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殿下三合一。


    齐凌回去,姜敏仍在宫里贺岁未归。徐萃奉命在王府观雪庭里摆了家宴,燕t王府在京过年的一众人齐聚,足足坐了三桌。


    徐萃举杯含笑道,“殿下要陪陛下,只得我陪大家吃酒了——殿下说了,今年因着奉旨入京,带累大伙儿都没法在燕郡陪伴家人,殿下说委屈大家,今日必要尽兴,要不醉不归,没醉的——年下封包不许领了。”


    孙勿带头起哄,众人大力拍桌鼓噪喧闹,好半日消停下来。魏钟打听,“咱们燕地喜讯频传,殿下给咱们包的封包总不能小了?”


    “少不了你。”徐萃笑一声,“今日都要喝尽兴。殿下嘱咐我——你们不尽兴便是我没伺候好,你们自己封包没了罢了,我的封包也要没——都不许拖累我。殿下从宫里回来可是要过来查的。”


    众人哈哈大笑,都是燕王府伴当,北境血里火里拼的过命交情,不一时闹作一团,嘻笑比酒声把观雪庭屋顶子都要掀了。


    齐凌心里有事,寻着徐萃打听,“殿下怎不传我——竟就入宫了?”


    徐萃道,“今日是正日子,陛下特意赏的燕王仪仗不得拿出来给人瞧瞧——府里许多人跟,不差你一个。”便笑,“齐统领辛苦,今日歇歇。”


    “我一个人在中京,比燕郡都闲散,有什么歇处?”齐凌饮一盅热酒,“姑姑看着他们别闹得出格,我去外御城等殿下。”便披着斗篷出府。


    除夕入夜又下雪,此时雪片有鹅毛大,撕棉扯絮一样落个不住。燕王府在御街东北未央坊,离外御城极近,等齐凌看到外御城门时,临走前吃下的那盅热酒甚至还烫在心口没散尽。


    城门处停着诸王仪仗,因为怕冷,各府侍从们都散在围房吃酒,齐凌便往围房里去。刚走到巷口,“砰”地一声巨响,便有焰火直冲天际,在黑漆漆的夜空炸开来,齐凌在这个明亮的瞬间看见对面暗巷中有一个人——


    虞青臣。


    男人坐在暗巷长阶上,两只手抱着胳膊,仰着脸,默默凝视夜空焰火——除了换了个地方,男人的神情和动作都同白日自己离开时一般无二。


    这人要做甚?


    齐凌心生警惕,悄悄站住,退后一步隐在黑暗里。


    约摸一顿饭工夫过去,围房里一众侍从飞跑出来涌向燕王仪仗冕玉八宝琉璃车。又过一盏茶工夫,外御城门从内打开,内禁卫簇拥着穿朱红缂丝圆领袍的年轻女子出来,女子戴琉璃嵌宝通天冠,乌黑的锦绣冠带规整束在颔下——既肃穆又娇艳。


    燕王出来了。


    内禁卫都督薛念祖亲自送姜敏到车旁。姜敏止步,“薛都督留步,回吧。”便自登车。


    “下官恭送殿下,殿下新岁吉祥。”薛念祖说完便一揖到地一动不动,直等听到仪仗启动的声响才直起身。


    齐凌从暗巷里探身,打头四梧杖迎面过来,四金杖慢吞吞在后,接着又是四罗伞,四银枪,再过来是前八骑,后八骑——


    虞青臣站起来,走到对面巷子口,沉默地看着一眼不到头的燕王仪仗。齐凌心中一动——难道这位虞二郎居然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燕王来?又是“砰”一声大响,齐凌循声抬头——朱红的火花半点炸裂开来,点亮整片夜空。


    “什么人?”


    齐凌吃一惊,转头便见虞青臣阻在车驾前,漫长的燕王仪仗因为他一个人停在空荡的御街上——这厮当真是冲着燕王来的。


    领队校尉策马上前,抽刀道,“你是何人——何故惊挠燕王殿下仪仗?”


    “学生虞青臣——”虞青臣停在梧杖前,手里还牵着匹马,“求见殿下。”


    “当街拦驾是求见的体统吗?”校尉厉声喝斥,“还不让开?”


    虞青臣重复,“虞青臣求见燕王殿下,劳烦通禀。”


    校尉大不耐烦,“呛”地一声抽出一丈余长的仪刀,刀锋指住男人鼻尖,“让——”


    齐凌认出虞青臣手里牵的马正是自己坐骑,想一想便从暗处现身,“撤刀。”


    校尉看见齐凌忙收刀,在马上作一个揖,“齐哥哥怎么在此处?”


    齐凌点头示意,转向虞青臣道,“今日除夕,虞公子何故至此?”


    虞青臣手臂微微往后收,“这匹马——”


    “给我吧。”齐凌道,“这其实是我的马。”便伸手去取。


    虞青臣让一下,“殿下昨日有言——马匹亲自取回。”


    齐凌一滞,“你这人怎的如此固执?”正待打迭言语劝他走,车辇方向一名内侍小跑着过来问话,“殿下问——为何不走?”


    齐凌狠狠瞪虞青臣一眼,自己踏冰踩雪,穿过漫长的仪仗走到车辇前,“殿下。”


    姜敏在宫里吃了酒正打盹,闻言闭着眼睛应道,“你怎么来了?外头怎么不走?”


    齐凌道,“殿下,虞青臣求见——就是他在前头拦驾。”


    姜敏一惊酒意便散了,抬身掀开一点车帘,探头便见风雪中男人立在驾前,仪仗被他逼停。姜敏心中一动,转头问齐凌,“你今日过去同他说什么?”


    齐凌道,“卑职怎么敢胡言乱语——只是卑职去的时候遇上许三,被许三认出来。”


    “许三又去虞府——”姜敏皱眉,大致猜到首尾,“你带他过来吧。”


    “是。”齐凌回去。校尉已经收刀,虞青臣仍在风雪中站得笔直。齐凌道,“殿下让你过去。”又去探手牵马。


    虞青臣避开,“殿下说要亲自取回。”说完挽着马便往车辇前去。


    夜风漫卷,男人的衣角被扯得乱七八糟——齐凌一时无语,骂一句“中京人脾气大”,按刀避在车前随侍。


    仪仗众侍卫两边分开让出通路——虞青臣牵着马走到车下。


    姜敏倾身半伏在车沿上,上下打量他,便见男人鬓发粘着雪片,便连肩上都堆着一层薄雪——他应在雪地里等了很久,拼命劲儿同夜宴那天简直一模一样。


    姜敏忍不住问他,“除夕夜你不在家里过年,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男人仰起脸,夜色中面庞如月皎洁,“归还殿下马匹。”


    姜敏长长地“哦”一声,漫不经心道,“不必了,不过是一匹马,给你便是。”


    男人道,“殿下昨日有言——今日当亲自取回,故尔在此等候归还。”


    “我改主意了。”姜敏道,“不要了,给你。”


    男人垂下头,“殿下的马匹,不敢自取——殿下看顾照拂之意,常感念在心。”说着合手作一个揖,撂下缰绳,自己转身往外走。


    姜敏自打听说虞青臣拦驾,猜测他来必定为了廷狱里的虞恕——不想人家一句求情的话没说,还就这么走了。事情走向大出意外,姜敏倒踌躇起来。


    姜敏看着男人颀长单薄的背影裹在漫天飞雪里,正琢磨如何处置,外御城方向一个人高声叫,“还睡什么睡——当然还要不醉不归——”


    姜敏转头——竟是姜莹,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架着她刚走出来,应是吃多了酒,走道都是歪歪斜斜的。


    姜敏掉转视线,笔直一条御街,除夕夜街上空荡荡没一个人,不要说虞青臣一个人在路上走,便是经过一只野猫都无所遁形。


    “虞青臣——”


    男人原地止步,转过身。


    “过来。”


    男人怔住。


    “过来。”


    男人稍觉诧异,却仍依言回来,到车辇边车门从里头推开,姜敏探头道,“上来——”


    男人大睁双目。


    “上车。”姜敏催促,“姜莹——赵王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外御城方向赵王的声音高声道,“敏敏怎么还在这——还想同我再饮一回吗?”


    “还不上车?”姜敏又催一遍,见他仍然不动,俯身攥住男人手臂,“想死吗,愣什么?”


    男人身不由主便倾身上车,车门掩上阻隔寒气,车内复又温暖如春——男人早冻透了的身子,被热意兜头一扑便生生一激灵。姜敏冲他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从车窗探头,“姐姐怎么不坐车辇?”


    “在席上吃了酒,车里闷,我散马走一走倒畅快。”姜莹停在车下,四顾一回,“你早出来半日怎么还在这——参禅吗?”


    此时又一发焰火冲天爆破,漫天缤纷色彩。姜敏灵机一动道,“哪里能有参禅的悟性——在这里看会儿宫里放的焰火。”


    “这有什么可看?”姜莹一哂,“你就是在荒野地里太久,等你回京,便知但凡天底下有的热闹中京都有,凭他什么稀罕物都要腻味。”


    姜敏道,“妹妹早也想回来了——这不等着姐姐的好信儿吗?”


    姜莹其实有事,急着回去寻快活,寒喧两句便作别,“好冷的天气t,你赶紧回,想看焰火明日来我府上——与你一人放上一夜都容易。”


    “如此多谢姐姐厚爱。”姜敏应了,等姜莹走远笑意慢慢收敛,转头见男人缩在角落里,额角抵住车壁上,偏着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看什么?”


    “看——”男人仍然盯着她,“殿下同赵王……当真是亲姐妹……”


    “是又如何?”姜敏哼一声,“你日后想在中京城安生过活,记着避着姜莹。”


    男人偏着头,盯着她一言不发,只这么一会工夫,冻得青白的面庞已经染出两抹极鲜艳的霞色。


    姜敏瞟他一眼,“你的衣裳呢?齐凌没给你?”


    “给了。”男人道,“那是虞府的东西。”


    “既给了你怎么不穿?”姜敏冷笑,“你是不是挨冻上瘾?”


    男人不答。


    姜敏也不理他,一直看着姜莹消失在转角处才道,“赵王走了,回吧。”


    男人“嗯”一声,便坐起来。只这么一动弹,便见车壁上已经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车内温暖融化积雪,这人的衣裳应当已经被雪水浸得透了,再去风雪地里必定又要冻作坚冰,不是先前时候那么容易忍的。


    姜敏无语,“罢了,送你回去。”便向外吩咐,“先去甜水坊。”


    男人摇头,“不麻烦殿下……我自己回去。”说着便要俯身下车。此时仪仗已经应声而动,车辇重重一个后顿,男人冷不防身体歪倒便摔在地上,伏身处又飞速浸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形。


    姜敏道,“休要逞能——车行不用多久,你坐着便是。”


    男人见姜敏隐约透出不耐烦,便不敢再动,挣扎着坐起来,缩在车角一言不发。姜敏也不理他,自往架上抽一本地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


    “我欠殿下……”男人偏着头,“可是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敏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男人摇一下头,“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想必是——”


    “想必是为她做说客?”姜敏仍然低头翻着书,“你以为我如此空闲?”


