至少比那个每个细节都透露着金钱堆砌和高贵的“大家主母”要好看很多。


    颜辞云其实知道,世上的大部分人其实会更喜欢那种“财富养人”和“身份抬人”的精致的美丽,那种仿佛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众星捧月与惊艳窒息。


    但颜辞云自始至终都偏好自然的舒展和自由的野性。


    颜辞云不羡慕所谓的“花花轿子人抬人”,因为她更喜欢大家平等而自由地交流,太多的心机和奉承只让她觉得无聊。


    而颜辞云也不需要在万众瞩目和无数人的托举下手摘星辰,向世界证明和宣告自己的到来,因为比起“摘星辰”这样的活动,颜辞云更偏好种一亩土豆。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忙时种地织布,闲时坐听风雨。


    不需要和旁人比较,不需要“在XX岁前达成XX目标”,不需要“在XX岁时完成XX任务”,不需要满足谁的期望,更不需要支撑起谁的人生——这就是颜辞云心中最完美的生命。


    而倪静如如今的模样,就极接近颜辞云喜爱的“纯粹的野性与自由”。


    所以,当看到这样的倪静如时,颜辞云心中第一时间升起的,是一种难言的喜爱之情。


    像是看到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终于振翅高飞的欣慰和感动。


    但是,下一秒,当颜辞云看清倪静如周遭的模样后,这样的喜爱啊感动啊欣慰啊,就全都凝固了。


    就是说……倪静如现在……是不是有点“自由”过头了?


    颜辞云在第一眼骤然望去时,只以为倪静如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从镇国公府离开了,抵达了一个荒郊野外的废弃旧宅里。


    可如今再看,这哪里是什么“荒郊野外”“废弃旧宅”?


    远处,那片白茫茫灰蒙蒙的大地,哪里是什么荒野?


    那分明是无数堆积又风化的人骨!


    而眼前,这栋残破废弃的旧宅,又哪里是什么“不知名的废屋”?


    这分明就是镇国公府被放置废弃百余年后的模样啊!


    颜辞云看着这一幕,大为震撼:不是,姐们,你这干哪儿来了?


    这还是大启朝吗?


    颜辞云当机立断,拿出水怪之触,开始向青阳元德询问这段时间来,当他们和大启联系时,有没有听过有关镇国公府的小道消息。


    而在颜辞云这边收集消息时,倪静如和系统的对话,也在进行。


    倪静如:【我已经想起来了。】


    系统:【想起来了什么?】


    倪静如:【有关我的一切。】


    系统:【是吗。】


    倪静如:【所以,事到如今,难道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系统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


    而倪静如却没有等待系统的回答。


    【我曾经,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一个‘美梦’里,一个只要我做对了,就会得到奖赏和回报的梦,一个只要我不出错,我就会永远安全的美梦。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天道好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道酬勤,善恶有报……看啊,这么多这么多的词句和话语都在告诉我,世界是公平的,努力是会得到回报的,所以——


    【如果我遭受了苦难,一定是因为我有什么事没有做对;而如果我没有得到回报,那也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


    【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完美,不够努力,不够好……而在梦里,我是完美的,是努力的,是最好的……所以……我得到了回报……】


    倪静如停顿了一下,抬头仰望好似虚无的天穹,声音越发飘渺。


    【但这个梦……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呢……不知道,我分不清……我只是不想醒来……】


    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无数遍的重复。


    哪怕她的“身体”在遭受苦难,哪怕她的“人格”在被人践踏,但她的“心”却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


    即一个公平的、善恶有报的世界里。


    所以她的付出终将被看到,而她失去的一切也一定会回来!


    这个梦,或许持续了很多很多年,又可能只持续了短短时间。


    因为系统出现了,并且将她从这个不知道是噩梦还是美梦的梦境里带走,让她以空白的姿态重新开始。


    直到她终于明白了这一切。


    直到她终于醒来。


    【我想,我或许应该恨你、或者你们?】


    当一个绝望的恶鬼沉浸在她绝望的美梦里时,她是不容许任何人打扰的。


    【可事实上,我很感谢你……谢谢你、或者你们的陪伴。或许这句话有些迟了,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在最后这一刻,我可以知道你、或者你们的名字吗?】


    偷窥视角的颜辞云听得云里雾里,好像明白了什么,可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不清楚。


    什么美梦?什么公平?


    什么爱恨?什么结束?


    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些了?


    她到底跳过了多少集?


    颜辞云几乎有些紧张起来。


    而与此同时,颜辞云手上的水怪之触也动了。


    这第一个传话过来的人,是蹲守万人迷金莲、有许多空间时间用来八卦的元德。


    【神女大人,您竟然也知道镇国公府吗?】


    颜辞云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什么叫“竟然也知道镇国公府”?


    明明一个月前,当明懿长公主死亡的时候,青阳和元德两人还把镇国公府的事当作素材说给她听。


    明明在离开大启之前,有关镇国公府的风言风语就化作了故事,改名换姓后出现在酒楼茶馆的说书人的口中。


    整个大启朝,谁不知道镇国公府的那一堆烂账、一出好戏?


    为什么现在的元德,却一副……一副镇国公府并不存在现行时间线上的样子?


    想到倪静如此刻身前的那座破败府邸,想到半个多月前那场突然笼罩下来的迷雾,还有倪静如口中的“美梦”“公平”“离开”……


    颜辞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离某个不可思议的真相越来越近。


    这边,元德还在通过水怪之触,勤勤恳恳地向颜辞云传递消息。


    而另一头,倪静如和系统的对话也已经接近尾声。


    【很高兴陪伴宿主的这段时间,如今您的解脱,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我们是怨气化解系统,是为了让每一个遭受不公之人,达成超脱、释然迎接往生而存在。您也可以叫我们美梦成真系统。】


    颜辞云敏锐捕捉关键词:等等,“美梦成真系统”?这不是帮助李寻真穿书的那个系统吗?!


    倪静如轻笑一声。


    【‘美梦成真’?也罢,如今的这梦,或许也算‘成真’吧。】


    【……】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最后时刻了吧?】


    【……】


    【谢谢你,谢谢你们,我已经再没有牵挂了……就此,送我离开吧。】


    倏尔,就在倪静如话语落音的这一瞬间,颜辞云通过倪静如的眼睛,看到了光。


    并不是如千万人目光汇聚的恢弘之光。


    而是如一束烛光般,微小,但坚韧而稳定的光。


    这束光,不为其他的任何人而来,而只为照亮倪静如的前路而来。


    于是倪静如也欣然一笑,踏上了这条通向虚空的路,渐行渐远。


    颜辞云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而她手上的水怪之触——不仅是元德,就连神之部族边缘处的青阳也拿起了笔——则还在不断向外吐出字句。


    从元德和青阳两人的消息结合得知,镇国公府的确不存在于现行线上的大启王朝……甚至大启朝根本就没有什么镇国公府。


    那镇国公府,原来是数百年前就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之中的前朝贵族!


    但,由于镇国公府的消失极具戏剧性、传奇性,所以哪怕改朝换代之后,也依然有关于镇国公府的故事流传。


    颜辞云细细看了,发现除了朝代不对之外,那有关镇国公府的背景来历、前世今生,都和颜辞云通过倪静如的眼睛了解到的相差不大。


    除了多了个主子——那个一直隐身的镇国公外,整个镇国公府的经历,从下狱流放到起复入朝,从国公世子的一往情深到移情别恋,都是颜辞云最初了解的样子。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世子夫人倪静如的性格。


    听说,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倪静如,因是商户出生,所性格也带了商户的斤斤计较与圆滑逢迎。


    这是个非常有手段的女人。


    当镇国公世子爱她时,这样的倪静如是主母风度、会管家、懂人情。


    而当镇国公世子不爱她时,这便成了小家子气,媚上欺下,毫无风骨,上不得台面。


    特别是当世子夫人不肯让平妻进府,在镇国公府大闹了一通后,她更是犯了妒忌之罪,七出之条!


    只不过,镇国公府到底心善,没有赶整个妒妇出府,而是留了个小佛堂给她,也算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但偏偏,这个妇人不甘寂寞,在佛堂里勾搭了男人不算,甚至为了逃跑,还想要偷走世子书房里的军事机密售卖!


    镇国公世子见状,终于对她彻底失望,把她送去了皇城司,让皇城司秉公处理,不必顾忌镇国公府的颜面。


    而在一番刑讯逼供后,曾经的世子夫人终于认罪,当朝皇帝怒而下旨,让人将这个毒妇立即拖到菜市口,斩腰弃市。


    直到这里,这个故事依然是老套的,陈旧的。


    不管世子夫人是真偷人假偷人、真叛国假叛国,总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大家看着,也就只是看着罢了。


    可谁料到,众目睽睽之下,那本就已经在刑讯逼供下奄奄一息的世子夫人,在被腰斩后,竟然没有死去,反而如回光返照般大喊了十二声冤枉。


    但在场众人无一回应。


    也不知道是被吓住了,以致于无人敢回应,还是真的对此惨景无动于衷。


    只见,那世子夫人拖着半边身子,喊了十二声冤枉,见无人应她,便喊道,“若老天有眼,便降下异象,证明我的清白罢”。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她大笑一声,说了两句话后,便彻底死去了。


    而这两句话里,她第一句话是:


    世道不公,苍天负我。


    第二句话是:


    我诅咒你们,那些所有负我恨我笑我欺我之人,都将如我一般永堕地狱!


    【然后呢?】


    颜辞云问。


    然后,整座王城,在这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徒留一座空荡荡的镇国公府伫立。


    而王城里那些活着的东西——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还是无名无姓的贩夫走卒,甚至是那些待宰的鸡鸭牛羊!


    只要是还留在这座王城里的活物,都在这一个无声的夜晚消失不见。


    直到如今,也有很多人为这一场旷古烁今的千古奇案议论纷纷,猜测那个王城的一夜消失,究竟是老天的后知后觉,还是蒙受奇冤的世子夫人化作厉鬼前来为自己复仇。


    总之,这个王朝气数断绝了。


    而后来的大启朝,则抛弃了那个晦气的、被夷为平地的王都,在新的地方建立起了新的王朝。


    但仍有一些好事之人,会胆大包天地去往那个前朝旧址上唯一伫立的镇国公府里探险,试图触碰到数百年前的那场奇案,甚至试图招到王城旧人的魂魄!


    只不过,他们都无功而返。


    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约莫三四十年前,前朝王城旧址上的那个镇国公府,也蓦地消失不见了。


    于是,那有关前朝镇国公府的一切,便彻底成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民间传说。


    说完这一切之后,青阳问道:【神女大人,您突然问起这个故事,可是因为心中有了什么章程?】


    颜辞云想了想,回道:【倒不是什么章程……我只是在想,假如这个传说是真的,在那个镇国公府里,真的有一个数百年都没有消失的厉鬼……】


    那么有一天,有个“人”专程为了超度这个厉鬼、为了让她得到解脱而来……那这个“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顿了顿,颜辞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们还记得明懿长公主吗?】


    青阳和元德都很快回答。


    【什么明懿长公主?神女大人问的可是夏王朝的事?还是更远的事?需要我们去为您探听吗?】


    【不必。】


    放下水怪之触,颜辞云长出一口气。


    ——果然如此!


    此刻,空茫茫的大地上,倪静如也好系统也好,全都消失不见了,就连这片由人骨组成的世界,也在一点点分崩离析。


    但颜辞云的视线仍停留这一处,注视着它们一点点化作灰烬,最后从恶鬼的梦中脱离,沉沉落入真实的世界里。


    轰——!


    剧烈得就像开天辟地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虚空中回荡。


    颜辞云终于收回遥远的目光,看向身前的李寻真。


    倪静如并不是“任务者”,而其实就是倪静如,并且一直都是倪静如。


    而倪静如做的那些“任务”,其实也不过是“恶鬼的梦”罢了。


    虽然这些梦一度干扰到现实,影响到了现实这些人的认知,但最后,它们终究都会消散。


    因为那所谓的“怨气化解系统”,正是为了让这个恶鬼从数百年的梦里醒过来的工具!


    既然如此,那么,你呢,李寻真?


    你是否也和她一样,根本就不是什么任务者,而一直都是李寻真?


    那你的“梦”,又是什么?


    第133章 真相(三) 那灭世的预言……


    颜辞云原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从李寻真的身上得到答案。


    颜辞云有这种预感。


    可颜辞云忘了计算两个干扰项。


    其中第一个干扰项,就是颜辞云如今对时间的感受,和她对“很快”的定义。


    事实上,在接过应龙神位成为四季神明后、不,或许是在颜辞云失去记忆降临在那片莽荒大地上后,颜辞云对时间的概念就已经十分模糊了。


    对于生命长度也有限的人来说,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他们的每一秒都是十分珍贵、都要锱铢必较的。


    为了XX而奋斗、XX之心永不止息、不想当XX的XX不是好XX,等等,有无数的话语和理由可以裹挟着他们向前,让他们深信他们只要有一秒停下脚步,就会立即被世界淘汰、就会失去自己拥有的所有一切。


    而对于颜辞云来说,她没有什么迫切需要的东西,并且她觉得自己已经活得很好了,甚至还在越来越好,所以她一天的时间很长也很短。


    有时候,颜辞云甚至只是抽空装饰了一下金丘上的山脉、又清点了一下满地开花的兔子窝,时间就随便过去了十天半个月。


    所以,对颜辞云来说,什么叫“很快”?


    是看一亩地的作物从种子到成熟的时间算“很快”?


    还是在凤凰台上学习奏曲,看自己从磕磕绊绊到抬手成曲的时间才算“很快”?


    又或者是出一趟远门,一边调解蛮荒大地上原住民们的矛盾一边用脚丈量完一整块大陆所花费的时间算“很快”?


    这很难说。


    而第二个干扰项,就是颜辞云对这方小世界“大人物”们解决问题的效率预估出错。


    按照颜辞云的想法,既然“水魔兽”都出现了,甚至三界之门这样的要地都被占据了,大难当前,天地人三界和人魔妖各族,怎么都应该摈弃前嫌、团结一致,共同对抗预言中的灭世灾祸了吧?


    而只要这场灾难结束,那些有关李寻真的“真相”,怎么也该浮出水面了吧?


    但是——欸嘿,就不!


    在“水魔兽”相繇出现的第一天,各族溃败,各色光芒的传讯符满天飞,有搬救兵的,有传递消息的,有组织人手的,有痛斥手下消息收集搞得一塌糊涂的。


    而在经过一整天的传讯符乱飞后,水魔兽出现的第三天,万族会议召开了。


    这一开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又是一个月。


    第三个月了还没结束。


    颜辞云:不是,哥们??


    真就世界毁灭你睡觉呗?


    谁家好人面对灭世灾难能开会开三个月的?你们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啊?!


    当然,这可能跟各族都在很远的地方,需要时间赶到指定地点有关。


    当然,这可能还跟各族紧急时刻关闭了三界大门,把相繇暂时关在了界门之地有关。


    这甚至还可能跟仙帝谢承和神女李寻真的齐齐“失踪”有关。


    可理由再多,也不是你们面对灭世灾难开会开三个月的理由啊!


    因着这个理由,颜辞云抽了个时间去万族会议之地旁观了几天。


    她发现,这群人类和非人类在会议上讨论的,并不是怎么组织有生力量剿灭或者封印“水魔兽”,也不是怎么把水魔兽驱逐出界门这种重要地方,更不是加班加点地研发针对相繇毒液的解药。


    那他们究竟在干嘛?


    第一个月,他们在讨论水魔兽侵入界门到底是谁的责任?


    颜辞云:?


    第二个月,他们在讨论各族该出多少人手去面对相繇,以及大声哭穷。


    颜辞云:??


    第三个月,他们为了相繇死后那些皮骨血的战利品分配,以及各族权力的再分配大打出手。


    颜辞云:???


    怎么搞定相繇的办法还没想好呢,怎么分配相繇死后的战利品和争权夺利的事倒是提前安排上了?


