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送你花。”
周淮律站在原地, 耳边全是她离开前的那句话。
——你只知道你会生病,不知道我也会生病吗?
他将背靠在青砖石上,硬硬的石头膈的不好受,他却冷不丁想起些和她的事情, 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里, 恍惚发现在这段关系里, 他好似总是去告诉她,他如何, 他如何。
却忘记问, 她如何。
她如何?
江枝早已无所谓如何了, 也早已习惯他的不闻不问。
这段关系从她去美国开始, 江枝就已经蒙着眼捂着耳朵卖力向前跑。
她不用眼睛去看周围的人的目光, 也不去听别人的嘲笑,她只要拉着他的衣角, 她就能心安。
年深月久的积累下, 变成了很严重的执念, 也成了很难解开的心结,它在开始就没有被妥善处理好,就像是块新鲜的肉,放久了,就腐烂发臭,只能扔掉, 只能放弃。
既然知道是块腐烂的肉,就不要再因为他有任何的想法。
那已经很久没有被激起来的情绪,被她强压下去。
她没去管邵均, 自己先走回了班社。刚走到戏台前,恰好看见陈沙往外走, 他应该是找她,没察觉到她的异样,道:“我们不唱帝女花,我们唱白蛇传·情。”
“为什么?”江枝问。
陈关恰好走出来,* 给江枝使了使眼色,她心里大抵明白了,又听见陈关另辟话题,道:“枝枝,这里面那么多补品,你知道是谁买的吗?”
问到点子上了,陈沙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儿,立刻道:“对对对,满地的燕窝,还有好多花胶,那花胶可不便宜,有我手臂那么大。”
陈沙比了比自己的手臂给江枝看,笑着问:“是不是淮律送的?”
江枝站在戏台,看不见他送的那些东西,她低眸不语。
陈沙笑了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江枝干脆嗯了声,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谁都觉得有些奇怪,对外是夫妻,哪有这种不见面的夫妻?可她不怕别人知道她离婚,她唯一的牵挂就是陈沙。
她不敢去冒险,冒这个说出来,可能会气到他血压犯了的险。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怪怪的。”
陈沙轻哼道:“你还瞒着我,你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
江枝哎呀了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他,总不能说是周淮律和初恋情人有联系吧?她推着陈沙往里面走,边走边道:“问那么多干嘛呢,我们还要训练呢,耽误我的时间,你负责吗?”
陈沙哎哟了声:“好好好,你好好练,我不打扰你。”
江枝打发了陈沙,这才走到陈关面前,两个人往戏台上走去,边走边道:“百花也报名了这次的比赛,陈妮肯定会唱帝女花,这是她的拿手戏。”
原来是因为陈妮唱帝女花。
陈沙怕南粤和白花同台唱同出戏,会没有胜算,同样的戏曲,前后同时演出,缺点是比平常放大几倍不止,所以陈沙选择了换掉曲目。
江枝能感受到,陈沙还是很看重这次的比赛,否则怎么会临时变掉,她在这时候,就忽然有种压力山大的感觉,她开始思考,如果输了怎么办,让外公失望了怎么办——
陈关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平心静气解释道:“沙叔不是怕输,是怕你和陈妮同时唱一种曲目,你输掉了的话,会不会就认为自己不适合粤剧,然后离开。”
“他想要你感受到戏曲的轻松氛围,然后真正的喜欢上它,而不是还没开始就在意这场比赛的输赢。白蛇传比帝女花要好唱很多,他选了很久。”陈关踩上戏台,转身看向江枝,见她迟迟不上前,他耐心劝导,道:“你要相信你自己。”
陈关无意的话,让江枝愣在原地。
相信啊?
相信这个词,对于江枝而言很陌生。
她其实就是很不相信自己。
不管任何事情,她都会先起否定的念头,就像刚才听见外公换了曲目,得知要和陈妮同时上台,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输了怎么办,她没想过自己会赢。
就像放弃他和离婚的这两件事上,她就是不相信自己能够放下,才会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她如果早点相信自己,或许会不会早就离开他,开启了新的生活?
应该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要相信自己——
江枝在心里点点头,然后踩上戏台,开始为比赛做准备-
“许叔,你说这些年我对枝枝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
从回来后,他就把自己绕到更深更深的地方。
那天她的话,他都还没有理清楚,今天,他又从她的话语里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关心过她。
许特助不知如何开口,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他不了解他们的感情,却也能知道周淮律对工作的重视,减少了很多对江枝的陪伴,沉默之际,却又听见周淮律问:“你和你的妻子会吵架吗?”
“夫妻之间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有句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少爷,还有很多夫妻会每天因为钱的问题而吵起来,”既然是周淮律先开了口,许特助也不得不多说几句:“太太是位很可爱的妻子,她从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但是女人,都是想要浪漫的。”
“浪漫?”
“或许是你表达关心的方式不对,表达关心的方式不只是吃了吗,睡了吗?”许特助再次旧事重提说起当时的建议:“或许可以是平淡日子里的一束玫瑰。”
周淮律顿住,玫瑰?-
江枝连续收到了三天的玫瑰,款式和这几天像统一的黑纱搭配满天星红玫瑰的款式完全不同。是昂贵的朱丽叶玫瑰,包装也是用亚麻色的网格纸包住,插花艺术也很有格调。
玫瑰上还有卡片,江枝打开看,上面写了两个字:“是我。”
是谁?
龙飞凤舞的字迹,这个简短自信的口吻,她不用想都知道——
江枝面无表情的把这束昂贵的朱丽叶玫瑰拿起来转身丢进了垃圾桶。它和那堆黑纱红玫瑰一样不受人待见,她看着连续三天送花来的骑手,道:“不好意思,明天他要是再下单,就和他说我不收,叫他不要浪费钱了。”
骑手原本想说,这是客户下的单,他不好不接,当看见江枝明媚又客气的笑时,联想起每天下单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猜测或许是那位中年男人死缠烂打,立刻正义秉然道:“好的,我下次不接了。”
“为什么不接?”
许特助觉得眼前的骑手好奇怪,连续三天都下单送花,怎么今天说不接就不接?
套房里面正在开线上会议的周淮律听见门口的动静,招手示意暂停,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眼前拒绝接单的骑士,听完许特助说的来龙去脉后,眉头蹙起,道:“是不是小费不够?许叔,你给他加小费。”
周淮律和许特助说完,骑手见许特助立刻点头,然后拿起手机准备扫码。
骑手有些困惑的挠挠头,道:“等等,这束花,是这位帅哥送的?”
许特助听出骑手话语里的疑惑,和蔼笑道:“当然。”
“我、我还以为是你,”骑士指了指许特助,有些难为情:“想老牛吃嫩草,所以昨天那个小姑娘说叫我以后不要送的时候,我就答应了不再送你们的花——”
“她让你不要再送了?”
面对别人的时候,周淮律能精准捕捉到话里的重点。
只有面对江枝说的话,他总是混沌,悟不出她到底想要的、想说的是什么。
“她说叫你不要浪费钱了。所以你们也别为难我。”骑手沉默片刻,道:“我实话和你们说吧,这几天那个小姑娘每次都把花丢掉垃圾桶里,她可能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我们这圈的人都知道,这小姑娘一天光是除了你之外,就能收四五束花——”
骑手离开后,周淮律站在原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没想到她不接受他送的花,还反手丢掉。
而且骑手说,每天还有其他的人送她花——
那别人送她花,她会丢掉吗,还是只丢他的?
周淮律沉默许久后,倏地开了口,像对许特助说,又像对自己说:“照常定,我自己去送。”
他原先就打算自己去送,只是怕她会抗拒。
这样得不偿失,关心没送达,反被嫌弃。
所以研究了许久,才研究到有这些平台软件可以下单,没想到不管是他去,还是别人去,她都会拒绝。
左右都会拒绝,他还不如自己去-
距离比赛还有十天,江枝和陈关、小舟已经开始熟练《白蛇传·情》的剧情。
江枝饰演白蛇传的白素贞,小舟饰演小青,陈关饰许仙。
出场时,就是小舟举着伞跟在江枝身边,江枝要用戏腔唱出白蛇传的剧词,边唱还要边和小舟一同走台步,她们要共同前进两步,又后退。
这场戏两个大小花旦,也是陈沙的考虑之内,毕竟小舟对粤剧的熟练程度肯定比江枝深,有她在旁边搭配,江枝的心理压力会小很多,走青衣步时,也会跟着小舟的节奏来。
差不多排练到了结尾,趟栊门的门槛处,忽然有道身影走了进来。
江枝余光扫到了来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男人梳着干净利落的背头,穿着水蓝色休闲衬衫,衬衫下摆扎进白色休闲西裤里,衬得长腿笔直,窄腰宽肩,长身而立在戏台下,玉质扇骨的手里还拿着束朱丽叶玫瑰。
贵公子气质,看上去既慵懒,又优雅。
他长得的确好看,江枝知道,因为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不少国内外的女人想要凑近他,但他却始终不理会那些人,她为此开心了许久,现在想来,也是有些好笑。
她为什么要因为他不理会女人们而开心?
当初不明白,只是很吃醋,所以去了解想要接触他的女人。
但凡有谁出现,她就会提高百分百的警惕,然后去了解她们的专业,看她们的穿搭。
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因为男人而对原本就美好的女性产生任何雌竞的想法,却又一边去了解,发现不如她的,她的心里就好受些,看到胜过她的,她的心里多少带点不舒服。
直到现在想起,她发现任何人都没错,错的是她那作祟的自尊心。
好在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有不开心,都只埋藏在心里。
“是姐夫诶,他带着玫瑰花来找你——”
小舟的话打断了江枝的思绪,她回神,把情绪代入到戏曲里,低声道:“不管他。”
江枝继续排练,没想到周淮律也没有出声,就捧着花站在原地,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直到排练结束,小舟才笑嘻嘻的推了推江枝,示意她去找周淮律。她不了解他们发生了什么,对于女孩子而言,丈夫送花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小舟及时拉着陈关就走,给他们留下私人空间。
江枝穿着简单的素色T恤,搭配束腰微喇水洗色牛仔裤,单手叉腰,单手用手掌扇风。
头发盘成丸子头,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涂抹,白嫩到透色,五官精致,那双狐狸似向上翘起的眼眸勾人而不自知。
她站在戏台上,带着训练后的微喘,任由阳光碎落身上,将饱满的额头和锁骨上的微薄汗珠照的细闪发光。
周淮律在台下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被惊艳到有些失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是青春明媚的气息,也是张扬灿烂的自由。
江枝喝了口水,没有理会周淮律,她连问他为什么来都不想问,直接转身踩下木制的台阶,没想到刚走两步,手腕就被双有力的大手拉住,“枝枝,这束花,送给你。”
他说完,把手上的朱丽叶玫瑰硬塞到了江枝的怀里。
江枝蹙眉,想去挣脱却挣脱不掉他的桎梏,只能蹙眉道:“我已经说了,我不要你的花!”
她把他塞到怀里的花拿下来直接丢在了地上,然后抬起头,淡声道:“放手。”
朱丽叶玫瑰就这样被丢在天井下。
这是他选了好久的花,也是他第一次亲自送女人花。
他不免有些受挫。
“我不放。”周淮律言语里也有些脾气,说:“为什么我送你花你就丢掉,别人送你花,你就不丢?”
“别人送我花我丢不丢关你什么事?”
江枝费事去解释自己也丢掉了别人的花,他要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她没必要去向他证明,她也没接受别人的花。
周淮律动了动嘴,忽然就发现自己不应该如此。
他是来送花的,不是来吵架的,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克制住心里不满的情绪,不想把事情越搅越浑,只解释了自己的来意,道:“我送花给你,只是想告诉你,以前我的确是忽略了你,没有好好地关心你,以后——”
他说的这些话,听上去很诚恳,但是江枝却没有任何感触,她只觉得手被他拽的很痛,她拧起眉,道:“什么以后?”
“没有以后。”江枝放下狠话也不去看他,也不想去考虑他的情绪,直接用力甩开他的手,却没想到踩下最后节楼梯的时候会踏空:“啊——”
江枝整个人摔了下去,她是用手撑地的,脚没事,手给崴了。
她抬起手,眼泪快要掉下来。
周淮律看见这一幕,后知后觉,立刻单膝跪地,想去抱她,道:“我们去医院。”
手刚插到她的膝盖窝和腰部准备公主抱时,她却将身体扭开,哪怕脆弱时都不愿意去接受他,只道:“不用你管。”
“别闹!”
周淮律说完,准备抱起她,说:“我带你去医院——”
江枝推开蹲下来的周淮律,他单膝没站稳整个人往后摔坐在了青砖石上。就在他摔到地上的时候,江枝也没去管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忍着疼痛拿起手机,当着他的面打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那边带着睡意朦胧的声音,道:“姐姐,怎么了?”
“你来戏台,我的手扭到了。”
江枝言简意赅,不过一会儿,邵均穿着拖鞋,从西厢房急匆匆的走出来,他没戴眼镜,头发乱糟糟的,蹲在地上拿起江枝的手,看了看,道:“没事,小问题。”
江枝刚开口问:“会不会影响——嘶。”
她在说话的间隙,他直接晃了晃她的手,然后忽然用力一拉——
“好了。”邵均笑了笑:“我都说了小问题。”
江枝动了动手,发现已经没有任何疼痛感了,笑着道:“邵均,你太厉害了,谢谢啊。”
“没有我你恐怕还得去趟医院,”邵均丝毫不见外,开口道:“请我吃顿饭吧。”
这是应该的。
江枝笑了笑:“没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见被江枝推倒的周淮律道:“不可以!”
从被推到地上开始,周淮律就已经有些接受不了。
她根本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感受,哪怕他好心想去关心她,带她去医院,她都不接受他的好意,对着她横眉冷眼,却对邵均笑意吟吟,还要请他吃饭。
邵均揉了揉近视的眼睛,才发现周淮律在这里,有些纳闷道:“为什么?”
她会和他一起旅游,会和他一起去药店抓药,现在还要请他吃饭。
周淮律觉得,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受得了这种滋味,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对着另外一个男人好,她宁愿信任另外一个男人,也不愿意让他带她去医院。
“总之就是不行!”周淮律早已情绪上头,他忘记了离婚的事情,也忘记了来这里送花的初衷,更不去看江枝的脸色,道:“你们不能单独吃饭。”
他少有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自己的话像小孩闹脾气。
可是他不后悔。
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
想到他们同进同出,他的胸腔里有种无名火在燃烧,沸腾,好像逐渐侵蚀掉了理智,有魔鬼在心里入驻,伸出五爪,挠肝挠肺的让他难受。
大抵听出了什么意思,邵均揉揉眼睛,没睡醒的那种语气,道:“淮律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结了婚还不能和异性正常交往了是不是?你也太大男子主义了。”
他没有任何回复,只觉得邵均的调侃很刺耳。
周淮律就坐在地上,他从未有这种落魄的时候。
眼睁睁的看着邵均扶起江枝,她根本不去搭理他,转身就走好似他坐在这,有多碍她的眼。
邵均站在原地,伸出手打算扶起周淮律,却被周淮律甩开,他沉声道:“用不着。”
他自己站起来,转身离开了班社-
晚上江枝履行约定,请邵均吃了饭。
九点多的时候,他们往回走,邵均挠挠头,又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整晚,邵均就是欲言又止,吃个饭蠢蠢欲动,江枝早就看出来了。
邵均脱口而出:“你和他,是不是不是吵架那么简单?”
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江枝对周淮律,好像避之不及,她根本不想看见他,正常夫妻,哪里是这样的,吵架也不可能这样,他大胆猜测道:“你们,不可能真的离婚了吧?”
离婚这件事,江枝不会不敢承认,她只是不想让陈沙知道而已。
“你不要告诉我外公,我怕他受不了。”
江枝这句话就是默认了,邵均立刻点头:“这个我知道,他这段时间的血压也很不稳定,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江枝点点头,邵均也没再说话。
这个时候不适合开离婚追求的冷笑话,他跟在江枝的身后,往班社里走。
没想到要到班社的时候,趟栊门门前,男人坐在石墩子上,月光照下来,照在青砖巷里,也照在他的身上,落寞、孤独。
周淮律在这里守了一整晚,从早上离开班社开始,知道她今晚要和邵均吃饭,他就没办法镇定下来,甚至没有心情去处理任何的工作。
早上江枝的差别对待,像在他眼里按下了录制键,回去后就循环播放。
他不知道江枝对邵均是什么想法,哪怕没想法,他也无法接受,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去,所以,他就来班社门口等着,只是当看见巷子口传来的脚步声时,周淮律就明白,她还是选择了和他出去吃饭。
从远处走来时,他听见他们的对话。
她还告诉他,他们离婚的事情。
这算什么?
给他机会吗?
江枝面无表情,她老远就看见了周淮律,但那又如何?
她根本不去在意他出现在哪里。
江枝抬脚,准备跨过趟栊门。
此时,周淮律却开口,嗓音颤抖,低沉的可怕,道:“枝枝,我想和你谈谈。”
他就坐在石凳子上,双手撑在他的膝盖上,有种她不同意,他就会坐在这里天荒地老的感觉。
江枝不想让外公知道,犹豫片刻,道:“你先进去吧。”
这是她默许要谈话。
邵均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越过了趟栊门。
青砖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里隔音不好,稍微大声点讲话就能被人听进去,但是她根本不想换地方,不想去浪费时间,就低声问:“说吧,你要谈什么?”
周淮律这才从石凳子上站起来。
他比她高许多,影子都把她的脸庞盖住。
他低头看江枝,许久许久后,从未有过的这种低语,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和他出去?”
江枝没想到他所谓的谈,是要谈邵均,她以为他会说关于和好,道歉的事情,但是不管他说什么,她的回答好像都是千篇一律:“别忘记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要和谁出去——”
他迫不及待打断她:“我知道。”
“但是你能不能,”他清楚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她,稍显卑微的,把自己心里的感受告诉她,企图她明白,道:“我看到你们出去,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感情里的这些七七八八的情绪。
他只知道,今天整天,不,从之前得知他们一起去顺德,再到他们形影不离去抓药,包括今天,她告诉他,他们离婚的消息,他的心里都十分煎熬。
“不舒服就对了。”江枝不去告诉他这种情绪叫做什么。
因为这是她以前常有的,她习惯了,却只是觉得好笑,她从未想过他也有这种滋味的时候。
这种回旋镖扎在他的身上时,她莫名有些舒服,畅快的感觉:“周淮律,你在离婚后对我要求这些,在婚内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要求你自己?”
第22章 “复合水晶。”
他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她的反问。
好不解的问道:“我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他这句话反问过来, 问的好像很委屈,好像她说的这些话是冤枉和污蔑。
那些话在嘴巴盘旋绕圈,像是老鹰找不准落脚点,她说:“我是你老婆, 你是我丈夫, 我让你来看看我外公, 你一点都不上心,裴子舒的爷爷——”
是很短暂的停顿, 她咽了咽口水, 张了张嘴, 此时无泪却凝噎:“她的爷爷, 你就帮忙安排医院, 帮忙打点这些事情,当时, 你又想过我的感受?”