    “殿下必不空闲……”男人道,“可是殿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敏不答。车辇在静夜里悄无声息地前行。男人忽一时轻声道,“多谢殿下。”


    姜敏仍不抬头,“怎么谢?”


    男人极缓慢地眨一下眼,“殿下富拥四海,我实在不知能给殿下什么?”


    “你倒有自知之明。”姜敏慢吞吞地翻过一页,“你欠我的现下没法还,好在我也不过举手之劳——倘若日后你百尺竿头能再进一步,记得还我便是。”


    男人缩着身体偎在角落里,前额抵在车壁上,一瞬不瞬盯住她,“殿下以为我还能有指望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数,端的看你自己。”姜敏终于抬头看他,只一瞩目便忍不住皱眉——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霞色又重了三分,看上去竟有些骇人——回去必定逃不过大病一场。便道,“还有路途,你可以睡一会儿。”


    男人尚不及说话,车辇忽然停下。姜敏扬声问,“外头又怎么了?”


    齐凌走近,“殿下。”


    姜敏听这声气便知有异,探身出去——车辇刚刚转过东御街,便见一箭地外姜莹一人一马在前头走,三名随从跟在后头走。雪夜中姜莹的身体在马上摇摇晃晃的,酩酊大醉的模样。


    这条街笔直一条道路,前头只一个去处——甜水坊。姜莹果然不能死心,看这样子大过年的竟要趁着酒意又去寻虞青臣麻烦。


    姜敏转头,男人勾着头,昏昏沉沉的模样。便隐秘地吐出一口气,向外吩咐,“回王府。”


    “是。”


    男人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抬头,“什么王府?”


    “燕王府。”


    “什么燕王府?不去——”男人手足挣动,挣扎着便坐起来,“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安静。”姜敏斥道,“你那个府上跑不了——迟些回去又如何?”


    男人皱眉,盯着她看一时,倾身扑去推车门,抬头便见姜莹在前头摇头晃脑地走。走一时不知何事欢欣快活,仰头哈哈大笑,雪风把姜莹放肆的笑声送得极远,夹杂着侍人们殷勤的恭维——


    “那一家子早就走投无路,见着殿下必定是见着活龙一般——慢说一个二郎,便是把一家都送上,只怕也是极情愿的。”


    姜莹越发笑不停,“放什么屁——我要那一家子老少做什么?”


    ……


    男人死死盯住,咬着牙道,“今日多谢殿下美意……我要回去。”


    姜敏过来,“砰”地一声掩上门,向外叫道,“外头愣什么——还不回府?”


    “是。”仪仗便慢吞吞地原地掉头。


    “做什么?”男人梗着脖子叫,“我不去王府——”


    “赵王醉成这鬼样子,是讲不通道理的——你现在回去除了当面受辱什么也得不到。”姜敏道,“暂避一时。”


    “我不。”


    姜敏渐觉恼怒,“高泽虞氏家训没教过你——不知道至刚者易折吗?”


    “知道又如何?”男人厉声道,“君子可折,不可夺其志——这才是我虞氏家训。我要回去——殿下照拂,来生再还便是。”说着不等姜敏言语又去开门。动作大开大合间隐有冷光从衣襟处透出。


    姜敏心中一动,抢在前头一手按住门闩,转头问他,“怀里藏的什么?”


    男人僵住。


    姜敏道,“给我。”见他仍然不动,更不打话,便欺身上前往他襟口抓去。


    男人侧身躲避,不想却把咽喉要害暴露在姜敏掌下。姜敏分开五指一把扣住,男人一个不防便脱力,头颅沉甸甸地向后仰倒,只能奋力撑住眼皮,愤恨地望着她。


    姜敏指尖一触男人皮肤便是一颤——这么烫,这厮果然病得厉害。她欲速战速决,索性加三分力攥紧男人咽喉,空着的另一只手往他襟口探去,果然掣出一柄白刃。


    姜敏松开男人脖颈,二指拈住白刃,“带这个做什么?”


    男人早烧得晕眩,又被她扼得眼前金花乱转,好不容易视线凝聚看清她拿着的东西,又眼睁睁看她指尖一错把自己带的兵刃掷在地上,忍不住放声尖叫,“你还给我——”


    这一声叫喊混着兵器坠地的锐响,听着极骇人。齐凌按住佩刀大步上前,“殿下安好?”


    姜敏转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退远些。”


    “是。”


    姜敏倾身过去,探手一把攥住男人襟口,“你带着这东西——想杀谁?”


    男人咬着牙不肯言语。


    “你能杀谁?”姜敏冷笑,“赵王帐下侍卫,走不过一个回合便要你死无全尸——”


    男人厉声道,“同归于尽便是——”


    “你与谁同归于尽?”姜敏道,“死一个赵王,你要拿九族来陪——你虞氏九族上下才二百口吗?”


    男人面上血色瞬间褪尽,双目大睁,定定地看着她。姜敏加重语气,“虞青臣——不要犯傻。”


    男人口唇发颤,拼死撑住千斤重的眼皮,“凭什么?”


    姜敏一滞。


    “……凭什么?”男人道,“凭她是赵王吗……凭什么……”


    姜敏齿关紧合,一言不发。


    “殿下……”男人仍不住口,“我不甘心……我不能甘心……”


    姜敏眼看着他连瞳孔都在散了,却仍拼死不肯晕去。便叹一口气,抬手搭住他滚烫的眼皮——男人视野消失,黑暗中无力支撑,脖颈软垂,一声不吭向后仰倒。


    姜敏张臂拢住,掌心摸索着贴住男人前额——烧成这鬼样子,难怪失去理智。便把他推到软枕堆里靠着,搭一领斗篷。


    姜敏定一定神,“回王府。”仍然取地志册子翻看。


    “是。”


    车辇在没过足踝的雪地里行走,车身不稳,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晃,男人悬悬抵住车角,身体随着车行之势摇晃,慢慢倾倒,“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他竟完全没有醒,只是不住皱眉,变作一个别扭的姿势仍旧抵在那里。


    姜敏抬头看他一眼。


    马车继续走,男人额头又一次撞得“咚”一声。姜敏掷去地志本子,上前拢住男人肩臂,男人脖颈无力,脑袋一沉便扑在姜敏怀里。


    姜敏这一下只觉红炭入怀,转头便向外骂,“还在磨蹭什么——快些!”


    “是。”齐凌听出殿下烦躁,忙做一个催促的手势,车辇便跑得飞快。


    雪地行车本就摇晃,这一跑起来更是加倍颠簸,灯烛在摇晃间熄灭。姜敏坐在黑暗里,感觉男人抵在她心口,身t体随着车势一搡一搡的。


    黑暗中感官的体验被加倍放大,男人滚烫的呼吸燎得姜敏心浮气躁,便叫,“虞青臣——你醒醒——”


    男人许久才微弱地应一声,“冷。”


    姜敏抬手搭住他前额——热度更高了。她原想将他喊醒让他自己坐着,听见这一声倒狠不下心——罢了,左右这人也不清醒。


    “你是……是燕王?”


    “是。”


    男人在黑暗中目不能视物,以为自己置身枕褥中,指尖屈伸攥紧被褥,“殿下的马……我带来了。”


    姜敏感觉男人发烫的指尖在自己心口蜷缩,越发烦躁难当,“你在雪地里等着就为了还我马?”


    男人“嗯”一声,喘着气道,“你们……我都到这般田地了……总不能还欠着你们……”


    “我们?”姜敏皱眉,“我和谁?姜莹?”


    “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男人梦呓一样,“我欠着殿下……同欠赵王有什么分别……”


    姜敏不答。


    “殿下……多谢殿下……”


    姜敏冷笑,“我与姜莹一母同胞,你去谢姜莹便是,反正同谢我也没什么分别。”


    男人脑子烧得跟浆糊一样,心中知道她说的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指尖神经质地不住收紧,“不是……是殿下……”


    姜敏原就心浮气躁,被他抓得百倍心烦,抬手攥住男人滚烫的手,“行了,你别说话。”


    男人只停了一刻,又胡乱地叫,“……殿下……不是……”


    总算捱到车辇抵达燕王府,齐凌走上前试探道,“殿下先回,卑职带虞公子仍往魏钟处暂避?”


    姜敏低头,男人刚消停,兀自闭着眼睛打着寒颤。话到口边又改了,“魏钟自己都在王府里……不必麻烦,回去便是。”


    齐凌一句“我可留下照顾”生生咽回去,“是。”


    “你们也回去过节,让车直入内院。”


    “是。”


    车辇果然走夹道到内院门口。姜敏用斗篷把男人密密裹紧,自己下车,“徐萃——”


    院子里无人相应,好半日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姜敏一滞,“徐萃怎么不见?”


    小丫头倒愣住,“姑姑同大人们都在观雪庭吃酒,等着殿下团年呢——殿下有事吩咐奴婢。”


    姜敏一滞,总算记起自己早前的命令——按燕王府众的脾气,现在只怕没一个清醒的。见那丫头一团孩气,“小孩子家的吩咐什么?你把屋子烧暖便睡你的觉去。”自己走回去道,“虞青臣,下车。”


    男人从她下车便惊醒,车帘撩起院中明亮的灯火铺陈入内,男人双目生疼,头颅便埋入臂间。


    姜敏走去握住他手臂,“虞青臣,下车。”


    男人埋头道,“别……别打。”


    这是完全烧糊涂了——姜敏皱眉,强拉他下车,半扶半抱地拖入内室,推在床榻上。男人一直垂着头不吭声,脊背撞在床榻上时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


    姜敏心知有异,大步上前按住,“虞青臣——”


    男人不答,缩着身体筛糠一样地抖。


    姜敏说一声“给我看看”,便推他侧卧过去,攥住后领口把外裳往下褪出寸余,瞬时瞳孔微缩——红肿破溃的伤痕从男人白皙的脖颈下蔓延下去,数道伤痕叠加,每一道都肿出一指余高,青紫交缠,触目惊心。


    看样子是鞭伤。


    虞青臣一个落魄贵胄,什么人如此憎恨下此狠手——难怪烧成这鬼样,难怪除夕夜还在外面游荡。被打成这样,他怎敢回家?


    男人慢慢知去意识。


    姜敏将他推过去伏在榻上,褪去外裳。男人消瘦白皙的脊背呈在眼前——确是鞭伤,至少挨了一二十鞭,整片脊背没个完好处。


    姜敏走去八宝阁寻一时,翻出伤药,往伤处抖一层。鞭伤处为伤药所激,男人疼得睁开眼,待要挣扎,被姜敏一手按住。


    “别动。”姜敏沉声道,“挨了打怎不早说?”


    男人眨一下眼,被疼痛激出的冷汗顺着湿沉的眼睫滴下来,泪珠一样。


    “是赵王打你?”


    男人迟滞地摇一下头。


    “姜莹虽然手狠,今日却一直在宫里不得空闲——”姜敏道,“那是许三自作主张?”