    颜辞云实在不想对他人太过刻薄的,可是在这样的一刻,面对这样的一幕,颜辞云第一时间想到的依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懒得太过关注万族大会的事,颜辞云便将大部分注意力一分为二。


    一部分注意力放在本体那边,继续种地,囤积食物。不为别的,就是单纯想囤。


    顺便,再随机取用作物植物甚至生物放进水火炼葫里,看能不能再炼制出相繇这样的怪东西。


    不得不说,这实在有种开盲盒的快感。


    而与此同时,颜辞云将另外的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李寻真身上,好奇地跟她走入这方世界的人间。


    当离开了界门处那百里的尸骨和千里的赤土后,一个姑且能算得上繁荣的小镇出现在了颜辞云面前。


    颜辞云说不上它有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村民、农民、佃户、里正、乡绅、地主、官员。


    在这种封建集权制的国度里,这些人员的称呼或许有所出入,但人员的组成却都是大同小异的。


    颜辞云看不出这个城镇比其它城镇特别在哪里。


    可偏偏李寻真就是在这里住下了。


    她拿出她从魔族族地里带出的唯一物品——一支在人间或许勉强称得上贵重,但在魔族宝库里平平无奇的镶蓝宝石白玉簪,去当铺换了财物。


    拿着这份财物,李寻找到当地里正,说自己是因战乱而走到这里的流民,接着以财物开路,先是让里正给她开了张条子,去镇上的府衙办了户籍证明。


    接着,李寻真又拿着自己的户籍在镇上租下一间小院子,再随手买了几张素白帕子,一些针头线脑,坐在院子树下的石凳上,借着天光,绣起了帕子。


    颜辞云看的十分惊讶,几乎是目不转睛,因为李寻真似乎真的非常擅长这个,飞针走线间,竟然不到一个时辰就绣出了一副完整的芙蓉鲤鱼图!


    众所周知,刺绣是非常消耗精力心力的事,一副好的绣品,哪怕花上数月甚至数年时间都不稀奇。


    可李寻真只是短短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一副绣品……虽然,这副绣品远称不上精品、称不上出类拔萃,可它确实十分完整。


    因此,李寻真拿着它,轻松在绣楼里换了两小块碎银,甚至还从绣楼管事那儿接了个活。


    之后,她去到镇上唯一的酒楼,花了一小块碎银点菜。


    酒楼的菜品其实算不上好。


    毕竟这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镇的无名酒楼,还是生产力低下的古代,恐怕方便面放这个年代,也算得上惊世美味了。


    可李寻真吃得很香,像是回忆着什么,也可能是补偿着什么。


    吃饱喝足,李寻真买了些日常用品,如褥子被子、锅碗瓢盆、衣物鞋袜等用品,再雇人送到自己的院子后,她将这些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


    最后,当天黑时,李寻真在院子的井里打了桶水,用冷水冲了个快澡,擦干水渍,换上睡衣,躺在有些硌人的床板上,闭上眼,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结束了这对常人来说平平无奇,却或许是她渴望已久的平凡一天。


    之后,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连续三个月,都是如此。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乱花迷人的富贵荣华,只有平淡如水的一日三餐,茶米油盐。


    颜辞云坐在院墙上,托腮看着李寻真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做任何评价。


    虽然颜辞云知道,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李寻真如今明明拥有了强大力量,却竟然没有趁热打铁、挟水魔兽以令万族,冲上天界,把仙帝赶下台,一力整顿三界万族,建立起一个新秩序,无疑是一种“暴殄天物”的做法。


    而李寻真丢下界门处的水魔兽,既不去统治世界,又不去拯救世界,既没有将自己神女的威名打出去,更没有用自己的力量为世人造福,只一心沉浸在人间这过家家的凡人小游戏里,更是一种“不上进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现。


    甚至再严重一点的,还会有人认为李寻真配不上这份力量,更配不上“神女”的名头!


    可是,颜辞云却在思考另一件事:


    为什么当了“神女”,就一定要奉献要牺牲,要做“大”事干“伟”业?


    神女就不能只是神女吗?


    她就不能只活在她的世界里,过她平静无波的一生吗?


    还是说,在拥有了强大力量后,却不肯为他人牺牲奉献的,就不配成为神女,只能叫做妖女——可为什么女人不是“神女”,就要是“妖女”?她不能仅仅只是她自己吗?


    当然,面对这样的问题,还有一个受众很广的说辞,是“你既然拥有了这样大的权力,你就要承担牺牲奉献的沉重职责”。


    可是,神女到底有了什么权力?


    真正拥有巨大权力的人,难道不是所谓的什么什么“帝”吗?


    仙帝、魔帝、妖帝、鬼帝,等等。


    那么多帝王都在享受他们的无边权力,对旁人生杀予夺,在世界肆意妄为,分明从未为世界为世人牺牲奉献什么,却从未有人说过他们不配。


    怎么轮到“神女”,就一定要奉献,否则就是“不配”了?


    这就像是古代的和亲公主。旁人都说,公主享受了她的权力地位、荣华富贵,所以国难当前时,她理应牺牲奉献。


    可皇子享受的权力地位、荣华富贵不比公主多得多吗?怎么不见皇子去和亲?


    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才是整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他才是真正享受了最大的权力和富贵的人!


    可为什么分明是皇帝没有治好国,分明是皇帝惹出了一堆烂事,付出代价的却是没有继承权的公主?


    颜辞云总是想不明白这些事。


    颜辞云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像一场巨大的规则怪谈。


    真正该承担责任的人往往是隐身的、是没有存在感的,是连名字都不会出现的,而那些相互倾轧、为此打得头破血流的,却是受害者们。


    颜辞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事。


    所以颜辞云一直谨慎观察着、避免着自己闯入这场由他人写下的怪谈规则里,宁可与野兽为伍,也不想深入人类的文明。


    所以颜辞云对李寻真这样不遵守规则的“不配”的人,也一直抱以最大的宽容和体谅。


    只可惜,颜辞云并未能就这个问题深入思考下去,因为李寻真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平凡生活,并未持续多久。


    在“水魔兽”相繇被关在界门的三个月后,天地人三界万族,终于看到了把一只可怕凶兽关进三界界门这样重要之地的后果——


    那支撑三界的天柱,被相繇撞塌了!


    天,破了。


    无边无际的水、不知从何而来的水,从那天柱倾塌的地方汹涌而出,遍布三界!


    于是,那灭世的预言,终于在这一天应验了!


    第134章 天倾(一) 天柱倾塌的那……


    天柱倾塌的那一天,是李寻真来到人间的这三个月里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也是颜辞云在大世界里平平无奇的修缮日。


    所谓的修缮日,没啥好说的,不过是因为颜辞云这位天神大人眼皮子底下接连跑了三只巨兽,感到十分挂不住,这才特意从自己的种田日常里忍痛留了两天出来修监狱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监狱的地点,颜辞云设在了金丘以南的焦侥大地。


    一来,焦侥大地极广,且因气候炎热,物种并不算多。


    除了那群与颜辞云颇有共同语言的环境保护者火鸟群之外,焦侥大地上便只剩一些繁殖力超快的痴蠢小兔子、壳糙肉厚又溜得快的蜥蜴蝎子之类的动物了,因此,哪怕颜辞云圈出一块地来造监狱,也不会对当地生态造成太大影响。


    二来,焦侥大地上的火鸟们也算是一群天然的看管者。


    这群小火鸟们,虽然好奇心不大,但破坏力极强,攻击力极高。平日里最大的乐子就是守株待龙,等待它们不长眼的死对头撞上门来被它们围殴,日子过得算不上无聊也算不上有趣。


    因此,当火鸟们知道颜辞云要在它们这儿建一座用来圈住大型凶兽们的监狱时,它们开心极了,甚至自告奋勇,主动要来给颜辞云当狱卒,最后被心怀人道精神的颜辞云婉拒了。


    三头犬和年兽虽又笨又傻,性格凶恶,但它们到底没做过什么坏事,罪不至此啊!


    而至于相繇?


    颜辞云就没打算把它再接回八州八山之地。


    在相繇逃出八州八山之地,潜入小世界,并投入共工麾下后,它早已经在人间杀得血流成河,成为一头彻头彻尾的凶兽了。


    颜辞云可不想把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凶兽接回去,让它以蹲大牢的方式逃脱此方世界人们的报复。


    并且颜辞云觉得,以相繇自己的想法,它恐怕也是宁可自己被人在这方小世界里追杀至死,也不想要再回到八州八山蹲大牢的。


    达成共识了这不是。


    颜辞云干脆利落地把相繇从自己“不听话的小宠物”名单上划掉。


    接下来,就该去寻找建大牢的材料了!


    这一头,在颜辞云的本体站在八州八山里琢磨着怎么建一座牢固的大牢玩监狱模拟器时,另一头,李寻真这边的生活也是过得平稳又惬意。


    李寻真是这个小镇的外来者,并且还是无亲无故、搬来不到半年的外来者。


    按理来说,李寻真这样美貌的孤女独自在穷乡僻壤里过活,必然是十分艰辛的,天灾人祸、苛政地税、乡绅地主、地痞流氓,那每一层的胡搅蛮缠,落在古代孤女的身上都是致命的。


    可是,当一个古代的孤女再难,会有当一个孱弱瘦小还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孤儿更难吗?


    那些更难的苦日子,她都咬牙熬过来了,如今她已经成年许久,又身怀重器,怎么还可能会惧怕这么一点儿小困难?


    因此,当李寻真白天踹翻四五波过来找她麻烦的地痞混混,晚上又拿着磨得锃亮的菜刀,坐在当地县令乡绅的床头,和他们心平气和地谈论了一下当地的治安与发展后,李寻真明面上便再没遇到过什么麻烦事儿了。


    而在没有了人祸的骚扰后,李寻真靠着自己的绣技,很快就与当地绣楼达成了长期合作。


    因李寻真实在绣得快,绣楼甚至还想专门聘了李寻真来,走量大管饱的平民路线。


    但李寻真果断拒绝了。


    从李寻真的角度出发,她如今安心在这小镇里卖绣品赚钱,是为了有一条平稳入账的路子,是为了安心过自己的养老生活。


    而如果她为了挣更多的钱财而挤压自己的生活时间,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么?


    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做!


    李寻真这样的思路,与颜辞云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但对于古代这些在底层挣扎生活、抗风险力极低的普通人来说,却是很难理解人为什么有钱不赚的。


    因此他们思来想去,很快为李寻真的拒绝找到了理由:


    一定是李姑娘知道绣楼管事想要辞退楼里的绣娘,所以不想断了绣娘们的生路,这才忍痛拒绝的!


    想也知道,一个小镇里的绣楼能卖出多少绣品、养活多少绣娘,所以,当李寻真这样一个绣品量大管饱的大鲶鱼闯入市场后,如果她不管不顾地疯狂向外输出平价绣品,那她挤压的必定是那些普通绣娘的生存空间。


    甚至是那些为了补贴家用而加班加点在家绣点小东西的平民妇人们,也必然会因此受到极大影响。


    那绣楼管事手下的绣娘学徒、街坊邻居们也透过口风,说那管事这些天来似乎有打压本地绣娘、压低绣品收购价的打算,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又很快不提了。


    如今再想,这种似是而非的口风,不就是那管事生出了把李姑娘攥在手里当摇钱树的念头,所以暗地里准备解雇所有低级绣娘么?


    而最后,是因为李姑娘断然拒绝了管事的聘用,绣楼管事才不得不忍痛改了打算。


    所以这一波叫什么?


    叫李姑娘高义!叫李姑娘舍己为人、大爱无疆啊!


    这是颜辞云和李寻真都万万没有想到的发展。


    而这样的事迹传开后,整个小镇的绣娘都对李寻真生出了感激之情,因为她们是亲眼看到李寻真是怎样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绣出一张帕子的。


    她们非常清楚,当李寻真全力开工后,她们这些同样靠绣品吃饭、却又绣技不够顶尖的绣娘们,财务状况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抢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给人让出财路是什么?


    是再造之恩啊!


    因此,在李寻真抵达这座无名小镇的第三个月,她在这里彻底站稳了脚跟。


    不是用锃光发亮的菜刀和当地高层们“谈”出来的稳,也不是和其他外来者那样用利益购买保护伞的稳。


    而是自下而上的,让当地所有绣娘和平民妇人们都敬她一分的稳。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是连旁观的颜辞云都能感受得到的奇特感。


    如同路边平平无奇泯然众人的砖石,突然发出了光,又像是格格不入的寒冰融入海洋。


    当李寻真走在路上时,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友好地与她寒暄,或者干脆把自己早上刚摘下来的带着露水的菜塞在她手里,招呼她下次来玩。


    就好像李寻真并不是新搬来的外来者,而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好姑娘。


    而当李寻真换了绣品,上茶馆喝茶听书时,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视线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明正大的注视,和亲近友好的交谈。


    当人群为恶时,那细小如尘却不断累加的集体之恶,是一个人几乎无法招架的,就像是魔族宫殿里的那些审视、轻蔑、鄙夷。


    而当人群为善时,那些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的群体的善,同样是一个人无法拒绝的,就像是这座无名小镇里的人们塞给李寻真的每一颗糖、每一把小菜。


    很多时候,当李寻真再回首过去时,会发现那些前程往事离她竟好似已有数百年那样遥远。


    可分明她搬到这个小镇才不过区区三个月而已。


    李寻真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哪怕相处了数十年近百年、哪怕她耗尽了血泪去托举,都无法将其融化,只给她留下无尽冷酷的坚冰。


    而有些人却只与她相处了短短数十天,就感恩于她随手施下的不值一提的恩德,与她掏心掏肺,恨不得倾家以报?


    李寻真得不到答案,但她想,决定搬到这座小镇来,固然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但又有可能是她这么多年来做过最正确的事了。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


    就在李寻真搬到这座小镇第三个月的某个清晨,薄雾拢聚,太阳刚爬出地平线没多久,整个小镇却已经早早醒来。


    小摊贩们支起了摊子,开始烧火,等待客人的上门;街边的店面们半开着门扇,拿着鸡毛掸子开始打扫;河边的纤夫们拉着船,号子喊得热火朝天;岸上的孩子咬着手,流着口水盯着树上的鸟窝。


    李寻真在这一天,也是早早起来,捡起了自己许多年没有再碰过的厨艺,一边听着邻居家卷王小孩背四书五经,一边揉面准备做点葱油饼当早餐。


    一切都是平凡无奇的人间烟火模样。


    可也正是在这一天、这一刻,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那声巨响分明是遥远的,却又偏偏像是在每个人的头顶上炸开,声音可怕极了,让人吓得心脏都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声巨响炸开的下一秒,天空迅速地黑了下来。


    不知从何而来的墨色,将柔软洁白的云色迅速浸染,化作了沉甸甸的黑,就连黄澄澄的旭日,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样的黑暗遮蔽。


    才迎来天明没多久的大地,在这一刻又重回黑暗。


    旋即,冷风吹起了。


    它从极遥远的地方而来,带来了若有若无的腥气,也带来了山林里野兽们不安的吠叫,和无数惊鸟振翅飞翔的声音,以及无数人们慌张的惊叫声。


    但很快的,这些声音都被隆隆声取代。


    轰隆隆!


    骤然听闻时,这样的声音似乎是远方传来的雷声,可当它持续了三秒、五秒,甚至足足一刻钟都没有停歇下来时,有一些出过远门的人蓦然惊醒,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声音——


    是涨潮时潮水涌入狭窄海湾、拍击礁石峭壁时发出的声音,也是万川归海时,湍流急卷,无数空泡共同碎裂时的声音。


    是水的声音——是无穷无尽的水的咆哮之音!


    无名小镇的平静,在这一天这一刻,被末日般的可怖景象骤然打破。


    摊贩们丢下了曾经视为性命的摊子,慌慌张张地往家的方向奔去,纤夫们丢下绳索,顾不上自己今日的血汗钱,无头苍蝇般地寻找自己回家的路。


    馋嘴的孩子被哭着找来的娘亲阿奶抱走了,隔壁的卷王小孩也躲在自己家人的庇护下瑟瑟发抖。


    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想要在这绝望的恐惧中陪伴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旁。


    唯有李寻真放下了自己手里的面团,擦净手上的面粉,摘下围裙,独自走出家门,转瞬间来到了附近最高的山上,向发出那声巨响的方向极目远眺。


    只不过,这一刻的李寻真在看什么呢?


    是在看狞笑着从界门之地脱身而出的相繇?


    还是那群开会开了三个月的三界万族?


