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新生
春花凋谢,秋叶飘零,疾缓之间,已至冬日。
金陵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些,阴沉沉的天,飘着细小的雪花,这南方的雪又不同于北方的鹅毛大雪,是轻柔和缓、夹着雨丝的。
青凝一身半新不旧的袄子,撑了把油纸伞,从坊市出来,她这几日绣了两个荷包,送去金陵绣坊换了一吊钱。
如今已是年节时分,距青凝跳江已是大半载了。那时青凝便料到,大抵不能顺利的上了卓家的商船,她便暗中求了卓家大郎,要他行至黍江口岸时将她救起,卓家商船整日往来于江上,自然有那深谙水性的,倒也不负所托,将她救了上来。
她躲在船中,并不敢下船,随商船往来于南北之间,估摸着崔凛便是不信她死了,也已将大周翻了个遍,大抵也已歇了心思,这才敢落脚在金陵。
金陵市埠繁华,往来商贩众多,隐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倒不会引人注目。
今儿个有了收入,青凝便打算去药铺买几味香料,好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不妨她刚走几步,就瞧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正拽着一对小姐妹往花街去,一壁走一壁骂:“休要作死作活,老子养你们这么大,眼瞧着要饿死了,送你们去那花街柳巷混口饭吃,也算对得起你们。”
那小一些的十一二岁的模样,惶恐地抱住那汉子的大腿:“爹爹,我们日后再少吃一点成不成,你别把我们送去花街了,柳婶子说了,那种地方会吃人的。”
那大的许是十三四岁了,又去抱她爹爹的另一条腿:“爹爹你只卖我一个成不成,我一定多多的接客,给你送银钱回来,你就放了妹妹好不好?”
今年湖广发了大水,不少难民逃入这江南鱼米之乡。难民多了,便免不了那卖儿卖女卖妻妾的,如今在金陵,这场景倒是不少见。
青凝有些不忍心,站在街口顿了顿。
那大些的丫头是个机灵的,瞧见青凝驻足,扑到她脚前:“娘子,娘子,你要奴仆吗,你买了我们吧,只要给我们一口饭吃,我们两姐妹什么苦都吃得。”
那汉子也停了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烟花柳巷,多少也是不忍心的。
那汉子张张嘴,也求她:“娘子,你若想要奴仆,十两银子便把她俩带走吧,实在是没活路了。”
青凝攥了攥手中的银钱,她被救上船时,头上的钗环都被冲散了,只余下手上的红珊瑚手串,方来金陵她便把那红珊瑚手串典当了,当了五十两纹银,昨日租赁了西街口的宅子,已是去了二十两。
可她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将人买了下来。
那汉子本就是去卖女儿的,早就备下了身契,青凝付了银子,便利落的拿走了身契,
她带这两姐妹去买了冬衣,又去添置日常用度,这便往西街口的一处民宅去了。
一间正厅、一间厢房、一处天井,便是这处民宅的所有,极简朴又极窄小。这西街口好几条巷子都是这类一进的宅子,住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也算是安宁。
青凝将人领进去,让两姐妹自去打了热水洗脸:“我这儿比不得那些大户人家,你们随我回来倒要受苦了。”
姐妹俩闻言对视一眼,稍大的那个便怯声声道:“娘子能把我们领回来,给口饱饭吃便是大恩了,又何来受苦一说。”
青凝笑着打量她,倒也是个机灵的,她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既如此,日后我便唤你们雪儿与冬儿吧,姐姐是冬儿,妹妹是雪儿。”
两个小丫头忙不迭地应声。
晚间青凝备了白粥酱菜,极简单的餐食,两个小丫头吃着吃着,却是落下泪来。
青凝纳罕:“你们哭什么?”
雪儿抬起头,摸一把泪:“娘子,我们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青凝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又替她们添了一碗粥。
青凝是三日前到的金陵,昨日赁下这宅子还未来得及收拾,晚间三人便挤在正厅的矮榻上。
冬儿是有些轻微鼾声的,青凝却不恼,轻轻翻了个身。自她出逃以来,青凝总觉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如今有了人作伴,忽而便有了踏实感。好像新的生活终于向她徐徐展开。
第二日一早,青凝睁开眼,就见两个小丫头已将屋子收拾齐整,冬儿挑了水来,正在院子里劈柴,凭大的力气。
冬儿听见窗牖声响,回头羞赧地笑:“我们庄稼人,女娘也是要下地干活的,我随爹爹犁过地、收过稻,只要吃饱了饭,便有的是力气,日后娘子有什么活尽可差遣我。”
青凝也笑,隔着窗对她道:“既如此,劳你跑一趟东街口,买些炭火来。”
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是难挨的湿冷,昨儿个她们三个挤在一处,也未能抵消些寒气。
青凝回身拿银子,略略有些忧心,赁房子花了二十两,买下两个丫头又去了十两,现在再刨去这炭火吃用,手里便不剩几个了。如今身边又多了人口,她总要多赚几个银钱,好把这个冬日挨过去。
冬儿一走,青凝便去榻上绣香囊,小雪儿替她裁剪布料。
等冬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了,青凝不禁问:“怎得回来的这样晚?”
冬儿放下炭火,有些难为情:“娘子不晓得,如今年节将近,安义坊那儿正开年市呢,卖什么的都有,好不热闹。”
因着看热闹,这便耽搁了些时候,冬儿说着,拿出油纸包着的两块点心,递给青凝:“娘子尝尝这桂花糕,好多人等着买呢。”
是用买炭火剩下的铜板买来的,冬儿晌午也没舍得用饭,巴巴的买回来递给青凝。
青凝尝了一口,微微蹙眉:“甜的腻口。”并不比她做的好吃。
这样想着,青凝忽而站起来:“既然这年市热闹的很,咱们也做些吃食拿去卖。”
说干就干,下午三人便蒸了一笼桂花糕,又做糯米糖藕、梅花糕,第二日一早,由冬儿挑了担子往年市去卖。
青凝是有一双巧手的,点心不但做的清甜细腻,且一个个捏成花瓣样式,缀了碎碎的梅花,实在精致又工巧。冬儿挑了去,不过午时便回来了,笑吟吟道:“娘子,你做的点心抢手的很,这会子已是卖完了。”
青凝点了点,足足赚了五百钱。三人俱是欢喜,晚间便又多做了些吃食。
冬儿挑了吃食去卖,青凝便紧赶着做些香囊、荷包、抹额之类的小物件,因着年节在即,青凝便专拣了喜庆热闹的花样儿。到第三日上,青凝便同小雪儿也去了年市,在冬儿旁边另摆了摊位,卖这些绣品活计。
青凝的绣活自是不必说,花样儿又讨巧,惹得年市上诸多围观,自是比卖去绣坊要赚钱的多。
有那花楼里的妓娘瞧见了,拿起只天水碧的香囊左瞧右瞧:“你这绣活做的倒是好,若是不计较,愿不愿往我们楼上去,给章台人做些衣裳绢帕?”
花楼里的妓娘们也多是可怜人,青凝想也没想,便又揽下了这桩生意。
白日里,冬儿去年市兜售吃食,青凝便在家中,拿了妓娘们的衣裳来做绣活,若是得了片刻闲,她便再做些荷包、手帕、扇套,差了小雪儿再往年市去卖。
累也是真累,三人白日里各自忙碌,到了晚间,又架起炉灶做糕点,一日三餐也
不按时,有时忙起来便胡乱吃一口,与竹韵居中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青凝却是高兴的,凭自己的双手一分一分的挣钱,便像是飘零的种子终于落入了泥土中,一点点生根,一点点挣扎着向上,再不仰人鼻息,再不做那床榻上的玩物,她能做自个儿的主人。
到了年底,青凝将最后一件衣裳送去花楼,花楼中的妓娘都是出手阔绰的,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的酬金。青凝仔细盘算了下,她如今已是攒下了整整四十两银子。
青凝揣着那四十两银子,去给冬雪两姐妹选了几件新衣裳,三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不妨竟在门口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不说话的时候,倒也俊秀斯文的紧,这会子正握了柄折扇,懒洋洋的瞧她。
青凝忙将人引进去,问:“卓郎君怎得来了金陵?”
卓家在江南的生意大多落在镇江,并未涉足金陵。
卓瑾安坐在天井中,四下打量了下这间简陋的院子,又瞧见青凝也不知往脸上抹了什么东西,肤色暗黄了不少。
青凝外出时,会抹一层细细的香灰,她生的这般样貌,自然要遮掩下光彩,好藏在人堆中。
卓瑾安微微蹙眉:“陆娘子今日丑陋了些。”
青凝“”
她忙去倒了杯茶水给卓瑾安:“卓郎君请喝茶。”喝了茶水占住嘴,且少说两句话。
卓瑾安将那只粗瓷茶瓯推远些,挑挑眉:“陆娘子近来可好?”
卓瑾安是有些好奇的,好奇到他今日单单跑这一趟。
需知这位陆家小娘被他救起时,奄奄一息,柔弱苍白。这样的小娘子,娇媚无骨、惹人垂怜,总要依附着男子的疼宠而活,可若是放在外头,自己是活不下去的。他想瞧一瞧,这陆娘子还能撑几日。
只他没料到,青凝说的是:“自然很好,多谢卓郎君挂念,我如今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两个小丫头陪着,还攒了四十两银子,明年的活路也有了。”
“很好吗?”卓瑾安讶然。
青凝便站在天井中笑:“为什么不好呢,我做的一手好绣活,还会作画、做点心。我还识字,会算账,哪怕给人写写书信也是好的,怎么会活得不好呢。”
她虽然脸上糊了香灰,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仿佛迸发出穿透人心的生命力,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华璀璨。
卓瑾安被灼了下,忙移开目光,清咳了两声:“既如此,那我也放心了,省得你过不下去,又来找我打秋风。我们卓家如今,可是在金陵开了分号,要常驻金陵的。”
“卓郎君在金陵开了分号?”青凝眨眨眼:“那是不是又有商船往来于金陵与镇江之间?”
“你问这个作何?”卓瑾安警惕的瞧她。
青凝便有些讪讪的笑:“卓郎君,我我想搭你的船,去趟镇江。等明年我便带一些金陵的折扇、竹刻、雨花石之类的,往镇江去倒腾,等卖了钱,再带镇江的金山翠芽、丹阳黄酒来金陵卖。”
卓瑾安敲桌子:“得了,你是赖上我们卓家的商船了。”
青凝忙摆手:“卓郎君你别怕,我我是要付船钱的,我如今有钱!只是你也晓得,女子行商多有不便,搭载你的船能安生些。”
她脸颊绯红,因着这个请求有些难为情。
卓瑾安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她这副羞赧神色倒是让人瞧着稀罕,只他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只得生生忍住了:“也也成,等过了年,你若想去镇江,可来西坊市的云衫坊寻我。”
他说着便起了身,青凝忙拿了些自己做的吃食,给他带回去,对卓家大郎,她心里是存了几分感激的。
卓瑾安一走,隔日便是大年三十。
青凝让冬儿去樊楼买了蟹粉狮子头与水晶肴肉,另备了一壶清甜的果酒。
屋子里燃了炭火,暖融融的熏人,冬儿穿着暖和的冬衣,脸上红扑扑的,她喝了口果酒,忽而对青凝道:“去年这时候,我跟妹妹还在逃难的路上,那时候真是冷啊,又饿的慌”
冬儿顿了顿:“娘子,我今儿心里高兴。”
小雪儿咽下嘴里的扁食,也含混道:“我同姐姐一样,娘子,我我也高兴。”
青凝想起去年的除夕,她在黍江楼中过生辰,被崔凛摁在窗边,婉转承欢,她说:“我也是高兴的。”
外头有鞭炮噼里啪啦,屋内三个小姐妹举起杯盏,庆祝这新的一年。
待吃的差不多了,冬儿道:“娘子,咱们也去放鞭炮吧,总要应应景。”
“好,咱们也要放鞭炮。”
青凝起了身,携着雪儿一道往外走,三人刚走出去,却发现外头聚了好多街坊四邻,正站在街头交头接耳。
青凝一愣,这大过年的,不回家团圆,如何站在这冷街上。
近来青凝往左邻右舍送了不少吃食点心,这西街口的众人也都认下了她这个外地来的小女娘。
隔壁的王婶子瞧见青凝出来,忙拉了她一把:“陆娘子,你听说了吗,宫里头换人了。”
青凝疑惑的眨眨眼:“这南方还太平着呢,怎得就换人了?”
她是读过史书的,往常改朝换代,都要天下大乱的,怎得这一次如此平稳?哪个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间夺了天下?
王婶子摇头:“咱们这儿是太平,听说京都已乱了月余,如今街上皇榜都贴出来了,改国号为殷,说是明日开始便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
青凝犹不可信:“那那如今宫里头坐的的是何人?”
“这咱们平头百姓哪儿能晓得,皇家的名讳又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只是听说,如今的国姓为崔。”王婶子压低了嗓子,低低道了句。
国姓为崔吗?
青凝愣了好一会子,忽而冷汗淋淋,她想起一句话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第72章 第72章南下
丁戊年的除夕夜,是大周史书上最后的一笔。
燕山别宫被团团围困,熊熊的火把将天际染成艳丽的红,崔凛着了银色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英姿勃发。
燕山别宫的门正摇摇欲坠,周遭喊杀声震天。
今年冬月二十九,原是景昭帝的千秋。崔侯爷-崔溯借着来京都贺帝千秋的由头,沿途埋伏兵力,在紫荆关发难。景昭帝慌乱之中召集南北衙兵拱卫京师,不妨崔凛早已将五城兵马司策反,于内拿下四方城门,率铁骑为父打开了紫荆关的大门。北地雄兵直入京师,一路攻进紫禁城,在崔溯拿到玉玺的那一刻,崔凛也已率兵陆续拿下了居庸关、山海关、倒马关。
至此,京都易主。
腊月二十八,崔溯于承恩殿昭告了景昭帝十五宗罪,并于当日宣布废帝,改换国号。为的便是,让各方将领在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知晓景昭帝兵败如山,大周再无崛起的可能,好歇了心思、俯首称臣。如此行事,自然也是为着让四方百姓免遭战火。
只唯一遗算之处,便是景昭帝并未在宫中,一直久居燕山别宫,由其上二十六亲卫力保,负隅顽抗。崔凛便于除夕夜亲率骑兵,强攻燕山别宫。
至天明时分,燕山别宫血流成河,景昭帝于雍和殿被擒,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
崔凛的剑尖在滴血,他顺着别宫的玉阶往外走,云岩牵了马来,问主上可要骑马,被崔凛摆摆手拒绝了。
挺拔的郎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忽而顿住脚,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他曾经许诺过一位小女娘,要在年底前给她名分。他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他赶在年三十这日,将权柄握在了手中,那些大周的律法便再不能束缚他,可那人却已无处可寻。
崔凛闭了闭眼,陆家青凝纵身跃入江中那个身影,又开始在眼前晃,晃的人胸口憋闷。她直直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箭似乎又开始疼,密密麻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纵身一跃,留给他无数个难眠的黑夜,何其可恨!