    “殿下……”男人道,“求你……别问了。”


    姜敏果然闭嘴,取干净的白布裹了,搭上锦被,“用了这个药明日便能消肿,今夜先将就,要等孙勿酒醒了才能过来给你看病。”想一想又道,“你放宽心——这里很安全,我在中京时你都能在这里。”


    男人道,“多……多谢殿下。”


    姜敏见他仍然抖得厉害,便往手炉里添了热炭,裹好了塞到男人怀里。男人死死抱住,久久终一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安静。


    “不冷了?”姜敏道,“那便睡一会。”说着站起来,脚步移动便觉襟前一紧,低头见男人白皙红肿的指尖挽住一角衣襟。


    “怎么了?”


    “殿下要走吗?”男人不等她回答道,“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姜敏怔住。男人盯住她,“今日除夕夜……殿下别留我一个人。”他这么说着话,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姜敏心中一紧。男人却无察觉,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源源不绝的泪水漫过烧得发木的眼眶打在面上,面庞也是僵硬的——世界同他隔着一个硬硬的壳,他在壳里茫然张望。


    姜敏倾身坐下。


    男人仰面定定地望住她,慢慢支撑不住,眼皮下沉,昏睡过去。姜敏立在榻前,低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夜她被动参与了这个男人悲惨的人生,便在这时生出泥足深陷的纠结——无法抽身,不能袖手。


    姜敏越发心烦意乱,便去后头洗浴,收拾妥当去观雪庭同燕王府诸人团年。走到半路忽一时顿住,仍然走回来。


    男人伏在榻上睡着,应是入了梦魇,红肿指尖在枕褥间不住蜷缩,“别……别打……”


    “虞青臣,醒醒。”


    男人好半日才勉强撑起眼皮,灯烛下目光如波闪动,“殿下。”


    “你做噩梦了。”姜敏往榻边坐下,“伤处现下如何,还疼不疼?”


    男人极其缓慢地摇一下头,又慢慢扯出一点笑意,“殿下的药真好……多谢殿下。”


    姜敏第一次看他露出笑意,瞬间如被重锤,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激跳不已——好半日定住心神,“一个药而已,说不上多好,你的外伤不算重。”


    男人摇头,“先时……一直疼得很……现下不疼了,还是殿下的药管用。”


    此时内御城方向砰叭有声,不住有焰火冲上半空,在雪夜里开出盛大绮丽的花朵,又转瞬消逝。男人偏着头出神地看着,轻声道,“落到到这般田地……还有人陪我一处看焰火……”


    “只要有人陪着就行?”姜敏道,“你要的倒是容易得紧。”


    男人道,“殿下不知——到这种时候还有人陪伴,已然极是奢侈至极了。”


    “有人陪伴算什么奢侈?”姜敏嗤笑,“我在这里陪伴你才是当真奢侈。”


    男人唇角勾起,无声地笑起来,“说的是……多谢殿下。”


    “你谢了我多少回——”姜敏盯着夜空焰火,“没什么可谢的便少说空话,省省气力比什么不强。”


    “殿下。”


    姜敏转过头。


    “不是空话……”男人敛住笑意,轻声道,“殿下,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殿下。”


    姜敏一滞,连忙回避地偏转脸,半日挤出一句,“你带着兵刃去寻赵王,可曾想过你若当真动手——以后就现看不成焰火了?”


    男人盯住她一点侧脸,慢慢垂下头。


    许久,久到姜敏以为他睡着了,男人才道,“殿下莫要笑我……我看见赵王又去我家,气得有些疯了……兵刃不是刺杀用的……我当然知道杀不了赵王,杀了她也无用——高泽虞氏绵延数百年,九族总有千人之众……我还有没疯魔到那般田地。”


    “兵刃既然不是给姜莹用的,你带着做什么?”


    “殿下。”男人抿一抿唇,“我想……想要饮些水,好不好?”


    姜敏当然知道他在转移话题,见他确实烧得口唇爆起一个干壳,只得走去兑一碗温茶过来。男人伏在榻沿上,埋着头一气饮得见底,沉重地喘着气,“我欠殿下的……总是要还的。这辈子还不成……以后……或是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要——”


    “又在说什么胡话?”姜敏一语打断,抬手贴住男人前额,仍是烫烫的。


    男人在姜敏掌下极轻地眨一下眼,感觉她的手要撤走忙抬手按t住,“殿下。”


    姜敏一滞。


    “今日除夕……我难受得紧。”男人道,“殿下能不能不要走,就今日……别留我一个。”他等不到姜敏答允,索性豁出面皮道,“求你。”


    以姜敏所知虞青臣的脾气,能说出这种话跟雪天打雷也差不多——太反常了。姜敏皱眉,掌心在男人额上反复留连辗转——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烧得越发高了,“你赶紧睡。”


    男人摇头。


    “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姜莹?”姜敏道,“放心,赵王不足为惧——我有法子。”


    男人在她掌下不住摇头,“殿下……我不怕……我只是今日难受得很,殿——”


    姜敏打断,“再一个时辰天明,大夫过来开了药就好了。”


    “殿下——”


    “我现下还有事。”


    男人终于不再说话了。


    “明日来看你。”姜敏说完起身,当着男人的面掩上房门走了。


    许多年之后姜敏记起那一夜,都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夜她没有走,是不是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姜敏同燕王府众人团年,惦记虞青臣还要看大夫,觉也没睡。却不等大夫过来便有消息——虞青臣不见了,门房回禀说四更天时就从后门离开了。


    齐凌奉命往虞府打探,才知道除夕日过午虞青臣被虞夫人当众打了二十马鞭撵出家门——原来他早就无家可归,连衣裳都留在虞府。


    姜敏原本打算年初六率众回燕郡,为虞青臣一直等到元宵节——仍不见他现身,只得作罢回去。


    又半个月中京城消息传来——虞恕抄没家产,判了流放庭州,却没去,因为虞青臣上书进言父亲年迈,愿意以子代父,替虞恕流放庭州。


    庭州紧邻北境辛简氏,长年苦寒。


    第25章 身死已死了。


    姜敏从屯营回来便见徐坚等在门上,下马道,“怎不去里头坐?”


    “坐不住——急着同殿下商议。”徐坚道,“辛简虏五百骑劫了庭州三地,卑职看这厮当真疯癫得紧,早晚要欺到我们头上,求殿下允卑职领一军敲打敲打他?”


    姜敏便往里走,“如何敲打?”


    “这五百骑不能叫他回去。”徐坚道,“尽数拿了,叫他知道咱们不是任由他辛简虏拿捏的。”


    “咱们?”姜敏一路走一路除斗篷,到屋子里掷下,“你说的咱们是朝廷还是燕郡?”


    徐坚一滞。


    “燕郡必然不由他拿捏,眼下动手——”姜敏抬手示意他坐下,“五百骑不是小数,你至少要领一千骑,瞒不了人。无诏举兵,即便陛下不说什么,晋王正同赵王斗法,无事都要生事,现成的话头给他,他难道放过?等晋王弹劾燕郡,我当如何处置?”


    徐坚语塞,半日道,“咱们虽镇燕郡,庭州亦是朝廷的疆土,守卫朝廷于兵家是天经地义,总不能任由辛简虏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吧?”


    “总要叫他拿命来还。”姜敏冷笑,“中京城有人要坐不住了。且等等,只要他们打起来,燕郡怎么动便无人理会。但眼下也不能由着辛简虏——”想一想道,“这样,我亲自走一趟南王庭。”


    “殿下为何往南王庭?”


    “辛简虏欺朝廷势弱不敌,同他商议不过与虎谋皮,只能叫他更得意——我去见一见辛简硅。”姜敏道,“中京晋王和赵王斗法,怎么能不叫辛简硅在辛简虏后头也放一把火?”


    徐坚站起来,“如此卑职随殿下往南王庭。”


    “那边不用你。”姜敏道,“你守好伊孟槐三州,三州互为犄角,只要三州稳固,辛简氏想要南下便只能在梦里。至于庭州,你同他们商议得如何?”


    “远出意外。”徐坚笑道,“卑职前日走一趟,庭州都督伊庆春没等卑职三句话说完便主动要求归附——殿下威名震慑北境,伊庆春早就盼着了。”


    “伊庆春世镇北境,当然识时务。”姜敏笑一时,“去同他打听个人。”


    “谁?”


    “刑部前尚书虞恕流庭州——来的是他二儿子,让伊庆春把这人悄悄送来燕郡。”


    “是。”


    姜敏便道,“中午一处吃饭。”


    徐坚是个急性子,半点等不得,站起来道,“伊庆春的幕僚周旺正在卑职那里等着说话,卑职先去安排他寻人——午饭时过来。”


    姜敏听见便道,“那你不必跑了,命人叫周旺过来一处便是。”


    区区一个幕僚能同燕王吃饭——徐坚没想到燕王如此给庭州脸面,大出意外,“是。”


    二人坐着说军务,齐凌进来,进门便道,“殿下,中京出事了。”


    姜敏便看徐坚,“我说什么——比我想得还快。”


    齐凌此时才发现徐坚也在,两边行过礼,“赵王奉旨往由州视察武备,还没出中京,由州都督李庆被州里司政写了密折子入京——说李庆预备了刀斧手数百,打算趁赵王在由州,连着亲信随众一处斩首。”


    姜敏道,“这个司政是谁?什么来头?”


    “叫石赢——因为处置税务能会干事选的官,竟一路做到司政。”


    徐坚插口,“如此年岁不小了吧?”


    “是。”齐凌道,“问过——虚岁五十六。”


    “好一个大宝贝儿。”姜敏笑一声,“出身不显,没有家族负累,年岁不小——可有后人?”


    “有。”齐凌道,“不知甚么缘由,三房老婆年轻时都没能生养,年近五十寻个外宅才养了个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徐坚忍不住吐槽,“赵王真是——”话到嘴边好歹记起赵王同燕王一母同胞,改口,“真是惊险非常。”


    姜敏道,“石赢必是赵王的人,惊险什么?”便骂,“傻子都能看出来,姜莹这个蠢货——以为陛下当真糊涂?年下虞恕的事就闹了个没脸,不知收敛罢了,又急着现眼。”


    徐坚过年守在燕郡,不知中京城的事,“年下何事?”


    齐凌道,“虞恕纵容谋逆的案子赵王拖了二个月,好处没捞着,还叫虞家二郎藏到护国寺趁新年祈福佛前告了御状,说父亲年迈,不论甚么罪都愿代替父亲领受,陛下看虞二郎诚孝——连虞恕都没判杀头,只判了个流放。陛下还亲口允虞家二郎代父流放——赵王的打算全没了。”


    徐坚不知姜莹心里惦记的就是那个流放庭州的虞二郎,大惑不解,“即便代父流放亦是流放——赵王也算得手,怎么就打算没了?”


    姜敏瞟一眼齐凌,齐凌不敢再说话。姜敏道,“陛下最恨走门路到御前,虞青臣使尽心机撞到御前,没被当场打杀还能得陛下准允——足见姜莹之愚蠢。”


    徐坚问,“陛下为何竟不生气?”


