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放弃你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所以, 你们就这样离婚了?”
兰双听完了全部过程,看着窝在沙发上戴着眼罩冰敷的女人,眼神里满是心疼。
半个小时前,江枝忽然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她说:我离婚了。
兰双不相信, 却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她的身边是小小的行李箱。
她说, 这是她在周家三年,为数不多的行李。
江枝的眼睛很酸痛, 也很肿, 她闭着眼, 感受眼罩带来的舒适感, 在兰双这里她可以毫不掩饰, 任由声音难听嘶哑,回答道:“是啊, 长痛不如短痛嘛。”
江枝说得好轻巧, 可是兰双怎么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和脆弱。
她心疼道:“我以为你是说赌气的话, 没想到你真的舍得离婚。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会认为周淮律是最好的——”
兰双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从江枝和周淮律这段不公平的恋爱开始,兰双就兼顾了劝分大师和安慰大师,她看不惯周淮律对她的无所谓和敷衍,更看不得江枝痛苦。
所以每次她希望兰双和周淮律分手,却又希望周淮律能够对江枝好点, 至少不要让她难受。
就像现在一样,江枝的痛苦煎熬她看在眼里,实在是忍不了了, 兰双双手抱胸,她克制, 却实在忍不住又骂了几句:“周淮律真不是男人。你说他要是喜欢裴子舒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干嘛要背着你去见面,裴子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知道你们结婚了,非得插上一脚——”
“算了算了,不说他了。”兰双看着江枝戴着眼罩,唇色苍白,忽然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起身抱住江枝,手在她背后拍了拍,温柔安慰道:“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要忘记一个人,放下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能放下?
她住在兰双的房子里,有家不能回,因为父亲不让。
亲情和爱情同时的抛弃让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手机只有江远修发来骂人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一通周淮律的电话。她的心里拧成团,胃口也不好,吃几口就吃不下,提不起任何精神。
三天里她没有真正的睡过长觉,因为闭上眼就是周淮律,撑不住了就眯了会儿,睁开眼的那种落寞感比不睡还要强烈上几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
兰双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变着法子的哄她开心,但都没什么用。
离婚后的第四天,兰双从兰家回来后就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她问的都是废话。
兰双的眼睛肿起,眼角下是淡淡的黑眼圈,她皮肤白,一熬夜眼圈就遮不住。
但江枝还是道:“好点了,到底怎么了?”
直性子的兰双,少有这种难言的时候,许久后她像是豁出去了,道:“既然你们都离婚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今天回家,听、听我奶奶说那天晚上裴子舒哭晕过去了,然后醒了后就要死要活的。你婆婆说怕她想不开,说让她先住在周家,等缓过这阵子再说。”
兰双说完,余光去看江枝。
江枝双目呆愣坐在餐桌,碗里的粥始终没有喝一口,这已经是她第四天对食物没有胃口了,她本来就瘦,现在离婚加失恋,让她整个人短短四天又瘦了五六斤。
锁骨突出,消瘦颓废,任谁来看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然是江家那位出了名的美丽大小姐。
江远修说过,如果能让她婆婆选择,周淮律的妈妈肯定更想选裴家那姑娘。
这些话就像是刀又扎了江枝的心。
她就这么看着兰双,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没离婚,裴子舒住进去周家,那么她会造出什么问题?
婚礼还能如期举行吗?
她不得而知。
在这一刻,她忽然庆幸自己先说了离婚。
主动放弃和被迫离婚,她还是会选择前者。
“枝枝?”
兰双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引得江枝回神,兰双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兰双这里,像个窝囊废。可是让她回江家,她也不愿意,江远修只会自私的要求她去找周淮律和好,认错、道歉。
当她听见周家收留裴子舒的时候。
她甚至不愿意留在香山澳,因为这里处处是他的痕迹,是周淮律的天下。
哪怕出街,或者打开手机刷刷时事,都能看见香山澳对他、对周家的随处报道。
那她能去哪?
她握着调羹,失神迷茫的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不在这里,她可以像孟浔那样,找个地方简单的过生活。她可以不去管周淮律和裴子舒,甚至不去想他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可是她能去哪里?
江枝脑海里忽然想到了某个地方——
那是周家人最看不起的,却是最看重她的-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不远处传来《帝女花》的粤曲台词,随后响起梆子敲击的声音加快节奏,参杂了二弦的柔美旋律、锣鼓在调节节奏感、扬琴正在为这出曲目,加快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巷子一排老式地砖,墙角地下有些地方冒出青苔,几株杂草向上生长。行李箱的轮子转动,白鞋踩在古砖,沿着老式巷子一路往前走,距离戏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具有年岁有些老旧的趟栊门敞开,门把上两个大环,锁还是老式铁链穿过两个大环,开口处用锁头缠住,如今正耷拉在左边那扇木门处,门口两边有石墩,可以坐在这里乘凉。
沿着敞开的大门放眼望去,里面几根大木头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几个人正在排练。
戏台下,有位秃头老人正躺在躺椅上,手捧保温杯,优哉游哉的听戏,时不时的还指指点点:“妮子,帝女花你从小唱到大,今天怎么老唱不好?”
戏台上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穿着短袖长裤,虚心接受指教道:“沙叔,我再试试看。”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呼吸准备再尝试,眼神看向门口处,瞬间惊喜道:“枝枝?!”
这句枝枝,让秃头老人立刻转身。
戏台上的男女都往门口看去。
只见江枝站在石门槛外,浅蓝色牛仔裤搭配衬衫,腰身纤细,长发及腰,白嫩的手抓着行李箱的杆子,墨镜卡在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红唇微扬,朝着戏台上的人挥挥手:“阿公。”
阿公,是禅城这边人喊外公的说法。
秃头老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满脸笑意走上前,边走边用禅城本地话喊外孙的口吻道:“阿妹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阿公你要来啊,阿公去接你啊。”
陈沙说着已经走到江枝面前,眼神里是挡不住的疼爱。他捏了捏江枝的脸庞,哎哟了几声,然后顺手接过江枝的行李箱,这一提,差点没把老腰给闪了。
他有些尴尬:“怎么这么重?”
行李箱里面是她全部的行李。江枝莞尔道:“阿公,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收的衣服比较多。”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感冒了?”陈沙盯着江枝的脸左右两边看来看去,“喉咙发炎了是不是?”
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她状态很不好,又哭了几天,声音听上去很嘶哑。她不想让外公担心,只能含糊点头,班社里的陈关帮忙提行李。
陈沙两手空空,带着江枝往里走去。
班社就是平时住的地,前面是戏台,从旁边穿过去,后面是一座大型的老式青砖房,这里一砖一墙都有年代感,中间的天井露天的,下雨还会洒雨点进来,两旁石砖铺路,中间是吃饭厅,有沙发电视,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各有四个房间,有木制梯子向上是二楼。
江枝小时候常来,二楼是陈沙特意留给她的小天地。
“你回来的巧,”陈沙开心的带着江枝去了二楼:“阿公前段时间比赛,拿到了奖金,给你买了张新的床,我想你办完婚礼应该要回门,他们那里的人娇生惯养的,肯定住不惯硬板床,我就给你买了软垫。”
他说完,刚好推开木门,二楼前面是客厅,后面才是房间。
客厅是石砖,带着好闻的青草味,和上次外公住院回来时不一样。二楼的客厅有新的沙发和茶几,往里走,推开了卧室的门,不止床和床垫换了,还有新的衣柜和梳妆台。
唯一不变的就是里面有个木箱,是她小时候玩的玩具,被陈沙珍惜的收藏起来。
“谢谢阿公。”
江枝笑着走进去,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床上蹦了蹦。
陈沙表面嫌弃,笑了笑说:“都多大人了,还蹦床,羞不羞?”
江枝轻哼了声,不理他。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其实我这几天还想打电话给你,让在办婚礼前来阿公这里住段时间。总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虽然你结婚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没办婚礼,阿公就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
他叹息:“等下个月办完婚礼,就真的是别人家的咯。”
他感慨道:“阿公还真的是舍不得。”
江枝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开玩笑似的道:“那我要不离婚算了,不要让阿公伤心。”
“呸呸呸,好端端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不吉利!”陈沙瞪了眼江枝,然后想起什么,道:“看你好像又瘦了,前段时间我得了赤嘴胶,我去给你泡起来,再杀只鸡炖汤给你喝。”
陈沙笑着说完,转身就走。
江枝坐在床上,看着充满外公爱意的房间,虽然她是忽然决定回来禅城的,但是现在看来,她的决定好像没有错。
这个世界上,也就剩下外公真心疼爱她了。
江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锁骨突出的自己,抬起手,轻轻的把墨镜摘下来,双眼很红,像是过敏引起的结膜炎,但其实应该是哭到发炎了,眼睛下面也是肿的,为了不让外公看见她的气色不好,她甚至化了浓妆,但是眼睛还是很明显。
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肿起的眼皮,总不能一直戴着眼镜,正考虑该怎么办——
“阿妹,你想吃走地鸡还是麻鸡啊——”陈沙忽然走了上来,抬起头就看见站在镜子前的江枝,她扭头,红肿布满血丝的双眼被陈沙看的一清二楚——
江枝忽然慌了,想去拿墨镜,故作轻松:“阿公,你下次记得敲门呐!”
“你眼睛怎么了?”陈沙上前,蹙眉看着江枝的双眼,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陈沙沉思片刻,道:“跟你爸吵架了是不是?”
江枝张张嘴,沉默片刻后,顺着这个理由嗯了声。
江远修经常和她吵架,陈沙也知道,或许对这个理由他能接受,毕竟陈沙有严重的高血压,江枝不敢赌他会不会被离婚这件事刺激到。
陈沙低头,若有所思。
江枝没看见陈沙的眼神,她不知所措。
下秒,陈沙上前抱了抱江枝,拍了拍她的背:“难怪戴着眼镜,你怕阿公看到笑你哦?”
“阿公不会笑你的。”陈沙哄她,像小时候那样:“阿公很开心你今天能回来陪我,你要是有时间,就在这里住久点,好好陪陪阿公。”
外公身上是老人最喜欢的花露水的味道,明明是在网络被人拿来当笑话的老人香水,但是江枝却觉得很好闻、很安心。
江枝把头埋在外公的肩膀,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
晚饭的时候,江枝还是吃不怎么下,但是为了不让外公看出她的异样,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好在陈沙并没有继续给她添饭,只是把赤嘴胶熬的汤给她装了一碗。
“阿公吃饱了,去前面看他们排练,下个月就要演出了,不能耽误。”陈沙叮嘱她:“吃不下就多喝点汤,赤嘴胶很贵,要差不多两万块,你别浪费了。”
江枝故作轻松的嗯了声,直到陈沙离开后,她才把碗放下,随后下意识的打开手机看信息。除了兰双问她是否平安到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离婚,决定放下就不要再去想,再去期待。
婚内的时候他都没有给的关心。
离婚后怎么可能会给?
她摁灭手机,不想再去因为他影响胃口。
只是下一秒,前面的戏台忽然发出尖叫惊到江枝。
她立刻起身,踩下天井抄近道往前面戏台走去。
戏台上扮演丫鬟的小女生扭到了脚,疼的眼泪直掉,陈沙蹲下来抬起她的脚仔细看了看,嘶了声:“怎么这么不小心,都错位了。”
江枝踩上台阶,低头一看,果真是肿了好大一截。
“赶紧送她去医院。”
陈沙对着陈关道:“送完就回来,别耽误了排练。”
陈沙是个老顽固,陈关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江枝,她正愁没什么事情可做,便主动道:“把车钥匙给我吧,我送小舟去医院,你们留在这里排练。”
陈沙看了眼江枝,也没反对:“也好,你去送吧。”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刚进门就听见陈妮的唱腔,江枝扶着小舟进去,给她上了药酒后就去找陈沙。
戏曲讲究的是配合、大到唱腔、小到眉眼的传达、眼神的沟通、小舟虽然饰演的是其中的丫鬟,但是缺少她,陈沙皱着眉头,总觉得哪哪都不满意。
江枝倒是看的有滋有味,她干脆就坐在陈沙的躺椅上,静下心来看这出粤剧。
这出帝女花讲述的是崇祯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以及吏部尚书周兴之子周世显的悲情爱情故事,随着扬琴的加快,伴随着陈妮的那句戏腔唱出:“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帝女花要完整的唱完整场,需要三个小时。
这次,陈沙难得没有喊停,任由陈妮他们唱。
随着梆子敲击、锣鼓响起,二弦优美的调子响起,帝女花的故事也在唱腔和眼神中体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陈妮倒在陈关的怀里,宣告了这出帝女花的结束。
外公笑她:“那么喜欢看?”
江枝猛地回神,才发觉,帝女花已经唱完,他们都已经下台去洗漱了,而她坐在陈沙的躺椅上,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能心无旁骛的看完这出粤曲。
陈沙捧了花生和小酒上前,挪了张板凳坐在江枝面前:“陪阿公喝点小酒,聊聊天。”
“你血压高,还每天喝酒。”
“人生在世,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喝死了就喝死了,喝不死第二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陈沙丢了颗花生在嘴里嚼了嚼,道:“心里藏着事,会得心病,不能说的话,就用酒送下去。”
江枝看了眼陈沙。似乎是在琢磨他的这句话,然后低下头,端起酒浅浅的抿了口,白酒是辣的,刺激到喉咙跟火烧一样。
但是酒入肚的瞬间,头是发麻的,很短暂的爽快。
酒杯放在桌子上。
陈沙忽然问:“姓周的,他知道你来了这里吗?”