晚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 她把发丝挽到了耳后, 想到这些伤口,说出来就像是在心里重新割自己一刀,每想一遍每说一遍,好像自己在背叛自己,在伤害自己。
她不愿再说起,再提起。
特别是她说完后, 他语塞的沉默,好似被戳中后的默认,又好似面对这个事实, 他无法再辩驳的感觉,这令江枝的心, 更堵,更压抑。
原本的那种舒爽早已荡然无存,情绪迭代很快,这种滋味像回到了爱他的那些年岁里,因为他的每个表情,每句话,每次的沉默,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惊天骇浪。
见他沉默不语,她忽然就泄气了。
原本还有话要说,可是现在这样,关于裴子舒的其他她不愿再提起,那些话,就像是把伤疤撕开来,听他承认,看他默认,又像在刀海里滚了一次。
她讨厌这样的感受,也讨厌这样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差不多两个月了,她真的过得很快乐,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层面的自由。
“周淮律,你真的很幼稚。”她平视他,是第一次,如此冷静的看向他的眼底,此刻她不管他的眼里是不是旋涡,或是爱情的浪潮,亦或者是平静的死海,都与她再无干系。
“算我求你。”
江枝仰头,将这种讨厌的情绪再次咽下去,她硬是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回神,语出淡然,却字字决绝:“算我求你,别再来烦我了,我要训练,我要比赛,我不想被打扰。”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很平静的叙述,像温柔刀,刺痛着他的心脏,他才明白这种感受和滋味,是面对被不公平对待时有的嫉妒和失落,他先做过这样的事情,是他开了这个头,所以他已无力辩驳什么,千回百转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不要来打扰我,就好。”
趟栊门被推开响起嘎吱声,然后锁舌搭上,一切恢复了平静。
那是个夜色温柔的晚上,天还没冷,青砖石巷子的秋风吹过,吹过巷子里唯一的影子,萧条、孤寂、许久后,天已经开始破肚白,那影子才微微动身,离开了青砖巷-
江枝也不知道周淮律听进去了没,总之,从那天起,花没有再收到,他也没有再出现。
她算是度过了平静的日子。
比赛进入倒计时,江枝每天都在戏台打转,小舟和陈关劝她歇会儿,她却摇摇头,自己在台上练白素贞的台本,粤剧要用戏腔唱出粤语,好在她从小在香山澳长大,方言就是粤语。
只是用戏腔方式,她有时候调调就是难以转回去,所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台本里的每个字每个字的唱出发音。
只为了第二天不要在排练的时候拖大家的后腿。
比赛的前一天,陈沙按照班社的规矩都会请大家吃晚饭,饭桌上,陈沙见江枝吃了几口就没再吃,不由得安慰道:“不要紧张,输赢不重要,你就当是体验。”
邵均坐在她的左手边,手搭在江枝的肩膀上,像兄弟那样亲昵,附和陈沙道:“人生就是要多挑战未知,才能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
江枝推了推邵均,啧了声。
小舟又上前道:“对阿,枝枝姐,你是有天赋的,白蛇传你才排练过几天?现在戏腔唱的已经很棒了,我觉得再继续深耕下去,你可能会把南粤带领走向国际化。”
“越说越夸张了。”江枝道:“吃吧,吃吧,吃完回去再排一场。”
班社里的人瞬间哀嚎声响起,而陈沙有些胖胖的身躯在抖动,江枝不明所以,然后听见小舟道:“沙叔的规矩是比赛前后都聚餐,比赛前就不排练了,没想到枝枝姐你比沙叔更狠,比赛前还要排练。”要知道,从头到尾完整唱下来,要将近三个小时。
这下,大家都完全没心情吃饭了。
素来沉稳的陈关也忍不住道:“原以为跟了你会好点,不用那么辛苦排练,没想到,你比沙叔还狠。”
班社里的人顿时笑成一团,江枝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班社的规矩,连忙道:“那就,还是按照阿公的规矩来,不排了。”
话虽如此,回去后陈关和小舟还是主动拉着江枝去排练。
当天晚上,或许是想到明天要比赛,江枝太紧张了,所以排练的时候对着陈关唱错词,和小舟一起又走错台步,导致伴奏的那些老师傅也要被迫打住停止,重头再来。
她连忙表现出歉意的,但换来的不是他们的不耐,也不是他们的指责。
小舟噗嗤笑着说:“错了就错了呀,为什么要道歉。”
陈关也点点头:“别把唱戏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就把它当成过日子一样,容许自己唱错,容许自己犯错,别自己揪着自己的一点不对就放大。”
陈关说起话来,也是符合班社大哥的腔调,总是大道理一堆,但江枝却莫名受用。
随着老师傅们笑呵呵的重头陪着她再练一遍,梆子奏乐响起,她和小舟走青衣步出场时,心里忽然有了莫名的感慨。
班社里的氛围,是她生活里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好像她的所有行为,害怕、紧张、错误、不小心犯下的错误,都是能被容纳和理解。在餐厅时,她不小心定下了以前没有的规矩,他们虽装作抱怨,却还是空出自己的时间,去陪她进行这场排练,他们一遍又一遍,没有不满和不耐,平淡的日子里透露出真诚,这种感觉是——偏爱和尊重。
可能是在这一刻,江枝就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陈沙会对南粤如此割舍不了。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就有种冲动和决心,想要与南粤一起,并肩长行-
香山内湾的书房内,王妈走进来,道:“少爷,衣服已经收好了。”
周淮律淡淡的嗯了声。王妈离开后,许特助敲门带着合同进来,然后道:“少爷,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另外您的时间也安排出来了,明天就可以出发。”
周淮律点点头,翻了文件后签下字。
字签完后,许特助道:“少爷,您是明天要去看太太的比赛吗?”
从那天回来后他就冷静了十天,这十天里,他想了很多,她说她要比赛,那他就真的做到了没去打扰:“她说她要比赛,不想我打扰,所以我明天刚好去,等她比赛结束就去找她。”
他要让她知道,他也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对了,记得订束花。”
江枝明天比赛,肯定会赢,他要当她拿到冠军后第一个送花的人。
许特助离开后,周淮律拿起手机,看见最近新添加的微信,陷入了沉思,那份“如何挽回执意要离婚的妻子”资料,资料结束的最后,有个微信,附言:咨询我,为您解决一切婚姻烦恼。
上百页的挽回资料,废话一堆,但他当时还是选择套用在江枝身上,直到前几天,看到最后的结束页面时出现的微信,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套用的是商业模版——
身为商人,他当然知道这是加好友的手段,但是他现在自己都陌生,理智告诉他,别上当,但是感性的那个他,还是选择——加了微信,咨询了这位商人。
爱情魔法师:【我占卜出来的状态,她现在不想理你对吗?】
周淮律手指停顿了下,竟然觉得对方是有点本事:【嗯。】
爱情魔法师:【我根据您的描述,占卜到你们对方的磁场越来越远,她的心里其实还有你,只是方法没用对,你们其实还存在复合的可能,但是你们之间存在了第三者的阻碍,需要消除。】
周淮律心里忽然一紧,忽然想到了邵均。
第三者就是那个邵均。
周淮律:【怎么消除?】
爱情魔法师:【消除阻碍推荐点蜡烛,如果需要加速复合,那么则推荐购买1299元的复合仪式和9899元的“黑魔法”不强制消费,请理性购买。】
看到价格和复合捆绑在一起,周淮律大抵明白是什么套路,他沉默片刻,他缺的不是钱,只是这种哄小孩儿的玩意儿,他根本不屑相信——
半个小时后,周淮律:【转账12000。】
周淮律:【还有更快速的吗?】
爱情魔法师:【先生,复合需要循序渐进,不然会产生负向能量,如果心急的话,这边推荐购买12999元的紫水晶,用于修复关系,破镜重圆,和好后推荐购买灰月光,可以用于稳定感情,修复感情,这边可以免费赠送一次蜡烛仪式。】
周淮律:【转账13000。】
爱情魔法师:【先生,这边已经收到您的复合心意。晚点给您做灵感疗愈,需要您全程信任配合,每天默读十遍,将身心的杂念和失败的负能量全部清零。】
时隔六天,周淮律又打开微信咨询:【我明天去找她,这些东西起效了吗?】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还是拒绝见他。
但收到的不是爱情魔法师的回复,而是红色的感叹号。
对方把他删除了。
周淮律:
还好他只是当时糊涂,并没有把希望寄存在这个人身上。
他退出微信,后知后觉,觉得自己荒唐的可笑-
比赛当天,南粤班社的人起了大早,集体洗漱完成后去了后院。
江枝不明所以跟上,进到后院,发现后院后面有个房间,这里供奉了尊神相。
陈沙在点香人手三支,给到江枝时,陈沙解释道:“你要记住了,这是戏班恒古不变的规矩,不管你唱的好不好,每次要出去比赛和唱戏前,都要祭拜华光祖师,保佑唱戏平安顺利。”
上次去唱戏顶替小舟的时候,她没有参与进来,那时候陈妮还在,想必现在让她一起,是因为从现在开始,她是南粤的一份子。
江枝拿着香,跪在蒲团上,和南粤班社里的二十人,一起叩拜华光祖师。
到达比赛现场时,江枝才发现,禅城好多班社都来了,有前段时间一起吃饭的那群人,见了江枝后,班社里的生* 角都上来和她打招呼。
江枝也不可避免看到了陈妮。
百花班社是近年来新起的班社,里面的人都是小年轻,整个后台只有他们最吵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江枝甚至听见有人说:“陈妮,这不是你老东家?”
“哈哈,这班社比我爷岁数都大。”
“你走了他们还能撑住啊?”
有人指了指江枝:“这是不是就是顶替你位置的花旦?”
陈妮坐在班花班社中间,看着江枝笑了笑道:“嗯,她是陈沙的外孙女。”
陈妮也没想到,陈沙会直接让江枝顶替这个位置,不由得又说了句:“应该是实在找不到人了吧,才能让自己外孙女顶替这个位置。”
他们话里话外都看不起南粤,江枝沉默片刻,他们非但没有停止,反倒还在继续说。陈关坐在她旁边,想要起身的时候,被江枝摁住了,原以为她是要息事宁人,没想到江枝自己走到了陈妮身边,笑的很友好,道:“陈妮,你把我外公和班社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我发信息又找不到你,想提醒你,欠我外公的钱,记得要还。”
百花班社的人顿时哑口,全都看向陈妮。
她坐在沙发上,笑的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江枝淡定自若的坐回自己位置,面对陈妮和周淮律,她是一点儿都不想惯着。
上场的顺序是由班社的主理人抽签决定,陈沙抽到了最后一个,也就意味着,他们唱完后就会直接进行颁奖仪式。
总共五个班社,他们最后,奖项只有三个。
周淮律到达比赛现场的时候,和许特助随意挑了个隐蔽点的位置观看,他怀里捧着花。若是他想,可以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但他不确定,江枝愿不愿意看见他。
比赛很快就开始,第一的就是百花班社,但周淮律素来对戏曲不感兴趣,他不知道江枝在第几个出场,只能全程看完,听到是别的班社,就低头看工作,直到结束后,再听主持念下个班社的名字,当最后念到南粤时,他的视线才从手机里收回。
许特助低声提示,道:“少爷,是太太。”
周淮律知道,他的目光看向台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表演。
其实说来很奇妙,他明明是讨厌、或者说不上讨厌。
只是觉得唱戏与周太太这个身份格格不入,但是没想到,当看见江枝和另外个女生,互相搂着腰扭着身姿走出戏台时,他发现唱戏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或者上不得台面。
江枝穿着纯白色的戏服,化着粤剧妆,浓妆艳抹。
她的声音带着穿透力,捏着嗓音唱出戏腔:“趁好天时,山清水旎,月照西湖,散点寒微。与心上人,碧漆红艃,灯笼底下,弄髻描眉。”
她边唱,边走来走去,他看不懂,只觉得这段话听上去很是幸福。
许特助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道:“少爷,没想到太太那么厉害,等下拿了冠军的时候,看见您出现送花,她肯定很开心。”
但愿如此吧,周淮律想,之后,他就认真专注的看戏。
那是第一次他完完整整看完整场粤剧,和记忆里偏见大不相同,不是周家人所说的那般上不得台面,也不是印象里那样,枯燥无聊,但要说喜欢,他也没有。
只是他全程都在看江枝。
白蛇传终于唱完,江枝和小舟陈关谢幕,离开舞台。
走到戏台后时,大家已经提前在恭喜陈妮,毕竟都是老手,早已从个中水平里判断出冠军是谁,当然是百花班社,陈妮的帝女花唱出了其中的精髓。
而江枝也知道,因为自己的不熟练,南粤这次应该不会拿到前三的名次。
江枝不免有些沮丧,路过时,百花班社的人取笑道:“不知道南粤怎么想的,抓一个业余的人来这里演出,也不怕砸招牌。”
“还是让陈老头趁这次把班社拆了吧。”
“别说了,小心等下被陈老头骂。”
陈妮噗嗤声笑了出来。
小舟拉着江枝就走,陈关看了眼陈妮,道:“你也别得意忘形,就算拿了奖,也是沙叔教的,他能教出你,也能教好枝枝,风水轮流转,大家走着瞧。”
南粤走到了化妆间里。
“你只练了十天,她练了十年。”
陈关看出她的内心,道:“别拿她当成你的目标,你十年后,注定比她好。”
话虽如此,但是电视机里实时播放出主持人的声音。
听到主持人准备念名次时,她的心里还是很煎熬。
“第三名,竹海班社。”
周淮律淡定自若,许特助道:“第一名肯定是太太。”
他点点头,他周淮律的妻子,是不可能输的。
他理了理自己的西服。
“第二名,阳南班社。”
周淮律拿起花,花上有贺卡,他打开贺卡,贺卡上写着
——冠军,非你莫属。
“第一名,百花班社。”
周淮律顿了顿。
“让我们有请五个班社上台,为这次的戏剧演出献上最诚挚的谢幕。”
然后,陆陆续续上来了几十个人。
在几十个戏服里,周淮律一眼就看见了江枝,她还是那身白色戏服,厚重的妆容掩盖不住那微微红的眼眶,她替前三名鼓掌,笑意不达眼底。
周淮律没见过这样的江枝,失落的表情,微红的眼眶,她强颜欢笑。
他记忆里的她有平静,有倔强,有愤怒和讨厌他的眼神,却没见过这样失意的她。
他觉得怀里的鲜花很烫手,那张贺卡写的字,是最诚挚的祝福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直到全部人弯腰谢幕,观众席的人慢慢离场,脚步声扰乱他回神。
他的心忽然有些难受。
从未有的,不是被她的言语刺痛,而是——因为她难受而感到难受。
那是前所未有的。
周淮律的脑海里全是她那种失落的眼神。
他就有一个念头,把花塞到了许特助的怀里,道:“我去找她。”
他前阵子难受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她能安慰他就好了。
所以他想,她应该也要。
他起身,往戏台后走。
他穿的很正式,西服搭配怀表,梳了发型,他是想替她庆功,是奔着她会成功去的,没想过她会失败,直到走到后面,他看见江枝已经卸完了妆,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她坐在隐蔽的角落,拿着手机照镜子,看自己微红的双眼。
周淮律上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纸巾的习惯,于是把自己胸前口袋处的丝巾递到了她的面前,“擦擦。”
江枝是坐在石墩的,听到他的声音,仰起头,红着眼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那语气不是惊喜,是很平静的疑问。
“我,来看你比赛。”周淮律实话实说,然后蹲下,单膝跪地,在江枝还没反应过来时,生硬笨拙的,卷起丝巾,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刚触碰到她,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不让他触碰。
周淮律急了,解释道:“我只是想,关心你。”
就是很简单,看她难受,他想关心她。
“我不需要。”江枝放开他的手,然后收起手机,吸了吸鼻子:“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她不留情面,起身离开。
留他自己坐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发现,不管是任何时候的江枝,哪怕她最脆弱的时候,她都不想去接受他的好,哪怕只是为她擦掉眼泪。
这令他意识到,她根本不容他多说。
也不会接受他的任何示好或者关心。
许特助找到周淮律的时候,他坐在江枝刚才坐的位置上,头也不抬,道:“把婚礼前的时间都空出来,我住在禅城。”
他没想过,看见她失落时,他会难受。
这种滋味不好受,也少有,不是少有,是几乎没有。
就很忽然的,他坐在这里时,有个念头萌生,他想,他是不是应该,要为她做些什么?
第35章 “我不拆迁。”
回到古巷的时候, 陈沙刚踏入门槛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居委会叫走了。
“找你半天了,快点吧,这条街就差你没到了。”
居委会边说,边拽着陈沙往巷子外面走去, 禅城人热情好客, 街道居委会偶尔会组织大家聚会, 陈沙笑呵呵跟上去道:“又搞什么大餐,有没有酒?”
居委:“去到就知道了, 这次可比你喝酒的事情大, 关乎你后半辈子!”
男女生们回到后院, 拿了卸妆油, 挨个卸妆, 原本透明清水瞬间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浑浊液体,不过卸妆的功夫, 陈沙回来了, 完全没了刚才喜笑颜开的模样, 黑着脸走进来。
陈沙不管对任何事情都是无所谓的随和样,哪怕被陈妮背叛,第二天也全当没事人一样,没见他带过情绪给班社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他回到班社就一言不发的坐着喝茶。
就连向来嬉皮笑脸的邵均都感受到了低气压, 挠挠头,给陈关使眼色。
江枝有些不解,道:“阿公, 你怎么了?”
其余的人也都看向陈沙,许久后, 陈沙才烦躁的摸了把脸,也没打算瞒着大家,道:“刚才居委会的人找我,说这条街要准备拆迁,改成非遗传承街,给我一比一赔付商品房。”
邵均不明所以,道:“这不是好事儿?赔了房子——”
“好什么好?”陈沙有些气愤,指了指戏台,跺了跺脚,道:“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这个戏台,还是我爷爷搭的,那么多年了,他们那群人说想要拆就拆,要是拆了我连戏台都没,我还要去租场地,我住惯了这种砖房,要我去住什么小区,我不去,我也不拆。”
陈沙的话说完,邵均和江枝也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拆迁了意味着这个宅院就不再属于南粤班社。
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们连戏台都没有,戏班子没有戏台,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
江枝倏地想起刚到南粤的时候,陈妮说的那句话——不过看看就好了,学唱戏也没什么前途,有企业想要把这里收购弄成非遗街,到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班社该怎么办了。
原来陈妮早就知道这里要被拆迁,所以才二话不说选择离开南粤,去了百花。
陈关道:“我们不签字,他们就拆不了。”
江枝邵均和陈关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同,虽然大家现在生活在一起,但是长年累月从小到大的见识是不一样的,拆迁这些事情,江枝和邵均心知肚明,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
有些拆迁文件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必要时候必要手段——可想而知,他们这种情况也只是通知罢了,真要硬碰硬,肯定碰不过资本。
而且这条巷子里的人,不一定都像陈沙这样不愿意拆迁。
除了戏台和隔壁的舞狮馆,或许其他的人都会为这个政策而感到开心,毕竟砖房一比一的面积赔付商品房,巷子里每家每户的住宅面积算下来,至少能赔付好几套。
这样的买卖,谁不开心?
陈沙扭头叹息,就是不说话-
晚饭期间,陈沙躺在自己的床上,任谁喊都不出来。
江枝怕他身体遭不住,端着饭,推开门就进去:“阿公——”
“阿妹。”陈沙背对着门口,望着墙面,叹息了声,道:“你别担心,阿公只是心里很难受,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有灵魂的。”
江枝把饭放在床头柜,拿了张凳子,坐在了陈沙的身边,她握住陈沙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拆迁这个事情,我会去帮忙弄好,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想那么多。”
“阿公不要你帮我做什么,”陈沙反手握住江枝的手,终于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道:“我其实不是不愿意拆迁,我只是想,至少过阵子,过个一两年,我把你培养好了,他们再拆,拆了阿公就把房子给你和班社里的人分了,也算是给大家一个好的归宿。”
“阿公就、就是觉得你刚继承班社,班社就要被拆,你妈和陈妮都是自己要走的,现在你好不容易愿意留下来,家被拆了,”陈沙叹口气,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上午表演刚失败,下午就被通知要拆掉这里,他们连戏台都没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决定和变故,让江枝到现在都还觉得有点儿懵圈。
其实除了和周淮律在感情上有过这种不得意的状态。她从小到大的日子都是顺利顺遂的,她没体会过这种生活里的连环挫折,虽然江远修对她不算好,但是因为爷爷对她有求必应,生活上,她确是没有任何物质烦恼,是实打实的千金大小姐。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忽然发现,原来很多人过生活,其实都是一波三折。
好像才渐渐捂出生活的真谛。
江枝大抵明白陈沙的意思,陈沙不是完全抗拒,他也想用班社换好的房子给班社里的人分,但是他的困扰,只是在于,他没有一个好的地方,能够教她。
离开陈沙的房间后,江枝走到了二楼,拿出了手机,虽然江家在香山澳的地位远不如周兰两家,但是也算是有点号召力和影响力,逢人也得卖几分薄面。
她犹豫片刻,给江远修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说没两分钟,江枝先好声好气的说了自己的目的,想要请江远修帮忙,没想到对方就开始破口大骂:“你离婚的时候考虑过江家吗?而且,你外公从我和你妈结婚开始就不待见我,现在还要我帮他?门都没有。还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你外公这个臭唱戏的混在一起,我把你腿给打断——”
“你既然那么讨厌唱戏的,那你勾搭我妈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我妈是个唱戏的?如果不是你,她现在至少还是国家戏剧院的老教授级别,江远修,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尊重过我妈,也没尊重过我外公,你只顾着自己享乐,看不起我妈的身份,又——”又要我妈的身体,江枝深吸口气:“没有你的帮忙,我也一样可以。”
江枝气冲冲的挂断了电话,大不了她给兰双打个电话,让三哥帮忙。正这么想着,她余光看见道影子,回过头看,邵均端着饭站在了二楼楼梯口。
江枝眼眸微动,愣了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吗?