    “陛下老了。”姜敏沉吟半日才道,“虞青臣求的是代父受过。陛下看见虞青臣这样,再看看自己膝下斗得你死我活的诸王们——他一时心软不生气有什么稀奇?”


    三人正说话,内侍走进来回话,“庭州周旺到了。”


    “传。”姜敏便命齐凌,“吩咐摆饭,你也同我们一处吃饭。”


    齐凌应一声去安排。不一时走进来一个身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入内行礼,“周旺叩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


    “不必多礼,请起。”


    周旺道,“周某是幽州人,久闻殿下贤名,能在北境叩见殿下,三生有幸。”


    “既然已身在北境,便少些礼节。”姜敏抬手让他,“坐着说话。”


    “是。”


    姜敏道,“此间都是王府家臣,你有话只管说。”


    “是。”周旺道,“伊都督世代镇守庭州,受尽了辛简氏的气,殿下一来,燕郡固若金汤,伊都督实在倾慕,早有了投殿下的想头,恐怕殿下心存顾忌不敢亲近——此番辛简氏又来袭扰,朝廷装聋作哑,若非殿下援手,庭州损失不可计数。”


    姜敏道,“我虽出皇族,但既在燕郡,便同伊都督一般为朝廷疆臣,抵御外敌是我份内的事——伊都督客气了。”


    周旺道,“伊都督有言,庭州以殿下马首是瞻,殿下但有教令,伊氏一族水里火里只管去。”


    “伊都督言重。”姜敏道,“北境有我,有伊都督,有伊孟槐三州,总不能叫辛简氏得逞便是。”


    此时酒宴上来,四人分坐。姜敏心中有事吃得不多,放下箸道,“久闻庭州许多中京流放的罪臣过来——未知都如何分派?”


    周旺便也停箸,“庭州以北千里黑土一望无际,可惜一年只有半年和暖——冬日苦寒留不住人口。便命流放的罪人们开垦田土,t虽然一年只得一季产出,却因为地广,极为丰盛,足供北境粮食。”


    姜敏点头,“庭州苦寒——由罪人们劳作赎罪,也算各得相安。”


    周旺是个七窍玲珑心的,见燕王特意问起便知有异,“未必尽是罪人——时有权力斗争又或是受人牵连,在这苦寒之地久居劳作,也着实可怜得紧。”又道,“殿下若有相识故旧叫人连累流放至庭州,尽可吩咐周某——圣命虽然不可违逆,可人在哪里做些什么活计,却由我等自专。”


    齐凌早知姜敏的打算,立刻代领导张口,“殿下的相识怎能被流放?下官倒是有一个旧识——未知周先生可能相帮?”


    周旺笑道,“举手之劳,齐将军只管吩咐。”


    姜敏低头吃茶。齐凌见她不作声,便知马屁拍到地方,“刑部废尚书虞恕流放庭州——先生可知此事?”


    “知道。”周旺点头,“由他家二公子代父流放,代流放的事实在是少,人还没来庭州上下便无人不知。齐将军竟是要寻这位虞公子吗?何不早说——”摇头叹气,“……已死了。”


    姜敏骤然色变,“诏谕判的年后出京,这才过三月,怎的就死了?”


    周旺见燕王神色不对,连忙站起来垂手回道,“这位公子是受了照拂的,入庭州时还好好的——当地监官受了托付,便连入城的五十杀威棒都免了,安排去北面囤地。前回辛简部小队入境打劫,不知怎的竟劫到虞公子所在的囤地处。应是同辛简部起了争斗,被一刀杀了,连房子都烧得一干二净的。”说完小心翼翼道,“时运实在不济。”


    姜敏半日不肯言语。还是齐凌追问道,“此信可确实?”


    “确实。”周旺重重点头,“监官特意往中京城虞府带了书信,虞府来的是虞公子的远房表兄——亲自认过尸首,无误的。”


    齐凌问,“那——葬在何处?”


    “那位表兄说道,路途遥远不能回归故土,不如……不如举火焚之。”周旺越说越加小声,“骨灰就地洒了……也不必收敛。”


    ……


    齐凌送走周旺,回来见姜敏坐在檐下出神,想一想上前劝道,“虞公子身死罪销,以一人之力救虞氏一门于水火,他若泉下有知,也当瞑目。”


    姜敏不吭声。


    齐凌又劝,“虞公子毕竟是个流放罪臣,旁人流放都是重枷带镣——他有殿下照拂,不带镣也罢了,还能乘车。殿下也听见,入庭州的五十杀威棒都免了。说到头虞公子其实没受什么罪过。”


    姜敏终于开口,“重枷带镣,五十杀威棒——那厮但凡挨上一个,只怕要当场毙命吧。”


    齐凌道,“赵王行事荒唐,可殿下待虞公子实在仁至义尽,不应自责。”


    姜敏不答,许久怔怔道,“既欠着我,怎么能就这么死……”


    齐凌手足无措站着,一个字也不敢言语。好半日姜敏终于起身,“收拾收拾,明日随我入南王庭。”


    第26章 魏昭你阿兄生病了?


    南王庭顾名思义位于辛简部南,朝廷以北,是辛简部同中原朝廷接壤的地方。姜敏同齐凌一处易装扮作个贩皮毛的,特意把了北境马队许多银钱,搭着马队一道穿过莫乎地山口往南王庭去。


    眼下时序虽已入四月,但莫乎地山居于极高处,山顶终年积雪,即便六月亦是漫天飞雪不停。姜敏在外不能显眼,同寻常马队一般,穿大皮袄子,戴大皮帽,皮围脖兜住半边脸,远远看上去跟只大熊也差不多。


    马队众人艰难攀过莫乎地山口,踏上南境草场还没走出五里地,便听远处一声呼哨,有数十骑呼啸而至,围着马队鼓噪着打转儿。齐凌暗暗握住刀柄,姜敏侧首,隐秘地摇一下头。


    领头一人高声叫,“留下财帛,人可尽走——”


    马队主家提马上前,“我们是龙家主亲自护的镖,各位看着龙家主,让我等过去吧。”


    那流匪哈哈大笑,“我管你龙家狗家,从我的路过钱财都要留下!再多言语便把脑袋也一处留下!”


    马队众镖师闻言色变,兵刃交错声四起,各自拔刀。那流匪冷笑一声,二指撮唇一个呼哨,众流匪提马便冲,双方斗在一处。


    齐凌早看好退路,打起来便引着姜敏远远避在战圈外。姜敏看一时,“南境草场如今竟如此混乱?”


    齐凌死死盯住战局,口里应道,“如今北境势大,朝廷不过维持,今年白灾至牧民穷困——可不要出来抢吗?莫乎地山口是马队必经之地,抢劫马队既容易又无后患——看样子这个马队打不过,咱们赶紧走吧。”


    姜敏策马退后丈余,便见流匪们杀得眼红,不畏生死,刀刀尽往致命处砍——镖师们图的是财,人家拼的是命,如何打得过?渐渐便有镖师落马。姜敏举目远眺,“这些流匪只怕还不是孤军,看那边烟尘——”


    齐凌道,“早前便听到蹄声,应当还远,至少要一刻。咱们赶紧走。”


    姜敏摇头,“我们一走,这些人都要死在这。”


    “殿下——”


    “在外头勿要乱叫。”姜敏斥他一句,便策马上前,“住手。”她久居上位,开口自带威压,众人不约而同收回兵刃。


    流匪举刀指着她,“你是什么人?”


    “往南王庭贩皮毛的。”姜敏忖度现状——己方人少,对方有后援还都不要命——硬拼不行。“你们不过图钱财,何必伤人性命——财帛拿走,勿伤人。”


    流匪冷笑,“他们定要与我拼命——奈何?”


    “是他们糊涂。”姜敏道,“我同他们并非一路,你不如听我一言。”


    “我为什么要听你?”


    姜敏转头,齐凌持弓上前。姜敏抽一支长箭,那流匪瞳孔紧缩,举起长刀。姜敏道,“你站着休动,看好了。”举刀斩去箭镞,弯弓搭箭。


    那流匪皱眉。


    姜敏加重语气嘱咐,“站着休动。”说着指尖一松,无头箭直奔那流匪而去。那流匪原不动,长箭脱弦时终于忍不住侧身闪避——无头箭仿佛料到他的去向,堪堪砸在流匪心口,又滚在地上。


    其实他若不动,这一箭必定落空——姜敏对他预料有如鬼神,一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姜敏收弓道,“我若想伤人,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今日你取钱财我留人命。咱们各自安好。”


    流匪唬出一身冷汗——这么明显的警告,不答应下一箭过来就不是无头了。他立刻决断,“那就这么说定。”


    马队主家叫起来,“你怎么能纵容流匪公然劫财——你我合力杀他呀。”


    那流匪转头看姜敏,姜敏便勒缰退后一步。流匪大笑,“放下财帛,饶你不死——再多逗留,小爷一刀一个,明年今日便是你们忌辰。”


    马队镖师都听见,你看我我看你,当间一名镖师收刀勒马往后走,避到姜敏身后。这一个人起头,后头便都止不住,三三两两过来,都躲在姜敏后头。


    剩下马队主家一个,咬牙半日只得放手。好流匪响亮一个呼哨,车上物资尽数拉走,纵马呼喝去远,便消失在南境草原极深处。


    姜敏道,“这一群流匪不过前哨,后头还有援手,我们人少力薄,只得——”


    “竖子休得多言!”马队主家厉声打断,“你这厮分明身怀绝技,却不肯击杀贼匪,袖手旁观看着匪人劫我——中原有你简直奇耻大辱,好一个白眼狼!”


    齐凌大怒,呛一声拔刀,“你再骂一句试试?”


    姜敏瞟他一眼。


    齐凌忍住气。总算那马队主家也不敢再骂,往地上啐一口便带人往莫乎地山方向回程。


    不一时稀稀拉拉走尽,便剩姜敏主仆二人留在原地。齐凌气愤道,“殿下如何纵容那厮辱骂?”


    “朝廷命我为北境主事,不能清理流匪保护商民,难道还有道理吗?总有等一日肃清北境才能还嘴。”姜敏说完四顾一回,“南境草原你可熟知?”


    齐凌面露尴尬,“南境是熟知,只是南王庭是去岁才迁来建衙,还不知辛简硅所在——便沿路打探,也需要些工夫。殿下——听这声音,流匪大部就要到了。”


    姜敏皱眉。


    齐凌立刻将功补过,给领导支招,“莫乎地山脚有我朝囤寨——最北的一个,白节囤寨。咱们往那里走一回,一则今夜暂避,二则说不得寻着熟悉南境的,便有向导。”


    此时日色西沉,草原夜寒,没个屋舍,便不说流匪,还有狼群。姜敏便道,“便去白节囤寨。”


    主意拿定,二人辨别方向策马疾奔,总算赶在日头刚刚没在天际时赶到地方,便见一连片低t矮的木板屋舍——此处囤寨过于近北,没有拓垦田地,同辛简部一般养的羊群。


    姜敏拉高风领,直掩到鼻端,只露着双眼睛,“休同囤寨官校透露身份——咱们天一亮便走。”


    “是。”


    打算得挺好,到近处才知完全多虑——囤寨值官回庭州过年,压根就还没回来。姜敏气得乐了,“新年过完一个月,还在过年呢?”