江枝顿了顿。
她该怎么回答?-
“什么?”
美国高层住宅内,这里是出了名的安保环境好的富人区。
落地窗前,男人长身而立在深灰色的地板上,面色冷峻,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单手解开袖口,许特助走到身后,边替周淮律捏住衣角,方便他脱去西服,边重复刚才那句话:“王妈打电话给司机,说是太太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许特助把脱下来的西服搭在手腕处,然后把怀表解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入高级丝绒的软盒里。不怪他轻手轻脚,但凡他稍微醒目点,都知道这个怀表价值不菲,他需要从秦朝时期开始攒钱,不吃不喝,才能拿下那条链子。
“少爷,太太是不是生气了?”
许特助适当提醒他:“或许是太太觉得少爷您总是出差,毕竟婚期快到了。”
周淮律踩着拖鞋走到了办公桌前,当他坐在黑色真皮椅上时,他才无甚所谓道:“不用管,过几天婚礼要开始忙她就会回来。”
许特助只能沉默,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说什么,随后又记起一件事,理应要汇报道:“裴家的小姐住进了老宅,是老太太觉得怕她想不开,让她住进去的。”
周淮律拿起文件翻了翻,剑眉蹙起,也不知是因为说的那件事,还是文件里某些地方不满意,他将文件合起来,对着许特助道:“把非遗的文件拿给我。”
许特助立刻上前,从众多的文件中精准抽出一份文件。
“你刚刚说什么?”他边看文件,边问。
许特助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人这样,他总是对别人的话不甚在意,需要你反复叮嘱他才会把这些事情记在心上,甚至工作多起来的时候,他都需要反复叮嘱周淮律签字,他才会落笔。
不过许特助倒也能理解,毕竟他每天的工作几乎是超负荷的,偶尔累到凌晨通宵,第二天还去开会,国内外两头跑,若是周家还多个一儿半女的,周淮律也无需如此忙碌。
许特助将刚才的话重复,只听周淮律道:“老太太开心就行。”
许特助跟在周淮律身边那么些年,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的话外音,开心就好,不是真的希望你开心,而是别白白好心给出去,反倒受累折腾到了。
毕竟裴家——
周淮律吩咐道:“下个月的行程空出来一天给非遗这个项目。”
许特助被打断思绪,立刻应了声,拿起ipad在满满当当的行程里扫了眼,最终定格道:“下个月只有一天空期,是之前太太说要试婚礼西服的,是改别的行程,还是——”
“就这天。”
周淮律几乎没有犹豫。
而许特助道:“好的,那我就按您平时穿的西服尺寸给管家。”-
在禅城的第二周,江枝胃口比刚离婚时稍微好些。
陈沙会变着法子的给她做早午餐,她吃完后就会躺在陈沙的躺椅,看他们在戏台上排练,听听粤剧,缓解噪杂的心情。
只是到了晚上,还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江枝觉得吃好,喝好,还要睡好,才能是彻底放下周淮律的表现。
于是她为了让自己晚上能够安心入睡,开始包揽了班社里的早午晚餐,开始时,大家还会碍于表面功夫夸夸她,但是两三天吃完后,真的不耐饱,因为江枝做的饭菜,不好吃——
于是江枝就在戏台下给班社里的人打下手,端茶倒水,什么活儿都干。
陈沙看不下去了,又看了眼崴脚到现在都没好的小舟,脑子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
正好,他们刚好唱完,江枝又上前,给陈妮递了毛巾让她擦汗。
陈妮接过道谢,然后笑着道:“你去歇会儿吧,陪着我们忙前忙后忙一天了。再忙下去,我估计你都会唱了。”
陈妮是外公陈沙捡来的孩子,跟着陈沙姓,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旦角。
江枝不敢应,她连续看了两周,的确有些动作和台词都能记得下来,她笑了笑没说话,陈妮又道:“不过看看就好了,学唱戏也没什么前途,有企业想要把这里收购弄成非遗街,到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班社该怎么办了。”
江枝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啊?”
陈妮笑了笑:“没有,我乱说的。”
她笑着转身离开。
下一秒,江枝就听见外公道:“阿妹啊,过来。”
江枝立刻跑下戏台,走到了陈沙面前,道:“阿公。”
“我看你忙前忙后闲不下来,”陈沙笑笑道:“反正你还没那么快走,这样,你帮阿公一个忙。”
江枝微微愣住,看着外公,好奇道:“什么忙?”-
“阿公,这、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江枝看着镜子里穿着粉白色粤剧服,袖口垂下,脸上被小舟涂满了粉白色颜料,两边发丝盘起,珠宝点缀,发冠戴在头上,是正儿八经的粤剧小旦的妆造。
她看着自己,都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唯独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像狐狸眼,却又比狐狸眼要温柔上几分,如秋水雾雾般的小狐狸眼,是江枝特有的。
“相信自己。”
陈沙拍了拍江枝的肩膀:“下个月,你替小舟演出。”
“我——”
江枝正欲开口,陈沙却笑着道:“唱戏可不轻松。”
言外之意,就是唱到累了就能好好睡一觉。
江枝忽然就沉默了,原来她这么忙碌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睡个好觉,外公都知道。
她顿了顿,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然后她学陈妮那样,抬起兰花指,倏地笑了:“阿公,我妈以前也这样唱粤剧吗?”
陈沙提起陈丹,眼里是惋惜,亦是不舍,却又感慨:“你妈是旦角,也就是粤剧里的主角儿,她唱戏有天赋,你现在演的是小旦,就是给陈妮打打下手,和你妈可比不了。”
外公在偏袒妈妈,江枝忽然就笑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跟着梆子走——”
江枝在戏台上,听着粤曲,跟着陈沙的指导,身临其境的感受着粤剧带来的文化熏陶,她在这一刻,什么都忘记了,脑海里只有: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见陈丹在书房里,走青衣步手拿折扇。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站在戏台上才明白,妈妈是在偷偷怀念,曾惊艳四座的自己。
唱戏的确很累,江枝在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她没有心思没有空闲和时间去想、去怀念周淮律,因为每天睁眼就是在戏台上数自己的脚步,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神态。
“明天就要演出了,大家别紧张,和以前一样就好。”陈沙走到江枝面前,慈祥的笑了:“阿妹,放宽心去唱去走、明天只是友情演出,不比赛,没有输赢,别有压力。”
因为明天要演出,所以陈沙晚上放了大家的假,班社里难得晚上安安静静的,只剩下隔壁舞狮馆的人在柱子上跳来跳去,日复一日的排练。
这一条街是老巷子,也都是老手艺人,左边是舞狮馆,右边是木雕老手艺,巷口是手工鲁班锁,巷尾是柳编,所以,没人嫌排练粤剧吵,到了夏天闲下来时,这条街的人,也会坐在门口的石墩子,拿着草扇吹风看一出粤剧。或者看一出舞狮。
江枝穿着亚麻长袍,背靠着青砖,坐在二楼走廊的石砖凳上,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她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发,及腰的长发已经稍微剪短,烫成了波浪卷,她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卷发,看上去自信明媚。
但是她为了他,不得不自欺欺人,留着累赘的及腰长发。
穿着七年不变的白色长裙。
她佩服之前的自己,如今回头看,竟觉得荒谬。
虫鸣鸟叫、静谧的温馨时刻,江枝忽然发现,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和兴趣爱好,它能填满你的精神世界,不再空虚。
就像现在,她只是闲下来一晚上,心就又开始空空的,想长发,想东想西,恍惚间,又莫名想起了周淮律。
从她离开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他没有发任何的信息给她,她也没有联系他,她回头看,竟然笑两周前的自己傻,居然还在期待他的来信,哪怕一句简单的:在干嘛?
江枝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除了笑自己,也没别的特别感受,总之,心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痛。
只是还会想起,却不再会期待了。
江枝拿出手机,从聊天列表里往下拉,找到周淮律的微信,她手速很快,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知道是嫌多看一眼,还是怕看了就舍不得。
她点开微信,点击删除,随后他消失在好友列表里。
干脆、利落。
挺好的,她笑了。
放弃他这件事,她已经学会了,也做到了-
第二天一早,班社的人就往演出的地方去,地点在不远处禅城演出厅。
江枝刚进去,就听见陈妮说:“听说今天来的这群人,都是整商界有头有脸的人,还请到了你们家那边的什么总。”
她们家?
江枝恍惚了下,这个月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已经快要忘记她的家里在香山澳。
所以今天也有香山澳的人要来看演出?
这倒也不奇怪,珠三角地带的老一辈都喜欢粤剧。
班社里的人给她们化妆,戴发冠和朱钗,看着镜子里妆容越来越厚重的自己,只露出那双小狐狸眼。
她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前面响起帝女花的戏曲音乐,琵琶和扬琴奏起,江枝在心里细数着什么时候到自己上场。
听见出场的声调,江枝深吸口气,迈着青衣步,手比作兰花指,从幕后走到台前。
演出厅的灯光幽暗,乐器的声音在敲击。
女子长裙曳地,身着小旦服饰,佩戴朱钗,化着浓厚的妆容,迈着青衣步往前走。
江枝兰花指翘起来,神态轻柔娇而不媚,眼神定格的瞬间,刚好,看见台下男人。
男人西装马甲,怀表在胸前,彰显非一般的身份,如众星捧月般被围着,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江枝眼神定格——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
男人目光看向她,面色沉冷,眉目低蹙起,辨不出情绪。
与此同时,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凑近,笑的殷勤,问:“周总,这出帝女花,您觉得如何啊?”
第14章 “周淮律,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周淮律的视线看向身侧同他说话的男人。
两人好似在聊天, 他没再往台上看。
舞台的昏暗,随着曲调的响起,江枝立刻回神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场演* 出上。
她在这出戏里,和其他三位班社里的小姑娘同样饰演宫娥, 四人立在两旁, 同样的衣着打扮, 同样的妆容,偶尔她自己都难辨其他三人, 江枝心里不确信他刚才是否看见了她。
还是只是恰好对视上了?
江枝想不明白, 他怎么会来禅城。
音响设备环绕在整个演出厅, 曲调变换提示她收回思绪, 与此同时, 扮演周世显的陈关,用微微低沉的粤语戏腔唱出了:“下去。”
这是帝女花周世显的台词。意味着宫娥们可以离开了, 其中有位宫娥抬着戏腔道:“知道。”随后四人跟平时排练那样, 迈着戏步, 缓缓退到台下,江枝走在最后。
拉开幕帘隐去身影时,舞台响起陈妮的戏腔,她唱出接下来的台词:
“我偷偷看 偷偷望。”
“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
周淮律双腿交叠,薄底皮鞋被擦拭的发亮,玉质扇骨的双手虚拢, 目光始终沉冷看向台上,面容严肃,分不清他是在思考, 还是在欣赏,又或者是不满。
旁人拿不准他的心思, 禅城的负责人只好硬着头皮介绍道:“周总,您可能少看粤剧,这个班社在禅城很出名,出演过大大小小好多演出,在禅城是粤剧头牌。”
负责人话里话外都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只是话音刚落,舞台上的陈妮念完台词时,就犯了一个任何戏曲人都不会犯得低级错误,只听砰的一声,刚夸完班社的负责人瞬间笑容凝固。
众人的视线瞬间望向舞台,脸上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陈妮转圈的时候摔倒了。
班社的其余人虽都在后台,但休息室里有大电视可以实时播放舞台前的一举一动,陈妮这一摔,班社里的人全都屏气凝神,看向陈沙。
只见陈沙双手在胸前交叉,面色少有的严肃。
江枝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她不敢开口。
两个半小时后演出结束,班社里的所有人走到台前谢幕。
班社所有人排成排站在一起,江枝在最角的位置,还是刚站定,她就下意识看向主位,周淮律的位置已经空了,应该是早已离去。
看来他没认出她。思及此,江枝松了口气。
她不是怕他看见她在唱戏,而是离婚后再见他,莫名心里有些烦乱,不是还喜欢的那种,而是既然决定放弃,那她就不想再有牵扯,再有任何交集。
红色幕布缓缓降下来,响起几声掌声。班社谢幕需要弯腰低头答谢来看戏的观众们,直到幕布完全垂落到舞台台面他们才可以直起身体。
谢幕结束他们直起腰,陈沙沉声道:“妮子,你来。”
众人面色凝重跟着离开。江枝不明所以,也不能上赶着追问,倒显得像是八卦,她存着疑心,打算晚点问外公,于是跟着去了后台准备卸掉脸上繁琐的妆容。
她走到了化妆间,就看见许特助立在门口,江枝对许特助可不陌生,他是周淮律的左膀右臂,他出现在哪里,就证明周淮律在哪里有吩咐。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是来找她的——这个念头被江枝立刻否认。
先不说他没认出她。
就算认出了,她认为他也没有找她的理由。毕竟两人已经离婚了,白纸黑字,亲笔签名,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江枝刚走到化妆间的门口。
许特助就道:“太太,周总找您。”
这句太太,当初听的时候多慰藉,现在就有多刺耳。
她不去纠结为什么他们认出了她。
认出又如何?
“许特助,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还请不要叫我太太,”江枝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他找我什么事,但请转告他,我们没有见面的必要。”
“太太,抱歉,我没听周总说离婚的事情,但是周总要见您,还请跟我去一趟。”
许特助做出请的手势,江枝在原地沉默。
化妆间里,大家都在卸妆,已经有人看向门口,江枝不想在班社闹出什么动静来,沉思片刻后,她道:“走吧。”
许特助愣了有些诧异道:“太太不需要卸妆吗?”
