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王人选说说吧


    男人被这诛心一问兜头砸中,瞬间面上血色褪尽,半日挤不出一个字,只得伏身下去,前额死死抵在地上,“臣……万死。”


    姜敏等了一会,见他虽跪着,却一言不发,便知无用,“起来吧——说什么万死?你正是笃定你死不了,才敢在朕跟前如此放肆。”


    男人咬牙不语。


    “起来。”姜敏停一停,加重语气道,“我命你起来。”


    男人只得爬起来,小声道,“臣亦不敢分辩,只求陛下知臣心意——臣便粉身碎骨,死是陛下之臣。”


    姜敏不答。魏昭同t齐凌一处过来,一个捧着一盘分好的喷香的烤兔肉,另一个捧着一筐热腾腾的烤馍。姜敏看一眼,“你们怎么拿这许多——别走了,坐着一处吃。”


    齐凌笑道,“臣等正是这个打算。”便把地图卷一卷收回去,桌案移到正中间,吃食茶水等物一一排布清楚才道,“陛下先坐着,臣等才好坐么。”


    姜敏上首坐下。三个人中魏昭官职最高,论理当由他坐姜敏下手,魏昭抢在头里道,“阿兄也坐。咱们好些年不曾一处吃喝,前回还是在中京。”说着话便拉齐凌一同下手坐了。


    这下便只余一个空位,虞青臣低头过去。姜敏侧首瞟他一眼,探手把搭在一旁的斗篷扯过来,掷在他膝上。虞青臣猛地抬头,惊疑不定望住姜敏。


    姜敏道,“吃可以,喝不成——军中不许饮酒。”


    “何需陛下嘱咐?军中禁酒臣能不知吗?”齐凌道,“不瞒陛下——曲州府给臣的曲州酿都不敢带在军中,特意托许大人命人送去中京。”


    虞青臣从震惊中寻回神志,闻言道,“那……为何会有胭脂酒?”


    姜敏皱眉,皇帝不说话,剩下两个人当然不敢言语,车内便诡异地沉默下来。


    “陛下。”虞青臣道,“臣因何故大醉两日?”


    姜敏不说话。


    虞青臣又转向魏昭,“我因何故大醉两日?”


    魏昭张一张口,又默默闭上。


    “虞青臣——”姜敏道,“吃东西,休要扫兴。”


    虞青臣果然不敢再问。齐凌恢复了活气,“常斯明将军得到讯息,兴奋不已,当夜便领一千精骑正昼夜赶往壁城——常将军当世悍净,此番倒要与刘奉节决一高下。”


    魏昭道,“刘奉节坐骑照夜归乃当今第一神骏,臣在北境同常将军议论时,便有约定夺此照夜归献与陛下——常将军必定还记着此约,才会连夜赶来。”


    “你们还商量这个?”姜敏道,“照夜归是匹黑马。既如此,也同徐坚传个话,让他把窦玉川的坐骑赤骓与朕夺来,御马苑中当有此一红一黑才算圆满。”她口里说话,拾箸夹一块兔肉放在虞青臣面前的空碟上。男人原本失魂落魄地坐着,见状如开机括,嘴唇哆嗦了半日没说出话,拾箸夹起放下口中。


    魏昭视而不见——全当自己瞎了,“徐将军知道陛下想要赤骓,必定竭尽全力。”


    “以徐坚之能,赤骓没什么可操心的。照夜归么——”姜敏话锋轻轻一转,“齐凌难道让与常斯明吗?”


    “那不能。”齐凌道,“臣原不敢,有陛下这句话,臣便豁出去同常将军抢一回功劳如何?”


    “朕原本属意以后由你镇贵北关,既如此——你若能抢在常斯明前头夺了照夜归,刘奉节占的弥州便由你镇守。”


    齐凌兴奋得双目放光,“陛下等臣好信儿。”又道,“魏钟若早知道这回出来能动这两条大鱼,只怕宁死也不肯留在中京。”


    魏昭道,“眼下机会给了你,你再不中用,要被魏钟笑到明年去。”又道,“陛下莫笑,魏钟是当真不乐意留在中京。”


    “怎么了?”


    魏昭道,“魏钟是陛下近臣,朝臣们不能揣摩圣心,便什么都寻魏钟打听,魏钟怎敢胡言乱语——难免就言语不善,这一来一去,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都叫他得罪完了。”


    “打听?”姜敏来了兴致,“都在打听什么?”


    魏昭一滞,还是齐凌口无遮拦,“眼下最叫人关心的,必定是辅政院宰辅人选呀。”


    “难怪自打入京,便没一个人夸魏钟的好。”姜敏忍不住摇头,“这事寻魏钟打听有什么用——烧香烧错庙门了吧。”


    “是不对路。”魏昭道,“那也没人敢同陛下打听,只得胡乱抓瞎。”


    “辅政院是什么要紧的地方吗?”姜敏道,“北境辛简氏,西北两大匪首不值得问,都关心辅政院?”


    “他们哪里是关心辅政院,他们那是在关心下一任相王殿下。”魏昭说着,心中一动,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停在自家兄长面上——虞青臣垂着眼皮,掩在灯影深处,看不清神情。


    魏昭调转目光,便见皇帝也偏着头看自家兄长,他在这个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什么真相,“陛下?”


    “嗯?”


    魏昭方才脱口而出,被皇帝一问才知失态,瞬间一颗心砰砰跳,灵机一动道,“今日既然说到此处,臣等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凌突然福至心灵,猜到他要问什么,忙摆手,“你自问你的,别带上我。”向姜敏道,“臣不想知道。”


    魏昭一滞。姜敏倒乐了,“你知道他要什么恩典?”


    “不就是想趁今日陛下高兴,打探相王人选么……”齐凌哼一声,“他魏昭出身白节,九族都空了,臣可是正经的涂水齐氏,活得正高兴呢。”便摆手,“臣不想知道。”


    魏昭脸一黑。


    姜敏道,“你要打听这个?”


    魏昭原本想替自家兄第打听个事,听见这话对路索性就坡下驴,“臣不敢揣测圣心……又恐怕不能合陛下心意。陛下若有决断,不如同臣等透露一二——朝中虽人言纷纷,有臣等助力,倒可引向正路。”


    “魏昭。”语气中透着极其不善——竟然是方才一言不发的虞青臣。


    魏昭一惊,“兄长?”


    “陛下待你如何——你怎么敢恃宠而骄,无故探问陛下之家事?”虞青臣冷冰冰道,“你当真以为九族空了,可以肆意妄为吗?”


    魏昭唬得脸发白,爬起来翻身跪倒,“陛下恕臣,臣一时忘形——臣孟浪。”


    虞青臣道,“你既知孟浪,回去抄圣人家训三十遍,焚于义父坟前——如若再犯,休说你出魏肃公门下。”


    “是。”魏昭低声道,“兄长教诲,魏昭铭记于心。”


    御辇气氛瞬间冻到冰点。姜敏拈着兔肉吃,等咽下道,“咱们夜话,这么正经做什么?”便道,“魏昭起吧。”


    “……是。”魏昭战战兢兢爬起来,将功补过给皇帝续上热茶,又给兄长续上,等到齐凌时怨恨涌上心头,撂了茶壶懒怠管他。


    姜敏又吃一时兔肉,放下箸道,“要探问相王归属,朝里现成有人——你们怎么不去问?”


    魏昭刚挨骂,沉默是金。还是齐凌道,“是谁?”


    姜敏侧首,目光便停在角落里的男人身上——虞青臣低眉敛目,整个人都隐在阴影中,只有一片鸦青的鬓角和半边雪白的侧脸被灯烛照亮。


    齐凌一滞,“虞大人?”


    虞青臣猛抬头。姜敏盯着他道,“虞青臣不通乩卜,却以神算入阁为废帝阁臣——靠的便是揣摩人心的本事。”她说着话,目光转回来,“你们想要知道朕属意之相王人选——不如同他打听。”


    齐凌紧张地看向魏昭,却见魏昭也在看自己,此时两个脑子翻不出一个主意,便都僵着脸坐着。


    虞青臣面色雪白,埋身跪倒道,“陛下此言,要臣如何承受?”


    姜敏不去理他,转过话头道,“常斯明既然已经星夜赶往壁城——兵贵神速,咱们也不能耽误,都去睡觉,明日至少要赶一百里路程。”


    魏昭看一眼跪在地上的瘦得可怜的自家兄长,“咱们比常将军近壁城许多,陛下何需如此奔波?”


    姜敏道,“早往壁山早早整军,预备打刘奉节一个埋伏。”


    这话很对。魏昭不敢再劝,“是。”


    齐凌站起来,同魏昭一处收拾妥当,临走见虞青臣还跪伏在地,“外头帐篷已经烧得热了,虞大人不如同我等——”


    “他就在这里。”姜敏道,“挪动麻烦。”


    齐凌一句“都收拾好了”话到口边又咽回去,布置了皇帝夜寝用物,又往熏笼里添过新炭,才和魏昭默默退出去睡觉。


    姜敏道,“人已经走了,不必装了——还跪着给谁看?”


    虞青臣身体一僵,半日迟滞地仰起脸道,“臣知罪……臣万死。”


    “休说空话。”姜敏冷笑,倾身往榻边坐下,“你既然知罪——说说吧。”


    男人道,“说什么?”


    “我倒也想知道。”姜敏坐着,慢慢向他俯身过去,“以虞大人之推断,当今相王当立谁——”


    男人紧张地抿一抿唇,想回避没敢,只能大睁双目,勉强同她对视。


    姜敏停一时,才慢吞吞地把最后几个字说完,“谁……才更为妥当?”


    男人摇头,哀恳地叫,“陛下——”


    “你既然叫我陛下,便知今日这是君前奏对——”姜敏低头整一整t衣摆,“虞青臣,你想清白再说话。”


    第32章 待诏一个文人


    男人怔怔地盯住她,慢慢不能支撑,身体摇晃一下便向前扑倒,探手死死扣住膝前的地面聊以支撑身体,好半日无声地笑,“陛下居然以此事问臣……”便仰起脸,“陛下心中自有定论,何必为难臣下?”


    “问事而已——如何就为难你?”姜敏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男人咬牙,好半日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臣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此话陛下在中京曾问过臣下。”男人道,“臣至今仍然不改——一纸人名三十二众,尽皆土鸡瓦犬之辈,不配为当今相王。”


    “口气倒是不小……”姜敏道,“既如此,以你之见,当今朝廷谁可为相王?”


    男人低着头,灯烛下分明可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颊边肌肉收紧——男人没有动作,却紧绷到极致,像一根拉紧的弦,稍一触碰就要断裂。


    “虞暨。”


    男人咬牙半日,数度张口,始终挤不出一个字。


    “你吗?”


    男人如遭雷击,瞬间骨髓生寒,如同置身冰窟,通身血色飞速褪尽,整个人变得惨白。时间走得很快,又或是很慢,等男人终于鼓足勇气艰难地抬起头时,便见姜敏坐着,要笑不笑看着他——


    只是玩笑。


    而已。


    男人瞬间只觉心口处针扎一样地疼——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忘记呼吸,艰难喘一口气,低下头道,“臣一介罪臣,陛下何苦来笑话臣。”他过了这关,吐字便流利许多,“臣以陛下为天,在臣眼中当今天下尽皆土鸡瓦犬之辈,无一堪为相王。只是陛下为帝,相王亦不能长久虚悬。陛下但有所喜……不论是谁……圣心独断便是。”


    姜敏盯着他,好半日抬手,掷一条皮毯在熏笼边上,“你挨着熏笼睡。”便自己倾身躺下,又灭了灯。


    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黑暗里,忽一时小声解释,“臣有时固执,不听陛下,绝不是违逆陛下——臣只是……恐怕成为陛下负累。”


    静夜里一语诛心。姜敏许久才道,“花言巧语。若我说你眼下已成负累——命你现在回京,你就肯听吗?”说完便闭上眼。她连日劳累,瞬间便要睡过去,临入黑甜乡时只觉尚有牵挂不能放下,挣扎着睁眼——


    果然男人仍然坐在原地,木雕泥塑一样不言不动——熏笼微弱的火光照得他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姜敏皱眉,“虞暨。”


    男人动一下,“吵着陛下了?”


    他连呼吸都很轻,吵闹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的——可是虞暨这个人只要存在,即便没有声音,仍会干扰她。姜敏道,“你没听见我说——明天要赶一百里路程?”