    齐凌唬得不敢言语。


    姜敏大怒,“窥一斑可见全貌,北境囤寨管辖是何等的松散——怪不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怪不得怪事频出,好好一个活人入营,半月不到便横死。”


    还是在说虞二郎的事,这事过不去了——齐凌只能闭上嘴挨骂。好半日等燕王殿下出过气,才小心翼翼道,“殿下且等等,卑职去瞧瞧哪家屋舍洁净——借住一宿?”


    “说了在外不许乱叫,你聋了吗?”


    齐凌如此小心仍然挨骂,自己打嘴,“是,主家。”又策马走去寻地方。


    姜敏留在原地,今夜无月,入夜的草原伸手不见五指。成片的屋舍极低矮,都没有窗,也不见点灯,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什么,只有柴火燃烧跳动的火光从门缝处溢出。


    她一个生人出现,偌大个囤寨连个相问的人都无——此处与其说是囤寨,更像死地。


    姜敏正打量,忽听屋舍后一片声响,便听一个人尖叫,“别打别打……疼——”


    “怕疼还敢偷我东西!”


    “我阿兄病得不轻,好歹叫他熬过今晚——一片犀角,我早晚不还你吗?”


    姜敏心中一动,循声过去。到屋舍后头借着一点火光,便见羊圈外头一个人头脚相触蜷在地上,面前气势汹汹站着一条大汉——挨打的应是地上那个。


    大汉大骂,“你阿兄的命是命,我家的不是命?犀角是什么东西,你个破落腌臜户,指望你还与我,不如等太阳从西头出来。”说着俯身提起地上那人,往身上摸索一时寻到东西,随手掷在地上,抬腿又是连环三脚,“再敢偷我——扒了你的皮!”说着便扬长而去。


    姜敏坐在马上看着,大汉同姜敏错身而过时瞟她一眼,目光凶狠,右颊上赫然一个乌黑的罪印——重刑犯,难怪流放到这不毛之地,面上带着这么个印记,中原北境,都没有容身之处。


    姜敏看他走远,翻身下马,走到羊圈边。地上那人还没疼过劲,哎哟哎哟地叫唤,好半日爬不起来。


    姜敏道,“你偷了他东西?”


    “怎么是偷?”那人道,“药是救人的东西,救人的事能叫偷吗?”声音极年轻。


    姜敏稍觉意外,使火折子照一照——果然还是个少年,眉目秀丽,上佳的长相,右颊亦有一个黑漆漆的罪印。姜敏便问他,“你阿兄生病了?”


    少年爬起来,“不是生病了,是快死了。申东来这抠门玩艺儿,药拿着不来救命,供起来看吗?”


    姜敏便收了火折子,“你偷的是犀角?带我去看看。”


    “为什么听你?”


    “我有药。”姜敏道,“比你要偷的犀角强百倍——你带路便是。”


    少年一骨碌爬起来,“当真?”


    “走。”姜敏挽住马缰,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魏昭。”


    “……你姓魏?”姜敏止步,“你同西堤魏氏什么关系?”


    “我同他们的关系么……”魏昭甩着膀子在前走,嬉皮笑脸回头道,“就是没有关系。”


    第27章 阿兄罪印是火烙之刑


    二人一前一后从羊圈后头出来,魏昭指一下,“那个是不是你同伴?”


    姜敏转头便见齐凌原地站着,热锅蚂蚁一样东张西望,便向他招手。齐凌看见她如同见着活龙,一溜烟跑到近前,“主家,你可吓死我了——这地方腌臜,好不容易在前头寻了个整洁些的屋舍,把了银钱,商议过今晚能住。”


    “不用了。”姜敏道,“去他家。”


    齐凌终于发现多出一个人,“你是——”


    魏昭眼珠子一转,“西堤魏氏——魏昭。”


    “你是西堤魏氏子弟?”齐凌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目光定在他面上罪印处,“魏氏子弟如何贬到此处?”


    “他说什么你都信?”姜敏见齐凌被魏昭逗得着三不着两的,打断道,“今夜去他家。”又向魏昭道,“放心,他会把你银钱。”


    魏昭敛了嬉笑,正色道,“你若能救我阿兄,我不要你的银钱。”


    “你带路便是。”


    三个人便一路走,穿过屋舍一直走到最北头才见一处尤其低矮的板房,即便在这个全是破屋子地方,这一间也破得格外突出——潦草地搭着,仿佛站跟前跺个脚都能震塌。


    齐凌一滞,“你这地方能住人?”


    “怎么不能?”魏昭道,“我在这住了十一年,我不是好好的么?”


    十一年——姜敏心中一动,那便是不足十岁便被流到这鬼地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


    难怪能为兄长拼命,姜敏隐秘地叹一口气。齐凌看这地方实在不成体统,忍不住劝道,“我陪他走一回罢了——殿,呃,主家莫去。”


    “害怕你就留下。”姜敏不耐烦道,“包袱给我。”


    齐凌一把握住包袱,委屈道,“我怕什么……包袱必是我背着。”便跟着姜敏俯身入内。


    这屋舍外头不像样,里头却还算整洁,分出左中右三进的格局,左手边进云一副土灶,码着炊具碗筷一众物事。右手边垂着极厚的棉帘子——里头应当是病人住处,生着火堆。


    魏昭指一下柴火,“自己生火,灶间缸里有水——我去看看阿兄。”


    姜敏待要跟上,魏昭抬手制止,“我阿兄不见外人,你莫进来。”便俯身钻入帘后。


    齐凌骂一句“什么毛病”,自己抱柴生火,又提着吊炉过来煮水。魏昭进去半日不见动静,齐凌看一眼垂着的棉帘,“为何特意来他家?”


    “能为兄长偷药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姜敏盯着跳动的火苗道,“囤寨这样不成体统,早晚酿出祸事。回去就跟伊庆春说——可设一突骑,募囤寨兵,准以大军功赎罪。”


    “是。”


    魏昭总算钻出来,走到姜敏跟前伸手,“药呢?”


    姜敏道,“我粗通医理,你好歹叫我看一眼你阿兄是什么病症。”


    “高烧,都已经烧糊涂——只说胡话。”魏昭道,“把你的药拿来。”


    “总要让我先看病人——”


    “不行!”魏昭断然道,“我阿兄说了他不能见人,你给不给我?”


    再不给看样子要扑过来硬抢。姜敏从没见过诊病草率到这般田地的,便问,“你方才偷的当真是犀角?”


    “是。”


    那倒容易了——姜敏便看魏昭,“你把前头孙勿配的药给他一瓶。”


    “一瓶?”齐凌一滞,“……是。”果然往包袱里摸出一只瓷瓶,“这是百转固神丹——对高烧昏迷有神效的。给你阿兄吃过暖着些,慢说寻常风寒,便是久病不醒也能救过来。”


    魏昭一双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你当真的?”


    姜敏扑哧一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魏昭便把瓷瓶子握在心口,目光在他二人身上左右走过两三遍,终于拿定主意,又钻去里间。


    齐凌道,“孙先生费了多大劲配出来——殿……主家出手就是整瓶地送。”


    “反正人都死了,如今也无处用。”姜敏看着水煮沸,“煮些干粮,明日还要寻南王庭,早点睡觉。”


    “是。”齐凌寻出肉干烤馍,撕碎了掷在水里煮成羹,第一碗盛出来给姜敏,“我看这魏昭机灵——不如问他可愿意为向导,让他带我们去?”


    “等会你问他。”


    二人吃过饭也不见魏昭出来,屋舍狭小,便都靠着火膛合衣而卧。兀自睡得香甜时,平地一声欢呼,姜敏睁开眼,便见魏昭满面是笑跑出来,“成了——”


    齐凌睡眼迷蒙,揉着眼睛问,“什么成了?”


    “阿兄——我阿兄醒了。”魏昭叫着便往姜敏身上扑过去,齐凌忙拦在头里,魏昭也不在乎,又扑在齐凌身上叫,“你这药也太神了。”


    姜敏一笑摇头,站起来俯身出去——天已经亮了,夜晚恶兽一样的草原在日头的照映下涌出嫩绿的生机,草缝间隐约有未融尽的残雪。


    齐凌跟着魏昭一同出来,“久闻南境草原人间一绝,今日提见当真不同凡响——日后若能草原走马,冰山赏雪,岂非人间快事?”


    魏昭早看得熟了,翻一个白眼道,“好有什么可玩的?”


    姜敏立在草原极目远眺,忽一时心有所感,轻声道,“春草年年绿……”


    “故人归不归?”魏昭高声接一t句,便问,“你这是在想谁呀?”


    姜敏转过身,“你在这地方还读过诗文?”


    “你少小看人。”魏昭得意道,“你们那边寻常人未必强得过我……”


    “谁教你?”


    “当然是我义父。”魏昭警惕起来,“你问这些些做甚?”


    “不说罢了。”姜敏其实也不是非常感兴趣,“齐凌去煮些吃食,咱们预备上路了。”


    “是。”


    三人仍回来。姜敏俯身入内,初一抬头便见里间棉帘子细微晃动,她心中一动,问魏昭,“你阿兄醒了?”


    “醒了。”魏昭道,“又睡下了。”


    姜敏“哦”一声,盯着勿自摇晃的棉帘,“既睡下了,咱们轻声些。”


    齐凌另外起火煮肉羹,魏昭特意去弄了一把新鲜野菜掷在里头,添上盐酱等物,变作喷香的肉菜羹。齐凌先盛出一碗奉给姜敏。姜敏转手递给魏昭,往里头看一眼道,“给你阿兄。”


    “好。”魏昭高高兴兴地答允,捧着热羹进去。不一时走出来,“阿兄让我谢过你们救命之恩——你们去南王庭,我可以带路。”


    齐凌大喜过望,“当真?”


    “那还能有假吗?”魏昭笑道,“南境草原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姜敏问,“你家里有病人——不需留下照顾吗?”