天色渐明,崔凛走出宫门之时,却见长宁公主的华盖马车正静静停在晨曦中。
崔凛打帘上了车:“母亲何故等在此处?可是担心儿臣?”
长宁眼下有青影,精致的妆容难掩憔悴,她摇摇头:“凛儿,我并非担心你,你不会败。母亲只是想问你一句,废帝如何了?”
景昭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他昏聩、他贪婪、他自私自利、沉迷享乐,可他依旧是自己的胞弟。长宁连夜赶来,无非是为着这位胞弟的性命。
崔凛了然:“母亲不必忧心,废帝已自请幽居燕山别宫,日后儿臣不会为难于他。”
长宁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热茶,还要再问,转眸瞧见崔凛的神色,却是愣怔了一瞬。
银色的铠甲闪着微微的寒芒,映衬出崔凛深邃的眉眼。长宁记得那位陆小娘在时,崔凛眉目间曾藏过一段绕指柔,只后来那柔情不再,他成了十足的上位者,谈笑自若,喜怒不显,一双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最是捉摸不透。
可今日不同,这静水深流的眸子,却莫名有暗流涌动,露出一点不可窥探的波澜来。
知子莫若母,长宁打量了他一瞬,直接了当的问:“凛儿,你今日可是想起了那陆小娘?”
崔凛顿了顿,修长的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他无谓道:“母亲说笑了。”
长宁叹一声:“你最好如此,日后,你是这新朝的太子,会有无数的小娘子供你遴选。陆娘子既已逝去,你也该早纳新人。”
崔凛掀起眼皮,那无谓的神色忽而褪了去,少有的郑重:“母亲,陆家青凝最是狡黠,她怎么会死呢?她绝不会死!”
是说给长宁听,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
长宁晓得,崔凛最忌讳旁人说那陆小娘的死讯,便微微愠怒的闭了嘴。
崔凛似乎失了耐性,他起身跳下车,站在车边道:“母亲可直入燕山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儿臣业已为你安排好。”
长宁一愣,神色缓和不少:“你倒是懂母亲的心思。”
她说着放下车帘,自去别宫见废帝最后一面。
待长宁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前,云岩犹豫着问了句:“主上,如今国土之内已是翻了个遍,并无陆娘子的踪迹,可还要再寻下去?”
崔凛上了马,英挺的背影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执拗到不改半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夕一过,便是崭新的大殷。
青凝昨夜没睡好,第二日一早便起的晚了些,没成想一睁开眼,竟见冬雪两姐妹已架起了炉灶做点心。
小雪儿手巧,跟着青凝学了这些时日,做起桂花糕、糯米糖藕来已是像模像样。小雪儿捏点心,冬儿便架锅、劈柴、添火。
这踏实的烟火气,倒让青凝安下心来。她站在门边,笑着开口:“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总要歇一天,怎得又做起吃食来了?”
冬儿抬起烟熏火燎的一张脸:“娘子,那秦淮河边,大年初一才热闹呢,待会子我带了点心,去秦淮河边卖。”
冬儿饿过肚子,如今这日子蒸蒸日上,便格外珍惜,总想着多赚一文是一文。
青凝眉眼弯弯,笑冬儿钻到了钱眼里,只笑完了也自去屋内拿出一沓折扇来。湘妃竹的折扇,打开来光净洁白,青凝坐在榻上,往扇面上作画,多绘山水,偶也有工细美人图,到月底,已是绘了十几柄。
二月初,青凝去了趟云衫坊,只是并未寻到卓瑾安,那云杉坊的掌柜告知青凝,他们的少东家回京过年去了,要开了春才往金陵来。
青凝出了云杉坊,默默走了一会,忽而问冬儿:“冬儿,你敢同我去镇江行商吗?”
冬儿眨眨眼:“娘子不等卓郎君回来,搭了他的商船一道往镇江去吗?”
“不等了”青凝摇摇头:“我怕耽误了收购新茶,再者,若总是依靠旁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儿便道:“自然是敢去的,只要娘子敢去,我便陪着娘子去。”
两人商议定了,第二日便搭载了客船往镇江去,留下雪儿在金陵看家。
金陵有十里秦淮,镇江亦有西津渡古,有风月,亦有风雅,妓娘瘦马弹拨琴弦,文人墨客怀古窃香。
青凝甫一到镇江,便往西津渡古去,专拣那褒衣博带、清雅文人搭讪,她给他们瞧自己带来的折扇,只说是那金陵名士所做,众人见这折扇上的画作构图精妙,下笔传神,便都信了八九分,又见这小娘子虽皮肤黑黄,却说得一口金陵话,行止之间亦有清雅风度,倒像是金陵富贵乡里浸润出来的,这便都信了十分去。
一柄折扇十两银子,不过两天,十几柄折扇卖出去,竟是赚了一百两。
冬儿有样学样,带了那金陵的雨花石去兜售,大多卖给了舫里的妓娘们把玩。
两人在镇江起早贪黑,赚了银子,又于清明时节收购了镇江头一茬的金山翠芽,这便打算回去了。只是来的时候东西少,如今多了两担新茶,自是要单独聘条船。
主仆二人站在江边张望,一个团脸的船娘将她二人打量了一遍,上前搭讪:“两位娘子可是要聘船?我们夫妻在这江上十几年了,娘子若是放心便上来吧,顺风往下到江陵,只收你五两银子。”
青凝瞧这船家是一对夫妇,倒也是憨厚淳朴的模样,船老大晒得黝黑,只管坐在船头闷声不吭。船娘团团的脸,眯着眼笑,瞧着便亲切和善。
青凝便同鹊喜付了船钱,往船上去。
那船娘倒是个殷勤的,将青凝二人引到船舱里:“两位娘子可是金陵人?来这镇江是探亲还是访友?”
青凝含糊道:“自然是来探亲的。”
那船娘便又问她二人年岁几何,家在何处,有何亲眷在镇江。
冬儿张嘴欲答,不妨被青凝扯了扯衣角,又忙收紧了口风,转而道:“船娘,我有些口渴了,劳烦给烧一壶茶水。”
船娘这才住了口,往外头烧茶水去了。
这茶水烧的极慢,半天也未见着那船娘送进来,青凝百无聊赖,不由打起帘子往外瞧,只是这一瞧不打紧,忽而觉出些不对来。
原本从镇江到金陵,顺风而下,半日可达,只今日这船自打出了镇江,驶入偏僻江流后,却是越划越慢。
那船老大也没了方才的憨厚拘谨,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橹,开始斜着眼往船舱里打量。
青凝忍不住蹙眉,探出船舱问:“船娘,这舟子如何这般慢,要何时才能到江陵?”
他们二人是巳时上的船,按理说,黄昏前便该到江陵了,可眼瞧着申时了,这舟子还在江中荡。
船娘不紧不慢点茶炉:“娘子莫急,行船误了点也是常有的,若是耽搁了,在这舟上睡一夜也是无妨的。”
青凝一愣,夜里的江上才最是可怕,渺无人烟,黑沉死寂,她以前常听爹爹说,有那谋财害命的船家,会趁着夜色将船客抛入江中,到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眷都无处可寻。
青凝生了警惕,忙转头给冬儿使了个眼色,冬儿是个灵透的,一时也悟出这其中的蹊跷来。
多半个时辰后,那船娘的茶水终于端了进来,笑眯眯看着她二人:“娘子喝茶,新摘的春茶,且尝一尝。”
青凝握着杯盏,作势欲饮,却忽而顿住:“这只喝茶却是不成,船娘可有什么茶点,不妨给端一些来。”
那船娘略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起了身去给青凝拿茶点。
青凝忙从包袱里翻出两块茶香糯米团来,这原本是她跟冬儿带在路上充饥的,现下被她饱沾了茶水,又拿帕子将糯米团压实了,包在油纸包中,递给冬儿一个,悄声道:“且拿去给船老大吃。”
这糯米团本就是混了茶香的,如今沾了茶水,倒是不影响口感。青凝想,若是这茶水并无问题,船家夫妻吃了也是无碍的,可若是这对夫妻存了歹心,在这茶水中动了手脚,便也是自食恶果。
冬儿拿了那茶香糯米团,笑吟吟出去:“船家大哥,我们从家中带来的茶香糯米团,清香又软糯,你且尝一尝。”
那船老大斜眼打量冬儿,也并不将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放在心中,这便接过来,大口吃将起来。
船娘去后舱寻了半天,端了几块干巴巴的绿豆糕来,青凝瞧见这绿豆糕,笑道:“这茶点也实在无从下口,船娘还是尝尝我们带来的糯米团,里头加了西湖龙井,是有些回甘的
清甜。”
那船娘瞟了一眼青凝的茶盏,见她主仆二人喝了茶水,这才接过糯米团,笑着用了几口,赞一句:“你们家中也是手巧,竟做出这般滋味的吃食来。”
青凝便也笑着同她聊两句,正说着话,不妨外头咚的一声,那船老大竟是直挺挺倒在了船板上。
船娘脸色一变,正要跑过去瞧瞧,一站起来却也是头晕目眩,腿一软跌在了舱中。
青凝跟冬儿倏忽白了脸,没料到这茶水中果真有问题,瞧着还是那烈性的蒙汗药。
再怎么镇定,也是十五六岁的小娘子,青凝后背发凉,轻轻握住冬儿的手:“冬儿,你会摇橹吗?”
好在冬儿点点头:“娘子,我是洞庭湖边长大的,自然会摇橹。”
也好在镇江离江陵不远,顺着江流便可至金陵江边,冬儿驾船也是一把好手,在黄昏时分便至金陵。
两人回到家中,还是忍不住后怕,歇了几天,才渐渐平缓下来。
卓瑾安来访时,青凝已是平静神色,正在天井晾晒新茶。
卓瑾安捻捻茶叶子,放在鼻下轻嗅,有些诧异:“陆娘子,你从哪收了这许多金山翠芽?”
青凝软糯糯的笑,还带了几分自豪:“自是从镇江。”
“镇江?”卓瑾安又诧异了几分:“陆娘子跑了一趟镇江?”
她年前央求自己,要搭了卓家的商船往镇江去,卓瑾安那时是带了几分窃喜的,小娘子在家中挣几个辛苦钱或许可以,只往来行商却是艰难的多,陆娘子也不得不求助于他,卓瑾安私心里是愿意做她的依靠的。可他没料到,青凝竟独自走了一趟镇江。
青凝并不晓得他的心思,将卓瑾安引到茶案旁,替他泡了一壶金山翠芽:“是了,我将金陵折扇、雨花石带去了镇江,卖了一百多两银子,又收了一批新茶来,打算往茶肆樊楼中送。”
卓瑾安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陆娘子这一路可平顺?”
“并不平顺”青凝摇摇头:“回程遇到了那江上谋财害命的,险些儿回不来。”
“你”卓瑾安心惊肉跳:“那你日后可还敢再行商?”
青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自然,遇到的多了,便不会再被骗了。”
卓瑾安哑口无言,他忽而觉得,这位陆家小娘并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会千千万万次,救自己于水火中,成为自己的依靠。
他忍不住侧眸瞧她,清清亮亮的小女娘,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敬重,卓瑾安不知为何,一颗心开始不安分的跳动,久久不止。
如今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升发,柳绿花红。
青凝送走了卓瑾安,便带了金山翠芽往茶肆去,不防听见这茶肆中议论纷纷,他们说,京中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改革吏治,重修法典,废除的第一条律法,竟是‘要犯之女不得为公侯之妻’
青凝站在茶肆门口愣了愣,余下的话便没听清。
里头的书生还在议论,原是太子殿下不日便要南下,整顿江南官场。
第73章 第73章未婚夫
三月份绵绵又灼灼,正是喝春茶的好时节。
青凝将手中的金山翠芽送了些去樊楼茶肆,因着是头一茬,自然卖的好,不过几日功夫,两担子春茶便兜售一空,净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日青凝出了樊楼,沿着秦淮河岸往西街口去,不防瞧见个章台人朝她招手。
青凝认得那章台人,是上回拉她去花楼做绣活的滟娘。
这秦淮河一溜都是花楼,所谓花楼,不过是一艘艘画舫,有那大些的,两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帷幔轻舞,小一些的,舫里头只得三四个章台人。
滟娘方陪了客人泛舟归来,瞧见青凝便站住脚:“原来是陆娘子,许久没见着你了,今年可还做绣活?我那儿正缺些香囊手帕的小物件。”
青凝笑着摆摆手:“倒要让滟娘失望了,我早前儿便不接绣活了。”
若是单单做绣活,她一个人做不出多少活计,凭白熬坏了眼睛,这实在是个辛苦钱,只适宜穷困时攒些本钱。
青凝说着,递上手里的春茶:“年前多谢滟娘照应,这些春茶你拿去喝喝看。”
两担子金山翠芽已卖了个干净,还剩这一点茶底子,不妨送个人情。
送出去这春茶,青凝也未放在心上,不曾想隔日那滟娘竟寻了来。
滟娘站在这小小的天井内,略略有些嫌弃,她也并不坐,只是拧着腰肢道:“陆娘子,昨儿个我喝了你的茶,是上好的金山翠芽,又新鲜又清甜,我们那花楼里头正缺新茶,你若是还有,便往楼中送些儿去。”
秦淮河边多文人墨客,也不乏达官贵人,都是自诩清高的讲究人,喝茶也当是雅事一桩,自然挑剔得很。昨儿个滟娘有位熟客,揽着她的腰道:“今日你这儿的茶水倒是好的很,是今年新采的金山翠芽。”
滟娘这便起了心思,来寻青凝要春茶。
青凝心下微动,十里秦淮画舫无数,总少不了茶水供应,这倒是笔好买卖。
青凝笑盈盈道:“那金山翠芽是没有了,不如,过几日我给花楼带一些金坛雀舌茶,保管是今春的新茶。”
常州有茶名金坛雀舌,比金山翠芽的采摘期略长一些,现在过去收购,还能赶上头茬的新茶。
滟娘可有可无,摆摆手,随着几个龟奴回去了。
青凝既应承下了,第二日便同冬儿跑了一趟常州,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回来时聘了一艘沙船的尾舱捎带货物,自己同冬儿则坐了客船回来,于码头上接应了货物,又聘了脚夫送回家中。
这金坛雀舌送去花楼,自然是受欢迎的,滟娘是个热心的,携着青凝跑了十几艘画舫,一天的功夫,便兜售一空,这一趟,足足二百两银子的进帐。
青凝为着感谢滟娘,便专门将滟娘请来了茶楼,送她几件精巧首饰。
滟娘没骨头似的倚在榻上,拿起青凝带来的首饰瞧了瞧:“你倒是费心了。”
那茶楼中的茶倌儿替她二人泡了茶,滟娘端起来喝了一口,摇摇头:“这好好的茶水竟是被你浪费了,你且下去吧。”
滟娘说着起了身,亲手替青凝泡茶:“你一个小娘子,竟敢来这花楼跑生意。你瞧着虽皮肤黑黄,却也有几分姿色,怎得不靠着男人,活得轻松些呢?”