    “是。”男人道,“只是臣接连两日酒醉高卧,许是睡过劲了……陛下睡吧,臣出去走走。”站起来便往外走。


    “虞暨。”


    男人止步。


    “你也知道前两日是酒醉?”姜敏道,“过来睡觉。”说完不管他如何,翻转身挪出半边床榻,自己睡过去。


    男人怔在当场,黑暗中秀长如竹的身影如同凝固,好半日他终于动作,沉默地走过来。走到榻边停住,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倾身过去挨着她躺下。


    姜敏感觉身畔微沉,便闭着眼睛道,“睡觉。”半梦半醒中记起一事,转过身果然见男人只一身中单缩在床榻一角,忍不住道,“你这人是不是不知寒冷?”抬手分一半皮毯,伸手将他拉近。


    男人被她一触只觉骨髓酸软四肢乏力,连挣动的气力都消弭殆尽,忍不住依附过去,前额在她手边碰一碰——感觉她没有生气的意思,又陷身往下,贴在她颈畔。


    姜敏吃一惊,“你怎么了?”


    “我没事。”男人前额抵着她,身体却缩着,手臂用力环抱着自己,梦呓一样道,“我没事。没有陛下,我早死过无数回,或是在中京,或是在白节……或是在昭阳殿。陛下要我性命拿去便是——我的一切都是陛下的。”说着又慢慢摇头,“可是陛下什么都不要……我这样的命硬,既然死不了,便只能成为陛下的拖累。”


    男人失神地说着话,他深知眼下他就是个没有用处没有廉耻的无赖,除了纠缠她便无法生存。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生不出气力改变——只能缠着她,直到油尽灯枯。


    “可是我仍是不想拖累陛下……”男人道,“哪怕少一点也是好的。”


    姜敏沉默地听着,抬手握住男人肩臂,将他拉近一些,男人便同她密密依附。黑暗和拥抱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男人问她,“陛下……我若死了,你会想我吗?”


    “你死不了。”姜敏不爱听这个,“中京死不了,白节死不了,昭阳殿你更死不了——你不是命硬,我不让你死,你只能活着。”


    “陛下?”


    “世上哪里有许多偶然?”姜敏道,“中京姜莹夜宴我提前离席便是寻你去的……”


    男人睁着眼凝望眼前虚空,他连呼吸都仿佛停了,听见的每一个字都超过最甜的梦境——不能动,打断了,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还有昭阳殿。你以为你命硬才能活到中京城破?”姜敏飞速道,“中京城数九天是什么气象?废帝把你锁在莲花台就是存心冻死你——你再是命硬,也不可能捱到我入城。”


    男人憋着气,小声道,“可是我——”


    “昭阳殿有我的人——你只是醒转时看到人的是我。”姜敏一语带过,“你休再胡思乱想,我既要你活着,便不觉得你是拖累。”


    男人还要说话,姜敏道,“困了,睡觉。”抬手绕过肩臂搭在男人颈后,就拥抱之姿拢着他睡过去。男人不敢说话,感觉她温热的鼻息同自己融在一处,便生前所未有的笃定——像是漂零的絮落入土壤,慢慢地生出根茎,有了依仗。


    男人的意识慢慢陷入安定适意的黑暗,什么都消失了,一切不复存在——


    若能死在当下,便是圆满。


    ……


    虞青臣再一次睁眼,眼前是炫目的雪光,抬手遮一下,发现自己独自一人高卧御榻,身上裹着姜敏的皮毯子,车辇的熏笼里的火光犹盛,姜敏却不知所踪。


    是梦吗?


    虞青臣心下一沉,一颗心激跳不已,却在下一时听见魏昭的声音,就在一墙之隔处,“若只带骑兵的话。咱们现有三百骑,再三百骑备马,虽然不少,却也不很显——赶在刘奉节前头到就行。”


    不是梦。


    虞青臣定住心神,慢慢起身,隔窗见姜敏一身骑装,披着乌黑的大毛斗篷立在车前。姜敏正要说话时如有所觉,转头见男人倚在窗边,“既醒了就赶紧起,走了。”


    魏昭循声回头,忍不住冲他神秘地笑笑。虞青臣低头应一声“是”便起身。车门在外扣动,内侍道,“奴才奉旨给大人送行装。”


    “请进吧。”


    内侍走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下,又退出去——皮靴斗篷手套棉袄等一应行军御寒之物。虞青臣洗漱过,飞速收拾了出去。


    魏昭一众人正围着姜敏说话。魏昭道,“遵陛下旨意,咱们在此一分为二,三百骑带备马同陛下赴壁城,剩下御林军带御辇回中京。”


    姜敏看见他,“你过来。”又转向众人道,“昭文馆虞青臣为此行待诏,与诸君同行同止,克此二贼。”


    其实此行多半是当年燕王府旧部,正经的皇帝嫡系,但听见这话仍然无不惊疑不定,七零八落回道,“遵旨。”


    伙夫抬着着热气腾腾的吃食过来。齐凌取第一张蒸饼奉与姜敏,姜敏接过转手递给虞青臣。一群人无不侧目,齐凌只得又奉上一张,姜敏拿在手里,“吃完饭就走,今夜至少要到朱雀镇。”她深知自己在这大家不自在,便走去一旁。


    齐凌过来,给她一个革囊,“刚煮的热油茶,陛下若吃着好,臣再带些路上吃。”


    姜敏看一眼,扑面一股热油香,还在腾腾地冒着白汽,入口甘香油润遍体生温,“朕前回吃这个还是在齐州——你从哪弄来的?”


    “魏昭一早起来指点伙夫现煮的。”齐凌见皇帝转头仿佛寻人,便道,“虞待诏那也有——陛下放心,魏昭怎么能亏了他家阿兄?”


    姜敏一笑。


    “陛下。”齐凌实在憋不住,仗着龙潜时就跟随皇帝的脸面,“臣有一事,不知能不能问陛下?”


    “你想问就问,何必做此周张?”


    齐凌压低声音凑近此,“臣看陛下偏疼虞待诏,以后会不会许他入辅政院?”


    “你是说虞t青臣?”


    齐凌重重地点一下头,期盼地望住她。


    “他一个文人,入辅政院做什么?”姜敏说着话,见齐凌面上精彩纷呈,转过身便见虞青臣手里握着个皮囊,同魏昭并肩立在一丈之遥——原野空阔,想是都听见了。


    魏昭脸发白,半日打破沉默,“臣早起煮了油茶,同阿兄给陛下送来。”


    “朕已经吃过了,这就出发吧。”姜敏说着话,把最后一块饼塞入口中,转过身走了。


    第33章 闹够了你闹够了?


    御驾在泠水畔一分为二。姜敏带三百骑兵精锐一路踏冰过雪飞驰,中途只换过一次马匹,连打尖都没有,总算在天尽黑时赶到朱雀镇。


    朱雀镇有一处官驿,却极狭小,只一进屋舍一处院落。齐凌先入内安排,那驿丞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脚不沾地命人生火造饭。官驿小,齐凌便命众人在驿站外扎营,屋舍收拾干净留给皇帝。


    驿站有灶,可起火造饭。众人一路奔波,齐凌命弄些热食给大家,便把驿站存粮掏摸出来,蒸了馍,煮了肉汤,还特意烤了两匹羊。驿丞又寻摸出一小筐橘子,齐凌见数量太少,索性连筐提去皇帝住处。


    齐凌把筐子里的橘子给她看,“朱雀驿孝敬来的,陛下赏脸吃一个。”


    姜敏抬手取两只,随手掷在案上,“剩的都拿出去与大家分食。”又问,“打尖可安排得了?”


    “是。”齐凌道,“饭食都得了,陛下今夜可与大家一处吃吗?”


    “一处吃。”


    饭食摆在堂屋,魏昭同高级军校们坐着等皇帝。姜敏进来四顾一回,“其他人呢?”


    “此处屋舍狭小,其他人都在外头吃饭。”


    姜敏点头,便坐了。众人按官职依序坐下,白日行军劳累眼下又不许饮酒,众人都没什么兴致,默默就着肉汤吃馍,飞速吃完。姜敏站起来道,“都早点歇息,辰初造饭出发。”


    众军校拱手,齐声应诺,“是。”


    姜敏便问魏昭,“虞青臣怎么不见?”


    “虞待诏没等着吃饭,拿了干粮回去了。”魏昭口里说着话,眼睛偷瞄众人,看着人都走尽才道,“陛下恕他,阿兄同我不同,少有同行伍中人往来。”


    “他在哪?”


    “驿外帐篷那边,齐凌特意安排过——阿兄受不得寒,臣看过暖和的。”魏昭问,“要传他过来吗?”


    姜敏迟疑道,“既歇下,罢了。”走一段路又转回来,“你带路,去看看。”


    魏昭跟在皇帝后头走,走一时抿着嘴笑道,“陛下当真偏疼阿兄。”


    “你刚才不是说他与你不同?”姜敏道,“怎么这话听着酸溜溜的。”


    “义父便偏疼阿兄,陛下也看顾他。”魏昭道,“臣虽然心里明白,只是有时候难免发酸——控制不住。”


    “你倒个老实人。”姜敏扑哧一笑,又摇头,“你如今已经是阁臣,同一个低品小官拈酸,有什么出息?”


    魏昭道,“阿兄因为经历被朝臣非议,陛下如今要避着锋芒才不好用他。什么低品小官,以阿兄的能耐早晚都是要入阁的——旁人不懂,臣还不明白吗?”


    君臣二人说着话到驿外僻静处。魏昭停在帐篷外叫,“虞待诏。”喊了数声悄无声息。


    姜敏便往帐门处偏一偏头,魏昭抬手卷起帘子,让出一个身位。姜敏低头入内,足尖几乎便踢到一个人,转眼见虞青臣歪在门边,身上的装束仍然是赶路时穿的夹袄斗篷,手套倒是脱了,雪白的一只手摊在地上,旁边滚着两块干粮。


    看这模样,应是进了门就躺在这,连爬到榻上睡觉的气力都不剩下,吃饭就更不要说。


    姜敏俯身,掌心贴住男人前额——倒不发热,应只是睡着了。她站起身原地看一回,帐篷里虽然生了火,毕竟壁薄,虽然不冷,野外扎营实在也说不上有多暖和。便道,“你叫他起来——到朕那里去。”


    魏昭便叫,“阿兄醒醒——阿兄——”


    足足喊了十七八声男人终于睁开眼,看见魏昭便腾地坐得笔直,惊慌道,“我睡过头了——要出发了?”


    “才刚住下,明早才走。”魏昭一半心疼一半好笑,“阿兄怎的睡地上,好歹吃过饭再——”


    “那我睡会。”男人听见不走便放纵身体向后仰倒——魏昭忙拉住,男人顺势搭在他肩上,闭着眼睛喃喃道,“我当真累得很,你莫来闹我……”最后一个字还含在唇齿中,便已经睡沉了。


    魏昭紧张地看向立在暗处的皇帝,连声急叫“阿兄”,却是不论怎么摆弄,连哼一声也无——睡死了。


    姜敏道,“这里冷,你带他去朕那。”


    魏昭看一眼不肯动弹的兄长,“臣怎么带……”只得抬一条手臂架着虞青臣起来,虞青臣扭转身体挣扎,闭着眼睛叫“叫你别闹我”。魏昭热出一头汗,转头皇帝早不见踪影。


    姜敏回去刚除去外裳,魏昭背着虞青臣进来,男人半梦半醒还在嘟囔“别闹我”。


    魏昭入内见皇帝寝房也只有一张地榻,索性乍着胆子将兄长放在榻上,男人一沾床榻整个人便如稀泥一样软倒下去,瞬间睡得人事不知,连哼都不哼一声。


    姜敏道,“你也早点睡。”


    果然皇帝不生气——魏昭便知自己猜对。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不知该为兄长苦尽甘来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无论如何越不过兄长的仕途难过。说一声“陛下早些安置”,便走了。


    姜敏走去榻边坐下,“吃过东西再睡。”喊了七八遍男人没有一点反应。姜敏拉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单手拢着他,空着的手取革囊,拇指顶去皮塞子,喂到男人口边。


    男人挣一下,唇齿间尝到油茶甘香便本能地下咽,他其实早饿得厉害,不吃饭是因为没有气力,眼下有人喂到口边便不客气,抻着颈子不住下咽。不一时袋里剩的油茶入腹,男人闭着眼睛叫,“……还要。”


    “要也没有了。”姜敏抬手便将他推回榻上。男人在枕上重重地磕一下,入腹的热食终于唤醒神志,睁眼惊道,“陛下怎么在臣这?这里太冷了,陛下回——”


    “这是我的地方。”


    男人一惊,腾地坐起来,四顾一回,终于后知后觉先时自己被人背着走的记忆并不是梦境,“臣竟失态到惊扰陛下?臣这便回去——”便要爬起来。


    “等等。”姜敏指一下火边煨着的肉汤和蒸馍,“去吃了饭再走。”


    油茶只是略略缓解,男人其实早饿得狠了,看见吃食便按捺不住,走去火膛边挨墙坐下,蒸馍撕作小块浸在肉汤中,双手奉与姜敏,“陛下吃些?”