“不需要。”
江枝不忌讳顶着张戏曲的脸去见他,她不想再为他花费任何心思,哪怕是还要卸妆去见他-
许特助带着江枝去了演出厅后面的祖庙。这里白天是供人参观游玩的,但已经过了参观时间,或许是周淮律的身份特殊高贵,所以他有特权在游客们离开后,祖庙还单独接待他。
老远处就看见亭子下他气度非凡的身影。
他立在湖心亭,西服马甲,像远山处若隐若现的龙章凤姿,瘦长手心里是五颜六色的鱼饲料,他另只手抓起,随手洒在湖面上,五颜六色的鲤鱼就争前恐后的抢食。
许特助已经离开。
江枝的戏服有些长到曳地,她边拽,边往前走。
周淮律转身,映入眼帘的就是穿着粉白戏服,化着粤剧里的厚重妆容,白色、粉色、辨不清男女,头戴朱钗的江枝,他眉头蹙起,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枝有些错愕,她竟然在有生之年,会觉得周淮律也有那么片刻可笑,离婚前他对她置之不理,离婚后,他反倒来管起她了。
江枝那双狐狸似的向上翘起的眸子微微眯起,对他的质问感到很疑惑,不答反问道:“我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若说江枝对周淮律的质问感到荒谬错愕,那么周淮律对江枝的这句反问,向来读不懂的脸上,也露出显而易见的愣神,但他向来是个理性的人,没有在这句话上与她来回拉扯。
他转了话锋,很干脆问:“为什么好端端要去唱戏?”
午后的风吹过,江枝的戏服被风吹起,气质古典优雅,他玉质金相,西装革履,面对面站立,他们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我为什么不能唱戏?”
江枝就是与他作对,这种样子可恶极了,她却没有任何顾虑,眼看着周淮律的脸色越来越冷,她撇撇嘴,往别处看去,她才不要因为他的表情而有任何的自我反省。
周淮律少见、不、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
他犹豫片刻,讲道理给她听:“你身为周太太,传出去你在外面唱戏,你认为像什么话?”
“不止周家,江家也不允许。”
他说这句话,仿佛在提醒她的身份。
但是江枝却听出了另外层意思,她忽然就笑了,是在替自己感到可悲。
她要生要死,食欲大减,辗转难眠一个月,学着放手,学着忙碌起来麻痹自己,在昨晚才庆幸自己学会放弃,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期待他的任何消息。
今天,他就忽然出现,还站在她的面前,大言不惭的用周太太的身份让她守规矩,她用一个月去治愈自己,而离婚的另一个当事人,根本忘记了这件事。
是的,没错,周淮律忘记了,他根本没把他们离婚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张了张嘴笑了,瞬间呼吸都沉重,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难怪他会沉着脸,问她在做什么,用周太太的规矩来要求她,干涉她唱戏。
原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从未见过婚姻里,有人会把离婚不当回事,还可以忘记的,他到底把她当什么?
这已经不是爱不爱,背叛不背叛,接纳不接纳的问题。
“周淮律。”
江枝忽然喊他名字,目光淡然。
从未有人直呼过他名字,他似有些陌生,身形微动,是风吹的,还是他愣了下。
她瞳孔里的他,身材高大,无论样貌还是气质,皆是独一无二的完美程度,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怎能如此冷血?
她用十年时间去追随他,四年恋爱,三年结婚,换不到他的爱和接纳也就算了,可他竟然,江枝齿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没意见,你同意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周淮律在太阳底下琥珀色的瞳孔颤动。
他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随后他有些不解的声音响起,像问她,又像是带着问题陷入回忆,道:“你那天,不是在闹脾气?”
他的话说的令她意外,她忍不住笑。
许久后,她才摇了摇头,珠钗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发出碰碰的响声,她收起笑容,似乎很无奈,红唇抿了抿,道:“周淮律,没人会拿离婚当做闹脾气的赌气话。”
“至少我不会,”
江枝顿了顿,很认真:“离婚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爱他这件事,江枝愿赌服输,没什么大不了,她也不后悔这十年。只是后悔,没早点看清他的不在意,他的无所谓。
周淮律立在风中,气场太强大。
他眉头蹙起,他沉思着,好似在思考她到底是不是在闹脾气。最终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许久后,才问出口那句她久等的:“为什么?”
因为不在乎、不爱和背叛,也因为十年如一日的冷空气。
而她始终坚守在爱情这座雪山上,想用热情融化他,哪怕再冷她都会自我防御,会无条件的陪着他,直到某天却发现,真心是换真心的。
试过了,没用。
一个月前,江枝或许会这么说,这么控诉他,寻求他的认同和希望他能懂她,哪怕万分之一。
但是现在不会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明白了很多。
她会安慰自己,开始变得理性,变得不再钻牛角。
所以当她现在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对离婚这件事都能忘记的时候,他就不用想再从这段感情里,得到她的任何回答。
自取其辱这件事,她做的够多了。
她淡然,反问他:“为什么重要吗?”
周淮律面色愈发沉冷。
“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不是周太太,你也不是我先生。”这些话说出口,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勇敢,她心忽然就轻轻的,像是石头被搬开了。她继续说:“所以我要唱戏,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唱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唱歌,就像跳舞,就像舞台剧,她不明白为何戏子不受待见。
而且直到她尝试放下,也做了周家曾看不起的工作时,她才发现,比起唱戏,他更不值得一提。
江枝说完,深深的看了眼周淮律,随后转身离开。
她的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寒冰。像是带着煎熬,挣扎许久后的失望,像死水,凝结后的寒霜,冷冷无波澜。
直到许特助上前,出声提示他要去赴负责人的约,周淮律才从她的那些话里回神。
他坐在石凳上,喉结咽动,沉着脸道:“手机。”
许特助不明就里,却立刻递上周淮律的手机。
周淮律打开少用的微信,在聊天记录页面仅有少数的人里,点开江枝的微信。
她虽然在第一位。
但聊天页面显示最后聊天的时间是上个月。
江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餐。
周淮律回复:“不回,有事。”
周淮律不是在意细节的人,他的性子使然,甚至没去看见他们最后聊天的时间。
他单手敲击键盘,发了句话过去。
Zz:【再谈谈。】
没想到刚发送。
聊天页面就显示他被删除的提示语。
红色的感叹号,略显得刺眼。
周淮律喉结咽动,琥珀色的瞳孔里,有些不可置信。
她把他删了?
江枝,居然把他删了?
第15章 请不要打扰我。
周淮律把手机放在石桌上, 刚好这里有阴影,手机也没锁屏,许特助就站在周淮律的侧后方,稍稍低头就看见了聊天页面, 那显眼的提示语。
许特助两眼一翻, 差点吓晕过去。
太太把先生的通讯方式删掉了?
这怎么可能, 太太那么爱少爷。
许特助想起刚才去找江枝时,她说的那些话。
所以, 这是真闹脾气要离婚?
“少爷, 刚才我看见太太离开的时候, 好像有点不开心, ”许特助装作不经意的提示道:“会不会是因为今天, 是您去量礼服的日子,太太觉得您对婚礼不上心?”
从高中起许特助就是周家人给周淮律准备的特助。
他之所以敢说, 也是因为他看出了周淮律对江枝的删除感到疑惑, 他不管这是否是私事, 毕竟特助的任务就是解决老板的一切难题。
周淮律坐在石凳上,手肘撑在石桌上,听见许特助的话,眉头忽然蹙起。
似在沉思这个可能性。
江枝离开祖庙回到化妆间时,已经调整好心情,她面带笑意推门而入, 却正好撞上在里面拄着拐杖踱步的小舟,她看上去神色紧张。
当看见江枝后,小舟立刻一瘸一拐上前道:“枝枝姐, 你终于回来了,沙叔晕倒了——”
“什么?!”-
禅城医院。
江枝神色紧张担忧的坐在抢救室外的走廊,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来,她低着头,听着小舟在讲:“沙叔和妮姐好像吵起来了,然后沙叔就晕过去了,还好关哥及时把沙叔送来了医院。”
江枝满脑子都是陈沙晕倒的事情,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听小舟这么说,她忽然有些疑惑:“他们在吵什么?妮姐人呢?”
为什么他们会吵的那么严重,外公还为此晕倒了?
抢救室的走廊里,除了陈妮不在,班社里的人都在。
小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关哥,关哥应该知道。”
小舟对着江枝努努下巴,江枝顺着小舟的视线看向陈关。
陈关是典型的广东人,有些冷的天简单套了双勃肯鞋,简单白T恤和休闲裤,寸头阳刚,五官属于耐看型,除了唱戏时会穿的正式点,其余时间都是穿搭随心。
他站在窗户那边,江枝起身走上前,客气道:“关哥,我外公和妮姐到底吵什么?”
陈关和江枝算是熟人,听她这么问,他挠挠寸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件事我不好说,我不知道沙叔的具体决定,等沙叔醒来,你自己问他吧。”
江枝心里疑问更大,与此同时,手术中三个字暗了下去,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江枝立刻上前,口吻紧张道:“医生,我外公怎么样了?”
“患者年纪大了,又有严重的高血压,平时不要让他再受什么刺激,不然可能会引起其他的并发症,”医生边摘下口罩边道:“病人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家属记得抽出时间照顾。”
医生离开后,陈沙就被护士推出来,陈关上前道:“枝枝,你留在这里,我带班社的人先回去,晚上我来照顾沙叔,明天早上再换你。”
江枝应了好,待护士安顿好外公后,她去一楼缴费。
因为医院人多,缴住院费也耽误了许久,再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钟。
她低着头整理单据和凭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唱戏的前提要有个硬朗的身体,您平时也要多注意。”
声音淡然带着客气礼貌,而且这道声音的主人就在两个小时前和她见了面。
江枝脚步顿住,掀起眼眸望去。
周淮律穿着西服马甲,坐在病床前的红胶凳上,手里还拿着削皮刀,正一圈一圈的削着苹果,他削的生涩,看得出来不常伺候人,每削一下就断一截。
他什么时候来了
——不对,他怎么会来医院?!
“ 人老了,是这样。”外公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话也虚弱:“我还以为你要忙,要到婚礼才能见到你了,阿妹她——”
“阿公。”
江枝站在病房门口,打断了外公的话,她边上前边道:“你刚醒来,不要说那么多话。”
“好好好。”
陈沙呼吸有些重道:“是你把淮律喊来的啊?”
周淮律顺着声音看向江枝,他的眼神,与生俱来不容忽视的强大存在感,江枝没去看他,也能感受到,江枝双眼轻颤,想起医生的嘱咐,只能应句:“对,我说你住院了,让他来看看你。”
听见这句话,周淮律才收回视线,那种强烈的感觉终于消失,随后江枝听见他接话道:“我刚好就在附近出差。”
陈沙没再问,因为医生刚好来查房,问了陈沙一些身体方面的问题。陈沙都一一回答,江枝看他的状态好些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江枝站在病床边,认真的听着。
而此时,身边忽然传来淡淡的松木香,她余光看去,只见周淮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
江枝看着医生在给陈沙检查身体,帘子拉起来的瞬间,江枝就离开病房。
周淮律跟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契的来到了住院部的安全通道楼梯口处。
这里有声控灯,也有大窗户,外面的阳关照进来不算暗。
“你怎么会知道我外公住院了?”
周淮律刚跟着走到楼梯间,就看见江枝背对着他,语气听上去不算得好。
“我回去演出厅找你,听负责人说外公晕倒了。”
周淮律这次,倒是先问道:“外公,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面对他久违且难得的关心,江枝转过身,却没有以前那种开心,反倒内心深处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多做停留,她道出找他出来的真实目的:“我找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你不要把我们离婚的事情告诉外公。”
江枝没问他为什么来找她,找她什么事情,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约他出来,也只是想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怕他说漏嘴,就是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似乎是听见了离婚二字,周淮律的眉头又蹙起,随后是若有似无的叹息,他道:“许特助告诉我,今天是我答应你去量礼服的日子,是不是因为婚礼的事情,你想要和我离婚?”