青凝瞧着滟娘点茶煮茶行云流水,动作优美,手法娴熟,端起茶盏尝了一口,连火候也是恰到好处,这煮茶的手法,实是方才那位茶倌儿比不得的。
需知滟娘这样的章台人,除却琴棋书画,也多练茶艺,滟娘于茶艺一道,又是章台人中的楚翘,曾经也因着这份风雅,招揽了不少风月客。
青凝赞了句:“滟儿姐姐,你这煮茶的手艺了得,去外头开间茶铺子也使得了。”
滟娘乜斜着媚眼看了青凝一眼,没好气道:“去外头?那些个臭男人在床上时千好万好 ,总说要赎我出去做姨娘,可眼瞧着人老珠黄了,也没等来哪个男人真为我赎身。”
滟娘已是二十有三,若是再过个三年五载,连这画舫也要待不下去了。
青凝默了好一会,忽而放下茶盏:“滟儿姐姐,为你赎身的话,需得多少银钱?”
“那鸨母心黑的很,少不得要个五百两。”滟娘冷哼,又问:“你问这个作何?”
青凝笑了笑,泄出少许光艳来:“我想替滟儿姐姐赎身。”
滟娘张着嘴,惊得忘了说话,好半晌才道:“你倒是本事大。你替我赎身?你一个小女娘,替我赎身作何?”
青凝握着杯盏,清亮又诚恳的语调:“我想开一间茶铺子,也不必像这茶馆一样,迎来送往地招待客人,还是以往那画舫樊楼中送茶为主,只需有个像姐姐这般精通茶艺的,替我在铺子里坐镇。”
滟娘又不说话了,
第一回有人在床下,如此诚恳地说要替她赎身,只是没料到,竟会是个小女娘。
她脸色不太好看:“开铺子?谁要去吃那个苦?!”
人各有志,青凝喝了口茶水,也并未反驳,只是柔柔道:“但凭姐姐裁夺。”
两人又说了会子旁的,青凝这便起身回去了。
只是没料到,第三日上,滟娘竟又寻了来。
这回她没再嫌弃这简陋的院子,往天井中坐了,扔给青凝个钱袋子。
青凝打开一瞧,里头竟是滟娘攒下的黄白之物,估摸着,也能有个二百两银子。
青凝愕然:“滟儿姐姐,你这是作何?”
滟娘冷笑一声:“替老娘去赎身吧,老娘也要尝尝这没有男人的日子。”
自茶楼一别,滟娘回去后辗转反侧,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一个小娘子,竟然不靠着男人,独自在外头行商,她似乎又做的很好,能泰然自若地在这世间行走。滟娘一咬牙,忽而觉得跟着这小娘子去外头瞧瞧,也不是不行。
青凝收下这一袋子银钱,是有些惶恐的,她没料到滟娘真的敢托付于她。
她盘算了下,自己这些时日行商,统共积攒下五百两银子,正好用来给滟娘赎身,滟娘给的这二百两,便拿五十两用来租个铺面,剩下的一百五十两收购些春茶搁在铺子里卖,将将能把铺子开起来。
为着不负所托,青凝便开始着手租铺子,卓瑾安听闻她要租铺子,一大早便来了西街口。
青凝在薄薄的晨雾中瞧见卓瑾安时,愣了一瞬:“卓郎君何故过来?”
卓瑾安略略不自在的清咳一声:“陆娘子可是要租铺子?倒是巧,我那云杉坊想要开间分号,也要找铺子,不妨带你一处去看看。”
青凝点头,两人便往安义坊去,安义坊中走了一圈,不是太贵了些,便是地脚太偏僻,一日下来无功而返。
第二日,卓瑾安又带她往顺和坊去,顺和坊看了一遍,也是没有合适的,青凝略略心急。
卓瑾安瞧她面色,不紧不慢道:“我那云衫坊旁边倒是有一家铺子,现下正转租,价格也合适,你不妨去瞧瞧。”
青凝这便随卓锦安去了兴化坊,也是巧了,不大的一间铺子,却是四方规整,价格也适中,青凝便爽快地租了下来。
待租好了铺子,将滟娘从花楼中赎了出来,这茶铺子便算正式开了门。
往常青凝带了冬儿去收购新茶,滟娘便守着铺子,有那来看茶的客人,滟娘便会撸起袖子,煮茶点茶,一一介绍:“这清爽回甘的乃是金坛雀舌,这栗香馥郁的乃是天目湖白茶”
滟娘爽朗泼辣,又有花楼中历练出来的八面玲珑,兼之一手好茶艺,竟是替青凝招揽了不少主顾。她又多熟识秦淮河上的鸨母,便又替青凝牵线搭桥,包揽了这秦淮河上七八成的茶叶生意。
赚了银子,青凝便让卓瑾安替自己介绍了几个靠谱的伙计,专门往各处去收茶。
这茶叶生意渐渐做了起来,等五月底一盘算,两个月时间,竟是足足赚了一千两。
青凝同滟娘都十分高兴,两人在铺子里备了席面,笑盈盈吃酒。
青凝以茶代酒,敬滟娘:“滟儿姐姐,若是没有你,我这茶叶生意也不能这般顺利,日后,这铺子里的进账都有你的一半。”
滟娘原先总将希望寄托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她惶恐,她惴惴,她患得患失,如今
第一回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干干净净的银钱,原来是这般滋味,可以挺直了脊梁的活着,是踏实而安稳的。
滟娘转过身去,拿了手帕擦泪,又来敬青凝:“阿凝,滟娘滟娘多谢你。”
两人吃了一回酒,天色将晚时,青凝便要起身回家去,不防出得茶铺,竟瞧见了卓瑾安。
卓瑾安站在夕阳中,略有几分懒洋洋的风流,他挑眉:“恰巧要去趟西街口,不妨与陆娘子同行。”
青凝点点头,同他一道往西街口去。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秦淮河畔的风,带着脂粉与茉莉的香气,徐徐吹来。
青凝嘴角带了点笑意,仰着脸感受这暖融融的风。
卓瑾安忍不住也跟着笑,问:“陆娘子今日很开心?”
青凝点点头:“开心。”
她在这金陵起了茶铺子,有了滟娘、冬儿、雪儿,好像终于扎下了根基,开始长成茁壮的大树,再不必做那攀援的凌霄花,可以自由的享受和风,享受雨露。
青凝想,这样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只盼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卓瑾安看着这样的陆青凝,忽而忍不住:“陆青凝,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小娘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塑造出一个这样坚韧的小女娘?他从不问她的过去,不问她为何要跳入江流,可这一刻,他又忍不住,想了解她的全部。
青凝微微偏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卓瑾安又忽而胆怯起来,他害怕吓坏了这样的她,他想,来日放长,便只得叹一声:“陆娘子真是很好的小女娘。”
两人到西街口的民宅时,已是暮色四合,隔壁的王婶正同孙婆子闲聊,瞧见青凝略尴尬得笑了一声。
青凝同她二人打了声招呼,便站在门前对卓瑾安道:“卓郎君且在这儿等一等,家中今日有新来的莫干黄芽,你带一些回去吃。”
青凝转身进了家门,那孙婆子瞥了一眼,同王婶交头接耳:“听说她那茶铺子里,现在坐的是位花船上的妓娘,这陆娘子近来也常往花楼中跑,也不知道先前儿是个什么身份,同这些妓娘们如此相熟。”
王婶从门廊下探出头来,瞧了眼不远处的卓瑾安:“少说两句吧,省得被陆娘子听了去。”
孙婆子啧啧两声,低低道:“我听说那秦淮河上的妓子,有的被商户买了去做妾氏,只是久了又厌腻,便会将这些女子赶出家门。陆娘子肤色虽黑黄,却也俊眉俏眼,走起路来妖妖乔乔的,保不齐是这样的出身。你瞧今日这郎君,说不准便是新的恩客。”
她二人虽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卓瑾安是个耳朵灵敏的,顺风听了个大概。
卓瑾安气了个倒仰,略略迟疑了一瞬,站出来道:“两位婶子,我是兴化坊内云杉坊的少东家,名唤卓瑾安,陆娘子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青凝正拿了茶饼出来,闻言唬了一跳,忙要来捂他的嘴:“你胡说些什么?”
卓瑾安闪身躲开,朝两位邻里作揖:“以后倒要劳烦各位,多照应阿凝几分。”
他说着,朝青凝眨眨眼,快步离开了。
到第二日上,卓瑾安遣了小厮来,往西街口挨家挨户送了些丝绢的料子,只道是要大家多看顾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这一来,青凝便多了位未婚夫,众人言之凿凿,连婚期都定了,容不得她辩驳。
第74章 第74章你不妨嫁给我
一进了五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铺子里有滟娘坐镇,外头又有伙计天南地北地去收茶,倒不用青凝费太多心思。
她今日得闲,便想将这小小的宅子规整一番,床帐被衾还都是秋冬的制式,冬儿与雪儿的衣裳也都短了一截,俱都要添置新的。
三人相携着往安义坊去,笑着商议这床帐是要买纱罗帐,还是青绫帐。
冬儿忽而想起什么,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青凝:“娘子,我这几日卖点心又赚了些银子,你拿着。”
冬儿闲不住,若是得了空,便会同雪儿做了吃食,依旧往秦淮河畔去叫卖。
青凝推给她:“你自个儿赚的便自个儿拿着,日后还要给自己攒嫁妆呢。”
一句话,倒让冬儿羞赧起来 ,低低啐了青凝一声:“娘子又笑话我。”
三人说笑着,往坊市里买了纱罗帐,待出得铺子,竟见外头下起淅沥沥的小雨来。
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便也未带伞,这会子只得去檐下躲雨。
青凝拿帕子擦了擦发梢的雨水,却见冬儿拍大腿:“坏了,娘子,咱们的春茶还在天井里晒着呢。”
“娘子,我这身子骨也不怕雨淋,我先回去把春茶给收了,你且在这儿等一会,待会子我拿了伞来接你。”
冬儿说着,也顾不上许多,转身跑进了雨幕中。
雪儿瞧见了,也跟了冬儿去:“娘子,我去帮阿姐一道收茶。”
青凝只来得及叮嘱她们一句:“且慢一些,别摔了。”
一时,这屋檐下只剩下了青凝自己,她抬头看了一眼这细细密密的雨丝,往檐下收了收脚。
这江南的雨,有时候下起来又潮又闷,连风都没有,青凝腰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绫,这会子只觉得憋闷,厚厚的香灰敷在肌肤上,也是黏黏腻腻的不舒服。青凝忽而有些担忧,若是进了盛夏可如何是好,到时这相貌怕是不好再遮掩。
正如此想着,忽而见一只苍白的手递上一块绢帕。
青凝抬眼,就见面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打起,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子脸庞,年纪也不大,却一看就是常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一双眼里透着酒色财气,上下打量青凝,调笑道:“小娘子,你的妆花了。”
青凝一惊,这才觉出来有雨滴顺着鬓角流下来,她忙拿出绢帕擦拭,不防这一擦,便见雪白帕子上一片污渍,露出白玉般细腻洁净的的肌肤来。
那车上的男子眼睛亮起来,眼神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熏人的酒气:“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
青凝往后退了退:“躲雨罢了,郎君何必打听。”
“不打听也好,娘子家住何处,下这样大的雨,不如我送娘子回去。”
言语间是轻佻地试探,青凝蹙眉:“不必劳烦郎君,待会我的夫君自会来接我。”
“夫君?娘子明明还梳着分髾髻,哪儿来的夫君?”男子满嘴的酒气,越发来了兴致。
“来来来,我送小娘子回去,小娘子且陪我一程,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说着忽而打起车帘,要拿帕子来擦青凝脸上的香灰,想看看这香灰底下,到底是何等的绢媚姿容。
青凝心里厌恶,偏生无处可退,正要出声呵斥,却见那只手被一下子拍开了。
卓瑾安撑了把油纸伞,挡在青凝面前:“哪儿来的醉汉,竟敢冒犯我家娘子。”
那车里的醉酒之人趔趄了一下,瞧见卓瑾安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也不好再纠缠,啐了一声,坐回车里,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中。
青凝舒了口气,她方才瞧着镇定,内心里也是怕的,指尖微微有些颤,不防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带了点安定的力量,疏忽撤离。
青凝愣了一下,听见卓瑾安说:“阿凝,我送你回去。”
他开始唤她阿凝,唇齿间带了江南水乡的缠绵,说不出的亲昵,青凝这会子已平静下来,眼睫颤了颤:“卓郎君还是唤我陆娘子为好。”
卓瑾安微微挑眉,有些无赖般的风流:“滟娘也是如此唤你的,怎得旁人就能这样唤你,偏我不行?”
青凝一时无话可说,顾左右而言他:“卓郎君说要送我回去,马车呢?”
“今日未驾马车,只有一把油纸伞可送阿凝回去。”
两人共撑一把油纸伞,未免太亲密了些,青凝摆摆手:“多谢卓郎君。只是不劳你送我回去了,冬儿一会便要来接我,我怕她寻不到我。”
卓瑾安闻言,便也收了伞,陪她在这屋檐下躲雨。
青凝也未说什么,她面上的香灰被雨水冲了大半去,露出玉软花柔的娇媚来,她有些担心被旁人瞧了去,便略略担忧的埋下头,不料卓瑾安迈出一步,将她挡在了身侧。
青凝惊诧间抬头,不防撞在了他的肩上,便一下子红了脸。
卓瑾安半个身子淋在雨中,低头看见她纤细的一段颈,凝白面颊上浮起的红晕,有什么东西再压抑不住,忽而道:“阿凝,你当初为何想要嫁给崔念芝?”
青凝一愣,没料到他竟晓得崔念芝,不由问:“卓郎君何以晓得崔念芝?”
“崔三郎也是行商之人,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卓瑾安说完,话锋一转:“当初阿凝想要嫁给崔念芝,可是想借了他的手,脱出侯府去?阿凝不想再寄人篱下,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青凝久久没回应,卓瑾安是懂她的,她一时竟无从辩驳,良久才道:“卓郎君竟晓得这许多。”
卓瑾安顿了顿:“阿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
青凝抬眸,狐疑的瞧他。
卓瑾安勾起唇,有些散漫的风流,他说:“阿凝,你不妨嫁给我。”
青凝愕然,刚要拒绝,却被卓瑾安抬起折扇,抵住了她的唇。
他说:“阿凝,再过几日便是盛夏了,届时你的容貌怕是再藏不住,你瞧见方才那醉汉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怕是日后这样的麻烦少不了。我晓得你聪慧,定是能躲得过这些腌臜,可你为何不寻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呢?”