    颜辞云顺着李寻真的视线,望了过去。


    第135章 天倾(二) 弄权之人,终……


    只见,在李寻真视线所眺望的尽头,赫然是这方小世界里最重要的地方——三界之门!


    而提到这三界之门,又不得不提到另一样事物,即天柱。


    所谓的天柱,顾名思义,是一根巨大的分开了天与地、也支撑起天地人三界通道的不可思议的柱子。


    许多许多年前,就有有高人大能们发现,他们可以依靠天柱的力量穿梭三界,只不过这样的穿梭对修为的限制极高,因此他们很快在此地建立起了一扇三界之门,让三界的各生命体只要掌握方法、等到时机,便都有开启界门、去往新世界探寻的能力。


    这样的一份大爱之心,自然不能说是错。


    可当时建立三界之门的那些高人大能们,万万不会想到,他们的后人们竟会无能怯弱至此,在面对强敌时连迎战都不敢,直接把敌人往三界之门内部一关,就把事情当作了不存在,所以他们在建设三界之门时,当然也没有把这扇三界之门往死里加固加强。


    而如今,三界之门不够牢固的坏处便显现了——


    短短三个月不到,这扇伫立了无数年的门,就在那相繇的日夜撞击下被破坏了个彻底。


    更可怕的是,相繇不仅破坏了三界之门,甚至于三界之门倚靠而生天然神物——天柱,也被它彻底撞塌了!


    而天柱坍塌后,会是什么模样?


    首先,是视觉上的骇人奇观:


    天,破了个窟窿!


    当时是,凶兽相繇发起狠来,一头撞塌天柱。


    当那震耳欲聋的天柱倾塌之音在大地炸响时,连当事兽相繇都晕乎乎找不着北,可颜辞云却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看了过去,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一条狭长的黑色裂隙,出现在天空的尽头。


    它就像是黑暗的海沟倒挂,又像是虚假的天空被撕裂了它苍白的假面。


    那裂隙的黑是如此深沉可怕,就连颜辞云的视线都无法将其穿透!


    而很快的,几乎就在这条裂隙出现的瞬间,黑色的雾气从中漫处,眨眼就覆盖了整个天空,遮蔽日月,污染云彩。


    最后,才是三界众人们听到的声音——


    轰隆隆!


    水!


    黑色的水!


    无边无际的水,从那裂隙中倾倒而出,发出隆隆巨响,令这一整个天地都如同巨浪中的礁石,摇摇欲坠。


    李寻真所在小镇的凡人们,面对这场可怕天灾时,不知所措,或是哭喊奔逃,或是瑟瑟发抖,或是丧失了所有对抗和逃离的意志、只跪在地上向满天神佛念念祈祷。


    可事实上,凡人们不知道的是,那天界上的仙人们,还有地界横行霸道的万鬼众与百妖,全好不到哪里去。


    当那灭世洪水从天而降时,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座仙气渺渺高不可攀的天庭。


    天庭是用术法支撑起来的一片大地,上头有琼楼玉宇、奇花异木,有威严的天兵天将,还有凛然的神妃仙子。


    可当那洪水哗啦往下一冲,什么宫殿楼阁、异花仙根,乃至是漂浮在天界的那片大地,全都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随着流水滚滚而下。


    就连那群仙人们,也很不好过。


    那些修为高跑得快一点儿的,姑且只是被洪水溅了满头满脸,化身可笑的落汤鸡罢了。


    而那些修为低跑得慢的,此刻则是如那破碎的宫殿楼宇一样,随着这滚滚洪流不知落去了哪儿!


    至于地界的万鬼众和百妖族之类,更不必说了。


    地界本就位于天地人三界的最底层,因此当这场灭世洪水悍然冲垮了天庭后,它便越发势不可挡,挟着天庭碎片和倒霉仙人的无数尸体,径直从天界降下,越过人界,轰隆隆灌入了地界。


    那些万鬼众还好说,毕竟他们此刻已非活物,在面对这场灭世洪水时,只要小心注意不被洪水中那些带仙力的东西搅碎就好。


    可那些妖族和魔族们,却无疑遭了大难,被洪水冲散、搅碎、淹没者不计其数!


    短短片刻间,颜辞云便见到地界无数赤血染红黑河,浮尸万里,那些失去亲人的、身临绝境的、手足无措的、无能为力之人,无不在这场天灾中掩面痛哭,哭声震天,直达九霄!


    他们都在祈求着,甚至比人间的凡人们更虔诚地祈求着,祈求那个救世主的现身,或者仅仅是祈求着有人能向他们伸出援手,祈求他们的族长或帝王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他们同样不知道的是,他们那些去天界开了三月大会都没回来的族长帝王们,此刻不但半点没比他们好过,甚至还陷入了又一轮的争吵之中。


    而他们争吵的重点和核心,自然就是那所谓的“救世神女”。


    那个预言中的拯救世界的神女!


    看啊,如今这场从天而降的大洪水,不正是预言中的灭世天灾么?


    所以此刻,不正应当是那位神女献身救世之时么?!


    而只要神女如预言中那样献身救世,那么这场灭世洪灾,也必然会如预言中的那样顺利平息,对么?


    这一刻,所有人都满含期盼地看向了他们心中的神女,秦如霜。


    可理所当然的,秦如霜哪里有那个救世的本事?


    因此,秦如霜在这场灭世天灾出现的瞬间,便感到大事不妙,准备跑路了。


    但大难当前,谁人会让最重要的神女孤身离开?


    所以,哪怕秦如霜绞尽脑汁、手段尽出,也不过拖了短短两个时辰,就在逃跑的路上被愤怒的仙帝仙后鬼王妖族给抓了回来。


    秦如霜假神女的身份在此刻彻底败露。


    每个被这场灾难震慑又对秦如霜升起期冀的人们,都被这一盆当头冷水泼灭了所有希望!


    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催生出了无尽的歇斯底里,这一刻,每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仙帝魔尊们,都纷纷放下了自己的身段,用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词语痛骂着秦如霜的卑劣无耻。


    可秦如霜却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


    哪怕此时她的双手被缚,成为了这些大人物们的阶下囚,生死在他人一念间,但在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秦如霜反而表现得无比坦然,高高昂着头,对着面前道貌岸然的众人冷笑痛斥:


    “你们如今倒是异口同声,痛骂我的卑劣无耻,骂我顶替了真神女的身份,说都是因为我,才害得这个世界都陷入了倾覆危机,可你们以为你们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


    “莫要忘了,你们自己分明也有救助世人、扶危济困的力量,哪怕你们修不了天柱,你们还救不了人吗?为何你们不下凡救人,为何你们不分河入海?哪怕只救下一个人也好,为何你们不去,而只在这里空耗时间?


    “莫不是你们忘记了,那些一直以来受到人间香火供奉的神灵正是你们自己?


    “还有你们!”


    秦如霜又转向了那些鬼王与妖族族长们。


    “你们莫不是忘了,哪怕你们平日里再如何口中称颂神女,可神女又受过你们什么好处?还是你们以为随便在嘴上夸两句,神女就要为你们出生入死?可那真正受到一整个族群的托举和爱戴的人,不正是你们这些鬼王和族长么?


    “对于你们的族群来说,你们才是那个最大也最直接的负责人!可当那些托举你的族人在灾难前哭喊祈求你们的帮助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你们哪怕有对他们伸出过一次援手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出了推卸责任、互相推诿、哭天抢地之外,你们什么都没有做!既然连你们都不做,你们又凭什么要求神女去做?!”


    秦如霜的指控又急又快,字字千钧,说得一众仙人帝王们几乎喘不上气来。


    但很快,便有人气急大喊起来:“胡说!胡说!秦如霜,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你此刻这样胡乱攀扯,不过是妄图拉所有人下水,好掩盖你的罪过而已!


    “可你休要忘记,若非你窃取了神女之位,让我们失去了真正救世之人,我们如今又怎么只能在这里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灭世之灾的降临?


    “所以我们之中,要说谁有最大的过错,那必然是你这个假神女!而我们之中,倘若谁最后没能尽职尽责、令族人死伤惨重,那必是因你秦如霜而起!”


    秦如霜大笑出声:“我的罪过?我?


    “是我让你们在面对危机时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沓,甚至把相繇这样的凶兽关进三界之门这样的重地之内?


    “还是我召开了百族大会,命令你们为了争权夺利吵得面红耳赤,耽搁了剿灭凶兽的时机?


    “又或者是我挑拨了相繇,让它撞毁三界之门,甚至撞毁天柱,引来了这场灭世之灾?


    “还是我用举世无双的神力逼迫你们守在此地,不允许你们回去援救你们的族人?


    “来吧,来啊!告诉我——我做了以上的哪一件事?我犯了以上的哪一种罪?!”


    秦如霜的声音如此张狂,讥诮的笑声几乎响彻整个天界,就连那灭世洪水的隆隆声,都遮不住她的狂妄。


    只不过,秦如霜的狂傲轻慢也到此为止了。


    就像她想的那样,在这样紧要关头被戳破假神女身份的她,是必死无疑的。


    因此,几乎就在秦如霜将这些天地人三界的大人物们逼到退无可退的瞬间,便有人一个眼神,指使心腹上前,悍然砍下秦如霜的头颅!


    弄权之人,终究死于最直白的权力。


    而她的死,也像是一阵风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大人物们一脚把秦如霜的尸体踢进滚滚洪流,面色如常,就好像秦如霜刚刚的指控浑然不存在一样,向四周众人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今,我们天地人三界,当摈弃前嫌,为了我们各自的族人和未来共同奋斗,因此,我们当务之急,还是修补天柱,堵住天上的这个窟窿,不知群贤对此,有何看法?”


    此话一落,天地人三界的仙帝魔族、鬼王妖贤们,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回答。


    第136章 浩劫(一) 越念什么越来……


    这汇聚了天地人三界的精英群贤们,对这场灭世之灾,可有何挽救之法?


    没有的。


    自然是没有的。


    只不过这里的“没有”,并不是指这些群贤大能们真的没有一星半点的修补天柱、遏止天灾、拯救世人的办法。


    而是指他们没有“既能救世又能不在这个过程里损害自身”的方法,是指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安全无虞地收割声望和救世功德的办法。


    想来也是。


    同为修士,同为高人,“神女”能做到的事,他们如何做不到?


    预言中的神女能够扶天于将倾、救人于水火,无非是靠着一口救世的心气、靠着透支自己过去的万万世和未来的万万世换来的这片刻无敌罢了。


    这样的事,这些群贤们牙一咬,心一横,当然也是做得到的。


    可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界毁灭了,又不代表他们毁灭了。他们如今尚未走到绝路,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拼命?


    而世人死绝了,同样不代表他们死绝了。


    他们生而高贵,还有无尽的寿命和未来,只要他们从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过去万万年后,他们又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大人。


    既然如此,他们如今又何必为了拯救一群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赔上自己日后的万万世轮回?


    就像是人间的凡人们在瞧见水淹蚂蚁窝时,难不成会为了救下蚂蚁而自裁?


    不会的。


    当然不可能!


    若有什么人这样做了,那必然不可能有人称颂他,反而全世界的万万人都要笑话他的痴傻愚钝,笑话他自降身份!


    所以同理可证,他们这些天神,也是不可能为救凡人而透支自己的这一世甚至未来的万万世的。


    这样的念头存在于在场群贤每一人的心中。


    他们谁都没有挑破,因为他们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在极偶然的时候,这些群贤精英们也会为那直冲九霄的哭喊与祈祷生出恻然和悲痛,但这样的悲痛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在他们的心中悄然消弭。


    他们悲天悯人地想:莫要怪我们无情,不肯救你们。我们虽为仙神,可在这样的浩劫大难面前,又救得了几个人?而既然我们救不了所有,那还不如一视同仁、谁都不救。所以要怪,便只能怪你们命贱、怪你们无能,怪你们命中该有此劫吧!


    这都是命啊!


    当群贤们的思考进入到这一弯道后,另一个想法便理所当然地浮现了。


    那就是——


    如何逃跑,如何在这场大灾难面前保命。


    反正天柱倾塌已成既定事实,反正灭世的大洪水眼看就要淹没三界,而既然大家谁都没有这个能力救世,那么如何逃离这场浩劫,让自己顺利活到下一会元,便成了三界群贤们的当务之急。


    而巧了不是,如今还能站在天界的,都是来参加三界百族大会的精英们,都是天上地下数得着的出类拔萃的人物。


    虽然他们过去多有争执、多有摩擦,甚至还曾有过家族血仇,但在这样一场谁都有可能死去的天灾浩劫面前,若还不齐心协力、通力合作,想来他们本就不高的生还机率将越发渺茫。


    而与之相反的,只要他们能够摒弃前嫌,掏出各自保命的家伙什,共同对抗这场天灾,想来最后的他们一定能够度过这场难关的!


    只不过,这样的事好做不好说。


    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大人物,怎能由他们率先开口,露这个怯?


    所以,此刻,究竟该由他们之中的谁来开这个口、递这个台阶呢?


    此事应当速速做出决定,毕竟此刻威胁他们性命的,除了这场灭世天灾之外,可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凶兽相繇啊!


    俗话说,越念什么越来什么。


    这不,还没等三界群贤想出个体面的章程,推出个能时候算账定罪的替死鬼,那被他们心心念叨的凶兽相繇,便挟着弑神杀魔的悍然之姿,从大洪水中钻了出来!


    它甫一亮相,二话不说,就张口咬住了某个倒霉神仙。


    而与此同时,它剩下的八个头也没有一个吃白饭的,一头一口,便将这倒霉神仙分食入腹!


    鲜血夹杂着血肉的碎片飞散,间或还有带着剧毒的涎水四溅!


    ——好好的一个神仙,转眼就成了凶兽的腹中餐!


    这样的一幕,可把在场群贤们吓得够呛。


    他们肝胆俱裂,鬼哭狼嚎,哇哇大叫着四散奔逃,再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只埋头一劲儿逃命,连回头多瞧一眼都不敢。


    所以这样的他们自然也没有看到,他们身后那只骇人又可怕的凶兽相繇,此刻其实半点没有追击他们这些可口美味、把他们吞下的意思。


    但这并不是因为它不想追、追不上。


    甚至,相繇此刻也没有半点将它已经吃到嘴里的食物吞下的意思。


    而这也不是因为那食物咯牙到它吞不下去。


    而是因为在凶兽相繇撕裂嘴里这只倒霉神仙的瞬间,它就察觉到了某个极危险的气息降临。


    可还没等凶兽相繇反应过来——


    轰!


    一个偌大的巴掌挟着风雷之力降临,拍在相繇脑袋上,只一个照面,就将它扇得头晕眼花,彻底被打趴下了。


    只不过,相繇被揍趴下的巨大声响,被淹没在大洪灾的轰隆声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


    ——除了那个被相繇撕成碎片的倒霉神仙。


    同样的,当相繇趴下后,那有什么人踏水慢步而来的声音,也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听到。


    ——除了那个只剩下一个头颅的倒霉神仙。


    在这生与死的间隙中,那奄奄一息的倒霉神仙拼尽全力睁开眼,用他被鲜血染红的视线向来人望去,在这场无尽的绝望和希望中艰难开口,恳求帮助:


    “救我……救、救我……”


    他气若游丝,分明只差一口气便彻底死了,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这样死去。


    “我是、是魔族的……少主……救我,救我!


    “只要救我……日后我、我必有……重谢……我一定会倾尽所有报答你的……救我……”


    来人终于停下脚步,站在这颗只剩下半边脑袋的头颅面前。


    可来人并未救他,反而发出了笑声。


    “原本我还以为我瞧错了人呢,没想到竟真的是你……”来人的声音意味深长,“帝昭啊帝昭,如今的你,可后悔从那鬼哭血池里逃出来了?”


    倒霉神仙帝昭一愣,终于感到来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同一个他只要稍稍想起就会生出满心怨恨的人的声音十分相似。


    他不可置信地想要抬头望去,可他这连头骨都被相繇啃了半截的脑袋,又如何做得出“抬头”这个动作?


    但还好,来人向来是心善的、是善解人意的,因此她踢出一脚,将地上的这半截脑袋咕噜噜踢远了些,并转了个方向,好让他正正瞧见她脸上的粲然笑颜。


    “怎么了,故人相见,不认识我了?”


