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金玉失温【卷二完】 掉马,问价。……
91.
再次醒来时, 眼前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
昏暗中有一点暖光,不太亮,正好够陈慕律分辨出眼前人的模样。
目光顺着光线轻轻描摹过孟长赢的脸庞,他似乎瘦了些, 脸颊上的肉少了, 也褪去了初识时的青涩。
光阴无声, 少年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伐骨断髓, 蛰伏着抽条生长, 闷声不响地磨炼着,才半年便已经变了样子。
陈慕律动了动, 发现自己似乎是躺在了孟长赢的怀里,两人凑得很近,呼吸交错着,好像再近一点便能唇齿相融。
好在时辰还早,解完毒的少年已经和往常一般陷入了昏迷状态,陈慕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慢慢伸出手,拨开孟长赢的衣襟, 看到了底下红肿的伤痕:“这到底是下了多少涣灵散。”
地上铺着一件宽大的外衫,另一间小衣整整齐齐地折了几折,垫在孟长赢的手臂上, 让他枕着。一颗夜明珠安安静静地躺在枕前, 就在距离孟长赢的手臂不远处, 应当是自他袖中不小心漏下的。
陈慕律挣扎着起身, 幸好系统走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一仓库的灵力补给药剂。他连着灌了好几瓶,总算是有点力气收拾残局了。又是几十道清洁咒砸下去,收拾二人身上的痕迹时,他强撑的理智即将告罄。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 他从那张简陋的床榻上爬起身,第一次看清了洞里的全貌。
光秃秃的石壁,没有泥土和杂草,四面都是硬邦邦的石面。墙壁上斑驳一片,深深浅浅新旧不一,刻着一道又一道交叠的剑痕。脚边的墙角处有一小块石头立着,后面的角落里零零碎碎堆着几瓶伤药,还有带着干涸血迹的布条。
陈慕律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瓶子,里面装得都是些寻常的药物,于涣灵散之毒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他沉默地放下药瓶,打开自己的储物戒开始翻找,不多时便翻出了一支灵参。律乘雪给的千年灵参,北部雪城的至宝,可解百毒。他这些天被律乘雪灌多了灵参茶,也习惯随身携带了。
正准备将那支灵参混入伤药中,陈慕律动作一顿,僵在了原地。
【警告!警告!检测到重大剧情点,请宿主立刻停止偏离行为!违规处罚将会在十秒后强制开启!】
黯淡的光屏弹出,鲜红的字幕几乎快要跳到他脸上。陈慕律看着“违规处罚”四个大字,咬着牙把那株灵参丢回了储物戒中。
死系统。
因为在静思崖剧情中,坚韧的主角身负余毒,在饱受囚禁之苦后磨炼了心智,会在力竭后逼出体内毒血,打通一身灵脉,不出一年便悄悄晋级了元婴,为日后的打脸做准备。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就这样靠绝境堆出一个剑尊。
陈慕律垂下眼,看了看熟睡的孟长赢,他唇色惨白,面色也不怎么红润。一个月不到,他便明显憔悴了。
孟长赢,你这主角当得也蛮惨的。
【警告!警告!请宿主停止偏离剧情行为……】
他冷嗤一声:【开什么玩笑,到时候把人磋磨死了,你和我都可以去重开了,给我闭嘴!】
说罢,陈慕律毫不犹豫地切下灵参的一角,碾成粉末混入了伤药中。灵参虽能治百毒,但它对同心蛊毒和涣灵散之毒都只能起到压制的作用,更何况还只有少量。
他现在只想让孟长赢缓解一些涣灵散之毒,至少让他的伤口愈合。
似乎是他的警告起了作用,吃软怕硬的代班程序滴滴滴尖叫了半天,便彻底熄了火,扣了他三天存活时间就自己灰溜溜下线了。
陈慕律连忙又割了好几块灵参,把每一瓶伤药都加了料,既然扣了存活时间,那他必然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自作自受,对自己下手都这么重……”现在还要扣他的生存时间,真是可恶。
蹲在角落里忙活了半天,他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好在大功告成,陈慕律轻轻松了口气,拿起一方丝帕胡乱擦了起来。
“擦得用心点。”
一阵清爽的忍冬花香气铺面而来,后调混着淡淡的桂花,陈慕律一边擦一边腹诽,这帕子还怪香的。
“谢了。”他叹了口气。
“不用谢。”那人轻笑了一声,“这原本就是你的帕子。”
陈慕律一僵,蹲坐的姿势让他的小腿麻了半边,他动不了,更不敢回头。
温热的吐息沾上了他的颈间,那人凑到他身边,手精准地抚上了他小腿的酸麻处,用了一点力轻轻地揉了起来。
陈慕律僵着身子被他禁锢在怀中,听到那人笑着说:“不记得了?师妹你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说着,他指尖灵力一挥,那方落在地上的丝帕重新回到他手中。陈慕律眼睁睁地看着他展开那方帕子,露出上面绣着的簇金牡丹暗纹。
孟长赢一边替他揉着腿,一边娓娓道来:“这是你在梵镜城客栈那一夜沾药的帕子,你潜进了我的房间,弄破了我的十指,还记得吗?”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哼笑了一声:“后来啊,你哭丧着脸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抹药,边抹边骂说这么好的药早知道就不给我用了,用的就是这方帕子。”
他最后点评道:“蠢得要死。”
陈慕律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才堪堪维持住了体面:“胡……胡说八道!”
孟长赢垂眸,手中变出了一颗夜明珠。
他笑着,慢条斯理地转着那颗珠子:“还有这个。”
陈慕律惶惶无措地盯着他手中的南沧夜明珠,是他醒来时在枕边看到的那一颗。
这样子的南沧珠他储物戒里有好几大匣的,都是华京仙境给的。他只当是照明用的,总是会弄丢。可是他忘记了,整个倾月宗也没几个人会富贵到把南沧珠当次抛灯用。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这一颗珠子?
心中慌乱得直打鼓,陈慕律唇瓣动了动:“这珠子……人、人人都可以有,孟长赢,你穷疯了连这个都要讹吗?还是你终于失血过多,犯了癔症?”
“师妹这话说得好伤人,只是你现在的脸色恐怕比我更像重伤之人吧?”孟长赢挑了挑眉,冷淡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人毫无血色的脸上,意有所指。
陈慕律低下头,掩饰地扯了扯嘴角:“孟长赢,你别发疯。”
孟长赢轻轻笑了笑,抬手捏住陈慕律的下巴,温和又不失强硬地与他对视,不给人一点逃避的机会,直接宣判了结果。
他一字一顿道:“师妹,你把这珠子落在归月剑冢里了。”
剑风瑟瑟,吹得陈慕律整个人都发起颤来。
“或许……”孟长赢似笑非笑,俯身与他耳鬓厮磨,“该叫你师弟吗?”
洞穴,南沧珠,混乱……一桩桩一件件,明明时过境迁,所处之地也不怎么相似,可他还是有一种可怕的熟悉感。
眼前之人明明才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可此刻相识数月的点滴情谊都化作了拍在他脸上的响亮耳光。陈慕律眼眶通红,一眨不眨地盯着孟长赢,惶惶无措,惊恐得好像看到了陌生人。
怪不得……怪不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剧情会接二连三地出错,怪不得系统会查不出缘由……
因为变数不止在他这个穿书者身上。
因为从一开始孟长赢就在伪装。
阴冷的风吹着,陈慕律毛骨悚然,剑气在他脸颊上划出一小道红痕也全然不知。
小腿上的麻感已经褪下去了,转而是一种钻心的酸痛,每动一下,便会更痛一分。
陈慕律缓缓起身,扶着石壁慢慢挪到了不远处。孟长赢又凑近,把地上的外衫扯过来让陈慕律坐下,抬起的手已经抚上了陈慕律面颊上的那道伤口。
“别碰我!你走……你走开。”
陈慕律坐下了,但见他靠近,便应激似的把他猛地推开,剧烈地大口喘气:“先离我远一点,除非……除非你想被打。”
“你别激动。”
“你……后退。”陈慕律缓了口气,“再退。”
孟长赢哑然,但看着少年白着脸色的可怜模样,又后退了一两步。
陈慕律死死盯着他:“现在,我问,你答。”
“好。”孟长赢看着他,应下了。
“你……你什么都知道。”陈慕律深吸了一口气,“你什么都记得。”
孟长赢沉默了一下:“对。”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正如律乘雪所说的那样,他试探陈慕律,利用陈慕律,甚至伤害陈慕律。
陈慕律颤着声:“你是在看我笑话吗,孟长赢?”
“没……”
“你也一定很瞧不上我吧?和那些人一样。”
少年胡乱擦了把眼泪,忽而笑了,“嚣张跋扈,自轻自贱,诡计多端,又要害你,又要倒贴你。明明是个男的,却男扮女装诓骗世人。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蠢特别坏?”
洞穴里很安静,连泪珠砸在手心里的声音都分外明显。一阵死寂后,孟长赢动了。
他上前了几步,跪坐在陈慕律面前,变出另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了少年脸上的泪水,用稀薄的灵气捏了个诀,治好了面颊上的伤。
可此刻的细致早就变了味。陈慕律低下头,看着孟长赢用帕子一点一点给自己擦着手心。他鼻尖一酸,一串泪珠又不可控地坠落,打湿了锦帕。
“我不曾笑话你,也没有瞧不起你。”孟长赢眸光动了动,“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求你一个答复。”
南沧珠的光芒很暗,他黑眸幽深,直勾勾地望着对面的人:“陈慕律,你喜欢我吗?”
泪水淌过面颊,少年一下子愣住了。
陈慕律想要逃离,他慌不择路地瞥开眼,却被掰着下巴与孟长赢对视。
孟长赢声音很轻,一双黑瞳亮得吓人:“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男子,每一次蛊毒发作的时候我都有记忆,每一次你吻我的时候我都很清醒。我知道那是你,陈慕律。”
“那你呢,陈慕律?”
他越说声音越轻,像一个冰凉的吻悄悄凑近陈慕律的唇,马上便要落下。
他和那个吻一起被躲开了。
陈慕律颤着唇:“贺兰家是你们的人。贺兰蕴是你们的眼线,所以你早就知道师子昌那些人会作弊,其实根本不用我提醒,对吧?”
“你帮我保住了文试的卷子,但也帮那群世家子弟散布了不少谣言吧?可惜了,虽然事情闹大了,但他们还是没有重罚。”
他扯出几分笑:“不过这一次你对自己下狠手,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做到这份上了,还翻墙进来给我送生辰礼……”
打开储物戒中套了三四层的匣子,是那条黄紫相间的剑穗。陈慕律将那条剑穗攥在手中,失笑道,“实在没有这个必要,装得这般情真意切。”
少年垂下眼,自嘲地笑:“至于喜欢……”
他说不出口。
他该说的,想说的,都说不出口。
【警告!剧情巨大偏离!预备计划开启中……】
【本程序最高指令:保护宿主不被抹杀。】
陈慕律张着唇,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像是年久失修的人偶一般僵直着身子,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控制,只有眼睛依旧属于他,一边淌着止不住的泪,一边漠然看着自己一掌打在孟长赢的左胸上,将他逼退到了洞穴尽头。
“你别哭,我没事。”他嗓子哑得吓人,“别哭。”
伤口绷裂,他又流血了。
陈慕律闭了闭眼,声带终于发出了声音:“孟……孟长赢,我恨死你了。”
“好。”他说,“你恨我。”
“我……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只是想要解蛊毒,想要活命,所以才必须和你做这些事情。”
孟长赢捂着心口笑了下:“对,如果不做这些事情,我们都活不下去。”
“所以……所以……”
陈慕律低着头,攥紧了手里那方打湿的帕子:“既然我们相看两厌,却又不得不凑在一起,不如……做个交易。”
孟长赢笑了:“什么交易?”
陈慕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剑穗被放在外衫上,他埋下头从储物戒中调出了一座小山似的上品灵石,正好堵在二人中间。
孟长赢垂眼看着已经没到膝盖的灵石堆,神色莫测。对面的小少年哆哆嗦嗦地往外掏灵石,看那架势是想把他们两个人都淹了。
陈慕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师兄……我买你。”
孟长赢沉默了很久。
沉默到对面的少年眼中又再次蓄满了泪水,他才幽幽开口:“你想怎么买?”
“这些……都给你。”陈慕律垂着眼,“就当是这一次的费用。”
孟长赢轻嗤了一声:“太少了,用不上。”
陈慕律愣了愣,连哭都忘了:“少吗?”
他环顾四周,灵石几乎堆满了整个洞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孟长赢走到他面前,冷笑:“我是天生剑骨,极品冰灵根,身价自然要高一点。”
陈慕律顿了顿,在满地的灵石里重新拾起那条剑穗,又一点一点掰开孟长赢的手指,将攥着络子上的紫玉塞回他的掌心:“那这个够吗?”