“你若是嫁给我,顶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自然会少了这许多的麻烦,便是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会再有。你不用再缠腰,不用再抹香灰,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你还能借着卓家的名号,四处行商。崔念芝能给你的,我也可以,崔念芝给不了,我亦能给你。”
卓瑾安其实想说,他心悦于她,想聘她为妇,一生相守,不离不弃。可他晓得青凝如今没有情爱的心思,只想将自己的日子经营好,那他只好拿她想要的一切,打着交易的名号,来同她纠缠下去。
青凝拂开那柄折扇,微微蹙眉:“你给我这许多,那卓郎君想要什么呢?”
卓瑾安藏起眼里的狡猾,只是道:“阿凝是经商的好手,我又是个懒散的,自然想要阿凝替我打理好各处的铺面。”
青凝摇摇头:“我想要的日子我自己会争取,并不想靠别人。”
“怎么会是靠别人呢?”卓瑾安懒洋洋笑:“日后你若是嫁给我,我倒宁愿游手好闲,日后怕是我要倚仗你。”
“我们是等价交换。这世俗既对女子不公,不能给阿凝充分的自由,那我便借着卓家少夫人的名头,给你庇护,给你自由,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而阿凝,作为回报,则可以替我打理卓家的行当。哪怕是做一对挂名夫妻,咱们两个也是各取所需。”
他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阿凝别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这一桩交易。”
第75章 第75章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茫茫细雨中,卓瑾安一双丹凤眼,静静瞧着她,是坦然而诚恳的神色。青凝张了张嘴,却又被那柄折扇给抵住了唇。
这桩交易,他不肯要她当下回绝,定要她好好思量,青凝只好沉默下来。
好在冬儿及时赶来,将她接了回去。
那日过后,青凝开始有意无意得避开卓瑾安,卓瑾安倒是坦然自若,大大方方地喊她一声“阿凝”,大大方方地在她跟前晃。
这日青凝往茶铺子里去,跟滟娘清算账目,她将账册一一核对了一遍,对滟娘道:“前些时日收来的这批雨前茶,悉数送去了花楼,净赚了五百两银子。东街上的樊楼也想要一些六安瓜片,可惜已是卖
完了。”
滟娘替青凝斟了杯茶水,款摆腰肢往交椅上去坐了:“是了,没成想卖的这样干净,现在铺子里屯的春茶也所剩无几了。如今渐至夏日,这夏茶比不得春茶,也只能暂收一些来放在铺子里卖。”
两人正说话,不防卓瑾安走了进来。
他今日着了一身青翠的直缀,懒洋洋的眉眼,噙着笑,风流又俊俏,直直看住青凝:“樊楼上新做的云片糕,阿凝你尝尝。”
滟娘朝青凝眨眨眼,打趣卓瑾安:“卓家大郎这云片糕,是专给阿凝吃呢,还是也有滟娘的份?”
青凝有些脸红,忙扯了扯滟娘的袖口,滟娘这才笑着收敛了。
卓瑾安却是坦然的很:“自然是专给阿凝带的,既然滟娘也在,却也是少不了滟娘的。”
他将折扇一收,又问:“你们铺子里的春茶可是不剩多少了?也是巧了,我这几日正要往钱塘走一趟,钱塘盛产龙井与九曲红梅,采摘期长,五月份新制的茶也是甘醇适口,阿凝不若一道过去收一些。再者钱塘的藕粉也是极好的,你带一些回来,可一道送去樊楼画舫。”
青凝点头:“我亦想到了这钱塘的龙井,只是也不必劳烦卓郎君,我让铺子里收茶的伙计跑一趟便是了。”
卓瑾安摇摇头,毫不见外的坐了,自去倒茶水。
“这龙井却是不好收,产量本就少,多被大茶商给垄断了,你那伙计去怕是行不通,少不得阿凝你自己跑一趟。”
卓瑾安握着茶盏顿了顿:“可若是阿凝你自己去,你瞧瞧如今这天气,你的香灰怕是糊不住了,这万一漏了馅,路上便要惹麻烦,你不若随了我的商船去,也能安生些。”
青凝有些犹豫,轻轻咬了咬唇,却听卓瑾安又道:“阿凝因何踌躇?你我在商言商,我搭载你一程,你付我船钱就是了,”
他神色坦然,好像全然在商言商,青凝便也不拿乔,爽快道:“既如此,那我便随卓郎君的商船走一趟,搭船的钱一分不会少。”
几人既已商定好,第二日一早,青凝便带了冬儿,随卓瑾安的商船往钱塘去。
钱塘是不次于金陵的富贵风流之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卓家的商船是在桃叶渡亭处起的帆,顺风而下,穿过常州、姑苏直入钱塘。
这一路上,商船不紧不慢,有时也会停在渡口,卓瑾安便会引了青凝,要她听姑苏钟声,看江上月圆,或是进了内河,河面上便有一蓬蓬的小舟,往来穿梭间卖些点心饮子、莲蓬鲜藕,卓瑾安亦会招手买些新鲜的莲蓬递给青凝。
有那小舟上的阿婆、或是商旅往来间的相识问起青凝,卓瑾安便只道青凝是他的妻子,此间是随他南下行商。青凝起初还辩驳,到后头便懒怠说话了。他既给她按了这层身份,青凝便借着他的名头,不再缠腰,不再涂香灰,只戴一顶帷帽,在这市井中大大方方行走。
到了钱塘,青凝便往西湖边的胡公庙、梅家坞去收茶,卓瑾安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
青凝蹙眉:“卓郎君来了钱塘,不去收生丝看绸缎,何故跟着我?”
卓瑾安握着折扇,轻轻敲了敲:“是我将你带来的钱塘,自然要保证阿凝的安全,若是阿凝出了什么意外,我实在良心难安呐。”
青凝无法,便由他跟着。
梅家坞的茶田阡陌纵横,碧波荡漾,青凝纤柔的身影静静走在茶田间,卓瑾安时而替她挑了茶叶、时而替她撑了油纸伞遮阳,细细绵绵的时光,将她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等青凝收完这一茬新茶,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卓瑾安在身旁。
这回可谓满载而归,青凝嘴甜又讨喜,给的价格也公道,从茶农手中收上来不少龙井茶。
青凝心里高兴,等临走前得了闲,便要带冬儿去西湖边走走,可冬儿是个财迷,要赶着多收些藕粉回去卖,这便未同她去西湖,倒是卓瑾安闲闲散散地跟了来。
这时节的西湖,正是乱花飞红、荷叶田田的时节,湖中画舫笙歌起,岸边游人踏歌声。
青凝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卓瑾安在身边,倒也不用担心那些醉鬼无赖,她忽而觉得以前的那些日子已经离她好远好远,远到一切皆可原谅,一切皆可忘记。
她想,崔凛也定是已经将她忘了个干净,他生来便该坐在高处,运筹帷幄,纵横山河,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沉溺于情爱。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有风扬起她锥帽一角,卓瑾安牵了牵青凝的衣袖:“阿凝这回要赚大钱了,不打算谢我一谢?”
青凝顿住脚:“要如何谢你呢,卓郎君。”
“喏,前头的定胜糕便不错,劳阿凝破费了。”卓瑾安锦衣玉带,语调懒洋洋的,倜傥又风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
青凝失笑,便同他买了定胜糕、荷叶鲊、莲房鱼包,另有一壶清酒、一壶饮子,往西湖边、断桥下的凉亭内坐了。
微风习习,熏人陶醉,青凝喝了口饮子,听卓瑾安道:“我幼时长在镇江,七八岁上曾随父来江陵收生丝,竟是走丢了,好在小爷我是个机灵的,未被那拐子拐了去。”
他同她细细说些幼时的趣事,青凝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子,便也开了口:“我是姑苏长大的,幼时也常随爹爹往来金陵与钱塘,那时竟没见过你,可见是没缘分的。”
卓瑾安拿扇柄轻轻敲她的头:“怎么就没缘分,你可是差点嫁了我。”
青凝这才想起来,她原先儿可是亲手签下过他们二人的婚书。
青凝摇摇头,感慨世事无常,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已是暮色四合,青凝用了杯饮子,转头见卓瑾安已将一壶清酒喝了个干净。
他面颊微红,眼睛亮亮的,正静静看着她,有些缱绻的温柔。
青凝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卓郎君,你可是醉了?”
那醉眼迷蒙之人不说话,却忽而倾身,拿微凉的指来触青凝的面颊。
青凝吃了一惊,忙闪身后退,却见卓瑾安已是退了回去,他手中夹着一枚碧绿的嫩叶,似乎是从她的发上摘下来的。
卓瑾安摩挲着那枚叶子,似乎有些忧愁,叹一声:“阿凝,我母亲又来信了,催着我成亲。”
青凝顿了顿:“卓郎君也该成婚了。”
卓瑾安闻言,忽而往前凑了凑,同她呼吸相闻:“阿凝,我不能成亲,我同你说件私隐,你万不能往旁处说。”
青凝一时纳罕,却听卓瑾安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先前儿病了那一场,已是子嗣艰难,断不能再坑害小娘子,叫她们嫁过来守活寡。”
青凝:“”
此事关乎男子尊严,青凝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隐私。
自然她更加想不到,会有卓瑾安这般不要脸面的,会不顾男子尊严诓骗于她。
青凝离他远一点:“你卓郎君醉了,还是少说话为妙。”
卓瑾安却不依不饶,扯住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瞧着她:“阿凝,你帮帮我,你就嫁给我,来同我来做这一桩交易。如此,你替我遮掩私密,我给你庇护与自由,两相得利。”
竟是这般吗?青凝一时语噎,只是如此说来倒也划算。
卓瑾安见她迟迟不应,眼里的光亮暗下去,淋湿的小狗般:“阿凝,你也不肯帮我吗?”
青凝一时生出点不忍来:“我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也并不想轻易走入一段婚姻。”
卓瑾安又逼近一点,他身上有薄荷青草的气息,一点点侵入青凝的呼吸,他说:“阿凝,并不需要你走入一段婚姻,你若是肯同我做这一桩交易,你只需留在金陵便可。自从我上回生了那样一场病,如今家中万事都依我。”
“我们留在金陵,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能束缚你,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陪着你四处收茶、经营铺子、吃酒赏花。当然,若是若是你不想我陪着你,那我便离你远远的,我给你卓
家的庇护,给你自由自在的权力,让你比如今还要恣意些。”
青凝想离他远一点,却被他虚虚环在了怀中,他似乎醉的厉害,将头枕在青凝肩上,哀怨道:“阿凝真是狠心肠,连这点忙也是不肯帮的,我给你能给的一切,只是要你替我挡挡这世俗的眼光罢了。”
那薄荷青草味点点侵袭而来,青凝去推他:“卓瑾安。”
卓瑾安忽而抬起头,细长的丹凤眼凝着她:“阿凝,你还欠我一份救命之恩。”
卓瑾安不肯松手,眼里亮晶晶的哀求:“阿凝打算怎么还我这份恩情呢,不妨嫁给我,同我做成这一笔交易,这恩情便也一笔勾销。”
他实在太怕吓跑她,只能一遍遍强调这是一场交易,甚而要编造自己不行的幌子,可他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只要她能在他身边便好,天长日久,水滴石穿。
青凝一时心虚,他确实欠他一份救命之恩。这救命之恩是天大的恩情,自然也是该还的。
远处草长莺飞,西湖夜雨,是新的夜幕,明天也将会是崭新的黎明,一切的一切,都是未曾预料的开始。青凝忽而镇静下来,她从来不是拧巴的人,既然她嫁给他,彼此都有所图,有得益,为什么不行呢,日后他们二人相互帮扶,也都能获得更平静安宁的日子。
卓瑾安见她久久不语,一颗心七上八下,可他没料到,青凝忽而抬眸,她说:“好,我嫁给你。”
这下换卓瑾安手足无措了,他一下子老实起来,抓着衣襟低低道:“阿凝答应嫁给我?”
青凝起了身,微笑着往前走:“天都这样黑了,快些儿回去吧。”
卓瑾安脸上的酒意都退了去,忽而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袖,他说:“阿凝,说话要算数,你既答应嫁给我,咱们咱们下个月便成亲。”
青凝回到金陵时,已是五月下旬,她将春茶往各处去送,送完了茶已是六月初六,她忽而反应过来,她要嫁给卓瑾安了。
也是这六月初六,一艘游船停在秦淮河畔,古朴典雅的一艘船,并不引人注目,却无人知晓,里头坐的是这大殷的太子殿下。
三月份时,京都就有传言,这新朝的太子殿下要亲往南边来整顿吏治,南方官场一时如临大敌,先是里里外外自查了一遍,做足了表面功夫,没成想,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这便懈怠下来。可谁知,六月份一过,太子竟是直入江陵,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浙总督孙正和一身便装,正在擦冷汗,他立在舱内战战兢兢:“殿下,湖广两地过来的难民,如今已被妥善安置。上个月,我们江浙往湖广已送了一万石的赈灾粮,多了是真的拿不出了。”
他说完,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窗前背手而立的太子殿下。
见那人修长挺拔,威仪英挺,孙正和便赶忙垂下眼,不敢再看。
崔凛转过身来,一张清俊的脸益发刀削斧凿般的利落,他瞧着孙正和,嘴角有朗润的笑意,只眸子却是冷的:“孙大人不必拘束,且坐下喝一杯茶水。”
孙正和一愣,没料到太子这般温润如玉,他擦擦汗,应喏着坐了,只是刚坐下,便听上首的人又道:“孙大人家中有良田万顷,一年产米粮不计可数,只是孙大人家中只得二百人口,一年是如何吃得下这许多粮食?”
旧朝积弊已久,江南繁盛之地,亦是贪腐之地,南边的官员各个暗中屯田,已是老黄历了。
孙正和刚坐下,甫一闻言立时滑跪在地,他方才还以为这太子殿下是个好打发的,没料竟是这般的洞明,连他家中有多少田地、多少人口都清清楚楚。
他冷汗又下来,连手都开始哆嗦:“殿殿下,小人小人”
崔凛坐至交椅上,不紧不慢喝一口茶水,还是方才温润口吻:“孙大人不必着急,不如再好好想一想,你们南边这批官员,能捐献上来多少米粮。”
一时游船内安静下来,只余下孙正和的冷汗滴答滴答,落在织锦地毯上。
这当口,云岩端了碟子点心来,又给崔凛续了茶。
崔凛放下杯盏,目光扫过孙正和,淡淡落在那碟点心上时,微微顿了顿。
孙正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子,才道:“殿下,臣愿同南边的同僚们,一同捐出五千石的米粮。”
“五千石?”