家丑不外扬,江枝也不想邵均听见她的家事。
“我想给你送饭,不是有意要听见的,抱歉——”
邵均立刻转移话题,“陈爷爷好点了吗?”
江枝也没去责怪邵均听到的这些事情,把陈沙今天说的话告诉邵均,道:“他说不是不愿意拆,是想要我在这里熟悉个一两年。但是拆迁办哪里肯,除非找熟人或者能说的上话的人,”
邵均把饭放在二楼的小客厅,沉默片刻后,道:“那这样,等下我们去找居委会的人,他们也是配合协助拆迁办的,我让他带我们去找拆迁办,我爸爸在京都那边认识点人,应该能说上话,让拆迁办约负责人出来吃顿饭,我们把这个诉求说出来,只是延迟拆,不是不让拆,这点好说。”
江枝握着手机,有些惊讶,没想到邵均还能帮忙,她露出久违的笑,道:“如果真的可以,那就太好了,邵均,谢谢你啊。”
邵均指了指热腾腾的饭菜:“那你先吃饭,吃完我们去找。”-
“哎哟,你们陈家怎么都全是老古板,这个拆迁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也是配合拆迁办的人,而且你阿公的那个老院子,是这次拆迁里的人最多的。”居委比了个二的手势:“20套啊,20套,你们还不满意啊?”
江枝没看文件,也没明白为什么外公的院子能赔那么多,她礼貌客气的表达:“我们只是想,就是能不能约拆迁办的人出来谈谈,延迟拆迁,哪怕半年时间也好,因为我们没有戏台,戏班子哪里能没有戏台呢,您看是不是?”
居委会双手在胸前交叉,懒得废话,道:“我们只是按照文件办事,你要是能自己找到拆迁办的负责人,那你们就自己去找,我帮不了。”
话音刚落,邵均就拿着电话走了进来,他道:“你们主任找你。”
他诧异的看了眼邵均,然后接过邵均的电话,连连点头,道:“好,那我去联系拆迁办的负责人,问问能不能见个面,没事,尽力而为嘛。”
挂断电话后,三个人都沉默了,办事员先开口道:“回去等通知吧,拆迁办的负责人不是禅城的,我要先打电话问问他们的意思。”
江枝立刻笑着道谢。
办事员看了眼江枝,翻了翻文件,靠在椅子上,最后又自己先笑了,毕竟都是同个地方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上面的人都打了电话来,他也只能开口缓和气氛,道:“你阿公难搞,你更难搞,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他是不是就是你阿公说的,你的未婚夫啊?”
陈沙早就把江枝要办婚礼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江枝本要否认,邵均就先笑着抢先道:“对阿,到时候请你喝酒,有消息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邵均和江枝走出街道办的时候,邵均主动解释道:“一年后拆了,谁都不认识咱们,现在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未婚夫妻也可以,毕竟到时候我爸爸打电话,问起关系来也好说。”
江枝不是那种不领情的人,她对着邵均道:“没想到你想的那么周到,要是真的帮到我和阿公——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谢你,要是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开口。”
“记下了。”
邵均把手搭在江枝的肩膀上,笑嘻嘻道:“到时候如果我找不到老婆,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江枝啪的声打在了邵均的手背上,道:“少给我贫,我听阿公说过了,你在北京那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就算世界上没有女人,你都不可能单身。”
看着江枝先走远的身影,邵均挠挠头,他怎么感觉江枝这句话怪怪的?-
接到香山澳公司那边项目负责人的电话时,许特助在周淮律刚买下没入住超三小时的院子里。
从下午周淮律说空出时间开始,许特助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空出时间当然不是完全不管公司的事情,而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太太身上。为了方便周淮律在这边住的习惯,只能是在这边购置房产。许特助用了三分钟,选择了地理位置姣好,又安静的中式叠墅。
“好的,我明白。”许特助挂断电话,不过半分钟,就把事情的原委捋清楚了,边走到后院,边梳理接下来要说的话。
后院有个小型的鱼塘,里面养了几条小锦鲤,周淮律就坐在凉椅,手上正拿着鱼饲料,有一搭没一搭的丢进池塘里,少有这种不乐意办公的时候。
许特助上前,道:“少爷,非遗项目负责人下午接到了京都那边的来电,说是关于这边拆迁的事情,想问负责人能不能约个时间吃个饭。”
他上次明明说过,非遗项目的事情让他们着手去办,不要再告诉他。
他没什么好心情,睨了眼许特助,不知道是说许特助,还是把自己心里郁闷的点借机说出来,道:“你怎么和她一样,我平时说的话就那么难理解?”
负责人告诉许特助是例行公事,也是询问许特助这个京都的面子卖不卖,这些小事平常许特助可以做主,但是今天——
许特助顿了顿,把不敢做主的原因说出来:“不是的少爷,是因为这次京都那边来电的人,是邵均邵先生的父亲,他约负责人吃顿饭的原因是这次拆迁其中之一的非遗项目里,有人不满意。”
周淮律看了眼许特助。
许特助把重点说出来:“不满意的人,是太太所在的南粤班社。”
“为什么不满意?”周淮律知道非遗项目里拆的是陈沙古巷的这条街,所以在项目上要求赔付的房子也是最多套的,他以为陈沙会开心,会满意。
许特助道:“具体理由不太清楚,邵先生的意思是想要约负责人吃饭详谈。”
周淮律沉思,心里明白了。
所以南粤的人不满意拆迁,邵均的父亲帮江枝约负责人吃饭谈具体的事情。
周淮律握住鱼饲料,语气沉闷,道:“什么时候轮得到邵均去帮她?”
他的妻子,什么时候要别的男人帮?
真是哪哪都有邵均。
许特助立刻接话,道:“好的少爷,那我这边告诉负责人不去吃饭,不卖邵先生的面子。至于拆迁的事情,太太既然不满意,那这个项目还拆吗?”
只要周淮律一句话,困扰江枝的问题就可以完美解决。
江枝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周淮律自然也明白,她根本不知道这次拆迁的公司就是他的,否则,她早就会打电话——
“等等,这顿饭,应下来。”
周淮律把鱼饲料洒进池塘里,许特助不明白,却听见他沉吟片刻后,道:“我去吃。”
他正愁找不到事情对她好点,这次不过是他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肯定会帮她,但是要让她知道,这次的事情,是他摆平的,不然,她还以为是邵均帮的忙。
他才不会让她记住别人的好,他要让她看见,要让她知道-
第二天,得知负责人同意吃饭的时候,江枝第一时间向邵均表达了感谢。
“我回来后顺便打听了下,这条街除了隔壁的舞狮馆和我们一样需要用到场地,其他的人都签字了,所以明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让负责人同意。”江枝顿了顿,又有些疑惑道:“不过好奇怪,我们的院子不是面积最大的,但是赔付的房子是最多的。”
邵均拿起文件看了眼,确实也不理解,按理用面积赔付最多的,应该是隔壁的舞狮馆,他们那个院子比这里大,十几号人整天跳来跳去的,但是据他所知,隔壁舞狮馆的赔付才赔了10套。
“赔多总比赔少好,明天晚上你准备准备,”邵均说:“对了,到时候问起来,就说我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免得理来理去,到时候他们还要衡量其中的关系。”
江枝比了个OK的手势,道:“还是谢谢你啊,邵均,真没想到叔叔那么厉害,一个电话就约出来了,到时候我要去北京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邵均离开后,江枝想了想,还是去找了陈沙。
“如果真的能谈下来,我们最多也只能拖一年半年,到时候真的就得搬走了。”江枝握住陈沙的手,道:“这半年里,我们再去找新的场地,好吗?”
陈沙坐在天井的后院,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开心,后又有些沉默,道:“其实我想了一晚上,觉得这样也好。拆完我就不打算继续造班社了,赔付的20套房子里,刚好够分给班社的这群小家伙。他们陪我那么久,也算是家人。如果能拖延拆下来的时间,有多久算多久,我就好好培养你,本来唱戏也是阿公强迫你的,拆完以后你想干什么,想唱戏,还是想做点别的,阿公都支持你。”
陈沙会放弃班社,江枝很意外,但也大抵明白,或许是他认为,只有他自己在苦苦守着班社。
这个班社,早已没了意思。
她沉默片刻,想到要放弃,倒是自己先舍不得。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其实,还是挺喜欢唱戏的。”晚风吹来,披肩的小穗子被风吹得微微动摇,她眼眸温柔,少有的坚定:“我会好好练,至少在我带领下,我想拿次冠军。”
她从未有过这种胜负欲,是前天比赛后才产生的。
就是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也能行。或许是拿到次奖杯,或许是这次留着班社-
吃饭的地方是江枝定的某个星级酒店。
第二天,他们提前半个小时抵达,没想到有人比他们更早,是那天邵均打电话的主任,还有负责协助拆迁的几位街道办同事,还有几位面生,应该是拆迁办的人。
江枝心底明白,他们都先到了,那想必是今天还有比他们职位更高的人要来。
邵均带着江枝和主任寒暄,一群人走进包间。
侍应生上了酒水,菜是早已经点好的商务菜系,好酒好菜的招待,今晚江枝是下了血本。
他们自觉把主位留出来,谁都不敢去坐。
包间里安安静静的,忽然拆迁那边的人问:“这位应该就是邵公子,那这位是?”
邵均客气笑道:“这是我女朋友。”
主任看了眼江枝,他和陈沙熟,都是一个地方的,于是对着邵均道:“哪里是女朋友,我听陈沙说你们婚期都快到了,应该是未婚妻。”
邵均立刻接话道:“是是是,看我,都糊涂了。”
他们不敢先碰杯,也不敢先开酒,只能干等着聊天。
江枝也不知道等的人是谁,只是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在想,如果没谈拢,这个负责人不同意,怎么办?
但是她又觉得不至于,毕竟,负责人都同意吃饭,那肯定是还会愿意卖邵家几分薄面。
“别紧张。”邵均安慰道:“就正常聊天,都是正经人,不会故意为难的,只是少不了要喝酒。”
邵均是靠在她耳朵,与她说悄悄话的,她也歪向他那边安静的听着,闻言点点头,两个人的举止看上去很是亲密,连什么时候,门口来人了都不知道。
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
这位负责人才姗姗来迟,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看上去十分气派,包厢内原本低头私语,当看见来人时,全都噤声了。
拆迁办那位爆出惊讶的语气:“周总怎么亲自来了?”
“怎么没人提前说啊!”
周总?
不可能那么巧。
江枝抬眸望去,只见周淮律众心捧月的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气质,高定西服加身,修长的臂弯挽着西服外套,眼眸扫过全部人时,停留在江枝身上。
江枝认真化了妆,穿上复古束腰小红裙,腰身纤细,大波浪卷发垂在腰后,浓妆淡抹,明艳动人,气质又温婉。
面对从未这样打扮过的江枝,周淮律显然有些意外。
下一秒,他看见挨着她坐的男人,他们看上去很是亲密。
周淮律在口袋里的手握拳。
第24章 “婚内出轨,是事实。”(后半部分修改)
“周总, 请。”
周淮律思绪收回,喉结咽动,不动声色往主位走去。
拆迁办的人看见自家老板来了,赶紧起身替周淮律拉开了主位的凳子, 等周淮律坐下后才敢回到自己的座位。
氛围因为周淮律的到来变得异常安静, 谁都不敢先说话, 怕开的头不好得罪了老总。
好在这时侍应生上来倒酒,转了一圈后, 大家的酒杯都满了。街道办主任和几位同事都是出了名的老酒鬼, 平时有事没事都要喝上两杯。
他们站起来说话活跃气氛, 介绍当地菜系, 谁都不敢先入座就开口谈正事,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一言我一句,话密了, 酒桌上的气氛也才慢慢开始热闹起来。
从入座时, 周淮律就靠着椅背面无表情的看向江枝。
江枝低始终低着头, 不去与他对视,哪怕他的目光再强烈,她都没有为此看向他,分秒,片刻,若说他的目光带着侵略, 那么她的目光就是守着那道线,坚守不让他越过。
邵均在旁边讲话,她会应两句, 只是当她自己安静下来后,江枝才明白为什么南粤拆迁能赔付的房子那么多。原来他早计划要拆这条街, 但却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嘴,也没有和外公说过。
她不禁觉得好笑,这个事情肯定是在离婚前确定的,但凡周淮律早点告诉她准备拆掉这条古巷,她也犯不着用两天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更不用那么被动的去求人。
周淮律的目光强烈到,就连主任都发现了,他心里咯噔,赶紧举起酒杯,看着低头把玩酒杯的江枝,恨铁不成钢道:“周总都赏脸亲自来吃饭,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快去给周总敬酒,这件事儿好敲定啊。”
他今天忽然出现,是她没料到的,现在包间里光是和陈沙相熟的就好几个,那么多人在,她不好把私下里对待周淮律的姿态拿出来。
毕竟她本意就不想被大家看出她和周淮律之间的事,也怕大家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听见主任这么说,便拿起酒杯站起来道:“周总,拆迁的事情还需要麻烦您帮帮忙,这杯酒,我敬您。”
一句周总,把他们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他就算有心想让她别喝酒都来不及,因为她刚说完,握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快到好像生怕他下句就会喊出她的名字,生怕他们的关系被人发现端倪。
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私自去了几次班社,或许班社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就像现在一样,酒桌上,无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许久后,周淮律才道:“好。”
这句好,也不知算是应她的拆迁,还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周淮律胸腔像堵了口气,端起酒也学她那样一饮而尽。
无人知道他们这杯酒里藏着的其他含义,但在外人眼里,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邵均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也站起来敬酒,从周淮律出现开始,他就知道,拆迁这件事儿,卖的不是父亲的面子,而是周淮律自己要做这个情。
没想到这件事儿那么简单就成了,主任觉得自己这个中间人做的极其成功,既卖了京都邵家的面子,又帮了陈沙一个大忙,于是又和大家喝了几杯寒暄后,忽然就站起来,碰了碰邵均的杯子,道:“你结婚的时候,记得请周总去喝喜酒,也别忘记请我啊。”
饭桌有其余人也听到了主任的话,喜事儿总是有人喜欢凑堆,他们立刻复合道:“那我先祝你* 们百年好合,到时候喜帖要发我一份啊。”
许特助站在周淮律的身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们是在说,太太和邵先生,百年好合?
没想到主任会在饭桌上起结婚这个头。还没等江枝反应过来,喧哗中,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等等——”
一声等等,打断了众人,大家抬眸看向周淮律。
只听见周淮律目光幽沉,看向主任,面色冷然,沉声道:“你说他们什么关系?”
主任不明白为什么周淮律的脸色那么难看,却还是如实回答道:“周总是问邵先生和枝枝啊?他们、他们是未婚夫妻,年底就要结婚了——”
“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未婚夫妻?”
他怎么不知道?
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主任觉得周淮律也是有点奇怪的,却还是客气礼貌解释道:“周总您不知道也很正常,枝枝平时不在禅城,邵先生平时也在北京。”
从进门看见江枝又和邵均同时出现开始,他就全然没了吃饭的心情,他原本只是想见她一面,顺便告诉她,拆迁的事情他可以帮她解决,但是没想到——
她居然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他的妻子,什么时候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枝枝。”
周淮律喊她的名字,他想要个解释。
他喊她的名字,亲昵的枝枝。
她上一秒喊周总。
他下一秒喊枝枝。
在场的人再愚钝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全部人都看向周淮律,又看向江枝。
江枝神色冷清,她依旧是那副据他千里之外的模样,沉声道:“周总。”
是低语的警告,她企图把这段关系继续维持在不相熟的区间。
可他却不配合了。
他道:“你什么时候,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她看不懂现在的周淮律,都离婚了,他为什么处处都要去纠她的话语,其实她就算真的和邵均成了,那也是离婚后的自由,他其实无权干涉的——
这三秒内,她在想这些,而他也在等待,三秒后,见她没有回答,他倏地笑了。
“那我们怎么说?”
周淮律面无表情,薄唇轻启,道:“你说考虑复婚,什么给个答复?”
他清楚她的不愿意,可他偏要说出来。
而这段关系,也随着他这句话,浮出了水面。
原本还有些热闹的包间,瞬间安静。
复婚?
江枝什么时候和周淮律结婚了?
包间里的人眼神充满了探究的意味。就是这种眼神,使她恐惧,害怕,好像从现在开始,在禅城这个隐蔽的角落里,江枝和周淮律的名字就会再次被捆绑住。
复婚,这段关系不但被他昭告天下,还用复婚二字,告诉众人他们已经离婚了。
陈沙每天说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他的外孙女要结婚了,现在——
在场的人里有街道办的主任和同事,他们偶尔会和陈沙喝酒,聚会,他们知道了,就意味着陈沙也会在不久后知道这件事。
她讨厌这样不可控的感觉,一切都好像在这一刻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她已无心再应酬,再坐在这里,她抓起包包,转身就走。
“姐姐——”邵均看了眼周淮律,立刻跟上。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包厢内空气都弥漫着窒息的感觉,几秒后。
周淮律仰头把酒一口闷掉,沉默片刻后,抓起手机,跟着跑了出去。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黑色的身影从旁边一闪而过-
江枝穿的是高跟鞋,但走的却很快,她走出了酒店大门。
这里的酒店私密性好,走出去后不是繁华的街道,是酒店前面的小型花园。
复古红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背影在晚风习习的秋夜,看上去孤独却又坚强,邵均跟上来,跟在她的身后,低着头,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江枝不是个喜欢把心事说给异性听的人,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停下脚步,回头看邵均,道:“邵均,今天这件事,我给你道歉。”
他帮了她的忙,只是未婚夫妻这件事,周淮律这么直白说出来,成了他们欺骗大家,邵均也下不来台,于情于理,她都要给他道个歉。
邵均见她停顿下来,于是微微屈膝,歪着头去看江枝的眼睛,“姐姐,你是不是哭了?”
风吹来,江枝吸了吸鼻子,不想让邵均有负担,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道:“赶紧回去吧,我还要想怎么给我外公坦白。”
周淮律跟着跑出来时,身体还没站稳就看见眼前这一幕。
他弯腰,她在笑,如此合拍。
她多久没对他这样笑了?原本她只对他这样笑的。但是现在每每和她见面,她只会对他横眉冷眼,只会无数遍重复他们已经离婚这件事。
她不愿意承认和他的夫妻关系,仿佛这段感情是她的耻辱,可却愿意和他一起出席聚会,亲密无间,说他们是未婚夫妻——
酒劲冲上头,风吹过他的头发,却抚平不了他心里头的燥意。
周淮律闭上眼,立在原地,喉结咽动,那垂下的手,最终握成拳。
“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和陈爷爷说——”
邵均话刚说到一半,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冲上来,江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周淮律双手拽住邵均衬衫的领口,双手握拳,青筋迸发,五官都在用力。
邵均脖子很窒息,涨红了脸看着周淮律,他想挣扎,但是周淮律用了狠劲。
周淮律用力到额头的青筋都凸起,咬牙切齿道:“是不是要我搞死你,你才醒目?”
“她是我老婆,睁开你的眼睛看,别他妈把你在北京那套玩在她身上。”
直到周淮律说话,江枝才恍惚回神,他居然掐邵均的脖子!
江枝立刻上前大吼道:“周淮律,你给我放手!”
她去抓,去掰周淮律的手,她看着邵均慢慢涨红的脸,着急大吼道:“周淮律你快松手啊,你这样他会死的!周淮律你给我松手啊!”
周淮律的手瘦弱,但是用力起来,就像是嵌合在邵均的脖子上。
她掰不开,对准周淮律的手臂就直接咬上去,没有丝毫心软,死死的咬上去,口齿上瞬间弥漫了血腥的味道,是她把他咬出血了。
她为了邵均,把他咬出血。
他只是稍微失神,邵均就立刻挣脱了周淮律的桎梏。
见邵均挣脱了,江枝立刻松口。
下一秒,邵均的拳头就砸在了周淮律的脸上。
周淮律被打的侧头,嘴角破裂,瞬间漫出鲜血,可是他的眼神,哪怕侧着,也自始至终都看着江枝,他吸了吸腮,舌尖舔了舔自己破裂的嘴角,问道:“你为了他,咬我,是吗?”
他语气阴沉可怕:“你知道他在北京是什么样的名声吗?”
他不可置信:“你居然为了这个玩弄感情的男人,咬我?”
是他先不由分说的打人,现在来责怪她咬他。
简直不可理喻,不分青红皂白。
“周淮律,你简直是个疯子。”
江枝神色冷清,完全没有任何与他多说半句的欲望,抓住邵均的手,说:“我们走。”
“你不许和他走!”周淮律抓住江枝的手,死死的看着江枝握住邵均的手,咬牙切齿道:“江枝,你给我留下来。”
“你放手!”邵均说。
“你同我收声!”