少年握得太久了也太紧了,那剑穗上的紫玉尚有余温。但上边嵌着的金银坠却早已冰凉,一入手,倒比那萧瑟剑风还要伤人。
孟长赢眸色沉沉,握着剑穗的手也抖了起来:“好啊……成交。”
“我会帮你好、好、解、毒的,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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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白马岁隙 完】
第92章 朝露其一 你和孟长赢到底还要吵多久啊……
92.
三年后, 苔云镇。
昔日碧仙坊外的那间酒楼已独立了出去,店面扩了一倍不止,平地起了一座足有十八层高的黄金楼阁,正门前挂着一块金碧辉煌的匾额, 上书碧云楼三个大字。
正午时分, 楼下大堂人满为患, 几层的雅间厢房早在几十日前便被预定空了。店里来往者络绎不绝, 台上乐倌齐奏, 丝竹之音共鸣,急管繁弦, 好不热闹。
门前车水马龙,一架马车也悄悄混入了其中。
一队风尘仆仆的修士下了车,为首的是一名蒙着面纱的女修,身后跟着两位同样蒙着面纱的女弟子,最后下车的是一位小公子。
车边候着的侍从团团围上: “公子!公子你小心些!”
那公子被搀着站稳了,眼睛只瞧着前面的女修:“蔺砚亭,你等等……”
“风小公子小心些, 您若是磕着碰着了,我们姐妹的罪过便大了。”蔺砚亭笑吟吟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转身率先进了碧云楼。
才进门, 便有雕梁画栋, 假山清泉, 明明还是寒冬, 随处可见的珍稀花草便已经在灵气的栽护之下盛放。几步一景,整排的堂倌热情迎接,更有专人陪在门前指引。
走过一段水上廊桥,等候多时的跑堂伙计已经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交接:“几位贵客远道而来, 小店有失远迎。诸位请先移步雅间一坐,我们掌柜就在楼上,马上便来。”
一行人低调地被送入了二楼西侧一处厢房,那伙计问过众人喜好,一一上过茶,又摆了好些时兴的点心。
年纪较小的粉衣女修歪着头打量他:“你这小子倒乖觉,怎么就看出我们是贵人贵客了?”
跑堂伙计笑了下,目光落在蔺砚亭腰间那枚桂花纹样的玉佩上:“碧云桂落金满玉,贵人腰间这玉挂佩便是信物,小的不敢怠慢。”
女修娇笑着,拿起块芙蓉酥:“算你眼尖。”
碧云楼有一套独立的会员体系,只有在碧云楼花销超过百万灵石的高等级主顾才能拥有玉挂佩。
那小公子被一群人侍候着坐下了,看了看手中桂花茶和桂花饼,好奇道:“怎么这里也有个碧云楼?难不成是假的?”
那伙计笑着耐心解释:“小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碧云楼没有真假一说,都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只是地方不同罢了。咱们苔云镇是最早有的,后来生意做大了,这才慢慢把店开到了其他地方。”
“原来如此!”那小公子吃惊地放下茶盏,“怪不得这里比其他家的地方大不少,连崇云……”
蔺砚亭忽然出声:“小兄弟,你们家掌柜什么时候来?”
伙计看了眼腰间玉令的消息,赶忙回道:“掌柜的马上便到了,贵人有何需要不妨先与小的说,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打算在这儿住上几日。”蔺砚亭轻笑道,“不过我们一行人多,需要至少七八间上房,不知道现在可有多余的空房?”
“实不相瞒,咱们这里的上房已经全被定完了,不过您是我们碧云楼最高等级的主顾,所以我们为诸位自动升级成了天字房,您看这样可以吗?”
蔺砚亭挑了挑眉:“当然可以。”
“好,那我立刻为您安排。”
伙计笑着退出房间,匆匆离去,一道橙色的灵气打在门上,设下了一道静音结界。
白衣女修松了口气,收回灵力。
蔺砚亭随之一笑:“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妙。”
性子最为跳脱的粉衣女修也开口:“就是,周仲羽你能不能别这么口无遮拦?要不是我们师姐拦着你,你一开口就要自爆了。”
被点名的小公子唯唯诺诺:“柳蓁,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干嘛,早知道就不与你们同行了,倾月宗都还没到就开始闹笑话……”
“蓁蓁。”蔺砚亭呷了口茶,“没必要,那伙计已经认出我们所有人了。”
碧云楼的玉挂佩是绑定了主顾身份的,信息一查便知。那伙计不但一上来便给所有人添上了茶水,连桌上的点心都细致地摆了三种,芙蓉酥在临音阁卖的最好,牡丹云糕是苔云镇的特色,剩下的桂花饼桂花茶也参照了崇云门的口味。
边边角角都照顾得极为周全,也怪不得这间本是依赖赌坊生意的酒楼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运作成了仙域数一数二的销金窟,连锁酒楼数十家。
柳蓁下意识看了眼蔺砚亭:“那我们怎么办?”
“放心吧,碧云楼可信。”蔺砚亭宽慰她,“听师尊说过,这里也是华京仙境的产业,只不过大家都不知道具体是谁在背后管理,但有消息说是青鸾何氏的人。”
找不到踪迹,却能得华京仙境倾力相助,又能在短时间内赚下如此庞大的产业,足可见背后那位东家必不是寻常人物。
蔺砚亭拿起一块牡丹云糕:“是谁不要紧,只要我们不与之为敌便可。”
此时堂中央的戏台上的那出戏唱到一半,正好到了最高潮的部分。
白衣女修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开口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错了。”
“怎么了?”柳蓁疑惑地问。
“琵琶最后一段的第三个音,”蔺砚亭低笑,“弹错了。”
顶层的灵气裹挟着散金花瓣翩然飘落,一群金箔纸鹤悠悠飞满堂,奢靡浮华。琵琶最后一弦铮铮之音落下,满堂的花与鹤都碎成了一地的光点,竟是一场幻象。
碧云桂落金满玉,朝露梦中一晌欢-
倾月宗,万书阁。
群山淹没在云海里,遥遥一片青。那抹青色之下,稍远处便是苔云镇。
一只金箔纸鹤乘风而来,颤颤巍巍地从窗边的缝隙里飞了进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桌前那叠空白的洒金花笺上。
和那只停在桌前的鹦鹉打了个照面。
那鹦鹉一身渐变蓝紫色的羽毛,看着乖巧,和金纸鹤面面相觑了不过五秒,便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少主!少主!少主!啊——”
一道灵气打在它身上,换得了一声惨叫和哗哗落下了五六根羽毛,一双白如柔荑的手迅速捏住鹦鹉的尖嘴:“没吃药,万书阁内,禁止喧哗。”
“唔——”
“我知道了,我就叫你没吃药怎么了?”来人无奈笑了笑,慢慢抚摸过它的背,“再多嘴,掉得就不止这些了。”
那鹦鹉立刻识相地不动了,老老实实窝在主人手里装鹌鹑。
来人轻轻把它放回桌上,看了眼桌上的纸鹤,心领神会,随即打开了丢在储物戒中的玉令。
不远处的机关悬梯开始挪动,金属碰撞之声低低地响着,抱着伤雀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走了过来:“好不容易入个定,就这样被你家鸟吵醒了,大小姐你想好要赔我点什么了吗?”
“孟长赢十日后出来,许你与他多切磋一日。”那人没有一丝触动,继续翻看着玉令上的信息。
路屏山耸了耸肩:“行行行,不过就怕你孟师兄洞穴待久了,连剑招都生疏了,到时候被我打趴下可怎么办?”
“凉拌。”
“有时候我是真不懂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新花样。”
“花样?什么花样?”那人嗤笑一声,“他卖/身于我,我怎么安排他都可以。”
“这……”
“那个不重要,山下传消息来了。”
路屏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样孟长赢知道吗?”
微风自窗前而来,吹起发丝,额间眉心坠晃着,陈慕律轻扬下巴,倨傲中还有带着几分平心静气:“他出来就知道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个。”
桌上的金箔纸鹤碎成了齑粉,花笺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了几行简短的文字。
「临音阁三姝,崇云门门主幺子,已至苔云镇。」
陈慕律垂眸:“蔺砚亭,蔺砚染……还有柳蓁。”
路屏山皱起眉,沉声道:“这次的仙盟盛会轮到华京仙境主办,从临音阁去往北部的华京,其实不必绕倾月宗这条远路,他们三个应当是提前出发,来探我们虚实了。”
陈慕律抬眼看他:“那崇云门的底细,你可熟悉?”
路屏山挑了挑眉:“崇云门门主周余泽膝下仅有二子,长子名周伯岑,幺子名周仲羽。周伯岑我见过几面,是个稳重可靠之人,年岁和沈大师姐相当,但这周仲羽我还未见过,只知道他如今不过二十五岁,是个药罐子,不怎么出过远门。”
仙盟盛会在即,这伙人绕道倾月宗,必然是有所图谋。
“你打算怎么办?”路屏山眉头紧锁。
陈慕律莞尔一笑:“现在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自然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啊?”
“啊什么啊?有工夫在这里发愣你还不如去多练练剑,省得到时候切磋出个一胜九负,平白无故丢万书阁的脸。”
路屏山一脸受伤地抱紧伤雀:“陈大小姐你可真行!下次这话别当着我们伤雀的面说。”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知道了,你滚吧。”
“但是滚之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问。”
陈大小姐没好气地回他:“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路屏山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说了,你能不生气吗?”
陈慕律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你先说。”
“那个……你和孟长赢到底还要吵多久啊?”路屏山局促地赔笑,“放心,我这次没在碧仙坊下注,只是我个人比较好奇……啊!”
电光火石间,霸道至极的紫光亮起,直接削下了一绺发丝。
“别在万书阁里动剑!剑谱,小心剑谱!我的剑!别别别!”
“姑奶奶我错了!我走还不行吗?啊!剑下留情———”
第93章 朝露其二 师兄愚钝,师妹莫要生气。……
93.
入了夜, 苔云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碧云楼的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不出意外依旧会热热闹闹地奏个通宵。
这几日,蔺砚亭一行人早早便出门去四周逛过一圈了,反倒是崇云门的人没什么动静。全因周小公子周仲羽体弱, 连日奔波受了累, 在房间内修整了一两日才恢复了精神气。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碧云楼每逢初十便有一场盛大的拍卖, 本月的拍卖日正是今晚。
拍卖这一日, 碧云楼便不再接待散客,只有携带玉挂佩的贵客才能参加全程。根据挂佩的等级, 还有严格的接待规则,等级低一些的安排在一楼,而其他等级略高的贵客则会有对应的高层雅间。
此等盛事错过便是遗憾。天才刚暗,蔺砚亭从外面探查归来,周仲羽也咳嗽着下了楼,于是两派人又重新凑在了一起,坐回了二楼的雅间里。
碧云楼的服务仍是无可挑剔的细心, 雅间一侧是设过遮蔽结界的窗,台上的拍卖品一览无余,外界却不能窥探到房间内, 保证每一位贵客的隐私。
“周小公子, 几天没见, 你怎么还是这么……”柳蓁眸光闪烁, 视线在周仲羽身上直打转,笑得幸灾乐祸。
周仲羽轻咳了两声:“多谢柳姑娘关心,在下已无大碍。”
“若是真的撑不下去,不如早点去歇下, ”柳蓁挑了挑眉,“省得到时候心疾又犯了。”
一旁的蔺砚亭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蓁蓁,不可无礼。”
“没什么,柳姑娘只是喜欢开玩笑而已,砚亭师姐莫要因为这点小事动气了。”周仲羽垂下眸子,笑着打圆场。
蔺砚亭冲他抱歉地笑了笑:“柳蓁年幼,周公子见谅。”
周仲羽笑着与她对视:“师姐一路陪同护送我从崇云门过来,在仲羽心中砚亭师姐就同我的亲师姐一般。所以师姐不必如此生分,直接唤我仲羽便好。”
旁边的柳蓁借着面纱的掩盖,侧过身偷偷翻了个白眼。
蔺砚亭无奈地弯了弯嘴角:“好,仲羽。”
雅间窗外右侧悬空着一盏灯笼,凡是有人的房间都会亮着一盏白灯,此时十八层的黄金楼阁中悬浮着上百盏灯笼,拍卖还未开始,气氛便已焦灼。
周仲羽眸光一亮:“方才一路从楼上过来的时候,我瞧见了不少人,好像这一场的雅间都快坐满了,看来这一次的拍卖定会很精彩吧。”
“的确。”蔺砚亭抬了抬下巴,视线落在拍卖台上,“这两日我们一直在打探消息,也是今天才是确认的,这场拍卖会有凰灵玉,所以这两天陆续有不少人赶到苔云镇,而且都不是简单人物。”
周仲羽恍然大悟,惊叹一声:“怪不得,这碧云楼果然厉害,连华京的凰灵玉都能搞到。砚亭师姐,你也想要这个吗?”