    姜敏正在写给薛焱和徐坚的信件,头也不抬道,“吃过了——管你自己就是。”


    “是。”男人轻声道,“臣吃完就回去。”


    姜敏飞速写完最后几个字,封好了,拿出去给内侍,“现在就送出去。”回来时男人歪在墙角,居然又睡过去,手里还握着只剩一角的蒸馍。


    姜敏抽走剩下的馍,拿斗篷过来将他密密裹住。男人闭着眼睛喃喃道,“魏昭……早点叫我……不能耽误……”


    姜敏不答。看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把男人雪白的面庞熏得酡红,抬手捋顺男人颊边散发,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日姜敏醒来便不见虞青臣踪影。因为一早要赶路,早饭也没有摆,都立在院子里吃。姜敏不见虞青臣踪影,还是魏昭特意拿吃食送去给他。直到拔营时才见虞青臣低着头立在极远处,淹没在人群中。


    姜敏此时才明白了——这人原来在躲着自己?便调转目光,“出发。”


    如此急行军四日,终于在第五日傍晚时分到壁城近郊一处极大的官驿——清关驿。按现在的速度,近子时就能到。姜敏原打算连夜入城,转头看一眼虞青臣又转了心思,“不必连夜惊扰,今日先宿在此处。”


    这等规模的官驿不止有热饭热汤,还有正经屋舍睡觉,众人听见立刻爆出一片响亮的欢呼。仍是齐凌入内排布,不一时走出来道,“咱们挤着些,房屋应是够了。”又道,“有单独的上房院落,陛下今日好生歇歇。”


    姜敏点头,一马当先引众人入驿站。果然见四下里有数进院落,足够一支卫队打尖。最里间僻静处隐约灯火,是一进小而精致的院落——是上官居住的地方。姜敏看一眼齐凌,“你随我来。”便打马往内院去。


    齐凌尚未动作,人群中一骑越众而出,便跟过来——竟是虞青臣。众军校见状无不侧目,虞青臣倒跟没看见t一样,低着头只顾散马前行。


    姜敏皱眉,见他虽然放马由疆,动作却一板一眼,像被什么控制的偶人一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到皇帝身边。姜敏心中一动——这人必是累得神志不清,只听见她说“你随我来”四个字。


    齐凌紧张地看向虞青臣,忽一时福至心灵,圆场道,“臣还要在外头安排大伙儿打尖吃饭呢,就由虞待诏伺候陛下。”


    虞青臣没什么反应——应当说除了姜敏的声音,他都没有反应。姜敏道,“随我来吧。”便策马往内院暗影中去,虞青臣一声不吭跟在后头。


    入内院姜敏勒马减速,转头见虞青臣跟吃醉酒一样,身体在马上左摇右晃。她索性不吭声,男人纵马越过她仍不停往前走,眼见这人就要撞上廊柱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姜敏道,“还不停?”


    男人如梦初醒,猛地抬手收缰,四顾一回不见众人,只有姜敏一个人在数丈之遥,“这是……到了?”


    “嗯。”


    男人“哦”一声,“陛下休息,臣告退。”翻转身下马,慢慢地身躯倾倒,便往马下摔去——


    姜敏心下一沉,纵马疾掠,总算男人双足被马蹬绊住,斜斜挂在马上,才没叫摔实。姜敏俯身探手,一把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来。


    男人喘着气伏在马上,半日侧首,“臣……失态了,臣这便告退。”


    “虞暨。”


    男人居然没有说话,一心一意专心爬下马,站直了一揖到地,“陛下歇息吧。”


    姜敏乘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他,“虞暨,你闹够了?”


    第34章 橘子旨意你来拟


    虞青臣低着头,保持着俯身做揖的姿态,黑暗中身影好似凝固一样。


    姜敏道,“闹够了就去拴马。”说着从马上一跃而下,缰绳掷在地上便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拴了马回来,我有话问你。”


    此处驿站应当住过许多大官,屋舍极为精洁。齐凌先时过来已经排布过,刚打扫干净,又起了炉子。只是原本要齐凌还要跟进来安排食水铺盖,被虞青臣半路插一杠,眼前只有一间空屋子,什么都没有。


    姜敏除去斗篷,走去把炉中炭火翻一翻,添数块炭,烧得更旺一些,便往外走。刚到廊下便见黑暗中一个秀长的身影慢慢走近,姜敏站住。男人立在廊下,“陛下,马栓得了。”


    姜敏不答。


    男人低着头静候一时不听她言语,抿一抿唇道,“陛下何事问臣?”


    “忘了。”


    男人轻声道,“陛下连日劳累辛苦。若无吩咐,臣不打扰陛下,这便……告退了。”


    “你去哪里?”姜敏不等他回答又问,“虞暨,你可知你此行差事?”


    男人怔住。


    姜敏道,“待诏,待天子命。随侍朕躬是你的职责。你为待诏,此行五日,无一刻随侍朕躬,你不知反省罢了,今日变本加厉,怎么——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


    男人猛地抬头,瞬间一张脸涨作通红,嘴唇哆嗦半日没能挤出一个字。他自觉委屈难当,眼下却无一字占理。心下一半冤屈一半激愤,只能凝固一样呆立原地。


    齐凌带小校入内,远远便见君臣二人一个立在廊上,一个侍立廊下,气氛极其僵滞,“陛下,这是——”


    姜敏见小校抬着食水被褥等物,便道,“里头收拾两个床铺——今日要拟送回中京旨意。”


    小校道,“是。臣等这便给陛下和虞待诏安排。”便抬着东西流水介入内铺排。


    虞青臣梗着脖子道,“臣职责所在,不必为臣预备床铺。”


    “不给你预备,让你半夜三更出去吵扰大家休息吗?”


    “臣可为陛下在此静立守夜。”


    齐凌见君臣二人剑拔弩张状,忍不住插口,“连日行军劳累不堪,若不十分紧急,陛下不如缓缓,待明日入城?”


    姜敏不答。


    齐凌看一眼站着的男人,“虞待诏也累得不轻。陛下还不知道吧——”


    虞青臣厉声道,“齐凌!”


    “我是正三品军职。”齐凌嘻嘻笑道,“虞待诏应当唤我齐大人。”又向皇帝续道,“陛下不知,虞待诏今日两回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好在魏昭就在一旁,不然定要出事。”


    里间众军校出来。姜敏吩咐,“都回去吧,今日朕不与众军一同吃饭——同大家说都吃饱些,明日过午拔营入城。”


    这是今晚能放心睡觉的意思。齐凌大喜过望,“陛下体贴臣等。”便带着小校一溜烟跑去传喜讯。


    姜敏瞟一眼廊下的男人,“进来。”便转身入内。里头分内外收拾出两个床铺,桌案上有热腾腾的饭食,红炭炉子里煮着茶,甚至还摆了应季的瓜果蔬食,虽然都是寻常物,但对于行军数日只有肉馍吃的人来说已是稀罕至极。


    姜敏倒一盅茶。男人入内,跪下道,“请陛下吩咐。”


    “吩咐什么?”


    “旨意。”男人道,“请陛下吩咐。”


    “先吃饭。”


    “陛下,臣数日渎职心中愧悔难当,实在没有脸吃饭,求陛下现在就吩咐臣。”


    姜敏正要拾箸夹菜,闻言随手把竹箸拍在案上,“你当真不知好歹?”


    男人梗着脖子,砰地一声重重磕一个头。姜敏盯着他看一时,“好,那你去拟——旨意给内阁赵仲德。”


    男人爬起来到窗边书案前跪下,取封折展开铺平,舔笔悬腕静听。


    姜敏道,“措辞你来拟——三个意思,内阁同辅政院冲突朕已经知道了,自会去信约束辅政院三司都督。命他拿出宰辅涵养,不许为小事发作。”


    她这边说着话,那边男人已经走笔如飞。


    “第二件,内阁都是谋国老臣,眼下应当以战事为重,若再为小事搅扰,一例处置。第三件,你在信中说辅政院三司各自为政的事朕知道了。”姜敏停一停才道,“朕回京前,由林奔代辅政院宰辅,命他约束三司。”


    男人停住。手腕悬悬停在半空,狼毫蘸饱了墨的,久无动作墨汁凝聚,沿着毫尖滴下来,啪地一声打在折上。男人被浓黑的墨点眩得头晕目眩,“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怎么?”


    男人沉默,许久另取一只封折,铺平了另外书写,这一回动作很慢,一笔一划勾勒得极其慎重。足足用了一顿饭工夫终于按下最后一笔。男人放下笔,双手捧着过来,跪下双手呈于头顶。


    姜敏正吃东西,看也不看道,“你拟的就不必看了,朕信得及你,拿出去命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往中京便是。”


    “……是。”男人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到门边光暗交汇处止步,转头看姜敏。姜敏低着头,用竹箸夹着菜蔬,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男人瞬间灰心,拧转身没入黑暗。


    “虞暨。”


    男人停住。


    “送完了就回来。”姜敏道,“你的差事还没完。”


    男人咬牙,“臣……今日有点累。陛下可否等一等……等臣,等臣——”他嗫嚅半日,也没说清要等什么。


    “你要朕等你?”


    男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也分明知道皇帝不对——他们都不对,他却没有立场指责她。他僵立原地,既不能出言反驳,又不能走出去传旨。两相交煎下,暗夜中的一切变形扭曲,幻作没有底的黑沼,黑沼中涌出无数双手,攥着他,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男人眼睁睁看着黑沼迫近,没有叫喊,没有挣扎,慢慢地心生渴望,悄无声息放纵自己被那让人疯狂的黑暗完全吞没。


    姜敏等一时听不见男人出去院内的声音,心中一动,撂下箸出来,便见男人跌坐在地,脊背抵住门框,指尖用力收紧,刚写好的封折被攥得乱七八糟。


    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虞暨。”


    男人摇晃一下,脖颈向后沉倒,一言不发,定定地望住她。


    “你怎么了?”姜敏上下打量他,除了面色格外苍白倒看不出什么异样,“坐在这里做什么?”


    “臣……”男人张口,声音粗粝——应是久久未有饮水所致。他垂着头努力吞咽一下才道,“臣不想去。”


    姜敏被他逗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知道。”男人抬手,掌心是攥得七歪八扭的封折,“陛下恕臣……这个……臣今日不想送出去。”


    姜敏俯身,向他伸一只手。


    男人以为她要封折,便把封折托高,离她更近一些。姜敏绕过掌心,攥住男人手腕。男人尚不及惊讶,只觉臂上一紧,身不由主站起来,四下里裹缠他的黑沼随着他的动作t扭动起来,身体便有千钧重,男人立身不稳,被拖拽着往下沉倒。


    姜敏用力扣住他肩臂,男人摇晃一时倾身扑在她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一闭眼,喃喃道,“臣今日难受得紧……陛下恕臣……今日罢了……明日……明日再送……好不好?”


    姜敏一言不发,攥住手腕拉着他走,一路也不管男人脚步凌乱身体摇晃,强拖着到室内温暖处停下。男人退一步倚在墙上,抬手挣脱姜敏束缚,身体慢慢往下滑跌,便屈膝蹲在墙角,沉重地闭上双眼。


    姜敏站着,看着男人靠在那里,不时头颅摇晃,抵在板壁上不住蹭动,挣一时身体紧绷,猛地坐直,便从短暂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虞暨——”姜敏道,“今日和明日有什么分别?”