这场婚礼,身为新郎的他不参与到里面来,什么都是她自己忙碌。她还以为他不懂,但凡这些话其实他早些说,早点意识到,她或许会改变主意继续坚持。
但是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毕竟他们已经离了婚。
江枝看着周淮律,沉思片刻,很轻的道:“是。”
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离婚,她都不想去否认。
因为她否认了就代表他还会问,而她还要继续解释,要告诉他为什么离婚。
她不想再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纠缠,若不是他忽然出现在医院,她都做好了这辈子不见他的打算。
既然决定不见的人,他想知道什么,她便顺着了。
反正他也只是想要一个为什么离婚的答案,仅此而已。
但是显然,江枝错估了周淮律,他根本不是要一个答案,他听完后,略加思索道:“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但不能因为婚礼就和我闹离婚。”
江枝一愣,她算是听出来了,他根本不是追着她要一个离婚的答案,好接受自己堂堂一个少爷能被甩。
而是想得到这个问题的是与否,从而判断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闹脾气,冲动决定的离婚。
她忽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再多仿佛都是在对牛弹琴。
他不懂她,十年如一日不懂。
她的沉默,让他愈发自信。
“你不让我告诉外公离婚的事,我明白你也是知道离婚是气话,”周淮律上前,双手搭在她的双肩处,低头与她对视,道:“枝枝,我不会轻易说离婚,我相信你也是。”
他这句话说的好像他们是对很恩爱的夫妻,面对离婚这件事,他也不想这样。
江枝心里笑笑,就这么任由他搭在肩膀上,然后抬起头,掀起眼眸看向他,只是她的脸上有浓厚的戏曲妆容,看不清表情,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那双向上微翘的眼眸,倏地闭上。
她不想看他。
那双眼睛,怎么就会忽然,有那么点波澜。
明明她记得是死海。
许久后,楼梯间里响起江枝轻轻叹息的声音。
再然后,她字字句句,不急不缓道给他听:“你误会了。我不让你告诉我外公,是因为他现在血压高,接受不了刺激,我怕他知道我离婚这件事,心脏会受不了。”
“但是,离婚这件事,我总有天会告诉他。”江枝慢慢的把他搭在她肩膀处的手抓下来,待两只都被她弄下来后,她才道出那句:“我再说一遍,我们离婚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没有玩笑,没有闹脾气。
江枝绕过他,往安全通道的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周淮律,我们是夫妻的时候,你不来看我外公,现在我们离婚了,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外公。”
江枝说完,想转身离开。
周淮律却及时抓住她的手腕,他蹙眉,绝美的脸庞上,是少有的纠结,或许是还认为不过就是简单的闹情绪,他再度开口道:“枝枝——”
她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她都不知道有一天,居然会对深爱过的人,产生不想见,不想听的情绪。
“我最近过得很开心。”
所以,请不要再打扰。
江枝说完,挣脱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周淮律站在原地,喉结咽动。
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公已经醒了,他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江枝上前,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悄声道:“阿公,想什么呢?”
陈沙没有回应,盯了天花板许久后,才虚弱道:“阿妹,我从小把你妈,培养长大,她唱戏唱得好,都说她以后可以去考戏曲演员,吃国家饭,没想到遇上了你爸,跟着你爸走了。”
“我养了妮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养,没想到她居然也一声不吭——咳咳。”陈沙闭了眼,好无力:“她居然背叛我,投奔了别的班社。”
江枝有些恍惚,眼神里是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陈妮会背叛班社,谁都可以,唯独陈妮不行。
班社里那么多人,陈沙最疼的就是陈妮,四五岁的时候,陈妮在街头要饭,是陈沙看她可怜带她回来,问她要不要学唱戏。
她说要,抱着他大腿哭的鼻涕眼泪哗哗流。
陈沙供她读书,养她长大,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了陈妮,他把她当成第二个陈丹,第二个亲生女儿,但却换来两个女儿的背叛。
江枝太明白被背叛的滋味,先不论程度轻重,但都会让人心里被活活割了块肉。
许久后,陈沙因为身体虚,昏沉沉的再睡了过去。
江枝坐在病床,心里也沉甸甸的,与此同时,陈关拎着餐盒往里走来,边走边道:“我给你带了点粥和点心,你先吃点,吃完就回去吧,晚上我来守。”
陈关把粥放在餐桌上,还细心的帮江枝打开,粥和小吃被他拿出来。
江枝低眸,道:“我听外公说,陈妮去了别的班社,是吗?”
陈关嗯了声,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给她听:“这个班社还是年年和我们争第一的。他也来找了我,我没去,我没想到陈妮会去,今天她这一摔,禅城以后的友情演出,都不会再找我们了。”
那么多的政商大佬在看,她这么一摔,以后禅城谁还敢让南粤班社去演出?
江枝想起在后台的电视机里演出的陈妮,愣了好半天,倏地道:“是了,这么简单的动作,我都能做,她却能出错?”
她都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陈妮会背叛阿公,更何况和她朝夕相处,把她当成亲女儿对待的阿公,这对阿公而言,是沉重的打击。
江枝沉长的呼吸,陈关坐在了她旁边的红胶凳,手上还捧着碗粥,道:“先喝点,沙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起来,保持体力最重要。”
江枝看着陈关,倏地道:“关哥,你——”
“放心吧。”
陈关道:“沙叔给陈妮的饭,我没少吃,我不会走的。”
江枝莫名松了口气,要是陈关也离开了,她怕班社就会毁在这里,单是陈妮的离开,就已经让外公这样,陈关再走,恐怕会吸走外公所有心神。
她笑了笑:“谢谢关哥。”
她低头接过粥,只是她的手接过粥后,不小心弄到调羹,调羹往上弹了弹,有粥汤进到了她的眼睛,江枝左眼闭起来,嘶了声:“纸巾,纸巾。”
陈关立刻抽了两张纸,也没多想,直接替她擦了。
他们背对着病房门口,陈关整个人往江枝身上凑,低头去擦江枝的眼睛。
周淮律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了这一幕。
江枝低着头,旁边的男人头往她胸前靠,他的头被她的背部遮挡——
真是荒唐。
周淮律蹙眉,抬脚上前,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第15章 结婚三年,他自认没亏待过她。【看作话】
陈关和江枝被这道沉冷的声音吸引, 他们同时扭头看去。
周淮律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浑然天成高贵公子哥气质,看的出来他出身不低,素养、家教、应都是顶尖, 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但他脸上的表情称不上和善。
冷眼, 蹙眉, 嫌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
江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当他迎面走来时,与平日里温润的形象不符, 他站在他们面前, 语气不善:“你们在做什么?”
他重复了遍, 可见这个答案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 压迫感十足, 他站着,低头看他们。这敌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令陈关不由自主站起来, 很纳闷道:“你是?”
任谁在病房里, 听见别人上前质问自己,都会觉得奇怪,陈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又低头看江枝:“枝枝,这位先生,你认识?”
“枝枝?”
周淮律复读, 从他嘴里念出枝枝,多少添了些暧昧。
江枝嗅到了这剑拔弩张的火药味,觉得有些奇怪, 她只能站起来,先对着陈关道:“关哥, 抱歉,他是——”
“我是她丈夫。”
他现在没礼貌的奇怪,打断了她对他的介绍,抢先这一步,好像急于求成似得。
“哦,你就是枝枝的老公。”陈关恍然大悟,然后朴素的笑了,也自我介绍道:“我只听沙叔说过枝枝要结婚了,不知道你就是他丈夫,我是班社的成员,陈关。”
陈关是笑着回答的,江枝先不好意思了,对着陈关笑着道了歉,然后转身冷着脸,对周淮律道:“跟我来。”
他们走出去,刚好是病房的最后那边,她刚站稳,就压低声音道:“周淮律,你在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周淮律喉结咽动,他觉得心里莫名其妙闷了气,说起话来,也有先入为主不悦,道:“刚才在门口我都看见了,你们两个为什么坐的这么近。”
他现在,站在她面前,脸色有些难看,难看的像丈夫质问出轨的妻子。好想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这种容不下沙子的感觉,令江枝觉得可笑,他自己是什么样,还来说她?
她笑了,不答反问:“我们坐的近,关你什么事?”
江枝明知道他误会,但偏偏就不去解释。
她为什么、凭什么要去自证清白?
他又不是她的谁。他们还是合法夫妻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又给她交代了吗?
她抬起头看他,不惧怕他,四目相对,他眼神里是不解,是匪夷所思,亦是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她江枝会说出口的。
对周淮律而言,他们相处七年,江枝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包括事业,从不会和他唱反调,十年,她没有任何言语不得当的时候,可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的人,眉头蹙起。
怎么短短时间,天地差别。
江枝感觉到周淮律的眼神变化,但那又如何呢?这段感情,她在其中挣扎了近十年,眼前的人也是变幻莫测,对她在意却又不在意的错觉。
这种不被在意,揪心、压抑的滋味,她尝过太多遍了。
所以她敢与他对视,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她没了好脾气,道:“我觉得你可能忘记了刚刚在楼梯间,我和你说了什么,我们都已经离婚了,你无权干涉我做任何事情——”
“离婚,离婚。”周淮律沉声打断她的话,喉结咽动,他深吸口气,将手摁在江枝的肩膀上,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离婚两个字,他心里有火往上燃起,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从小到大事事顺心,没有尝过这种被人激怒、被人忤逆的滋味,自然也没有学会去克制,脱口而出道:“找你三次,你口口声声都是离婚,你就真这么想离?”
她蹙眉,肩膀被他握住有些痛,但她不说,就这么生生忍着,这种疼痛刺激着她,警醒着她,告诫着她,“只有你以为我在闹脾气,我说了多少遍离婚,说了多少遍我是认真的。”
周淮律那张俊美的脸庞上,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那是不可控地、即将失控的猛兽,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顶风作案,道:“如果你非要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们不合适。哪里都不合适。”
她把话堵死了,甚至都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连理由都想好了,不容许他问为什么。
看着她对离婚如此执着,周淮律真的不理解,眼下听她这么说,又想起她在楼梯间说的——我最近过得很开心。
他一字一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是吗?”
“那不然呢?”
她干脆到周淮律还准备等她的答案,她却不带一秒犹豫,直接告诉他。
周淮律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但是那脊骨让他挺直,蹙眉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怎么会忽然变了。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枝不去理他,也不去与他争。
只是挣扎掉他的手,面色冷冷的,道:“你走吧,我会和我外公说你有工作要忙,你不用来和我外公打招呼。”
这是逐客令,周淮律何时被人下过逐客令?
谁见了他,都得将他捧起,高高的又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懈怠,生怕得罪。
但江枝不怕,不但不怕,逐客令是她下的,她自己先走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回到了病房,* 她随手把房门关上。
她不去看周淮律,也不理他走不走,只是对陈关道了歉,“关哥,不好意思。”
许特助出现的时候,就看见周淮律站在医院的走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道:“少爷,太太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不用。”
周淮律转身离开,恰好电梯开了,里面一群人。
他黑着脸进去,转身背对着人群站在最前面。
黑色西服质感昂贵,面容冷峻气场强大,单手插在西服裤的口袋里,身材高大,长腿修长。
身后还跟着个夹着公文包的秘书。
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场景,今天也是见到了。
电梯门打开,周淮律长腿迈开走出去,从始至终,面色肃冷。
他们往外走,门口停了辆劳斯劳斯,吸引了路人的视线。
劳斯莱斯常见,但三种车牌,搭配司机的劳斯莱斯就不常见了。许特助快两步打开车门,周淮律弯腰进了后排,车子在众人的视线里滑行离开。
禅城去香山澳的路程是两个小时,路途不算远。
期间,周淮律始终都黑着脸。
许特助也不敢问为什么-
“现在陈妮走了,班社怎么办?”
医院的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江枝还是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据她所知,粤剧里旦角很重要,也就相当于一部戏里的女主,但又不像电视剧、电影那样,觉得你不行就换人。粤剧的旦角是需要反复打磨,光是兰花指比数字就需要学一阵子,再到甩水袖这些,需要有丰富经验的人,才能胜任。
陈妮这一走,的确是给南粤班社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只能看沙叔之后的安排,”陈关就事论事道:“不过我自己认为,南粤班社是沙叔的心血,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应该是会继续招兵买马。”
陈关说完,催促她回去休息明天来接班,江枝犹豫片刻,推辞道:“还是我来值守夜班吧,明天你再来。”她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照顾。
“晚上男的守着安全点,而且沙叔和我的关系,也不用这么客气。你先养好精神,明天来接班就好了。”陈关坚持,江枝犹豫片刻,也觉得推来推去没意思。
她起身道谢,出了医院后,在手机上打了网约车。
回到班社的时候,没了平时那种戏乐的声音,安安静静像无人居住的老宅。
她推门而入,几个女生在戏台上练着步伐,另外几个杂角,也在各自练习,没有陈沙监督,他们也没有浑水摸鱼,见了江枝,小舟先道:“枝枝姐,沙叔怎么样了?”
班社里的其他人也都看着她,江枝道:“醒了又睡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别太担心。”
大家松了口气,小舟对着江枝使了使眼色,指了指东厢房那边的位置。
东厢房那边是班社里的女生住的,江枝心里瞬间明白,于是抬脚就往东厢房那边走去。
东厢房这边有四个房间,每个女生都有自己独立的休息空间,看的出来陈沙是尽自己最大的用心对待班社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
她走到了最大的那间房门口,木门没关,映入眼帘的就是陈妮在收拾东西忙碌的身影,她收拾的干净利落,好像很想快点离开这里。
江枝站在门口,单手扶着木门的门框,开口道:“你这样,对得起我外公吗?”
陈妮收拾东西的手顿住,她一点都不意外江枝会这么问,好像做足了准备,蹲在地上把衣服一折塞进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面不改色道:“我是对不起他老人家,但是人往高处走,南粤给不了我想要的,为什么我不能去更好的地方?”
江枝道:“我不想拿收养之恩来绑架你,但是收养是事实。我们的确不能阻止你往高处走,但你至少要和我外公先交代,而且再怎么样,也不能去百花班社,你又不是不知道,百花一直和我们南粤争第一,而且,在走之前还要在南粤演出的舞台上摔一跤,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陈妮应该是没想到江枝会把这些摆在明面上说,她面露尴尬,道:“百花给我的薪资,是南粤的十倍不止,就算是我对不起南粤。对不起沙叔。”
“对不起没用。”江枝抬手打断陈妮的片面话,她道:“从四岁开始,我外公就收养了你,现在被你气晕过去,你也没有去看一眼过问一句,还在这里收拾衣服,你欠我外公的,拿什么还?”
陈妮故意曲解她的话:“你是在问我要钱?”