你给我闭嘴!
周淮律的眼神自始至终盯着江枝,他现在已经是不讲理的状态,江枝眼睛红透,是要掉眼泪的节奏,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周淮律,那双眼睛,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润,阴沉的可怕。
她知道他的矛盾点是什么,她清楚的知道——
“如果你现在跟他走,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他声音低沉,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通知。
他的情绪已经收不回来,就像是离弓的箭,她只能尽力减轻伤害。
江枝松开了邵均的手,看着周淮律,如他的愿,强忍着哽咽的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点,道:“邵均,你先回去。”
“我陪——”
江枝看了眼邵均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把事情解决掉的决心。
邵均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知道自己没权利掺和进来这些事情,于是看了眼周淮律,转身离开。
整个花园里就只有他们。
周淮律的手还死死抓在江枝的手腕,她想挣扎却挣扎不开,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强压着怒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身高差距大,周淮律低着头看她:“我问你,你和邵均到底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在北京是什么样的人吗?”周淮律企图告诉她让她清醒:“绯闻满天飞,把玩弄女人当成是兴趣爱好,只要有点姿色的女人就被他睡过,这种烂人,你也要?”
江枝根本就没说过她与邵均是男女朋友或者暧昧关系。
是他自己的误会。
她睁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周淮律。
看她依旧是这幅决绝的眼神,周淮律自嘲笑了,道:“是不是又想说离婚了,不关我的事?”
“对!”江枝用力甩开他的手,道:“不然呢?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离婚了,为什么你还要来干涉我的生活!”
周淮律这次没再沉默而是抬高声音道:“那我问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跟我离婚!”周淮律压抑克制,从当知道她真的要离婚开始,他就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他抓住她的手,让她看她,然后那双眼睛微微红透,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的质问:“我知道我忽略了你,所以我第一时间去改。我带着婚纱来找你和你道歉,你不理我转头把婚纱丢掉。你和邵均出去旅游,一起去抓药,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记得我是来道歉求和,所以我不敢去因为邵均发脾气,我满脑子就想对你好点,可是我送你花,你不要,我关心你,你也不要,你把我拒之门外,我不懂,没关系,我去查资料,我问许叔,我努力去学习去改正,去学会关心你,去做好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在努力改正,你还是不愿意和我和好?”
“为什么他可以对你好,他可以关心你,我就不可以,”
周淮律捏着她的下巴,低着头,眼眶很红,看着她,问道:“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是他先有错,导致这段婚姻走不下去,现在他好像反倒是个受害者,面对他字字句句的质问,把她的心再次搅乱,她好像回到了婚内看到他接机照片时那种无助感。
她看着他,这次谁都没躲开视线,好像在较劲。
他有气,她也有,他有不满喧嚣,她也有。
他认为这段时间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对待,所以他质问她,那她呢?
“周淮律,我对你稍微不公平,你就记得那么清楚,那我呢?”那些被她封起来,不想再去提起的疤,在看他如此爱他自己,看他为自己讨要说法的时候,她也想要为自己的十年找个说法,也抬高声音道:“这十年来,我为你做的大事小事,你有没有念我的好,为我记住过?从我去美国找你开始,我们就不明不白的在一起,我没有任何仪式,恋爱结婚,我没有收到过一束花,离婚了才收到你给我的花,离婚了你才来口口声声告诉我,你忽略了我。”
想到自己不公平的十年,努力让他接纳,却不受他待见的十年,她其实不想哭的,但是眼泪不受控制,她只尽可能体面,死死咬牙道:“你以为我和你离婚是简单的因为一个婚纱,一个婚礼被你忽略而已吗?你做了千百件忽略我的事情,为什么你只记得这一件?”
难怪那天她会那么干脆拒绝他送的花。
难怪她会不接受他的道歉。
原来是因为这束花她等了七年。
这份忽略,她已经忍受了七年。
周淮律原本满腔的怒火,在这一刻像被浇了桶冷水,他全然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他想去握住她的肩膀,却被她退后半步躲开。
从他出现在禅城开始,她就想问了,但又害怕,害怕他的答案。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她也学他破罐子破摔,把积攒已久的怒气爆发出来,她推开继续朝她走来的周淮律,道:“为什么离婚后你不去找裴子舒?”
“明明高中的时候你们互相喜欢,婚内你们都要瞒着我私下见面,去接她回家,婚内出轨的是你,我离婚成全你们了,你还要来找我,为什么?”
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提起他和裴子舒的往事,明明很勇敢和直白,可是罐子摔碎后只剩下满地残渣,她的心被碎片划伤,她眼泪也掉了下来。
离婚后她一直告诉自己,忘掉,放弃,重头来过没什么,但是十年,不是十天,不是十个月,是她整个青春的十年。
她以为她无所谓,但其实伤害是永久性的,它会时不时冒出来,在她快乐的时光里,给她一耳光,让她瞬间低沉,她站在原地,去推周淮律:“所以,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夫妻,但是我要忍受着我的丈夫私下和初恋情人去私宅见面,让自己的公务机去接初恋情人回国,亲自去机场接她,对另外一个女人那么无微不至,你说你看到我和邵均在一起不舒服,那我呢?”
“枝枝——”
他上前来伸出手,好像想要安抚她,却被她用力的推开。
他的脚步向后踉跄。又听她冷声冷气道:“周淮律,当你把这些感受放大十倍二十倍去体会,那就是我看到你和裴子舒在一起时候的感受。”
周淮律看着面前的江枝,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她好像不想让他看见,掉一点擦掉一点,死死咬着牙。
私下见面,婚内出轨。
他像毫不知情的反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
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还装什么糊涂?
她宁愿他承认,也不要他装糊涂,这种虚伪感觉,她只替自己悲哀,爱了他十年。
她在说自己积攒已久的伤,是他要问为什么的,那她就把纱布撕开,让他看,满足他的为什么,满足他的好奇:“你出轨,就是事实。”
周淮律荒谬的反问:“我什么出轨过?”
“你难道没有让你的公务机去接裴子舒,难道你没有去机场接她,难道你没有去替她爷爷安排医院吗?难道高中的时候,你没有说过喜欢裴子舒吗?”
“周淮律,你要是敢作敢当,我至少还佩服你。”江枝说:“你说邵均是个烂人,但是他至少烂的明明白白,不像你,心里一个,身边一个。”
“我有。”
周淮律几乎很爽快的承认,他道:“我承认这些我做过,但是,这和我出轨什么关系?”
“那你认为的出轨是什么,上床才算,是吗?”听他亲口承认做过这些事情,她的心说不上来的难受,她说:“你做过这些事情,你都承认,那为什么离婚后不和她在一起?”
周淮律沉顿片刻,拖住江枝的肩膀,像是终于明白了,好声好气,道:“如果这是你要离婚的误会,你认为这些是出轨,我全都可以解释。”
江枝面无表情看着周淮律。
周淮律细细回想,如实道:“我还在美国,我奶奶打电话告诉我,裴老爷已经快不行了,急着要裴子舒回来,我不想掉头回去接,落地之后就安排飞机回去。”
“但是我的资料,全都在公务机。我在机场等资料,根本不是去接机。她坐我的车回去裴家,周家人也在,裴老头住院的事情,我父亲当面说的,让我照顾打点一下医院。”
一切都是错开的误会,但那又如何呢?
江枝根本没有半点开心喜悦,心里的刺根本不是这几件事堆积的,它们只是引火索,把本就该燃炸的婚姻破碎掉。
“好,就算你有千万种理由。”
江枝把藏在心里好久的事,从来不敢提起的事情,问出来:“但是在高中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你说喜欢裴子舒。”
“喜欢她这件事,你认吗?”
第25章 “我有东西给你。”
晚风徐徐, 酒店霓虹灯照在花园里。
从他们开始谈话起,气氛就剑拔弩张没有任何缓解,她追问为什么,质问和诉说这些年的委屈以及不公平, 他一字不落全都听进去。
面对她所谓出轨的指控, 她说的含泪凝噎, 含糊不清,他只听见公务机、接机、然后扯到安排裴老住医院这些事, 这些他都有印象。
毕竟就在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他不至于会因为忙碌忘掉, 所以他供认不讳, 爽快承认。
直到最后江枝的这个问题出口, 争吵似乎按下了停止键。
周淮律听的稀里糊涂的,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错了。那双还有些红的眼眶, 英俊的脸庞表情复杂。许久后, 不答反问:“你说什么?”
他来反问她。
江枝就平静的看着他, 泪早已被风吹干,脸上有明显泪痕。她没有再诉说的想法,也不会去再去重复这个问题。
因为对她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看出她不想多说,他便反问:“你说我,喜欢裴子舒?”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周淮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满是冤枉的语气:“我从未喜欢过她。”
他从未喜欢过她。
那又如何?
她已无所谓这个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
江枝就这样看着他, 无动于衷。
“至于你说的高中亲耳听见,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诚恳的询问,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看着他积极解决, 江枝的心里并没有任何的波澜,她以为自己会欣喜, 会庆幸那些是误会,但是好奇怪,她把这些年的委屈,和不公平说出来后,心里沉压已久的大石头被搬走了。
她好像终于从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执中抽出身,仿佛是个局外人,看着他在里面挣扎。
她觉得这场争吵,毫无意义。
她告诉自己,周淮律喜欢不喜欢不重要了,因为都过了那个执着于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年纪,她不想再去重复以前高中自己撞见的事情。
如果她现在是85岁,她会站在这里歇斯底里去说高中发生的事情,把那些盘根错节的误会全部说出来,一一问,一一寻求他的解释,但她现在25岁了,她只会淡淡的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清楚肯定她没听错,但她心里清楚就好,她这个回答,是要把这件事进行翻篇。
“枝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事情,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听她这样说,周淮律低头去看她,深邃眸子谦卑诚恳:“不过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他想去抱她,眸子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也对这件事翻篇,却不知道,他们的翻篇不同。
江枝后退半步,她抿了抿唇,抬眸,低声道:“我想你误会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挽回这段婚姻,而是想告诉你,以后我的生活你不要来插手。”
像今晚,像家里的事情,像她身边出现的任何人。
周淮律嘴角的笑意僵硬,眼眸里的笑意戛然而止,他蹙眉,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最后再说一次,是最后。”她重复最后这两个字,微微抬起脸庞,道:“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就放在你书房的左边抽屉。”
她话里的决绝很明显。
周淮律眼眸低颤,站在原地错愕,他顾不得心里那种恍惚错失的感觉,赶紧去抓住她的衣角,欲言又止,有话在心口难以倾诉,他道:“枝枝,我——这些都是误会,我们说开了,就好了。”
他来禅城已经很久了,次次的争吵,次次江枝都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那时候还没能够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但她知道,能坦荡说出来的时候,其实才是真正的放下。
“你说开是误会的解释,”
江枝把他抓在她手腕的手指掰开,眼底清明一片:“但我说开是放下。”
暮色里,女人倩影挺直脊背,红裙在路灯下熠熠生辉,高跟鞋像是在为她的转身而奏乐,她像涅火重生的凤凰,从十年的困境里挣扎出来,终获新生。
江枝走到路口时,才发现邵均正在等她。
她观察他的脖子,关心询问:“你还好吗?”
邵均点点头目光看向她的身后。
她也顺势看去,他站在原地,任风吹不动,影子被路灯折射,拉的很长很长,落寞孤寂。
在这瞬间,江枝才明白,原来看着另一个人着急、难受、是这样的感受。
不过或许可能是不爱了,她的心里云淡风轻。
她说:“走吧。”
邵均点头,他们并肩而行,离开这里。
他就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刚才的质问冲动早已在这场争吵中发现,他已全然无资格。她是认真的,最后二字,重复盘旋在脑海。
他知晓这段感情在她嘴里已经到头了。
垂下来的手臂,被咬的地方,已经结成凝结成血块,周围鲜红一片。
许久后许特助来到。
“少爷,您的手——”
周淮律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在风中开口,声音轻到被风吹破:“电话给我。”-
江枝回到班社,陈沙已经入睡了。
她心里有事,回到二楼洗漱完就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这段时间来睡得很早,也没有盯着大家排练,从说要拆迁开始他的精神状态明显苍老许多,江枝觉得这不是个好信号,以至于她有些害怕不知如何开口去说离婚的事情。
陈沙的高血压已经很严重。
按照邵均每天把脉来说,如果再严重会导致心梗,或者脑中风。
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让陈沙气到,她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江枝翻了个身,叹口气。
但是眼下街道办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事实就是事实,没办法掩盖的。
她只能尽可能把对陈沙的伤害降到最低。
于是她失眠了一宿,快要凌晨才入睡,第二天直接睡到了大中午,还是小舟上来敲门让她下去吃午饭,小舟道:“枝枝姐,街道办的人都来了一早上了,你快起来吧。”
听到街道办三个字,江枝的瞌睡虫立刻就飞走了,很狼狈的翻身下床,赤脚踩在青砖石上,打开锁舌,把满是惊讶的小舟拉进来,低声道:“街道办的人来了?”
小舟点点头,看着江枝这幅惧怕的样子,很是不解:“枝枝姐,你怎么了?”
江枝摇头:“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
小舟说:“大家都在等你吃饭。”
江枝心里存了疑惑,很快就洗漱完,然后立刻去了一楼,刚走下去就看见街道办的主任和陈沙坐在一起,大中午的,他们没有喝酒,而是在喝茶。
陈沙坐在椅子上,最近秋凉,快要入冬,老人家的身体经不住秋寒,他已经拿着薄薄的毯子盖在腿上,和主任正在谈天说地,见到江枝立刻笑道:“枝枝,快来。”
江枝心里有些忐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她入座,低声道:“外公,主任。”
主任看着江枝,笑了笑,道:“昨天你走的那么快,我们都还没好好吃饭呢。”
听到他主动提起昨天,江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主任。”
她喊他,企图让他嘴下留情。
但是主任无视她的眼神,他喝口茶说:“你外孙女长得好看,外孙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啊。”
陈沙好奇:“你见着了?”
“昨晚都一起吃饭来着。”
主任竖起大拇指,说:“说来头可不小,你有福气了。”
陈沙笑呵呵道:“主要是孩子喜欢。不喜欢的话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要,不过这两孩子都在一起好多年了,其实早就领证了,就是没办婚礼。”
江枝不知道主任今天来这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她的脑子正在飞速旋转该怎么去阻止他说,又或者是她该怎么收场。
“枝枝——枝枝,”
江枝从思绪中回神,才发现陈沙的手一直在她眼前晃,她匆忙回应,道:“阿公。”
陈沙看向江枝:“你怎么了?”
“没事。”
江枝就说:“昨晚太晚睡了。”
主任端着茶喝了口,接话:“你阿公问你,是不是年底就要结婚。”
江枝看了眼主任,她应了句:“对。”
此时,邵均忽然走了出来。
江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给邵均使眼色,让他别出来,但是晚了,邵均没悟到,走出来了才发现堂屋里坐着主任,他脚步一顿,忽然有些尴尬。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陈沙,其余三人都心知肚明。
“诶,邵先生,你也在啊?”
主任看着邵均打了招呼,邵均挠挠头,道:“主任。”
陈沙更好奇了:“你怎么认识他?”
“昨晚我们都在一起吃饭啊。”
主任指了指邵均,又指了指江枝,道:“你外孙女婿——”
江枝瞪大眼睛,心脏突突跳,张了张嘴,道:“主——”
邵均也站在原地,看着陈沙。
任字还没说出口,主任就接下半句:“你外孙女婿周先生也在。”
话音刚落,主任没有再继续逗留,说完这个话后,道:“我就不打扰了要回去吃饭,今天来是告诉你们,这个拆迁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随便你们什么时候拆,一年两年,你们自己定就好。”
陈沙立刻道谢,让江枝去送送主任。
江枝立刻起身相送,两个人走到了门口时,主任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吧。”
“主任,谢谢。”
她低声道谢。主任看了眼戏台里面,笑着道:“你别谢我,是周先生昨天晚上打电话吩咐我,说你阿公已经老了,经不起这些打击,这些事情不要传出去。”
江枝眼眸微动。
主任不敢捞这个功,实话实说,但是话锋一转,却又给自己留了面子情:“就算周先生不说,我也会瞒着,毕竟我和沙叔都认识三四十年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江枝没去戳破主任,如果主任真的把陈沙看的那么重要,拆迁这个事情,不需要邵均打电话去说,他都会愿意帮忙。
现在会这样,只不过就是周淮律一个电话的吩咐。
果然,权利还是比较赢人心。
江枝莞尔道:“还是要谢谢您。”
主任离开后,江枝依旧站在原地。
她的手扶住依旧有些腐朽的门框,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才转身走进去-
香山内湾二楼书房。
左边的抽屉被打开,那张白纸黑字条件简单的离婚协议书躺在桌子上。
周淮律是昨晚回到香山澳的,回来的第一时间就上来书房打开抽屉,离婚协议书这几个大字就这样刺痛双目,两次见它,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他清楚记得当时签字时的想法,他急忙要去出差,根本没打算签字,是她把笔塞到他的手上,她的手指着落笔的地方,周淮律根本无心去看里面的条款,只觉得她最近为何这般闹脾气?
他记得她当时闷闷不乐,好像他不签字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不懂怎么哄女人,他从未哄过任何人,他当时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认为他签了字,她就不会再闹脾气。
等他出差回来后,就又会回到平静的日子里。
所以他没有任何顾虑签下了这个字。直到前面几次争执时,都以她闹脾气为开端。现在回想起来,她说了几遍她不是闹脾气,他当时也完全没有听进去。
现在再看这张纸,这个签名,他竟第一次生出些许后悔的情绪。他那时候,如果不签字,是不是就是不会离婚?
她是不是就会在这里等他出差回来。
这些误会是不是可以不用积攒那么久?
他靠在椅背,喉结咽动,手上拿着这张纸。
以前安静的夜里他会忙工作,但是现在,他空着双手,脑海里全是感情这些事。
从在禅城遇见开始,他就认为他无法把握住,也和他记忆里的婚姻大不相同——
他忽然感觉心里很闷很闷,像是有石头压住自己。直到现在他的心里都不明白,反复在想她今晚说的那些话。
——“你难道没有让你的公务机去接裴子舒,难道你没有去机场接她,难道你没有去替她爷爷安排医院吗?难道高中的时候,你没有说过喜欢裴子舒吗?”
他都一一解释了,那离婚是误会,那为何误会解开却不能重归于好?
她还说,她的说开,是放下。
许久后,周淮律不由得一顿,从江枝的话里,好像抓住了某样东西,他死死拽住,直到有个声音问出来——她为何会知道他在机场接了裴子舒?
周淮律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他急需资料,却又不想等她下了飞机还要派人再送到他手上耽误时间。
他想直接拿到就走。
所以从下了飞机开始,他就在车内忙碌,开了两个视频会议,根本没出过车内。
公务机的机长打电话来时,许特助已经下车去拿,但迟迟未归,而裴子舒已经站在了机场门口,他急需资料就直接下车,走过去找她——
但是为什么,她会说成是接机?
她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事情?
书房内只有他自己,周淮律难得冷静下来细细思考她的话,却发现不止这个事情,他靠在椅背,忽然就想到她那句
——难道高中的时候,你没有说过喜欢裴子舒吗?
他记得她含糊不清,反复提起两次高中,周淮律清楚,江枝不是那种为了寻求平衡和公平,颠倒黑白的人。
她能这么反问,肯定是确定以及肯定的——
那为什么他说了否认后,问起她高中的事情,她却要说自己听错了?
他现在才知道,她分明是有话没说。
又或许是根本不想再说了。
但她不说,他从何得知?
周淮律忽然涌起想去问问她* 身边人的念头。
但却忽然发现,他对她的朋友圈并不太了解,周淮律心里不由得想起她说的。
——你做了千百年忽略我的事。
她说的没错,他对她的了解甚微。
这份忽略,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周淮律绞尽脑汁,他也只知道她和兰双极好。
接到周淮律电话的时候,兰双正在敷面膜,以为自己眼瞎了,她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
确定是他后,立刻拿起手机,他从不会给她打电话,所以,兰双百分百肯定是因为江枝的事情。
她等这天,等很久了。
满脑子都是江枝红肿的眼睛,兰双接通电话后就口吐芬芳:“我顶你个肺,死渣男——”
等兰双骂完已经是一分钟后。
周淮律拿着手机面无表情,放着扩音,等兰双那边安静后,他才拿起手机,沉声道:“兰双,我有点关于枝枝的事情想问你。”
他平静的可怕,好像她骂的人不是他。
兰双道:“没空。”
她挂断了电话,早干嘛去了,兰双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脑海里又浮现出江枝的眼泪,还有这七年来的卑微瞬间,卑微的是她,却记在兰双的心里,她不想江枝白白受委屈。
兰双又拿起电话,打给了周淮律。
“你在哪里?”