    男人困惑地皱眉,片刻前的记忆汹涌而上——


    拟诏。


    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


    男人如被重锤,许久无声地扯出一点笑意,“陛下说的是,也没有……什么分别。”便扭转身体,挣扎着要起身,“臣现在就去。”


    “去什么?”姜敏踢一脚地上揉搓得乱七八糟的封折团子,“这鬼样子送出去,别把赵仲德吓出个好歹。”


    男人沉默。


    “你今日不乐意罢了,明日再去。”姜敏往男人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的橘子,剥去外皮,取出橙色的橘瓣,分一瓣给他,“给你。”


    男人偏转脑袋,半边脸贴在冷冰冰的砖壁上,指尖掐住墙砖缝隙,“我不吃。”


    “虞待诏。”姜敏道,“这是御赐。”


    男人咬牙不语,灯影下但见胸脯起伏,喘息沉重。忽一时探手从她掌心取走橘瓣,塞入口中,也不怎么咀嚼,囫囵咽下,果肉丰盈的汁水润过火灼的咽喉,短暂地缓解了焦渴。


    姜敏看着他吃完,又分一瓣,仍旧托在掌心。


    男人想要,又觉羞耻,强令自己转过头去,“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你觉得呢?”姜敏向他俯身过去,“虞暨,你有什么不满意——御驾在外,往中京一日一信是惯例。你为待诏,可尽过一日职责吗?你还倒打一耙,先气上了——”姜敏摇头,“你是属猪八戒的?”


    男人被她问得语塞,忽一时不忿,用力坐直,“是我不尽职责,还是陛下根本就不要我?”


    姜敏怔住。


    “我为什么不能?”男人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文人怎么了——陛下看不起文人,我难道不能弃文就武吗?陛下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能?”


    姜敏挽着眉毛看着他,渐渐不耐烦,抬手把橘瓣填入男人喋喋不休的口中。


    第35章 未必小人畏威


    男人正自发作,冷不防被姜敏用橘子堵住嘴,唔唔半日没能说出一个清晰字节,便双目出火,愤恨地瞪住她。


    姜敏看他两腮被橘瓣塞得鼓鼓囊囊,强忍笑意,“你自己训斥魏昭的话可还记得?所以你同魏昭一样恃宠而骄,九族都空了呗?虞待诏,你这是丈八台灯只照旁人,不照自己。”


    男人听得面色雪白,瞬间销声,默默嚼碎了口中的橘瓣咽下。橘子丰盈的汁水润过干涩火燎一样的咽喉,短暂地把他从黑沼中唤醒。男人勉强平静,“陛下,我为什么不能?”


    “什么不能?辅政院?”姜敏仍然剥着橘子,“辅政院三司都是在中京城同废帝旧部拼出来的,你一个废帝旧臣去辅政院当职,不怕被他们扒皮吗?”


    “陛下也没试过,怎知我不行?”男人道,“我便被他们扒皮,那也是我不中用,怨不得旁人——陛下都不试,便嫌弃我,我不服。”


    姜敏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你实在想去辅政院也行——说说,你想去哪一司?”


    男人被她怼得一滞,咬牙道,“不去了。”不等她问,“林奔为宰辅,我不去。”


    姜敏忍不住笑出声,“虞待诏,你究竟是想去辅政院当职,还是想去辅政院做主?”笑一时见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恐怕把他逼急了,指一下地上揉作一团的封折,“旨意都成那样了,今日发不出去的,别闹了——来吃饭。”便站起身。


    男人连日奔波早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也不会一日里三度险些坠马,拼尽全力同她争辩半日,早就打熬不住,听见旨意不发放下心,便困倦上涌,摇头,“我不吃……”


    姜敏走回案边,泥炉炭火熄灭,姜敏晃一晃火折子正待重新点燃炭火,转头见男人偏着头倚在墙角,竟昏睡过去。


    她便撂了火折子,立在案边看一时,提一领斗篷,轻悄悄过去拢在男人身上。男人如有所觉,脑袋一偏沉在她臂间蹭一蹭,“陛下……旨意不能发……”


    姜敏身不由己倾身挨他坐下,男人有所依附,便完全倚在她肩上,“不能发……”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姜敏探手拉住,重又将他裹住,“为什么不能?”


    “我痛得很。”


    姜敏沉默地拢一拢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睡过去,临要陷入沉眠时还记得嘱咐,“魏昭……我累得很,去睡……陛下若问,就说我吃过饭……明日早点唤我便是……”叮嘱完放下心,头颅沉倒,抵在姜敏肩上睡过去。


    姜敏抬手贴一贴男人前额——不发烧,就是累狠了。揽着他原地坐一时,仍然推他倚回壁上。回去时足尖碰到一物,是扔了的皱巴巴的封折,拾在手中,展开来一目十行扫一遍,自己取封折誊抄一遍,另外写一封给林奔,分别封好,走出去命值夜内侍,“交给齐凌,立刻八百里加急送回中京。”


    虞青臣是被极度的焦渴唤醒的,醒来四下漆黑,只有炉中炭火一明一暗的光。他只觉唇齿咽喉如同火灼,昏睡前逝去的记忆瞬间涌上——


    拟诏。


    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


    男人只觉一颗心突突乱跳,腔子里空落落的,想放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蜷着身体,慢慢在没有根基的虚无中生出变态的欣喜。若这时心跳停了就好了,死了她总是会后悔的——


    后悔一年也好,一天也好,便一刻也是好的。


    ……


    “虞暨。”


    女人的声音轻易击碎魔障,男人哆嗦着转头,灯烛挣扎着点亮,照亮姜敏的身影——散着头发,一身朱红中单,一手执灯,向他走来。


    男人油然便生出不甘与渴望,身体早于理智作出反应,扎煞着手渴望地伸向她,“陛下——”


    姜敏俯身把灯烛放在青砖地上,“你怎么了?”


    “陛下——”男人扑过来抱住姜敏双膝,“我难受得很,我要死了——救我——我不想一个人——”


    姜敏听得皱眉,掌心贴在男人额上——微凉的,应是睡糊涂做噩梦了。便只静默地站在他身前,两手拢住男人消瘦的肩臂。


    男人在她怀中,飘荡摇晃的心落到实处,重又长出根基,蔓延出根系,生出枝叶,一个人时漂泊无依的感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男人从虚无中清醒,便在这个瞬间清醒地听着自己在疯狂地叫着“救我”。


    男人如被电击,撤开攥着她的手,从她怀中退一步跌坐在地,像一只骤然被人剥了壳的蚌,猝不及防地袒露着柔软的自己——惊恐万状地望住眼前人。


    姜敏看他神色便知无事——至少身体无事。走去案边倒盏温茶一口饮下,“你又怎么——你又做噩梦了?”


    男人泥足深陷在无尽的自厌自弃中,恨不能原地寻个地缝钻进去,只屈膝坐着,垂着头沉默。


    姜敏又饮下一盅温茶,晃一晃火折子重又点燃炭炉,“好点没有?”


    男人道,“臣……耽误事——陛下还有旨意,便吩咐臣吧。”


    炉子里的红炭重新烧起来。姜敏揭开盖子,把冷透的肉粥搅一搅,重又盖回去,顿在火上慢慢煨着。


    “陛下?”


    “还要拟什么旨意……”姜敏嗤笑,“昨日命你拟的旨意你不是不让发吗?”


    “陛下应了。”


    “今日不发,明日也不发?”


    “臣重拟便是。”男人口里说着话,却只坐着不动。


    “罢了。”姜敏道,“朕已经另外命人送去中京了。”向他招手道,“你过来。”


    “送去中京——”男人迟滞地侧首,“走了?”


    “走了。”


    “你不是说今日不发了……你又骗我……”男人咬牙道,“走了就是当真了……走了……就当真了——”


    “虞暨——”


    男人站起来便往外走,他身形t不稳,行走时跟吃醉了酒一样,一摇一晃地,口里念叨,“又骗我……走了罢了……罢了……”


    “虞暨。”


    男人不理不应,他虽然走得很慢,但屋舍狭小,很快一足踏出,便被屋外浓重的黑夜吞没。姜敏原不想理他,可此间屋舍出门是一带回廊,廊下数重木质台阶,就他这精神状态,即便现在能平安走出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坠马摔死。


    “虞暨——”姜敏扬声道,“你是不愿意林奔为辅政院宰辅,还是不愿他为相王?”


    外间深一下浅一下没有节奏的碎响应声消失。


    姜敏坐着,终于掷去汤匙转出去,便见男人立在阶前,身体摇晃,仿佛下一时就要向下栽倒摔断脖子。


    姜敏握住男人手臂。男人本能地退一步,便晕头转向地倚在廊柱上,双手掩在身后,掐住廊柱控制身体不能下滑,“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姜敏皱眉看着他,“辅政院为皇家处置内务,谁来做宰辅也轮不到你,你在闹什么?”


    “谁做宰辅也……轮不到我?”男人轻声重复,“多谢陛下肯告诉我……叫我免了枉想,也是好的。”


    “什么枉想?”


    男人道,“都是枉想了,陛下不听也罢……”


    姜敏俯身拉他,“同我回去。”


    男人抬手挣一下,“陛下休息吧……我回去了。”


    “虞暨。”


    男人不答,埋头起身,挣扎着往外走。姜敏懒怠再同他商量,攥住男人手腕便往回走。男人初时还挣扎,后来不知怎地放弃了,任由她拖回去。直到寒透的身体被突如其来的温暖完全裹缠,男人才发现自己偎坐在火边,姜敏就蹲在他膝前,黑漆漆的眼眸如水般平静,一瞬不瞬地望住自己。


    向来如此——即便他早已世界颠倒无以为继,她永远是这样。男人失魂落魄道,“陛下,我……累得很。你让我回去吧,明日我就……就好了。”


    姜敏盯着他,“你在生什么气——你究竟是不愿意林奔为辅政院宰辅,还是不想要林奔做相王?”


    男人一言不发,垂着头,双手收紧,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


    “虞暨。”姜敏加重语气,“回答。”


    “有什么不同吗?”男人梦呓一样轻声道,“辅政院宰辅为陛下王君,封秦王,尊相王殿下……谁不知道。”


    姜敏冷笑,“谁说相王定要出自辅政院?”


    相王未必出自辅政院——这句话在男人脑中走过数个来回。等他终于听懂了,尚不及欣喜,便被更加庞大的羞耻和难堪完全捕获——相王不出辅政院,那他这些时日闹的别扭又算什么?姜敏看着他,必是就像看着一个活灵活现的不自量力的小丑,拼尽全力演一出滑稽戏——那么认真,那么好笑。


    男人崩溃地埋身下去,面容完全掩在膝头。


    “都明白了,就别闹了。”姜敏道,“你连续做噩梦必是饿的——去吃粥。”


    男人不动,见姜敏走回去看温的粥,便悄无声息把自己完全隐入炉火暗影中,蜷缩着身体。


    姜敏回来见他这样,以为他又睡着,走去把掷在一旁的斗篷拿来将他裹住。男人身体发僵,眼睫颤动——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忍住酸涩。


    姜敏知道他醒着,全作不知,拾起男人垂在地上瘦得可怜的一只手,掩在斗篷下。男人哆嗦着,足尖收紧,最后一点躯体也隐入黑暗,“陛下为何对我这样?”


    “怎样?”


    “这样好……”男人咬着牙,闭着眼,颤声道,“我这人命硬,又不知好歹……从来没有人要我,我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没有人像陛下这样待我好……陛下见过阴沟里的老鼠么……”不等姜敏说话道,“我见过……那东西便见不得一点好的……我给那畜生吃块甜糕,下回便是隔着火烧水淹它也会冲过来再吃上一口……也不管吃不吃得上……”


    姜敏悄无声息看着他。男人把身体蜷得很小,像是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一样。他不像在对她说话,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君子畏德,小人畏威……陛下今日看见了——我这样的人,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陛下越待我好,我越不能知晓分寸廉耻。”


    第36章 壁城探一回地势。


    姜敏隔着黑暗凝视他,像在凝视他口中那个走投无路犹在贪求一口甜食的可怜人。


    男人把前额抵在墙砖上,不住用力,好像这样便能越墙而出,从眼前困局中抽离,缩回那个孤独而安定的硬壳,“陛下不要我……便不要对我好,我是管不住自己的,总会闯下大祸的……我想控制,却是不成……我累得很,不行的……我一个人是不行的……我……管不住自己——”


    “看出来了。”姜敏打断,“否则怎么能满口胡话。”说道着走回去把煮沸的粥盛出一碗拿来放在他手边地上,“吃完过来睡觉。”自己仍回去躺下。


    屋子里悄寂下来。许久,久到姜敏一梦醒来,角落里终于有了细碎的响动。姜敏抬手挽起帐子,男人从黑暗中慢吞吞走出来,往她榻前跪下。


    姜敏翻转过来,“清醒了?”