“钱?”江枝道:“这是钱的事情吗?我外公养你24年,其中的心血可以用钱估算吗?况且你欠的不是钱,是命,如果不是外公,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冬天了。”
江枝在谴责陈妮的良心,可陈妮满脑子就是钱,或许是去意已决,听不懂那样,继续曲解她的意思,道:“我会还钱的,十万,我把我的积蓄都给你,够买断了吗?”
江枝看着陈妮这幅无耻的样子,她就费事和她说这么多,陈妮这种人怎么会想这些,她但凡有点良心,都不可能做出背叛陈沙的事情。
“十万,你打发叫花子呢?”她既然要买断,江枝也不可能再继续对她客气,她实话实说道:“从幼儿园再到高中,你读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加上大学,光是学费你就花了大概五十万。”
外公早年唱戏演出比赛奖金不少,加上他老人家没有任何赌博抽烟的不良嗜好,单独养陈妮,培养班社,完全没有压力。他对陈妮,什么都是想着给最好的。
陈妮心知肚明她自己花了多少学费,陈沙对她的确是教育资源没欠缺过,说五十万都是往少数说的,但她没想到,江枝居然会真的跟她算这笔账。
是她先说钱的,现在又不服气,道:“沙叔知道吗?”
陈妮是拿捏了陈沙的心软,她知道陈沙肯定不会找她要这些钱,也不会要她付出任何背叛他后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才这么大胆,说走就走。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是你说要买断,你应该庆幸我没找你要生活费。”
陈妮见江枝是认真的,语气软了下来,道:“枝枝,我真的没那么多钱,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既然决心要走,肯定要付出点代价。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养条狗,至少还能看家门。
来到这里一个月,江枝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变了。
按照兰双的话而言,她是一个心软的人。
明明裴子舒对她不好,但是高三的时候,看见裴子舒被男生围住的时候,她还是想去帮她。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面对陈妮,面对她的道歉,面对这个背叛者,她的心里就是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过她庆幸自己不会心软。
她不想再当傻子,也不想让外公当。
所有的背叛者都这样,不管是陈妮还是周淮律,都是认为自己能够完美收场,才能那么肆无忌惮,她庆幸自己找陈妮开了这个口,也庆幸自己离开了周淮律。
江枝不为所动,陈妮只能立下欠条,承诺会在半年内还清。江枝这会儿才探出她的口风,知道了百花给她的薪资。
半年能有五十万保本薪资,难怪那么想离开。
陈妮拖着行李走,离开前江枝告诉她:“如果你没背叛外公。这个班社肯定是你来继承,包括外公的遗产,他老人家勤俭节约一辈子,虽然不多,但是你读大学时住的那套颐德公馆,你只知道是我妈买的,你不知道外公曾经说过这套房子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当嫁妆。”
颐德公馆的房子,最低价格也要两千万起步,这是陈妮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陈妮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草率,且目光短浅。
看着陈妮拖着行李离开时的沉重和犹豫,江枝猜测,陈妮肯定后悔了。
但她不会再给机会。
就像她不会再给周淮律伤害自己的机会。
伤害和出轨一样,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这是她十年来悟出来的道理-
回到香山内湾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半小时后。
周淮律面无表情的下了车,不等佣人换鞋,直接自己走到了玄关处,踩下后脚跟的鞋子,他的视线下意识的看向沙发处,往常,江枝会坐在沙发,看见他回来,立刻起身,道:“你回来啦?”
现在,整个家静悄悄的,只剩几个佣人在忙碌。
周淮律的心里有种无名火在燃烧,江枝的话在耳边绕来绕去,像剪不断的丝线,他少有的烦躁,因为一些小事,他真的是想不通。
他脱掉鞋子就往楼梯走,再也不去看沙发处。
他没去书房,而是去衣帽间,他要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他抬手拉开衣柜,面色却又一沉。
里面只有他的家居服、西服、平时她的家居服会在他的家居服旁边,外出的服装也会放在他的西服旁,但现在,他的衣服旁边早已空空荡荡。
下一秒他立刻打开衬衫、西裤、领带的柜门,里面依旧是清一色他的物品,她的裙子、裤子、饰品、包括手提包全都没有,她全都弄走了。
周淮律拿着家居服,喉结咽动,道:“王妈。”
家里这么大,他哪怕喊破喉咙都没可能喊到王妈,他从口袋里拿起手机,打给了管家,道:“王妈呢?”
不过一分钟,王妈就出现在主卧,还有管家跟着。
周淮律指着衣柜,道:“太太的衣服呢?”
王妈实话实说:“太太那天让我们全丢了,我们以为是换季要买新衣服,也没问,就、就收拾掉了。”
周淮律深吸口气,“她全丢了?”
王妈看着周淮律沉冷的脸色,唯唯诺诺的嗯了声。
周淮律把家居服挽在手上,他觉得自己气糊涂了,就算来问王妈又怎么样?她能知道什么?她难道还知道江枝把衣服全丢掉是因为要离婚吗?
他挥挥手,心里很烦躁:“出去出去。”
王妈诶了声,犹豫片刻,道:“少爷,太太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你出差那天晚上,她就提了行李箱走,你知道太太去哪里了吗?”
“知道。”
周淮律收回视线,语气不善的回答。
王妈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担心太太出什么意外,那两天她心情不好,我还告诉管家,让管家告诉许特助,不过太太平安就好。”
王妈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有点多,连连道歉,赶紧离开。
周淮律拿着家居服进了浴室,花洒的水冲刷下来,镜子里倒映出他匀称有力的身材,水声在耳边响起,周淮律低头,任由花洒的水冲在他的后脑。
水从后脑流向脸庞,他闭着眼,高高的鼻子上水像是小型瀑布往下滑落,绝美的五官全是水的痕迹,许久后,他仰起头,十指将头发往后梳向后面,扬长脖子,喉结咽动。
是她先开口闹离婚,被他看见和别的男人亲密的坐在一起,她却什么都不解释——
罢了,他不去想。他不是喜欢内耗纠结的人,江枝今天的话,还有所作所为,他的确气,但他不想为此占用太多时间。
洗完澡后周淮律擦干了身体和吹干头发,他拿起手机走向书房的位置。
周淮律坐在真皮沙发上,打开电脑,打算把文件和许特助发来的材料过目一遍,但是没想到,却看见电脑旁边的垃圾桶里,有撕碎的纸张。
他的书房从不让任何人进,垃圾桶里也不可能有被撕碎的纸。
周淮律蹙眉,手向下,拿起垃圾桶里的纸。
他刚拿起就看见了两个字——合同。
他蹙眉,他从没有撕合同的习惯,公司里的合同因为都盖了公章,哪怕最后没有合作,也会用碎纸机弄掉,不可能徒手撕。
周淮律将碎纸拼接在一起,当差不多拼凑完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他的合同。
而是
——婚宴服务合同。
下面合同的乙方署名是江枝。
这个书房没人能进,除了他和江枝,也就是说,江枝把他们的婚宴合同都给撕掉了?
周淮律喉结咽动,他拿起手机,给合同上的负责人打去电话。
“你好,我想请问,江小姐喺你度办嘅婚宴,而家进度点啊?”
你好,我想请问,江小姐在你这里办的婚宴,现在进度怎样了?
几乎是刚问完。
那边的负责人就很诧异的回答说:“啊?先生,江小姐的婚宴她在一个月前就取消了呀。”
“你确定?”周淮律哑口:“是江枝,江小姐对吗?”
那边才忽然想起要保护客人的隐私:“请问您是?”
周淮律单手握着电话,放在桌面上的另只手握拳,青筋脉络清晰可见,他什么都没说,啪的声,挂断了电话。
他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他现在十分肯定且清楚,江枝是真的要离婚。
周淮律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准备发信息给江枝,但是刚打开,就看见那个删除的提示语
——婚宴退了,合同撕了,离婚协议书签了,甚至还把微信删掉了。
周淮律退出微信,打开了通讯录,点开江枝的电话,摁下了拨通。
第17章 “我去找她。”
宅内的宅院内。
月光高照, 酒味熏天。
高湛披着外套,睡眼惺忪的看着坐在太师椅上喝酒的周淮律,心里直犯抽。
高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印象里的周淮律周大少爷, 可从来不喜喝酒。
应是说, 他不胜酒力, 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那为什么现在喝的那么起劲。
已经喝了两三杯了,杯杯都是满的。
高湛也不敢问, 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于是悄悄地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上前给周淮律添酒, 他就出去给兰濯风打了电话。
酒是真的呛喉, 周淮律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也是他素来不爱喝的原因。喝了头痛、胃也痛、哪哪都不舒服。
他少有讨厌的东西, 酒能算的上一个。
可他现在心情烦躁, 脑子也乱, 就是想要喝点酒,来短暂的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半个小时前,他给江枝打去电话。
他打了三遍,三遍她都不接,起初他以为她是没看到, 后来他认为她是不想接,直到第三遍,他才恍然大悟, 江枝是把他的电话号码都拉黑了。
周淮律口腔里全是酒的味道,他单手手肘撑在角几边沿, 他捏了捏眉心,企图把自己那种烦躁压下去,但是脑海里那份被撕成稀碎的合同,就像是助火的燃物,让他心里的燥意更深。
他靠在太师椅背上,整个人往后倒,仰头望着私宅的木梁,下颚线流畅,露出尖凸的喉结,修长的双手捂住脸颊。
他的脑海里有团黑色线团,他绕不开,解不开。
说来可能荒唐,从出生到现在,他的人生几乎可以用开了挂来形容,顺遂坦荡,从未有过任何的茬子,也没有过任何烦心事,但现在唯独,唯独就是江枝。
到此为止,他都还是稀里糊涂,他真的不懂,为何江枝说变就变。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又给自己添了两杯。
烈酒下肚,胃就阵阵烧心,酒劲起的快,他已经开始稀里糊涂。
连什么时候身边的椅子坐了人,他都不知道。
灯光下,男人混血的面容英俊绝美,长到耳后的头发被他全部往后梳,他的手指里夹着烟,漫不经心抽了口,烟雾向上升起,他那双深邃的混血眸子多了些愁绪。
“有烦心事?”
兰濯风问,那声音,带着化不开的伤。
周淮律其实不想去说自己的私事,男人好像不喜欢把这些情爱表露在外面,除了兰濯风,他是他见过,会把爱看的非常重要的男人。
他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患病,苦苦等待。
可是他现在的意识是清醒又模糊的,和完全清醒时的自己不同,他好像很需要一个宣泄口,或者很需要有个人认同他,认同江枝在闹脾气这件事,于是他开了口:“江枝跟我离婚了。”
“你说,她到底为了什么?”
兰濯风吸了口烟,沉默了好久,他那双眼睛看向山外面,好像想从这里眺望到谁,看见谁,最后他什么都没看见,烟雾吐出的瞬间,他说:“离婚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淮律看着兰濯风,他应该是清醒,但是看上去又醉醺醺。
他想开口问,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想过要离婚?
但是胃烧心厉害,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好在,兰濯风看出他眼神里的不解和疑惑,他咬着烟道:“我只是觉得,你们好像很少在一起,或许我们不同,我不会舍得让孟浔独自度过黑夜。”
周淮律顿了顿,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沉默片刻后,又给自己满上了酒。
不知过了多久。
许特助驱车来了私宅,接走了周淮律。
坐在车后排时,周淮律又拿起手机给江枝拨了通电话。
依旧是那机械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少爷,太太——”
许特助忍不住出声,却被周淮律厉声打断:“闭嘴。”
他不想在听见江枝的名字,她不想与他有牵扯,他就想看看,她非要离婚,能过出什么名堂来-
回到香山内湾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许特助下车想送他进去,被周淮律制止,他强忍着胃烧心,强忍着上头的酒劲,自己往别墅内走去,他开了门,下意识的往沙发上看去。
那里空空的,往常不管多晚,她都会抱着枕头坐在那,看见他入门的那一刻,她会笑着站起来,道:“老公,你回来啦?”
现在佣人们安安静静向往常那样上前,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觉得眼睛很吵。
他的脸色是阴沉的,看上去很颓废,可以用颓废形容,没有任何生机,浑身浓重的酒味。头发有些乱,和以往那个精英差别极大,看上去好没规矩,好不像话,佣人少见这样的少爷。
见他烦躁的挥挥手,佣人们马不停蹄的赶紧离开。
他不要别人伺候,自己脱了鞋,靠在了沙发上,他望着天花板,整个脑子都快炸开了。
他本来是想用酒去缓解江枝带给他的烦躁,但酒不是什么神药,非但没有纾解这种燥意,相反,还莫名其妙,想起了以前每次喝了酒回来的事情。
每次他喝了酒应酬,江枝总是会出现,帮他脱去繁杂的西服、收好怀表、吩咐佣人熬好醒酒汤,这个期间,她会拿起湿毛巾,给他擦擦手,擦去脸上忙碌一天的风尘。
然后在擦干身体后,准时的十五分钟内,醒酒汤会被她轻手喂到他的嘴里,现在他才在回忆里发现,她其实那时候只是披着单薄的外套,那双狐狸似的眼眸,总是睡眼惺忪,却很耐心,一口一口喂完后,会拿出缓解胃痛的药,喂他吃下。
他稍稍休息一个小时就会得到缓解,不管是身体,还是疲惫。
她是完美的贤内助,有她在的时候,他的生活基本没有过任何烦忧。
她会照顾他好他的身体,帮他打点一切事情,有她在,他从不用去操心家里,甚至出差的行李都是根据他的喜好去搭配,就连许特助都说:“少爷,太太真用心。”
可是他想不明白,对他这么用心的人,为什么就变了呢?