蔺砚亭笑眼弯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要,是你需要。”
一声鼓响,拍卖开始。
各族众域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自台上一件一件展示卖出,台上主持的不是别人,正是春浅。雅间包厢前的灯笼亮了又亮,一次黄灯便是一次竞价。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到了后半夜,又一件拍品成交后,整个场子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场纷纷扬扬的牡丹花瓣雨自最顶层悠悠落下,金粉混在其中,与馨香一同浮在空气中,慢慢飘散着。
与此同时,一阵温和的灵力随花瓣激荡开,自中心向四周辐散,一点一点渗入每一寸空气。
等到花瓣落尽,拍卖台的正中央已经摆上了一个蒙着黑纱檀木盒。
那才是灵力的来源。
“来了。”蔺砚亭瞬间抬眸,看向台下的檀木盒。
展台上,春浅上前一步,轻轻揭开了盒子上的黑纱,五色光芒骤然亮起,露出那一块如拳头大小的凰灵玉。
“上品凰灵玉,起拍价一百万上等灵石。”
静默一瞬,对面窗前的灯笼争先恐后地亮起。
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
蔺砚亭面不改色地往玉挂佩上送了一点灵力:“四百五十万。”窗下的灯骤然亮起,转而被对面三楼的另外一盏灯跟了价。
“砚亭师姐,这凰灵玉太贵重了,是否有些不值当?”周仲羽脸色都有些白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还在竞价的三四盏灯笼。
柳蓁啧了一声:“喂,小病秧子,这玉能治你的心疾知道吗?安安静静坐好,少乱动了。”
“五百万。”蔺砚亭眼睛都不眨一下,一边跟价一边回头看了看周仲羽,“不用担心,这是临音阁与令堂的交易。”
她一路加价,最后六百万成功拿下。
拍卖还在继续,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侍女毕恭毕敬地敲响了雅间的房门,直接将方才那个黑檀木盒子送到了蔺砚亭面前。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六百万到底长什么样啊?”柳蓁好奇地挤到自家师姐身边,几乎是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扑面而来。
柳蓁眯着眼:“好舒服啊……”
“不对劲。”一直都像透明人一般的蔺砚染忽然皱眉,“阿姐,关上盒子。”
蔺砚亭猛地一抬头,旁边的周仲羽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连坐都坐不稳了,是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股陌生的灵力!
蔺砚亭只慌了一瞬,立刻将黑檀木盒盖了回去,但盒中的凰灵玉已经被唤醒,那股溢出的灵力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无差别攻击起了所有靠近的人。被扶到一侧休息的周仲羽颤抖着,嘴唇都已经泛起了一层绀紫色。
“心疾!他犯病了!”柳蓁大叫着,看向后面那些侍从,“药呢?快把他的药拿出来啊!”
兵荒马乱中,雅间的门忽然被一阵强大霸道的灵气震开,一片牡丹花瓣被灵气裹挟而来,直直地打在周仲羽的身上。
“都退后!”
周仲羽忽然向前一扑,吐出一口黑血。
一名绿衣少女闯入屋内,抬手画印,无视了那凰灵玉周围庞大的灵气攻击,动作如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将凰灵玉封住。
“愣着作甚?我不会治心疾,给他喂药。”那女修幽幽道,唤醒满屋子人的神智,喂水的喂水,找药的找药。
就这样……解决了?
蔺砚亭飞速和蔺砚染、柳蓁交换了个眼神,三人眼中皆是不可置信。
又是咣当一声,门从外面被再次震开,一位青衣少年急匆匆地赶来:“大……大东家,您没事吧?”
东家?屋内各色视线都在空中交汇,停在了少女身上。
蔺砚亭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少女带了面具看不清样貌,但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许多,一身碧色长裙,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腰间系着块紫玉令,与整个碧云楼的奢靡截然相反。她独自站在一侧,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容,却又一点淡淡的疏离冷漠。
年轻女修居然就是碧云楼的幕后东家?
蔺砚亭向她行了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助,在下临音阁蔺砚亭,这位是崇云门的周仲羽周小公子,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那女修淡淡瞥了她一眼:“免贵姓陈。”
蔺砚亭看了眼少年身上的青鸾团星袍,很明显他是青鸾何氏的人,这位女修虽然穿着青绿色的衣衫,却姓陈。
“呀,您受伤了!”柳蓁看着少女肩上不断渗出血的伤口,皱着眉提醒道。
少女摆了摆手,慢条斯理道:“我没事,但这位公子与这枚凰灵玉的属性相冲,被其中的灵力一激,便造成了内力紊乱之象。我方才帮他疏通了经脉,但还是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您受伤了?!伤哪里了?我看看!”青衣少年立刻冲身后的春浅递了个眼神,自己上前查看少女的伤口。
春浅立刻上前,盈盈一福身:“是本店疏忽了,还请贵人恕罪,本次诸位的所有花销都由碧云楼承担,晚些我们会将契合这位公子体质的凰灵玉送至房间。”
青衣少年越看心越沉:“您怎么都不叫我们一声?”
少女被灵刃割开的伤口,一道血痕划破了她的衣领,刚好就在衣锁骨处,凰灵玉挣扎认主时的剧烈灵气还将那一片震出了一片红印,只是有衣衫遮盖着,看不出她到底伤得有多重。
那仙女神色冷漠,似乎是才发觉了这道意料之外的伤痕,语气很淡地回了句:“无碍。”
“您应该去上药疗伤。”
她似乎是知道躲不过这一场唠叨,轻轻蹙了蹙眉:“我还有事,不打扰了。”
扔下这一句,她转身离去,如方才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师姐……”
“先回去。”蔺砚亭向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回去再说。”
仙域姓陈者不在少数,但有华京仙境作保,又在受倾月宗庇护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不是我说,这两天金箔纸鹤来得也太频繁了吧?”路屏山抱臂站在桌前,盯着少女手边那一片金粉愤愤道。
陈慕律白了他一眼:“差点忘了今天是你打扫的日子,早知道应该让他们传几百只的。”
“你!姑奶奶我到底又怎么惹你了?”
陈慕律思索了一下:“我的伤还没好,所以你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我很不爽。”
“你的伤?”路屏山一脸惊悚,“你是说你偷窥人家偷窥到一半跑出去见义勇为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条连一截食指长都没有的伤口?”
“……”
陈慕律呵了一声,并不理会。
他本是不打算现身的,但凰灵玉失控一事实属意外,他不可能见死不救。况且出事的还正好是临音阁和崇云门的人,作为友宗,他更不能袖手旁观。
路屏山叹了口气:“临音阁那几个一直在给你发帖子,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晾着他们吗?”
陈慕律低头,盯着手里的剑谱:“走一步,看一步。”
在他的眼中,那一页纸上倒映着小小的蓝色光屏。
【例行任务已自动触发提醒。】
陈慕律眨了眨眼。
现在,他有件更紧急的事情-
陈慕律低估了那枚凰灵玉的威力。
过了五日,那道伤痕浅了不少,但锁骨上的印子却怎么也不见好,平日里尚且能遮盖,可等到褪了衣衫,仰起脖颈,红/印便似一瓣鲜艳的牡丹花瓣,落在那薄薄的一层白瓷上。
精瘦的肩晃着,带着/骨/与/肉/耸起张合,那一抹残缺的红也活了过来,借着孟长赢那股愈发蛮横的力道颤着,怎么也开不成一朵像样的花。
昏暗低矮的洞穴,这三年下来也算适应了。可每每到了这种时候,陈慕律的呼吸还是很急。好似在这片角落的每一寸的空气都驱走了,濒死和真空的失控碾压着他的脆弱的神经,唯一的慰藉便是孟长赢递上来的那一个吻。
可陈慕律偏过头避开,人向前挺了挺。弓拉满了弦,弦断了,他的身子在半空中抖着,又骤然软下去,跌入一个温暖到有些炙热的怀抱。
“怎么受伤了?”孟长赢替他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发丝,手悄无声息地环住陈慕律的腰。
他眼尾还是情//动的红,眼神却冷了下来,只剩嘲讽与挑衅:“孟长赢,认清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不该问的别问。”
孟长赢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还真的好声好气地应了:“师兄愚钝,不懂规矩,师妹莫要生气。”
单看他这样子,装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低眉顺眼的,活脱脱一朵体贴细致的解语花。谁知道这人脸上一套,下面一套,动作加大了好些力度,陈慕律的话语都被断得不成样子。
“你只是……唔!我……花钱买来的东西,过问这些,唔、嗯!没……没必要吧?”
看着他原形毕露的模样,陈慕律在心里冷笑,这是演都不演了。
偏偏这人实在可恨,最喜欢凑近,贴着他的耳根一路往下,热乎乎的喘/息喷在他脖颈处,故意把嗓子压得很低学他讲话:“没必要,当然没必要。”
“好痒……走、走开……”
“不要。”
孟长赢把头搭在陈慕律的肩膀上,轻轻地回着让他生气的话,身下之人已经没有精力再注意这种细节,只是不停地流着泪。
泪珠滚落,流过他的眼睛,唇角,一路垂着,不断地下坠,最后顺着下巴流到了紧捱着的肩膀,自孟长赢的后背落下,沉闷寡言的山裂开了一道细口,静静淌着泪水做的溪。
在过去和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样。
第94章 朝露其三 孟长赢差评。
94.
云雨初歇。
悠悠转醒时, 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暗。
陈慕律睁开眼,面前是孟长赢的睡颜。三年过去,他长开了,眉目间褪去了少年气, 薄唇高鼻, 轮廓冷峻, 即使睡着了也依旧没有片刻的放松。
他太警觉, 陈慕律才动了动想要起身, 便被人攥住了手,轻轻带回了那个滚烫的怀抱中。
“还早, 再睡会儿。”
孟长赢还闭着眼,长睫轻颤着,明显是醒着的。他手掌宽大,虚虚箍在腕边一圈还有不少空余,只有一小块掌心与肌肤相贴着,传着源源不断的热。
陈慕律沉默地盯着他的面庞,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推开。
不出意外, 根本推不开。
“放手。”他蹙眉。
孟长赢的回答也很硬气:“不放。”
陈慕律抬眸看他,目光如有实质,闭着眼的人慢慢松了手, 果然是在装睡。
轻嗤一声后, 陈慕律直接将他的手拽下, 起身穿衣。
等到收拾妥当, 他一回头就看见孟长赢裸着上身,连件里衣都没穿,懒懒地靠着石壁坐起来。
左胸前的疤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了,下方的腹肌沟壑倒是深, 格外吸引人。
孟长赢也不装了,眼神直勾勾地锁定在陈慕律身上。
看得陈慕律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这么浪////荡给谁看?”
他冷着脸,弯腰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件衣服,看也不看就往孟长赢头上一扔,动作快准狠,直接把那张俊脸挡了个一干二净。
“安分点,少做轻浮样子。”
孟长赢挑挑眉:“好,我记下了。”
陈慕律冷哼一声,根本不相信他的话。每回在静思崖结束后,孟长赢总摆出这幅死样子,三年都没改过一次。
孟长赢漫不经心地把那件衣服从头上拽下来:“临音阁的人来了?”
“你又逃出去了?”陈慕律眼皮一跳,“我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罚期马上便要结束了,三年都忍下来了,就这几天你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你就这么喜欢铤而走险?”