    男人垂着头,尖利的下颔几乎要抵在心口,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姜敏伏在枕上,眨一眨眼,“虞暨,你还没同我说——你闹这一场,究竟是不乐意林奔做辅政院宰辅,还是不乐意他为相王?”


    男人嗫嚅着,好半日挤出一句,“陛下明知道……”


    “虞待诏脾气大得很,我不能知道。”


    “……相王。”反正这一夜脸面丢尽,连底裤都没有剩下一件,男人豁出去道,“林奔一介武夫,又无智计,除了容貌皎好又忠于陛下,无一处值得提及——若林奔为相王,臣至死不能服气。”


    姜敏抿着嘴无声地笑了好半日,忍着笑道,“容貌皎好忠于皇家还不足够?若我就要林奔为相王,你当如何?”


    男人数度张口尽皆无言,久久埋身下去,前额抵在青砖地上,轻声道,“臣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鬼。”


    姜敏往里头挪一点,分出半边铺位给他,“睡觉。”翻转身睡过去。半梦半醒中感觉男人在旁注视自己,姜敏抬手推一下,也不睁眼,“又在做什么?”


    “陛下如此待臣,因为魏肃公吗?”


    质问的声音像从灵魂深处来,姜敏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只含糊应一声“别闹”,便陷入深眠。


    一众军校在清关驿睡饱了觉,第二日过午拔营时个个神采奕奕,唯独皇帝本人仍是萎靡不振模样。齐凌关照道,“陛下没睡好,不如再歇一日?”


    “军机不等人。”姜敏翻身上马,想一想招手唤魏昭过来嘱咐,“你跟着虞青臣,看着他。”


    “是。”魏昭道,“陛下放心。”


    齐凌一马当先冲出去,众军向壁城疾驰而去。近黄昏时到城下,齐凌纵马上前,“开城门——薛焱迎驾。”


    城上军校看见,一溜烟跑下去。不一时城门洞开,一名白衣银甲的青年将领疾步出来,出城门纳头便拜,“臣薛焱,恭迎圣驾。”


    姜敏道,“起吧。”便纵马入城。


    薛焱招手,小校牵马过来,薛焱一跃而上,紧赶数步跟上皇帝,“崔将军也到了,在东城布置沟壕,没赶上迎驾,这会也在往回走。”


    “常斯明到了吗?”


    “常将军路途遥远,再七日能到。”薛焱神情一肃,“陛下,刘奉节就要到了。”


    姜敏勒马止步,“这么快?”


    “是。”薛焱道,“看这速度,窦玉川出贵北关迎战徐坚将军时只怕就已知会刘奉节来援。若非陛下神算,命我等早一步驻壁城迎敌——只怕我们和徐将军要被此二贼前后夹击于滕州城下。那才当真腹背受敌,难以为战。”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虞青臣跟在魏昭身侧。真正神算的男人垂着头,身体摇晃,神志溃散的模样——昨夜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应是累得不行了。


    姜敏收回视线,“刘奉节还有多远?”


    “探马探过快则三日,慢则五日。”薛焱道,“常将军未必能赶到军中。”


    “到不了罢了——命他寻地驻军,等我们打散刘奉节,叫他打刘奉节后路。”姜敏道,“等崔喜过来,你们同朕一同去探壁城地势。”


    “是。”


    壁城极其狭小,即便当地主事官邸也极简陋。薛焱早一步征用了中京富商置在此处的别院,清扫干净用做皇帝驻跸。内院三间,给姜敏和魏t昭,外院三间由齐凌带着近卫居住。


    薛焱不知皇帝还带了近侍待诏,没给虞青臣安排。齐凌正自踌躇时,姜敏道,“内院不是有三间屋子,命他同魏昭一处便是——战时讲究那许多做甚?”又道,“魏昭在哪里?命他来,同朕去探地势。”


    “是。”齐凌应一声,迟疑着往暗影处一指,小声道,“魏昭同虞待诏在那。”


    姜敏听见便皱眉,绕到树影极深暗处,便见虞青臣跌坐地上,靠着廊柱,仰着脸,闭着眼,面白气弱的模样。魏昭正立在旁边握着革囊喂他喝水,听见脚步声响转头,忙垂手道,“陛下。”


    虞青臣听见便睁眼,支着身体要爬起来。


    “不要动了。”姜敏制止,又问,“怎么了?”


    魏昭道,“应是昨日没怎么休息好,阿兄竟摔了一下。”


    “又坠马了?”


    “没有。”虞青臣站起来,“只是绊了一下。陛下要去探壁城地势,臣等随侍陛下。”


    姜敏看着他,“你一个人可以吗?”不等回答道,“你自己回去睡一会,有事呼唤外头军校——魏昭要随我出去。”


    “陛下。”虞青臣道,“求陛下允臣跟随。臣虽然知晓壁城地势,却从不曾亲眼见过,陛下允臣跟随,应能寻到拿下刘奉节的法子。”


    “今日不用你。”姜敏一口回绝,“你回去睡一会。”又道,“魏昭来。”


    君臣二人出来时崔喜已经到了,又同齐凌和薛焱汇合,五个人出西门往城外去。壁城处西北阔地,城东西两处缓坡,没有险山可守,也没有植被遮挡,极阔大的一处平谷,纵马可至数里外——是骑兵马战的天赐战场。


    众人纵马绕城走一回,魏昭举鞭一指,“刘奉节远来不敢冒进至城下,必定据狭谷处扎营。看地势应在那个方向——”


    薛焱点头,“魏相说得是——那边是平康寨,山势起伏倒可以驻营。”


    一行人围着又平康寨走了一遍,魏昭带着皮纸和炭笔,一路走一路标记地势。姜敏驻马寨前,兀自出神时,薛焱凑近道,“陛下,咱们不如再往前走走。”


    姜敏看他一眼,“有好东西?”便策马前行,又行三十里地分出两条岔路,一边往裕水,是阔大的河谷,另一边往山谷深处。


    薛焱一双眼亮晶晶的,“陛下往这山谷走。”


    姜敏策马入内,初时阔大,渐渐两边山势合拢,只余二马并行之地。便原地勒马,昂首四顾,“这地方妙得很——倒是葬身的好所在。”


    薛焱道,“若能设法引刘奉节入内,只需一支小队,便能要刘奉节死在这里。”


    “刘奉节老于战阵。”崔喜道,“想要引他来这里只怕很是难为。”


    说话间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众人散马回营。诸军连日行军劳顿不堪,晚间各自吃完饭便歇下。壁城县尉名叫李丽姝,极其细心,特意烧了滚热的浴水带人亲自送呈皇帝内院。


    姜敏见状极其欢喜,“幸得有你,朕连日行军,实是有些时日不见这个了。”


    李丽姝抿嘴笑,“齐将军虽然悍勇,毕竟是个男人,不能贴心——陛下有事只管吩咐臣下。”又问,“臣伺候陛下?”


    姜敏点头,便除去衣裳浸入浴水,李丽姝在旁伺候,外间源源有滚热的水送进来。姜敏浸了小半个时辰,顿觉漫身疲倦烟消云散。


    李丽姝命人撤了各样物事,又另外奉上壁城特色玉心糕才默默退下。姜敏一沾枕头便睡过去,犹在黑甜乡时,耳畔砰砰作响,姜敏数度不理,那声音只不消停。睁眼便骂,“何人吵闹?”


    外间声音骤然停下,半日魏昭小心翼翼道,“陛下。”


    “你怎么——”姜敏说着心中一动,“进来吧。”


    魏昭停一时才小心翼翼推门,便见皇帝面色发沉,散着头发拢着中单坐在榻沿——极不高兴的模样。他看一下便扑地跪下,“臣一时心急忘情,陛下恕臣——”


    “怎么了?”


    魏昭道,“虞待诏……不见了。”


    姜敏正抬手拢住长发,闻言顿住,半日道,“那厮必定又是自作主张,自己出去探地势了,不必管他——早晚吃了亏,才能长点记性。”


    魏昭一滞,“臣去寻——”


    “不必。”姜敏道,“薛焱在此驻军预备决战,城外百姓早已迁入城中——方圆百里无有人烟,等他自己回来便是。”


    “是。”


    魏昭虽然想去找,皇帝不允也没法子。第二日众将齐聚商议军事,直到夜半才散。魏昭等拟完军机方略才能回去,回内院便去寻虞青臣,却是空屋冷灶不见一人,他顿觉大祸临头,又赶回自己屋舍寻一回,仍然不见人。


    魏昭原地转过一圈——此事不能不禀报皇帝。便往皇帝正屋去,到门口还不及呼唤,便听里头男人的声音蜜里勾了油一样,粘腻,撒娇一样小声道,“陛下……我痛得很……”


    这个声音他认识——是自己那孤僻冷漠,罪印之伤九死一生也没有喊一声痛的兄长,虞青臣。


    第37章 星夜痛得很


    姜敏整日同诸将商议军事,回内院已是夜半,入院便往西厢房推虞青臣屋门,漆黑,冷得跟冰窖一样。姜敏原要走,想一想又掌灯回来,连门后都逐一看过——没有人。


    姜敏心下一沉,向外叫,“齐凌预备马匹。”便回自己住处,一手提起马鞭便去取佩刀,指尖刚触及刀鞘,耳听熏笼边上一声细微的碎响——有人。姜敏悄无声息地掷去斗篷,拔刀出鞘,锋刃掩在手臂后头,慢慢走过去。


    “陛下。”


    姜敏站住。便见炉火映照下一人翻转身体,露出男人黑发的头,雪白的半边侧脸,和白皙的耳廓上分明一枚鲜艳的朱砂痣。此时门外齐凌的声音问道,“陛下,马匹备了——现在要出去吗?”


    “不去了。”姜敏盯着角落里的男人,“弄些吃的来,要热的。”


    齐凌一句“咱们刚用过饭”险险咽回去,“是。”便一溜烟跑了。


    男人方才应在炉边昏睡,幞头拆了,黑长的发散着,铺在身上。他动作迟滞地坐起,拧转身体抵住墙壁,斜斜倚着,隔着温暖的火光望着姜敏,含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姜敏瞟他一眼,手腕翻转便收刀入鞘,“若进来的人不是我,你必被当作刺客一刀斩杀。”


    “不会。”男人道,“门外有御林军,外院有内禁卫,这里是陛下内院……刺客怎么能进得来?”他说着话忍不住漫出笑意,“陛下,我寻到为陛下夺取照夜归的法子了。”


    姜敏不吭声,转身回去,仍将佩刀挂回去。


    “陛下——”


    姜敏转回来走到近前,挨着熏笼坐下,“你自己探地势去了?”


    男人点头。


    “你可还记得你职责所在?”


    “记得。”男人仰面望向她,乌黑的眼珠在暖光下晕着湿润的水意,“原想连夜看过,一早就回来不耽误差事……遇上些麻烦,才耽误到现在。”他话峰一转,“可是我有收获,我有一计可破刘奉节——”


    “什么麻烦?”姜敏打断,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自她入内,这人半边身体瘫在地上,就不曾动弹。“受伤了?”


    “不是。”男人道,“就是……摔了一下。”


    “又坠马了?”


    “没有。”男人矢口否认,“没有那么不中用……就是忘形间绊了一下——”


    “好还不是坠马了。”姜敏冷笑——这人在清关驿就累得神志不清几度欲坠马,好在身边有人。到壁城片刻不休息又连夜出去探地势,没摔死在外面当真命大。便问,“摔着哪里?”


    “后头……右边……”男人道,“无大碍……我仍是骑马回来的。”


    门外齐凌扣门道,“陛下。”


    “进来。”姜敏应一声,随手把斗篷掷在男人头上,将他完全掩住,“悄声。”


    齐凌走进来,托盘里一个炭炉煨着的粥煲,数样精致的菜肴,和煮的茶。男人隐在熏笼后墙角处,又叫斗篷遮着,齐凌不留意,托盘放在案上,“原想再弄些点心预备陛下宵夜,又想着轻便些才好。”


    姜敏“嗯”一声。


    齐凌又道,“李县尉骂臣粗心,臣如今也学着精细了,外头烧好了滚热的浴水,臣给陛下送来?”