崔凛清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忽而捻起块桂花糕细细地瞧,花朵儿样的桂花糕,上头还洒了一层细碎的花瓣,沾着糖霜,让人瞧着便有食欲。
那边孙正和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万石!臣愿带同僚们一并捐赠一万石!”
崔凛没回应,将那块桂花糕放在口中尝了尝,清甜而不腻,似曾相识的味道。
孙正和见太子一言不发,一咬牙:“五万石!臣等愿奉上五万石米粮。”
崔凛依旧没作声,却忽而嘱咐云岩:“哪儿买来的点心,去把这卖点心的给我寻来。”
孙正和脸都白了,为着保命,忙喊道:“殿下,殿下,我等愿倾尽家产去救助湖广难民!殿下!”
崔凛终于放下那块点心:“如此甚好,你们既然愿意倾尽家产来救湖广,想来也是可造之材,不日便先捐赠二十万石,送至湖广两地。若是朝中再有需,还需你们这些肱骨之臣鼎力相助。”
那孙正和虚脱一般,连连磕头谢恩。
这当口,云岩已是寻了那卖点心的来,是个自称冬儿的小丫头。
冬儿自小长在乡下,也没见过什么官老爷,自然是有些莽撞的,她并不知道崔凛的身份,也瞧不出这屋子里各处陈设的珍贵来,只是觉得这位郎君凭好看哩,又有气势的很。
冬儿忍不住多看了崔凛几眼:“郎君是要买点心吗,只是可惜的很,今日已是卖完了。”
崔凛打量她,问:“这点心是你做的?”
冬儿摆手:“我这粗手粗脚的做不来,如今都是家妹在做。”
家妹吗?必然比这丫头还要小,按理说问到这里便该死心了,可崔凛是谁,缜密心思无人能及,他话锋一转:“你家中妹妹倒是手巧,这做点心的手法可是父母教的?”
冬儿不设防,又摆手:“父母哪儿会这些,这是我们娘子教我们做的。”
崔凛指尖一顿,握着杯盏的手微微用力,只他面上依旧是温润神色,他不问冬儿口中的娘子年岁几何,相貌如何,却是问:“你们只卖这些点心吗?可有香囊手帕之类的一道兜售。”
冬儿瞧着这位郎君气度不凡,也知道定然是个有钱的主,她们如今虽不再兜售绣活,但冬儿手里还留了个娘子做的香囊,不如今日拿出来,卖个好价钱。
她忙从怀里掏出个苍青的香囊来,递过去:“郎君若是想要香囊,十两银子拿去,我们娘子的绣活是顶顶好的,你再买不到这样的成色。”
苍青的缎子,上头绣了山水之景,同她送给他的那个香囊一样的花样,连这一针一线的走势都是相似的。
握香囊的那只手指尖泛白,心口处的箭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些积压的恨意涌出来,左冲右突。可她吃了很多苦吗,要出来卖点心卖绣活,那些磅礴的恨意又倏忽散了去,仿佛一切可以原谅,他可以对她更好些,
他问:“你们娘子,过得很苦吗?”
冬儿笑一声,骄傲道:“我们娘子好的很,如今开了茶铺子呢,这秦淮河上大半画舫,都是吃的我们铺子里的茶。”
她顿顿,笑得愈发开心:“我们娘子也要成亲了呢,过不了几日便要风风光光的出嫁。”
冬儿喜滋滋的想,赶明儿她就不出来卖吃食了,她要同雪儿一道,给娘子备嫁,喜床喜被还都等着买呢。
冬儿这样想着,却没看见上首的人长睫掀起,深邃的眸子里涌起惊涛骇浪,嗓音冷寒至极,说的是:“我的安安想嫁给谁呢?”
第76章 第76章有压抑,有不甘,想要将……
六月六,天贶节,青凝前几日往樊楼送了几趟春茶,今日得闲,便坐在天井中翻了几页闲书。
冬儿一早便去秦淮河畔卖吃食了,现下还未回来。
雪儿正在廊下浆洗几件衣裳,一壁拧水,一壁对青凝道:“娘子,今儿个是天贶节,南边儿都要吃糕屑呢,咱们要不要也去买一些。”
青凝放下那本游记:“雪儿想吃吗?你若想吃,咱们就去买一些。”
正说着话,卓瑾安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个雕花食盒:“阿凝,我给你带了些糕屑来,你尝尝。”
青凝便笑:“正说要吃糕屑呢,可巧你就送来了。”
因着是在家,青凝这会儿也未涂香灰,素着一张脸,白莹莹,嫩生生,桃花眼带笑,海棠春欲开。
卓瑾安看楞了去,一时忘了说话。
青凝脸颊微红:“你你呆着作甚?”
卓瑾安回过神来,往前半蹲在她的座椅边,去扯她的衣袖:“阿凝,你今日真是好看。”
是极为亲昵的语调,像是闺房中的私语,青凝红着脸往后退:“你你不许如此说笑。”
卓瑾安却厚着脸皮,依旧亮闪闪的看她:“再有半个多月,咱们就成亲了,如何不能赞我的阿凝一句。”
这话更是过分,一副无赖做派,青凝扭过脸去不理他,似乎是恼了。
卓瑾安便有些手足无措,忙道:“好阿凝,你别恼,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青凝怕他再这般胡闹下去,想着出去走走也好,这便起了身。
她要往屋中去缠腰,却被卓瑾安捉住了衣袖:“天都这样热了,不必再缠腰涂香灰了,凭白受罪。我护着阿凝好不好。”
青凝顿了顿,她如今马上便要成亲了,便也没了先前儿那样多的顾虑,便点头应下,只带了顶锥帽,同卓瑾安出了门。
今日卓家的马车就等在门外,出了西街口,往玄武湖去。
待青凝下了车,也是一愣:“你带我来这鸡鸣寺作何?”
卓瑾安耳朵有些发红:“这鸡鸣寺求姻缘最准,咱们也去求个姻缘符,好保佑咱们两个”
他想说求佛祖保佑他同他的阿凝恩爱日笃、永不分离,可瞧见青凝清凌凌的目光又只好咽回去,换了词:“保佑咱们两个,成亲之后日子顺遂。”
青凝失笑:“何必求这些呢。”
“怎得没有必要?”卓瑾安循循善诱:“不管咱们俩个因何成亲,都是为了将这日子过好,自然要求一求菩萨,保佑咱们两人都平顺安康。便是你不想求姻缘也是无妨的,鸡鸣寺后头有一片三角梅,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我陪你去瞧瞧如何?”
青凝顿了顿,点头:“也好,既来了,那便去瞧瞧三角梅。”
鸡鸣寺素有南朝第一寺之称,香火繁盛,游人如织。
青凝说完,便提了裙摆拾阶而上,纤细的一截腰,在风中蒲柳般摇曳,只是一个背影,却也是婀娜娉婷,偶尔有风吹起椎帽一角,便露出一片凝白的面颊、粉艳红润的唇,自然引得诸多男子偷偷打量。
有那风流的,目含怜惜,慢慢欣赏;有那下流的,则偷偷顺着腰肢往下瞧。
青凝浑身不自在,暗道今日应该束腰的,她一时顿住脚,有些无措起来。
在这片刻的无措中,忽而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卓瑾安懒洋洋的声音,低低在她耳畔道:“阿凝,别怕,我在这儿呢。”
青凝抬头,看见卓瑾安俊秀的一张脸,忽而安定下来。
只是甫一安定下来,才觉出他二人离的实在太近了些,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微微的凉意。
青凝往外躲:“你你不必揽着我。”
卓瑾安的手却没松开,低低道:“阿凝,咱们成亲后,少不得这般做戏。你总要习惯的。”
卓瑾安说完,忽而瞧见青凝微红的耳垂,心里痒得不得了,直想俯身去含住那圆润的耳垂,可他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继续厚着脸皮坑骗她:“阿凝也晓得,反正我是不能人道的,你便将我当成你的姐妹,小姐妹一处揽着腰,又有什么妨碍?”
青凝扑哧一声笑出来,去拍卓瑾安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只她力气小,也未拍开卓瑾安的那只手,倒是因着她这一笑,有些像是娇嗔的玩闹。
卓瑾安也伪装去躲,同她笑闹在一处,远远望过去,好一对蜜里调油的璧人。
这当口,有飞扬的马蹄落在了鸡鸣寺的山脚下,一人翻身下马,渊渟岳峙,挺拔威仪。
一双深邃漆黑的眼,落在这一对璧人身上,寒潭一般,沁出凉气来。
那厢青凝浑然无所觉,同卓瑾安上了台阶,往后山去看三角梅。
鸡鸣寺后山的这一片三角梅开得极盛,挤挤挨挨,灿如云霞。只是如今花期将尽,风一过,一片片花瓣便打着旋儿往下落,已是有些颓势了。
既错过了最佳观赏季,这后山便游客渐稀,零零散散一两个行人。
青凝同卓瑾安往凉亭中坐了,取下椎帽透了口气,四周一片片花瓣落下来,竟有些不真实的静谧。
青凝伸手接了一片花瓣:“今年的花都要落了。”
离她跳入江流,已是一年零三个月,时间真是快。
卓瑾安盯着她笑:“落了便落了,明年我再陪你来。”
他说完忽而话锋一转:“阿凝,我买了一处宅子,就在玄武湖附近。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园子虽说不大,却也是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前头有松林草坪,后头是竹坞曲水。改天我带你去瞧瞧。”
“买宅子?”青凝疑惑的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同她说这些。
卓瑾安罕见的有些羞赧:“这宅子是你我成亲用的,日后咱们就住进去。”
青凝一顿,没料到他是这般说辞。
卓瑾安却忽而坐直了腰身,不再是懒洋洋的倜傥,正儿八经道:“我知你有意避着京中,此回成婚,我便先不给京中父母报信了。等年底回京时,我再同他们禀明一切,将你上了族谱。我也并不会告知双亲你的真实身份,只会同他们道你是这南边行商之家的女儿。我家中的一切一切,皆不用你出面,我自能安排好所有。”
“只是阿凝,你也放心,我也必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该有的仪式一样不会少。如今我的乳母也在金陵,她自小将我带大,同我的母亲也是一样的,便由她来替我下聘。等赶明儿下了聘礼,六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咱们便热热闹闹的成亲。”
他细细同她说成婚事宜,青凝忽而心中慌乱了一瞬:“你你何必这样麻烦,咱们两个,一切从简便是,只不过”
她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交易,可卓瑾安却用折扇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出这几个字。
他说:“阿凝,正是因着如此,才要风风光光得办。得让这全金陵的人都晓得,你嫁给了我卓瑾安,如此,日后你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青凝被他抵着唇开不了口,便拿眼瞪他。
水润润的桃花眼,瞪人的时候,也似乎是带着娇嗔的微愠,卓瑾安忽而微微俯身:“阿凝不许如此看我。”
再看,便要忍不住。
青凝便拍开他的折扇,转了眸子去看三角梅。
卓瑾安笑着起身:“阿凝且等我一会,我去前头为你我求个姻缘符。”
前头香客多,卓瑾安不欲青凝往前去,青凝也懒得自在,宁愿在这亭中看花喝茶。
初夏温热缱绻的风,带着三角梅粉白的花瓣细细地吹,实在让人舒心又自在。
青凝喝了口茶,瞧着外头一片片的三角梅兀自出神,风里似乎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这香气似乎怪的很,不像花香,混在风里,吹得人熏熏欲睡。
卓瑾安久久不归,青凝以手支颐,慢慢合了眼。
在她合眼的这一刻,海水江牙纹的月白直缀一闪,有俊朗凌厉的郎君走进来,一错不错地看住青凝的脸。
看她含情的眉眼,看她挺翘的鼻,看她粉艳的唇,看她纤细的颈。
一年一百零八天,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每一处还是他合心合意的模样。
那柄箭直直插入胸口,她是打算要他的命吧,她连念想都不愿留给他,只留下一个跃入江流的身影。
那些数不尽的黑夜中,她在他眼前晃,晃到骨血中,连五脏六腑都搅着痛。可她却一个转身,干干净净的要嫁人,郎情妾意,璧人一对。
他什么给不了她呢?他为她握住权柄,废除律法,她说不想有孕,他便替她去吃避子的汤药。
真是狠心啊,他的安安。
郎君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自嘲的神色,再掀起眸子,便是冰封一样的湖面,冰层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让他微微仰了仰头。
他坐在她对面,端起她用过的茶盏喝了一口,有清甜的气息缠绕舌尖 ,是他尝过的甘甜。
修长的指顺着她的眉眼往下滑,一寸寸感受她滑腻温暖的肌肤,微凉的触感,让梦中的人轻轻扇动鸦睫。
上一回,这浓密的鸦睫掀开,是一汪含情的春水,她一双玉臂攀着他的肩颈,柔柔地说:“二哥哥,我离不开你。”
那人自嘲一笑,最终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微微仰起脸。
他倾身过来,先吻她的发,再吻她的唇,先是失而复得的缠绵,细细的吮,温柔的触碰,可下一刻,便是带着恨意的掠夺,攻城略地,搅动唇齿,有压抑,有不甘,想要将她吞吃入腹。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彷佛做了一个模糊的梦,梦里是那人薄凉的眼,冰封一样的眸子,却又似乎藏着滔天巨浪。
唇是湿的,红艳艳的荼蘼,好像还有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
青凝一颗心怦怦跳,环顾左右,戴上了椎帽,待喝了几口凉茶,才稍稍平复下心绪。
她想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梦见他呢?他早就不在她的梦中了。
卓瑾安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块姻缘符,眉眼飞扬:“阿凝,这寺中的师傅说我们是顶好的婚事。”
青凝心绪不佳,附和着点点头。
卓瑾安却益发高兴,憧憬道:“这师傅也是个顶灵验的,我同阿凝自然是顶好的婚事,我们会有很好的日子。我买的那处宅子里遍植了桃花梅花,等我们住过去,若是得了闲,春天我们就去前头兰溪亭中看桃花,夏日便在那四面风荷吃酒煮茶,到了秋日,便去后院里头采些菊花泡酒喝,冬日呢,便倚在窗前看寒梅盛雪。”
被卓瑾安这样一说,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日子,是能让人踏实的烟火气。
青凝舒了口气,盼着一切能如愿。
第77章 第77章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青凝回到家中时,已是下起了细密如丝的小雨。
冬儿早回来了,正坐在屋中数铜板,瞧见青凝走进来,笑嘻嘻道:“娘子,我今儿将藕粉送去画舫,卖了个好价,昨儿个做的点心也兜售一空,统共净赚了五两银子呢。”
她说完,见着青凝裙摆上的水渍,又忙起身拿了绢帕,替她擦拭。
青凝接过她手里的绢帕,笑她:“我们冬儿这样勤勉,是不是嫁妆都要攒够了?”