她决定离婚,只是通知他,并没有任何前缀,然后就取消婚宴,还把联系方式都删除拉黑了。
想到这,他揉着沉重的眉骨,越想头越痛,他从沙发上起身,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却发现王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药箱站在楼梯口,小心翼翼的道:“少爷,这个药箱是太太平时给您放药的,我给您拿片胃药吃,可以吗?”
胃药他自己也可以吃,不是一定要江枝喂。
他好像想要证明什么,或许是想证明没有她,他也没有任何事情。
他伸出手,浓重的酒味,沉声道:“给我。”
王妈把药箱递上前,周淮律接过手,打开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药。
以前是江枝给他喂的药,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盒。他正犯难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每盒药的药盒上面都贴了标签,标签上还有娟秀的字迹,写了:胃药,吃一颗就可以。
这个字他太眼熟了,以前收到落款是江枝署名的情书里,全是这种字迹。
一模一样。
他的心没有征兆,忽然漏了一拍。
他从药盒里又拿出另外的药,药盒上也写了标签。
感冒胶囊,一天三次,一次三颗。
感冒颗粒,他不喜欢颗粒的味道,备用。
头痛分散片:一次一颗。
褪黑素:治睡眠,睡前吃一颗。
“这个药箱是太太整理的,说都是少爷平时要用到的药,醒酒药、感冒药、头痛药,”王妈在周淮律拿到头痛的药时,道:“太太说,如果少爷吃了头痛药,第二天就要炖好天麻汤。”
“如果少爷吃了褪黑素调理睡眠的话,第二天就要炖猪心加点酸枣仁。”
周淮律拿药看的手忽然顿住。
浓烈的酒味已经充斥在整个客厅,胃烧心的厉害,他喉结咽动,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怎么了,他眼神空荡荡的,他也不知道这瞬间在想什么。
但是他今晚这么折腾,其实是想证明,没有江枝自己也能很好。
毕竟她那么决绝,想要离开他的决心那么大,不容他去沟通。
但是现在,他手抖着掰了颗胃药放进嘴巴里,没有就水,直接吞咽。
他忽然,就、有个念头冒出来
——他莫名,不习惯这种日子-
陈沙出院已经三天了,谁都没有提起陈妮已经离开的事情,大家都按部就班的生活,排练,但是江枝就是能感觉到陈沙在眼里化不开的愁绪。
她原本以为陈沙是舍不得陈妮离开,毕竟养育了二十四年,这种感情早已割舍不断。
后来江枝才知道,陈沙更多的原因,是因为班社里没有了旦角。
“阿妹,”
陈沙忽然很感慨,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陈丹,道:“要是你妈还在就好了,这样就算陈妮走了,我也还能觉得有你妈在,我不是什么都没有。”
江枝只能安慰道:“阿公,你还有我。”
她抱着陈沙,像他哄她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陈沙沉默不语,江枝只能把最近的安排都讲给陈沙听:“我知道你下个月还有比赛,所以我最近和关哥在找有没有旦角,如果有,我就招进来,我不会让南粤被人看笑话的。”
江枝知道南粤是陈沙的心血,也是陈家祖辈的心血,光是这个班社就是几代人的维系,这座老房子,也是几代人的根基。
听见这话,陈沙这会儿才有点精气神,点了点头。
他大病一场,像老了好几岁。
江枝偶尔看他,明明才一个月,却好像过了好几年。
这句话给了陈沙希望,但是旦角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招收到的,有人来,要么陈沙不满意,要么是旦角们不满意班社,觉得陈沙太过严苛。
后来干脆没人来了。
陈沙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就是不愿意去接受不达标但同意来这里的旦角。
陈沙就是固执,在粤剧上就是守旧的老古板,谁都无法干涉他对粤剧的任何主意。
这是江枝近段时间悟出来的,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比赛的时间进入了倒计时,江枝也急的团团转,道:“就快比赛了,要不就先在班社里看看几个女孩子,谁比较好,培养她们当旦角?”
但是陈沙不同意,他就是冥顽不顾。
江枝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似玩笑,缓解这沉重的压力,也想要劝陈沙不要那么老古板:“阿公,这个不要那个不要,你该不会想要我唱吧?”
谁知,陈沙坐在木凳子上,听见这话,倒是开了口道:“阿妹,你跟我来。”
陈沙带着江枝去到了一个小屋子。
推门而入,里面挂满了照片,有盛装演出的合照,也有穿着休闲衣服的班社合影,还有各种奖杯,墙上挂了有些破旧的戏服。
“这是我爸爸唱戏的服饰,有些年头了,我给放了起来,”陈沙说:“你的太姥爷,很喜欢你妈妈,他认为你妈妈是最具有灵气的旦角,所以我们花费了很多心思去教她。”
“你太姥爷祖辈上都是唱戏的,以前的戏子都不受待见,没人看得起。大家都认为戏子就是混口饭吃,哪里像现在,唱戏还能唱出名堂,唱出奖项,唱出花样来,”陈沙从书本里,抽出一一张邀请函:“你妈妈当年,在禅城唱了出戏,被当地选为代表,那时候珠三角地区总共就挑了五个。一起去香山澳唱了出帝女花。”
“你太姥爷觉得不得了,大街小巷说个遍,都明白,如果这次她成功了,那么南粤就会家喻户晓,她也会成为国家重点培养的戏曲人才。”陈沙叹口气:“但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你爸,她哪里见过那么繁华的世界,着了魔一样要离开南粤。”
“你太姥爷,也因为这样气晕了过去,没抢救回来。如果她当时能经受住诱惑,她已经是国家培养的戏曲人,吃着国家饭,你太姥爷说不定能多活几年。”
“所以我不在乎妮子走不走,因为经受不住诱惑的人,会为自己的选择买单,你妈妈是,妮子也是。我只在乎,南粤的接班人是谁,我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上,”陈沙把那张老旧泛黄的国家邀请函推到了江枝面前:“阿公不是想要拿第一,阿公就是想把班社,交到我信任的人手里。”
那张邀请函,是当初国家发给陈丹的,只要她当时离开了香山澳离开江远修,回到禅城就能看见这张邀请函,可以带着邀请函进入国家戏曲院。
她可以在那里,把南粤的名声打响。
可以开心自在的活着,而不是困在繁华却空虚的花花世界里,成为笼中鸟。
成为被人看不起的江太太。
而这场邀请函,如今被陈沙推到了她的面前,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只听陈沙说:“阿公受不了再费心思去教别人,然后又离开。所以,你就当帮阿公最后一个忙,尝试接手班社,阿公从零开始教你。”
“你学不会也不要紧。如果有天你还是不喜欢戏曲,不想要南粤,那就告诉阿公,阿公不会怪你,我会把南粤给陈关,好吗?”
陈沙下垂的眼神里,目光如炬,他在等待江枝的回答。
听完陈丹的故事,江枝才知道,原来陈丹以前人生有两道路,是爱情和事业。若是她当初选择了回来禅城,她的人生是一片坦途,星光灿烂。
她在陈丹的故事里,看见了她的影子。
其实江枝二十几年来的日子,都是这么过去的,读书、玩耍、周淮律。大学期间她有空就去美国,毕了业就结婚,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周太太。
都说她命好,她也这么认为的。
她沉浸在这种虚假的繁荣里,就像当初陈丹成为了江太太后的日子。
她们都是笼中鸟,只是结局不同,陈丹心甘情愿被困住一生。而她在前不久飞走了——
离开周淮律后才恍惚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也没有谋生的本领。
她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更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的理想是空的,梦想也是。
江枝很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戏曲。
但是她在这一刻,她只是很简单的想,有份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挺好的。
但是当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张邀请函时,心里却忽然,想起了周淮律。
如果她同意了就代表这辈子就要在禅城,除非她能像陈丹那样优秀,有更广阔的天地任她飞走。
而她如果接手南粤,她就是戏子。
这意味着,她不可能再成为周太太,不可能再回到香山澳,不可能再和周淮律有任何的牵扯,因为周家人从始至终都不喜这层身份。
接受就代表放弃。
江枝纤细的手指垂在邀请函上,其实这个念头只在心里产生过三秒的迟疑。
三秒内,她问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是过去,还是未来。
在这段时间里,她来到了禅城,虽然是治愈情伤,但是她发生人生不止一种活法。
然后,她的手指就垂下,拿起了那张邀请函。
她告诉自己
——人生是旷野,不要自甘堕落-
“放那里。”
周淮律坐在书桌前,手上正在翻阅文件,他慢慢看,慢慢翻,耗费了不少时间。
王妈觉得少爷最近很奇怪,连续几天早出晚归,回来还要带些文件,好像把自己弄得很忙碌,虽然不知道少爷和太太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王妈总觉得,这种氛围严肃的可怕。
就像现在,她把设计师寄来的婚纱样板拿到书房,少爷头都不抬,就说放那。
据她所知,婚礼还有不久就要举办了,之前能看见太太忙前忙后筹备婚宴,现在太太莫名其妙离开了一个多月,少爷对婚礼也不上心。
王妈对江枝的印象是极好的,她不像那边老宅的人规矩那么多,对她们也很好,偶尔家里有个什么事情,向她请假,她都会同意。
这么随和的太太,她们往哪找?
王妈也是有家庭的,江枝个把月没出现,加上周淮律那天喝完酒后的不对劲,她大概也能猜出两三分。
夫妻之间,吵闹也是正常的事情。
所以王妈干脆多嘴,忍住被周淮律斥责的风险,道:“少爷,最近太太是不是和您闹了脾气?如果是太太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您不要怪太太,她最近心情不好,离开家前的那几天,自己吃饭都能掉眼泪。”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翻阅文件的纸张声,窸窸窣窣的,忽然,在王妈说出这句话后,翻阅纸的声音顿住了,随后周淮律抬起头,道:“掉眼泪?”
见周淮律没有呵斥而是反问,王妈松了口气,道:“对,就是裴老爷过世* 那晚,我记得那天下午太太和您一起回来,您吃完后离开了饭桌,太太自己坐在餐桌前发呆,然后忽然眼泪就一直掉,我问太太怎么了,太太说是想外公了。”
周淮律沉思片刻,裴老爷去世那天晚上?
他忽然记起来了,是他去私宅,遇见了江枝,他们一起回来的。
但是他怎么不知道她哭了?
她也没告诉他。
见他没有制止,王妈继续说:“还有,太太那段时间情绪不太稳定。那天您去裴家祭拜,晚上没有回来,太太自己在顶楼的花园睡了一晚,衣服没换,眼睛肿肿的,看上去应该是哭了好久。”
周淮律脑子沉了下,忽然就想起来了,他那天去了裴老爷的葬礼,第二天他们在楼梯撞见,她问他祭拜需要过夜吗?而他的回答,他自认为没有任何不妥——
“少爷,太太很在乎您,她每天在家里就盼着您回来陪陪她,”王妈说:“可能太太是看见少爷每次都忙工作,所以闹了点小脾气,但是少爷您就不要和太太争,让让她就好了。”
——“离婚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只是觉得,你们好像很少在一起。”
周淮律几乎是联想到了兰濯风的话,王妈是每天和他们待在一起的人,但是兰濯风是偶然才见面,但不管是常见的,亦或者是少见的人,都觉得这段感情里,是他有错在先。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是他做错在先?
明明是她先开口要离婚,他去找了她三遍,她都没给他好脸色。
他不由得烦躁,无心看资料。
只是脑子里依旧是王妈说的那些话。
她为什么会哭?
他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他去给裴老头上香?
他细细回想了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提出离婚的那天晚上,她先是说了句
:我觉得,你对裴家的葬礼,比对我们的婚礼要上心。
然后她就接了句:周淮律,我们离婚吧。
周淮律伸出手捏了捏眉心,眸光微沉,看着桌面上被撕碎的婚宴合同,又看了看王妈手上抱着的婚纱样板。
所以——
她离婚不是闹脾气,也不是忽然的想法,而是因为他在婚礼这件事情上,不上心?
他恍惚的发现,这场婚礼,他的确是不知道具体的进展。
他甚至不知道婚宴是什么时候定的。
也不知道婚宴是什么时候取消的。
更不知道她定的婚纱今天会到。
从禅城回来后他就因为她的固执而烦恼,忙碌的日子里,他发现这段婚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不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她的存在,是贯穿了他的七年。
如今听到王妈说起她前段时间的状态,想到婚礼上的种种。
他也承认自己没做的妥当。
他沉默了许久,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手,道:“婚纱给我。”
他去找她。
第85章 “你离婚了,能不能第一个通知我?”
周氏集团大厦顶层, 深灰色地砖倒影出无主灯的光线。
黑色真皮沙发椅上,男人穿着深蓝色西服,修长的手指拿着手机,已经半个钟头了, 对方还没有挂断, 他眉头稍稍蹙起, 把手机防止在电脑旁,边敲击键盘, 边按下扩音。
“枝枝怎么最近都没来家里, 她在忙什么呢?”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年纪, 稍显啰嗦。
“我让她回去禅城看看外公, 顺道接过来。”他一心二用, 巧妙地回答:“奶奶,您要是没什么事, 我就先挂了, 我要赶在婚礼前把事情处理完。”
奶奶哦了声, 在那边又勾起话题:“对、对,婚礼快到了,记得让枝枝腾出时间快点回来,不要在那边贪玩,等外公来了,记得带来叙叙旧。”
“我们心里有数。”
他自信满满的应答。
许特助在这时拿了份文件上前, 周淮律的目光从电脑上收回,修长的手指翻阅文件,一目十行, 很快就把文件看完,道:“先不和你说了, 我忙了。”
那边电话挂断后,周淮律才在最下面的地方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非遗项目已经有人想要投资,市场部那边正在对接。”
“非遗项目着手去办,我要看结果不用再汇报,”周淮律道:“另外,时间安排好了吗?”