    “我义父出去讨药,今日回来,托你的福,我阿兄也好多了。”魏昭道,“我带你们去南王庭也不用两天。”


    姜敏点头,“那便劳烦你。”


    三个人商议妥当,吃过饭便出发。姜敏临走时回头,棉帘隐秘地晃一下,又从内掩紧——这里头的人在看她,她非常确信。


    姜敏想一想便走过去,指尖刚搭在帘上,魏昭在外道,“赶紧走,天黑到不了诃古河便要露宿——那可是有狼的。”


    姜敏一念作罢,便出门乘马。齐凌挽着马鞍子,“小爷带的强弓劲弩,狼来了小爷打与你——狼皮做衣裳,狼肉烧着开荤了。”便一跃而上,一马当先冲入草原。


    魏昭打一个呼哨跟上去。姜敏拧转身又看一眼,终于收了疑心放马跟上。


    三人骑术都是极佳,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南境草原疾奔,半点不耽误工夫,日头还没落便到诃古河畔,入目一连片白色的帐篷——是个极大的牧民聚居地。


    魏昭道,“过了河再往北走五里地便是南王庭——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姜敏极目远眺,“齐凌。”


    “是。”齐凌早在打量四下环境,想一想道,“此事不宜迟,我连夜入城,主家在此等候。”


    姜敏是北境主事,连夜去见辛简硅反倒容易被他拿捏,便道,“使得——天黑赶路不便,魏昭也不用急着走,同我在这里住一夜便是。”说着翻身下马,往河边撩水净面。


    魏昭想反对,齐凌拉住他衣袖道,“我们主家可不是寻常人物,你好生伺候——她能让你离了白节囤寨。”


    魏昭道,“可我家里还有——”


    齐凌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福气就在前头,你可仔细把握住。”向姜敏扬声回道,“我去了,不时便回——”便引马过河又往北面驰去。


    姜敏洗过脸,见魏昭立着发呆,“你急着回?”


    魏昭是个藏不住事的,被齐凌鼓动索性直接问她,“你是个大人物?”


    姜敏一滞,“琢磨什么呢?”便牵马在前,“你应当通晓胡语?”


    “便扮作个胡人也不在话下。”


    姜敏瞟一眼他面上罪印,一句“只怕扮不了”咽回去,摸出一块碎银给他,“寻个和善人家借个帐篷。”


    魏昭握住银角抛一下,走一时回来,果然寻了个极僻静的帐篷,原是空着,主人家特意过来烧了膛火,拿了被褥,又送了奶茶烤肉一应吃食,笑眯眯地示意姜敏享用。


    姜敏心中一动,“她如此热情,你把钱都给她了?”居然不从中揩油水,这人不一般。


    “嗯。”魏昭抱着碗吃一口热奶茶,琢磨道,“怎么也得想个法子给义父和阿兄带些回去。”


    姜敏心里早有打算,“你可愿与我去燕郡?”


    “不愿。”


    这话大出意外,姜敏道,“白节囤寨有那么好,你舍不得走呀?”


    “那鬼地方有什么好?”魏昭道,“我义父不乐意走,阿兄又那样——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你义父为什么不走?”


    “不知道。”魏昭吨吨喝半碗热茶,“他说他一辈子都要在那赎罪,以前我劝他一个人都劝不了,如今又多个阿兄——更是走不了了。”


    “多个阿兄?”


    “嗯。”魏昭点头,“我阿兄是我义兄,刚到白节——要不是罪印烙上的伤处养得极其不好,不至于突然病得如此危急。”


    罪印是火烙之刑——北境冬日好人都难捱,更不要说火烙的伤,一不留神便是九死一生。姜敏想一想,“我看你为人堪称磊落。”便从袖中掣出一枚小印,“这个给你。你若在白节过不下去,可拿这个往燕郡官衙寻我。”


    第28章 属牛的属牛的


    虽已入春,西北境仍然未融冰,越往西北越地势高峻,便加倍寒冷,刚过芮州便已经有雪片子落下来。为引窦玉川全境出动,皇帝前往贵山非但极其隐秘,行进还尤其缓慢。只乘着御辇缓缓而动。


    御辇里特意烧了熏笼,车内空间狭小,车行时间长便极容易犯困。姜敏批完折子,转头看一时雪花飘飞,便自拢着皮毯子靠着软垫打盹。


    黑甜乡中乱梦颠倒,不知怎的又回到那一年除夕,外御城外虞青臣牵着一匹马,孤零零地阻着燕王仪仗。兀自半梦半醒时,御辇极缓慢地停住。姜敏原就睡得不沉,一下便醒了,也懒怠睁眼,“怎么?”


    好半日才听见齐凌在外小心翼翼道,“陛下。”


    姜敏心知有异,披斗篷起身,掀帘便怔在当场——天色已经黑透,御驾最前处御林军团团围着两个人,两个人都立在马下——皮袍皮袄皮帽裹身,领巾覆面,跟两只熊也差不多。


    姜敏有一个刹那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半日才道,“让他过来。”


    来的是两个人,齐凌居然也不问叫的哪一个——走过去同二人说一段话,当先那人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被雪水浸得泥泞的道路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除去皮帽围脖等物,男人雪白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莹然生辉——竟是刚勒令魏昭送回中京的虞青臣。


    姜敏瞟他一眼,转头问齐凌,“离驻地还有多远?”


    “下雪道路泥泞难行,比预计得久——顺利的话约摸再一个时辰,不顺利只怕要寻地扎营。”


    “那便走。”姜敏说完,转头吩咐虞青臣,“上车。”自撂了帘子,随便抽一个地志本子翻看。等了半日终于听见车门处窸窣作响,男人携着凛冽的寒风俯身入内。


    姜敏抬头。男人污糟泥泞的皮袄皮帽等外裳靴子一应物是俱已不见,只剩下一件浅青的圆领袍——整个人一下子少了一半多。男人见她看自己,“臣衣裳腌臜得紧,恐怕污着陛下车辇,都脱在外头。”


    姜敏俯身,往熏笼里添两块新炭,使火镰翻动,火苗瞬间蹿出寸余高,“虞暨,你当真疯魔了?”


    男人跪下,“求陛下恕臣——臣不能回京。”


    “你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姜敏盯着熏笼里跳动的橘红的火苗,“魏昭已经入阁,他同你什么关系——中京城里有老虎,能吃了你?”


    男人垂着头一言不发,半日道,“陛下不在京,臣既不能回,臣也不想回。”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知道。”男人道,“臣只求为陛下所用。”


    “所以你好大能耐孤身闯北境军营,当真是孤胆英雄,威风得紧。”


    男人低着头,“臣不为虚名,只求襄助陛下。”


    “襄助?”姜敏冷笑,“我命你回京,便是襄助于我,你听进去一个字吗?”


    “只这件——”男人道,“臣不能听陛下的。”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撂去火镰,仍然翻看地志本子。车内温度很高,姜敏渐渐走了神,目光移向低头跪着的男人——浅青的衣袍下男人的身体瘦得可怜,官带束出的腰线也只有区区一握,比女子也有不如。男人直挺挺跪着,梗着脖子,视线低垂,固执得像头牛。


    姜敏正待说话,御辇又一次停住。齐凌道,“陛下,大雪泥泞,道路难行,前头是平康谷,有溪流可以造饭——今夜不若就在此扎营?”


    “扎营——生火给大家煮热汤。”


    “是。”


    御辇果然驶入平t康谷。车外叮当一顿乱响,姜敏掀帘,便见河滩上生起许多火堆帐篷,御林军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烤火煮食。齐凌捧着个钵子走到窗下,“陛下,臣煮了肉羹,要不要尝尝?”


    “拿上来。”


    “是。”齐凌双手捧着钵子入内,抬头便见虞青臣还在原地罚跪,忍不住劝,“虞大人新伤初愈——念在虞大人平辛简硅大有功劳,陛下饶他一回。”


    “魏昭呢?”


    “早睡下了。”齐凌道,“刚汇合便叫受不住,在拉粮食用物的板车上睡了一路——听他说,出曲州一百多里地才开始往回赶,纵马接连跑了二日一夜才撵上御驾。”


    姜敏转头,“你怎么知我不在军中?”


    男人磕一个头,“臣侥幸。”


    姜敏便知他不肯当着齐凌说,摆手命齐凌出去,等车门在外合上才道,“过来吃饭。”


    男人抿一抿唇,膝行上前停在案前,盛出一碗羹双手奉与姜敏,仍然跪得笔直,“陛下用膳。”


    姜敏接在手中。男人另外又盛出一碗,就着跪着的姿势在案前一口一口吃——确实累得不轻,握箸的手不时哆嗦。


    “吃饭跪着做什么?”


    男人抬头,唇边漫出一点笑意,应一声“是”,便倾身坐下。姜敏倚在案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粥,男人飞速吃下两碗肉羹,雪白的面上生出浅绯的色泽,口唇也添上颜色。


    “你既铁了心要来,怎的出曲州一百多里地才往回走?”


    男人道,“臣不敢说。”


    “你还有不敢的?”


    “陛下给臣……赏臣的安神药……”男人小声道,“一直到那时候才完全过劲儿。”


    姜敏道,“你还委屈上了?”


    “臣不委屈。”男人道,“求陛下莫再撵臣——臣仍是有用之躯,臣不能做苟延残喘之人。”


    姜敏冷笑,“再要作死你便是千夫所指,性命都难保还想着有用?”


    “臣不在乎外人怎么想,只要陛下信臣。”男人镇重地磕一个头,重复道,“只要陛下信臣。”


    姜敏不答。


    “陛下累了,臣……告退。”男人说着便去收拾桌案。姜敏抬手阻一下,“你这有用之躯是做这些的?去传内侍进来伺候。”


    “是。”男人道,“陛下可恕臣吗?”


    “出去。”


    “是。”男人低着头默默退走,他动作极缓慢,皇帝却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只得心事重重地推车门,兜头便被疾风的雪风扑面砸过来——


    男人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如琴弦断裂,世界的一切复归寂静。


    姜敏原不理他,耳听“砰”一声,抬头便见车门被劲风合拢,男人双膝猛地一沉,身体如被拉扯便往下坠,悄无声息地扑在车壁上,兀自无法克制去势,又沿着车壁向下软倒。


    姜敏猛地坐直,“虞暨——”


    无人相应。


    姜敏掷去地志本子,抢一步上前,“虞暨?”攥住男人手臂将他拉起。男人齿关紧咬,一声不吭扑在姜敏怀里,这一瞬间仿佛连气息都停了。


    姜敏吃一惊,用力将他拉起,掌心沿着男人消瘦的脊骨用力捋动。男人伏在姜敏肩上,微终地咳呛两下,好半日撑起眼皮,却不能视物,惊道,“陛下?”


    方才车门开时车内灯火尽数被寒风扑熄,只有熏笼里隐约火光跳动。眼前的一切仿佛昨日重演,姜敏忍不住骂,“你是不是属牛的……”


    男人视野中一片漆黑,不知所在,挣扎着要坐起来,“臣刚吃过热食,突然被冷风扑了一下才这样……是偶然……臣无事……”


    姜敏心有余悸,“你别说话。”


    皇帝的声音近在耳畔,男人此时方知自己伏在她肩上,便身不由主依附过去,面颊贴在她颈畔。耳听她血脉涌动隆隆作响,带来生命的活气。


    男人出神地听一时,便在黑暗中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许久用力闭一闭眼,“陛下。”


    “叫你别说话。”


    “我没事……”男人在她的拥抱中只觉适意,压抑多日的疲倦潮水般袭卷上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便从肩际扑在她怀里,下一时便觉皇帝的手搭在自己额上。男人强自按捺哭泣的冲动,“我没事。”


    姜敏感觉他并不发热,便放下心,“你……”半日只觉说不下去,“来日方长。”


    男人强撑住最后一线清明,“陛下,我不想回京……我想跟着你……”


    姜敏不答。


    “陛下,让我跟着你……便做个洒扫的侍人也使得。”男人怔怔道,“我不走。”


    姜敏仍不言语,一手掩住男人双目,男人终于在彻底的黑暗中慢慢陷入泥泞的黑沼,昏睡过去。他应是累极,悄无声息的。姜敏竟生出惊惧,犹豫一时探手过去,指尖悬悬停在男人鼻端,有微凉的鼻息拂过——


    便隐秘地松一口气。


    姜敏终于意识到自己举止稀奇,定一定神,慢慢把男人推到软枕上,拢上皮毯,自己披斗篷出去。


    魏昭睡醒,坐在火堆旁闷着头就着肉羹啃烤肉,看见姜敏过来要起身——姜敏抬手制止,自己走去坐下。


    皇帝在旁边,魏昭加速三两口刨完,“陛下莫笑,臣自打跟随陛下,很有年月没这般跑马了。”


    “你这是在怨朕?”