    帝昭抬头,定定看着来人,终于从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看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先是愕然,而后是不可置信,最后是震惊绝望,目眦欲裂。


    “是你?是你!”他大喊大叫,愤怒绝望,“怎会是你?你竟然没死?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李寻真垂眼瞧着自己脚边的玩意儿,抿嘴一笑,顾盼生姿,目光流转间粲然生辉,和帝昭记忆中那个常年卧床的矮小无盐且灰扑扑的女人截然不同!


    可偏偏,就是这个女人——正是这个帝昭从来都瞧不起的女人,害他至此!!


    从小,他帝昭便是命运多舛,分明身份魔族魔帝之子,是未来魔帝,却因故被落在人间,成为一名被人人嫌弃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儿。


    而等到他终于脱离了满是浊气的凡间,认祖归宗,成为魔族少主后,却又要因自己年幼无知许下的诺言而娶一个无盐丑女!


    之后,等到他帝昭费尽心思敛财敛权,在魔族占得一席之地,不必再受年幼诺言的牵制、可以借机除掉那个配不上他的凡人妻子时,那女人竟又得了一场惊天造化,不但摆脱了孱弱无能的凡人之躯,甚至还害得他被身为魔帝的父王忍痛发落,被废去修为后囚入水牢一月,受尽苦楚,甚至还要被送去鬼哭血池!


    这让帝昭如何甘心?


    但还好,这个恶毒女人和仙帝谢承那个无耻之徒恶有恶报,在三界之门开启的前一天便一块儿消失了,再也没有了声息,想来是这两个贱人终于生出了龃龉,在什么鬼地方同归于尽了。


    所以,他父王便乘此时机,在相繇来袭的那日来了一招偷天换日。


    明面上,魔族依然践行对神女和仙帝的承诺,将“帝昭”送去了鬼哭血池受刑,暗地里,却是将替身送去,把帝昭换下,并给帝昭伪造身份,跟在魔帝身旁,去参加了这场浩大的百族大会。


    可谁料,这场大会竟不是帝昭翻身的时机,反而为他惹来了滔天大祸——


    当那灭世洪水从天外天处降临,将整个天庭冲击成了碎片时,帝昭的父王也就是魔族第一人的帝烈,本该是有这个机会也有这个能力逃出生天的。


    可帝烈有能力跑路,帝昭没有啊!


    就在三个月前,帝昭还被废去了所有修为,并且还在水牢里受刑了整整一个月。


    而三个月后的现在,哪怕他修复了丹田,找回了部分修为,又如何能够在这场灭世天灾面前获得逃难的能力?


    因此,帝昭再三恳求自己的父王将他带上,而他父王也的确是慈父心肠,带他一同逃出了破碎的天庭。


    只可惜,为了保全他这个儿子,帝烈最后还是耗尽修为、油尽灯枯而亡,死前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只将魔族重宝托付给了他。


    但可气的是,那些魔族护卫们竟狗眼不识泰山、想瞎了心了,竟然说是他帝昭害死了魔帝,还说是他帝昭窃取了魔族至宝,才害得魔帝身死,甚至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要杀了他这个魔族少主为魔帝报仇?!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帝昭愤怒之下,手起刀落,用魔帝交给他的魔族至宝,手刃了这些胆敢以下犯上之徒。


    可至此,他帝昭的劫难竟然还未结束。


    那该死的相繇、那天杀的凶兽相繇,去袭击谁不好,竟来袭击他?


    而猝不及防下,他竟也真的被那凶兽偷袭成功了!


    最后,眼看他就要身死道消,一身抱负就此消散,让天地失了他帝昭这样的重要人物。


    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唯一一个有可能前来救他的人,竟是他从来看不起的、以为早就死了的凡女,李寻真?


    苍天不公!


    老天无眼啊!!


    这一刻,帝昭眼角竟滑下血泪,满腔的怨恨几乎化作实质。


    李寻真好整以暇地看着帝昭脸上神色瞬息万变,就像当初高高在上的帝昭用冷漠的口气宣告她的命运时那样。


    而等到帝昭似乎终于彻底陷入了绝望之际,李寻真含笑开口。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倘若我说我有救你的方法,你当如何?”


    帝昭先是一愣,而后狂喜:“当真如此?真儿、真儿——你当真会救我?是了,是了,自然如此,真儿你向来心善,向来爱我。


    “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就爱我,明明和我是同样的孤儿同样的年纪,却为了养活我风里来雨里去,长大后还拒了那么多为你说亲的人家……


    “而到了魔族后,你也为我改了性子。我说不喜欢你下厨、不喜欢你自降身份,你便再没有摸过你最擅长的灶台,没有绣过你最拿手的花样,没有种过你最爱的花草。


    “我说茵茵她最是可怜,屡屡被仙帝所伤,你便主动让出了那些药草与珍宝,哪怕你的身体被魔气日夜侵蚀,伤害至深,连连咳血,却都只对我说无碍……这样的你是喜欢我,你当然是喜欢我的!


    “之前是我伤你至深,所以你才赌气要我付出代价,可若我真死了,你必然是舍不得的,所以你会救我……你一定会救的我,对不对?!


    “真儿,若此次你救我离开,我发誓,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对你,我一定不会再为了任何人而让你受委屈、再不会叫你把你本该拥有的东西让给任何人!


    “我会好好对你,我会好好珍惜你,我一定再也不会辜负你!真儿,真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听着帝昭这语无伦次的话语,李寻真噗嗤一笑。


    “我还以为你不懂呢,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李寻真说。


    “可是帝昭,你是不是自信过头了?你怎么会觉得,已经在一个坑里掉下过的我,还会载进同一个坑里?”


    帝昭嘶声喊道:“不、不,真儿,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次,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


    李寻真淡淡说道:“更何况,就连你那位对你千般好万般疼的父王,都被你亲手推下了洪流之中,而那些曾经为了你出生入死的魔族护卫们,也被你通通灭口了。你这样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寡廉鲜耻,自私无情的狼心狗肺之徒,如何还敢开口向旁人说‘信任’?”


    帝昭脸色一变,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天衣无缝的事,竟然被人亲眼目睹。


    而且目睹的那人,还是目前唯一一个有可能救他的人!


    帝昭脸色变了又变,是恐惧,是绝望,是痛苦,更是不忿!


    最后,帝昭满脸怨恨地看着李寻真,终于明白了一切,厉声说道:“你耍我?!”


    李寻真轻轻一笑:“当然是耍你的啦,帝昭啊帝昭,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来到这里是对你余情未了吧?你也不瞧瞧你这模样,都丑到这种地步了,真是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这是曾经帝昭厌恶地同凡女李寻真说过的话。


    而如今李寻真尽数还给了帝昭。


    帝昭自然也对这句话并不陌生,怒气狂涌间大喊大叫了起来:“李寻真你这个贱——”


    没有让那污言秽语出口。


    欣赏够了帝昭脸上表情的李寻真,一脚便将帝昭的那半颗头颅踩成碎片,就连帝昭逸散的魂魄都被她抽出,捏成粉碎。


    至此,所有认识“李寻真”的人,都尽数死了,而那些关于“李寻真”的恩怨情仇,也算是彻底消弭。


    李寻真没有看脚下的滚滚洪水,没有去听那从地界冲上九霄的苦求哀叫,甚至没有理会那只被她一巴掌拍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的凶兽相繇,而只是转身,回到了那个无名小镇。


    此刻,凡间的这座无名小镇里,附近的村民已经不知不觉中聚集到了这座镇子的附近。


    而与此同时,这座镇子的镇民们,也在恐慌中准备向最近的城池逃难。


    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场灾难会持续就多、蔓延多远。


    他们只是在最纯粹的生物对天地的恐惧和警告下,向着人群聚集,向着所有有可能求助的人求助,试图依靠集体的力量,共度难关。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场浩劫覆盖的并不是某座城池、某个地域,甚至某个国家。


    而是天上地下的所有生命!


    李寻真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没打算说。


    她只是在这场混乱中无声回到自己租赁的小院里,收拾包袱。


    但,就在这样的时刻——


    笃笃笃。


    小院外,混乱的人声和尖叫中,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


    无论是李寻真还是始终旁观着的颜辞云,都在这一刻侧头,向门口望去。


    第137章 浩劫(二) 寻得真我,自……


    在这样的一个混乱时刻,会前来敲响李寻真这个“孤女”院门的,会是什么人?


    这很难说。


    但如果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真的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的话,颜辞云是绝不建议开门的。


    毕竟,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越是混乱的时候,人越难分辨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人是鬼。


    可李寻真绝非普通孤女,所以李寻真只是略一迟疑,便坦然上前,打开了院门。


    此刻站在院外的,是李寻真隔壁的刘大娘。


    这位刘大娘是个热心肠,在小镇李还未闹出“李绣娘心有大爱,为了普通绣娘们的生计忍痛拒绝了绣楼主管的招揽”的事之前,便对李寻真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多有关照。


    李寻真投桃报李,平日里在遇见刘大娘家的孙子孙女时,会随手分这些孩子们一些糖果糕点。


    这件事被刘大娘知道后,她便干脆每日与她的儿媳过来李寻真家帮李寻真打扫院子,做些她们擅长而李寻真又懒得做的杂活。


    就这样,李寻真与刘大娘家越走越近,也勉强算得上是有交情了。


    可如今,刘大娘在这个时刻来李寻真的院子是为何?


    李寻真不解地看着刘大娘。


    刘大娘也没有废话。她先是推着李寻真进了院子,小心关好院门,把街道上的那些乱象用一层薄薄的门板暂时挡住后,便向李寻真急切说道:“李娘子,如今镇里大乱,镇里下头那些村子里的人,这会儿都向我们镇涌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要知道,我老婆子可是经历过荒年的,那时候,那些人也是这么过来的……唉,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人多生乱,我已经决定与赵家、孙家、周家这几家人结伴去青江城了,李娘子,你呢?对接下来的事,你可有了什么章程?”


    李寻真有些讶异,立时明白了刘大娘是来做什么的。


    刘大娘这是放心不下她,过来邀请她这个年轻的小娘子一块儿上路,去青江城避难呢!


    在这个瞬间,李寻真的确犹豫了,被刘大娘这份急公好义古道热肠的心思所打动。


    但说到底,人心易变,李寻真如今已再不是那个别人随便对她说两句好话做两件好事就认为对方是个大好人、向对方掏心掏肺的小傻子了。


    更何况,哪怕对方如今是好人,也不代表对方未来是好人。


    甚至哪怕好人一直都是好人,也不代表好人不会害你——这世上拿捏好人去害人的法子,可多着呢!


    再加上,李寻真如今早已决定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而这些逃难的人无论再如何挣扎,最后也注定要死于天倾。


    所以,为了避免后续遇到一些不得不反目的事,也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一些于心不忍、不得不出手助人的事,李寻真很快坐下决定,要推拒刘大娘的好意。


    “无妨,刘大娘,”李寻真迅速回神,说,“我已有了打算,要与商队一块儿去京城,这会儿正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呢。你不必当心我,这山高水长,若是有缘,我们日后自是还会再相见的。”


    不,不会再见了。


    李寻真嘴上说着,心里却是另一个想法。


    因为她清楚明白,今日一别,其实就是她与这镇上所有人的最后一面。


    在这一场劫难之后,她李寻真是死是活很难说,但这些身无神力的凡人们,却怕是必死无疑的了。


    刘大娘听着李寻真的回答,松了口气,可转瞬又升起了担忧,毕竟这年头,跟着商队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谁知道那是不是走野路子的商队?


    更何况李寻真一介孤女,无依无靠的,哪怕她消失了都不会有人找她,算是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下手的最佳目标。


    因此,李寻真说自己要跟商队去京城,听在刘大娘这个老江湖耳朵里就像是在说自己准备去送死一样。


    刘大娘欲言又止,想要劝说,但又怕交浅言深,只能隐晦提了两句,见李寻真当真一意孤行,没有改变打算的意思,便只能给李寻真留了个地址,与她告别。


    “李娘子,看来我们只能在这里分别了,还望你一路平安。喏,拿着这个吧,这是我们莫家在青江城的地址,若你日后遇到什么难处了,定要来这个地址找我们山阳莫家!


    “我刘大娘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刘大娘知道,远亲不如近邻,而你李娘子当了我们这么一段时间的好邻居,自然也算是我们莫家的远亲!所以日后,只要你来找我们,我们一定能帮则帮!”


    刘大娘用力握了握李寻真的手,像是要向李寻真传递某种力量。


    之后,刘大娘打开院门,嘱咐李寻真莫要在小镇多做逗留,赶快离开后,便毅然转身,回到隔壁莫家,叫齐了莫家人,挑着他们整理好的少量行李,轻装上阵,在小镇口与约好的另外几家人汇合,便向着小镇北方的青江城迅速离开。


    在刘大娘几家离开后,李寻真也提着自己的包袱,准备离开了。


    她走得无声无息,在这个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人群里如同异类。


    而孩子,是最容易观察到“异类”的人。


    所以在李寻真离开的路上,她得到了对门调皮捣蛋的二狗子肉疼塞给她的一把花生,得到了小巷尽头那个总是怯怯在墙头探头看她的娟儿的一个糖块,得到了她随口指点过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绣娘学徒给她的一个丑丑的香囊,还得到了傻乎乎说长大后要嫁给她当赘婿的医馆学徒的针灸包。


    当然,与此同时,除了这些孩子们,那些想要乘乱发财的心怀叵测之徒,也注意到了李寻真这个“上等货色”。


    因此,李寻真在混乱的小巷里留下了手脚尽断的赌徒,在小镇外无人的野庙里留下了哀嚎求饶的地痞,在远离人群的荒凉野树下留下了脑浆迸裂的山匪。


    最后,李寻真并没有去京城,也没有去青江城,而只是来到了无名小镇外不远处的山上,坐在那茂密的树冠顶上,看着脚下大地的众生万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辞云试着去猜测她的想法,觉得自己或许知道她在想什么,比如那些至善至恶的人性,那些明明同根而生,却又站在善恶两面的人。


    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颜辞云以为的想法罢了。


    但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感同身受其实并不存在,没有人会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因此,颜辞云也只不过是看着罢了。


    颜辞云看着李寻真,李寻真看着自己身下的人间与日升日落。


    当日月完成了第一次交替时,山下的那座无名小镇已经空了大半。


    无论是那些曾经涌入小镇寻求帮助的村民,还是原本居住在镇上的人们,都在茫然与恐惧中离开了,去往了最近的城市,又或者与李寻真借口的那样,跟随镇上的商队直接去往了京城。


    与此同时,大地上不知何时涌出了一层薄薄的浊水。


    它们并不是从天上的雨云里落下的,也不是从湍急的河流中涌出的,而似乎是从极深极深的地底一点点漫处,一点点上升。


    无论山上山下,都是如此。


    甚至当人站在山顶的岩石表面时,他们都能看到那污浊不堪的浑水从石头下溢出,一滴一滴凝聚,一层一层滚落,最后在山谷底部汇聚成黑红色的液体。


    无声且骇人!


    这样不同寻常的景象,无疑令凡间的人们感到极度恐惧。


    因此,那些被恐惧驱使着逃离了家乡的人们,也并不敢在山下那座地势不高的小镇多做停留,最多是路过小镇时闯入镇上的空屋子里,随手卷挟一些原主人离开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物资后,便也匆匆离开。


    第三天,不详的黑红液体终于入侵了小镇。


    小镇里那些原本地势就比较低的屋子,如今已经不能住人了,因此那些想要离开又无处可去的人,如孤儿、乞丐、走失的孩子、被抛下的残疾人,等,不得不从他们老鼠一样的窝里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


    事实上,说他们住的地方是“老鼠窝”是半点没错的。


    因为在这天崩的短短几天里,这座无名小镇其实已经遭到了数波路人的数次洗劫。


    可这些洗劫的人竟完全没有发现这些人的存在——就连李寻真都没有。


    而如今,这些如老鼠一样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人,也不得不来到了阳光下,只可惜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什么美好而值得期待的未来,而是步步紧逼的灾难。


    因此,几乎就在他们出现的一个时辰后,他们就似乎结成了短暂的同盟,相互搀扶着、蹒跚着向小镇外最近的山上走去。


    他们其实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知道这不详的黑水究竟会上升到何等高度。


    而他们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远见、不懂得离开这里去往更高的地方或者更好的城市里避难。


    可问题是,怎么去?