“上次?哪次?”孟长赢挑挑眉,“时间隔太久了,有点记不清。”
完全是挑衅。
胸膛起伏了几下,陈慕律避开他的视线:“早知道昨晚我就该让你自己翻墙。”
这三年,一大半时间是陈慕律来静思崖来解毒,另外一小半则是孟长赢溜回凌阳峰。
孟长赢神色如常:“我没出去,只是猜到了。”
他笑了笑:“这样持久不散的伤痕,只有凰灵玉充足的灵气才能,看来此行不止有临音阁一众,恐怕还有崇云门的人。”
陈慕律垂头不语。
“那周小公子叫……叫周什么羽来着?他需要凰灵玉续命,对吧?你的伤也是替他挡的。”孟长赢摇了摇头,一脸遗憾,“只可惜玉有灵,不愿认其为主,倒是连累师妹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他猜得很准,几乎是分毫不差。
仙域盛会在即,临音阁三姝一路北上,途中拜访了崇云门,与病弱的周小公子同行却不直抵华京仙境,反而绕路倾月宗,还恰好赶上了一月一次的拍卖,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这枚有价无市的凰灵玉。
凰灵玉珍稀,是全灵根皆适的通宝,但它也有极强的自主意识,若唤醒不当,便会引发极其强烈的反抗。更不用说周仲羽本就病弱,一受刺激便性命垂危。陈慕律当时借口属性不符,也只是为了圆场。
毕竟不是谁都有孟长赢这等资质,能让暴动的凰灵玉认主,甚至炼化。
孟长赢幽幽叹了口气。
“够了!我再说一次,认清你的身份。”陈慕律忍无可忍,瞪他一眼便落荒而逃。
孟长赢唇边勾起一点淡淡的笑:“师妹,再来啊。”
陈慕律脚步匆匆,跑出去的时候还在洞口踉跄了一下,但这依然没影响他走得飞快。
目送某人离开后,孟长赢好整以暇地从边上拿起传音玉令。
【孟长赢:第三十六次。】
【孟长赢:多多光顾,师妹。】
没一会儿,传音玉令振了振。
【陈慕律:谁要来你这破地方?】
孟长赢看了看,依旧吧玉令握在手里。
又过了好一阵子,传音玉令憋出了一声响。
【陈慕律:差评。】-
苔云镇,碧云楼。
才过午时,何衔枝便等在了四层的雅间内,屋内的灵参茶刚刚炖上,春浅便敲响了门。
“主子,他们人快到了。”
何衔枝理了理衣襟,起身走出雅间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春浅看着火候。
他在隔壁的房间坐下,没等一会儿,蔺砚亭一行人便由侍从指引着进了屋。
蔺砚亭定定地看着他:“何三公子,好久不见。”
何衔枝没有闪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诸位都是我碧云楼的贵客,不用客气,请坐吧。”
蔺砚亭笑着坐到了何衔枝的对面,临音阁只有他们师姐妹三人,柳蓁被蔺砚染拉着坐在了蔺砚亭的下方位置上。另外一边,周仲羽身子大好,这次只带了一个侍卫,他被搀扶着,一个人坐在了何衔枝的下首。
一坐下,周仲羽便弯着唇开口:“原来砚亭师姐你与何公子是旧识啊,这次多谢何公子帮忙,可惜我之前与师姐相处不过寥寥几月,倒还未曾听说过您。”
何衔枝微微一笑,并不在意身份:“是很久不见了,上次见面大抵是三十多年了吧?不过蔺道友如今已达元婴境界,临音阁三姝之名传遍诸域,何某虽是一届小商,也略有耳闻。能在苔云镇与道友相逢,也是一桩幸事了。”
蔺砚亭笑叹:“三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您行遍四海,精于商道,若没有何氏,临音阁全境也不会这么快便搭上这场东风,更不会有机会加入华京商会。”
“什么?”柳蓁瞪大眼睛,“居然是你?可你看着这么年轻……”
何衔枝失笑:“皮囊而已,骗骗人罢了,若论起年纪,我大抵能算得上你曾曾祖父。”
在华京仙境中,最为核心的权势都集中在华京商会,商会中俱是巨贾商人。华京商会由律氏家主律风尽所创,创始之初只是整合了境内资源。所以大半的元老都来自华京家族。
后来生意扩大,商会便开始与外界合作,慢慢开始吸纳外族。但因为商会的申请条件苛刻,许多人铩羽而归。一百三十多年前,临音阁在青鸾何氏的帮助之下,才成功加入商会。
“好了,话不多说,这是周公子需要的东西。”何衔枝笑着将手边的黑檀木匣子推出去,但这一次没有人敢再随意打开。
柳蓁往后退了一步:“师姐,要不还是你来?”
蔺砚染靠墙站着,完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周仲羽神色微妙,他大病初愈,唇色还是白的,只是身后的侍卫默默翻出了药。
视线扫过众人的脸色,何衔枝无奈地笑了笑:“没事的。”
但是没人敢动。
“真的,”他诚恳地看着蔺砚亭,“没事的。”
蔺砚亭眨了眨眼,勉强笑了一下,把盒子推了回去:“麻烦公子帮我们演示一二了。”
何衔枝面露慈祥地扫过一屋子的人,也不再推辞,索性自己上手,一下便揭开了匣子。
一阵炫目的五色光晕散开,顷刻便填满了整个房间,温和的灵力向房间的每个角落溢出,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所有人。
但何衔枝的速度更快。
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手指收拢握拳,翻手借力,抬臂——一道青色灵印浮于玉上,荧荧之光烧做了一团青色火焰,直奔周仲羽的天灵盖而去!
后者唇色惨白,颤抖的身躯被侍卫扶着,等到那一抹青色火焰融入了他的眉心,他整个人剧烈地发颤,像是有两股灵力在搏斗。
那侍卫猛地抬眼:“你对我家公子做了什么!”
何衔枝目光如炬,冷声道:“你也是元婴期修士,应当知道在别人运功炼化时,不能妄言。”
只一瞬,青色的火焰像是燃尽了一般,整间的灵力都在此刻被收束一空,只留下一阵耳鸣。
周仲羽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色也平和下来。
“没事了。”
何衔枝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样子,笑着挥了挥手,屋外的侍女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为所有人都添上了一杯茶。
他笑着看向蔺砚亭:“喝杯茶吧。”
蔺砚亭扯了扯嘴角,捧起茶盏浅喝了一口。
众人皆知,华京商会有一句约定俗成的规则——所失所得,恩怨两讫。
临音阁借何氏之势加入商会,可临音阁的商业至今还为何氏所控。
现在碧云楼的帮助已经完成,一盏茶后,该轮到了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茶喝到一半,蔺砚亭忽然开口:“砚染,你带着柳蓁先出去吧。”
蔺砚染拉着状况外的柳蓁起身,蔺砚亭则看向何衔枝。
何衔枝笑着唤来一位侍女送二人出去,对着蔺砚亭好脾气地笑了笑:“蔺小道友不必紧张,我只有一个请求而已。”
周仲羽重重咳了咳:“何公子,你想要什么,我们崇云门都考虑。”
何衔枝挑了挑眉,对二人笑着开口:“我要二位代表崇云门和临音阁,上倾月宗拜访三日。”
蔺砚亭弯了弯唇,笑意不达眼底:“我替临音阁答应了。”
“既然如此,周公子呢?”何衔枝扭头对着周仲羽一笑。
“我……”
“答应。”一旁的侍卫忽然开口,“我们崇云门答应。”
“好,那便一言为定。”何衔枝垂眸,拿起桌上的茶壶,为蔺砚亭续上一杯茶,“以此茶为誓。”
蔺砚亭看了看满杯的茶水,笑了下:“当然。”
何衔枝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多时,蔺砚亭与周仲羽双双告辞,何衔枝也起身离开,敲响了隔壁的门。
灵参茶的香味溢满整个屋子,紫衣少女坐在矮榻上,正捧着一本剑谱。
“大小姐,您来了。”
第95章 朝露其四 不是嫉妒,只是有点难过。……
95.
冬月二十八, 正午时分。
黑棘丛生的窄小路上,剑风依旧呼啸。沈椿龄一袭银线紫袍,神色肃穆,领着几名戒律堂弟子赶到了静思崖。
路屏山紧赶慢赶, 与他前后脚到了, 见到沈椿龄时点了点头:“哟, 这不是沈小堂主嘛!”
“路师叔, 我只是一介主事罢了。”沈椿龄弯了弯唇, 冷漠裂开了一道口,漏出些少年人的腼腆。
路屏山也笑了。
戒律堂里都是沈青云的嫡系, 当然会尽心辅佐沈椿龄。虽然以沈椿龄的资历还无法直接上任堂主,但玄武印早就在他手里了,现在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早晚的事。”路屏山挑挑眉,“行了,不说这个了,孟长赢这人怎么回事啊,磨蹭到现在还不出来, 待会儿赶不上觐见了怎么办?”
后半句话他故意抬高了嗓门,在这片安静到诡异的悬崖峭壁前都荡起了回音。
三,二, 一。
“许久不见, 路师兄还是这般爱编排人。”
一股内敛深厚的灵力自高处洞穴中迸发, 冰蓝色的剑光灵气照亮了这片昏暗的悬壁。光芒散去, 青年一身白衣立黑棘从中,挺若青竹,像一把入鞘的剑,疏离稳重, 唯有沉沉黑瞳里透着些许锋芒。
沈椿龄恭敬地作揖行礼:“弟子沈椿龄,恭迎六师叔出关。”
“有心了,不必多礼。”孟长赢轻轻颔首,受下了这个礼。
路屏山上前一把勾上他的肩膀,吊儿郎当:“长赢师弟啊,在静思崖潜心苦修这几年,师兄我是日思夜想。你看,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师兄陪你去切磋一二?”
孟长赢瞥他一眼:“滚。”
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不留情。
路屏山也不放在心上,拍了拍他:“逗你的,接下去几个月有的是时间和你打,现在还有正事。”
“什么事?”孟长赢的视线移到不远处的空地上,又落在沈椿龄身上。
后者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讳:“掌门师祖在正殿等您,我身后的两位师弟会为两位师叔带路。”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探望沈青云。
孟长赢了然,抬眸道:“那便走吧,师尊事务繁多,时间宝贵。”
路屏山立马搭腔:“走走走,哪有叫掌门师叔干等着的道理……”
“不过……”孟长赢抬脚走出一步,冷不丁发问: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我们当真要与他们结盟?”
柳蓁瞪大眼,把房间中央的那张茶桌拍得震天响。
蔺砚亭掀起眼皮看他,眼神毫无波澜:“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此行三年,游历仙域诸地,虽算不得大张旗鼓,却也因为解决了几件魔族奸细之事声名鹊起,还被冠上了临音阁三姝之名。三人出行已是显眼,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带上了周仲羽同行,多半刚靠近倾月宗地界便被人发现了。
“就说是探亲的不行吗?”柳蓁愤愤。
其实临音阁和倾月宗其实是有些姻亲关系的,就算真的上门拜访也不牵强。临音阁阁主亲弟弟,也就是蔺砚亭三人的小师叔,他的道侣就是谢怀卿座下三弟子。
蔺砚亭垂眸:“逝者已逝,何必呢?”
那位三弟子早已死于几百年的大战中,他们的小师叔从此一蹶不振,在战后殉情而去,从此倾月宗和临音阁便渐渐断了关系。
但一开始考虑到崇云门的立场和这个尴尬的关系,蔺砚亭没有选择直接上山拜会,没想到阴差阳错,他们还是要半推半就地上山。
蔺砚亭叹了口气:“盛会即将开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拜访已经是惹火上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落脚苔云镇的消息应该已经被散播出去了。”
那位东家是故意的,用一出阳谋搅混了这滩水,如今在外人眼里,怕已将倾月宗和临音阁,甚至是崇云门都捆在了一起。
“我们不能脱身,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柳蓁不悦,“早知道就不去崇云门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蔺砚亭语气重了些:“蓁蓁,不要说这种话了。”
柳蓁哦了一声,不服气地嘟囔着:“都怪周仲羽……”
蔺砚亭无奈。
周仲羽的心疾一直都很严重。
一向避世的药宗凡尘谷曾派出了一名长老,专门为其医治,治了五年后他才能从床榻上起身,十年才恢复到如今的状态。可那位长老在不久前离开了崇云门,只给周门主留下了一个折中的治疗法子——以凰灵玉温养身子。
崇云门与华京仙境关系平平,又不想将幺子病重之事公之于众,便只能求助临音阁在其中斡旋,谋一块凰灵玉。
沉默良久的蔺砚染开口:“师尊回复了吗?”
“回了。”
蔺砚亭垂眸,手中玉笛缭绕起一阵粉雾,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可’字。
她围上面纱:“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吧。”
碧云楼外,一队紫衣弟子已经在等候了。他们三人下楼时,刚好与周仲羽撞上。
凰灵玉起效得很快,周仲羽如今面色红润,虽不是健步如飞,但已经可以靠自己行走,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搀着扶着的玻璃人了。
蔺砚亭笑道:“周公子大喜。”
周仲羽好脾气地笑着:“还要多谢三位师姐的帮助。”
“有没有搞错,我比你小欸!”柳蓁瞪了他一眼,对方回了个笑,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蔺砚染皱眉:“走吧。”
临音阁只有她们三人,周仲羽如今已经大好了,还是只带了一位名叫周叁的侍卫,就是陪他一起见何衔枝的那个。
一行五人在倾月宗弟子的指引下一路上山,即使有仙鹤祥云代步,也足足耗了快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正殿。
坐在最上首的白发青年眉目平和,叫人看不出年岁,但他一身浓烈的深紫色,金线在宽大的袖摆勾勒出一支梨花,道袍曳地,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倾月宗掌门谢怀卿。
蔺砚亭垂下眼行礼:“晚辈临音阁蔺砚亭,奉家师之令,特来拜访掌门。”
一旁的侧位上坐着鹤发童颜的路老阁主,路屏山站在他身侧,下首却还有一位白衣青年立于庭前。
他眸光冷淡,即便看到他们五人入殿也只是疏离地行了一礼,像是一块难以融化的冰。
蔺砚亭礼数周全,领着两位师妹一一见过礼后,视线落到了下首这位白衣青年身上。
谢怀卿笑而不语,反倒是路老阁主乐呵呵地开口介绍:“这位是皓月榜榜首,掌门座下六弟子孟长赢,和柳蓁师侄差不多大。”-
倾月宗正殿旁有一大片灵竹林,青葱挺拔,在剑气与狂风中都屹立不倒。
透过遮掩了光亮的丛丛竹叶,视线中空荡的正殿忽然热闹了起来。三名粉衣女修皆蒙着面,婷婷袅袅,光是看着便让人眼前一亮,正是蔺砚亭三人。旁边是周仲羽和周叁,笑吟吟的路屏山,以及……孟长赢。
准确来说,是和柳蓁搭话的孟长赢。
柳蓁性子活泼,虽然骄纵,但也外向,即使孟长赢面上冷淡,回复也少,但她自己便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眉飞色舞,笑得格外好看。
她对孟长赢笑这么好看做什么?