    “臣不敢,陛下不能冤枉臣。”魏昭连连摆手,“陛下是臣之再生父母——臣全仗陛下才有今日,不然还在白节看羊放马呢。”


    “是么?”


    魏昭心知有愧,站起来垂手道,“臣苦劝阿兄回京,阿兄定要随侍陛下。阿兄的脾气——臣若不依他,万一再闹出个好歹,便不说臣九泉之下的义父,便同陛下臣也没法交待——只得依他。陛下念在阿兄为陛下一腔赤诚,谅解他吧。”


    第29章 寒症陛下不可


    魏昭见皇帝久不吱声,猜测此番过关,便转过话头拍皇帝马屁,“今日营里吃的是肉羹,如今虽然物资不缺,肉羹滋味却远不如过去——臣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莫过于陛下当日在白节囤寨煮的那回。”


    齐凌正好抱着柴火走过来,“好吃就对了——那可是我亲自煮的。”


    魏昭马屁被齐凌打断,含恨瞪他一眼。


    姜敏倒不留意,“那天煮的肉羹?朕倒不记得。”


    “是。”魏昭道,“那时候臣家徒四壁没什么像样子的吃食,陛下带的烤馍干粮,摘的野菜——还有齐哥哥特意添上的盐酱。那日的肉羹美味至极,不只臣,臣阿兄也惦记。”


    这话不提便罢,提起来姜敏便冷笑,“当日事虞青臣有什么脸面惦记——惦记他躲着不见人,好不清高?”


    魏昭一滞。


    齐凌见领导不高兴,忙换个方向拍马屁,“我朝两位阁臣都出于白节囤寨,小小一个囤寨居然便有国学之风,魏先生不愧当世大家——两位义子都是大才。”


    魏昭趁机便求情,“臣不过习到义父三分皮毛——远比阿兄不如。窦氏同废帝有姻亲之谊,阿兄曾为废帝阁臣,于窦氏阿兄可称了若指掌——陛下带他随军,一则便利,二则将功补过。”


    “什么便利?”姜敏道,“等天明你带虞青臣回京,再敢回来你这阁臣便别做了。”


    “陛下——”


    “你同他说——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姜敏道,“朕给你小印,你都知道来投朕,他倒清高——他虞青臣有今日,全是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魏昭不敢再劝,君臣三人围着火堆说些南境草原旧话,正议论着,御辇方向砰地一声大响。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姜敏已经疾步回去,推门便见熏笼翻倒在地,铺了一地的红炭,男人虾米一样蜷在熏笼旁,前额抵住屈起的双膝,寒蝉一样剧烈震颤——


    应是昏沉中蹬翻熏笼。


    姜敏一跃上车,攥住双臂将男人拉到远处——万幸没有烫伤。男人缩作一团犹自抖个不住,闭着眼睛乱叫,“殿……殿下——殿下——”


    姜敏皱眉,扯皮毯将他密密裹紧。魏昭见兄长这样,“我去煮酒。”


    “快着些。”


    “是。”


    齐凌跟过来收拾翻倒的熏笼,又把散一地的红炭拾走。车内迅速冷下来,男人原就冷,眼下越发抖得邪门,不住口地乱叫,“冷……结冰了……殿下——结冰了……”


    “虞暨——醒一醒——”


    男人听若不闻,“冷……”他已经蜷作一团,犹在用力把身体缩紧。姜敏张臂拢住肩臂,将他半边身体掩入怀中。男人前额便抵在她心口,“殿t下——殿下——”


    齐凌提着新拢的熏笼回来,车内复归温暖。他虽然早就听说虞青臣流落白节囤寨时落下严重的寒疾,却是第一次见他发作——居然连皇帝都认不出。


    齐凌紧张地看姜敏,总算没瞧出恼怒,定一定神道,“臣可需煮些姜汤——”


    “那个没用,你出去。”


    “是。”齐凌尴尬地应一声便出去。迎面便见魏昭捧着烫酒的注子过来。齐凌尚不及说话,御辇里虞青臣的叫声忽然变了调子,“好冷……义父——”


    魏昭听见,白节囤寨遭过的罪瞬间涌上心头,险些便要哭出来,咬住下唇死死忍住。入内便见男人面颊完全陷在皇帝怀里,只能看见一地铺陈的黑发,和单薄瑟缩的脊背——菟丝子般依附而生。


    御辇内无人说话,只有男人絮絮的念叨,“冷……都结冰了……结冰了……”


    姜敏向魏昭招手,“拿来。”扣住男人脖颈将他翻转,伸指抵开口唇。魏昭跪下,膝行上前,提壶柄微微倾倒,发烫的药酒源源落入男人微张的口中。男人只一触便如逢甘霖,昏沉中不住吞咽,接续咽下去小半壶,终于吐出一口寒气,哆嗦得好些,只间或一两下震颤。


    魏昭悔道,“早知道应当让沈矩与我们一同回来。”


    姜敏掌心覆在男人额上——微凉,不发烧。“应当是过度劳累引发寒疾,还好,不算凶险。”


    魏昭放下心,身体一沉跌坐在地,“早知白节那样,我当日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义父没了,阿兄这样。只我一人安享富贵,午夜梦回,如何安心?”


    姜敏不答,半日道,“罢了,你也不必回京——随朕一同去贵山。”


    皇帝自登基从来圣躬独断——今日居然让步了。魏昭又惊又喜,“遵旨,臣必当肝脑涂地。”见皇帝无话便往外走,车门闩上时听见男人的声音道,“殿下……今日除夕……”


    “嗯。”


    是皇帝的回应。魏昭心中一动,双足便定在当场。里间男人的声音续道,“除夕……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好。”


    魏昭不敢再听,拧身回营帐。刚到河边齐凌过来,魏昭张臂拦住,“做甚?”


    “给虞大人安排的营帐得了——我去接他。”


    “别去。”


    “为什么?”齐凌道,“御辇虽好,那是陛下歇息处,难道同陛下一处挤吗?你放心——你阿兄的地方,我安排得极暖和的。”


    “叫你别去。”魏昭说着一把拉住,“既暖和,你与我一处挤。”


    兄弟二人便挤着睡下,兀自香甜时梦中有人呼唤,“齐哥哥,齐哥哥——”


    齐凌醒了,探头见外头等着值夜内侍,“怎么?”


    “陛下吩咐——”内侍道,“命把昨日的酒,再煮一壶。”


    齐凌瞌睡跑得精光,他也不知道方子,走回去暴力唤醒魏昭。二人商量着煮好了药酒,齐凌亲自送回去,进门便见虞青臣仍是那样掩在皇帝怀里,背对着车门蜷着身体。


    “陛下,酒得了。”


    姜敏往案上瞟一眼,“放那。”


    “是。”齐凌把酒注子放下,转眼见另一只烫着的琉璃酒壶几乎空了——才小半夜工夫居然便用了一壶药酒。齐凌心生怜悯,目光便停在男人锋利的肩骨处。


    男人忽一时哆嗦起来,“冷。”


    姜敏道,“倒一盅。”


    齐凌依言昭办,双手奉与姜敏。姜敏一手握着,另一只手动作极娴熟地推开男人唇齿,酒盅附在唇边。男人张着口,抻着颈子,迫不及待下咽,便又安静下来——


    看这模样皇帝应是如此伺候了虞青臣半夜。


    齐凌道,“陛下睡一忽儿,微臣照顾。”


    “做你的事。”姜敏道,“命造饭——天亮就拔营。”


    “是。”


    “薛焱的传令官过来,直接带来见朕。”


    “是。”齐凌想一想又道,“陛下一夜未睡,臣煮些清粥给陛下?”


    姜敏一句“不用”刚到口边,目光从男人因为消瘦而青筋爆起的颈畔掠过,“去吧,快着些。”


    “是。”


    齐凌走出去安排妥当,约摸一刻钟走回来,壶中药酒又减去小半,免不了惊惧,“虞大人寒症怎的如此严重?”


    姜敏不答,“盛粥。”


    “是。”齐凌依言盛粥,膝行奉至御前。姜敏握一握男人手臂,“虞暨,醒一醒。”


    男人不住皱眉,挣扎一时醒转,“陛下。”


    醒了——姜敏心中一动,“还冷不冷?”


    “臣不冷。”男人茫然摇头,“陛下,臣……我这是怎么了?”


    “你昏过去……”姜敏警告地看一眼齐凌,才又续道,“应是饿的。”


    男人怔在当场——他犯寒症时不清醒,为怯寒一夜灌下去两大壶药酒,脑子尤其糊涂,只道,“我失态了……”


    “吃点东西。”姜敏说着便拉他起来。男人在酒意裹挟下神志恍惚,倚在皇帝怀里也无所觉,只是失神地睁着眼。


    齐凌道,“虞大人用粥。”用匙舀了喂他。


    男人在他手中吃粥,忽一时道,“陛下,火……火是不是熄了……”


    姜敏转头,熏笼正烧得热烈。俯身握一握男人的手,“你冷吗?”


    男人极轻地“嗯”一声,“有一点……”一语未毕只觉恶寒从骨髓深出涌出,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哆嗦,“陛下,臣……我先告退……我走……另有事……臣——”


    姜敏皱眉,瞟一眼注子里烫着的酒。齐凌赶忙拿过来,姜敏道,“你吃一盅再走。”


    男人生恐在姜敏面前丢人,拼尽全力抵御刻骨的寒意,旁的都顾不上——便稀里糊涂被她灌下一盏滚热的酒,入腹瞬间寒意飞速消退,只剩下刻骨的疲倦,便连睁眼都异常艰难。他心知有异,“陛下,我是不是——”


    “不是。”姜敏打断,“雪天赶路,热酒驱寒是常事,齐凌烫的是胭脂酒,你可吃出来?”


    “滋味不同……”男人道,“不是胭脂酒。”


    添了无数克寒的药材滋味当然不一样。姜敏道,“你还冷不冷?”