兰双看着手上从江枝手机上保存下来的合照,道:“我有东西给你看。”-
从兰濯风住所出来后,那是周淮律第一次体验到了愤怒的滋味。
不是听见江枝执意要离婚时的愤怒。
而是站在她角度后产生的愤怒。
是怒火中烧,烧的是他的心。
“周淮律,你就是个渣男,”
兰双把纸砸在他的脸上时,她说的很对:“你放任别人欺负你的妻子,你是个无能的丈夫。”
黑夜里的毒药肆意奔跑,它驰骋在柏油路上,周家老宅的人忽然被强烈的喇叭声吵醒,门卫立刻打开手电筒照,看见主驾驶黑着脸,阴沉的大少爷,立刻放行。
毒药在黑夜里熄火都像轰鸣,他拿起副驾驶的纸张,推门下车。
老宅内的人被他这个动静吵醒,都披上衣服起身,佣人们排成排,夜色中,他身穿黑色家居服,褪去高定西服,脚上没有穿擦亮的皮鞋,是那双家居鞋,佣人很是惊讶。
没有规矩,没有半分规矩。
这太不像少爷了。
更不像的是,他极其阴沉的脸庞,没了往日的温润如玉,不是世家风范的大少爷,他生风的脚步,带着满院子的愤怒。
佣人们连问好都不敢,低着头不敢多看。站在原地海风吹来,瑟瑟发抖。
周淮律大步向前走,他不去顾及周家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规矩。更不管什么破规矩,他只想找裴子舒。
第25章 “我最讨厌你这幅做派。”
老宅内管家挨个敲响房门:“老爷, 太太,少爷回来了。”之后又去找了老太太。
大半夜的,这个动静闹得不小,老太太和周父周母急匆匆的披着外套就走下来。
管家打开大门的时候, 裴子舒也从楼梯上下来, 贴心的给老太太披了件外套:“奶奶, 天凉。”
随后又拿了件外套给周母披上:“周姨。”
周母握住裴子舒的手,先开口问道:“淮律怎么了, 大晚上闹出这些动静。”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 脸色有些不悦:“你问她, 她哪里知道?”
周淮律的事情, 问裴子舒, 周母也觉得自己晕了头,于是便沉默不说话。
裴子舒却不让周母尴尬, 语调温柔道:“他从来不会这样急躁的, 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淮律向来很稳重,等他进来,我们问问他。”
周父也跟着坐下来,面露疑惑。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忽然有道黑色的身影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只见周淮律黑着脸,直接把手上的纸张全部往裴子舒的脸上砸去。
满天的纸张飞下来, 裴子舒的头发乱七八糟,脸撇向一边,惊呼出声:“啊——”
这句尖叫引得几人回神。
脸上的皮肤忽然很疼, 她捂着脸,看向周淮律:“淮律, 你怎么了?”
周母这才回神立刻上前,道:“淮律,你干什么?!”
话语刚落,她这才看清周淮律的脸色,黑色不像话,她不由得心里一紧,软了语气道:“淮律,你今天怎么了,大晚上,怎么一进来就拿东西砸子舒,她哪里惹你了,你有气要这样发?”
老太太也被这个阵仗吓到了,起身道:“这是怎么了,那么大火气。”
周父坐在沙发上,脸色蹙起,却没吭声,而是看了眼裴子舒。
身为男人,同为男人,都是站在理性那边思考。
周淮律不是冲动的人,相反,他什么事情都克制冷静,这么大阵仗来,直接把手上的东西砸到裴子舒脸上,想必是裴子舒惹了事,惹到了自己的儿子。
老太太来扯周淮律的手,想要让他的心情平静点,却看见周淮律从未有过如此沉黑的面容,吓了好大一跳,吓得话都不说了,就抓着他的手。
裴子舒捂着脸,眼泪流了下来。
“我问你,这些照片,是不是你找人拍的?”
周淮律的声音是质问的怒气,他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纸,老太太和周母低头望去,不看还好,这一看吓了一跳,这——
原来他砸向她的那堆纸张里,全是打印出来照片。
而照片里的人,是裴子舒和周淮律。
老太太捡起地上的纸,里面连标题都有,还有附带照片,这赤裸裸的写着周淮律暗恋裴子舒,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道:“天爷,子舒,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拍这个照片来干什么?”
裴子舒捂着自己的脸,只觉得脸颊泛疼,她咬着唇,委屈的说:“奶奶,这不是我拍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我——”
“你不知道?”
周淮律伸出手指着裴子舒,脖颈处青筋迸发:“你再说一句你不知道。”
他不屑对女人动手,但是他对裴子舒的所作所为,是想起来都能够让愤怒磨灭理智的程度。
这个怒气,随时都可以把她吞噬,裴子舒不敢吱声,周母立刻把裴子舒挡在身后,伸出手去拽周淮律的手指,道:“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周淮律,你说你没和裴子舒在一起过,也没喜欢裴子舒。但是高中的时候,你只知道江枝暗恋你,你不知道裴子舒也喜欢你吧?那天你帮她赶走混混的时候,是你亲口说喜欢裴子舒,那段时间你们经常一起上下学直到毕业。别说她,我都认为你们在交往,所以她认为你喜欢裴子舒,这也没错。
周淮律喉结咽动,这些事情全都是误会。他对这件事情都已经忘记了,若不是江枝提起,若不是兰双刚才话里话外都是在骂他,告诉他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当初懒得和混混多说,就顺着混混的话说了句喜欢。但在裴子舒的嘴巴里,还能编造的有头有尾。
“高中时,是你爷爷来周家说你最近被人缠着,拜托我放学路上照顾你,我爷爷看在我们双方是世交的份上答应下来,所以我那天才帮你,这些事情在你嘴巴里怎么变成了是我们在交往?”
——她告诉江枝你们在交往,直到她朋友圈晒出和外国男人的合照。江枝才以为你们是分手了。她去美国找你,她以为你失恋了。她趁虚而入,所以她一直害怕你们会再续前缘,她每天都活在被裴子舒支配的恐惧里。裴子舒回国了,她明明知道这些事情是误会,就故意找人拍下你们的照片,告诉江枝你们旧情未了,不过,我也想问问你这个死渣男,为什么要去接机。
兰双的话在耳边,但是周淮律脑海里,全是江枝出现在美国的那天晚上。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他其实现在半会儿想不起来。
“你明明知道江枝是我老婆,还找人拍下这些照片编造发给她,骗她说我去接你下飞机,让她误会我出轨,裴子舒,你安的是什么心?” 他看着她,其实从兰双说完后他就明白裴子舒的想法,他直接戳破她心里的幻想:“别拿江枝和你比,你连她的头发丝都比不上,从高中到现在,我最讨厌你这幅做派。”
若是早点知道这些事情,他不会留到现在才来解决。
他虽然不了解爱情,但他了解自己,他从不会在感情上含糊不清。
周淮律的话,结合满地的照片,周母和老太太忽然就明白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为什么周淮律那么大的火气。这下,她们也扭头看向裴子舒。
老太太也没了好脸色,沉下来脸,道:“裴子舒,你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顾念世家之交,对你百般照顾,你为什么要故意编造事情欺骗枝枝?”
老太太指了指上面的标题#周少专程接机迎接裴大小姐回国,传闻称,裴小姐是周少爷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她觉得很荒唐,道:“而且你发的这些照片,你这是要发新闻?”
裴子舒咬着牙,流下眼泪,这幅样子,多半都是无话再为自己开脱了。
周母没有像老太太这样质问裴子舒。
反倒是回头,把周淮律的手摁下来,道:“淮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淮律挥开周母的手,目光沉冷,看着周母道:“没有误会,还有你。”
“那天我是不是说让她自己买机票回来就可以,奶奶也认为没必要费事走一趟。可是你怎么说的,一口一个世家之交,一口一个要重视,还要让我亲自去接她。”
他费事和周母争,费事去说这些杂七杂八的,便同意了。
但是也懒得再去一趟美国接她,所以下了飞机之后,安排公务机回去接。只是他的资料忘记拿,许特助打电话给裴子舒,让她下飞机的时候顺便拿来,没想到,让裴子舒在这段时间钻了空子。
周母被说的不敢吱声。老太太看了眼周母,立刻上前道:“好了好了,不要这样闹,让人看笑话。枝枝在哪里,淮律,你去把枝枝接来,裴子舒,今天你就在这里,给枝枝解释清楚——”
听到要去找江枝,周淮律忽然就沉默了。
他闭上眼,沉默许久后,不得不承认,说出这个事实道:“我们离婚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想离,内心认定她是妻子,她就还是妻子。
但是直到现在,当外人问起她时,他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离婚的事实。
或许是在这一刻,亲口承认离婚他才明白这段婚姻,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已经是断开的状态。
周家人脸色骤变。
老太太急了,指着裴子舒道:“裴子舒,你造孽啊。”
周母却反问道:“怎么这点事情,她就闹离婚——”
“够了没有。”
周淮律看着周母,他从不会对母亲如此不尊重,这次却道:“你为什么事事都挑她的毛病?”
周母没有见过这样的周淮律,他从小就懂事礼貌,对她也是尊敬有加。他这句话说的像是积攒已久的怨气,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就急了,道:“你以前每周都回来的,结婚后就变成每个月回来,难道就因为你认为我挑她毛病?”
“是。”
周淮律坦然承认,又问:“有没有?”
周淮律看了眼周母,问她,周母却低头不语,只因有没有,心里心知肚明。
“这个新闻的公司,是你前不久注册的。你打的就是江枝会离婚的主意。”周淮律把裴子舒的想法戳破,让她再无地自容:“所以你住在这里,趁虚而入。找准时机发新闻出去,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反正你认为大家会念着旧情,念着你刚死了爷爷,不敢对裴家怎么样。”
他眼神里是不容反抗的盛怒,也是怒火中烧后的做出的无人能够阻拦的决定,他道:“但是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裴家到头了。”
“不要,不要——”裴子舒顾不得捂着自己的脸,她放下手去抓周母,露出的是被尖锐纸张割破的皮肤,她顾不得被破相的难受,道:“周姨,你帮帮忙,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一时糊涂。”
周母还想开口,老太太也看不下去,直接开口呵斥道:“阿丽,够了。她在老宅住了一个多月,再怎么难受也缓过劲了,我好几次说让裴子舒离开老宅,你就非要她住在这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和裴子舒的妈妈感情好,但是现在,你儿子的婚姻重要,还是这个害人精重要?”
周母不敢开口。
“都闭嘴。”
周父拍桌子,怒喝道:“一个两个的,都没规矩,裴子舒,你收拾东西,离开我们周家。”
裴子舒哭着喊:“周叔——”
周淮律指门口:“滚。”
裴子舒哭的颤抖,捂着流着血的脸颊离开。
她离开后,老太太才安抚道:“好了,你消消气,也别这么没规矩——”
“别再和我说什么规矩了。”
周淮律道:“我就是活在你们所谓的规矩下,才会听你们的话去帮裴家。”
周父怒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
周淮律反问周父,眼里是盛怒后的迷茫-
他从未有过这种迷茫的时候,他该怎么样,他不清楚。
现在不是他想怎么样;而是他不知道他该怎么样。
去找她吗?
找了,她也清楚说了,她放下了。
她甚至连见他都不愿意,每次的见面都是横眉冷眼。她不会听他的道歉,况且道歉这个东西,他现在才后知后觉,根本没有任何用。
今天兰双说了很多话,他全都听进去了,他从没想过,在他未知的角度她的生活是这样的,兰双说的很对,她就是受了欺负,而他却还以为她是在闹脾气。
桌上的离婚协议书,现在在灯下,明晃晃,刺眼疼痛。
他喉结咽动,想拿起离婚协议书撕个粉碎,好似这样就能把这段婚姻挽救回来,但是他不是三岁孩子,他知道就算撕碎了,该走的人也走了,这段婚姻结束的时候,不是在这张纸上。
而是很多他不知道的瞬间。
周淮律坐在沙发上,他打开抽屉,把离婚协议书放好,却忽然看见抽屉里,一个黑色丝绒盒,它在这里,显得很突兀。
周淮律蹙眉,对这个盒子,既熟悉又陌生。
他手指微微颤抖,拿起盒子,打开的瞬间,就像打开了记忆宝盒,忽然想到了三年前。
他们刚领证的那天晚上,他处理完工作去洗漱,回到房间时,她已经端端正正的坐在床后边,那时候的江枝,穿着红色的喜庆睡衣,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左边的酒窝。
她笑了一天了,从早上出门就这样。
但是笑还不够,她从床上起身,走上来对着他撒娇道:“老公,你也穿这种红色的,今天领证的日子,要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周淮律低头看了眼那个红色的真丝睡衣。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艳丽的颜色,犹豫几秒还是说:“你穿就好了。”她穿的好看。
比她老是穿白色衣服好看。
“穿嘛。”
那是她少有的,那种诉求:“就这一次,以后不买了。”
他当时是穿了,后来她又献宝似得,拿出来对戒的首饰盒,道:“你都没时间和我一起选婚戒,但是我自己去买了,从今天开始我们领了证就是夫妻,夫妻嘛,当然要有对戒啦。”
他记得他当时只想睡觉。
于是就顺手把盒子拿起来放在床头柜,道:“好,先睡觉吧。”
直到他躺下了,却发现她还站在原地。
当时她就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低着头,刚才的酒窝已经消失,她轻声道:“好。”
然后她就躺在床边。
他第二天起来已经全然忘记了,直到现在。
这是他看到它的第二次,却忽然很难受,因为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她站在床边当时的眼神,是他那晚看着她走远时的感受。
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失落和难过。
周淮律心里的那块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当时没有记起来要戴,现在他手指有些颤抖,从盒子里抽出这枚戒指,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他记忆里,她从未问过他的圈口或者量过。
包括这枚戒指,都是献宝似的给惊喜。
但是圈口却如此合适,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着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观察。
看着戒指套上无名指的那一刻。
他才明白这段婚姻里,他真的忽略她许多许多。
——你不知道离婚那段时间她哭了多久吧,她在我家哭了整整四天,瘦成了皮骨头,那时候你在哪里?你关心她了吗?你在出差,你整天只有工作,怎么了,周家要破产了吗?
——你从来没看过她为你掉眼泪的样子,所以你以为她不会掉眼泪。因为她懂事不提要求,你就以为她没要求,你是不是以为,这段婚姻,给她一个名分就行了?
——其实离婚是对的,你们根本不合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其实今天兰双说得对。
她的生活,七年的过去,他都没有真正的,去做到一个男朋友和丈夫该有的关心和关注。
他们谈恋爱四年,结婚也是顺理成章,他以为这就是他们都想要的结果。却没明白,婚姻是他身为男人最基本的责任,也没想过,她真正要的是什么。
但是她从不会主动说她要什么,她乖巧,听话,懂事,在他埋头工作的时候,她都在周围,无时无刻,比如他揉揉眼睛,两分钟后,他的桌子上会有咖啡和茶,为什么会有两种?
他现在才明白,因为她不知道他喜欢哪个,她尽可能,尽所能去把所有给他。
但是现在,她连那个新闻都不想告诉他。
他清楚知道的,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想再提起了。
周淮律捂着自己的脸,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句话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句话带来的感受,是如针扎的窒息。
而那些不起眼的瞬间,是他忽略她的每分每秒。
手机在这时候亮起,是许特助发来的消息。
但是他却没点开,只因为目光停在了屏保上。
屏保是她的自拍,他起初并不知道知道这个屏保被换了,还是那天下车去找裴子舒拿资料的时候,裴子舒说了句:“你的屏保好可爱。”他顺势低头去看,他才看见自己的屏保被换了。
屏幕是她的自拍比了个C。
他当时低着头看手机,看到她的杰作,忽然就笑了。
但是他现在才看见,她比着的C里是低头工作的他。
他拿起手机,拇指的指腹,抚摸着屏保里在笑的女孩儿。这瞬间,他的心空荡荡,莫名其妙,忽然有点鼻酸,也是在这时候,他脸色微顿,忽然就想起了兰双的话。
——你知道她多在意你去接裴子舒吗,那两张照片她反复看反复看,她问我,为什么你对她就那么温柔,为什么对她就会那么温柔的笑。
周淮律沉默许久,他心里一顿,忽然就明白了,拿起手机跑下楼。
这次,他不想让误会堆积。
只是当走到门口被风一吹的时候。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很可笑。
为什么?
因为他急匆匆想去解开这个误会。
他问自己,难道解开,她就会回来吗?
她又不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才离开。
第27章 “你不用费心去找医生,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兰双今天第五次翻白眼。
她坐在沙发上, 看着在外面院子喂鱼的周淮律。他只穿着简单的长袖T恤和棉麻裤,袖口挽起,露出劲瘦的小臂,冷风徐徐, 他坐在池塘边把鱼饲料大把大把的丢进鱼塘里。
“再让他这么喂下去, 鱼塘的鱼都要撑死了。”兰双语气不善, 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正在沏茶的兰濯风, 撇撇嘴道:“三哥, 他住在你这里四天了,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赖上你了?”
已经三天了。这是第四天。
上次是江枝住在她家里, 哭了四天, 现在是周淮律住在兰濯风的家里,喂了四天的鱼。
兰濯风端起茶喝了口, 深邃眸子微动, 心知肚明却没有搭腔。
与此同时, 门口有身影走进来,周淮律又想进来抓鱼饲料。兰双抓起抱枕,摆在明面上的阴阳怪气道:“四天了,整整四天了,周淮律,你怎么只喂鱼, 不去忙工作了?”
周淮律脚步顿住。
兰濯风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兰双,他眼神向来不怒自威,兰双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三哥那双眼。她哼了声,满肚子酸言酸语又不敢说。
周淮律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向来梳的发亮的背头,现在也是随便往后一捋,他稍显颓废,连兰濯风递来的茶也不愿意喝。
兰双放下抱枕起身,满肚子坏水,故意说道:“不听你们这对老男人胡扯,我去给枝枝打视频。”
果然,周淮律听完这句话,身形微动,正如兰双的意,她窃喜离开。
兰濯风自然也看出周淮律的意乱,他将茶递到他面前,道:“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周淮律如实道:“我不知道,我连家都不想回去。”
“你不是不想,你是不敢。”
兰濯风的话撕开他心房的那道线,直接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在这不想和不敢的一念之间。
仿佛懂了他为何逃避。
家里全是江枝的气息,厕所里有她常用的洗发水沐浴露,走廊里有她买的挂画,后面的花园全是她种的花,空中花园到处都是她养的花。
她曾经炫耀,拉着他上去顶楼,献宝似的道:“老公,你看我养的花,漂亮吗?”
但是前两天他去顶楼看。
那些花如他们的婚姻那样,早已枯萎。
他以为自己是不想回去,不想去面对没有江枝的家。
但是根本原因不在于他想不想,而是他就算想,也没办法让江枝出现,所以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是不敢。
他根本不敢面对自己没办法操控的事情。
就像不敢去面对,也不敢去接受这个家里已经没有江枝的事实。
“是了。”
周淮律承认道:“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像找不到方向的人,迷茫在这场婚姻里。在那天晚上停下脚步后,那份冲动就像是被浇了水的柴火,再难以点燃,或许当人对某件事有了畏惧和畏缩的念头起,就难以再点燃自信。
“其实这段婚姻的失败,是因为你从开始就不珍惜,也没摆正好自己的位置,”兰濯风犹豫片刻,还是不得不说出他所在的角度,看到的问题:“你连你自己是谁,都没搞清楚。”
“你要问清楚自己现在想要什么,你才能去做什么。”
许久后,周淮律才从这句话里悟出点什么。
婚姻里,他是丈夫,却置身事外对妻子不管不顾,失败的原因,往往不是那个眼神,那个误会,而是长年累月的不懂珍惜,而离婚后他才幡然醒悟,但是身份早已发生变化。
所以他迷失在这段关系里,看不清摸不透。
你要问清楚自己现在想要什么,你才能去做什么。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江枝,他想要她回来。
这个答案是立刻浮现的,他的脑海里全是她的身影。
所以他要怎么做,她才能回来?