许特助拿出随身携带的ipad,打开行程表:“已经按照少爷的吩咐,提前把会议分散开,空出了一周时间,不会让工作的事情打扰到您。”
周淮律并没有说话,只是嗯了声。
昨天许特助接到了周淮律的电话,要求他空出一周时间,不要有行程打扰,他多嘴问了句:“少爷是有什么安排?”
因为婚期临近,这几个月的事情都已经排满。
“去禅城。”
许特助大抵是明白了,原来是要回去哄太太。他没再多问,自觉把行程排开,但是要排开不是像对数字那么简单,周淮律每天的工作量很多,几乎是上午下午各有会议,每个会议还是听各个子公司的汇报,恰好缝季度汇报,正是忙的时候。
要空出一个星期来,至少要把这些事情压缩在五天内完成。
所以今天周淮律到了公司后就开始忙碌。
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许特助欣慰道:“少爷的用心,太太会明白的。”
周淮律面色稍微缓和了些。
他这次去,是带着诚意的,他知道她会明白-
戏台前有人在练戏腔,戏台后的青砖地上铺了柔软的垫子,江枝白T扎进运动裤里,身姿矫健,正在软垫上练习蛮子跳。
蛮子跳就是不用手撑地,用腿部力量直接侧空翻一周。
今天不过一天而已,江枝就已经从早上练到了下午,好在以前她有学习过舞蹈,其余的倒立、甩胸腰、还有虎跳都会,除了蛮子和挺身。
在江枝最后一次蛮子落地稳稳落地时,后院忽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江枝循声望去,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靠在青砖石上,身穿白色打底T,外搭深灰色针织开衫,搭配休闲长裤,身材高大,五官看上去像文弱书生,戴着金丝框眼镜,斯文有礼。
“你是?”
虽然是秋天,禅城天气也变得有些冷,但是她从早上天刚亮就开始练习蛮子到现在,早已汗流浃背,她拿起桌上的毛巾,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真不错,要是落地再稳点,就更不错了。”
他似乎才想起她的疑问,微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邵均,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哪个邵,哪个均?
眼前这个男人稍微有些做派,只觉得看上去斯斯文文,但其实感觉又不是那么回事。少了周淮律那种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多了几分似随和又不似随和,好像有些自来熟。
看上去年纪也很小。
江枝不认得他,明明这是她的场地。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听见陈沙大老远传来的笑声:“小均啊,你怎么那么快就到了,不是说下午的飞机吗,我还打算去接你。”
陈沙说完已经到了邵均的面前,他上下打量邵均,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壮实了,长高了,是不是已经毕业了?好些年没见你了。你爷爷怎么样,身体还硬朗吗?”
邵均微微低头笑了,手搭在陈关肩膀上,道:“陈爷爷,你一下子问我太多问题,我脑子都疼了,还有,我都毕业好几年了,现在就在家里的中医馆上班。”
陈沙笑:“我都和你爷爷说了,不要让你来,他还让你跑一趟。”
“托您的福我能来禅城玩几天,不然我每天困在中医馆闻中药味都快受不了了,”邵均往里走,坐在木沙发上,道:“我爷爷说让我住久点,我每天来给你请个平安脉,就当放我个长假。”
江枝在旁边大致听完了个大概,这下她更疑惑了,她走上前,道:“外公——”
“哎呀,看我老糊涂了,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外孙女,江枝,”陈沙拉过江枝,又对着她介绍道:“这是邵均,我以前老朋友的孙子,家里在北京开中医馆的,你别看他年纪小,他们邵家的医术可是祖传的,小均现在可有本事了,都能直接顶他爷爷的班了。”
“你别打趣我了,陈爷爷。”邵均看了眼江枝,道:“你好。”
江枝也坦然客气,没有扭捏道:“你好。”
陈沙就坐在位置上给邵均沏茶,江枝发现邵均什么都能说,东说西说,从天南扯到地北,陈沙被他哄得直乐,最后乖乖伸出手给他把脉。
邵均把脉的时候,又与刚才谈天说地时不同,眼神望向地板,神情稍微严肃,食指中指无名指贴在陈沙手腕的寸关尺处,道:“陈爷爷,年纪大了,酒少喝,您这脉搏把起来,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肝也不好。”
江枝瞪了眼陈沙,他就是有事没事拿着杯小酒,啧两口,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陈沙察觉到了江枝的视线,有些心虚,立刻收回手,“来来,小均,你帮枝枝也把把脉,她前段时间老是睡不着,胃口也不怎么好,看看是不是什么胃病。”
邵均很自然的握住了江枝的手,像给陈沙把脉那样,贴在她手腕处的寸关尺。
江枝是个看病喜欢盯着医生看的人,见邵均眉头挑了挑,她的心立刻快速跳了几下,忍不住紧张的问道:“邵医生,我身体应该没毛病吧?”
邵均收回手,笑了笑,道:“没什么大毛病,江小姐谈恋爱了吗?”
“我外孙女都结婚了。”陈沙先开口道:“怎么,这脉,还分谈不谈恋爱啊?”
邵均似乎有些意外,盯着江枝,道:“肝气郁结,应该是吵架郁闷又或者心事烦闷导致,这种脉象,谈恋爱的女人最多见了,如果江小姐结婚了,那可能就是单纯的吃不好,睡不好。”
江枝面无表情的收回手,这下,她是彻底佩服邵均了。
最后邵均给江枝开了贴药,因为江枝有些气血虚,这是女人的通病,江枝没放在心上,但是陈沙硬是要求她去抓药吃,她只能带着邵均给的方子去外面抓药。
“我跟你一起去吧,”邵均跟上江枝的步伐,也没管她同不同意,又解释理由,道:“我顺便看看外面中医馆的模式。”
江枝只能客气的应了好,然后拿着他给的方子就走出了班社。
来到中医馆时,江枝把方子给了抓药的营业员,却被邵均拦了回来,他在方子上加了味中药。
江枝很好奇:“邵医生,加这个干什么?”
“你气血虚,不是久病,但是肝气郁结严重,”他笑了笑,并没有轻浮,只解释道:“我想,你应该是和你丈夫吵架了,加了这味药,这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邵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江枝在心里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自从离婚后,她的确是胸部很涨很痛,她以为是要来月经,但是却没想到是因为吵架导致的胸口痛。
他原来早知道,但没在陈沙面前说出来而已。
江枝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了。”
她原以为他会说不客气。
没想到他说:“那你有空就带我去禅城转转,我对这里不怎么熟悉。”
江枝盯着邵均好一会儿,他是陈沙的贵客,理应也是她招待的,而且他还给陈沙把脉,给她开药,这份情,她是要记住的,她笑着道:“好,等我过几天,就带你去顺德吃东西。”
“为什么要过几天?”邵均说:“明天周末,你们不放假吗?”
“班社没有周末。”江枝如实说,但这几天除了排的满满当当的训练,陈沙在大后天还组了饭局,想要带她去别的班社转转,除了百花班社,其余都和南粤关系好。
要想在这行走下去,自然得要先混个脸熟。
江枝没有异议,听从陈沙的安排。
但是没想到去了之后,却发现粤剧其他班社的角儿们,都是年轻人,年纪与她差不多大。
原以为是混个脸熟,吃个饭就行了,没想到陈沙还拉着她挨个给老前辈们敬了茶,最后窃窃私语的给她介绍:“这个戴眼镜的许老家的孙子,他家也是世代唱戏的。”
“这个蔡双,一表人才,听说前段时间拿到了国家戏剧院的邀请函,你要是以后也去了,就可以去找他,他和我熟,会帮你的。”
如果不是陈沙不知道她离婚了,江枝都怀疑今天的见面,是给她张罗的相亲会。
江枝今天穿的是简单的牛仔裤搭配黑色一字肩上衣,露出精致的锁骨,腿长腰细,大波浪的卷发放下来,单边撩到前面,巴掌大的脸,配着双狐狸似的勾魂眼。
她从小是富养长大的女孩儿,气质看上去就不一样,温婉又明媚,加上精致的五官,不一会儿,便有好几个人上前加了江枝的微信。
她没有扭捏,很大方的拿起手机给上前要微信的年轻人们扫码。
她挨个点击通过,再退出的时候,却发现前不久周淮律的好友申请,她当时只扫了眼,没有点击同意,也没有任何回复,而他也没有再继续添加。
这几天她的排练很满,几乎从早练到晚,现在算了算日子,距离上次外公住院,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了,其实这半个月来,她很少会想起他,就是睡前会感觉有点不适应。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她的心里,好像,已经把他的痕迹,清空了。
至少想起他的时候,心不会再痛,胃口也不会很差。
微信嗡嗡震动,她低头看,是邵均发来的消息。
——【聚会不要太晚,中药熬好了,记得喝。】
江枝回了个ok。
她的聊天方式很简单,都是邵均长篇大论,而她要么是简单的好,嗯,就是OK。
邵均比她小一岁,是陈沙昨天吃饭的时候提起的,“论辈分,你得喊枝枝姐姐。以后别江小姐江小姐的喊,怪生分。”
邵均当场就对着江枝喊了句:姐姐。
江枝忽然感觉很尴尬,只想快点吃完饭。
后来从那天开始,邵均对她的微信称呼就是:姐姐。
她回了个OK后。
他回复:姐姐,晚安。
江枝没理他了。
刚才点击通过的好友们,她还没分清谁是谁。
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姐姐,我是蔡双。
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又是姐姐?-
“少爷,要不要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太太?”
即将下高速的时候,许特助拿起手机提议。
周淮律坐在后排,旁边放了个袋子,他道:“先不打。”
“哦——我懂了,少爷是想给太太惊喜,对吗?”
他看了许特助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但许特助却知道自己猜对了。
跟在周淮律身边那么多年,许特助早已心知肚明他是个在爱情上都很古板老套的人。
他对那些情话,或者稍微露骨的感情宣言好似都难以接受。
因为他刚和江枝结婚的那年的情人节。
许特助曾问过:“少爷,要给您订束花,送给太太吗?”
助理的义务就是帮老板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
老板忙到忘记订花,他要提醒。
毕竟这是新婚第一年。
可没想到,周淮律当时愣了会儿。
然后才说:“不需要。”
后来许特助才知道,要周少爷说爱,或者买束花制造浪漫,简直就是在他的雷区蹦跶。
越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男人,越不会有这种柔情时刻。
所以这次,周淮律主动提起要空出时间陪江枝的时候。许特助既感慨又欣慰。
“太太肯定会很惊喜。”许特助道:“我按照您的吩咐,制定了旅游路线,第一站就去顺德,太太肯定喜欢吃小吃。”
周淮律没吱声,就望着窗外风景倒退。
只是那嘴角,却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顺德金榜街,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里挤满了人。
“姜撞奶好吃。”邵均又挖了勺双皮奶吃了口,瞬间竖起大拇指道:“双皮奶比姜撞奶好吃。”
“水牛奶也好喝。”邵均夹了筷鱼皮,凉拌鱼皮的香味搭配小米椒和蒜的香,直冲天灵盖,他忍不住赞叹:“天阿,这个凉拌鱼皮也太香了。顺德真的是美食天堂,没来错没来错。我听说还有鱼生,晚上我们去吃鱼生吧?配上白酒,肯定很好吃。”
鱼生,顾名思义就是生吃鱼肉,只是这些鱼肉早已被处理干净。
但江枝就是吃不下这口,她道:“我们不能太晚回去,明天我还要训练。”
邵均倒也没有为难,点头应允。
这段时间和他相处下来,江枝才发现邵均真的是自来熟,和谁都聊得来,几天而已和陈关开始称兄道弟,偶尔逗逗班社里的几位小姑娘,搞得陈沙都让他规矩点。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又是邵均的电话。
今天逛顺德,他的电话就没停过,他就是不接,
“怎么不接?”
江枝没忍住问他,随后夹起鱼皮,慢条斯理吃了口。
“我发现你看上去像淡人,什么都不在意的感觉,实际上还是有点八卦。”邵均不管江枝的白眼,笑着又解释道:“前女友的电话,我不想接。”
看不出来,邵均还欠了情债。
他这幅不在意无所谓的模样,江枝好像从他身上看到某个人的影子,不免有些心疼对面的女生,道:“那你既然不喜欢,之前干嘛还要和她在一起?”
“姐姐。”邵均喝口水牛奶:“我发现你好纯情。现在什么年代了,分分合合很正常,当初肯定是喜欢才在一起,现在分开肯定是不喜欢啊,难道在一起就要一辈子吗?”
难道在一起就要一辈子吗?
江枝听见这句话,心里不免有些颤动。
是了,她就是钻进了这个牛角尖里,才会产生执念,认为在一起就是一辈子,所以她将他看成了人生的全部。
她握着汤匙,舀了勺姜撞奶,道:“那你之后结婚怎么办,婚后不喜欢了呢?”
邵均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笑着道:“婚姻是围城,我不会轻易踏入。”
婚姻的确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邵均八卦:“姐姐,你不是结婚了吗,你感觉婚姻怎么样?”