“表姐……人家好像没摘面纱吧,怎么就笑得好看了……”宋无尽小心翼翼地开口,陈慕律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陈慕律眨了下眼:“我知道,她很漂亮。”
柳蓁怎么会不漂亮呢?临音阁三姝,众星捧月,原剧情里和孟长赢唯一有过正向感情线拉扯的配角,心地善良心直口快的音修小师妹,怎么会不漂亮呢?
都不用说柳蓁,蔺砚亭和蔺砚染都是如此,漂亮只是她们身上最平凡的一个优点。
宋无尽挠挠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冲过去……”
陈慕律垂眸:“孟长赢你也配。”
“啊?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我还不了解你吗?”路屏山撞了撞孟长赢的肩,“刚刚从静思崖就开始找人,找到了吗?”
孟长赢抿唇:“没有。”
那里都没有陈慕律。
路屏山噗呲一声笑出来:“给你指条明路,去碧仙坊旁边的碧云楼找找,有惊喜哦。”
孟长赢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样,匆匆和柳蓁道别,转身就往山门方向去了。下山时正好带起一阵风,萧萧肃肃,吹落了一地的翠色竹叶。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群人都散了,临音阁三人去了万书阁拜访,周仲羽也不知道所踪。殿前恢复了寂静,陈慕律才拉着宋无尽从竹林里走出来。
“表姐……”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一个都别问。”陈慕律垂眸,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紧了,“我先回洞府了。”
他是一步一步走回洞府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是装了太多太多的情绪,难以倾泻,顶上了喉管,将他的嗓子也塞住了。
他无法吐露,只能麻木地当一个旁观者。
凰灵玉的拍卖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临音阁三姝是他千方百计请上山的,连今天这一遭相遇都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
系统离开的三年,剧情没有再偏差,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走,完成任务指日可待,可他依旧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很浅很浅的害怕。
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直都在观察柳蓁。他沉默着,打量着,审视着那个可以与孟长赢并肩一小段路的人。
陈慕律感觉自己面目全非。翻涌在胸膛里的那种感觉并不陌生,情绪像是这场寒冬里的积雪,一层叠着一层,马上就要崩塌。
猛烈的疼痛袭来时,他抬手捂上了心口,甚至有些庆幸是同心蛊忽然发作了。
幸好不是嫉妒,只是有点难过。
警告身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响着,眼前的景象变得异常的模糊。陈慕律用尽力气往洞府门口跑去,后院的温泉有足够充足的灵力,配上即将触发的紧急保护,他可以靠自己熬过这一次。
可他需要的……需要孟长赢……
陈慕律忽然轻笑了下,孟长赢已经被他和路屏山骗去山下了。
第96章 朝露其五 我,轻/薄你?
96.
时间在此刻停滞, 足以撞破心脉的痛苦自胸膛迸发。
整个世界都被闭塞在外,他的灵魂被撕扯着,在一片耳鸣中痛不欲生,无法挣脱也难以归位, 只有最后一线理智支撑着他一路扶着墙, 跌跌撞撞地往后院温泉跑。
花架上的忍冬开得很闹, 白金花苞落满藤蔓, 在陈慕律眼中模糊成了一片炫目的雪堆。
或许是同心蛊的副作用太大, 他太痛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误以为那片雪中站着一个人。
一个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人。
沉重的眼皮一次一次地遮蔽了朦胧的景色,眼前人的容貌熟悉又陌生,陈慕律睁不开眼,脑子里仅剩的一点清明让他将怀疑排除。
孟长赢不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
“陈慕律。”
有人开口唤他的名字。
“过来,陈慕律。”
是谁……是谁呢……
陈慕律迟钝地抬头,金银双色的花开得寂寞又热烈, 像冬日之阳,灼眼却不炙热。孟长赢就站在忍冬花架下,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不退让, 也没有迎上来, 只是抬眸, 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陈慕律, 冷淡地看着陈慕律一步一踉跄,急不可耐地靠近自己。
怎么可能……孟长赢怎么会在这里呢?
肯定是假的……可假的……假的……
等到那人哆哆嗦嗦地勾上他的脖颈,孟长赢神色晦涩,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了?”
陈慕律抖着唇, 瞪他:“别问,做你该做的事。”
眸子很亮,是水蒙蒙的一眼,毫无威慑力。
孟长赢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弯下腰去接应他,无怨无悔地承受住了那个急切笨拙的吻。
幻觉也好,梦境也罢,只要能解救这一刻的困窘,只要是孟长赢,真真假假都没关系。
陈慕律的唇很烫,手却很凉。
冰冷的指尖贴在孟长赢颈间,却像是燃起了一把难熄的烈火,将人的理智燃烧殆尽。足以焚遍全身的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深藏心底的渴望破土而出,由一株细弱的野草抽条疯长,在心间化作了参天大树。
还没等人被亲得退缩,他的手已经熟练地抚上了陈慕律的腰,孟长赢将他彻底圈入了自己的怀中,牢牢地禁锢住,吝啬得连最后一点逃避的空间都不留下,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难舍难分,与世上任何一对有情人一般无二。
素白的衣衫被推搡、挤压,连衣处都掀起了一层褶皱,波涛自心中泛滥,卷至了全身。明明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心照不宣,借着心口钝痛发泄放纵。
唇/舌交融,欲壑难填。
高耸的院墙外,一道游离的风轻轻飘荡着,借着结界波动起起伏伏,却始终被挡在洞府之外。那风在隐蔽处滚作一团气旋,竟是变成了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
他面带不甘地盯着眼前的洞府:“可恶,居然是玄金防御阵。”
玄金防御阵,阵如起名,完全是用比金子还要珍贵千百倍的灵玉搭建而成的,看这个威力,估计用的灵玉等级多半是极品。
他刚刚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万年灵木作门,连门钉都是千年玄铁打的,表层还嵌了一层金,怕是比某些小宗门的山门都豪华了。
男人脸色难看:“果然是华京仙境……”壕无人性。
但是想到此行目的,他还是叹了口气,默念口诀。身子再次变得透明,一缕神识附在飘落的雪花上,顺着山风往洞府内飞去。
看到眼前雕梁画栋的院落,黑衣男子松了口气,这一回总是成功了。
但他这口气还是松早了。
一刻钟后,看着自己不知道第几十次重新飘回进门前的那个院子,神识状态的黑衣男子对着门前那棵桂树无声崩溃。
为什么陈慕律的洞府这!么!大!
他面色沉重,垂下头,却看着风嗖嗖地往一个方向吹去,竟把一扇隐蔽的小门给吹开了。黑衣男子犹豫了一下,想到方才陈慕律进门时的状态,脚步虚浮,面若金纸,看着像极了走火入魔,想必此刻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不可能有旁人在。
这就是他探查的最好机会。
黑衣男子不再横冲直撞,转而化成一道风,贴着雪花一同往那扇小门里飘,终于进入了一道新的连廊,飞出一段路后甚至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
这下终于找到正确的路线了,黑衣男子加快了速度,飞过这段长得看不见头的连廊,见到了水声的来源。
一池安静的温泉。
黑衣男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欣喜,他已经感受到了温泉水下面源源不断的灵力,必然是一池的灵玉!
但他还来得及有所动作,便瞥到了异样。
一道纠缠的人影立在不远处的花架前,隐秘的水声哗哗地淌着,掩盖住了他们的交错的呼吸。
白衣青年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目光冷淡,好像看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死物。
黑衣男子忽然全身颤抖不只是被吓的,而是神识上忽然附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青年不知已经发现他多久了,却故意引他进来……
咔嚓一声细碎的破裂声,寒霜凝成了张扬的冰刺,电光火石,将那一缕神识彻底抹杀。
“唔……”
孟长赢垂下眼帘,抬手托住怀中人的发丝,借着陈慕律那个蛮横劲儿俯身吻了回去。方才的予求予取被孟长赢的强势压倒,他彻底反客为主。
呼吸被人轻易掌控,舌尖酥麻得失了知觉,此时程序的警告声和保护功能才姗姗来迟,终于唤醒了陈慕律的理智。
唇/齿/交/融着,他睁开眼,正好对上孟长赢那双冷淡的黑眸。
“唔!!!”
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孟长赢推开,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孟长赢动了动唇,还未狡辩便得了一巴掌。
可惜陈慕律早就脱力,这一巴掌与其说是打他,更像是摸。方才冰凉的手早已在他颈间捂热了,温热的掌心贴着脸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孟长赢抬手,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慕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耳后又是一片烧红。他摔开孟长赢的桎梏,急急瞥开眼去:“你……你这是乘人之危!”
“我好端端站在这里,是你非要轻薄我。”孟长赢挑挑眉,“师妹,你也讲讲道理。”
陈慕律瞪大眼:“我,轻/薄/你?你有病吧?”
“我没有啊,”孟长赢好整以暇地看他,好脾气地回复着,反倒惹陈慕律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
陈慕律冷笑:“这里是我的洞府,你每次都不请自来,还要怪我欺负你?”
孟长赢笑了下:“师妹,这就叫体贴入微,你是我的主顾,我当然要好好主动配合。”
陈慕律:……
虽然次次都被孟长赢这种敬业到有点可怕的服务态度和服务意识震撼到,但他还是感觉自己被阴阳到了。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来找你,难道要下山吗?”孟长赢掀起眼皮看他,“我很好奇,碧云楼到底有谁在,值得你这样安排我。”
陈慕律避开他的眼睛:“什么东西……”
他一心逃避,却不想孟长赢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路老阁主怎么会忽然提起我和柳蓁的年纪?路屏山为什么要撒谎?你为什么要让临音阁那群人上山?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我为什么要来接你?我凭什么要去接你?!”陈慕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抬眼瞪他,“你很重要吗?我们关系很好吗?还是你觉得以我们现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是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的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强行闷下的那些苦涩与愤慨都丢开,却只扯下了这场龌龊关系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气氛变得很安静,空气凝滞,泉水还是缓缓地流着,周遭只剩下流水声。
孟长赢声音很哑:“陈慕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我是那个意思。”陈慕律闭了闭眼。
三年了。
剧情里用时间大法一晃而过的三年光阴,是他实实在在活过来的岁月。这三年里,代办的程序很少干涉他的行动,孟长赢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静思崖里,他们一个月见一次,三年下来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只有三十六次。
见面的次数很少,但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修仙者的三年很短,短到一眨眼便过去了。可陈慕律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凡人,一日复一日,单调地活着,漫长到心中无望,无望到有些安心,像一夜平静枯燥的梦。
现在梦醒了。
剧情重启,主角登场,配角和炮灰也该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完成各自的使命。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就像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那句喜欢一样。
剧情不允许,这个世界不允许,孟长赢也不允许。
陈慕律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眼前的青年,他已经与三年前大有不同了。
他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地很好,像是一捧雪,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丝毫外露,只有接近的人会触碰到一手冰冷。
孟长赢看着他,一字一顿:“陈慕律,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陈慕律没有答话,反而退后了一步。
孟长赢追上一步,一双手禁锢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退缩:“我看上去很蠢很好骗吗?还是你觉得我是可以任你随意摆布安排之人?”
陈慕律垂下眼眸,像是累极了:“随你怎么说吧。”
第97章 朝露其六 孟陈二人举止亲密,似是有情……
97.
墙内是一场不欢而散的相逢, 墙外则是另一番惊险景象。
神识被抹杀的那一瞬间,躲在隐蔽处的黑衣男子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青年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击竟是直接将他元婴后期的修为都削下了一节。
将喉咙里泛起的血囫囵咽下,他咬紧牙关:“不过三年, 他居然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还没来得及多思索些什么, 一道泛着冰蓝光芒的灵气已经自结界中追了出来, 直直地冲着他劈来。
黑衣男子脸色黑如锅底, 他身形晃了晃, 强撑着清除了地上的血迹,黑色斗篷一掀, 转眼便又化作了一道黑雾散入风中,一路往山下遁去。
东躲西藏了好半晌,黑雾在倾月宗里绕来绕去,才终于甩开了那道强劲的灵气。此时,他已经将浑身的灵气完全收拢,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任凭风将自己送至了一座侧峰的山腰。
这座侧峰素来是倾月宗招待外宗使者与贵客的地方, 从前皓月仪典时住满了人,现在反倒是有些冷清,只有一些借住的客卿和今日才来拜访的客人。
黑衣男子轻车熟路躲过监察, 走进了最西边的一间宽敞院落, 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后才从储物袋中找出一份打包好的点心匣子, 轻轻敲了敲门。
“周叁哥, 是你回来了吗?”
周叁最后擦了擦唇边溢出的一点血:“是我,小公子。”
门从里面被推开,露出周仲羽那张瘦削的脸,还有他神采奕奕的眼睛:“你终于来啦, 怎么样,落下的东西取到了吗?”