    光靠两条腿——甚至可能连腿都没有——如何能走到最近的城池?


    就不怕饿死在半路上么?就不怕被恶人掳走当作两脚羊吃了么?


    而若说雇佣镖师、跟随商队。


    一个一穷二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就连吃食都靠乞讨的人,如何让那些镖师商人们带上自己?


    是,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言,镖师和商人只不过是可以随手拿捏的下九流。


    可他们甚至不能称为“下九流”,而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狗而已。


    有底气的人才会谈未来,有未来的人才会谈远见,可对于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野狗、连果腹都困难的老鼠来说,所谓的“未来”和“远见”,简直就像是杞人忧天一样可笑。


    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最近的山上,做最后的挣扎——能活着,当然好,可若就此死了,或许也没什么遗憾。


    就此,这些如老鼠和野狗一样苟活着的人们,就这样蹒跚着、甚至是挣扎着爬上了小镇外的唯一一座山,也就是李寻真如今所在的那座山。


    可李寻真并未去见他们。


    李寻真在树上,他们在树下。


    当他们刨了山上为数不多的兔子窝,扒了苦涩的野菜,用唯一的破瓦罐把它们捣成不堪入目的烂糊糊时,李寻真在树上看着。


    当他们吃掉山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渴到了极致,不得不咬牙去舔舐岩石表面上溢出的勉强不那么污浊的水滴时,李寻真依然在树上看着。


    最后,当不详的黑水漫上山峰,而这些人也奄奄一息,走到了绝路,却依然挣扎着不肯死去时,李寻真终于从树上跃下,任那不详的黑水没过脚背。


    她低头,看着这些身体泡在黑水中,肿胀如浮尸的垂死之人,问道:


    “事到如今,为何还不肯放弃?对于这个不公的世界,你为何如此眷恋?”


    李寻真像是在问这些人,又像是一场自言自语。


    因为她并没能从这些被饥饿和病痛消磨了所有生机的人们身上得到任何答案。


    于是李寻真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李寻真转身的这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李寻真回身望去,便见到一个身形浮肿、脸上有着大片红色胎记以致于面目都看不清的女人,正用哀求的目光看她。


    “求、求你……救、救她……”


    女人竭力说着,但却已经没办法再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了。


    但李寻真知道这个女人想要说什么。


    她想要将她怀里的那个失水昏迷的孩子托付给她。


    而与此同时,李寻真也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知道被这个女人保护着的孩子,其实并不是这个女人的亲子,甚至与这群仓皇逃到山上的“老鼠”“野狗”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在逃难路上被家人抛弃了的女孩而已。


    可李寻真也记得,在这些“老鼠”和“野狗”们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时,他们仍然记得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这个年纪最小的孩子。


    为什么?


    李寻真不明白。


    又或者说她不愿相信。


    于是李寻真问道:“你想让我救她?”


    女人艰难点头。


    李寻真又道:“你难道不想让我救你?”


    女人没有回答。


    但李寻真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对生的渴望。


    是啊,如果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


    可女人也知道,她不能对旁人恳求太多。


    李寻真肯救下他们中的一个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她不能奢求李寻真救下两人、三人、所有人。


    所以她只能恳求李寻真救下那个最小的、最有希望好好活下去的孩子。


    她只是在那个孩子和她自己的性命之间选择了别人。


    仅此而已。


    “愚不可及。”李寻真漠然摇头,“每个人需要负责的生命,有且仅有自己而已。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看重,却重视别人性命的人,不过是被虚假的责任、爱意,以及不知所谓的自我感动所裹挟而已。


    “什么大爱无疆、牺牲奉献、高贵的灵魂,都只是那群高位者给你编织的谎言而已,如果你当了真,那世界就会在你失去所有后一遍遍告诉你,你之所以受此劫难,并不是因为你无私高尚,也不是因为你纯善爱人,而只是因为你命贱廉价,你活该有此一劫。


    “所以,如今我再问你一次,你要救谁?”


    女人脸上浮出奇异的表情,交织着悲戚与释然,看向自己怀里的孩子。


    无声而坚决。


    救她。


    救年纪小的。


    李寻真不悦皱眉,沉吟片刻,干脆抱起这个孩子,向山上还活着的人一个个问了过去。


    “我可以救下你们之中的一个人,你们是选这个孩子,还是选你们自己?”


    而结果也如同李寻真所料。


    在生死面前,大部分人——或者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选择自己。


    是的,他们的确会把最后一口吃的让给孩子。


    是的,他们的确心怀怜悯,带着一个拖油瓶逃难。


    但这都是普通人的善,是有限度的善,是可以被绝大部分人所理解的善。


    他们没有欠任何人,也没有欠这个孩子的。


    所以当真的有一个生还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们有什么理由不选自己?


    可那个脸上有大片胎记的女人,以及李寻真最后询问的一个瘸腿瞎眼的老头,却选择了让孩子活。


    李寻真不解,给两人渡了点神力,让他们至少有了说话的力气。之后,她又一次问道:“为什么?”


    老头说,他已经活了五十多年了,而这五十多年里,他唯有前十年在父母膝下承欢时,过过好日子,而十岁之后,他便再未享过一日亲情,吃过一顿好饭。


    那时候,他父母骤然离世,没有留下任何安排,因此他家的财物田地被宗族瓜分殆尽,只给他留了山脚的一间破草屋,没有被褥衣裳,没有锅碗粮食。


    白日里,他为了填饱肚子跑遍宗族。可宗族里,富者不仁,不肯施舍他半口饭菜,穷者有心,却也无法顾他太多,于是他整日里都饿得头晕眼花,只能在小溪旁大口喝水,喝到吐,吐了又继续喝。


    而到了夜里,他更是恐惧得睡不着觉,因为他那破草屋根本没什么能称得上“门”的东西,不过是用几根草几根树枝虚虚掩上罢了。可偏偏,他的屋子就在山脚,几乎是与山间的蛇虫鼠蚁和野兽为邻,倘若那些野兽一时兴起了,下山来逛逛,他难道还能靠草屋的树枝来抵御么?


    所以没多久,他便去了镇上,自买自身,成了大户人家的仆役,被分去了厨房,跟着厨房的一个老头打下手。


    当别人家的奴婢,从来不是什么好事,生死荣辱系于主家之手不说,就连同为奴仆的“同伴”,也会为了保住自己手上那些从主家指缝里漏出的零星碎肉,而对他人发起凶悍的进攻。


    而他就是这样,在还没摸清主家那一亩三分地的“权力划分”时,就不慎卷入了主家仆婢间的斗争,成了管家儿子的替罪羊,被打断一条腿戳瞎一只眼后,从主家后门丢了出去。


    从那以后,他就在街头流浪。


    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了,可偏偏,他一日日长大了,伤口结了痂,也慢慢有人会看他眼熟,便随手拿几个铜板托他跑腿带话,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能挣钱活下去的路子。


    之后,又过了几年,他的主家因卷入镇上县丞交接时的权力斗争而被新县丞暗地清算,最后闹得家破人亡。


    而那些曾经害过他、让他去顶罪的“高等奴才”们,也在哭天抢地中被发配去了石场,年纪轻轻就死绝了。


    唯有他,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竟活到了五十余岁。


    他说:“如今,老儿我也活了五十多年,算是活够本了。我的一生,虽没有遇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异事、提携我的贵人、推心置腹的好友、恩爱不离的婆娘,却也算是恩怨尽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哪怕我得了生机,再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继续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而已。


    “所以,与其将活下去的机会浪费在老儿我这,还不如给这个小娃娃,让她至少也活到知晓她自己姓甚命谁的年纪……说不准,说不准,她日后还会有一番大造化呢!”


    李寻真又看向那个带着胎记的女人。


    女人说,她没有那个老人家那样坎坷传奇得像是话本故事里的主角的经历,她的故事很简单。


    她出生时胎位不正,让她母亲哀嚎了两天三夜、临了快死时才好不容易生下的她,所以她母亲对她怨恨至极,记忆里从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


    再加上她生来脸上就有大片丑陋胎记,连面目都几乎看不清楚,所以她幼时在家里活得人憎狗嫌。


    因为丑,哪怕她从会走路起就要洗衣做饭,人还没扫帚高时就包揽了一整个家的家务,可每当她父母争吵时、受挫时、气恨时,第一个拿来出气的人却总是她。


    也因为丑,哪怕她亲手带大了母亲后头生下的四个弟妹,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他们拉扯大,不是母亲胜似母亲,可当他们第一次抵达镇上,发现镇上竟还有那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后,他们依然轻易动心,主动要求父母把她这个大姐卖了换银钱。


    “反正大姐那样丑,想要嫁出去换彩礼是不可能的,那我们为什么不把大姐卖给张老爷家当奴婢呢?不但有卖身钱,日后每月还有月钱呢!”


    “对呀对呀,奴婢丑点没关系,便宜点一定卖得出去的,而且大姐这样能干,日后月钱一定不少,这样一来,家里的褥子也能换了吗,我可讨厌死那套满是骚味的褥子了。”


    “大姐,你往日里那样疼我们,你一定会同意的吧?”


    “还有月钱,大姐,莫要忘了,发了第一个月的月钱后,可以定要记得给我买新衣呀!”


    或许是因为太震惊、太痛苦了,女人竟然记得那一天自己四个好弟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


    那天晚上,女人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她起身,接着月光审视灰扑扑的屋子。


    她突然发现,这个自她记事起就一直被她操持的院子,原来并不大。


    她曾经累得腰都断了才扫完的院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其实也就是三十四步;而她曾经一边哭一边以为怎么都割不完的猪草,如今再看,其实也只是小小一亩。


    还有她曾经要在桌上再放一个凳子,才能踩着去擦的屋顶横梁,这时她已经伸手就能够到了,而那些曾对她汪汪吠叫着吓唬她的野狗,如今的她也早已能轻易将它们打得满地乱跑。


    原来她已经长大了。


    原来那些在她年幼时曾束缚她的、威吓她的、压迫她的阴影,早已经不知不觉中变得孱弱不堪。


    于是那个晚上,她连夜离开了家,再没有回头。


    对于常人来说,离家实在是一件再恐怖不过的事,那代表着她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那些在外头游荡的人也好鬼也好,都能上来啃她一口。


    可对她来说,事情却截然相反。


    旁人离家后,发现自己失去了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而她离家后才发现,屋子外根本没有风雨。


    她长得丑,力气大,能吃苦,肯干活,所以她哪怕没有户籍,也找不到正经差事,只能与乞儿为伍,但却也过得不错,每日哪怕只是摘摘果子跑跑腿,也能养活自己了。


    这样的日子,比她在家时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整日干活时,还要过得更好,甚至都长肉了。


    听到这里,李寻真越发不解。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是选了孩子?”


    既然这个女人并非行将就木、觉得自己活够了本,也不是对世界充满失望的同时觉得自己也没有了未来和希望,那她为何要将生机让给这个孩子?


    女人说:“我也不知道。”


    李寻真不信:“你真的不知道?”


    女人说:“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那大概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吧……孩子应该是被保护的,孩子应该是被选择的,她太像我了,所以我希望她能够不要那么像我。”


    “就因为这样,你就决定让她活?”


    “是的,就因为这样。”


    李寻真沉默片刻,又说:“但如果她日后遗忘了你,或者怨恨你把她留在这个不堪的世界上呢?”


    女人说:“那我也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事。”顿了顿,女人补充道,“至少我对得起现在的我、过去的我,还有未来的我。”


    这一刻,李寻真抱着怀里的孩子,有些恍惚。


    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她抱着孩子,转身下山,就如同她答应女人的那样,要将这个孩子带走。


    可离开前,李寻真又一次停步,转过身,向那个女人问道:“你可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她太小了,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我也不知。”


    “你也算她的救命恩人了,若你要给她取名字,你会叫她什么?”


    女人说:“我倒是个粗人,从未认识过几个大字,不过前些日子还在镇上时,我听一个算命的老瞎子给隔壁村的娃子取了个名字,那名字听着可好了,若是可以,便给她用吧。”


    “什么名字?”


    “寻得真我,自在逍遥。”女人说,“而至于姓氏,便随我姓李好了,所以——李寻真,这便是她的名字。”


    这一瞬间,好似有惊雷在颜辞云耳畔炸响。


    颜辞云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这个女人,又看了看身侧的李寻真。


    可后者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定定看着那个女人。


    李寻真说:“我记下了。那么,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对她说么?”


    女人又说:“若说旁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仙人,倘若这孩子日后真的活了下来,还请你告诉她,她小时候曾受过那么多人的恩,叫她永远莫要忘记自己的来处,莫要当一个坏人。


    “这个世界固然很坏,恶人固然很多,但她却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又一个好人、甚至是遇见了仙人您这样的好人才活下来的,所以还请你告诉她,不要因为遇见了恶,就忘记了善,不要因为曾经被人辜负,就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奇迹的本身啊。”


    李寻真听着听着,笑了起来,眼中像是闪着点点星光。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如此柔和,“原来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事吗?”


    “谢谢你,系统……谢谢你一直陪伴着我。”


    “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这一瞬间,光芒骤放。


    这个被预言中的天灾席卷的世界,在此刻竟像是一面被击碎的镜子般,在轰然巨响中寸寸碎裂。


    而随着这个世界一同湮灭的,还有李寻真的身体,李寻真的记忆。


    这一刻,李寻真是如此镇静、如此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消散。


    与颜辞云第一次在魔宫时见到的那个歇斯底里满心怨恨的人截然不同,也与那个在魔族族地大开杀戒、杀得人头滚滚的妖女毒妇浑不相似,反而真的有几分“神女”的超脱意味。


    颜辞云来不及像更多,眼疾手快地在系统脱离李寻真的身体前,一把捞过了这个奇怪的小家伙。


    只不过与此同时,颜辞云也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李寻真的记忆——


    一个真正的、没有颜辞云存在和插手过的李寻真的一生。


    第138章 神女(一) 她的生命,果……


    就像倪静如就是倪静如,而并非什么穿越过来完成任务的任务者一样。


    李寻真就是李寻真,身上也同样没有什么任务要做。


    只不过,倪静如的确是个古代女人,而李寻真却有着现代的灵魂。并且,李寻真也的确穿书了,穿到一个与主角团八竿子打不着的无名小镇里,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女。


    在李寻真六岁之前,她其实过得不太好。


    或者说,在享受过现代的娱乐和便利后,再穿越到古代的农家里,任哪个现代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过得很好的。


    但李寻真也很知足。


    哪怕那户人家重男轻女,给儿子取名耀祖女儿只叫某丫;哪怕她身上的衣服全都捡着前头姐姐们穿不了的,衣裳薄得一扯就破;哪怕她一年到头都沾不上多少荤腥,偷偷吃个自己喂养的母鸡下的蛋都会被奶奶追打跑遍整个村子听她大着嗓门数落她一整天,但李寻真依然很知足。


    她想,自己其实还是幸运的。


    因为,虽然自己投生的这户人家很穷,但至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衣服穿,不必像村尾的那户人家一样,一条裤子一家三兄弟轮着穿,平日里谁要出门谁穿裤子。


    虽然,这户人家重男轻女,从大丫叫到六丫没一个是有自己名字的,但至少姐姐们都很好,都很护着她这个最小的妹妹,出嫁的大姐回来时会偷偷给她带糖,二姐三姐下地干活从不让她沾手,四姐去大户人家做了奴婢,让人捎月银回家时总会记得额外给她一串糖葫芦、一方手帕、一点小玩意儿,五姐去城里当绣娘学徒后,有好吃的总记得她一份,甚至还会主动教她要如何绣花。


    而这一世的娘亲,她虽然总是唯唯诺诺,有什么好东西也总紧着家里唯一的男丁用,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摆着一副苦瓜脸,劝说她性格不要太过争强好胜,劝她要和耀祖好好打好关系才能在日后和婆家起冲突的时候有弟弟撑腰,之类之类让李寻真翻白眼的话。


    可在这一世的父亲喝了两滴马尿就发人来疯时,她也会像发狂的母兽一样冲过来保护她这个小女儿。


    还有那个叫耀祖的小鬼头,也只是普通的讨人厌、普通的不懂事而已,撸袖子揍几顿后就懂得乖乖同她绕路走了,倒也没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说过什么狂悖恶毒的坏话。


    甚至那个因她偷吃了一个鸡蛋就勃然大怒追打她跑过整个村子的奶奶,在开饭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少往她碗里舀过一勺黍米稀饭,在她被外头婶子说嘴占便宜的时候会一边扯着她耳朵骂她蠢笨无用一边骂上门去给她讨回公道。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李寻真这样告诉自己。


    谁在打工猝死后还能在一个新世界重活一世?