他拨开云雾,走出来,窥见一丝天光-
“患者是高血压突发的心绞痛,这是高血压常见的并发症,你们平时要多注意点不能让患者饮酒,而且尽量保持心情愉悦,毕竟已经是高龄了。”
江枝道:“医生,请问下,这个心绞痛,会不会——”
医生听懂了江枝的欲言又止,笑笑道:“放心,它不是像癌症那样,只要保持心情好,简单点就是别气到他,少饮酒,饮食作息健康的话,这个就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江枝彻底松了口气,她道谢,医生巡查离开后,她看了眼躺在病床上的陈沙,道:“听到没有,你要保持心情愉悦,不能喝酒,我要被你吓死了。”
陈沙靠着枕头,道:“好了好了,啰嗦。”
小舟去接了热水,听到这句话,道:“沙叔,你还嫌枝枝姐啰嗦,你知道今天早上多吓人吗。枝枝姐哭了一路,关哥吓得脸色都白了。”
早上他们在排练的时候,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原先以为是东西倒下来,没想到去到后院的时候,发现是陈沙倒在了地上,陈关背着陈沙就跑,送到医院来,才发现是因为高血压导致的心绞痛晕厥。
紧急抢救输液后,才捡回来一条命,现在他恢复好了精神,就开始耍小性子,陈沙听完小舟的话,又看了眼江枝那双红肿的眼,笑了笑,撑起身体,道:“这都老毛病,以后我不喝酒了。”
“滴酒不能沾!”
话虽如此,江枝其实心里明白,他多半的原因不是因为喝酒,他喝了一辈子了。只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陈妮和拆迁的事情,对他的打击都不小。
他虽然没说,但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气色就差了很多,这些事情都发生的很突然,对他打击不小。
小舟道:“邵先生在的时候,沙叔就好好地,邵先生刚被叫回北京没两天,沙叔就昏倒了。他走的真不是时候。”
陈沙道:“他玩的够久了。喊他回去也正常。”
“我去缴费。”江枝没有再继续待在病房,转身去交住院费,刚走,陈沙就道:“拿阿公的钱——”
“我有钱。”
江枝转身离开,在排队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她拿起手机看,是兰双的来电。
江枝立刻摁下接听,边排队,耳边是兰双在那边笑嘻嘻的声音:“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天周淮律来找我了,我把裴子舒做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了,他气的脸都黑了,开车就去找裴子舒。”
“我听说,他还把裴子舒弄破相了。”兰双大笑,电话里是掩盖不住的欢喜:“她裴子舒也有今天,而且我听我三哥说,这几天周淮律把裴家好几个项目都撤掉了,全部给别的公司做,裴家股票大跌,亏了好多钱,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裴家估计离破产不远了。”
“还有,裴家忽然这样,好多人去打听,然后整个香山澳都知道她是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她那群小姐妹现在都不敢和裴子舒来往了。”兰双把这些大快人心的话说完后,又道:“不过,我们好像误会周淮律了。”
江枝跟着队伍往前走几步,安静的听着兰双说,当听见裴家距离破产不远时,她心里也畅快,她不是白莲花,裴子舒当年不就是仗着裴家家大业大,对着她处处打压。
她这样,也算是风水轮流转。
她不会替她感到惋惜。
不等她继续问,兰双继续说:“周淮律那天来找我,我三哥也在,我问他高中的那件事,他说那只是裴老头去找他,拜托他帮忙的,不过你说,周淮律这人怎么这么懒呢,人家问他是不是喜欢,他也没心没肺的直接说喜欢。不过,裴子舒可真能编,周淮律压根就没去接机,只是去拿资料,她都能见缝插针,把事情编的有头有尾,而且公务机那件事儿,我听说是周姨要求的,她好像很喜欢裴子舒。”
听完兰双说这些,江枝的心里没什么波澜,也没有沉冤得雪后的喜悦,更多的是当成别人的故事来听,听兰双说起周淮律的母亲,她便随口道:“她是很喜欢裴子舒,如果不是周老爷子先安排了我和周淮律结婚,估计她更想让裴子舒当这个儿媳。”
刚好排到江枝,她把单子给了护士缴费,期间耽误了许久,江枝再拿起手机时,兰双已经跳转了很多话题,这下莫名其妙说道:“他现在住在我三哥这里,天天喂鱼,也不整理自己,你不知道,我从穿尿裤开始就认识周淮律,他从小就守规矩,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规规矩矩的衬衫西裤,格外注重精神样貌,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嗯,我怎么和你说?”
医院人来人往,江枝单手拿手机,单手把单子收入自己的口袋,只是单手不好弄,她就把手机夹在耳朵,用肩膀顶住,她边听兰双说,眼神抬起去找住院部的方向,只是眼神倏地顿住。
电话再次响起兰双的声音:“你知道一个贵公子,家道中落后的那种沮丧吗?”
周淮律穿着简单衬衫,休闲裤,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领口处没有像之前那样扣的板正,而是露出锁骨,头发往后梳,没有像之前那样一丝不苟的精致背头,稍显颓势。
“你是没看到他那张脸,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哪里像周大少爷。死渣男,活该,报应——”
他的确和以往大不相同,她记得他是极注重外表的男人,西装怀表,身姿挺拔,眼神里是对世界万物的运筹帷幄,好似世界在他手上,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但眼前的男人,低垂眼眸,那双素来漠然的眸子,几分胆怯,几分怅然。
江枝看着周淮律,低声道:“我知道。”
“他周淮律这个死渣男也有今天,不过周淮律没喜欢过裴子舒。我们误会他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前夫哥婚内不行,离婚后可以啊。”兰双道:“你怎么想的?”
江枝看着眼前人,四目相对的瞬间。
她忽然就想起他那天晚上说的那句:“我从未喜欢过她。”
“枝枝?”兰双在那边喊她名字,迫使江枝回神。
江枝把单据收好,不知道是在应兰双,还是在应那天晚上的周淮律,还是说给眼前的人听,她轻声道:“已经离婚了,再说这些没有意义。”
江枝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收起来,往周淮律那边走去。他站在原地,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他只能注意到她,看着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他垂在腿边的手指忽然颤抖。
还有半米距离的时候,* 周淮律心提到了嗓子眼,开口刚喊:“枝——”名字还没喊全,她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与他擦肩而过,留下身上淡淡的橘子香,离开了这里。
比起她擦肩而过的脚步,眼神才是令他窒息的。她看待他的时候,眼神里没有分毫,没有点滴眷恋。仿佛他,不,是真正的把他当成了路人。
连怨恨都没有。
他想去抓住她的手,指尖颤动的那一刻,她早已走远。
刚才她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她说:“已经离婚了,再说这些没有意义。”
他站在原地,垂下眼眸-
去住院部需要穿过花园,江枝走到花园的时候,手忽然就被人牵住。
她身形一顿,淡淡的松木香袭来,还没等她回头,身后的人就先开了口,嗓音低沉道:“枝枝,你别误会,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欠你一个道歉。”
他没有说我们谈谈,也没有说其他,而是说要为了以前找她道歉。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给你发信息,但是你把我的手机号码,还有微信都删除拉黑了,我找不到你,”他握住她的手,语气低微:“我刚才去班社找你,王声告诉我,外公今天早上心绞痛住院了,所以我来医院找你,我也想、也想去看看外公,可以吗?”
对于江枝而言,他这话说的过于卑微了,她从未听过他问她,可以吗?
他向来就是自己认为可以就是可以。
江枝没有对他低微的示好感到心软,她没理他。
他又道:“枝枝,我知道我以前很不对——”
江枝其实没有任何想和他说话的念头,更何况现在还是在医院,只是他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医院人来人往,都有意无意的看着这边,她只能打断道:“周淮律,你知道为什么我外公会住院吗?”
她本不想说的,但是现在又想说给眼前的人听。
“因为心绞痛——”
“不是。”江枝摇摇头,然后终于肯转身,她看着周淮律,面色平静,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争执,淡声道:“他是因为拆迁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
周淮律眼眸倏地颤抖,还没明白,却听见江枝道出缘由:“班社对于外公来说,是命。或许你不能理解,就像规矩对于你们周家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如果我和你不认识,那么今天我肯定不会怪你,但是我们之前是夫妻,拆迁的项目,肯定是在我们婚内定下来的,我想问你,为什么决定拆外公的班社,却不早点告诉我,不早点通知外公。”
而是要在什么都定下来的时候,还是从旁人的嘴巴里听的。
或许是因为裴子舒的误会,他现在对江枝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反复琢磨,他听出她的指责,立刻道:“其实我那次来禅城,就是打算见外公,把这件事情说给他老人家听,但是没想到看到你在唱戏,我们吵架了,我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而且,我以为——”
周淮律还没说完,江枝就笑了。
“你以为你赔20套房子给外公,外公会很开心,对吗?”
她猜出他的想法:“会觉得这个戏班换20套房子,很抵,对吗?”
周淮律沉默不语,而江枝也没有惯着他,声音清冷,道:“你知道吗,你就是这样,太自以为是了,你认为合适的,你就认为大家也觉得合适。你以自我为中心,从来不去在意别人的感受。”
江枝说的句句在理,他承认自己就是太以自我会中心,才会导致这段感情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兰濯风说的,他在这段婚姻里,从来就没摆正过自己的位置。
他是丈夫却没有丈夫的觉悟,任由妻子误会他出轨,她红着双眼递来离婚协议书的时候,他还满脑子都是出差,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在闹脾气。
从兰濯风那里离开后,他自己想了很久,找到了点眉目。
他明白自己想要的就是她。
想要挽回她,就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所谓摆正位置,就是做出改变付出努力。
而不是还停留在以前,对以前的忽略感到懊悔,然后就只会在脑海里陷入回忆。
所以他这次来到了禅城,对周家的事全然不理,他只想顺着自己内心。来到她身边。
尽管这个醒悟或许来得有点晚。
但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就是这样。
他只想对她好点,对她关心点:“枝枝,对不起,我来之前已经联系了北京那边的医生——”
“不必。”
江枝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回,低头的时候,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着的婚戒。
那瞬间,她只觉得可笑。
婚内的时候她给他,他不戴,离了婚才来戴。
“你不用费心去找医生,也不需要向我道歉。”
江枝说完这句话,忽然想到什么,自嘲笑道:“我只是忽然觉得很好奇,你现在听到我外公住院了,就会安排医生,会说要来看我外公,我很想问你,那次我问你要不要来禅城看外公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沉默。”
第25章 “我会改的,我会学的。”
医院里的人, 目光都看向这边。
江枝眼神就很平静的看着周淮律,是等待,她蛮想知道这个答案,不是因为还在意他, 正是因为放下了, 所以她才会像局外人问起他曾经的故事。
是轻描淡写, 不是歇斯底里。
他可回答,也可不回答, 她满眼都写着无所谓。
“其实——”他沉默几秒, 这次, 倒是先做了自我反省:“还是我的自以为是。我想的是我去禅城告诉外公拆迁, 顺便把他带回来。所以不打算告诉你。”
当时的沉默, 没想到她会记得。
他的安排听上去很是妥当,这个事情没必要去推敲, 因为周淮律不是那种喜欢事后说好话的人。
他这么说, 她便这么认。
没有半分其他的想法。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虽然花园人少,但不少老人坐在轮椅上,有的眺望天空,有的看向这里,她不是很喜欢被人盯着看,替这段对话总结了句:“所以, 别拿你的自以为是来衡量所有事情。”
“我现在知道了。”
他低着头,语气低微:“很多事情,其实不是我想怎么样, 就怎么样。”
或许直到现在反思后才明白,拆迁这件事他一意孤行, 他当时认为外公会来,那么就会来。他认为那么多套房子,外公就可以晚年无忧,根本没想过为什么外公坚持守着班社,也没想过外公可能也不会跟着他回去香山澳。
他在生活上和事业上完全是两极分化,缺乏思考,一根筋的认为他做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此时此刻的种种所有,她都看在眼里,他的反省,他的卑微。
她又想起刚才兰双在电话里说的话,他是变了好多,变得落寞了。眼神也多了几分惆怅,她没想过有天记忆里的人会发生改变,她记得,他从不会在婚姻上浪费时间,也向来整天忙的不见踪影,说话有说话的规矩,穿着有穿着的规矩,每条线该如何走在心里分寸越不得,哪里会像现在这样。
可即便他再怎么变,再落寞再可怜,她的心里也没什么想法,只是很好笑。婚内的时候,她也时常这样,那时候他眼里是死海,她看多了,现在就好像转移到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成了死海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有了山崩海啸。
果然,打败无情的人,只能比他更无情。
只是江枝骨子里的善良是天生的,不管是对他,还是任何人,她做不来冷嘲热讽,也做不来在别人挨饿时还吃饭吧唧嘴,她的心里有道线,他不要越过来,她就不会做多防御。
心里知道就行,无需次次强调,说多了反倒显得放不下。
所以她没再理他的自我反省,他反省他的,她不会在他的反省上继续输出。
她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了。
但是对于周淮律而言,他迷茫了很久,他想要抓住机会告诉她那些堆积的误会,所以窥见一丝天光,他就像死死拽住,不肯松手,他趁着她转身的时候抓住她的手。
那声音像干涸的稻田,听上去声音撕裂,道:“那天我不是去接她,是去拿资料,她说我的屏保好可爱,我低头看到的是你,所以我笑了——”
他从不是对裴子舒眼神热烈,那是他看向屏保里的她,看见她趁他不注意时换掉的屏保。
也是看见她古怪却美丽的自拍。
他从不会介意江枝换掉他的东西,包括手机的屏保。进入他的书房,或者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这种底线和习惯,是只有江枝也唯独只有江枝能够打破。
他是个不善表达的人,但是他以为她能懂,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
“我从未喜欢过裴子舒,我也从未喜欢过——”他握着她的手,手心软的像记忆里初次牵手那样,他当时惊讶,怎么她的手如此软和,他低头:“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忽略了爱的本质,是诉说,不是沉默。
就像这句变相的告白,他也从未对她讲过,因为他以为她明白,婚姻就是爱的结合体,于他而言,只是细细想来,许多无爱的人也能结为夫妻,喜欢这件事,他从未说过,她又如何能明白呢?
是迟来的喜欢,她等了十年,但是得到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儿,或许是她已经不再追求这份喜欢这份认可,她现在不是周太太,她只是江枝,仅此而已。
江枝连转身都没有,只是背对着他,叹口气,是无奈,是不愿再说,却又不得不告诉他:“其实真的,你不用和我说这些,我无所谓的,哪怕你现在喜欢别人,和别人在一起,我都——”
“我不会——”
他急于告诉她,这辈子他只要她。这是他从开始就下定的决心。
却听到她打断他的这句话。轻描淡写诉说这份坚持许久的不公平,道:“我不是因为裴子舒离婚。”
“是因为我爱累了。”
“周淮律,你不懂爱,因为你一直是被爱着的人,我、周家、所有人都把你捧起来。”
“你习惯了,所以你不知道爱是会累的。”
江枝把手抽回来,不小心被婚戒划到,冰凉的触感,如她的态度那样。
不留半分眷恋,转身就走。
周淮律站在原地,爱这个字,他知道,他还没参透。
可是——
“我会学的。”
他抬起脚跟上几步,走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她继续往前走,他没有拦下她,没有缠她,而是踩她踩过的砖,走她来时的路,只是想靠她近一点,想要告诉她:“枝枝,我真的会改的。”
你会看到的,她会看到的。
他这次来,就是带着这份决心。
她的身影没有留恋进入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周淮律的脚步就停下。
她听见了吗?
他问自己,他停在电梯门口,低下头,双手垂下。
心密密麻麻,这份酸楚,难以言喻-
他追上来说的那些话,江枝就当个笑话听。
他说他会学,他会改。
她用了七年都没教会他爱她,难道用离婚就可以教会了吗?
江枝回到病房的时候,陈沙已经恢复了点精神,陈关坐在旁边给他削苹果,见了江枝道:“你回来的巧,刚发出来的消息,下个月有场比赛,你要去吗?”
上次比赛输了,江枝整天闷闷不乐的,按照道理来说,以前每次比赛都要参加。但是现在刚好拆迁,陈关不确定他们还要不要继续唱戏,继续参演比赛,所以便来问问陈沙的意思。
陈沙的意思是,听江枝自己的安排。
“参加啊。”
江枝没有犹豫莞尔笑笑说:“肯定要参加,南粤又没倒下。”
如果不打算唱戏,她何必费心思去拖延拆迁的时间。
陈沙之前只当江枝当时说喜欢唱戏是哄他的,没想到她是说真的,听见她的决定,陈沙笑了笑给江枝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陈沙的外孙女,就凭你这股劲,阿公这个月都要好好的教你。”
“用不着!”
江枝立刻拒绝道:“你以后每天必须准时睡觉,不许喝酒,我和关哥,我们自己对自己练。”
“是啊,沙叔你就别瞎参和了,有事没事就刷刷短视频,打发时间,”陈关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想起什么,道:“对了,这不是听说要拆迁了吗?大家都在讨论拆迁之后是要重新找戏台,还是就这样解散。如果是散掉的话,他们就趁这段时间另弄副业。”
听到拆迁这两个字,江枝欲言又止。
她该怎么开口和陈沙说,拆迁的主办方就是周淮律。
要是外公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
陈沙住了晚,第二天就说要出院。
陈关咨询了医生,见陈沙状态还算可以,下午就允许了。
江枝把陈沙安顿好后,就组织班社的人开了会,把下个月比赛的时间说给大家听,就组织大家排练,这次依旧是那几个班社比赛,其中,也有百花班社。
自从陈妮去了百花后,百花每次比赛上报的就是帝女花。
“陈妮也只会唱这出帝女花,没了帝女花,我看她怎么办。”
“那我们这次选什么?”
“紫钗记也可以——”
“就帝女花吧。”
话刚出口,大家就都看向江枝。
帝女花不是最难唱的粤剧,但只因陈妮在,倒也不是陈妮的功底已经好到帝女花只能独她唱,只是南粤的人怕江枝和陈妮比,会有压力。
所以她说出口时,除了几个奏乐的老师傅,要在台上唱戏的几名角儿都很惊讶。
“别这么看着我。”江枝把自己认为的解释道:“我要唱戏,我肯定要每出戏都唱,不能因为陈妮唱,我就不唱,难道我要一直给自己心里暗示,认为自己不如陈妮,以后的唱戏生涯里,再也不唱帝女花了吗?”
这不现实,她要做的是唱自己的戏,陈妮也不是她的人生目标。也更不是自不量力的认为她会在短短时间超越陈妮,对于江枝而言,只要能超越上次的自己,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不求与人相比,”江枝握拳笑着道:“但求自己超越自己。”
陈沙在戏台后听的一清二楚,坐在椅子上,倏地就笑了。
戏台上响起梆子和粤胡响起,帝女花就开始排练起来,江枝刚来的时候,就是唱的帝女花饰演宫娥,这次演的是旦角。只是在排练到最后,汗水挥洒下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不过短短数月,她比来时多了几分鲜活的力量,找寻到了目标,正往从来都没设想过的人生方向走。
她不知道这个事业选择是对是错。但她相信事在人为。
我们都是人生的主角,只要主角愿意,哪哪都是康庄大道。
排练到了晚上,大家轮流洗澡。
江枝还想继续练习,毕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去比赛。
但她没选择在戏台上打扰别人,也不给想要休息的人带来她还在排练的压力,毕竟整个班社,只有她的基本功比较差,没必要拉着早就基本功合格的人陪着她训练。
她回到二楼,打开了帝女花的粤剧视频,跟随着手机里的音乐,在小客厅练习眼神和青衣步。
这些小动作看似简单,但实际每个点,每个抬手的幅度,都需要花费心思去琢磨和牢记。唱到快的地方时,手抖动的幅度,还有随着梆子加快时,脚步也要变得很快。
她沉浸在这出戏曲里,早已忘了天地,也忘了为何会选择这条路,更顾不得去思考今天早上出现的人,还有他说过的话。许久后,江枝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
江枝吓得立刻停下锻炼,拿起换洗衣物跑到了里面的卫生间,洗漱睡觉。
第二天,她起的稍微有些晚,十点才起来的,楼下已经传来大家开始晨练基本功的声音,她洗漱完急急忙忙的跑下来,走到楼梯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陈沙笑呵呵的声音:“将军!”