周叁避开他的视线,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取到了。”
盒盖掀开,一阵香甜的点心气味在屋子里散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好几碟糕点,芙蓉酥、桂花饼、牡丹云糕……凡是周仲羽这两天碰过几口的都有,热气腾腾的样子像是刚刚出炉。
周仲羽愣了愣,笑着看他:“碧云楼的点心?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周叁低头:“您爱吃,便让他们多备了些。”
“周叁哥,你也太好了吧!”周仲羽已经在桌前坐下,拿起一块牡丹云糕便塞了一小口。他体弱,不宜食用太多的甜食点心,总是被管着,自己也不敢多吃,也就是这几日有了凰灵玉傍身才敢放开了吃,顿顿都要配点心。
周叁眉头一跳:“公子,您少用些,当心积食。”
“没事,不用管我!我再吃两块便去午休了,”周仲羽腮帮子鼓鼓的,“你来去辛苦,也去休息会儿吧。”
周叁低声应下,为周仲羽点上了安神香,又伺候着他吃过药睡下,才轻手轻脚的退下了,转身离开时还不忘轻轻把门带上。
他走出一段距离,回到了侧边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锁上门,布下一道结界,他才终于卸下伪装,踉跄着倒在榻上,抬手封住自己的几处穴道,逼出了几簇锐利的冰棱。是方才孟长赢那道灵气在他身种下的伤。
简单治疗后,周叁小心地从衣襟内侧掀出一张千里传音符,手中灵气化为一道黑色火焰,转瞬便将符咒烧尽了。
周叁闭目凝神,口中飞速默念咒语,翻涌的火舌上映照出繁复难懂的传音符文,几经转换,化作了几行字:「孟长赢功力大涨,已破元婴后期。属下不慎暴露行迹,重伤。」
「另有一桩密事,孟与……」
后半句话还未录完,黑色火焰忽然一滞,周叁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他惊恐地看着那行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捏得粉碎,消散在空中无影无踪。
他沉下脸色,重聚起一点灵力,再次唤起传音符:「孟陈二人举止亲密,似是有情,关系……」
又是一道恐怖的压制,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一处狭小偏僻的院落里,但这一次不止是将那行字碾成了齑粉,而是直接碾上了周叁的身体。
周叁唇色绛紫,面色惨白,被那一股神秘庞大的威压按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全身上下都失去了控制,他瘫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失去控制的传音符蹿到空中,慢慢地删去了最后一行字后被火焰吞噬,自动传向了万里之外。
周叁生理性战栗着,敏锐又绝望地意识到这个消息他传不出去了。
【滴滴——追查定位功能开启,已自动追溯到偏离剧情人物,是否直接消除?请宿主在30秒内作出选择!滴!滴!】
【清除不该有的记忆就好,不必伤人。】
【已确认选项,正在消除角色相关记忆,倒计时30秒,29,28,27……】
整座侧峰都很沉寂,像是陷入了一场安眠。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记忆消除成功。】
咔哒一声,玉盏轻轻磕在花圃前的白玉桌上,纤葱玉指轻轻搭在明黄镶金花鸟裙门上,正把玩着系带上的珍珠串,指尖未染蔻丹,只是素色的粉,露出的那点肌肤却白得晃眼。
“几日不见,陈少主可安好?”
桌前的少女垂着眸子,被这声“陈少主”喊得晃了晃神,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昳丽张扬的脸。
蔺砚亭笑眼弯弯:“总听人说起少主天人之姿,今日得见才知所言非虚,砚亭还要多谢少主邀请我们师姐妹三人上山。”
“蔺师姐过誉了,我久居山中,名不副实,倒是常听闻临音三姝的名号。”陈慕律勾起唇,看向对面坐着的三人,“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呢。”
她们已摘下了面纱,蔺砚亭和蔺砚染这对孪生姐妹生得极像,只是一个温柔,一个冷淡,蔺砚亭生了一双琉璃色眼瞳,蔺砚染的双眸却是茶色。而柳蓁则是另一种明艳长相,因年纪尚小,还带着些未张开的稚气。
柳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睛亮亮的:“百闻不如一见,陈师姐人美心善,不必理会外面那些闲言碎语。那些修士不专注于修习,却总爱乱嚼舌根,平白编纂些假话来诋毁人,哗众取宠,必有一日会被因果反噬的。”
蔺砚亭眉梢微动,忙训她:“蓁蓁,莫要在少主面前说这些胡话。”
“无事,我对我自己的名声还是很了解的。”陈慕律笑着,冲他们眨了眨眼,“世间自有因果,随他们去吧。”
柳蓁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姑娘,触动万千,面上那阵难过不似作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眨着眨着便隐隐有了点泪光,倒有几分像何衔枝。
陈慕律笑容淡淡,端起玉盏抿了一口灵参茶。
或许早些年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会有些不适应这个总被他人用异样眼光看待的“娇蛮炮灰”身份,但时过境迁,他现在是真的没什么触动了。
毕竟那些闹得最凶的茶楼酒肆早就易了主,世人如何评判,毁誉与否,都不耽误他从世人兜里掏钱。
现在关于他的很多负面消息其实都是他自己的手笔。为了维持人设,他还故意派人传了好些自己与孟长赢不和的假消息。
蔺砚亭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平静的态度,便不再关注,而是从袖中的储物袋中寻出一件粉玉妆奁。灵力一闪,那妆奁被轻轻摆在白玉桌上,送至了陈慕律面前。
她抬眸,琉璃色的眼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点薄礼相赠,请少主笑纳。”
陈慕律挑了挑眉,不动声色:“蔺师姐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来道谢的。”蔺砚亭正色道,“若没有少主,周小公子必死无疑,届时临音阁与崇云门定会交恶。您本可以袖手旁观,却还是愿意暴露身份出手救人,以您的胸襟和善心,当配得此物。”
陈慕律眸光微动,这粉玉妆奁可是临音阁至宝,在剧情后期是柳蓁的法宝,现在居然阴差阳错地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太贵重了。”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旁边的柳蓁和蔺砚染,但二人并不惊讶,显然三人早已经协商一致。
蔺砚亭笑意温柔:“早闻少主喜爱簇金牡丹,此处的牡丹开得极好,粉若云霞,与粉玉妆奁正是相配。况且……我还有一桩私事,想求少主帮忙。”
良久,陈慕律悠悠叹了口气:“师姐不妨直言。”
蔺砚亭与他对视着:“家师急令,我们想见沈大师姐一面。”
陈慕律轻嗤一声:“这种事,师姐应去寻我师尊才是,为何要来找我呢?”
“陈师姐,我们只想秘密见沈大师姐一次,这种小事,不必打扰谢掌门。”柳蓁急急开口,“师姐,临音阁并无异心,只是想托付一些故人之物。”
蔺砚亭盯着他,言语恳切:“少主,我知晓你并不似外界所言那般,我们无意冒犯,希望您能帮我们这一个忙。”
“那这便是另一件事。”陈慕律挑了挑眉,“你们确定?”
蔺砚亭沉默了一下,从袖子中拿出一块形如泪滴的粉色水晶。柳蓁忽然站起来,“师姐!”
蔺砚亭用眼神制止了她,转身郑重地将水晶递给陈慕律:“这是我的私人印记,见之如见我,只要拿出这块水晶,所有临音阁弟子都会为您提供帮助。”
陈慕律轻轻勾唇:“成交。”
他一挥袖,将水晶和妆奁收下,转身往洞府走去:“倾月宗已为诸位在侧峰准备了住处,诸位今夜不妨留宿宗内。”
这便是答应了。
蔺砚亭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蔺砚染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
“找陈师姐真的对吗?”
柳蓁看着那道倩影消失在门后,忐忑不安地喃喃。蔺砚亭连弟子令都给了出去,真的可行吗?
蔺砚亭垂眸:“除了这位,也没有别人能有这个能力了。”
所失所得,恩怨两讫。
陈慕律今日的反应,倒是格外契合华京仙境的行事作风。
自从知道碧云楼是陈慕律的产业之后,蔺砚亭彻底明白了这场闹剧的根源。此前一切破朔迷离的假象都在慢慢散去,那些自相矛盾的论断都不攻自破。
陈慕律此人,才是倾月宗里最大的变数。
他不过用了三年时间,就将孟长赢重新洗白成了侠肝义胆的剑修天才,而沈青云的风评也重新扭转。如今外界只会宣扬二人有情有义,隐忍多年后为成功同门报仇雪恨,大快人心。
那些指责沈青云和孟长赢不敬师长、越俎代庖的言论也被尽数清理,剩下的极少数也被主流的声音彻底掩盖了。
“回去等着吧,”蔺砚染淡淡道,“她说了今夜,必不会食言。”
门外,簇金牡丹在风中沙沙作响,好似一片被拘在地上的云,有香无声。
第98章 朝露其七 陈师姐和孟师兄关系比传闻还……
98.
夜凉如水, 云絮如海浪沉浮翻涌,将凌阳峰围得水泄不通,一丝光亮也没有露出。
在这个看似寂静的晚上,倾月宗掌门七弟子与临音阁三姝一见如故, 彻夜长谈。
一入夜, 整个洞府都自动亮起了灯光, 南沧夜明珠做珠串点缀, 连廊下悬挂的琉璃长明灯在灵石的驱动下缓缓转动着, 在花丛里投下变幻不停的影子,那是振翅的重明图腾。
穿过那一片幢幢灯影, 陈慕律在一处偏僻的厢房前停下,当着蔺砚亭三人的面扣响了房门。
“吱呀”一声,屋内人开了门,是沈椿龄。
“师叔,你们来了。”他笑盈盈地对众人行了一礼,“蔺道友,柳道友。”
陈慕律点了点头:“进屋说吧。”
房门被关上, 陈慕律走在最后,设了个静音结界。蔺砚亭早已忍不住激动往屋内走了两步,又像是近乡情怯一般在矮榻前的那道水晶帘前停了下来。
沈青云就坐在矮榻上。
她翻动着一本事务要报, 上面还印着戒律堂的玄武纹, 但沈青云却换下了那身紫色宗主袍, 一身白衣, 连平日里最常带的头冠都换成了不起眼的玄银。
见他们进门,沈青云放下册子,笑着抬头:“别来无恙,砚亭, 砚染。听说你们想见我?”