    谁在重生为古代农家女后能遇到嘴瘾心软的奶奶、怜爱孩子的母亲,还有这么多用心保护着自己的姐姐?


    而这些,不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普通人的家人,以及作为普通人的自己吗?


    所以,足够了。


    她已经很幸运了,她也已经很知足了。


    也正因为这份知足,当前所未有的大雨让江流的高度节节攀升,整个村子都在族老的带领下踏上逃难之路后,走到半路的李寻真看着包袱里一天比一天少的干粮和越来越瘦的老驴,又偷听到这一世的生父正偷偷劝母亲把其中一个孩子丢下时,她看着自己身边面黄肌瘦的姐姐们,只用了一个白天思考,就在晚上偷偷离开了队伍。


    李寻真觉得,自己果然不是一个足够高尚的人,她实在没有用这一世的血肉去回报那些对她好的人的觉悟,也没法让她们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但至少,她可以把生路让给她们。


    哪怕这条生路也极其渺茫,但这也已经是如今还年幼的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在离开的那个晚上,李寻真没有难过。


    因为她总是很知足。


    她想,自己已经活过了一世,而且是在资源那样富足的现代活过了一世,这已经很幸运了,而她这一世的姐姐们,却是真的第一次来到人间。


    她们的生命应该有更多的长度和广度,她们不该在这样的年纪就被家人抛下,绝望地死在荒野里——这样的结局对她们而言是多么残酷啊!


    所以,如果家里一定要丢下什么人,那这个人或许可以是她……不,应该是她!


    就这样,李寻真默默离开了逃难的队伍,登上了最近的一座山,看着逃难队伍的远去,看着远处的洪水如死亡一步步逼近。


    但出乎意料的是,李寻真竟然在这里遇上了和她一样或主动或被动没有去逃难的人们。


    原本李寻真对这些人是十分警惕的,因为李寻真并不是真的孩子,她知道在绝境面前人性究竟可以又多么可怕和脆弱,而她也很明白“易子而食”和“两脚羊”的典故,知道自己在这些人面前或许根本不算人,而只是送上门的肉。


    ——她如今虽然不抱有对生的希望了,却也没打算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啊!


    可又一次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或许算不上多么友善,但也算不上多么凶恶,虽然大部分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对李寻真都是视若无睹的状态,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好心人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主动分她两口吃的。


    李寻真先是警惕,而后是茫然、困惑。


    她不懂,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然能够遇到好心人。


    那些在史书和小说里一遍遍描绘的绝望的人性、残酷的考验什么,好像一直都很少叫她遇见。


    李寻真想不明白,便也不想了,而是帮助这些好心人做起了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来。


    有个施舍过她半块饼的瘸子,因越发潮湿的气候而腿疼得厉害,几乎站不起身来,李寻真便请教了这群人里年纪最长的老人家,认了几种关键草药,在山上来回跑了几圈,勉强找齐了,用手用牙弄成糊糊,给那瘸子敷上。


    因感激那个老人家的指点之恩,李寻真想要为老眼昏花的老人家做一根盲杖,但自己年幼没有力气,于是去求了一个脸上有大片红色胎记但模样十分高壮的女人。


    那女人爽快应下,帮李寻真做了一个轻便的盲杖来,于是为了报答这个女人的感慨相助,李寻真又央一个在山上坐不住的人去找了些合适的鹅卵石,好教这个为水源苦恼的女人如何滤出更干净的水来。


    之后为了报答那个寻找鹅卵石的男人,李寻真又……


    就这样,李寻真和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熟悉了,也知道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知道他们都是在洪水来临前被抛弃而自愿上山等死的可怜人,是被世人定义的失败者。


    但是,奇妙的是,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失败、习惯了失去,甚至习惯了死亡,而从来没有“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目的”的强烈“进取心”,他们才会在这样的绝境里依然保留着几分人性。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多稀奇啊,那些文人士子们追求的从容和坦荡、气节和风骨,她如今竟然在这样一群大字不识天残地缺的“失败者”们身上见到了。


    李寻真想,她或许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幸运的人。


    瞧,她既没有把生命的最后一段旅途耗费在无望的逃难上,也没有在人性的考验中与这一世的家人决裂、见识到彼此最丑恶的面目,甚至她还遇见了这样的一群好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这些好人彼此依偎,坦然面对死亡的脚步。


    这如何不是幸运呢?


    她很知足了。


    她这一生里,得到的真的已经足够多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寻真坦然看着远处浩浩汤汤的洪水一天高过一天、一天近过一天。


    而随着那洪水的逼近,这些原本心态还算平稳的“失败者”们,哪怕早已经做好了在这场洪水中死去的准备,却也在这步步逼近的死亡之音下变得暴躁无常了起来。


    有时候,他们会因为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就如野兽一样凶狠地厮打起来,有时候,他们会突然吵架,又突然疯狂地大喊大叫起来,而有时候,他们也会在夜深的黑暗里偷偷啜泣后,离开人群,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山洞里独自等死。


    而每到这样的时刻,李寻真都会静静看着,直到他们冷静下来后,再默默做自己白天没能做完的事。


    给瘸子的腿换药,帮牙口不好的老人把干硬的饼子揉碎,用竹筒收集滤好的水分给大家,小心保存好摇摇欲坠的火星。


    是的,她和他们马上就会死去。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


    但人总要过好今天的,不是吗?


    就这样,李寻真一天一天地过着,一天一天地等着。


    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彻底接受了死亡的结局,甚至一些人还会与她一块儿坐在山顶大石上,看着那越发逼近的大水,笑着问她:娃娃,你马上就要同我们一块儿死了,你不怕吗?对了,你可知晓什么是“死”?


    李寻真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她想,这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又一个奇迹汇聚的结果了。是奇迹让她投胎转生,重活一世;是奇迹让她生于农家,也没有受到太多苦难;同样还是奇迹,让她在逃难的过程里也遇上了这样多的好人。


    一个人在一生里,能遇上这样多的奇迹,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如此,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李寻真认真地活着,安静地等着,直到某一天,那大水终于爬上了山顶,而彻底失去了食物来源后,李寻真作为孩子,自然是第一个倒下的。


    在倒下的那一刻,李寻真想,或许,这就是结束了吧?


    还好还好,这样的经历没有折磨自己太久。


    可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竟然又一次醒了过来。


    在一个新的城镇、新的院子里。


    她没有二次穿越,她只是被人救了。


    救她的,是一个路过人间的仙人,而那仙人会救她,是因为当他路过山洪之地时,心有触动,感到某地有一股强大的愿力。


    而当他循迹而前时,便见到茫茫洪涛中,有一个女人攀在最高的树上,明明自己已经气息断绝了,手里却还死死向上托举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座摇摇欲坠却又始终屹立不倒的石像。


    仙人在这一瞬间被这样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仙人不知道,这个女人以一介凡人之躯,是如何带着一个孩子爬上那么高的树的,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如何在死了后还能托着李寻真,不叫洪水将她淹没的。


    仙人只是心生怜悯,接过了李寻真,将这个始终被托举向上的孩子带到了万里之遥一座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凡人城镇上,雇了个妇人来照顾她,告诉了妇人这个故事后,便杳无踪迹了。


    那妇人瞧着李寻真,怜悯道:“孩子,你莫怕,虽然你的娘亲死了,但她那样护着你,定是十分疼爱你的,我们这边没有水患,你不如就这样安心留下罢,倘若你愿意的话,我收你为义女,可好?”


    李寻真怔怔听着,没有告诉这个妇人,那个托着她的女人并非她的娘亲。


    而李寻真也知晓,那位脸上有着大片胎记的姐姐,想必是在山上无数好心人的帮助下,才终于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一点点爬到了最高的树上。


    那所有的人们,竟把他们所有的、最后的生机,留给了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孩子。


    所以,瞧啊,总是能够遇上好心人、遇上奇迹的自己,如何不是幸运的呢?


    她的生命,如何不是由一个又一个奇迹汇聚而成的?


    而拥有着这样一份幸运、遇见了这么多好心人的她,又如何还能去怨怼上苍,而不是去感激命运对自己的仁慈怜悯呢?


    所以,数月后,当李寻真勉强养好了身体,不愿赖在妇人家白吃白喝,而准备出门找个差事养活自己的李寻真,意外撞见了两个相依为命的乞儿时,她想,总是被幸运和奇迹眷顾的自己,或许也是时候将这份幸运和眷顾传递出去了。


    而唯有将这份善意传递出去,善良才能生生不息。


    而唯有善良生生不息,才能让所有给予过她奇迹的人不后悔当初赠出的那份善意,不是吗?


    于是,李寻真把自己今日带出准备吃一天的饼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两个乞儿一人一份。


    而等待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李寻真笑眯眯道:“你们要来跟我干活吗?可能没法给你们找到稳定的住所,但是吃饱肚子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两个看不清面目的乞儿对视一眼后,大喜过望,连连应声:“好,好,好,我们愿意的,我们当然愿意!”


    李寻真越发欣慰,笑道:“既然如此,你们明天早上就来槐花胡同里找我吧,我住在最高那颗树下的刘大娘家。对了,我叫李寻真,你们叫什么?”


    两个乞儿又是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像是害羞般,小声说道:“我叫狗儿,没有大名。”


    另一个声音甜甜的,叽叽喳喳道:“我也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丫头,但我喜欢那枝上的黄莺儿,所以姐姐便叫我小莺儿吧。”


    李寻真爽快道:“好啊,日后我就你狗子,叫你莺儿了!记住了,明日来找我哦,我带你们去找活干。我已经有头绪了,相信我,我们以后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当时乐观放出豪言的李寻真并不知道,这两个灰头土脸的乞儿,竟就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仙帝道侣宋茵茵,和魔族少主帝昭。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生的悲剧,正是从识得了这两个人开始。


    第139章 神女(二) 在心中饲养着……


    自那之后,李寻真便与狗儿和莺儿相依为命,度过了七个春秋。


    在三人齐聚的第一年,李寻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那就是带着两个被抛弃的孤儿自食其力,找到了生命的出路。


    这个过程无疑是很苦的,因为李寻真虽然不是孤儿,却也同孤儿没什么区别,手上没有任何能利用的筹码,况且她在现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科生,既不懂得怎么起窑烧玻璃,也不会做大炮配火药。


    而至于说穿越者都会做的肥皂——事实上在分离甘油的技术出现前,肥皂的配方始终离不开两样事物,即碱和油脂。


    碱就是草木灰,古代不缺这个,可关键是,油脂从何而来?


    这年头,哪怕是万物之灵的人类,身上都没有几两油,一个区区孤女,还想要搞到海量的油脂做肥皂?可真是异想天开!


    所以,李寻真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来养活自己,那就是卖豆腐。


    俗话说,古代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传统豆腐的制作工序繁琐,需浸泡豆子、推磨磨浆、滤渣、煮浆、点卤、压制成型,耗时费力,往往是凌晨就要起床劳作,赶上早市,回来后囫囵睡几个小时,便又要睁眼继续工作。


    这样的工作全年无休就罢了,关键是收入也十分微薄,制作环境更是潮湿闷热,对健康损害不小。


    可作为孤女,能有法子养活自己就不错了,那里还容得挑三拣四?


    因此,李寻真同刘大娘借了一点儿基础器皿和一点儿钱财,买了些豆子,而后又租用了刘大娘家的驴,去镇外头大家公用的石磨处磨豆子。


    之后,一切有条不紊。


    滤渣、煮浆、点卤、压制、售卖。


    李寻真和狗儿莺儿三人分工合作,在刘大娘的帮衬下,在镇上支起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摊,艰难地赚取那仅供糊口的利润。


    年底,忙碌了一年的李寻真三人,终于还清了从刘大娘处借的钱,把自己和狗儿莺儿都养得稍稍胖了些,甚至攒下了几串铜钱。


    在那一年到头难得歇息的几天里,三人缩在同一个被窝里,用单薄的被褥盖着脑袋,也盖着正中间放着的铜板,一遍遍数着,喜滋滋地想什么时候才能买一头属于她们自己的驴。


    而当镇上的张员外放起过年的烟花,绚丽的花火漫天绽放时,满镇人都挤在街头,一边艳羡一边蹭着这一束束燃放的火光。


    李寻真笑着转头,问狗儿和莺儿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狗儿依然是有些害羞的模样,说道:“我觉得,李姐姐太辛苦了,所以我的愿望是……希望来年的自己能快快长大,多帮李姐姐分担一些!”


    李寻真和狗儿、莺儿三人,说是合力摆摊卖豆腐,但其实许多工作都是李寻真独自包揽的。


    因为李寻真自觉自己是个假小孩,而狗儿莺儿两人却是真的孩子,所以在日常生活里,李寻真只将一些轻便的、好完成的工作交予了两人,自己则负责了一些繁琐的、沉重的事务。


    李寻真从没有开口主动诉说自己的这些辛苦,可狗儿却注意到了她的每一分付出,这叫她如何不欣慰呢?


    一旁,莺儿也是格外懂事乖巧,说道:“我的愿望是希望来年我们的生意会更好,不但要攒钱买下一头驴,至少还要有买下一件磨的钱,这样一来,真儿姐姐就不用每日起那样早,去镇外磨豆子啦!”


    这一刻,李寻真心中格外熨帖。


    是的,她的付出和善意,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得到回报,可如果这份善意真的有回报的话,那该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于是,在这样灿烂的烟花下,李寻真也许下愿望。


    她希望,她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家人们——无论是现代的还是古代的——都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难。


    她希望,大家的日子能够蒸蒸日上,每一天都能好过上一天,重要的人都在身边,家人和友人永不分离。


    她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一年,大家的生活都很艰难,愿望都很渺小,但李寻真却开心笑着,觉得幸福触手可及。


    但,在李寻真卖豆腐的第三年,也就是李寻真八岁的那一年,变故发生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寻常的夜晚。


    凌晨时分,勉强休息了几个时辰的李寻真起来了,拿出白日狗儿和莺儿辛苦过滤好的豆浆,准备煮浆。


    可就在李寻真生火时,一个受过李寻真恩惠的流浪儿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告诉李寻真,说他白日路过某条胡同时,听到了赖皮李对她们的阴谋谋算,打算在这两天的早市上碰瓷,要趁机砸了她们的摊子,最好把李寻真赶出镇子。


    而赖皮李这样做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想要抢走李寻真的豆腐生意。


    在李寻真看来,豆腐这门生意实在是辛苦又利润微薄,如果不是她实在没有选择,她是根本不想干这一行的。


    可事实上,对于这年头的人来说,能有一门手艺一个稳定的买卖,已经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事了。


    豆腐的制作工艺繁琐辛苦,可它同样成本低投入小,就连李寻真这个孤女都能靠卖豆腐养活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孩子,更何况别人?


    因此,这几日,当赖皮李偷偷窥视、终于弄明白了豆腐的工艺后,便立即着手赶人了。


    毕竟,卖豆腐确实利润微薄,赖皮李可不想跟第二家分享这份利润!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李寻真和莺儿狗儿都是方寸大乱。


    一来,赖皮李和那几个地痞流氓都是成年人,真要起什么坏心思的话,随随便便就能制住她们,甚至再坏一些的,把她们偷偷捆了卖掉也有可能。


    而等到他们被迫签了卖身契成为他人家的奴婢,从良籍变成贱籍后,那他们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二来,哪怕赖皮李不至于坏到骨子里,没想过把他们三个孤儿卖了,而只是单纯想要独占豆腐生意,把三人的摊子砸了赶走他们,李寻真三人对此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首先,县里的官老爷们不会管这等小事,而他们也没钱请讼师打官司。


    再者,县里的老爷们真的为民做主了,又有什么用?


    想要让几个人——特别是几个没有靠山没有家人的孩子消失的办法多了去了,万一赖皮李那几人恼羞成怒后,真把他们提脚卖了怎么办?