随后是道男人的声音,稍微低沉,带着谦卑:“外公又赢了,一早上,我都没赢过一把。”
江枝脚步顿住,这个声音——
她从拐角处走出来,看见的就是和陈沙面对面坐着的男人。
周淮律穿着安哥拉红薄款初秋上衣,下身是黑色的休闲裤,领口处金属纽扣异常显眼,和昨天在医院时,有几分差别。稍微收拾了下,精气神好些。
他坐在陈沙对面,中间是棋盘。
“我知道你哄着我,让着我。”
陈沙笑意满满,接过周淮律递来的茶,喝了口。
与此同时,周淮律把棋盘重新摆放,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主动去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态度端正道:“其实今天来也是想和外公认个错,拆迁是我的公司定下来的,早就定了,但是忘记问您的意见。也忘记告诉您,把您给气着了。”
他就这样把拆迁的事情说出来,江枝眉头蹙起,怕气到陈沙她想走出去阻止,但是没想到听见陈沙笑着道:“我早就猜到了。”
陈沙心里也清楚,他这个院子顶多也就能分10套,和隔壁舞狮馆一样,20套已经是极限了,当他看到分的数量时,就大概猜出,是谁暗箱操作,给了这个大手笔。
他身边除了周淮律,谁还能那么大能耐?
起初陈沙听见拆迁后,的确是不愿意,原因是对班社有感情,但是人老了想东西也感性,生死就在眼前,黄土都埋到了脖子,那几天短暂的执拗后,也想要为班社的人谋点福利。都是跟着他数十年的人,其实大家的家境陈沙心里头都有点数。陈妮也是因为看不到头,所以选择离开,陈沙从来没怪过陈妮,毕竟人都是择良木而栖。
她的离开没错,只是这二十多年的养育,好像在她眼里半点恩情都没,不免令人寒心。
他倒是真的看开了那样,道:“他们跟着我大半辈子,陈关、王声,他们年纪也到了,要成家立业,小舟她们,也要嫁人,老师傅们拼了半辈子,拿的都是几千块钱的薪水还要养家,这嫁人要嫁妆,娶媳妇要彩礼,攒钱买房子也不知道要多久,这样拆下来每个人都有,我也算是给他们个交代。”
“每个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你是商人自然站在商人角度,我是班社的主人舍不得也正常,犯不着道歉,人老了,进医院是常有的事。”
江枝没想到陈沙会这么说,心里那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毕竟战战兢兢的担心他知道是周淮律拆迁,却没早告诉他,怕他往更深层次的地方猜测。
她松了口气,手搭在青砖石墙面上,想要抬脚走出去,却刚好和坐在陈沙对面的周淮律对上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先移开了视线,连分他眼神都不想。
他跟没看见似的,起身面色温润笑着道:“枝枝,你睡醒了?”
江枝不想理会。
但是陈沙刚好看过来,她只能淡淡嗯了声算是回应。
她走到了陈沙那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拧开喝了点水,就在这时,她眼尖的扫到了戏台那边看戏的陌生男人,手上还拎着个药箱,她把温水咽下去,道:“阿公,这是谁?”
“前天你告诉我阿公进了医院,我去北京请的大夫。”她分明问的是陈沙,周淮律跟听不懂似得,抢先回答。
他这句话,给陈沙的感觉,像是他们还每天都联系。
那天他在医院说过这个,她当时只当是放屁,放了就忘了。
“你也真是的,他每天那么忙,你还去告诉他这些事情干什么,还要特意从北京给我请大夫,”陈沙话虽如此,但是老年人得了点东西就爱炫耀,那眼神里是止不住地欢喜,估摸着等会儿就要去外面巷子挨家挨户说他的外孙女婿知道他进了医院特意去请了大夫来照顾他,毕竟江枝唱戏,他就炫耀了个把星期,他笑着指责完江枝,又看着周淮律,道:“其实不需要那么麻烦,我们这个身子骨从小就累习惯了,这点小病痛不碍事。”
周淮律余光看着江枝,见她安安静静的喝水,他便松了口气,然后温润的笑笑,回应陈沙道:“这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心意,这些年来,总是忙工作,忽略了您和枝枝。”
他话说的太体面,他从不说这种好听话。
江枝看了眼周淮律,面无表情把水杯放下就去戏台排练。
他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午餐的时候他已经不在。
但是江枝心里头是认为他把拆迁的事情交代了就行,她不会生气他今天忽然的到来。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她起床又看到他。
依旧是陪陈沙下棋,一下就是一个上午。
起初陈沙还会愿意下,但是他本就不是文雅人士,下多了就烦了,他只想刷视频,这盘棋结束,陈沙便关心询问道:“是不是就快回去香山澳了?”
工作对周淮律来说,是比命根子还要宝贵的东西。
谁知,下一秒。周淮律便道:“我和我爸说了,这段时间在这里陪外公,公司的事情,已经全部交给我爸了。”
江枝喝水的动作顿住。
这下,她是彻底不开心,眉头蹙起。
“那再好不过了。”陈沙说完,干脆不装了,就不下象棋,拿起了手机刷视频。
江枝心里不悦,却没表现出来,只沉声道:“我去巷口买包子吃。”
“哟,今天知道吃早餐了?”陈沙把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拉下来一点,看着江枝的背影,阴阳怪气:“每天不吃早餐迟早把胃搞出毛病。”
周淮律看着江枝的背影,温润笑笑道:“我去陪她。”
江枝走到了巷子尾,这里人比较少,比较偏僻,四周都是石砖,要穿过小小的道才能去到小卖部。
她没穿过去,就站在这里。
不一会儿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随后身后人道:“枝枝。”
“别这么喊我。”
江枝回眸,看着周淮律,面色冷淡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说要留在这里陪外公,那就意味着,他要每天都在这里。她每天都能看到他。
他看见她眉头的蹙起,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语气低沉道:“我只是,想陪陪外公。”
“我知道他不知道我们离婚的事情,如果我一直不出现,我怕他会猜到——”
“难道你是现在才不出现的吗?”
七年,早干嘛去了。
江枝没有给他说好话的机会。
听出她不买单,也明白自己说的话她不会相信,周淮律只能道:“拆迁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想,陪陪外公就算是道歉。而且外公的身体,医生说不是特别好,让我留下来,可以吗?”
周淮律低着头去看江枝,询问的语气,等待时,喉结咽动,眼神里少了几分自信,眸子里多了些破碎感。
和之前那个高姿态的周淮律有些出入。
江枝眼眸微动。
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就像她之前猜不透他的心思。
下瞬,只见她面无表情道:“可以。”
周淮律有那么瞬间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暗暗的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疼痛袭来,他才确认没听错,松了口气,嘴角微微带了点笑:“枝枝,谢——”
“我们去把离婚证办了。”
她知道他不愿意去办,香山澳的规定,有孩子和没孩子的离婚都有区别,而起诉需要三个月到半年,双方没有孩子的情况下去办,等一个月才可以拿到证。
话音刚落,周淮律的笑容僵在嘴角。
她这是在提条件,他要出现在这里,就必须要心甘情愿去和她领离婚证。
他只是想改变,想学习去爱,但是条件是这样的——
第29章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小巷子里的风吹过, 天气开始转凉了,几个小孩奔跑而来:“我要吃草莓味的。”小孩儿拿着钱跑着路过他们,准备钻过小巷子去隔壁的小卖部。
“枝枝姐姐,早上好。”
路过的小女孩儿笑, 朝她打招呼。
江枝摸摸她的头:“早上好。”
欢笑声, 嬉笑声。
和面对面站着却沉默不语的两个大人不同。
不同她浑身轻松的惬意, 男人僵在原地,眼神里黯淡无光。他五官生的绝美, 尤其是那双眼睛, 眼型狭长, 眼尾微垂, 很标准的开扇双眼皮。
这种眼睛不管什么角度, 笑或者哭,都有独特的魅力。
江枝见他犹豫, 便开口道:“你不同意也没事, 我可以起诉离婚,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但是我想,我们之间不必要如此。”
不管是周家还是江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和平分开, 对谁都好看。
她把路都堵死了,逼着他走上那条绝路。
他不答应,她便起诉。
他答应, 至少还能短暂的留在她身边。
明明记得前不久,她语气还是小心翼翼的说:“你会和我离婚吗?”可是现在, 她变了,离婚在她嘴里好像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没什么所谓,也成了他们沟通时必须会出现的话题。
好像除了离婚就没别的可以说了。
许久后,他才开口,答非所问:“这些年,是我没做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没有去关心你的身体,照顾你——”
江枝安静等他说完:“我答应你去领离婚证,但是这段时间,能不能,允许我出现,不要再提起离婚的事情?”
他姿态低微,商量着对他不公平的事情。
“可以。”她很爽快的回答,无甚所谓,好像早已笃定他会答应这个要求。
因为利益才能让人心甘情愿,或者说他不得不答应这个要求。他要想出现,肯定是要同意,否则她起诉,他也拿她没办法。只是起诉时间太久,她不想耗到半年那么长远。
江枝现在才明白,只要女人不把婚姻看成是灵魂深处的共鸣和生命里的唯一。只是简单的,看成是合伙做生意时,心里就能没有任何波澜,凡事都变得简单许多。
至于他所谓的要求,她冷静想想,其实没什么所谓。真正放下的人,他就在眼前也无法再掀起任何波澜,她其实更在意的是陈沙,周淮律短暂的出现在这里,对陈沙而言,或许能打消这份顾虑。
她说完就离开了,没有在这里和他继续拉扯。
周淮律站在原地,她爽快的答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宁愿她说不要,又或者有那么些点的情绪起伏,也不要她这样无所谓。越无所谓,越是放下了,但凡她抗拒点,都证明她心里还有些放不下-
江枝回到班社,看见了蔡双。
上次吃饭的时候陈沙介绍过他,听说已经去了国家戏曲院,在粤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和陈沙聊着天,看见江枝走进来,他起身打招呼:“枝枝。”
他们其实没怎么聊天,就是偶尔他会在微信里问好,但是江枝对蔡双的印象也不差,他这么喊她,自己也无所谓,她走上前,莞尔道:“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听说沙叔住院了,就来看看他。”蔡双侃侃而谈,问道:“我刚才听说你们这次已经报名参加了比赛,唱的是帝女花?”
江枝点点头,还没开口,就听见蔡双道:“那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已经退出班社进戏曲院了,不会有竞争关系,不碍事。”
蔡双讲话时,温温柔柔的,从穿衣打扮、谈吐方面来看,他是个很斯文的人,穿着白净的衬衫,气场不像周淮律这种商人那般强大,自带戏曲人的文人气质,又不像女人家那样娇柔。
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陈沙在那次聚会就说过他们很熟,看来是没有吹牛,他既然主动开口,江枝也不客气了,蔡双在戏曲方面的造诣,肯定比她好,毕竟进了戏曲院的人,到底是真本事,她笑笑道:“那我就真不客气了。刚好有些地方,还是握不住精髓,等你有空,看我们排练场吧。”
“现在就来。”蔡双从凳子上起身,陈关也跟着起身,笑着道:“来来来,托枝枝的福,让蔡教授来指导指导我们。”
“关哥,你少打趣我。”蔡双勾着陈关的肩膀,然后走到了台下坐着,老师傅们喝了口水,各自坐在自己的乐器旁,开始奏乐,江枝和陈关很快进入角色。
周淮律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戏台上,江枝走着他看不懂的步伐,然后唱着他听不懂的戏词,她捏着嗓音,手指翘起兰花指,指天指地,掩面遮羞,往前走,往后走。
总之,和他记忆里的人大不相同。
他记忆里的她,是素净的高马尾,然后是长发及腰,总爱穿着白色长裙,她好似钟爱白色,但是离了婚后,从初见到现在,他从未见她穿过白色的衣裳,她甚至都把很宝贝的长发剪掉,卷成了大波浪,虽然变得更好看了,但是他却总有种抓不住的感觉——
他就站在趟栊门的门口,看着戏台的他们演出,她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或许看见了,也当做没看见,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这场排练结束,他才回神。
也是在这时,他才看见,戏台下有个陌生男人。
他从凳子上起身,然后道:“很不错,枝枝,你这个地方——”他边说边走上台,学着刚才江枝的动作,像是示范,但是在周淮律看来,这个男人做的还不如江枝好看。
虽然他看不懂,但是他觉得江枝做的就是最完美的。
但是显然,江枝很买账,她很虚心的点头,接受这个男人提出的问题,周淮律听着听着,忽然就听到江枝道:“那肯定好啊,那我去换个衣服。”
蔡双笑着道:“好,那我等你。”
周淮律站在门口,看她对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么客气,还要换衣服出去,酸涩的感觉直接覆盖了理智,心里不是滋味,等陈关和蔡双都离开后。周淮律没忍住,走到了江枝的身边,* 道:“他是谁?”
“你们要去哪里?”
“你还要换衣服,你们要约会吗?”
他一连三个问题,迫使江枝停下脚步。
不像对蔡双那样的客气,看着他,江枝面无表情语气冷淡道:“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
是啊,什么身份?
周淮律该怎么开口,他犹豫片刻,嗓音低沉道:“我们刚才说好了——”
“我只是允许你出现,”她说了句让他无法辩驳的话:“不代表你可以来干涉我的事情。还有,等我这次比赛完,我们就去香山澳。”
时间就迫在眉睫,她无法分神去趟香山澳去领证离婚,因为她还有事情和江远修说,一来二去会耽误几天,现在的每分每秒对她来说都很宝贵。
她说完去了二楼。
周淮律站在原地有话在心口难开。
班社里的穿堂风从身上刮过,忽然就把他的思绪勾到了大学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在私宅喝茶,高湛和兰双熟悉,拍了拍兰双的肩膀,又去拍江枝的肩膀:“两位大小姐——”
没想到,江枝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看着高湛,故作严肃道:“诶,高湛,你别碰我啊,我等下告诉我男朋友。”
高湛摸不着头脑,却也很是配合她玩闹:“江大小姐,告诉我你男朋友是谁,我倒要看看是谁,让你那么死心塌地,连肩膀都不能拍了——”
江枝听完,起身跑到了周淮律的身边,勾住他的肩膀,笑的眼睛弯弯道:“我男朋友在这。”
当时只觉得她可爱到无法形容,大学四年她像个树袋熊,他走哪,她挂哪,形影不离,半会儿没见到,她就会追着问,像个小蜜蜂一样,嗡嗡嗡的,“你去哪里啦?”
“为什么不理我?”
“你这样不理我,我会担心你的安全!”
他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右肩,那种被她勾的发疼的滋味仿佛还停留在昨天。
但是现在呢?她已经完全判若两人。
她不再是那个沉浸在感情里别人碰都碰不得的女孩,也不再会把周淮律是我男朋友这句话骄傲的挂在嘴边,更不会主动限制和异性的交往。
她从不让他费心的。
但是如今,那双眸子如片死海,半点波澜没有。
也会字字句句告诉他,她的生活,不允许他来插手。
江枝换了件裙子,她走下来时,蔡双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江枝走到了陈沙面前,交代这次出行的目的道:“戏曲院的老师来了禅城,蔡双说带我去见见。”
陈沙一听,立刻道:“好,去见见也好。”
江枝说完就往门口走。路过周淮律的时候,她非但没说什么好话,反倒还低语道:“不要跟上来。”
她半分不收敛,好像没有看见他站在原地的落寞和难受,反倒还挥舞刀子,在她心里刺来刺去,他还只能强颜欢笑。因为陈沙他们看向这里。
他不能让陈沙看出破绽,他心里清楚,根本不是因为离婚证,他才能出现在面前,而是因为陈沙的健康。毕竟他要是知道离婚的事情,一旦知道了,那么江枝都不会再允许他出现-
禅城的星级酒店内。
江枝见到了戏曲院的教授。这个教授看了蔡双的舞台表演,主动联系蔡双邀请他加入戏曲院。
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是戏曲人的文雅。
江枝从她身上,仿佛看见了陈丹的模样。
如果陈丹没有嫁给江远修,是不是也是成为戏曲院的教授,是不是也是这样受大家仰慕。
若说这顿饭之前,江枝对戏曲院的了解只是听陈沙说过戏曲院有多好有多顶尖,也是以前陈丹能走的除了婚姻之外的康庄大道。她对戏曲院的认知,仅仅只有这两个。
但是这顿饭结束后,令江枝震撼的,不是戏曲院的顶尖,而是这位年近五十的教授举手投足间的文雅,还有言语间独属于女人的自信,她在这顿饭期间,领悟到了另一层人生道理。
或许女人的魅力,往往不是来源于金钱和美貌或者嫁个好人家,而是有份事业,有独立和自主的意识,就像这位教授一样,她说天南说地北,侃侃而谈。
那是源自于骨子里的自信,也是她曾经在婚姻里,丢失的东西。
这场饭局持续到晚上的十一点。蔡双送她回到了班社门口,道:“教授和我说很喜欢你,期待有天能进入戏曲院,我们一起工作。”
江枝很认真道:“今天谢谢你带我去见教授。”
“别那么客气。”
蔡双看了眼手表,客气礼貌道:“太晚了,我先回去了,等下次回来禅城,我再请你吃饭。”
“是我请你。”江枝和蔡双挥手道别,转身推门而入。
班社已经静悄悄了,她关起门,往二楼走去,走到二楼上面时,没想到却看见周淮律坐在走廊的石凳上。
他头发微微有点湿,双手架在木架子上,抬起头看着天上的弯月,侧面轮廓绝美清晰,不得不说,他的容貌的确是绝世无双,不可多得。
江枝收回视线,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用回去吗?
“外公留我在这里住,我答应了——”
江枝眉头蹙起,她刚要开口骂他,却听见周淮律先开口道:“不过你放心,我睡隔壁的房间。”
他早在晚上就上来看了,隔壁还有个房间。
她站在原地,单手握住门把,既然是陈沙开口,她不好再说什么,她想去开门,却忽然看见他递来个深绿色的瓶子,瓶子里的东西响起窸窣的声音,她低头看去。
“我记得你以前每天晚上都吃,这是我从家里带给你的。”
江枝低头看着这瓶褪黑素,边拧动门把手,边道:“我现在不吃这个了。”
她走进去自己的房间,却听见周淮律迫不及待的问:“为什么?”
他跟着走了进来,眼看就要踏入门槛,江枝眼疾手快用门抵住他的脚尖。周淮律的脚被门撞痛,他闷哼,然后看着她不留情面的举动,沉默片刻,忍着心里的难受,缩回了脚。
其实本不想解释,因为没见过有人上赶着挨骂,但是她还是开口道:“这是褪黑素,我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精神紧绷睡不着所以才会经常吃,但是现在我精神很好,不需要吃。”
周淮律握着这瓶褪黑素,喉结咽动,他站在门口,低着头,没想到自己显得殷勤居然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他胸口法闷,低声道:“对不起。”
江枝才不去理会他的对不起,抬起手就要关上门,没想到就在关门的瞬间,他的手就用力的挡住,只要她没看见,或者再关的快点,他的手就会被门夹伤。
“你——”
“其实外公是让我和你一起睡。”他打断她想骂人的话,莫名其妙开口说这个,然后抬起头看向她,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是诚恳:“但是我知道,你不想和我睡。所以我去隔壁的房间睡。”
他语气低微:“因为我想让你开心点。”
所以他哪怕再想知道今天她和蔡双出去是为了什么,说了什么,他都不敢问,因为他怕她生气。
江枝眼眸微动,双手搭在门把手上,许久后,她很理智的说:“去睡隔壁是你应该做的,而不是为了让我开心点才去睡隔壁,毕竟我们之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
江枝是半点软话,半句好话都听不进去,她关上门,隔绝了彼此。
周淮律站在原地,许久后,才去了二楼隔壁的小房间。
他坐在竹子编织的椅子上,这个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和她的房间比起来,简直天和地。不一会儿后,他听见早上排练的粤剧音乐,从细微的脚步声里,猜测出她应该是在练习。
此时夜深人静,她刚从外面回来,没有片刻停歇,马不停蹄的开始练习。为了唱戏这件事情,她很努力,不再像以前,闲暇时间就是种花养鱼。
周淮律看着书桌上的一堆废纸,还有很多新的笔记本。
他随意翻开本,背影落寞,孤独。
耳边是她排练的戏曲音乐,他拿起笔,写下了心里,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直到三点,音乐声才结束,而周淮律也合上笔记本走到了床上。
周淮律很高,一米九的身高,躺上去显得床很小。他从未睡过这样的床,硬硬的木板。睡上去很难受,翻个身就是吱呀的响动。周淮律只翻了一下就没再翻,因为隔音不好。
他怕吵到她的睡眠。
因为她说,和他在一起,她才会精神紧绷,会睡不着。
他不愿她再因为他,精神紧绷,去吃褪黑素-
第二天江枝又睡过头了,十点才起来,下去后,周淮律已经在和陈沙聊天。
江枝拿起保温杯喝了水就冲去锻炼。
早上一般都是先做基础锻炼,下腰、蛮子、然后练完基础的,在午饭前会腾出三个小时排练,吃午饭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半。
午饭是谁有空谁做,偶尔是陈沙,偶尔是老师傅,偶尔是小舟她们。今天她排练的比较晚,老师傅们和饰演宫娥的人吃完了,江枝和陈关才排练完,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
周淮律和陈沙也等他们两个人。
江枝吃了几口,眼眸就蹙起,然后看向陈沙,道:“阿公,有没有胃药?”