素来沉默的蔺砚染掀起水晶帘上前一步:“多年不见,师姐风采不减当年。”她没有用临音阁的礼仪,反而是学着倾月宗的行礼姿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套大礼。
陈慕律眸光微动,却没有表现出异样。
沈青云没有动,但扫来的目光却温和:“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众人都在屋内坐下,沈椿龄作为小辈,替所有人献了茶才站回了自家师父身边。
听着他们叙旧了好一会儿,陈慕律慢悠悠地喝完了半杯茶才开口:“交易完成,我便先回避了。师姐,你们慢慢聊。”
“不用。”沈青云隔着重重灯光凝视着这位许久不见的小师妹,轻轻勾唇,“都是自家人,小慕,没有什么你不能知道的。”
陈慕律垂下眼,又坐了回去。沈青云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掀开了一页长长的过去。
多年前,谢怀卿还是倾月宗掌门从梵镜城带回的孤儿,因为天资聪颖,有幸成为了掌门最后一个弟子。谢怀卿破境元婴之后,自己开宗立派,陆续收了五位弟子,其中便有三位是他捡回宗门的孤儿。大师姐沈青云是一个,昔日的二师姐傅蕖也是。
傅蕖是医修,在昭玄之战时救下了重伤的临音阁小师叔柳重轻,二人因此结缘。而临音阁与倾月宗本就是同盟,双方长辈都很满意这桩亲事,只等大战结束后为他们举办道侣合籍大典。两人心意相通,背着所有人提前结下了情契。
可惜内鬼泄露情报,魔尊在仙域边界的崇天城埋伏了重兵,深夜突袭。崇天城的守城主将柳重轻重伤濒死,随军的傅蕖借着情契与一身医术以命换命,死在了大战结束前。柳重轻心死,在一年后自毁元神殉情。
“三百年了,我都快记不清蕖儿的容貌了。”沈青云从袖中取出一枚翠色平安扣,语气很淡,带着几分自嘲。
陈慕律的视线落在平安扣上,翠玉上穿着四耳冰花结,翠绿的流苏一路往下,中间穿着的却是一颗明显破损的白色月珠。
蔺砚亭垂着眼:“我们这一次来,就是想将傅师姐的遗物交还倾月宗。”
身旁的柳蓁从进门起便抱着一个匣子不说话,听到蔺砚亭开口,她才上前将匣子摆在了桌上。
一层层繁复冗杂的保护封印被解开,沈青云不语,轻轻接过那匣子,不沉。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对传音玉令。一块破成了两半,染着洗不去的淡淡血色;另外一块磕到了边角,但下面的翠色流苏和冰花结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褐色。
“这是……”
蔺砚染解释道:“是小师叔与傅师姐的那一对玉令。”
陈慕律轻轻闭上眼。
这块玉令里记录了崇天城惨案的真相,是世家为了排除异己故意引魔族攻城,直接导致了傅蕖和柳重轻的死亡。
不过在剧情中,虽然临音阁与崇云门做了交易,用治疗周仲羽的凰灵玉换回了他们的遗物,但这两块玉令很迟才出现。
临音阁瞒下了这对玉令,多年后柳蓁心悦孟长赢,才力排众议将其中内容公之于众。彼时沈青云和孟长赢二人已经被世人非议了数年。
可即使柳蓁帮忙用玉令澄清了事实,即使孟长赢后来跃升化神,一剑成尊,这场骇人听闻的世家之变依旧成了他洗不掉的污点和心魔。
剧情里没有今晚这一遭。
手中的茶杯颤着,茶水已经冰冷了,陈慕律低下头,按住了颤抖的小臂。剧情又改变了,但是代办程序没有一点反应,他也只能咬着牙陪他们把这一出戏演下去。
“崇云门藏了几百年,以为自己抓住了世家的把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蔺砚亭冷笑,“不过没有关系,现在我们拿到了证据,终于可以还沈师姐和孟师弟一个清白了。”
沈青云眨了眨眼,压下一层稍纵即逝的水雾:“是啊,蕖儿和重轻也能安息了。”
柳蓁笑道:“那不如我们明日便去找谢掌门,将这玉令里的东西散播出……”
她话还未说完,旁边的窗上忽然噗呲响了一声,一枚不大不小的灵石从窗台上滚了几圈,最后跌在了地上,外头呼呼的风从穿破的窗纸里吹了进来。
“谁?!”柳蓁一惊,兔子一样跳起来躲回了蔺砚染身后。
陈慕律低着头,正好看着那枚灵石滚到了自己脚边。他惨白的面色忽而转红,弯腰捡起那枚灵石就起身往屋外走。
他语气硬邦邦的,几乎是咬牙切齿:“诸位先坐,我去看看。”
目送着少女明显生气的背影,柳蓁有些看呆了,求助的目光晃来晃去,最后落在了沈椿龄身上。
沈椿龄笑着叹了口气:“这窗纸,掺了南海冰蚕丝和诸多灵草药材,一寸便要万金。”
他眼含忧虑,神色淡淡,似乎在为谁默哀。
大门敞开,临音阁三人悄悄互换了个眼神,往外面看去。只见陈慕律气势汹汹地往墙角砍了一剑,潋虚剑在空中舞了半天,一名熟悉的白衣青年御风而来,避开了所有剑光落在了陈慕律面前。
刚好直面上陈慕律的一巴掌。
不过那白衣青年抬手攥住了陈慕律的手腕,成功从暴怒的师妹手中救下了自己的俊脸。动作行云流水,姿态大方毫不心虚,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干这种翻墙砸窗的缺德事了。
陈慕律背对着众人,虽然看不见神色也听不清他们的争论具体事情,但从他挣扎的姿势可以看出他的极度不满。
反而正对着门口的青年笑意盈盈,一脸谦卑的认错模样,却有一种屡教不改的怡然自得,好像方才扔灵石搞小动作的不是他一样。
“站着累,回来坐着吧,估计还要一会儿工夫呢。”沈青云叹了口气,她已经重新翻开了册子,“等等,阿龄,他们现在一般会闹多久?”
沈椿龄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短则一刻钟,长则二十天。今天我们大家都在,估计他们这次一刻钟就结束了。”
蔺砚亭欲言又止:“陈少主和孟道友……平日里都是这样相处的?”
沈椿龄干笑两声,抬眼看向面色古怪的三人,露出一点安慰的笑容:“没事,六师叔和小师叔有分寸。最多……最多两刻钟!呃,大家喝茶,喝茶!”
三人浑浑噩噩地坐回位置上,沈椿龄低头倒茶,沈青云垂头翻书,一个赛一个的淡定。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将这两人惊天动地的吵架当成了背景音,自己干自己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柳蓁捧着茶杯,神秘兮兮地凑到蔺砚染耳边嘀咕:“师姐,原来陈师姐和孟师兄关系真的比传闻还要差啊!”
蔺砚染:“……”
她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只淡淡嗯了一声。
蔺砚亭抬高茶杯,挡住了绷不住的嘴角。
一刻钟后,陈慕律臭着脸,捏着那枚灵石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低眉顺眼的跟班。
那跟班把房门关上,又设好结界才回过身来笑着与屋内众人行礼:“夜深露重,长赢叨扰了。”
“呵,假惺惺。”陈慕律翻了个白眼,把那灵石往孟长赢身上砸,“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你一块破冰疙瘩装灵石砸了我一万灵石的窗纸,你这次打算怎么赔?”
孟长赢接住那“灵石”,手里灵气一动,直接将那寒冰捏的石头吸收了。
他挑了挑眉:“方才不是都答应你了?”
陈慕律冷哼一声:“刚刚那是精神损失!这里的是实际损失。”
“我没钱。”
“很正常,因为你不但是个穷鬼,还是个手欠的穷鬼。”
“那怎么办?”
“你问我?”陈慕律气笑了,“应该是你给我补偿吧?怎么补偿还要我来教?”
沈青云看完最后一页册子,终于抬起头看向又当众掐起架来的两人,冷声道:“三二一,收。”
陈慕律瞪了孟长赢一眼,坐回了位子上,孟长赢没动,依旧站在原地。
“长赢,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沈青云眼神锐利,即使一身素衣气势也没有丝毫减弱。
孟长赢低头对她行了一礼:“师姐,师尊在山顶等您,还有小师妹与椿龄师侄也要一同前去。”
“什么?”陈慕律蹭得一下站起来,“师尊为何在这个时候找人?”
孟长赢侧过身来,刚好与陈慕律对视:“今夜,华京仙境来信。”
第99章 青萍其一 你踩到我了,师妹。
99.
月朗星稀, 路旁的淡紫纱幔在风中飘荡,涟漪迭起,晃成了一片静默的海。
洞府外的老梨树满树雪白,偶然有风过, 便吹落一地花瓣。梨花依旧盛开, 树下的白纸堆比之前还要多。
谢怀卿就躲在那丛白纸间, 白发胜雪, 靠着梨花树闭眼假寐, 拖地的淡紫长袍铺了一地,上面也落满了零零碎碎的梨花瓣。
凌冽的灵力迎面而来, 又在感应到来人时骤然变得温和无害。陈慕律低下头,腰间的白月珠散发着荧荧微光,而孟长赢三人的月珠也一同亮起。
灵力凝成的结界显现出来,金光无声浮动,暗香袭人。纸堆里的美人懒懒抬手,扶着额头坐起身来,长睫微动, 还未睁开眼。
“唔……小云,小赢,小慕, 还有阿龄……你们都来了?”
沈青云眼皮跳了几下:“不是您让师弟来叫我们的吗?”
“抱歉, 我还以为你们……”谢怀卿也不生气, 伸了个懒腰, 笑吟吟地起身,眼神在陈慕律和孟长赢二人身上来回滚动,“还以为你们不会这么快。看来师尊果然是老了,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 疯狂低头,反倒是孟长赢面不改色,还当真应了一声。
沈青云一板一眼地解释:“今夜临音阁三位师妹前来拜访,情况特殊。”她快速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把玉令送到了谢怀卿面前。
“说起临音阁,弟子也有些不懂。”孟长赢挑了挑眉,“他们此行看似隐蔽,实则大张旗鼓,既然玉令里有证据,那为何不直接交给师尊?又麻烦师妹,又一定要见大师姐,不知意欲何为。”
陈慕律没说话,眼中闪过一点暗光。临音阁确实大张旗鼓。本来可以直接承给谢怀卿的东西,硬是要兜个好大的圈子,又赔了粉玉妆奁又让他这个身份敏感的少主牵扯其中。
谢怀卿一脸淡定:“哦,青云你没和他们说吗?”
“说什么?”陈慕律下意识撇过头去看孟长赢,正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孟长赢淡淡接话:“大师姐早年在战场上英雄救美,救的就是蔺家姐妹。”
“三百年前?”陈慕律惊讶地睁大眼睛,“可……可蔺砚亭蔺砚染她们两个……怎么看也不像有三百岁的样子啊?”
沈青云停顿了一下:“师妹,容貌只是无用皮囊。再说了,我也快四百岁了,那柳蓁师妹其实也已经快要一百岁了。”
“其实师尊我也快五百岁了。”谢怀卿很好心地补充道,“修仙之人一般的外貌都会停留在年轻时,由个人心意决定,这很正常,不信你问问阿龄。”
陈慕律表情空白了一瞬,他看看沈青云,看看谢怀卿,最后又忍不住看了看躲在边上的不讲话的沈椿龄。
沈椿龄手足无措,连连摆手:“小师叔,我今年二十一。”
谢怀卿笑着叹了口气:“哎呦,小慕还是这么可爱啊,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师尊说什么都相信呢?”
“师尊,我不小了!”陈慕律皱着眉向前冲了两步,“我二十二了!”
谢怀卿顺势摸了摸他的发顶:“好好好,小慕二十二岁了,是大孩子了,那我们现在聊点大人该聊的事吧。”
他抬手,灵力凝成了一簇含苞待放的梨花,金光散开,花瓣缓缓舒展褪下,露出花芯里躺着的那只金箔纸鹤。
谢怀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华京来信,大师兄闭关十载,已成功突破化神后期了,现在他已经出关了。所以仙域盛会可能会提前举行,到时候万宗齐聚,恭贺剑圣大喜。”
手中的花瓣彻底落下,那纸鹤像是突然活了一般,扑闪着翅膀飞出了谢怀卿的掌心,直直地扑向陈慕律。
“这是……”陈慕律愣愣地看着自己怀里的纸鹤。
谢怀卿温和注视着他:“随急报而来的家书,你父亲寄来的。”
陈慕律垂下眼,看着那熠熠生辉的纸鹤,有些不知所措。他到现在为止只见过律乘雪和律乘雾两人,对于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完全陌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亲人,以及他送来洞府书信。
“既是家书,师妹收好,自己回去看便是了。”孟长赢淡淡开口,“师尊把我们都叫来,想必还有其他事吧?”
茫然被打散,陈慕律抬手将纸鹤收回储物戒,抬头扬起一抹笑意:“是啊,师尊深夜把我们所有人召集起来,是这次盛会出什么事情了吗?”
谢怀卿目光温柔:“是有些变动,我过几日便会与各宗详谈,问题不大。主要是华京那边希望小慕你立刻动身回去,那边派来的人不出五日便会抵达倾月宗。”
“啊……我、我吗?”陈慕律颤着声,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孟长赢叹了口气:“就你。”
陈慕律一脸惊悚:“不行!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开什么玩笑,距离盛会还有三四个月,他一个人回去怎么解毒?
他慌慌张张地看了眼孟长赢,又求助似的看了眼沈青云。
不行啊!这会出人命的!
“宋无尽也许久未回华京,不如让他陪着师妹一起,顺便让长赢师弟沿路护送,他们先行,参与盛会的其他人随后再跟上便是。”沈青云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沈椿龄身上,“现如今我们已经拿到了玉令中的证据,可以将其公之于众,也能方便孟师弟在外行走。”
谢怀卿语气温和:“然后呢?你想重回戒律堂吗?”
沈青云掀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龄这几年太过辛劳,他年纪尚小,本不该以我一己之私困于案牍。青云求师尊开恩,让他也跟着两位师叔一同前去,多出去见见世面。”
“师父,弟子从未觉得委屈辛苦。”沈椿龄也跟着跪了下来,语气中都带上了哭腔,“您不用这样。”
陈慕律眼珠子一转,扯着孟长赢就在沈青云边上有样学样地跪下:“求师尊开恩。”
谢怀卿:……
看着面前歪歪扭扭跪了好几排的四个人,他揉揉太阳穴,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他一贯的好脾气都憋不住火,言语中隐隐带这些无奈:“现在都知道后悔了,当初你们几个小孩去干一群加起来快一万岁的老东西,怎么就没想过你们师尊我年过五百,受不了惊吓?”
沈青云低下头,态度诚恳地弯腰一拜:“师尊息怒,徒儿知错。”
孟长赢也格外老实:“徒儿知错。”
“知错?一个两个犟得和什么一样,梗着脖子打心眼里久觉得自己没错,就会动动嘴皮子哄我这个老东西。”
谢怀卿像是忍了太久,所有怒气都在今夜宣泄出来。他冷着脸,语气很淡:“把你们两个关进静思崖就是本座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
“你,沈青云,每个月都要人送卷宗进去,就这么爱管事?”