    男人摇头。


    “那你睡一会——路程还远。”


    “去哪里?”男人生生一激灵,便双目大睁,“陛下,我不能回京。”


    “去贵山郡。”


    男人怔住。


    “你和魏昭一同,随我去贵山。”


    男人怔怔地望住她,终于抵不过入骨的倦意,闭上眼,慢慢睡了。姜敏推他躺在枕上,回头道,“拿手炉来。”


    齐凌往手炉里添了炭,用锦袱子包好。姜敏接过来塞在皮毯底下。转头道,“虞青臣日后若问,就说昏了数日,寒症的话不许同他说——这个话你也一并交待魏昭。”


    “是。”


    姜敏吩咐完便披着斗篷下车。伙头造了饭,姜敏同众人一处吃饭,吃毕回舆时,魏昭引着一个人走来,“陛下,薛将军遣人来说话。”


    来人扑地便跪,“臣御林军李恭义,奉薛将军令请陛下旨意——窦玉川倾巢出贵北关,同徐坚将军交锋不利,已经退守滕州城,徐将军领军将滕州团团围住。薛将军请旨赴滕州,同徐将军合军,剿灭窦玉川。”


    姜敏尚不及说话,一壁之隔御辇上男人的声音道,“陛下不可。”


    第30章 打援怎么敢屡次三番违我旨意


    御辇前四个人一同转身——却只有李恭义一个对于皇帝御辇上出现个男人这件事震惊莫名。姜敏道,“齐凌带李恭义去等着。”又道,“魏昭来。”转身上车。


    虞青臣已经坐起来,一只手攀住窗格,仰面倚住车壁,聊以支撑身体。他煎熬一夜衣襟凌乱,黑长的发亦是散的,更不要说面色惨白——眼下看上去跟个活鬼差不多。


    魏昭才一夜不见兄长,不想竟憔悴至此,忙上前相扶,“阿兄怎的起来了?”手忙脚乱把皮毯给他拢紧。


    虞青臣摇一下头,见姜敏过来便坐得笔直,“窦玉川久据西北,滕州是他的东边关防,他在滕州城苦心经营许多年,城中粮草兵械无不齐备。陛下举大军围城,窦玉川必然据坚城不出——此战缠绵,于陛下不利。”


    魏昭少有地不赞同兄长,“陛下借辛简氏来袭才引得窦玉川东出贵北关找死,难道畏难不战——窦玉川废帝旧臣,兵多将广又悍勇,实在是西北大患。如今已经围城,若不能一举歼灭,这厮再入贵北关龟缩,再要拿他可就千难万难了。”


    姜敏不吭声。魏昭自觉得到皇帝鼓励,又道,“阿兄刚t受新伤,又连番奔波,不如安心养病,待身体好些再——”


    “我没事。”虞青臣打断,“陛下,臣没有糊涂。”就这么一会工夫,男人面上已经染出一层夺目的霞色,便连眼眶都是鲜红的,仿佛渗着血。


    姜敏皱眉,“魏昭说的是,你还是先养养病——”


    “陛下。”虞青臣抬手推开魏昭,想要往姜敏身前跪下奏事,却是头重脚轻,扑地要倒。姜敏探手托一下,男人摇晃间便扑在她膝前,“陛下信臣。”


    姜敏摸他前额——果然微微发烫。早时让沈矩陪他兄弟二人回京,眼下军中只有一个擅外伤医官,旁的病症只能处置些寻常风寒,只得依他,“你说。”


    男人在她膝前仰起脸,“窦玉川出了贵北关自然不能让他回去,徐坚将军已经挫他锐气,如今可以围城,但不可与之急战。”他忍住晕眩道,“窦玉川同北部匪首刘奉节同为废帝旧部,徐坚将军只需围他数日,窦玉川守孤城军心不稳,必定向刘奉节求救——陛下只需命一强军守住壁城,此一战可灭此两患。”


    姜敏心中一动,往架上看一眼,“魏昭。”


    “是。”魏昭走去翻出北境地势图,在姜敏面前地上徐徐铺开。


    男人其实背对着地图,虽不转身,却如同历历在目,“自陛下平定天下,贼寇只余窦玉川据贵北关,刘奉节据弥山州苟延残喘——此一战已经引出窦玉川,再由窦玉川引刘奉节,便是大胜之局。壁城是刘奉节援窦玉川必经道路,陛下只需引一强军守住壁城打散刘奉节,窦玉川没了指望,必死。”他说着身形一晃。


    姜敏正在低头看地形图,见状本能地探手,双手扣住男人消瘦的肩臂,从他肩上越过仍然看地图。男人身体微僵,慢慢无法克制依恋,手臂从后抬起,攥住她一角衣襟——放纵自己扑在她怀里。


    魏昭立在他身后,分明看见,又垂下眼皮装作不见。姜敏不留意,喃喃道,“壁城……虽然好,那地方无险难守,刘奉节废帝悍将,谁能——”


    男人埋在姜敏怀中便倦得睁不开眼,以为她不愿意,急促道,“若窦玉川覆灭,刘奉节见势不妙必定北逃,日后若叫他同辛简氏合力,再拿他就难上加难。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为天下之主,怎么能同此二贼人纠缠数载?等辛简氏缓过眼下这口气,内外皆有患,局面比今日烦难百倍。陛下——”


    姜敏低头,见他双颊飞红,“你别说话。”


    “陛下——”


    “我听懂了。”姜敏掌心贴在他额上,“你这是又烧起来了?”


    “陛下——”


    “听你的。”


    男人通红一双眼定定地望住她,“陛下?”


    “虞大人说的很是。”姜敏道,“这次就依你。”见他仍然不动弹,“怎么——依你还不乐意?”


    男人终于放下心,慢慢两臂脱力,仰面便倒。姜敏双手扣住他肩膀,用力一带将他掩入怀中。男人只微弱地叫一声“陛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姜敏感觉他身体发沉,就势拢着昏迷的男人席地坐下,随手扯皮毯裹住,转头问魏昭,“你意如何?”


    “阿兄所虑长远,是谋国之道。”魏昭沉吟一时,“只是窦玉川和刘奉节都是当今悍将——贵山有徐坚将军,壁城当由谁领军?”


    姜敏指尖搭在男人颈畔,感觉男人滚烫的皮肤下血脉突突直跳,便道,“朕亲领军。”


    “此战凶险,陛下不可。”


    “朕为天子便当担天下责,成大业哪有那么容易的?”姜敏笑一声,“就这么定了——传旨,命徐坚挫窦玉川锐气,围城坚壁,不许与之决战。命薛焱崔喜转军增援壁城,命常斯明秘密引燕骑军一千转往壁城。御驾即刻往壁城。”


    “是。”魏昭站起来,临走前看一眼兄长飞红的脸,“臣那里存着百转固神丹,不如取些?阿兄在白节全靠它救命,极有用。”


    必然有用——原本就是姜敏让孙勿给虞青臣配的,在她过白节囤寨时给了魏昭,原以为错过,谁料兜兜转转仍然叫他用上。姜敏道,“朕这也有——只是昨晚才吃过两壶药酒,总要等酒意发散才能用药。”


    魏昭暗悔粗心,便出去传旨。


    御辇内寂静下来,男人沉重的喘息便鲜明起来。姜敏抬手搭在男人额上——掌下皮肤很烫,眼下却不好分辨是病症还是发散的酒意。姜敏推他在枕上躺下,浸条冷巾子,攥一攥搭在男人额上。


    男人昏沉中皱眉,“……陛下。”


    “嗯。”


    “陛下……”男人念叨一时,便在清凉的适意中慢慢昏睡过去。


    ……


    姜敏往贵山原就隐秘,改赴壁城更无人知。御驾走一日夜在泠水畔扎营。虞青臣一路昏睡,醒来四下漆黑,只有熏笼里火苗跳动。坐起来叫,“陛下——”


    无人相应。


    男人惶急起来,连声呼唤,“陛下——陛下——”


    “收声。”


    男人怔住。


    车门从外推开,有人登车,下一时火折子哧地一声响,灯烛驱散一室黑暗——温暖跳动的光照亮皇帝清亮一双眼,和唇角柔和一点的笑意。


    “陛下——”男人又惊又喜,爬起来原地跪倒,“臣虞青叩见——”


    “陛下。”外间一个人叫。


    姜敏转头,“怎么?”


    齐凌在外回道,“陛下膳食还没用完,怎的就走了——臣给陛下送来?”


    虞青臣听得明白,僵在当场。姜敏看他一眼,“送来,再弄个滚热的肉粥。”


    齐凌便知虞青臣醒了,“……是。”


    男人半日道,“臣……打扰陛下用膳了。”


    “嗯。”姜敏点一下头,“你是打扰我吃饭了。”便移身往案边坐下,举着灯烛往他面上照一照,“气色强多了。”


    男人怔住,“臣又……失态了?”


    “也不是第一回,习惯了。”姜敏放下灯,“只是不知你酒量不济,竟醉了一日夜。”其实也不全是酒量问题,毕竟谁把胭脂醉这等烈酒吃下去两三壶也不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简直难以承受,“臣……因饮酒御前失态?”


    姜敏糊弄道,“西北下雪天寒,烫的烧酒大家暖身,都吃了酒,不单你一个。”


    不一时齐凌送饭来摆在案上。姜敏把肉粥给虞青臣,自己就着热汤吃烤馍。男人看见,“臣同陛下吃一样的。”


    “你毕竟是病人,今日暂且这样。”姜敏道,“你今日昏着罢了,既然醒了,便知我行军从不带御辇,明日是要乘马赶路的。”


    “那是自然。”男人终于笃定自己能够留下,笑意慢慢浸出来,忙低头下去。好半日收敛,见皇帝仍在吃馍,“臣怎么能越过陛下?”便探手取过姜敏啃一半的饼子,又把肉粥推过去。


    姜敏一个不防被他取走,倒乐了,“你居然还知道为臣子本分。”也不推辞,取匙吃粥。


    男人握着烤馍埋着头啃,他有数日没有正经吃饭,确实饿得离谱,飞速吃下去一只。姜敏看一眼,转头叫,“魏昭——”


    不一时魏昭果然俯身入内,“陛下。”又笑着招呼,“阿兄好多了。”


    “外头烧的兔子还有吗?”


    “有。”魏昭道,“陛下不肯吃么,臣等正商量着怎么都分了。”


    姜敏道,“你自分了,竟不给你阿兄拿些来?”


    魏昭如梦初醒,“我这便去拿。”转身一溜烟跑了。


    男人瞬间面红过耳,“陛下——”


    “没吃饱有什么可丢人的?”姜敏道,“你这人若能少惦记些有的没的,不至于落到今日下场。”


    男人低下头去,转眼见北境地势图铺陈在手边地上,壁城被朱笔勾出一个圈儿,“陛下亲往壁城?”


    姜敏早知他对自己了若指掌,虽不高兴,却无法,“虞大人亲自指点,我怎么敢不听?”


    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几遍,只能跪下去,“陛下说此诛心之言,臣万死难当。”


    “诛心?今日便问你一句诛心之言。”姜敏停一停,“虞暨,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你为臣子,怎么敢屡次三番地违我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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