    姜敏原要说“今日罢了”,目光一转落在男人泥猴子一样的衣摆上,“使得。”


    齐凌感觉皇帝今日兴致不高,低头出去,同内侍们一道往里搬热水,浴桶里兑得了,又另外提几桶滚热的预备,“臣伺候陛下洗浴?”


    “朕不用你。”


    齐凌瞬间灰t头土脸,“是。”临到门口止步,“虞待诏还不曾回来,陛下——可需派人出去寻找?”


    斗篷下的男人听见,仗着齐凌离得远看不见,抬手悄悄扯下斗篷,他在底下藏得过久,空气稀薄,雪白的面庞便染上薄薄的霞色,有如玉瓶生晕,浮冰染朱,说不出的好看。姜敏只觉视线如同自有生命,粘在男人面上移不开。


    男人用力摇头,示意姜敏拒绝。


    齐凌道,“陛下?”


    姜敏从瞬间的失神中灵醒,生硬道,“不必找了。”


    这话大出意外,齐凌道,“虞待诏出去已过一日夜,虽然刘奉节未至,但荒野中若有兽类,虞待诏——”


    “朕说不必了。”


    “……是。”齐凌纠结一时,锲而不舍进谏,“陛下一向偏疼虞待诏,不好意气用事,若有个万一可——”


    姜敏大不耐烦,“说了不必了。”转头瞟一眼角落里面红耳赤的男人,“已经回来了。”


    齐凌一滞,“臣刚——”


    “应是又寻魏诏去了。”姜敏信口道,“不用你管他。”


    “……是。”


    门从外间掩上。男人终于松一口气,“齐凌走了?”


    “走了。”姜敏调转目光,“既有浴水,你去外头洗一洗。”


    “那是送来御用——”


    “我今日不用。”姜敏说完走去里间书房,刻意用力关上房门,又刻意合上门闩。她原地坐着,听见外间水声作响,便取出中京新送来的本子批复。渐渐入了神,等最后一本合上姜敏才后知后觉四下里寂静得出奇。


    便站起来,往门边侧耳听一时——悄无声息。姜敏心中一动——这人要走,不可能不同自己辞行。下了门闩,打开门还未走出一步便滞在当场。


    男人仍然浸在浴桶中,浴水很高,漫过脖颈。男人偏着脑袋,额角抵在桶缘,沉沉睡着。姜敏远远看着眼前人,浴水极高的温度在男人面上逼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雪白的面庞染作艳丽的霞色,黑发和眼睫都是湿漉漉的。姜敏在这个瞬间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还好姜莹不曾见过这样的虞青臣。


    “虞暨。”


    男人不动。


    姜敏提高嗓音呼唤,“虞暨——”


    男人皱眉,半梦半醒翻转身体,身体带动水流,哗啦啦一连片水响,男人一惊便醒了,睁开眼见姜敏远远看着自己,慌张起来,“陛下?”


    “水冷了——还不起来?”姜敏轻斥一句,仍然回去,关上房门双手掩住,身体后倾抵在门上。她等了许久,久到双足酸软,外间男人的声音终于道,“陛下。”


    姜敏拉开门。男人跌坐在地,倾身伏在手边的圆凳上。他已经换过干净的中单,黑长的发仍然散着,还在滴着水,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艳丽的霞色褪尽,白得可怜。


    姜敏皱眉,“你怎么了?”


    男人歪着头,有气无力地枕在屈起交叠的手臂上,“我实在……走不动。”


    “方才还是夜探军机的大谋士,这会连路都走不了?”姜敏随口嘲讽,仍然走过去,挽住男人手臂,男人借着搀扶支起身体,喘着气道,“陛下偏疼我,我……便放肆些,陛下应也不会恼怒。”


    姜敏一滞,抬手把将男人推在卧榻上,走去把熏笼提到榻前,“我偏疼你?”


    男人重重撞在榻上,皱眉半日捱过剧痛,忍着疼“嗯”一声,“齐凌都知道……”


    “齐凌一个武夫,他知道什么?”姜敏终于发现异样,“伤在脊背上?我看看。”


    “无碍……”男人转身伏在枕上,“只有一点疼……睡一觉就好了。”


    “我看看。”


    男人沉默半日,终于动作迟滞地撑起半身,握住中单领口褪下一尺有余,露出右边肩线到腰际的皮肤——赫然一片乌黑发青的瘀伤,怪兽一样伏在男人白皙消瘦的脊背上。


    “运气不错……”姜敏看着冷笑,“下回再偏个半尺,等摔断脖子你就消停了。”


    男人埋在枕中一言不发。忽一时感觉身畔一沉,男人转过头,便见姜敏坐在榻边,低着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伤处。他瞬间慌张,“陛下……”


    “这个伤要冷敷。”姜敏道,“不然明日你不要想再爬起来——我去弄些冰。”


    男人拒绝,“我没事……”仓皇道,“不用,怎么能让陛下为我……我没事,陛下不用管我。睡一觉就好了。”


    “要不就让齐凌回来。”姜敏道,“叫齐凌看看虞待诏如何躺在御榻上?”


    男人一时无语。


    姜敏道,“躺着。”自己提着佩刀出去。西北寒冷积雪未销,阴冷处仍有许多坚冰,姜敏寻一块极其坚硬厚重的,斩下一块拿回去。


    男人爬起来,扶着榻沿笔直坐着,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看见姜敏明显地松一口气,“陛下,不用麻烦——”


    “躺下。”


    男人不敢言语,默默伏回枕上,看着姜敏用三块干燥的布巾裹住冰块,又用油纸裹严实做一个冰袋,整个压在伤处。坚冰触及伤处的瞬间,尖利的疼痛混着刻骨寒意直插脑海,男人咬着牙,指尖掐住枕褥,哆嗦着一声不吭。


    姜敏扶着冰袋,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紧绷,忍不住便骂他,“即便要探地势,等一日不行么,你急什么?”


    男人颤声道,“军机要……要紧……陛……陛下不……不也是……连……连夜去探……我再晚些……即便寻到法子,也来不及布……布置……”


    姜敏被他怼得脑袋疼,手腕下沉用力按一下,“如此说来你还挺对的?”


    男人被锋利的寒意激得发抖,咬着牙只不言语。


    姜敏见他着实受不住,便把冰袋移开一时。男人缓过神,“陛下……我痛得很……”


    第38章 斗阵不敢浪了。


    姜敏低头,眼前的男人面白如纸,乌长的发散开来,散在颊边,搭在肩上,缠在没有血色的皮肤上,发丝被暗夜灯火映出流动的光晕,像是有毒的蛛网牢牢铺陈在他二人之间。


    姜敏隐秘地深吸一口气,“你要怎样?”


    男人怔住,忽一时笑起来,他不笑时如冰雕雪铸,冷冽到视之即伤,眼前一笑又如春光坠地,漫野生花,叫人移不开眼睛。


    姜敏皱眉,“你笑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男人抿着嘴,越发笑得停不住,“我想要怎样……便能怎样?”


    姜敏一滞,拾起掷在一旁的冰袋,重又按在伤处。男人猝不及防一声尖叫,闭着眼睛又哆嗦起来。男人忍耐一时终于慢慢适应寒意,伤处的疼痛也变得麻木,忍不住困倦上涌,“陛下,刘奉节远道而来,不似我军粮草充裕,断其粮道便可不战而胜……”


    姜敏“嗯”一声。


    “只需先挫其锋芒……”男人道,“刘奉节乃当世第一悍将,常将军不在……无有能与之匹敌者,只有挫其锋芒以壁城固守,再断其粮道,才能破军。否则坚壁不出,若我军士气先堕……就不好了。”


    姜敏看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明日再说。”


    男人摇一下头,“痛得很……也累得慌……我怕……怕醒不过来——”


    “胡说什么?”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明日睡太久……”男人续道,“天下都是陛下的,西北军若不是刘奉节一个人顶着,早就归附陛下了,西北军指望只有刘奉节一人。若能杀了刘奉节,西北军军心必乱——不出月余即可退兵。”


    “都说那厮是当世第一悍将了,只怕不好杀。”姜敏说着话查看伤处,感觉已经差不多,掷去冰袋,扯过锦被搭在男人身上。


    男人早困得死去活来,寒意一去立刻支持不住,咬住舌尖勉强维持清醒,“不必等他死,只要西北军以为那厮身死,必定军心溃散无以为战,到时候只需一员勇将领一千精骑便能势如破竹。”


    姜敏重复,“让他以为刘奉节身死……”她心中一动,追问道,“怎么以为?”


    悄无声息。


    “虞暨。”姜敏唤一声不得反响,俯身看时,男人双目轻阖,口唇微张,竟然就这么睡过去。她忍一时忍不住,抬手掐住男人尖利的下颔,“虞暨——说清楚再睡。”


    男人在她掌中挣一下,不住皱眉,艰难醒来,便糊里糊涂地望住她——


    夜灯流光下,眼前人颊生双晕睡眼朦胧,乌黑的眸子像浸了酒,周围的一切便在男人这样的目光中沉寂下来,慢慢染上微醺的酒意。男人盯着她,忽一时抬手,勾在姜敏颈后。


    姜敏瞬间僵滞。


    男人一瞬不瞬凝视她,手臂用力往下用力,将她拉低,嘴t唇便轻轻贴在姜敏耳畔,“引开刘奉节……再寻一替身悬于城上,三军高呼刘逆为陛下秘杀……短时必能收获奇效……等他们反应过来……来不及了……”


    姜敏感觉男人微凉的唇贴在自己颊畔,一颗心跟过了电一样砰砰跳,半日勉强定住心神,“只怕……没那么容易骗过西北军。”


    “我昨日出去探过,城中流行绘身,易装技艺可称妙至毫巅。陛下放心……我见过刘奉节……那厮面貌形容一丝也错不了的……”男人松手伏回枕上,“有我呢……错不了,明日遍寻三军,找个身形面貌近似的便使得。”他定定望住姜敏,慢慢眼皮下沉,又睡过去。


    姜敏抬手按在自己心口,克制凌乱的心跳。原地坐着琢磨一时,出去寻齐凌。齐凌正睡得昏天黑地,听见皇帝亲自过来寻他,一骨碌爬起来,衣裳也不及穿,赤着一双足踩着布鞋见驾。


    姜敏如此这般嘱咐过,齐凌只敢在心里暗暗吐槽“何不等到天亮”,口里恭敬道,“臣即刻去办。”


    姜敏回去时男人早睡得人事不知,姜敏坐下,伸手握一握男人铺陈的黑发,仍旧湿漉漉的,便取一块大巾子裹住,慢慢擦拭。


    男人有所觉,含糊地叫一声,“陛下……”闭着眼睛抬手阻拦,“我自己来。”


    姜敏攥住男人手腕,男人安静下来,果然不足一刻又昏睡过去。姜敏飞速拭干男人湿沉的发,拢好锦被,自己也回去里间睡觉。


    ……


    姜敏驻军壁城的第四日,西北王刘奉节亲自引军十五万杀来。姜敏命众军城门紧闭避战不出。刘奉节到壁城才知道中京城那个当今小皇帝居然在城里,一时间兴奋不已,亲自在外叫骂五日,姜敏只命偃旗息鼓,一副害怕会战的样子,连面也不敢露。


    刘奉节一时间也没得法子,只得命西北军后退往平康寨下扎营。期间屡次叫阵,壁城全无响应,第八日上刘奉节探得皇帝领轻骑秘密出壁城往南方走,寻思着姜敏必是恐惧自家武德昌盛——这是要跑。


    刘奉节越琢磨越觉机会来了,若是能生擒皇帝,或是杀了她,姜氏一脉再无人,江山就要跟他姓刘了。天与弗取反受其绺——刘奉节心动不已,亲自点精骑一千,引军追来。


    刘奉节刚出门,薛焱点精兵一万,突袭到平康寨下,西北军将领朱存德仓促率军迎战,双方斗得正酣,壁城方向忽然传来三军欢呼,惊天动地,“陛下生擒逆贼刘奉节——陛下生擒刘奉节——”