沈青云顿了顿,没反驳。
“还有你,孟长赢,每个月都要和师妹打架,要么是她跑过去找你要么是你溜出去找她。”
被波及的陈慕律老老实实跪着,都不敢吭声。
“我就纳闷了,有你们这么关禁闭的吗?”谢怀卿边叹气边摇头,“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反正我这个当师尊了也管不住你们。”
孟长赢抬手行礼,认认真真地拜了拜:“多谢师尊成全。”
谢怀卿定定看了他一眼,抬手遮住双目,挥了挥袖,声音虚弱:“去去去,回去吧,都回去吧。”
丢下这一句,谢怀卿直接走回了洞府。一树的梨花都被灵力刮落,围着地上四人砸了个四堆“雪”。
陈慕律在花瓣里扑腾了几下:“师姐怎么办啊!师尊他老人家是不是生气了?”
沈青云率先从花瓣堆里起身,他看了眼紧闭的洞府,又看了眼身后的师弟师妹和徒弟,神色是出人意料的轻松。
她抬手,一把将陈慕律从花堆里拉了出来:“没事,师尊已经原谅我们了。”
见陈慕律一脸懵,孟长赢在一旁淡淡开口:“师尊不爱生气。真的生气了也总憋着不说,他愿意说出来了,这气也就好了。”
“那就好,不过现在我们是……”陈慕律看了眼黑漆漆的天,时间不尴不尬,刚刚丑时三刻,“现在去干什么?”
沈青云低头思索了一下:“不如去练剑?”
“练练练练剑?!”
陈慕律扯了扯嘴角,向后退了两步,直接撞在了孟长赢身上,一下子僵住了。
沈椿龄眨了眨眼:“师父,六师叔,小师叔,我现在回去可以改明天的公务。”
沈青云立马改口:“那我陪你回去改公务,师妹,师弟,我们先走了。”
戒律堂日理万机,走得飞快,徒留陈慕律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看某人,斟酌半天也不敢开口搭腔。
如果说他与孟长赢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现在就是小吵接着大吵,大吵连着小吵,起码有几十次吵架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陈慕律拉不下脸来找话题,好在先开口的孟长赢。
“师妹,你能不能走开一点。”
陈慕律正对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发呆,闻言立刻回头瞪他:“孟长赢你装什么?你以为你自己身边有金子吗?我还才不稀罕离你这么近呢。”
更近的又不是没有过,即使是负距离也有那么多次,他现在是想撇清关系了?
陈慕律抬手捏上孟长赢的下巴:“我警告你,我可是真金白银花了钱的,你没有资格拒绝我。”
“嗯,这些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孟长赢顿了顿,“你踩到我了,师妹。”
陈慕律脸唰的一下红透了,一下子跳到了几米开外。现在他才是真的身子一僵,连动一动脖颈都感觉关节卡顿扭曲,僵硬地低下头,还能看到孟长赢那双白靴上明显的牡丹黑痕。
忘了说,陈大小姐的鞋都是由华京最好的绣娘定做的,每一双独一无二,连鞋底都刻着他独有的牡丹图案。
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孟长赢那厮走到他面前,闷笑着:“师妹这是怎么了?”
陈慕律眨了眨眼,又绝望地闭上。
几秒钟后,他毫不犹豫地又多补了几脚,把那牡丹黑痕弄成了一团斑驳的灰色后转身就想跑,结果被人拎住后颈扯了回去。
“啊!!!”
孟长赢从背后抱住他,双手在他腰上合拢:“别吵,师尊休息了。”
“现在,我们应当好好谈一谈了。”
第100章 青萍其二 口。
100.
出乎意料的是, 华京仙境的人来得很快。
看着排满整片天空的华京飞舟,陈慕律热泪盈眶,第一反应不是考虑为什么信里提到的“几艘小舟”变成了一支庞大的巨型飞舟舰队,而是“太好了终于解放了”。
那天陈慕律稀里糊涂地被某人带到榻上促膝长谈了一晚上, 虽然过程很不愉快, 但结果不赖。孟长赢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忽然开了窍, 隔三差五便来翻墙, 美名其曰回了华京人多眼杂,不好解毒。
“滚下去, 今日才初五!”
眼看着某人又一次破开结界,陈慕律急得蹬了他一脚,那人却反手握住了他的脚踝,坦然接下了这一份礼。
孟长赢慢条斯理地把金主从锦被中拖出来:“已经初六了。”
“我今日不想……你下去,不对唔……松手!”
“是吗?”孟长赢眸光晦涩,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怎么这里……和师妹说得不一样呢?”
他冷着脸, 轻车熟路地将碍事的衣料层层/褪/去,抬手顺着肌肤一路向下触上某处,也不嫌脏。得到少年一阵战栗后, 他的指节蜷起, 彻底圈/住了那方天地。
陈慕律耳后红了一片, 朦胧的羞/耻喷涌而出, 化成了平静海面上意外泄漏的短/促/低/吟。
感受到孟长赢的放肆,他咬紧牙关:“闭嘴……别叫我师妹。”
“啊,确实不是妹妹。”孟长赢装得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冲他莞尔一笑, 面上的温柔和言行的无情天差地别,“那叫你什么,师弟吗?”
陈慕律愣住了。
眼眶里凝着的水雾还未散去,言语被微弱的风冻在喉咙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瞬间的僵硬,是一种被冻僵的感觉。
刻意回避的话题在这样一个潦草的时刻被重新翻了出来,明明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炉,可陈慕律全身上下像是被泡进了寒冬的冰水里,很冷,冷得他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孟长赢忽然坐起来,将一旁的帐帘都放了下来。
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幔垂落,遮住了屋外微弱的一点风,好似是把他们二人隔绝在了这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一片昏暗里,孟长赢的黑眸很亮,比天边的月色还要灼眼,被他注视时像是窥见了远古的繁星。
他一言不发,俯下身去,专心侍弄起了那一处隐秘。
“别!”
陈慕律被他托举着,自冰水中浮起,又陷入了重重烈火中。
他整个人抖了又抖,哭了又哭,抬手抚上孟长赢的面庞时,连指尖都打着颤。
“你个疯子。”陈慕律有气无力。
“舒服吗?”孟长赢抬起头,濡湿的眉眼没有增加半分温和,只有虚假平静下浓稠的掠夺者气息。
陈慕律瞥开眼,不敢看他那张被淋湿的脸,颤声道:“孟长赢你有病吧?”
“是你说今天不想,所以换了这个方式。”孟长赢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与他讨论哪处剑招动作有错一般淡然,“你买了我,这个服务还满意吗?”
陈慕律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眸。
真是疯了。
他和孟长赢的关系太混乱了,剪不断理还乱,性命依旧相连,可那些情与恨却一团乱麻,找不到突破之处,只能糊涂得越缠越复杂。
偏偏他洞府里的结界总是拦不住孟长赢,某人白日里见他回避,晚上就死皮赖脸地来。要是华京仙境的人还不来,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躲。
庞大的飞舟缓缓停靠在苔云镇前数百里外,宽长的飞桨在空中整齐地划开,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云霞。
沐魂钟刚刚响过一阵,学宫早课即将开始,路上弟子行色匆匆,也有不少人抬头看着天边的异象。
“天哪,哪来这多飞舟?”
一名弟子仰头望天:“不知道啊,今日一早起来就这样了……不会是要开战了吧?”
另外一人嘁了一声:“叫你少看点话本子,看看那上面的重明图腾,这是华京仙境的重霞舰队!”
“华京仙境?!”
“华京仙境的舰队来倾月宗干嘛?”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别忘了,凌阳峰还住着那一位呢!”
几人恍然大悟。
他们都是新来没两年的外门弟子,还没怎么见过传闻中的陈大小姐,但那位陈少主的名声可是有目共睹的差。
她鲜少在倾月宗出现,但有那层身份和脸在,山下的茶馆酒肆里全是她的嚣张事迹。
一名年轻弟子面露不解:“不是说她被华京厌弃了,所以才被送到倾月宗的吗?”
这么大的阵仗,怎么看都不是不受宠的样子。
“啧啧,那你们就不懂了。”那人还在大言不惭,“谁说这些人是来接那位的?我看啊,接人是顺带,他们是来……诶呦喂!谁打我!谁!”
“少鬼叫了,老子打的。”
刘宁哲抱着几本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脸色黑如锅底,“你们几个不去上课,在这里乱嚼什么舌根?一个两个想挂科吗?”
“刘师兄,怎么是你?误会,误会!”那碎嘴弟子捂着头讪笑,外门弟子里也排资论辈,他不过是个新人,可惹不起刘宁哲这种老人,况且刘宁哲早已今非昔比。他去年晋升内门,已经在戒律处当值了。
刘宁哲冷笑:“人家大小姐进学宫第一年就拿了凌霜榜第二,你们这群小子,这几次考试哪一次进过前一千名?”
旁边一人不服气地嘟囔着:“谁知道那第二名是怎么来的……”
“大胆!你们这是在质疑学宫吗?”刘宁哲抬手,一人赏了一个暴栗,“赶紧给我上课去!”
一群人噤若寒蝉,正逢沐魂钟再响,眼看着真要迟到了,他们慌不择路地往学宫里赶,不敢再乱聊。
在快要踏入学宫讲堂之时,旁边许多人都望着窗外发出了连连惊叹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那位碎嘴的弟子鬼使神差地回了头——只见那天边数百艘飞舟忽然变幻了成了一片,鼓声雷雷,丝竹管弦之音迭起,磅礴威武。
在那片磅礴威武之声里,一百七十响礼炮将整个天空染成了粉金之色。飞舟下方、侧面都亮出了一道道绸锦绣金的对联,从侧翼飞舰到主舰,无一例外。
无数绢花混着金纸闪粉,还有大大小小不同品级的灵石洋洋洒洒地落下,热热闹闹地庆祝着一场盛事。
灵石缓缓落下,那几个方才碎嘴的弟子被砸了个正着,就听见同门们都跑到堂外去捡那些灵石绢花的欢闹声。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抬起头,看清了那些对联上的那些字眼。
“喜逢千金……归故里?”
“笑待良宵共团圆。”
同一片天空下,陈慕律很有远见地躲在了凌阳峰上,他搬了张躺椅睡在院子里,避免了所有丢人的可能,但还是没想到华京仙境会张扬到这种境界。
礼炮轰鸣,看着那五彩斑斓的天空和不断落下的绢花和灵石,陈慕律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我眼花了吗?”
宋无尽躺在他边上的躺椅里:“嘶,这对联写得……怎么有点熟悉呢?”
「喜逢千金归故里」
「笑待良宵共团圆」
最中央是挂在主舰上的显眼横批:「欢迎小少主回家!」
面对着这幅喜气洋洋的场景,陈慕律痛苦闭眼:“谁知道啊。”
之前律乘雪和律乘雾来的时候也没这么隆重啊,怎么这一回突然这么奢侈铺张了?
宋无尽一拍桌:“这文采,是姨父啊!”
陈慕律头脑风暴了好一会儿,细细捋了捋这混乱的亲属关系才想起这位姨父只可能是………那位才出关的剑圣。
那些金纸绢花已经飘到了院子里,陈慕律动作顿了顿,沉默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抬手接住了一朵,薄纱粉瓣,金边玉蕊。
他低头看着:“簇金牡丹。”
粉金配色的礼炮,永不枯萎的绢花,措辞张扬的对联和规模庞大的舰队,桩桩件件都在展示华京仙境的态度。
他们是来接陈慕律回家的。
可他并不是他们期待的那个陈慕律。
灵力一闪而过,陈慕律慢吞吞地将那朵花收入了储物戒中:“走吧,去正殿。”
不远处,一道火红剑光率先离队,直奔凌阳峰而来,剑气烧开半边云瀑,直冲山顶正殿而去。
等陈慕律拖着宋无尽走到山顶时,已经有人等候多时了。
高大男子一身黑衣劲装,金线滚边,气宇轩昂,相貌英气俊朗,看着便一身正气。但他笑起来时却和律乘雪有七分相似,显得那正气里带了些妖。
“小慕,无尽!”他三步并两步跑下殿,左手揽住陈慕律,右手抱住宋无尽:“好久不见!”
“咳咳咳咳……大、大哥。”陈慕律被他的力道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律乘霄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小慕,你看到对联了吗?那是阿爹想了一晚上才对出来的好句。阿娘不让他离开华京,就让我带了这副对联来,他们都在家等着你呢!”
陈慕律愣愣地看着喜笑颜开的律乘霄,晃了晃神才匆忙低头:“看到了,写得……很好。”
好消息,来的不是剑圣。
坏消息,来的是手握重兵的律氏长子律重霄。
华京仙境富甲一方,名下商业亨达,重霞舰队功不可没。律乘霄耗费百年一手打造了这队巨舰,无数次开疆拓土,先行者都是舰队。律乘霄这个领航者,必然不会简单。
“小霄,行了。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我也不好打扰。”坐在首位上的谢怀卿笑盈盈地看着他们,“长赢,替我送他们下山吧。”
律乘霄笑着松了手,慢悠悠地回过身来,笑得:“好啊,那再好不过了。”
陈慕律被他揽着肩膀,一同转过身来,正好对上孟长赢的目光。
陈慕律:……
坏了,依照律乘雪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他好过。【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