冬儿跺脚:“娘子!”
跺完脚又想起什么:“娘子,我今日遇见个好看的郎君,实在是”
冬儿没读过书,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只得道:“实在是好看的紧,竟比卓郎君还要好看几分,那位郎君买了娘子上回剩下的一个香囊,给了十两银子呢!”
“好看的紧呀,那是多好看呢?”青凝一壁擦拭发梢的水渍,一壁眨着水润润的眼,逗着冬儿玩闹。
冬儿搜肠刮肚:“身高腿长的,还有一双深邃的眼,让人不太敢直视。”
青凝手一顿,忽而想起那人来,那是长久浸润出来的贵气与威仪,自然有让人不可直视的底气。她摇摇头,将这诡异的想法抛了去,又劳冬儿去烧了水,自去沐浴。
至晚间,这雨越下越大,点滴霖霪,雨打芭蕉。
青凝半梦半醒间,梦见卓瑾安来接亲,是喜庆的嫁衣,飞扬的眉眼,她轻轻翻了个身,梦境一变,又是红烛高燃的洞房,满目的红,荼蘼的艳丽,有人掀开她的盖头,是卓瑾安风流俊俏的脸,可画面急剧变化,转瞬间又成了崔凛薄冰轻覆的眉眼。
青凝猛然坐起来,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子,这才渐渐瞧清了眼前的景象。轻曼的纱罗帐,雕花铜镜妆台,这一桌一椅,都是她亲手置办的,这是她在金陵的家。她还有间茶铺子,有滟娘与冬雪姐妹,有即将成婚的卓瑾安,有现世安稳的好日子。青凝逐渐镇定下来,只觉自己今日真是匪夷所思的很,怎得总是想起他,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翻身又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云开雨霁,卓瑾安等不及,携了他的乳母许嬷嬷来下聘。
许嬷嬷身材矮小,头发已是半百了,却有一张和善慈爱的脸,她站定在天井中,笑眯眯打量青凝:“你便是陆家小娘子?怪道我们家大郎放在心尖上,原是这样出挑的人物。”
青凝一时有些羞赧,微红着面颊同许嬷嬷见了礼。
卓瑾安怕她羞窘,忙替她打圆场:“嬷嬷休说这些,赶紧把聘礼单子拿出来。”
许嬷嬷那边还在看青凝,越看越满意,闻言啐了卓瑾安一口:“瞧把你急的,便是再欢喜,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卓瑾安只好悻悻闭了嘴,许嬷嬷便往天井内坐了,于桌岸上铺开礼书:聘金千两、聘饼一担、海味八式、茶叶生果,另有四京果、四色糖、香炮镯金。甚而在礼书后头,卓瑾安又单独附上了黄金百两,珠宝玉器。
青凝一惊,忙去看卓瑾安:“这聘礼贵重了,无需这样麻烦的”
只她还未说完,卓瑾安便来扯她的衣袖:“不贵重,比起阿凝来,一点都不贵重。”
青凝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怎得不贵重呢?你卓家便是财大势大,也没有这样败家的。”
卓瑾安轻笑,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只为你败家,以后我们卓家的钱财,凡是我够得到的,都拿来给阿凝收着。”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有些微痒的酥麻,又是这般不正经,许嬷嬷还在呢,青凝只好离了他的身,微愠的睨他。
两人这一来一回,落在许嬷嬷眼中,又让这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漾起欣慰的笑意来。
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他既然给你,阿凝就好好收着,总归日后你们也不分彼此。”
青凝便羞红着面颊,再无话可说。
卓瑾安见她收了礼书,丹凤眼里溢出风流笑意来,忙趁热打铁:“阿凝,明儿个我得闲,咱们去瞧瞧嫁衣如何?”
青凝垂下脸,低低嗯了一声。
许嬷嬷瞧着面前明媚乖巧的小女娘,她心下欢喜,便又问青凝年岁几何、平素喜好,絮絮叨叨,至午间方走。
许嬷嬷这一走,有那好事的街坊邻居,便来打听卓家聘礼,热热闹闹恭喜青凝一声,青凝便备了点心吃食,往四邻去送一送。
因着青凝应了卓瑾安去看嫁衣,第二日便起了个大早,她晓得卓瑾安是个急脾气,定会早早来搅她的清净。
只是今日左等右等,竟是罕见的没等来卓瑾安,只有许嬷嬷独自上门。
许嬷嬷拿帕子擦擦汗:“陆娘子,大郎今日被铺子里绊住了,这便央我来陪你去瞧嫁衣。”
青凝不以为意,同许嬷嬷坐了马车,往安义坊的成衣铺子去,卓家虽是做的
布匹生意,却是不做成衣,如今婚期赶,也来不及裁了布料、细细绣制嫁衣,便只好往成衣铺子里去寻。
安义坊中开了十几家成衣铺子,这其中当属绣云坊最热闹。
卓瑾安早前儿便来过一趟,同绣云坊的掌柜定了嫁衣,青凝同许嬷嬷今日甫一进了绣云坊,便被引着往雅间里去试衣。
凤冠霞帔,红娟衫,花红袍。
青凝将霞帔往身上比了比,笑道:“也不必试了,这织云霞翟纹的霞帔自然是极好的。”
许嬷嬷点头,摩挲着嫁衣上的云霞纹路,感慨一声:“我们大郎从小肆意惯了,是有些浪荡的,夫人给他看了无数的小娘子,他也没有瞧上的,没成想如今对陆娘子死心塌地,竟是要成亲了。”
许嬷嬷欣慰还能活着瞧见卓瑾安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不由执了青凝的手,问:“陆娘子,你也是心仪我们家大郎的吧?”
许嬷嬷瞧着卓瑾安满腔的心意,她怕那份心意落空,总要亲口问问陆娘子才安心。
青凝忽而想起了杨嬷嬷,她能体谅许嬷嬷对卓瑾安的这颗心,便如当初杨嬷嬷对自己一般,她不欲让许嬷嬷失望,便替卓瑾安遮掩,点头道:“我既然要嫁给安郎,便是心里有他的。”
“好,好,好”许嬷嬷连声道好,又道:“既然你们心意互通,那日后定要互相体谅,恩恩爱爱过日子。”
青凝点头:“嬷嬷不必操心,安郎是个体贴的,我们日后定然会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隔壁的雅间内,有男子织锦云纹的衣摆随风轻动,立在窗边的崔凛神色浅淡,宛如玉琢,他听见她说,要同她的安郎不离不弃、恩爱不移。
长睫垂下来,手中不自觉用力,近乎透明的薄胎玉盏便碎在了他的手中,锋利的碎片嵌进冷白肌肤,淋淋漓漓的鲜血。
那厢许嬷嬷还不放心,一壁看青凝身上的霞帔,一壁道:“大郎今年也二十整了,等你们成了婚,便紧着要个孩子,我还能替你们带一带。”
青凝略略脸红,只想起卓瑾安的隐疾来,自然要为他掩护:“好,等成了婚,我会同安郎要个孩子。”
“一个哪够呢?”许嬷嬷拍拍青凝的手:“最好多生几个,家里头热热闹闹才好。”
青凝脸颊酡红:“都听嬷嬷的。”
隔壁的窗牖上有人影在晃,朗月般的郎君抬起手,去瞧掌心的伤口,鲜血在流,深可见骨。
他那时替她喝了避子的汤药,她却总不信任他,还要自己去吃那伤身的避子丸,如今却要为她的安郎生儿育女。
漆黑的眸子,冰封碎开,巨浪滔天。
从来冷眼旁观这世间种种、玩弄人心与权术之人,原来也会万箭穿心。
青凝与许嬷嬷出得绣云坊时,卓瑾安来接,他面上有些焦头烂额的疲倦,见着青凝,却又扬起了笑脸,迎上来:“阿凝,今日这嫁衣如何?”
青凝点头:“合适的,便是这件了,不必再费心。”
卓瑾安便扶了她上车,待替青凝放下车帘,他忽而觉得有一道目光,锋利如刀,重逾千钧,直直落在了他的背上。
卓瑾安回头,便见绣云坊的二楼雅间内,有挺拔威仪的男子身影,正漠然看过来。
卓瑾安能觉出那目光里的敌意,是男人间的较量与敌对。卓瑾安忽而不肯服输,便是那人威仪锋锐,他也要仰起头,同他静静对视。
隔着窄窄的石板路,一个高高在上,俊朗疏离,一个风流倜傥,风华绝代,是剑拔弩张的暗自较量。
好在青凝迟迟不见卓瑾安上车,打起车帘催促卓瑾安:“天不早了,快些儿上车。”
卓瑾安这才如梦初醒,他不欲青凝担心,便只好一撩袍角上了车。
下了聘,定了嫁衣,这成亲的日子便一日比一日近,冬儿近来也不去卖点心了,开始在家中同雪儿给青凝备嫁妆。
两个小丫头也不懂得这出嫁的规矩,便去隔壁问王婶,闷头替青凝准备些喜被喜帕之类的铺盖帷幔。
往常卓瑾安总是在青凝身侧打转,如今成亲在即了,却忽而忙起来,有时青凝瞧见他愁眉不展,也忍不住问:“卓家的铺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怎得近来这般焦躁?”
卓瑾安捏捏额角:“不妨事,近来江南查贪腐,查商税,查到了商户头上,应付应付便也过去了。”
政商不分家,像卓家这样的大商号,自然同这江南的许多官员交情匪浅,是要定期贿赂讨好的,收买了官员,便能少交不少的商税,可如今既然查贪腐,自然也查到了卓家头上。
只卓瑾安不欲让青凝担心,便轻描淡写地应付几句,逗她开心:“怎么,阿凝可是怪我近来冷落了你,你放心,等婚后我一定加倍补偿你,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又是这般不正经,青凝转头不理他。
等冬儿跟雪儿的喜被做好,青凝的婚期便也如约而至。
因着家中没有长辈,冬儿与雪儿尚且稚嫩,青凝今日便请了个梳头婆子,天不亮就起来梳头换装。
那婆子手法娴熟,一壁念着“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一壁利落的为青凝挽好了青丝。
等嫁衣上身,卓瑾安已在外头喊门了,隔壁的王婶领着几个邻家婶子正顶门要封红,青凝的盖头落下前,终于看见了卓瑾安飞扬的眉眼。
她嘴角含着笑,也带了一份对往后余生的向往,将手放在了卓瑾安的掌心。
外头锣鼓声起,青凝上了轿,晃晃悠悠往玄武湖的宅子去,那里夏有荷花冬有雪,春有桃花秋有菊。
只是这路程竟比她想象中的要漫长,似乎走了许久,那路边的锣鼓声也渐渐没了声息。
等她再下轿子时,一只冷白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修长微凉,是带了薄茧的,微微轻颤着,紧紧握住了她。
青凝一顿,心里升起异样来,卓瑾安掌中有薄茧吗,她有些记不起来了。只是她却清晰记得,崔凛那只弯弓拿剑的手,是带了薄茧的,那时他的手落在她的肌肤上,便会激起一阵阵的颤栗。
似乎是有鞭炮声起,她被那只手引着,拜了天地,送进新房。
青凝默默舒了口气,她竟是真的成亲了,她同卓瑾安,日后定然会互相扶持,其实她也越来越习惯有他在身边,他陪着她行商,陪着他吃茶赏花,慢慢填补了心上的一块空缺,青凝想,卓瑾安是很好的人,他们日后,也会将日子过得平顺安稳。
桌上的喜烛噼啪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扉吱呀一声,青凝瞧见一双元青缎靴,那上头有金丝银线的云纹,闪着微微的寒芒,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喜帕揭开,露出云鬓香腮,朱唇翠眉,桃花眼含着羞怯的笑意,慢慢掀起了鸦睫。
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流不断。
可这动人的眼波,却在瞧清眼前之人后,一瞬间凝结,青凝心如擂鼓,惊骇地发不出声息。
不对,不是卓瑾安,是崔凛俊朗轻寒的一张脸,那场噩梦好像成了真!
那人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时隔一年半,朗月般的气质里又添了阴郁的锋锐,像是出鞘的宝刀,冷寒凛冽。
他抬手松了松喜服的领口,慢条斯理去解束袖,凉薄阴郁的声音,他说:“安安,过来。”
青凝终于找回神思,她下意识跳下床,发足往门口跑去。
可那人站起身,有力的手臂一拦,将她软软推至窗前。
他低头看她,冷梅香气团团袭来,眼神里暗流涌动,他盯着她颤巍巍的眼睫,一字一句:“安安,你说,你今日想嫁给谁?”
第78章 第78章那天上月、山巅雪,终是……
烛光摇曳,帷幔低垂,满目惊心动魄的红。
青凝仰头,看见崔凛眼里翻涌的巨浪。
他一只手臂抵在墙上,将她困在这窗边一隅,团团的阴影笼下来,将她罩得密不透风。修长的指捏住她的下巴,带了点自嘲,再一次轻笑着问:“安安乖,告诉孤你要嫁谁?”
她干脆转身,留他被困在原地,从前不可攀折的天上月、山巅雪,终是坠入凡尘,执拗疯魔。
青凝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问:“卓瑾安,卓瑾安呢?你把他如何了?”
面前高大的身影晃了
晃,讥诮又凉薄:“安安怕是还不知道,你的安郎已是将你弃了,卓家贿赂官员,偷减官税,他愿用你来换取卓家满门的性命与荣华。”
他顿了顿,凉薄的语气像一柄尖刀,直直插入青凝柔软的内心,他说:“你知道孤为何现在才来见你,因着孤给了你的安郎一炷香的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内,他若是敢走进这总督府的大门,兴许孤还愿高看他一眼,可他没来。”
原来今日她的花轿被抬进了这江浙总督府。青凝恍惚间猜到,大抵她的花轿出了门,便被悄无声息地劫走了,崔凛拿了卓家的把柄,要卓瑾安抉择。
显然卓瑾安选了卓家,这被放弃的滋味委实不好受,她在金陵的一切仿佛空中楼阁,不过被崔凛轻轻一吹,便飞灰湮灭。青凝想,她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明明只是想过一份自由安稳的日子,怎得就这般艰难呢?
权势面前,一切如草芥,她心里绵绵地疼,针扎一样,可她又怪不得卓瑾安,卓家上上下下那么多条人命,他若是因着一个小女娘,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身父母身陷囹圄,看着卓家毁于一旦,那样冷硬的心肠,也绝非良善之辈。
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推开崔凛捏着自己下巴的手,可细白的指落在他的手背上,撼不动分毫。
青凝纤细的肩在这凉夜里忍不住颤抖,她抬起脚去踢他,却又被他用膝盖顶在了墙边,无力反抗,挣脱不开,青凝便仰着头,唾弃他:“太子殿下又高明到哪里去呢?无非是仗着权势欺人,若你无权无势,不也一样任人宰割?”