    便见远处城上缓缓竖起一根高竿,高数丈,竿顶悬着一个囚笼,笼中一人,远观居然然完全是西北王的形容。


    朱存德大惊失色,一个恍神间,被突入众军杀来的薛焱一刀斩首。薛焱举刀叉起朱存德的头颅,纵马扬刀四处游走,在亲卫的欢呼声中示与西北军众人。西北军这边看着自家上官斩首,那边看着西北王被俘,瞬间军心溃散,抱头鼠窜往平康寨涌去。


    平康寨守军唬得不敢开门,城下三万军将被薛焱当场斩杀五千,生擒二万余。薛焱大获全胜,引兵回城。


    刘奉节急追姜敏一日夜,对方就在一箭之遥,撵又撵不上,打又打不到,放又舍不得,只得苦追不舍。到惊雀山下道路难行,眼见有望,还不及欣喜,四下里杀声四起,齐凌率五千精骑从山谷中杀出。刘奉节只一千人,还长途奔袭一日夜,根本不是对手。


    刘奉节不愧当今悍将,见状不妙,凭一柄杀刀独自杀出重围。姜敏驻马山坡,眼见刘奉节要跑,引强弓搭箭,袭杀刘奉节心口。


    刘奉节转头一刀砍断,扬声大笑,“今日认栽,咱们再打过——”便扬长而去,只撂下一千骑死的死,降的降,白白给姜敏送上良马千骑。


    齐凌收敛刘奉节败军,整军同姜敏汇合,缓缓回城。崔喜留守壁城,亲自迎驾。这一战大获全胜,刘奉节锐气受挫,退回平康寨固守,不似先时意气风发,不敢轻易出来浪了。


    ……


    这一日天降暴雪,北风携千钧之势,从西北荒原掠过。姜敏夜半被风声吵醒,侧耳听一时窗外鬼哭一样的风声,披上大毛斗篷出去,刚走出门便被雪风拍得一个趔趄——壁城地处荒野,又无山势遮挡,强风已经到了吹人即倒的程度。


    姜敏扶住廊柱稳住身形,穿过内院到西厢,扣门叫,“虞暨,开门。”


    无人相应。


    姜敏附耳过去,里间有细碎的响动——有人在。又叫,“虞暨,是我。”声音还有,却还是没有人开门。姜敏取佩刀一格一挑去了门闩,侧身入内。


    虞青臣的屋舍特别交待过,烧得极暖。虽然没有灯,炉火跳跃中仍然能够清晰看见男人裹着棉被蜷在榻上,筛糠一样地抖。这样的天气——果然又犯病了。


    姜敏合上门闩疾步上前,男人齿关格格作响,哆嗦着勉强抬起头,“陛……陛下。”


    他竟然是清醒的——姜敏心中一动,不知从何时开始,虞青臣犯寒症糊涂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次居然全程清醒。姜敏应一声,“怎么了?”


    “有……有点冷……”男人道,“好大的雪……陛下怎么来了?”


    “我路过。”姜敏糊弄一句,走去柜中把所有的被子都抱出来,一层一层给他裹上。男人仍然冷得发抖,“这么冷,陛下回吧。”


    姜敏不答,走去把炉膛边温着的茶壶坐到火上,煮沸了倾出一盏,稍稍吹凉拿回来。男人眼睫发沉,艰难眨一下,一瞬不瞬望住她。姜敏拉他起来倚在怀里,把发烫的茶喂到男人口边。男人哆嗦着饮一口,烫茶携着过高的温度熨过男人冰冷的肺腑,驱走冷意。男人稍觉适意,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姜敏只喂两口便放下。


    “陛下?”


    “烫。”姜敏道,“温的你又嫌冷。”原本应当用药酒驱寒,可是眼下这人醒着——罢了。


    男人失望地“哦”一声,埋着头,一声不吭发着抖。姜敏掌心贴在他额上,撤手时被男人发颤的眼睫撩动,感觉湿漉漉的,“你哭什么?”


    “没有。”男人矢口否认,“陛下……回吧。”


    姜敏站起来,“我走了?”


    男人猛地探手,一把攥住姜敏衣襟,“我乱说的——你不要走——你不要留我一个人——”他这么一动棉被滚下来,只有中单的身体暴露在寒夜的空气里,男人只觉刻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蜷在被中,身畔是暖的,不是手炉那种烧灼皮肤的没有生命的温暖,是来自同类的,适意的,满盈欣悦的温暖。


    男人慢慢仰起脸,便见姜敏就在身畔,他的头颅埋在她怀里,耳畔是她另人心安的心跳——


    是梦吧。


    第39章 献计原来是这个意思


    姜敏刚陷入半梦半醒的迷蒙,忽一时感觉怀中动静,低头见男人望着自己,抬手贴一贴他的前额,“醒了?”


    “嗯。”男人在她掌下依恋地闭一闭眼,“陛下……我怎么了?”


    “你刚才睡着了。”姜敏道,“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


    男人心知有异,想问又害怕真相,半日道,“陛下,我近来总这样……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姜敏道,“就是当日在莲花台落下怕冷的毛病,等天暖就好了。”她说着话,忽一时心中一动,“你不冷了?”


    男人被她提醒才后知后觉,先时一直缠绵骨髓的汹涌的恶寒不知何时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斥退,消失无踪。身体虽然疲倦入骨,却是温暖的,他像被云朵托着,被太阳晒着,被前所未有的适意笼罩着。男人点头,“我不冷。”


    姜敏极轻地“哦”一声,“原来这样……”


    “什么?”


    “没什么……”姜敏一语带过。她放下心,顿觉倦意如海潮上涌,“睡觉。”话音未落自己睡过去。


    男人贴在她怀里,静夜中痴迷地凝视着眼前人,感觉她已睡沉,便悄悄抬手,指尖在虚空中无声地描摹着她的面庞,眉峰,眼尾,唇形,鼻尖……还有鬓发间隐藏的一枚小痣。


    都是真的——男人心满意足地闭一闭眼,都是真的,是属于他的。


    ……


    魏昭听着雪风,一个人躺在榻上琢磨了一整夜,天亮立刻爬起来,四下里探一回,皇帝正房静悄悄的,完全没有起身的动静。他不敢打扰,百无聊赖溜达到外院。齐凌刚起身,看见t他过来奇道,“魏相怎的这么早?”


    魏昭激动地搓着手,“我有一计,想一早回禀陛下。若能得成,今日必要大破刘奉节。”


    齐凌嘟囔道,“怎的这一下雪就都有计策了?”


    魏昭听得分明,追问,“谁有计策了,什么计策,你怎么知道?”


    齐凌被他连环三问砸得眼晕,半日捋顺了道,“陛下昨日夜半过来,命崔喜将军连夜整军往滩头,打刘奉节粮道。陛下有言——天降大雪,恐怕道路阻塞,刘奉节必定急于运粮,今日正是打他的好时机。”


    魏昭一滞,“陛下定的计?”


    “那倒未必是陛下。”齐凌抿着嘴笑,“说不得是你阿兄献的计策。”又道,“还命薛焱将军整军往漠头设伏,只要刘奉节带兵来援,又要吃一回埋伏——这回看那厮还有没有运气逃脱。”一边说一边摇头,“前回我没能拿下照夜归,只怕功劳要让与小薛将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齐凌道,“我正睡得香甜,陛下亲睡在走来吩咐传旨——这会儿崔将军和薛将军只怕都出发了。”


    魏昭琢磨一夜的好计策被人抢先,心里一半酸一半苦,勉强转圜,“半夜如何献计策,应是陛下圣心独断。”


    齐凌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转头见西厢房门从内打开,皇帝拢着斗篷出来,又顶风冒雪穿过回廊回正房,便向那边努一努嘴,“看见没有……还不明白?”


    魏昭怔住。


    齐凌道,“陛下起了,我安排送膳去。”临走前同魏昭悄声道,“还没同你们兄弟道喜——虞待诏如今得陛下盛宠,你也要升发在即啦。”


    魏昭呆若木鸡站着,原地琢磨半日,仍然往正房求见。姜敏在内洗漱,隔着门听他说了半日,等换过衣裳去开门,“进来说话。”便往熏笼方向走,“过来坐。”


    魏昭跟过去坐下,“此计臣琢磨一夜,陛下以为如何?”


    “还没同你说。”姜敏道,“崔喜领军往滩头,薛焱往漠头,昨夜就已经出发了。”又道,“你二人真不愧是兄弟,一个老师教出来,一个心眼子。”


    果然——魏昭有片刻凝固,“阿兄也是这个意思?”


    “不错”姜敏点头,见他欲言又止模样,“昨夜风雪,朕路过西厢,去看了虞青臣——他献的策。”


    半夜路什么过,特意探望才真。魏昭沉默半日,“若阿兄也是这个意思,必是不错的,臣……告退。”


    “不急,一起吃饭。”


    魏昭又坐下。君臣二人说一时话,齐凌带人送膳进来。姜敏道,“你也一处吃。”


    姜敏心中有事,吃得很快,用茶漱过起身道,“齐凌预备同朕上城,魏昭可歇一日——薛焱和崔喜那里有信过来,即刻禀朕。”


    魏昭道,“臣一同去。”


    “也使得。”姜敏又问齐凌,“送去了没有?”


    “还在熬着……”齐凌道,“要花些工夫。”


    姜敏点一下头便往外走。魏昭等皇帝走远才问,“什么要花工夫熬?”


    “给虞待诏的热羹。”齐凌悄声道,“虞待诏现在还没起呢……陛下命送饭食去西厢——看样子今日应是不会起了。”


    魏昭一滞,“胡说。”一顿足去了。穿过内院去外头时转过头,便见皇帝轻车熟路自己推门入西厢房,里间隐约有炉火的暖光透门而出。


    ……


    姜敏进去男人仍然睡着,走过去俯身拾起男人垂在榻沿的手——微凉,虽然不暖和,却不像先时一般冷得瘆人。这一关应是过了。


    姜敏低头看他,棉被下男人的身体薄薄的,若不是呼吸间身体起伏,这个人就跟不存在一样。男人指尖发颤,慢慢撑起眼皮,便笑起来,“陛下。”


    “醒了?”姜敏倾身在榻边坐下,掌心搭在男人额上,“好点没有?”


    男人在她掌下眨一眨眼,“我没事了。”便支着身体要坐起来。


    “还是躺着吧。”姜敏道,“雪一点没停,冷得很,你出去走一回只怕要活不成。”想一想道,“日后给你寻个暖和的去处当差——你这辈子同北地必是无缘了。”


    “暖和地方……当差?”男人怔怔重复,“陛下体贴,臣愧受了。”又摇头,“陛下都起身了,臣子还长日高卧,实在不成体统。陛下先回吧,臣……一忽儿就过来。”


    姜敏沉默一时,“也使得——你穿得暖和点,去我那里等我,不要乱走,有事吩咐你。”便出内院。齐凌早备了马,同魏昭一处等。三人聚齐,上城门查看守备城防。


    县尉李丽姝一早煮了热姜汤在城上分发,看见皇帝盛出一碗,“陛下既来了,赏脸尝一尝。”


    姜敏笑道,“多谢李县尉想着朕。”举碗向众军道,“今日诸军同饮此汤,待克此二贼,班师回京,当以中京佳酿告慰诸军辛劳。”


    守城军士哪里想到皇帝同自己喝一碗姜汤,一时间兴奋不已,一同举碗高呼,“万岁——万岁——”等三呼已毕,姜敏抬手按一下,“诸军于此苦寒之夜戍守城防,为朝廷用命,朕感怀在心。昨夜至今日守城的诸位由李县尉造册,一例赏银五两——由朕内库支银。”


    城上静默片刻,瞬间欢呼声起,几乎要闹翻天,对面平康寨的西北军灰头土脸地看着这边跟过年一样,总觉得天气又冷了三分。


    姜敏说完又道,“自来爵以赏功,朝廷虚悬诸多勋爵之位等待诸位。诸军——斩首夺旗者,以斩首数赏爵赐田。朕静等诸位夺爵取田!”


    李丽姝立刻拔一面旗,立于城头挥舞,“陛下真当今圣主也——我等当奋勇杀敌!”