“胃痛了吧?”
陈沙起身给她拿来了胃药,轻哼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早餐不吃,午餐不准时,晚餐又吃一点。
周淮律这两天也发现了江枝的毛病,而且陈沙不知道的是,江枝排练到凌晨三点。
但是江枝根本没听陈沙的话。
当天晚上听着隔壁又传来江枝排练的声音,周淮律坐在凳子上,沉默片刻,拿起手机搜索胃痛,一排一排的知识点,最终总结出,按时吃饭就不会这样。
可是她不愿意按时吃饭——
她连早餐都不吃。然后就去下腰、剧烈的运动和锻炼,吃完晚饭后,每天又排练到那么晚,胃里的那点存货早就被消耗没了。
周淮律看着手机发呆,倏地,想到了什么——-
江枝醒来时比昨天要早点,她依旧是去后院拿保温杯喝热水,但是今天,餐桌上已经有了包子和豆浆,江枝眨眨眼,问陈沙:“这谁买的早餐?”
陈沙头也不抬道:“淮律昨天看你胃痛,特意去买的,让我叮嘱你吃完再去锻炼。”
江枝低眸,早知就不问了。
陈沙道:“快点,我看着你吃,吃完你再去锻炼。胃是你自己的,搞坏了疼的也是你。还能疼到别人的身上吗?而且这是淮律大早就去给你买了包子豆浆,现在又去厨房给你做饭——”
话音刚落,厨房里就响起碗筷砸碎的声音。
吓得江枝瞬间看了过去,陈沙哟了声,对江枝道:“还不赶紧去看看,别让他割到手了。”
江枝站在原地没动,陈沙推她:“你快去啊。”
江枝这才抬脚走进去。厨房里面乌烟瘴气,桌面上一片狼藉,垃圾桶里是煮熟后又倒掉的菜,她走进去看到的,就是周淮律穿着条纹衬衫和西裤,蹲在地上拾破碎的碗筷,锅里还有需要翻炒的菜,他很心急的要拿去炒菜,又很心急的要去捡地上的碎片。
手忙脚乱下,手拿起碎了的碗片时,被用力一划,指腹鲜血留下来,他英俊的眉蹙起,薄唇发出轻轻的嘶声,顾不得血,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口,拿起锅铲就翻炒。
炒着炒着,才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江枝。
他握着锅铲的手顿住。
那瞬间,他似乎有些意外,然后立刻握拳把自己受伤的手指藏起来,但是血还在流,没有停。
江枝手扶着门框,看着周淮律的这幅样子,她转身离开。
周淮律的手放在煤气灶的旋钮上,那瞬间,他的心里像是坨了几千斤重的石头,她不来还好,来了,又走。像是把他的心,抓了又松,松了又抓。
就在下瞬,江枝又走了进来,把止血贴递给他。
是黑白的熊猫款。
他以为她会帮忙贴,会帮他止血,但是江枝只是把止血贴递给他,没有帮他撕开,没有帮他贴起来,转身关掉了煤气灶的开关,喊了句:“关哥,你进来一下。”
他眼眸微动,心高高悬起,道:“枝枝——”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江枝打断他的话,其实她都明白,但是却没有波澜,语气淡漠如他以前那般:“其实,你这样只是感动你自己而已,没人领你的情,包括我。”
第30章 “做饭难吃。”
江枝说完, 就把锅里煮糊了的菜全部倒掉,然后把锅洗干净。
他的脑海里全是她刚才的那句话
——其实,你这样只是感动你自己而已,没人领你的情, 包括我。
她其实心知肚明他为何会做这些, 说的这两句话前半句还是疑问, 后半句直接否定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可令他难受的, 是后半句的话。
“我没有说要谁领我的情。”他替自己辩解:“我只是想能为你做点什么, 看你胃痛, 我就想让你按时吃饭, 给你做点养胃餐。”
“我不需要。”江枝拒绝接受他给的好, 把锅洗干净后晾干,抽了厨房纸擦干手上的水渍:“我需要营养餐, 我可以去找营养师。做营养餐不是你身为周少爷该做的, 这些事情还是适合交给佣人。”
“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她最后那句话此刻令他有些耳熟。
那时候她早起为他熬制的天麻汤包馄饨,他也是这么回复的。
交给佣人就好。
可是他当时并不是那层意思——但是算了,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和当时那件事情,就是被辜负了心意,不管他今天做得好不好吃, 有没有做成功,她这么说都是辜负。
当你想给某人制造惊喜,为了某人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哪怕只是刚行动,对方说了这种话, 你都会认为,对方辜负了你的心意。
这跟你为什么不需要这份惊喜没有任何关系。
与此同时,陈关走了进来,看见周淮律的手,哎哟声,然后赶紧又去拿了药箱。
他离开的这个期间。周淮律就任由血流下来,他的脚步像是打了木桩,半寸挪不得。眼神也像是无形中有根线,线的那头是离开了厨房的江枝。
因为整天的食材全都被周淮律浪费了,直到晚上大家都只能点外卖吃。
晚饭吃完江枝就去二楼练习。
期间,江枝收到了蔡双发来的视频,她打开看了眼,是戏曲院的动作指导模版。
蔡双发来语音:【偷偷发给你看的,不要外泄。也不要外传。】
江枝立刻向蔡双道谢:【谢谢你蔡双,这个指导视频对我来说帮助真的很大。】
蔡双发来了语音:【不客气,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江枝对着视频练习,慢慢纠正自己动作上的缺陷,在纠正的过程中,江枝发现,每个动作教授指导时,都会强调放软自己的腰身,放软自己的肢体,不要僵硬——
江枝练习到最后发现自己好像就是视频里的教授说的,有些人缺少了柔软放不开,所以每个动作都有些僵硬,江枝觉得这和她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就像帝女花里的旦角是公主的角色,公主就应该是富贵样,娇滴滴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是后面面临亡国后,她又不得不坚强起来独挡一面。
她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帝女花里公主前期娇滴滴的样子,她就做不来——
她从小到大就放不开去撒娇,不像很多女孩子那样,敢哭敢闹敢温柔。
就像她会比划兰花指,但是她的兰花指里缺少了戏曲里女旦角们所需要的柔弱,楚楚可怜的感觉。她的眼神需要看着某个地方定格,但是她做不到柔情似雾、妩媚却又娇柔的看着某个地方。
说白点,她做不来这种扭捏的感觉,她放不开。
她骨子里和很多普通女生一样,缺乏自信,觉得自己稍微扭捏点,就会被人嘲笑。
她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而周淮律坐在隔壁的房间,把这一切都听了进去。他听到她对另外的男人道谢,也听到了那个男生说的话,他垂眸,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发呆。
原来离开他之后,她身边对她好的人,那么多。
邵均,蔡双,还有班社里的人。
明明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他发现,自己做的还不如外人好。
周淮律把止血贴撕开,露出已经泛白的伤口,他看着伤口发呆,记忆里,他好像从未见她受伤过。他反问自己,她以前受过伤吗,她为他做饭的时候,有没有被割伤过?
那时候的他,又在干什么?-
因为指导动作的视频被她反复观看,江枝当天晚上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盲目练习到凌晨三四点,而是睡个了早觉,第二天九点她就起来拉着陈关他们排练了帝女花。
她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未来还是拘泥于现在?
想要未来就要改变现状,把自己的底线突破,敢于去放开手脚,若是拘泥于现在那么她就会进退两难,水平不上不下,戏曲院看不上她唱戏时的拘谨,退下来放弃她自己又不甘心。
因为放弃之后她干什么呢?
回去继承江家的事业吗?那这样她还是要回到香山澳,和周家人周旋,不管她愿不愿意,要想在香山澳混得下去,必须要讨好周家。说的好听点是继续当江大小姐,但是就算她不和周淮律复婚,她也还是要和别人联姻,江远修不可能会放弃任何帮助江家的机会,而她就是江家的牺牲品。
她不想走婚姻这条路,陈丹就是在婚姻里失去自我,才会导致错失机会,而且她也有段失败的婚姻,她明白,不管是和任何人结婚,婚姻都不能带给女人好处。
那如果不走戏曲的路,走别的路。
那谁又能肯定她的下一条路不是像戏曲这样放不开手脚,又落得不上不下呢?
这种滋味才是最令人抓心挠肝的。她若是真的要逃离香山澳,离开这种被人安排命运的日子,那就必须要自己挣脱自己给的牢笼,改变自己放不开的性格。
不要太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所以她放开手脚,在戏台上放软身体,配合饰演驸马的陈关,捏着娇柔的嗓音,掩面流泪时,看着戏台下的方向,悲戚戚的提起袖子擦拭眼泪,娇羞时,那双狐狸似的眸子轻轻的眨啊眨,娇而不媚。
排练结束的时候,连陈沙都忍不住为她竖起了大拇指:“有进步,非常大的进步!”
见陈沙这么说,江枝的心里松了口气。若是刚才结束后陈沙说还不如之前的神态好,那么她应该会陷入纠结里面,好在,陈沙眼里是十分肯定的赞赏。
与此同时,周淮律从后院走出来,看着戏台上的江枝,道:“可以吃饭了。”
他话是对着她说的,但是陈关王声他们立刻起哄跑下去。
“我来试试周先生做的饭菜,”王声先跑了,小舟跟上,然后是老师傅们,陈关最后道:“我也试试,看看他们两公婆谁的厨艺好。”
所有人都走了,戏台上只剩下江枝,和戏台下的周淮律。
她以为自己昨天说了这些,他就会放弃做饭。但是没想到他还在厨房折腾。
周淮律到南粤好几天了,这几天里,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注重装扮,西装马甲和怀表,每天都是简单的衬衫搭配休闲裤。但是尽管再简单的穿搭,都改变不了他浑然天成刻在骨子里的老钱气质。在这个破旧的巷子里呆多久,也改变不了他和她以及这里的人,完全不是同个世界的现实问题。
就像他是周大少爷这个身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他屈尊做这些,为大家做饭,融入班社,对于江枝而言,更多的感受不是感动,而是非常的不习惯。
江枝走下戏台,往后院走去。
班社里的人都拿起碗去装菜,菜品很是丰盛,鱼虾蟹,青菜,汤。
她是知道他的家世,知道他从小到大被人伺候着的,所以不抱有希望去想着他做的饭菜多好吃,但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甚至没去了解周淮律的身份,只知道这是江枝的老公,只知道他是做生意的,了解到的,也只是他做的生意还不小。
所以,班社的人去尝试吃他的饭,顿时爆发出阵阵的唏嘘声。
江枝也夹了起来,吃了进去,然后咀嚼的动作顿住。
周淮律坐着,看向江枝,忽然有些紧张。
但是江枝没发出评价,是王声忍不住皱眉:“我去,这也太难吃了吧!”
“咸死了,周先生,你以后还是下棋吧,做饭不适合你。”
周淮律顿住,他没有再餐前试试味道,因为觉得不合礼数,而且做饭而已,应该不会很难,毕竟他都是按照食谱的步骤来的,他立刻拿起来夹了一筷子,吃到了嘴里,发现,是很难吃,但是——
他惊讶的是,为什么他们觉得难吃,都那么直白的说出来,不给别人留面子。
他从小到大学习的都是不许驳了别人的面子,旁敲侧击的说就好了。
此时,小舟忍不住吐槽道:“枝枝姐,怎么你们两夫妻做的饭都那么难吃。”
“你们平时在家里,谁做饭啊?”
江枝一听,立刻反驳小舟:“我做饭才不会难吃,我包的馄饨很好吃。”
此刻,陈关听不下去了,他道:“你刚来南粤的时候那几天都是你做饭,你知道为什么后来大家都劝你不要做饭,让你去打下手吗?”
“为什么?”江枝问。
“因为你做的饭真的不好吃。”陈关很认真的说实话:“看是好看,但是你调味料下太多了,什么都放,那几天我们都没吃饱,出去开了好几次小灶。”
那时候都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刚认识,但是现在不管是江枝还是周淮律,都在班社那么久,一来二去的都熟悉了不少,对周淮律,他们都把他当成了班社的一份子。
说起话来也是直来直往,所以小舟道:“你包的馄饨我们没吃过啊,不过周先生,你应该吃过,枝枝姐包的馄饨好吃吗?”
周淮律顿在原地,单手握着碗,单手拿着筷子。
他没有回答,王声喝了口水漱口,煽风点火道:“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枝枝又不会那么小气。做饭好不好吃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周淮律拿着碗,在众人等着看戏的视线里,没有如他们的愿,道:“好吃。”
众人不买账,起哄道:“她是他老婆,周先生当然维护枝枝姐咯。”
江枝咀嚼着白米饭,眼眸低垂,似乎是在想事情。
周淮律的余光看向江枝,心里也在想事情-
因为食材又被周淮律浪费了,到了晚上的时候,大家晚餐只能吃外卖。不过九点,大家都喊饿,陈沙已经睡着了,班社里的人坐在后院商量着点宵夜吃。
周淮律看见他们在后院,于是上前,道:“你们想吃什么,我请客。”
听到周淮律要请客,王声立刻笑着道:“行,大老板要请客,咱们宰他一顿。”
周淮律温润道:“应该的,我把你们的食材浪费了,害你们两天都没吃饱,实在是抱歉。”
他这句话说出来,班社里的人顿了顿,他这话说的太规矩,太客气,太礼貌,让大家有些尴尬,原本轻松愉快的氛围被他这句认真的道歉,弄得他们不知所措。
王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没怪你阿——”
他们在这个大家庭里习惯了这种互相玩笑,互相损对方,特别是宰客,他们最是喜欢了不管是谁请客,他们都要宰。但是周淮律这句话接的,把班社里的人都给整懵了。
“淮律,你讲话太规矩,太客气了,”陈关先打破尴尬,道:“我们都喜欢开玩笑,说你做饭难吃,也不是贬低你,就是把你当成家里人看待,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直来直往习惯了,我还经常骂王声睡觉打呼噜——”
王声爆了个粗口:“怎么又扯我身上了?”
“我没有往心里去,就是觉得很抱歉,让你们两天都没吃饱饭。”周淮律觉得解释有些苍白,他干脆坐在他们对面的空凳子上,想用行动告诉他们,他没有介意,道:“你们想吃什么,我请客。”
江枝刚从陈沙的房间走出来就看见大家在后院围着周淮律,拥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站在原地,不免觉得惊讶,他什么时候和班社的人混的那么好了?
她记得他以前最是讲规矩,但凡佣人说话声音大点,他都会皱起眉头,他喜静,不喜被打扰,连偶尔的放松都是去私宅,自己安安静静的喝几杯茶。
这和他以前的习惯显得大不相同。
他任由南粤十多个人围着他叽叽喳喳,陈关的手都撑在他的肩膀上,王声整个人都快贴在他的身上,他就坐在石凳上,脊背挺直,面色和善温润,没有半点儿不耐,几个小姑娘一口一个姐夫。
小舟看到了江枝,立刻从人群里走出来,拉着她上前道:“枝枝姐,姐夫请我们吃烧烤,声哥说等下去买啤酒,你想吃什么?”
小舟不给江枝反抗的机会,拽着她就往周淮律的身边塞,让她坐在了周淮律的身边。然后把手机塞给她,道:“点,快,我们饿死了。”
“你们吃就好了,我不饿——”江枝想把周淮律的手机推开,却被小舟强硬摁住,小舟快馋死了,说:“求你了,我们真的好饿,我馋这口烧烤好久了,好贵的。”
“快点快点,”王声催促道:“等下我们还有正事要谈呢。”
江枝被大伙叽叽喳喳,闹得耳朵疼,南粤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她不能扫兴。毕竟他们现在对外的关系还是夫妻,她要是表现出不情愿,只怕是会被认为她不愿意请客,于是只能拿起手机,随便点了串,然后道:“你们点——”
王声把手机递给老师傅们,然后班社的人又围在老师傅那边,叽叽喳喳的点着东西,他们一走,身边的人身上的松木香就袭来,独属于他的香气在鼻尖环绕,只要他们再靠近一点点,肢体就碰在一起。
周淮律眼眸微动,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喉结咽动,语气低沉道:“枝枝。”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江枝也不想听,她装作没听见若无其事的起身,然后对着小舟道:“你们先点,我先去洗澡。”
她找到合适的理由离开。
周淮律坐在石凳子上,面前早已没了她的身影,他垂下眼眸,无声叹息-
江枝洗完澡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她洗了个头,把湿了的头发吹干。刚把吹风机关掉,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是小舟道:“枝枝姐,外卖到了,快下来吃,大家都在等你一起。”
江枝只能应道:“来了。”
她不好让大家等,再吹了会儿头发就跟着小舟走了下去,去到后院的时候,班社的人和周淮律不知道在说什么,大家都很专注的在听。
小舟替她解惑道:“刚才声哥和姐夫说,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副业,既不耽误排练,又可以挣点钱。最好还是粤剧的。然后姐夫就说,最近很多人都在自媒体做这些事情,让声哥他们不一定要非得解散班社,可以以南粤的这个名字,在自媒体上宣传粤剧,这样也可以有经济来源。”
小舟边说,他们边往前走,映入眼眸的,就是满桌的啤酒。
陈关举起啤酒瓶,对着周淮律努了努下巴——
江枝不由得又想起周淮律,他这个人最是讲究,啤酒这东西,估计他入不了眼,他虽然不喝酒,不胜酒力,但是内湾有他的酒窖,里面的洋酒、红酒,都是有严格的温度要求,周家人对生活的品质,最是多要求。
她低眸,只觉得他会置之不理,但是没想到,周淮律拿起面前的啤酒瓶,和陈关碰了下,然后仰头喝了进去,应该是太冰,太苦了,他眉头蹙起,脖子以上全都红了。
江枝走上前时,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她坐在班社们特意留给她的位置,也就是周淮律的身边,刚坐下,他就把自己碗里的烧烤递给了她,道:“试试看好不好吃。”
王声:“哟,真会疼老婆。”
班社的人哄然大笑,但是江枝看着面前的烤青椒和烤豆皮,可是这些都是她不爱吃的。她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在一起七年,他连她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更多的情绪。
周淮律还以为是他拿的她不喜欢吃,他边和陈关分析现在的自媒体,边用余光看江枝,她低着头,头发还湿湿的,小舟给她递了啤酒,她端起来喝,然后小舟又给她拿了韭菜和金针菇,还有鸡翅,江枝全都吃了。
小舟:“枝枝姐,你不喜欢吃豆皮和青椒是吗?”
江枝嗯了声:“我不喜欢吃青椒,里面的籽太辣了。”
啤酒冰镇的感觉太刺激了,他的喉咙很辣,凉到了心里,不免觉得太过于失职,居然连她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都不知道,夹得还全是她讨厌的。
周淮律端起啤酒又闷了两口。
他越喝越多,越喝越多,好像那些压抑和不能说的话全都闷在了酒里。
江枝低头吃着,忽然下/腹一阵热流,她喝着啤酒的动作顿住,忽然想起,她好像明天就是来月经的日子,她最近忙着练习,倒是连自己的生理期都忘记了。
而且,她的房间里,还没有卫生巾——
与此同时,不知道谁喊了句:“没啤酒了。”
江枝立刻接话:“我去买。”
她起身,马不停蹄的往外走,因为她想顺便去买卫生巾。
她的身影消失的很快,周淮律坐在石* 凳子上,忽然就想起前几天两人谈话时的那个巷子,她要是自己去买酒,就得穿过那条黑乎乎的小巷。
这条巷子没有路灯,周围都是老人早就睡下了,整条街都黑黑的。去小卖部还要经过巷子里的垃圾堆。江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照亮,刚照下来的那瞬间,一只黑黑的东西穿过。
江枝定睛一看,瞪大了眼睛。
“啊——”
是她最害怕的老鼠!她及时捂住了自己尖叫的嘴巴,自己怕得要死,还怕担心吵到别人。
她从小到大最害怕老鼠,看见的瞬间脚底发软,手立刻扶住巷子两边的青砖石,她被吓得已经忽略了身后的脚步声,直到身后浓烈的酒味袭来,有双大手掌心温热的托住她的腰肢,她才惊恐的回眸望去。
周淮律喝醉了,低着头看她,红着眼,浑身都是浓重的酒味。
江枝被老鼠吓得心跳加速,“让开——”她推开周淮律准备往回走换别人来买酒时,周淮律却伸出手不由分说,单手将江枝抱了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臂弯处——【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