“无权无势?”指尖在她下巴上摩挲几下,去碰她的唇,一点点感受她的温度与柔软:“可孤决计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权也好势也罢,不是等来的,不是盼来的,都是孤亲手挣来的,这权势便也是孤的一部分,又有何羞耻?况且孤也从未滥用权势,卓家贿赂偷税,本应抄家流放,是孤给卓瑾安指了另一条明路,他不该感谢孤吗?”
他微微发狠,指尖在她的唇上留下重重压痕:“是你的安郎太过无用,若孤是他,便是从商,也决计不会留下这许多把柄给旁人。”
那冷厉的目光带了点阴鸷,语调益发讥诮凉薄:“安安,崔念芝也好,卓瑾安也好,他们护不住你。这天下间,只有孤身边是你的容身之所!”
青凝忽而感到绝望,她为何会惹上崔凛这样的人?他缜密心思、文治武功,似乎无坚不摧。
滚烫的泪徐徐落下来,滴在崔凛的指尖,轻轻灼了一下,他眸中的风浪凝滞一瞬,微微俯身,迫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安安好好看清楚,今日同你拜堂洞房的人是谁。”
他说完握住她的一截细腰,将人推至千工拔步床边:“来,安安同孤喝一杯合卺酒。”
青凝跌坐在床上,隔着冷透的泪,看他慢条斯理斟了桑落酒,一步步走过来。
明晃晃的烛火,映出他挺拔俊逸的身姿,明明风姿特秀,爽朗清举,却偏藏了一段偏执冷漠的阴郁。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她,握住她的手,将那半只匏瓜送入她手中。往日温柔旖旎的一双柔荑,曾经让他快慰平生,如今再握,却是冰凉又僵硬,细弱的,伶仃的,彷佛一捏就碎。
青凝瞧着崔凛嘴角漫不经心的笑意,还是俊朗疏离的模样,眉目间的冷厉压迫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往后退了退,缩在床尾,一挥手,将那半只匏瓜掷在了地上。淋淋漓漓的桑落酒,洇湿了喜服的袍角。
崔凛长睫垂下来,面上依旧挂着那丝散漫笑意,弯下腰,将那半只匏瓜捡起来,又斟满了酒水,固执地往青凝手中递。
青凝再忍不住,用力将他的手挥开,滚滚落下泪来,她声音里带了惊惧的颤:“为什么是我,这天下间这样多的小娘子,太子殿下要什么样的没有,为何偏偏要困住我?!”
她只想求个自由安稳的日子,怎么就是不行?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她往前一点,揪住他的袍袖,苦苦哀求:“殿下,你试试啊,你试试其他的小女娘,这世间女子各有千秋,说不定,试过了便会将我抛诸脑后。”
为什么偏偏是她?那于她来说,又为什么偏偏不能是他呢?
卓瑾安也好,崔念芝也好,哪一个比得上他?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一遍遍描摹她的眉眼,那支箭差点要了他的命,心肠也硬了,可还是害怕,害怕她万一跳入江流后,真的再无处可寻。他找遍了这天下,一日日担心她过的好不好,会不会吃了很多苦,那江水那样沁凉,可是会落下寒疾来?
只是不能说出口,一句话都不能说,他怕他的骄傲,被她踩在脚底下,毫不在意地碾碎了去。
崔凛忽而戾气横生,亦将手中那半个匏瓜掷出:“你以为孤不想吗,可不行,谁都不行,只有你!你当初又何必来招惹孤,你要庇护,要好处,招惹完了便想走,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转身拿酒壶,仰头喝下一口,桑落酒顺着嘴角流下来,冷白的喉结起起伏伏。
他倾身过来,一手握住她纤细的肩,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苦涩的酒水渡过去。
烈酒入喉,青凝呛得急剧咳嗽起来,连脸都涨红了,可他的恨意却正高涨,不管不顾,又转身含了一口,扶住她的后脑,强硬渡过去。
不过片刻,小女娘便面颊酡红,媚眼如丝,渐渐软了身子。
她隐约看见有艳红的喜服委顿在地,那是卓瑾安替她准备的织云霞翟纹帔子,明明今早穿上的时候,还是一腔欢喜,她以为日后便是平安喜乐,没成想,又要做那人榻上的玩物。
明灭的烛火中,男子肩背线条匀称优美,是饱满的力量与掌控。
他将她打横抱起,扔在锦衾中。
可是不行的,以前喝了酒,她的安安便会软成一汪春水,柔柔地环绕他,让人沉溺又沉醉。
今日的青凝,便是喝了再多的酒,心中却有许许多多的不甘,便是身子不听使唤的软下来,可是脚尖却依旧紧绷着。
他沉下身的时候,她便痛的皱紧了眉头。
恍惚中那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似乎是送到了她的唇边,京都那些缠绵的日子,她疼了、不忿了,总会狠狠去咬他的手臂、肩背。
可今日面色苍白的陆家青凝,对送到唇边的那只手臂却是视而不见,在痉挛的冷汗中,只是死死咬着唇,将脸埋在了锦被中,不看他一眼。
烛火在晃,纱帐上的影子也在晃,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不知疲惫,无休无止,也不知过了多久,锦衾中的小女娘终于筋疲力竭的昏了过去。
男子身形顿住,起身将她抱在怀中,看她潮红的脸颊,看她干涸的唇,她似乎极为痛苦,眼睛虽闭着,却是紧紧蹙着眉。
他伸手从桌案上端了参汤,含在口中一点点喂给她,许是干涩的唇舌终于得到了滋润,昏睡中的女子一点点舒展开了眉目,放任自己睡过去。
修长的指便从她的脖颈往下,一寸寸轻抚细腻的肌肤,感受她真实存在的温度,独独属于他的安安。起初是轻颤的欣喜,渐渐便是不甘的恨意,连带着对她不可遏制的渴望,牢牢握住了她的腰。
求不得,放不开。
青凝再睁眼,是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她身边早已没了崔凛的影子,只有凌乱的床铺,与身下的刺痛提醒她,昨日一切不是梦境,她又真真切切的被困在了崔凛身边。
有婢女端了饭食来,食岸上摆了蟹粉狮子头、龙井虾仁、煨三笋,樱桃肉,另有一碗血燕粥,皆是青凝以前爱用的菜色。
青凝神色恹恹,连眼锋也未扫,又闭眼睡下了。
可如今正是六月精阳,凝脂般的肌肤上沁出细密的香汗来,那处便火烧火燎地疼,连躲进梦乡似乎也
成了奢望。
有婢女听见帷幔间细微的响动,便打起帐子,细声细气地问:“娘子,若是有了精神,不妨起来沐浴一番。”
瞧见锦衾堆里的娇人儿眼睫颤了颤,那婢女便试探着来搀她,只是瞧见那香雪玉肌上深深浅浅的红痕,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屏风后早已备下了浴桶,青凝被搀扶进去,温热的水漫过肌肤时,才终于觉得浑身的酸痛舒缓了些许。水雾氤氲中,小女娘面颊潮红,肌肤如玉,那些深深浅浅的红痕却益发醒目,纤弱的一截腰,上面有他留下的指印,实在可怜又伶仃。
有漆黑的眸光一闪,很快消失在素娟屏风后。
青凝再出来时,便见崔凛正坐在桌案前,那桌上的餐食似乎又换了,换成了雪后淮白鱼、桂花鱼翅、煨鹌鹑黄雀,另配了小荷叶莲蓬汤与三层玉带糕,亦是青凝爱吃的菜色。
斜斜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崔凛的眉目间,朗润又疏离,矜贵又清雅,他正低垂着眼睫,神色散漫地把玩酒盏。
她不欲与他共坐,便由婢子搀扶着往床上去,不妨听见他冷寒的嗓音:“若是安安不喜欢,便再换一桌菜色,你既然吃不下,便让这金陵城中的那位滟娘与冬雪姐妹一道,陪着你挨饿。”
青凝顿住脚,冷冷瞧他一眼,便往桌前坐了,勉强吃了半碗小荷叶莲蓬汤。
她转身又往榻上去,斜斜倚在靠枕上,闭了眼。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昨日洞房剩下的半壶桑落酒,一杯杯送入口中。
这会子竟是不觉得燥热,原是这屋子四角各放了一个冰鉴,冰块堆砌,散出丝丝凉意来。
窗外的风吹进来,也瞬间去了燥郁,青凝终于觉得舒缓了些许,不防那混了酒气的冷梅香团团袭来,青凝睁眼,便见崔凛正垂眸站在床边。
他静静站了片刻,忽而伸手来握她的脚踝,青凝本能的往后退,面上露出惶恐神色。
那人顿了顿:“过来,我看看可有伤到。”
青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瞧哪一处。
他要做什么,从来不需征得她的同意,青凝便垂下眼睫,任由他摆布。
层层叠叠的裙摆往上,雨打风吹的娇蕊,红艳艳的零落。那漆黑的眸子里微微闪过晦色,修长的指探进来,便没了昨夜严惩时的狠心,小心翼翼地送进去丝丝凉意,是宫中开出来的秘药,涂上去,立时能缓解疼痛,便是再厉害的伤,不消一两日,也能好全了。
他拿了帕子净手,漫不经心的神色:“安安,你可还想着逃离?”
疏离的眉眼,慵懒的语调,似乎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询,可那只握绢帕的手却微微轻颤,脊背微僵,一时忘了动作,等她一句话
说一句再不离开不好吗?她是惯会哄人的,会讨好卖乖,会让对着他笑语盈盈,会在晚归的夜中等他归来,会在他身下春水淋淋,会环着他的颈柔柔低语:“二哥哥,我如今只有你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即便逢场作戏,也愿意饮鸩止渴。
便是这一句话,他愿意替她刀山火海,摘星捧月,将她想要的一切,奉到她面前。
可青凝却厌倦了同他做戏,她直起腰身,静静看着他:“为什么不呢,难道我要让太子殿下囚一辈子?”
崔凛那丝紧绷瞬间卸了去,又换了讥讽凉薄的轻笑,他俯身,将嵌入床间的一截长长的金链子扯出来,锁在了青凝纤细的脚踝上。
脚踝间传来沁人骨髓的凉意,青凝蓦然睁大了眸子,她一时失了言语,哆嗦着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拥入了怀中。
是极亲密的姿势,他拥着她,灼热的气息落拂过她的耳畔,温柔缱绻地低语:“如此,安安便再也逃不掉了。”
第79章 第79章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
六月底的日子,热气犹大,湿热交蒸。
外头的热浪一阵一阵,可脚上的金链子却冰凉刺骨,那股凉意沿着青凝的脚踝,一寸寸往上,让青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待这寒战平息下来,她忽而也平静了下来,平静到心如死灰。那金链上挂了一串银铃,行动间叮铃作响,青凝便再未看他一眼,带着脚踝间叮铃的轻响,晃晃悠悠爬上床榻,转身睡过去。
再醒来时崔凛已没了影子,南边的吏治改革正是紧要之处,自然少不得要盯紧了。
崔凛的视野是整个大殷的山河,青凝的天地却是这总督府内一间小小的厢房。婢女们见她醒了,变着法子的往桌案上摆吃食,只青凝神色恹恹,吃不下多少。
好在这屋子里的冰鉴总是堆满了冰块,是宜人的凉爽,倒去了些许的燥郁之气。
换了几桌子菜色,婢女们见青凝也未动几筷子,忽而惶恐,齐齐跪了一地:“娘子且用一些,若连这碗燕窝粥都用不完,奴婢奴婢们是要受罚的。”
青凝无法,只得用完了那碗燕窝粥,便又转头往榻上去睡。
活动间那金链上的银铃叮铃轻响,青凝忽而想起了那花楼里的妓子,有时会在脚踝上带了银铃,于床榻之上取悦恩客。
她自嘲的轻笑一声,闭上眼,又想躲进梦乡里去,只是方迷迷糊糊睡下,却于半梦半醒间觉出有冷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似乎一扫而过,青凝睁眼,便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瞥见了窗前挺拔的身影,长身玉立,皎洁朗润。
那人背手而立,他似乎在看外头苍翠的绿竹,听见她脚踝间银铃轻响,忽而冷声道:“起来,消了食再睡。”
青凝不理他,方才那婢子便又战战兢兢跪在了她脚边:“娘子莫要让奴婢为难,且去窗前的贵妃榻上坐一坐,奴婢奴婢求您了”
青凝便只好起了身,银铃叮咚,转身往榻上去坐。
午后的日光斜斜落在这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放了笔墨颜料、宣纸砚台,似乎是想要她消磨些时日,只如今没了心性,竟忽而提不起作画的兴致,青凝便又在贵妃榻上闭了眼。
那挺拔的身影一顿,似乎也失了耐性,甩帘出了门。
夏日漫长,这日子实在是有些难熬的,不过两三日,便磨得人脾性全消。
青凝的面色有些苍白起来,这日午后又要去睡,不防竟瞧见滟娘走了进来。
起初青凝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了闭眼,再睁开,滟娘却依旧立在这奢华香浓的闺房中,对着她笑。
青凝直起身来,不确定道:“滟娘?”
滟娘应了一声:“是我,阿凝,我是滟娘,我来瞧瞧你。”
滟娘头一回进这总督府,是有些局促的。她抬眼,四下打量了一圈,又看见小女娘脚踝上细细的金链子,忽而顿住了。
鼻子有些酸,心里也不太好受,这闺房处处奢华,锦衾软缎,按理说是女娘们最好不过的归宿了。
可滟娘瞧见过广阔天地间的陆青凝,那时的小女娘从镇江收了茶来,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在金陵扎根,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不息的生命力,是鲜活饱满的蓬勃。
如今再瞧见她被捆束在这一间小小的居室内,连床都离不得,便有些心酸起来。
滟娘缓缓往青凝身边坐了,瞧着她的面色:“阿凝,你你怎得这般苍白荏弱?”