    哪怕不把他们卖了,日后赖皮李他们天天来找麻烦砸摊子又怎么办?这生意还如何做得下去?


    而至于收买当地的地头蛇、恳求地头蛇的保护什么的,这也不是他们这些小孩子做得来的——他们就不怕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么?


    赖皮李可能看在邻居的份上不会做得太过,但那些地头蛇都是手上沾了血的!


    所以,只能躲。


    那一天,惶惶不安的三个孩子没有心思再继续处理豆腐的事。


    他们敲开小院主人刘大娘的门,向这个热心肠的大娘说明了情况后,拿回自己的租金,收拾了为数不多的家当,便牵着他们最值钱的小驴,连夜离开了这个小镇。


    而当李寻真离开这个象征着新生也象征着别离的小院子时,她有些伤感地回头,刚好看到刘大娘拿着一个包袱,匆匆而来,塞给了她。


    “李小娘子,莫要怪我,那赖皮李实在是个混不吝的,而我们莫家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惹不起他,也无法为你们撑腰……不过至少,这几年的租金我都给你留着,你且拿回去吧。


    “莫要推辞,李小娘子,你这一去,前路难测,那青江城你人生地不熟的,怕是有着万万分的艰难,能有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事。


    “若你真过意不去,那就待你日后发了家,再多多回来看我这个老家伙吧,倒时候,你再来同我还这些钱,我保证二话不说,把它们全都收下!


    “哦,对了,还有这块玉佩。这是那位仙人离开前留给你的玉佩,她说,你虽无仙骨,入不了仙途,日后却应是有一场天大的仙缘,所以她让你拿着这块玉佩,切莫遗失。我原本念着你还年幼,想要为你多保管几年,但你如今既要走了,这玉佩也该物归原主了。


    “那、那么,李小娘子,我们就此分别了。还望你日后,珍重珍重!”


    在刘大娘的殷殷嘱托和步步相送下,李寻真和莺儿狗儿三人到底离开了这个无名小镇。


    李寻真心中虽有对赖皮李的气愤厌恶,但更多的还是不得不与刘大娘分别的悲伤,以及对刘大娘处处照拂她的心意的感激。


    她以为,狗儿和莺儿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可事实上,从这一年之后,事情就不太一样了。


    并且一年比一年不一样。


    这一年的年末,李寻真三人搬到了青江城。


    因吃了赖皮李地亏,知晓凭她们几个孤儿的力量是没办法守住一门手艺的,于是便干脆把豆腐的制作工艺及几个与豆腐有关的食谱打包,卖给了出价最高的酒楼掌柜,之后,她们便安安心心地租了个小院子住下。


    为了避免坐吃山空,李寻真和狗儿莺儿三人又寻了事做。


    李寻真和莺儿两个女孩子,则进了绣楼当绣娘学徒。


    其实,李寻真和莺儿两人的年纪,对于当绣娘学徒来说其实是大了些的,但好在她们两人都十分聪颖,因此那绣楼管事看在她们也交了学艺银钱的份上,把她们收下了。


    至于狗儿,他其实也是想要跟李寻真和莺儿两人一样,去当个学徒,学门手艺的,但至今没有找到门路。


    也对,在这个一门手艺能够养活一家人的时代,有多少手艺是能够轻传的?又有多少人为了一门手艺甚至为了一个制作图、一个菜谱就闹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在这年头可不是危言耸听!


    因此,直到这一年的年底,狗儿都没有找到他能做的事。


    当又一年新年来到,作为大城的青江城的天空绽放出了更绚丽的烟火时,三人再一次在这样的烟火下闭目许愿。


    李寻真许愿道:“我希望,大家的日子能平平稳稳,越过越好。”


    随了李寻真姓后改名为李茵的莺儿,向往地许愿道:“我希望,能与真儿姐姐快些赚钱,赚大钱,日后再不必过苦日子了。”


    改名为李照的狗儿许愿道:“我希望日后再不会被人欺负,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不会被人抢走!”


    李寻真有些惊讶地看了莺儿和狗儿,不,是李茵和李照一眼,没想到两人的愿望竟然有了这般大的变化。


    她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可她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这一年赖皮李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太过,让他们生出了想要改变的心思。


    这都是正常的,李寻真可以理解这样的改变。


    她可以理解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他人夺走自己的重要之物,而自己却只能低头退避三舍连夜搬家的不甘和委屈。


    所以她也可以体谅,当处处碰壁的李照终于放弃当某个老师傅的学徒,而想要读书时的心情。


    那时候,在听到李照的打算时,李茵第一个挂了脸。


    但她没有直接对李照表示反对,而是回头对李寻真抱怨了起来。


    “狗儿他啊,真是异想天开,竟然说想要去读书。读书多花钱呀!”李茵像是一个小大人,说得头头是道,“瞧,给先生的束脩,四季礼品,学习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与同窗的人情往来,这些东西哪样不要钱?


    “狗儿他本来这一年就没赚什么钱,全都是我们在绣花养他,眼睛都快熬瞎了,而且我们自己也是学徒,挣钱很少,全靠之前的那点儿积蓄撑着,可不能乱花!


    “但如今,狗子竟然说想要读书?读书的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我们这儿出!可我们又哪儿来的这个钱呀!


    “更何况,就算我们真的出了这个钱,狗儿他又能考上吗?如果能,要考多久?四十多岁的老童生比比皆是,难道狗儿要我们供养他四十年,供他穿衣吃饭,供他上学念书,还供他日后娶妻生子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当李寻真还想着“读书是人类的唯一出路”,想着狗儿去读书的可行性的时候,莺儿已经头头是道地把读书相关的所有抛费都捋了一遍。


    而她的想法其实也可以总结为一句话:读书的投入太大,获益虽高但不确定性也非常高,不供!


    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可不是说来听听的。


    在古代,底层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去考科举,而哪怕狗儿最后百般辛苦只考了个童生,日后再无法向上一步了,可只要有了这个童生身份,像赖皮李这样的事件就再不会轻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


    所以,很快的,李寻真拍板:供!


    既然狗儿真心想读,那她就想办法供!


    为此,李寻真绞尽脑汁,又想了好几个食谱方子,卖给了酒楼掌柜,并越发刻苦地学习起了刺绣。


    狗儿对此自是感激不已,可明明之前一直同李寻真最为亲近的莺儿,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李寻真悄然疏远了。


    李寻真起初不明白为什么,但之后,某一天,在莺儿状似开玩笑般脱口而出的某句话中,她窥见了端倪:


    “寻真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男孩子比女孩子更重要更金贵?不然当初我们在镇里卖豆腐时吃了那么多苦时姐姐你没有卖方子,搬来青江城后天天学刺绣、熬得眼睛一天比一天坏时,姐姐你也没有卖方子,可狗儿一说要读书,你马上就把这些卖掉了……寻真姐姐,你果然还是更看重男孩子吧?”


    李寻真十分惊讶。


    她完全不知道莺儿竟是这样的想法。


    李寻真想要辩解,想要告诉莺儿,卖食谱方子其实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而她让莺儿去学刺绣,也是觉得人总要有一技之长,而不是为了让莺儿日后用刺绣去赚钱养家。


    她还想要说,镇里的酒楼看着气派,实则管理混乱,方子必然卖不出高价,而她们当时刚搬到青江城时,则是对青江城的一切都不熟悉,正应该低调行事,倘若那时候她们就贸然出手大量食谱方子,一来很容易被人盯上,惹来不怀好意的人,二来她们也不见得能保住那些银钱。


    她还想要说,只供狗儿读书,并不是因为她看重狗儿,觉得狗儿比莺儿更重要,而是因为读书明理,因为孩子本来就该去读书,如果不是青江城没什么女夫子,而书塾里的那些老顽固又坚决不肯教女孩子,她其实是想要把莺儿也送去读书的。


    可李寻真的这些话刚刚出口,莺儿便露出惊讶表情,笑着摆手,说自己只是开玩笑的,让李寻真莫要多想。


    于是李寻真的这些辩解,便又只能咽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一年年底,李寻真又听到了他们的新年愿望。


    李照说:“希望我日后能出人头地,保护真儿姐姐和莺儿妹妹再不受任何人的欺负,让我们再不会被任何人踩在脚下。”


    李茵说:“希望我能快些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从此过上呼奴唤婢、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的好日子!”


    李寻真真切感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之后,岁月如梭。


    第七年,李寻真的积蓄见底了。


    毕竟,供养一个书生的耗费还是太过可怕了,而她脑袋里的菜谱本也不多,到了这一年也差不多卖了个精光。


    李寻真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卖掉了那块仙人留给她的玉佩。


    在当铺出手那块玉佩时,李寻真遗憾地想,或许自己真的与仙无缘,才留不住这样重要的东西吧。


    但是,遗憾归遗憾,比起那一段不知在何处的、遥不可及的仙缘,果然还是过好眼下的日子最为重要。


    她虽遗憾,但不后悔。


    得了银子后,李寻真在从当铺回家的路上,给视为弟弟的李照买了青江城最好的笔墨纸砚,又给视为妹妹的李茵买了她眼馋许久的金簪。


    事实上,李寻真本是想要给李茵买一套最新的绣品花样的,可思来想去,又怕心思细腻的小姑娘多想,以为她这个当姐姐的是在催她多干活,认为她又偏心弟弟,于是便干脆买了个金簪。


    李寻真想,这次应当不会出问题了吧?


    到家后,李茵和李照都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各自的礼物,李寻真大大松了口气。


    可也正是这也晚上,起夜的李寻真发现与自己同住一房的李茵床上是空的,而窗外,有人点着灯,窃窃私语。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照哥哥,我经常想,若我也是男儿就好了。若我是男儿,我也会有读书的机会,而不必点灯熬油、日夜绣花,感受着自己的眼睛一日坏过一日;若我也是男儿,寻真姐姐必然也会高看我一眼,而不是把我当作什么能随意打发的玩意儿……


    “瞧,寻真姐姐给你的礼物,是笔墨纸砚,是与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有直接关系的物件,可她给我带的礼物,却不过是妆点外貌的外物罢了。她看重你的未来,却只关心我的外貌,照哥哥,我是真的羡慕你啊……”


    在李茵黯然的叹息中,李照关心回道:“茵茵妹妹,你切莫妄自菲薄。你虽为女子,却从小聪颖,胸有锦绣,半点不输男儿,若非当年的变故,你如今还是官家女子,才名也必定早早传扬出去,名震京城,又怎会在这里当这个小小绣娘?


    “李家姐姐虽然救过我们,但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孤女,自然鼠目寸光,毫无远见,不知女儿身也能有锦绣前程、满腹经纶,这才小瞧了你的才能……


    “茵茵妹妹,你且放心,我日后必定悬梁刺股,日日苦读,待我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我必用八抬大轿,将你风风光光求娶进门,让你成为高高在上的官夫人,从此过上呼奴唤婢的日子,再不必和农妇一样庸庸碌碌,日日操心生计与一日三餐。”


    李茵仍然犹豫。


    “那、那寻真姐姐怎么办?我看得出来,寻真姐姐她定然也是对你有好感的,否则这些年来怎么会对你这样好,又怎么会这样偏心你、爱护你?”


    李照一笑:“这有何妨?李家姐姐若当真心悦我,日后你为妻,她为妾便是了。看在她救过我们的份上,我们好好奉养她的下半生,也算是仁至义尽。当然,我心中只有你,茵茵妹妹,我纳她只是为了报恩,你明白的吧?”


    李茵沉默了一会,低低“嗯”了一声。


    之后的两人又说了什么,李寻真没有再听下去了。


    她回到床榻上,装作熟睡的样子,没有惊动任何人,但也没有再睡着了。


    李寻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也想不明白那两个曾经乖乖依偎在她身旁叫她姐姐、对她千依百顺,会因为她的辛苦而感恩,也会因她的伤口而含泪的两个孩子,是怎么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人究竟是在不知不觉中烂掉的,还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烂掉的?


    那些初见时的害羞和胆怯,难道都是伪装?那些曾像小兽一样维护她这个姐姐、对敢于为难她的人露出凶恶爪牙的孩子,难道只是她的错觉?还有那些在寒风中相互取暖、相依为命的过往,难道都是她的大梦一场吗?


    又或者说,某些人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腐烂而恶臭的,只是因他们掩饰太好,而她又有眼无珠,所以才会将那些恶臭腐坏的脓疮误以为完好无缺?


    李寻真辗转反侧,没有答案。


    而李寻真也没有太过为难自己,去逼迫自己思考这些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她只是在这一天之后的某个早上,收拾了包袱,拿走了自己售卖玉佩换来的积蓄,牵着长大了的小毛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青江城外的晨光中。


    李寻真没有选择去质问这两个孩子。


    她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世,问他们为何如此看不起救下他们性命的恩人,甚至以恶毒心思揣度她的用意。


    因为李茵和李照今年才不过只有十二三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连大脑都未发育完全,说白了就和一头会说话的野兽没有区别,会说出什么恶毒愚蠢的话都不足为奇。


    但与此同时,李寻真也没有选择原谅,没有忍气吞声地供他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后再向他们发难。


    因为她救下这两个孩子、视他们为弟妹时,是她的选择,出自本心,从不后悔。


    所以当她抛弃这两个孩子、视他们为水火时,同样也是她的选择,发自真情,无愧于心。


    她不欠任何人,所以不必为任何事感到愧疚。


    李寻真洒然离开了青江城,没有回头。


    那时候的李寻真以为,这应当就是她与这两个孩子最后的缘分了。


    但,六年后,也就是李寻真十九岁的那一年,突然有仙师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院子里。


    那位仙师模样俊美,剑眉星目,衣饰华贵,纤尘不染,从发冠到鞋底无一不精致,与自幼辛苦劳作、手上茧子厚得摸绸缎都会勾丝的李寻真看起来简直不像同一世界的人。


    可那仙师却是语出惊人,一见到李寻真便说道:“李寻真,我与你还有一段因果未了,需要你与我成婚,以此了结这段缘分。”


    李寻真几乎惊得呆了:“你与我有何缘分,竟需要成婚来了结?”


    那仙师说道:“你曾救我一命,我需还你一段仙缘。”


    李寻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救了这样的人物,因为她救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她只是问道:“既是仙缘,为何你不收我为徒,引我踏上仙途,而非要与我成婚?”


    仙师不耐说道:“你身无仙骨,收你为徒又有何用?以你的资质,怕是死了都无法踏上仙途,你又何必做这等白日梦?如今,我以一段姻缘报答,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李寻真气笑了:“这位仙师,对于你来说,我或许贫穷、卑微,相貌平平,甚至对你来说可能是丑陋不堪,所以你便以为我能有机会与你结下姻缘,是我九辈子才修来的天大福气。


    “可我要告诉你,我的灵魂自由而独立。我活到现在,从来不攀附任何人,也没有加害过任何人。我与人为善,救下的人不计其数,我还乐善好施,授人以渔,帮助无数人找到了生命的出路!


    “我从不以我的样貌而感到自卑,所以也不会因你的俊美就认为低你一等,我或许是天地间再渺小卑微不过的一个生命,但卑微不是卑贱,所以我也绝不会比你低贱!


    “你以为与我结下姻缘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可你有询问过我的意见吗?你有想过我是否愿意与你成亲吗?你没想过,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瞧不起我!


    “既然如此,我便也直白地告诉你,我不肯与你成亲,不愿与你缔结姻缘!因为我比你瞧不起我更瞧不起你!”


    那仙师有片刻呆滞,似乎有瞬间动容。


    可他很快回神,不屑道:“井底之蛙,如何敢对天上月大放厥词?你可知晓,若非你曾幸运地救我一次,以你这样的身份,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接触到我的机会?!


    “好了,莫要自抬身价,也莫要做那无谓的口舌之争,我肯与你成亲,你接受就是,哪来那样多废话?!”


    不等李寻真再开口叱责,那仙师大袖一挥,瞬息就把李寻真带到了万里之外的魔族之地,断绝了李寻真与她经营数年的人际关系,也断绝了她与那头带在身边十多年的小毛驴的联系。


    而直到李寻真被迫穿上嫁衣,盖上红头盖,被侍女压着与那仙师拜天地时,李寻真才终于知晓,那所谓的“仙师”根本就不是仙师,而是魔族少主帝昭!