    众军齐齐鼓噪,“杀敌——杀敌——”


    热闹一过,姜敏吩咐李丽姝道,“今日苦寒,军中弄些热食给大家。”


    “遵旨。”李丽姝大声应道,“臣这便命城内架火,城中百姓一道为大家煮热羹。”


    姜敏安排了,便由齐凌带着,从城头到城下,连营防的军士也没漏,逐一亲自问候过。壁城守军多半第一回见皇帝,激动得不能自已,便连酷寒天气也不觉得如何了。


    姜敏在城上同众军一同吃了大锅煮羹,一直到天擦黑才下城。临走向齐凌道,“朕不用你伺候,你留在城上便是。魏昭文臣——同朕回去。”


    “是!”齐凌欢喜道,“臣必定挣个大功劳给陛下瞧瞧。”


    姜敏带魏昭回去。二人一路走,魏昭忽然叹道,“武将当真好——以斩首夺旗论功,文臣却难了。”


    姜敏不回头,“历朝以勋谋论爵的也不算少,你这是哪里来的感叹?”


    魏昭扁一扁嘴,“臣昨夜琢磨一夜,不是也没用上?不瞒陛下,知道阿兄赶在前头献策,臣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同他比什么?”姜敏道,“魏肃公当日一人看顾你们心眼子最多的兄弟二人,还要一碗水端平,当真不易。”


    魏昭道,“反正义父偏疼阿兄……陛下也是。”


    “虞青臣不计勋爵。”姜敏微觉不快,“你知道这个,少同他拈酸。”


    魏昭心中一动,一句“为什么”还没出口,皇帝已经加鞭走远。他知道今日犯了忌讳,若不是仗着义父魏肃公,说不得要吃排头,心下凛然不敢再说话。


    皇帝在外院门口下马,也不等魏昭,提步入内。魏昭把马缰绳交给内侍,慢吞吞入内,便见正房灯火通明。魏昭鬼使神差地走近,静立在阶下深暗处。


    雪夜寂静,便听里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哄我在此处枯等一日。”


    “我怎么哄你?”是皇帝的声音。


    里间二人君臣分明有别,说的居然都是——“我”。哪里还有半点君臣格局?


    不计勋爵——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40章 催命符也是你的催命符


    姜敏携满身风雪回房,便见虞青臣坐在皮毯子上,倾身伏在熏笼睡着,因为姿势别扭,男人雪白的脖颈向前抻着,拉出的线条修长动人——说不出的好看。


    姜敏掩上门,除去斗篷。


    男人被响声惊动,看见姜敏抬身坐起,动作间散着的黑发坠一地,发尾落入熏笼孔洞,被炉火燎得燃起来,哧啦一声爆响,屋子里立刻弥漫出焦糊的味道。男人只看着她,连动弹的意思都没有。姜敏大步走近,拾在掌中,一刀斩去发尾,“你发什么呆?”


    男人坐在地上,魂不守舍地望着她,“陛下哄我在此间t枯等一日。”


    “我怎么哄你?”


    “陛下命我在这等,说有差事——”男人道,“能有什么差事……哄我的。”言语间目光掠过姜敏肩上堆叠得没有融尽的雪片,便抬手掸落,“陛下上城了?”


    姜敏点头,挨他坐下,“如此苦寒,哪有众军用命主帅高卧的道理?”


    男人沉默。


    姜敏说完才反应过来戳到他痛处,便道,“你不一样,身子不济也是没法子的事。”


    “所以陛下哄我——”男人道,“哄我等在此处,守着火炉子苟延残喘。”


    “行了。”姜敏道,“你这毛病就是怕冷,日后去暖和的地方当差,什么也不耽误。”


    这话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及。男人听得心下发沉,“陛下以为何处暖和?”


    姜敏正欲说话,门外魏昭的声音回道,“陛下,臣送晚膳来。”齐凌不在,变成魏昭伺候了。姜敏道,“进来。”


    魏昭捧着一只大托盘进来,进门四顾一回见皇帝在熏笼那边围坐,“不如就摆在那里,倒暖和些。”见姜敏无话便过去布置。


    魏昭放下餐食,转头见自家兄长坐在皇帝足边,身为臣子青天白日在御前伺候,不穿官服也罢了,衣衫不整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束发,黑长的发垂着,衬着雪白的脸,隐约竟有些诡异的妖气。他心中生出恼怒而不忿的感觉——虞青臣是故意的?


    姜敏不留意,“你也别走了,一处吃饭。”说着自己盛一碗当归羊汤,放在虞青臣面前。皇家用饭讲究食不语,一时吃毕,魏昭收拾了桌案,另沏茶过来一同吃,又道,“崔将军若能得手,刘奉节军心必定动荡,可命齐凌趁雪夜攻之,一举破军。”


    虞青臣道,“不可。”


    两个人一起看他。虞青臣道,“刘奉节连夜运粮是预备连日大雪阻路,他军中应还有粮——崔将军若得手,刘奉节更加急于求战,此时不好打。”停一停才道,“若崔将军得手,刘奉节必前来叫阵,陛下宜闭城不出。”


    魏昭抿一抿唇。


    虞青臣转头望着窗外飘飞的大雪,“这个雪就是刘奉节的催命符,不用我们动手,他部下那十余万张嘴自会催他——我料不出五日,刘奉节叫战不成只能退走。败兵可追——刘奉节再悍勇,也只有一个人一颗脑袋两只手。”


    姜敏扑哧一笑,向魏昭道,“你可听见?”


    “阿兄不过自己猜测,未必定就准了。”魏昭勉强扯一扯嘴角,“即便我们闭门不战,刘奉节难道不能攻城吗?”


    “西北军擅马战,不擅攻城。”虞青臣道,“他来攻城便是自寻死路,等攻城不利士气低迷,他连囫囵逃跑都没有机会。”


    姜敏点头,向魏昭道,“回去睡吧,朕今夜坐等两位将军报捷。”


    “那臣更不能走。”魏昭便不动,“臣也等捷报。”说着抱棋盘过来,“臣陪陛下杀一局?”


    姜敏看向虞青臣,“你回去睡吧。”男人摇头。姜敏只得作罢,同魏昭拈子对局。


    此时窗外漫天大雪飘飞,屋内炉火融融,间或一两声干柴燃爆的锐响,混着棋子落盘的脆响。虞青臣看着他们,渐渐又恍惚起来。


    姜敏心中有事,一直不时看他,便见男人身体慢慢往侧边倾倒,掷去棋子上前,堪堪扶住。男人摔在姜敏怀里,姜敏抬手贴一贴男人前额——滚热。


    寒症发作后多半就是烧热。难怪在自己这里老实留一日,难怪她回来这人还在睡觉,难怪一整夜恹恹的——只怕从早上她离开时就已经烧上了。


    魏昭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昏在皇帝怀里的男人。姜敏斥道,“愣什么,倒茶——取百转固神丹。”


    “是。”魏昭走去倒茶,果然把丸药拿过来。


    姜敏取一枚填在男人齿间,用匙舀了温茶喂他。男人咽下两口温茶,慢慢睁眼,“……陛下?”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姜敏拢着他,示意魏昭拿斗篷过来,将他密密裹上,“存心不想活着回中京了?”


    男人摇头,“我没事……崔将军有消息来吗?”


    “没有那么快。”姜敏道,“你去睡一会。”


    “不去……”男人摇头,“我不想一个人……陛下,不要留我一个人……”


    一句话将她拉回五年前那个除夕,姜敏沉默片刻,“那你就在这里睡。”


    “陛下……不要走……”


    “我就在这里。”


    男人心满意足地“嗯”一声,怔怔地望着她,闭上眼,倚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敏忧心忡忡地贴一贴男人滚烫的额,把斗篷兜帽拉高将他完全掩住,等他睡沉,才招呼魏昭,一同将男人移到榻上。


    魏昭欲言又止,“陛下……”


    “不必问了。”姜敏不耐烦道,“就是你看见的,虞青臣以后定是皇家的人——只是如今时机不好,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朕原不欲声张,今日叫你知道,盼你以此为念,谨言慎行。”


    魏昭默默跪下,“臣——领旨。”


    君臣二人没了对弈心思,便只坐着,静室里只有昏睡的男人间或一两声微弱的喃喃,细听全是在叫“陛下”,姜敏用巾子浸冷水,搭在额上给他降温。


    如此捱到天明,齐凌欢天喜地来报,“陛下——崔将军得手了,斩敌一千,不但打了西北军的粮车,连刘奉节的保丰仓都打下来——刘奉节遣兵来援,吃了薛焱将军埋伏,薛将军斩敌三千大获全胜。”


    姜敏大喜,站起来道,“命薛焱不必回城,往保丰仓支援崔喜——能守则守,守不了一火焚之。”


    “是。”


    姜敏道,“刘奉节必定狗急跳墙——齐凌随我走。”


    “是。”


    姜敏站起来,转头看着犹自昏睡的男人,迟疑一时向魏昭道,“你留下照顾,若仍不醒,每过二个时辰给他喂一丸百转固神丹。”


    “陛下放心。”魏昭道,“阿兄若有万一,臣有何面目见我义父?”便扑地磕头,埋首时寒风过顶,又瞬间消弭,抬头便见房门紧闩,窗外风雪中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远了。


    魏昭转头困惑地看向榻上蜷着的消瘦的男人。男人双目紧闭,苍白的面上浮着艳丽红晕,张着口,沉重地喘,看上去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的老狗。为什么能得到皇帝如此偏爱——分明只是一个寻常,消瘦,没什么用处的男人。


    而这么个东西,居然骑在自己头上,永远,没有翻身的时候。


    男人烧热时久,慢慢挣扎起来,艰难喃喃,“水……”叫一时无所应,头颅在枕上胡乱扭转,“水……”


    魏昭看着他,“阿兄……可知这个雪也是你的催命符……”


    男人抻着颈子叫一夜,天明时已经发不出声音,顽强的生命终于在极度的焦渴中醒转,便茫然睁眼。


    魏昭神色一转,扑到榻前急叫,“阿兄——”


    男人张口,却没有声音。魏昭体贴问,“阿兄……要饮水吗?”倒一碗冷茶过来。男人抖着手接在掌中,一气咽下,“还要……”


    魏昭慢吞吞走去提壶,给他续上。男人哆嗦着又是一气饮尽,慢慢眼前发黑,手腕发沉,便听“砰”地一声碎响,瓷碗碎在地上。


    魏昭走上前清理。男人听见,哑声道,“对不住阿弟,我没事……陛……陛下呢……”


    “陛下上城了——刘奉节乘夜来攻。”


    男人听见,拼命用呼却睁不开眼,几乎要哭起来,“你去……城上……我没事……走……”


    “我不走,阿兄还没吃药呢。”魏昭冷冰冰看着他,殷勤道,“我给阿兄拿药来吧。”


    “……给我……你走……”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吐完早又烧得晕厥。


    魏昭看着他,指尖一挫,药丸坠入炉中,“哧”地一声消失了。


    城上的消息一日一日回来——大雪难行,刘奉节大军到不了保丰仓,眼见粮草不济,不顾大雪急攻壁城,皇帝亲自率众军守城,鏖战三日,刘奉节撂下数千尸体,无有尺寸进步。


    魏昭听见心中一动,赶回皇帝正房。男人熬了三日憔悴不堪,连抬头的气力都不剩下,蜷在榻上长一下短一下地喘。魏昭站着看他,无声道,“当真命硬……阿兄……来日方长……”走去把炉子里的火烧热,兑了滚热的水仔细给男人擦拭身体,梳通长发,又换过干净的衣裳。


    男人烧得神志不清,恍惚看见魏昭又为自己忙碌,艰难地挤出一句“辛苦阿弟”。


    果然刚收拾妥当,院外一连片声的“叩见陛下”——皇帝回t来了。


    魏昭绞一条热巾子,坐着给男人擦拭脸庞。


    房门从外打开,皇帝携着一身风雪进来。


    魏昭握着巾子站起来,“陛下回来了。”


    姜敏跟没看见他一样,绕过魏昭疾步走到榻前,男人面色灰败形销骨立,竟隐约有不治的模样,姜敏吃一惊,“虞暨——”


    魏昭垂头丧气道,“阿兄水米不进,药只能强灌……还总是灌不进……”


    “来人,命李丽姝寻壁城名医来看。”姜敏吩咐过,转头见百转固神丹瓶子就在一旁,倒半盏茶,化两丸药融在茶中,自己一口含住,俯身渡入男人口中。


    魏昭想不到皇帝竟能这般,身体一沉,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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