青凝朝她笑笑,不答反问:“滟娘瞧见过卓瑾安吗,他近来可好?若你日后碰上了他,劳烦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心里并不怪他,要他好好地过日子。是我连累了他。”
是她当初存了侥幸心理,以为崔凛业已将她抛诸脑后,既已开始了新生活,便再没了往日羁绊。
她那会子也没想着要卓瑾安庇护,只她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女娘,踽踽独行那么久,有时也想偷个懒。她只是想借着卓夫人的名头,日后能少些平白无故的骚扰,她自然也会替卓瑾安出一份力,他们两相得益。卓瑾安又是那样好的人,他们总能将日子过的更轻松些。如今倒是后悔这侥幸与惫懒,拖了卓瑾安下水。
“卓瑾安?”滟娘一听到这个名字,惶恐地四下张望,见婢女们都在外间候着,这才低低道:“近来倒是未曾瞧见过,那卓家的云杉坊也关了,不知卓郎君去了何处。倒是听坊间的伙计说,有一回在酒楼中,碰见过醉生梦死的卓郎君。若是日后我碰上了他,自然为你带句话。”
青凝点头:“冬儿雪儿呢,可有寻过我?她二人的身契,如今还在西街口那间宅子里,就在我枕
下压着。滟娘回去后翻出来,塞给她二人,让她们不必再寻我。另外床下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让她二人拿去过活。”
听见滟娘应了一声,青凝便又道:“至于那茶铺子,日后便但凭滟娘做主。”
青凝说完了,忽而心里发空,这金陵的一切,都是她亲手挣来的,如今都要同她失去关联了。空手而来,空手而归,白白走这一遭。
“这话如何说?”滟娘蹙眉:“这茶铺子永远是你陆娘子的,日后我滟娘会替你守着它,挣得的银钱,永远给你留一半,这可是咱俩从前就说好的,容不得更改。”
滟娘说完了,又想起什么来,往青凝身侧坐了坐,握住她的手道:“阿凝,今日有位郎君寻到了茶铺子里,将我带来了这总督府见你。我虽不晓得那郎君是个什么身份,可瞧那通身的气度,也能猜到定是个不得了的贵人。我也不晓得你二人有何种纠葛,只是如今你既然逃不开”
滟娘目光落在青凝脚踝间那细细的金链上,顿了顿:“阿凝,便想开一些吧,这样锦衣玉食不也是很好吗?你便顺了他的心意,软下身段来,嘴甜一些,总也有你的前程。”
滟娘这话有些没底气,若是从前的滟娘,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靠着床榻间取悦男人,能得来这样的锦衣玉食,也是她曾梦想过的,可她如今尝过了靠自己双手挣钱的滋味,便格外能体会青凝的心境。
只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劝她:“你你不管如何,先要让自己过得舒坦些,何必同他拧着劲。”
顺着他的心意,软下身段来?
青凝想,她怎么没试过呢,可如今她不愿意了!
他从来不问她的意见,要她乖巧,要她听话,只一味将她塑造成他喜欢的模样。
可凭什么呢,她也有自己的独立意志,为什么她不能保留自己本身的模样?凭什么要砍断她的手脚,让她成为只能攀附他而活的菟丝花?
青凝凄凄笑一声:“滟娘不必担心我,我同他”大抵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青凝不欲滟娘担心,顿了顿,转了话题:“今日你能来,我很是高兴。”
滟娘叹一声,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子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出了总督府。
有滟娘这一搅,青凝下午终于没再睡过去,只是愣愣瞧了会外头四四方方的天。
午后既未睡,晚间便早早躺下了。
迷迷糊糊间又梦见那时往钱塘去,她同冬儿,还有卓瑾安一道坐在甲板上,听姑苏钟声,看钱塘月色,聊着到了钱塘,该往哪儿收茶去,是无拘无束的时光。
不防一声响雷,将青凝惊醒过来,她懵懵懂懂起了身,听见外头似乎是下雨了,淅淅沥沥砸在窗棂上。
这六月的雨是个急脾气,有时起了风,这风也是急风,呼啦啦灌进来。
桌案上的夜灯被风一扑,竟是熄灭了。
往常夜间,青凝不习惯那不相熟的婢子守夜,现在这夜灯一灭,却也是怕黑的。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外头有人吗,进来将这夜灯点了。”
一片寂静,无人应和,青凝心下更怕了,摸索着下了床,去点夜灯,不防被脚上的金链子一绊,磕在了桌角上。
她不由拧着眉,倒吸一口凉气,只刚缓过来,却听天边一道惊雷炸响。
青凝吓了一跳,低低惊呼一声,转身欲往门口去唤人,却不防扑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是坚实而有力的男子怀抱,淡淡的冷梅香,清雅的,却也是清淡的。
暗影中,崔凛低头看见怀中人微颤的肩,本能的要伸手去轻拍她的后背,可那只冷白修长的手,却又在半空中生生止住了,她既不愿见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安抚。
最终也只是冷着嗓音道:“怕什么,有孤在这儿。”
青凝一愣,便要离开他的身,不防刚一转身,却被一把捞住了。
他握着她的腰,从身后拥住她,凉薄的阴郁:“安安跑什么?今日不是你主动送上来的吗?既然主动送上来,那便好好伺候孤。”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痒痒的,酥麻难耐,他低头,用柔软的唇去碰她的耳垂,而后含住那圆润的耳垂,肆意摆弄。
青凝浑身一颤,他总有手段抓住她的致命处,腿也跟着软了,恍惚间已被他推到了书案前。
微凉的指一扯,珍珠盘扣叮叮咚咚,尽数散落在地上,女娘凝白的肩在雨夜中微微瑟缩。
纤细的手臂撑在书岸上,身子在暗影中晃,不时被撞在桌沿上。
清俊的郎君,眼角发红,里头藏着对她不可遏止的欲念,面上却似乎罩了一层薄冰,冷硬着一颗心,说不上温柔,却又怕再伤了她,最终在她腿软到支撑不住时,将人抱上了床。
外头暴雨如注,红罗帐内却香汗淋淋,他沉下腰,她咬住唇。
好在这黑沉的夜色,掩盖了她眼里的不甘,他终于酣畅淋漓。
细弱的小女娘已是鬓发濡湿,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软软抱在了怀中。
他也借着夜色掩映,融化了脸上的薄冰,忽而想凑过去,吻一吻她的唇,不再是欲念的争夺,是同她呼吸相闻,最温柔的缠绵。
可他怀中的小女娘却偏头躲开了。
崔凛一顿,耐着性子,又一次去寻她的唇,她却避他如蛇蝎,猛然偏过头去。
她明明已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身子都是他的,如今却如何不肯要他吻她。
崔凛的面色终又冷下来,讥讽的笑:“怎么,卓瑾安也这样吻过安安?”
他顿了顿,虐人虐已,勾起唇角,笑意益发凉薄:“安安,是他让你舒服,还是孤让你舒服?”
暗夜中,青凝缓缓转过头来,定定的看他,明明已被他弄得没了力道,可这一刻,她忽而直起身来,抬起手,用尽平生力气,啪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80章 第80章万箭穿心
夜雨霖铃,雨疏风骤。
这一巴掌下去,室内诡异的静谧了一瞬,只余下窗外点滴的雨声。
暗夜中,冰封的一双眸子,薄冰碎开,涌起莫名的波涛。他抓住她的那只手,将她往前一带,细细地把玩,是柔弱无骨又凝白细腻的一只手,却又实在冰凉,是经了那样多的恩爱缠绵,也如何暖不热的一只手,他低低笑一声:“安安,痛快吗?”
青凝的肩在颤,桃花眼透出泪光来,忽而问他:“崔凛,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她直呼他的名姓,他也不再自称孤。
崔凛将女郎那只小巧的手扣在掌中,掀起长睫,直直看着她的眼,反问道:“我如何待你?安安,我待你不好吗?”
“你如何待我?”青凝仰起脸 ,不让那泪落下来:“你毁了我跟崔念芝的姻缘,明明差一点点,我就能堂堂正正嫁人,能光明正大的离开崔家了!是你将我困在崔家,要我提心吊胆的与你私通,将我囚在那竹韵居,无名无份的做一个玩物!”
“倘若不是你,杨嬷嬷也不会早早咽了气!她只是盼着她的安安,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无名无份?”崔凛捕捉到这四个字,在舌尖品咂了一瞬,轻轻嗤一声。
外头有闷雷闪过,映出他凝滞的神色,他问:“安安,你可有信过我一次,哪怕一次呢?”
他从身侧取出一块玉佩来,捏在手中细细把玩,是流云百福的羊脂玉,洁白无暇,温润细腻,在暗夜中闪着盈盈的光。
他问:“安安记得这块玉佩吗?那年的初雪夜,我将它送给你,后来你丢弃过一次,我不顾脸面,依旧捡回来给了你,再后来你跳入江流,却再一次将它弃如敝履!”
他声音里带了冷寒的凉意:“你可知,这是祖母当年给我母亲的玉佩,我母亲又将它给了我,要我日后送给想要迎娶的小娘子。这原是崔家百年来,传给历代嫡长子嫡长孙,用来迎娶崔家新妇的信物。我将它给了你,便是要你安心的等一等我!”
“等我夺了这天下,为你改了这律法,好堂堂正正将你娶进门!我那时应了年底前会给你相应的名分,便在年底前握住了权柄。”
“你说不想要有孕,我便寻了御医来,去喝避子的汤药,否则你怎会一直没有动静?”
语气里的寒意凝结,坚冰一样掷在地上:“可你呢,安安,你一次也未信过我!”
他说完,忽而扬手,将那块玉佩掷在了地上,叮咚一声,四分五裂!
青凝的泪凝结了一瞬,她从未想过当初的崔凛是想娶她的,可也不过一瞬,那滴泪便缓缓滚了下来,沿着面颊没入脖颈。
她挺直了腰身,微微提高了音调:“是又如何?太子殿下想娶,我就必须嫁是吗?”
“你永远是高高在上,你的意志要凌驾于所有之上。你说想要我,想娶我,我就必须高高兴兴的接受对吗?便是你如今说出来,也是带着恩赐的意味,若是我不识好歹,拂了你的好意,便要惩戒于我。”
“你这样的人,生来高贵,又惯会玩弄权势。你站在高处,看这芸芸众生渺如草芥,便也从来不会懂得,去顾及旁人的心思!”
“可即便我身份低微,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你要我,你便予取予求,可曾顾及过我的意愿?你要我乖巧,你要我听话,你要我成为你想要的模样,旁的都不重要,我身上所有忤逆你的,都该被硬生生剪除掉!”
青凝想起松山寺的客舍中,她满心期待等着崔念芝,崔凛推门而入,强要了她的清白。她那时候好疼啊,也是真的惶恐,十五岁的小女娘,独自忍下这一切,在后来的日子里,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同他私通。喧嚣的松思院中,外头人来人往,她明明怕极了,却要忍着羞耻,在他的膝上摇摆。
她从来不曾被真正尊重过!
青凝的泪便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来,她大声质问他:“是你摁着我的腰,要我跪趴在你面前,任你予取予求。”
“你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想离了那崔家,我想嫁给崔念芝,过无拘无束的日子,便是后来,你也知道我多么渴望在这金陵扎根,同卓瑾安过全新的生活,你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我明明在这金陵有了生计有了伙伴,我自己也过的很好,为什么你轻轻一挥,便将我的所有毁于一旦,你偏要折断我的翅膀,将我锁在床榻间!”
急风顺着窗缝吹进来,青凝面颊潮红,身子却在风中晃,莹白的肌肤不着寸缕,妖且丽,清且欲,在这暗夜中惊心动魄的勾人。
崔凛喉结微动,别开眼,那风吹得他心中也凉,她只看见他强行困住她,却从来看不见他对她的好。
他替她在崔家正名,在崔家立威,他将这世间一切好的捧到她面前,将所有的恶意替她挡在门外,想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那些偏袒与爱意,她通通视而不见。
她看的到崔念芝,看的到卓瑾安,却独独看不到他。
这也是崔凛第一次被如此挑衅,他少时便积威,无人敢呛声,便是有过那出言不逊的,也在他散漫的笑意中,被折服于脚下。这天下间,没有他得不到的,可没想到偏偏有个陆青凝,是这世间意外中的意外。
他冷笑一声,上位者从不允许被左右情绪,他伸出手,修长的指缓缓落在她纤细的颈上,一点点收紧。
可下一刻,听见她猛烈咳嗽一声,那只手又骤然收了回来,反将自己搭在床边的披风扔过去,将那在夜风中摇曳的细弱身子罩了个严实。
他惯有的淡漠笑意,眸子里却是冷寒一片,他问:“安安要我成全你,谁又来成全我呢?崔念芝也好,卓瑾安也罢,他们都护不住你,若是今日不是我将你抢了来,是那江浙总督、是那江南巡抚看中了你,他们也一样无能为力。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自由,若有,只能是在绝对权力的庇护下,只有我的身边,才是你真正的庇护所!”
他连连冷笑:“安安便全然无辜吗?当初在侯府,是你自己盈盈笑意走到我身边来,刻意逢迎,小意讨好,你送点心,送荷包,一声声二哥哥的唤我,到头来却是干脆转身,转头就要嫁了崔念芝。你真当我是你过河的桥?”
这世间,每个人都经不起推敲,他有缺点,她也有,她当初尚稚嫩,又要在偌大的崔府讨生活,便对崔凛动了狡黠心思,好讨得他的一份照拂,如今想来,却是这份狡黠心思害了她。
青凝捂着脸,呜咽出声,他不明白,她没有想过要谁庇护,她只想做一个独立的人,便是世事艰辛,也无妨的,起码不用剪掉尊严与自爱。
声音也是哽咽的,带了雨夜的凄凉,她问:“是,是我的不对,我不该招惹你,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高大的身影晃了晃,忽而低笑一声,着了杭绸的雪白中衣,往屏风外去拿了一支利箭来。
那支箭不同于一般的箭矢,是比平常箭矢要短小些许,只是箭头上却闪着熠熠寒芒,瞧着便锋锐异常。
崔凛拿了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安安,记得这支箭吗。我曾经送你的那只弓弩,是我母亲亲手雕刻的,这箭簇也是特意寻来的玄铁铸就,比寻常的箭矢要锋锐不少,吹毛立断,锋不可当。”
他说着,轻轻扯开衣领,给她看胸口处狰狞的伤疤:“安安看见了吗?因着这支箭太过锋锐,你当初射过来时,便直直插入了我的胸口,再多一寸,便会要了我的命。”
“我那时随着你跳入了江流,被救上来时便昏迷了月余,醒来时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惦记着我从宫中给你带的松子百合酥,那松子百合酥宫里也不常做,可惜你吃不上了。”
“后来我无数个日夜在想,那些时日的恩爱缠绵原来都是假的,我的安安真是狠心啊,我翻遍了整个大周,竟是寻不到你的踪迹。”
他还是不愿说那些日日夜夜的煎熬,他俯身,将那支箭矢送至她手中,握着她的手,将那支箭矢抵在了自己胸口。
他神色冷淡,依旧是清朗淡漠的如玉郎君,眼中却暗流涌动,连胸口都在起伏,大抵也是万箭穿心,便是声音也是压抑的冷厉:“安安想要我放过你?来,再多一寸,便能要了我的命,今日若是你下的去手,我便成全你。”【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