    也是直到这一刻,李寻真才终于福至心灵,骇然发现了自己穿书的事实,也发现了自己当年救下的那两人的身份,以及身旁那个逼迫她拜堂之人的身份。


    狗儿,李照,帝昭,魔族少主。


    莺儿,李茵,宋茵茵,仙帝之徒,命中注定的神女。


    多可笑啊。


    当年的那份怜悯和爱护,那些如大梦一场的亲情和相依为命。


    那些原本在她心中珍藏的记忆,对如今的这两位天之骄子来说,恐怕都是她这个凡人的处心积虑的攀附和不知廉耻的自抬身价吧?


    多可笑啊。


    被自己所救之人鄙夷轻蔑,比作“井底之蛙”的——她。


    当年,在省吃俭用,将仅剩不多的口粮让给两个毫无关系的孩子时,李寻真没有后悔。


    而在她起早贪黑,为了养家糊口绞尽脑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时候,李寻真没有后悔。


    就连在她卖掉重要的仙人玉佩给两人换来物件,却又被两人恶毒的揣测伤透了心的时候,李寻真同样没有后悔。


    可这一刻,在李寻真被这位魔族少主帝昭“施舍”来一场婚姻时、在李寻真被浩荡法力逼迫得跪下,对着天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时,李寻真终于后悔了。


    好后悔啊。


    她想。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的一生,分明从未做过恶事,为什么她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虽然她行善从不为回报,可她难道就该得到恶报吗?


    还是说乐善好施、与人为善,本就是一场错误?


    再一次的,李寻真陷入了彷徨。


    就像是在心中饲养着一条毒蛇。


    每当悔意蔓延,如刺人的荆棘从她胸膛长出时,那条看不清面目的毒蛇的毒液就会悄然低落,灼烧着她的心。


    李寻真苦苦坚持着,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她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第140章 神女(三) 你可欢喜?……


    这是一本名为《神女无心》,又或者是名为《永夜无疆》,也有可能是《永恒之界》的小说。


    说实话,穿越十九载,李寻真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当初随意看过的那本小说究竟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那个名字曾被人称赞为“很有格局”。


    而荒谬的是,直到李寻真穿越十九载后,她才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并非普通的穿越,而是穿书。


    可是,连书名都不记得了的李寻真,自然也不太记得这样一本被称赞为“有大格局”的小说,具体说了个什么故事。


    她只记得这本书的主线,大约是穿越为光禄寺少卿之女的女主宋茵茵,在其父被卷入夺嫡之争抄家下狱后,靠其聪慧逃脱天牢,从此流落民间,后又遇上了她还是大小姐时曾施舍过的乞儿狗儿,与狗儿相互扶持长大,接着被偶然路过的仙帝谢承误认为魔族之人,动了恻隐之心,带回仙界悉心教导。


    后来,宋茵茵历经了无数劫难,用权谋之术,踩着尸山血海甚至剑斩情缘,终于击败自己的师尊兼爱人,独自踏上仙界最高点,成为一代女帝,最后。在面对三界浩劫时,她还为了拯救苍生毅然献祭己身。


    苍天感念她的付出,令她死而复生,并集万千气运和力量于她一身,让她不仅仅是仙界女帝,而是成为了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单从这个主线来说,这应当是个非常励志的剧本,并且具备了“大女主”这个流行元素,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这从上一世李寻真这个对小说并不热衷的社畜,都听过、看过、记过这个故事,就能看出它的流行度。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寻真对这本小说的印象并不好,面对那些被书粉挑出来再三赞美的金句时,李寻真也难以苟同。


    ——陷入情爱的女人是最愚蠢的,她们不懂,只有权力才是女人真正大补之物!


    李寻真实在无法认同。


    她始终记得自己初中的历史课堂上,那个声音柔和的女老师曾在闲聊时说起的话:


    现在资本主义文化用于市场的成本和收益分析,已经渗入到了人们生活的私人领域,绩效原则更是被用来衡量爱与性,可是人们忘了,“爱”是永远不可被称量的。同学们,你们现在可能不明白,但你们要记得,如果在一个文明里,连“爱”都被物化、被称量、被购买,那么这个文明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她还记得自己高中政治课堂上,那位不苟言笑的政治老师,在讲课前的第一句话说的是:


    我们之所以学习这些内容,是为了掌握事物的核心规律,为了用它们来消灭阶级和人上人,而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人上人。


    李寻真不懂,为什么宣扬一个理念一定要通过贬低另一个理念来实现。


    亲情,友情,爱情,这些都是“爱”,都是“情”。有“情”之人,为何就低人一等?


    先爱己,再爱人,最后去爱天下的每一个人。这样的人,为何就愚蠢低贱了?


    而连身边具体的人都不肯“爱”的人,你口口声声的“爱苍生”又如何实现?还是说爱一个虚假的概念就是所谓的“大格局”了么?


    而李寻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享受了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现代人,在穿越后会以那样理所当然的态度融入阶级森严的等级制度里,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成为人上人”,并摇身变作这个等级制度的忠实捍卫者。


    是的,一个人的确难以对抗一个社会的制度,对抗一个体系的压迫,一个穿越者就想要改变世界是不现实的。


    但不加入这个体系,不去助纣为虐,不成为这个体系里那柄挥手砍向无辜者的刀,有那么难吗?


    李寻真有太多不明白的事,她有太多会人嗤笑天真愚蠢的想法,还有太多说出口后会被人以“只是一本网文小说”“按你说的那样写就不好看了”“快餐文学较什么真”就轻易驳斥了的观点。


    于是李寻真没有与旁人辩论什么,只是将这本小说放下就罢了。


    可如今,李寻真却突然发现,她竟然穿越到了这样一个以她无法认同的理念为核心的世界里。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以一个路人甲的身份,卷入了主角团的故事中,成为了从未在小说里出现过的流浪小团体的第三人。


    李寻真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同为穿越者,莺儿她、不,宋茵茵她却能心安理得地装作孩子,在那段最艰难的时日里依然冷眼看她一个人折腾了那么些年,沉默接受她的照顾。


    李寻真也不想去思考,那位魔族少主帝昭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强行把她捆到魔族,押着她拜了天地,向三界昭告他魔族少主帝昭之妻,名为李寻真。


    李寻真只是忍不住思考,在加入了她这个预期之外的人后,这个大女主爽文故事,又会走向何方?


    李寻真不知道。


    她预测不到那样遥远的事,也没有太多时间思考那么久远的未来。


    因为她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自救。


    在那一场隆重却又轻慢、昭告天下却又无人看重的婚礼后,李寻真就被困在了魔宫中。


    李寻真并不想留在这座华贵雅致、却又在每一个缝隙每一道地砖里藏着鲜血的宫殿里,但作为一个只有一点儿力气的凡人,她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做,才能从魔宫的无数双眼皮底下逃脱。


    因为作为魔族少主的妻子,哪怕魔族少主自己都不甚在意,婚礼礼成后就直接把李寻真撂下、消失不见了,但他离开前留给李寻真的阵仗,却半点不小。


    其中,有贴身侍婢四人,负责李寻真的日常起居;衣饰管理四人,负责管理李寻真的服饰、首饰库房、熏香熨烫,仪容配饰;饮食侍奉四人,分别精通茶艺、糕点制作、风味烹饪、药物调理;礼仪侍女两人,负责教导礼仪、安排节礼;文书侍女两人,负责协助少主夫人处理宫中账目。


    这就已经有十六人了,而其他负责洒扫浆洗的杂役宫人,更是数不胜数!


    李寻真不过是一个凡人,她实在没办法从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逃跑。


    甚至每当李寻真表露出一星半点儿的想要离开宫殿的想法,都会立即被魔宫里的这群人精侍女发现,牢牢盯住,左右不离。


    而哪怕李寻真想方设法地找借口,甩开了她们片刻,冲向宫外,那些看守宫门的侍卫们,也绝不会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样,李寻真被留在了这座深深的魔宫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哪怕周遭的侍女守卫们在明面上都听从她的命令,没有半点怠慢于她,但单单只是不允许她离开宫殿一步这件事,就让李寻真敏锐察觉出了那一张张在她面前恭敬低垂的脸上隐藏极好的轻蔑不屑。


    李寻真明白,自己与其说是魔族少主的妻子,不如说是一个被帝昭以报恩之名关押在魔宫里的囚犯,一个让帝昭了结因果的工具人。


    待到她“富贵一生,寿终正寝”之时,就是帝昭神功大成之日。


    这对帝昭来说固然是好事,只要他耐心等上半个世纪,就能轻易还掉一份救命的恩情,了结一段尘缘。


    而半个世纪的时间,对寿命动辄千年的魔族少主来说,长吗?


    不长。


    也就闭关修炼一次的时间而已。


    所以用成亲和富贵报恩,对帝昭来说是非常划算的,毫无疑问。


    可对她李寻真来说,又是好事吗?


    或许是吧。


    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这短短八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好一生啊!


    而哪怕对现代人来说,这或许也是相当美好的一生,因为她富贵荣华的同时,既不用生孩子,还不用伺候老公。


    有钱有闲死老公,谁不说这样的女人好命呢?


    若有人知晓了李寻真现在的境遇,肯定会有无数人骂她不知好歹,骂她假清高真命贱,又或是大喊“别慌,老奴闪亮登场”、“死丫头吃这么好还这么拧巴,干脆让我来演两集”之类。


    可李寻真就是不愿。


    她就是讨厌魔宫里的一切。


    那些繁琐得每一个眼神都要被框好的礼节,层层叠叠让人喘不上气的衣服,沉重至极扯得她头皮疼的首饰,像鬼影子一样没办法甩开的侍女守卫,一声接一声的“少主夫人不可疾行”、“少主夫人切记仪态”、“少主夫人定要忌口”、“少主夫人”……


    李寻真是真的讨厌这些无形却又牢牢拴在她脖子上的束缚。


    曾站起来当过人的,如何还能弯下腰去做狗?


    哪怕是狗王,那不还是狗么!


    曾在天空自由翱翔过的,如何还能被关在笼中?


    哪怕笼子金碧辉煌,那不还是笼子么!


    李寻真总是忍不住想念那个她攒了许久的钱才肉疼买下的小院子,想念自己两年前被路过货郎糊弄着买下栽好的枣树,想念自己学习邻家大娘在院子里搭起的葡萄藤,还想念自己为毛驴小瓜开垦好的小菜地。


    她想念那个陪伴自己磨豆子卖豆腐、后又陪伴自己走过万水千山的小毛驴,想念邻居家拿着根树枝说要仗义走天涯最后被爹娘混合双打哭着抛弃自己侠客梦的小鬼头,想念早市上卖葱油饼和酱饼时总记得给她留一份的豪爽大娘,想念那些在旅行路途中萍水相逢后又各自分别的友人与知己。


    世界那样广阔,如同浩瀚无垠的天空和星海,她明明是走过的,可如今能够被李寻真看到的,却只剩下魔宫上方那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


    魔族少主帝昭曾轻蔑称她为井中蛙,那时候的李寻真并不认同,因为她知道自己有一肚子的古今中外的哲学和理念,知道自己走过无数的地方,见过无数的人与事,有被知识托举的灵魂。


    她付出过也得到过,被欺瞒背叛过也被人无条件地救助过,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哪怕一分一秒的时间黯淡无光。


    可如今,在被这座华丽囚笼困住后,李寻真却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开始有点儿像那井中蛙了。


    李寻真知道,自己必须要自救。


    李寻真先是试着与魔族宫殿里的宫人们打好关系,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心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魔宫的管理因帝昭的离开,失去了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主子,人心浮动、外紧内松,可对于李寻真的试探也好收买也好,那些宫人总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


    李寻真十分不解,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有这样的古怪态度,直到她意外听到了两个宫人的闲聊:


    “……哇,紫金翡翠镯,那个凡人竟然给了你这个,看来果然不是自己的钱花着不心疼。”


    “什么嘛,还不是因为那凡人不识货?!如果那凡人知晓这镯子有多么稀有贵重,我可不相信她舍得赏我!”


    “不管怎么说,好处还是你拿到了……嘻嘻,死丫头,你可真好命,早知道那个凡人今日手这样松,我就不让你帮我上值了。”


    “怕什么?她有求于我们,日后定是还要继续重赏我们的,且等着吧,等她把少主配给她的私库赏完了,我看她怎么办!”


    “唉,想想可真是不甘心啊。不过区区一介凡女,身材矮小,貌若无盐,却因救过我们少主而成为我们魔族的少主夫人,真是想想都气得肝疼……那样丑陋的凡人,如何配得上我们的少主大人?”


    “莫气莫气,我们少主大人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怎么可能真瞧得上她?这都两年了,少主大人不是一次都没有回过帝宫么?”


    “更可气了!少主为了避开那个凡人两年未回帝宫,连累得我们也两年未曾瞧见少主了,这事儿,你难道就不气么?”


    “且安心吧,只要我们慢慢熬,熬死这个凡人,少主就会回来了……”


    这一天,在这一个寻常的午后,李寻真突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原来,她这段时日的示好和收买,都做了无用功。


    因为在这些魔族宫人眼里,她既不是魔族的少主夫人,也不是与她们同样的可怜人,而是低贱的凡人。


    她们的地位是不对等的。


    魔在上,人在下。


    上位者永远不会记念下位者的付出,而只认为理所当然。


    所以李寻真所有的示好甚至施恩,在魔族宫人们看来都是李寻真应该做的,不会记李寻真的半点好。


    甚至她们还会主动将李寻真对她们的好,记在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露脸的帝昭身上,并反过来认为李寻真大手大脚,既没有眼见,还自降了身份,不愧是低贱的凡人。


    当明白这一点后,李寻真沉默地在窗前坐了许久许久。


    她没有生气,她只是为这样的世界感到悲哀,也为不幸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而悲哀——


    当力量这条道路被堵死,人心这条道路也走不通时,她究竟要如何做,才能逃出这座金色的囚笼,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李寻真想啊想,想啊想。


    从十九岁想到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四十九岁,原本如瀑的青丝花白,而那张年轻的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在这些年里,她闹过绝食,也闹过自杀,爬过狗洞,也跳过楼。


    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帝昭闹出来,想要和帝昭或者任何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谈判,哪怕几句话也好。


    李寻真相信,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能想到办法说服这些人放她离开这座囚笼。


    可无人理会她。


    魔宫里的那些宫人们,分明是活着的,注视她的目光却像是死物般冰冷。


    五十九岁,李寻真依然没想到逃脱的办法,但她也不必再继续想了,因为她的寿命,在这一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而也正是这一天,这座整整四十年未曾开启的囚笼,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和第一位客人。


    所谓的主人,毫无疑问是那消失了整整四十年的帝昭。


    四十年未见,帝昭依然一身仙气飘飘,与李寻真四十年前记忆中见过的那位“仙师”无异。


    可跟在帝昭身后走进来的那客人,却比帝昭更光彩夺目。


    如果说帝昭是“仙师”,那这位客人就是“神女”,如果说帝昭是高岭之花,那这位客人就是天上月!


    在像是虚假又像是真实的渺渺仙气里,那“神女”走近了,屈尊降贵地在李寻真病榻旁坐下,毫不嫌弃地伸出她白玉雕琢般的手指,握住了李寻真那只苍老又长满老人斑的大手,露出一个亲切笑容。


    “寻真姐姐,我是莺儿呀,还记得我么?我曾经承诺过,定会报答你的恩情,而我也知晓,比起我来你更喜欢昭哥哥,所以当年,我劝昭哥哥娶了你,给予了你凡人穷尽一生都想象不到富贵荣华……怎么样?如今四十年过去了,你可欢喜?”


    电光石火间,李寻真明白了一切。


    原本奄奄一息的她如回光返照般抓紧了宋茵茵的手,目眦欲裂:“是、是你?!你——”


    是故意的!


    这一瞬间,被关在囚笼里整整四十年无人倾诉不可逃脱的绝望、苦闷、悲痛、疯狂,甚至是憎恨,再也无法被理智关押,化作怨毒的潮水汹涌而出,几欲将李寻真整个淹没!


    “为何?宋茵茵,为何要这样对我?”


    李寻真眼泪在脸上纵横,如垂死的野兽一样绝望,声嘶力竭。


    “我有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何要害我?为何要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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