江枝不想去讲述自己失败的婚姻,更不想提起她就是那个被抛弃的人,她给邵均夹了筷鱼皮,道:“吃吧,吃完就回去了。”
“行。”邵均笑了笑,好似都明白了,意有所指道:“不过你要是还单身,你知道像你这种冷感气质知性温柔的美女姐姐,在市场有多受欢迎吗?”
江枝掀起那双狐狸似的眸子,眸光淡淡看向邵均。
“这可不是我吹的,自从你和陈爷爷去聚会回来,好多其他班社的单身男都跟陈关打听你,知道你结婚但是他们都不在怕的。你以为这几天班社里堆了满地的玫瑰花是谁送的?”邵均跟没看见江枝眼里的警告似的,坐直身体,像入党宣誓那样一本正经道:“不过,按照我们相熟的程度。”
江枝以为他要说句正经话,或者要向她打听婚姻情况。
她其实最近也在犯愁,该怎么和陈沙交代实情,却没想到,邵均眉眼弯弯道:“你要是离婚了,能不能第一个通知我?我保证,第一个追求你——”
“你拿我开什么玩笑——”江枝抓起筷子就想打邵均,却被他侧身闪开。
他抓住江枝的手腕,笑嘻嘻道:“姐姐,我是说真的——”-
青砖小巷里。
周淮律脱去繁杂自律的西服,身穿复古格子衬衫,外搭咖啡色英式粗纺马甲,棕色竖纹西裤,长身而立在青砖巷趟栊门门前,举手投足间露出old money的英伦复古风,雅致、绅士,温润。
他抬起手,抓起趟栊门的门环,有力的叩了叩。
日落霞光在他左肩跳跃,映照在他发亮的背头上。
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是班社王声,见了周淮律后,他道:“你是?”
周淮律客气道:“你好,我找江枝。”
“找枝枝啊?”王声看了眼周淮律,又看了眼他身后拿着礼物的许特助,恍然大悟,道:“又是来追求枝枝的对吧?我劝你就别送东西了,你看,这几天那么多人送的玫瑰花,她都没收,就你最实诚,送补品,还是中老年的,你也别指望从沙叔身上下手,我们家枝枝结婚了。”
王声是一口气说完的,周淮律听着有些乱。
但他会抓重点,自我介绍道:“我就是枝枝的丈夫,今天是来拜访外公的。”
说完,他的目光看向里面垃圾桶里的十来束玫瑰花,应该都是同个花店的,连包装都一样。
他想起刚才王声说的,这几天很多人送枝枝花——
周淮律眉头蹙起,与此同时,陈沙正趁着江枝出去,偷偷拿着小杯酒喝,路过后院听到戏台前的声音,探头出来,看见周淮律后,道:“哎呀,淮律,你怎么来了?”
周淮律看见陈沙,没有再和王声多说,朝王声客气的点点头,上前礼貌喊道:“外公。”
陈沙笑得很开心,带着周淮律往后院走去,这期间,周淮律解释道:“上次有事情没忙完,太着急离开,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今天闲下来特意来拜访您,您身体好点了吗?”
“老毛病老毛病。”
陈沙带着周淮律去了后院,然后沏茶给他喝。
周淮律喝了两口,便道:“外公,枝枝呢?”
陈沙诶了声,好疑惑道:“枝枝去哪里没和你说吗?”
没等周淮律应,陈沙又解释道:“枝枝和小均去顺德玩了,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
周淮律握着茶杯的手忽然收紧。
有些不可置信道:“她和谁去?”
“我北京的好朋友的孙子,学中医的,听见我病了非要来这里给我把脉,”陈沙笑呵呵道:“他哪里都好,就是太皮了,老是要拉着枝枝出去玩。”
许特助看着周淮律的脸色瞬间变了,心里也是一惊。
不过五天,怎么感觉好似天地都变了。
周淮律失神似的,就呆呆的握着茶杯放空。
他的心里烦乱脑子空空,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奇怪,他听的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站起来,往外看去。
巨大的戏台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后,有双影子并肩而行。
他这次清楚的看见,五天未见的女人脸上露出洋溢的笑容。
上次见她,她化着厚厚的戏曲妆容,这次见她,她只化了淡妆,自信,明媚。
他们在聊天,那个男人说:“那我觉得,还是卷发比较适合你,长发太累赘了——”
周淮律的视线看去,江枝的长发已经变成大波浪的卷发。
周淮律的心忽然抽了下。
那种抓不住的感觉弥漫开来,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开了口,喊她的名字:“枝枝——”
第19章 “赔礼道歉。”
“枝枝——”
江枝循声望去, 看见站在茶桌前的周淮律。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弧度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看出她笑容和步伐的停顿,还有眼里一晃而过的黯然。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不受控制落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 他戴着金丝框眼镜, 看上去文质彬彬。
周淮律握着青花瓷茶杯的手指都在用力, 指头泛白,绝美五官看不出半点杂绪, 理智冷静, 让他主动上前, 边伸手揽江枝的腰, 边道:“枝枝, 这位是?”
他问话,像是她是他的所有物。
男人带着熟悉的松木香靠近她, 这个味道曾让她觉得安心, 她也会主动靠近他, 靠在他的肩,但不过短短数月,她的心境像历了场浩劫,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些曾经梦寐以求的,主动地亲昵,如今在悄无声息中得到, 她却没有感到半分欣喜。
蹙起细眉,面色淡然巧妙躲开了,她踩上青砖石台阶, 不让陈沙看出异常,往里面走, 笑道:“阿公,我们给你打包了好吃的。”
如果不是外公的缘故,她不会对忽然出现的周淮律有好脸色。
周淮律的手落空,半空中他的五指虚拢,随后,面不改色,自然而然插入口袋里。
小动作没有瞒过一直近距离的邵均,他眉头微挑,道:“你就是姐姐的丈夫?”
他的确是自来熟,说完这句话,没等周淮律应,就先自我介绍道:“我是邵均。”
周淮律先伸出手:“江枝的丈夫,周淮律。”
邵均其实不喜欢这种握手的礼仪,在他眼里,这些是他爸那个年纪才喜欢的,繁琐客套,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气场很强大,他看上去背后的架势很神秘。就像山,深不见底,若真要给个等级之分,他就像操控上流资本的运作人,凌驾于资本之上。
若不是在这里相见,恐怕在生意场上,逢人都给几分薄面,是世家的邵家,也是要做那个先主动伸出手的人。
邵均自然握住周淮律的手。
是男人和男人之间,暗流涌动的磁场。
“你们握那么久干什么?”陈沙道:“快给我看看,打包了什么好吃的给我,有没有鱼生?我打了点白酒,就馋这口了。”
邵均立刻上前,把拿在手上的食物放在茶几上,声音高昂道:“都给大家买了,声哥,你去喊关哥,顺便在群里发信息——”
“我已经发了。”江枝笑看着邵均:“等你想起来,早就不知道几点了。”
邵均给江枝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低头开始分打包来的小吃,一着急京腔就露出来:“爷爷,鱼生您就甭想了,我已经和姐姐达成统一战线,以后滴酒都不给您沾。”
陈沙跟孩子似的,轻哼声。
王声、陈关都往堂内挤,还有其余几个不认识的班社团员。
周淮律站在石阶下天井旁,映入眼帘的就是其乐融融的这一幕,他像局外人,看着她被围在人群里,捧在手心里,班社里女生会把好吃的送到她嘴边,她脸上的笑容,是他少见的。
也会看见她不拘小节,没有在他身边时的那种淡然温柔,乖巧听话。
难怪她会说最近过得很开心。
许特助站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看着自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少爷也有如此失意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些替他感到难受。
“少爷,我们回去吧——”
许特助希望他们和好,但是他是周家的人,更多的是考虑周淮律的感受,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淮律被排挤在外。
毕竟他在香山澳,何时受过这种排挤的委屈?
但是没想到,周淮律却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话。
他非但没有回去,还主动抬起脚,踩上石阶梯,走到了江枝的身边,自然地融入到里面,道:“你喜欢吃,我过几天再带你去顺德。”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许特助,忽然就低下了头。
他原以为,少爷会受不住这样的对待转身离开,毕竟他从出生就是被捧在天上的,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种冷落?但现在看来,是他狭隘了。
直到现在许特助才明白,少爷说找太太,并非只是心血来潮。
江枝觉得周淮律这人,有些奇怪,以前想让他来禅城见见外公,他总说没时间,现在他们离婚了,距离上次见面才不过五天而已,他就又出现了——
“我前几天找朋友订了几箱智利的车厘子,姐姐,”邵均的话打断了江枝的思绪,她看向他,他边吃边说:“你贫血,多吃点。”
他又看向班社几个女孩子,道:“小舟你们也是,到时候每个人拿一箱去。”
江枝低头继续吃,这时,坐在旁边的周淮律忽然道:“你贫血?你怎么没告诉我?”
他这句话说的好像他们是很恩爱的夫妻,丈夫对妻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眉头微微拧起,咀嚼的嘴巴停顿住,那句关你什么事差点脱口而出,就看见陈沙笑嘻嘻的给周淮律夹了筷鱼皮。
反倒是邵均,应了句:“淮律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妻子贫血,身体不好,心情不好,身为丈夫应该要及时观察,及时做出关心和爱护,怎么还能怪姐姐没告诉你呢?”
邵均说完这句话,周淮律顿时语塞,许久后,他才道:“是我平时工作忙,疏忽了。”
“工作忙是男人敷衍女人的借口,”邵均笑得很欠揍:“姐姐,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
邵均有点贱兮兮的,说完就被陈沙筷头打了手,在陈沙和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夫妻,把夫妻关系摆放在明面上说,的确是很不合礼数。
但江枝却认为邵均说的没错,不过那也是现在才这么认为。以前她会安慰自己,给他找理由,替他哄自己,但直到走出这段关系后回头看,那纯粹就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她挖了口双皮奶吃,没去应答周淮律。
他就在她旁边,修长的手指握着青花瓷的杯子,时不时和陈沙聊上两句,随后道:“我这次来是想接外公一起回去香山澳定居,我和枝枝的婚礼也快举行了,到时候您要是住的习惯,就和我们一起住,住不习惯我就在香山澳再给您建个这样的院子。”
班社里的人对香山澳都不陌生,他们知道江枝结了婚,但是不知道江枝的丈夫,居然在寸土寸金的香山澳说建院子就建院子,像是买菜那样随意,可见实力不容小觑。
“我现在年纪大了,没往这些方面想,你要我离开这里,我还真是舍不得。”陈沙没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道:“你是在禅城附近出差吗?”
周淮律看了眼江枝,温声道:“我最近把时间空出来,打算在禅城好好陪陪枝枝。”
江枝握着调羹的手顿住,轻轻的咬了咬腮边的软肉。
她不明白周淮律的用意和做法,却又听见陈沙道:“那你住哪里定下来了吗?要住在班社,还是——”
这次没等周淮律回复,江枝抢先道:“班社那么多人锻炼,很吵,他住酒店就行。”
他知道这不是关心。
周淮律那句住班社停在嘴巴里,见她这么安排,只能道:“我住* 酒店就行,在这里可能大家要训练,会觉得不自在。”
陈沙也没强硬留他,只是让周淮律在这里吃晚饭。
可能是看出了江枝的冷淡,周淮律也没有逗留太久,晚饭后小喝了茶,起身提出告辞,走前,倒是看着江枝道:“枝枝,送送我。”
班社里的人都看向江枝,这几个小时下来,他们没看见江枝和周淮律有聊天,甚至对视都很少,他们猜不准是吵架了,还是他们的相处就是如此平淡。
江枝也明白如果她还和刚才那样不理会他,陈沙必定会看出端倪。
而且她有话要和周淮律说,也看出他有话要说,于是她起身,道:“好。”-
青砖小巷里,江枝先走到前面,周淮律跟在她身后。
深夜,很多老人已经消食完回去看电视,街道已经没有行人,除了几个小伙子骑着白沙在炸街。走出小巷后,她走到了停车的地方,老远就看见周淮律那辆专属座驾,她先站在他的车旁。
这里的晚上稍显凉意,晚风徐来,带着凉飕飕的冷风。
月光下,周淮律的影子覆盖在江枝的影子上。
低头看去亲密无间,但他们实际的距离相隔甚远,他站在她身后,问道:“你为什么和邵均一起去顺德?”
江枝没想到他开口是先问这个。
她道:“我和他去顺德,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刺耳的很。
她最近为什么总是这样讲话?
没等他继续开口,她毫无波澜,背对着他,声音很平静,道:“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又。
是不耐烦,是不想看见的意思。
但现在不是揪字眼的时候,周淮律清楚,于是开口解释来这里的目的:“这几天王妈告诉我,你那段时间不开心,我想了很多,的确是那段时间忽略了你,忽略了这段婚礼。导致你有了情绪,所以,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他就伸手打开后排车门,从里面拿出大袋子。
她是背对着他的,他把东西递到面前,边打开,边温声道:“这是你定的婚纱样式,我特意带来给你看,你看哪种你比较喜欢,如果都没有喜欢的,我们就去趟国外,你觉得怎么样?”
江枝低头看,周淮律手上捧着的袋子里面是是前段时间她和兰双去选的婚纱,设计师答应会在一个月后送来样式供她选择面料,她离开时,只记得把婚宴取消,没想到婚纱却忘记了。
周淮律看江枝低着头盯着婚纱,以为是她有些感触,没等她开口,他不免安心,道:“这次我空出了一周的时间,陪你在禅城好好玩玩,到处转转,就算是我为我之前的忽略,赔礼道歉,好吗?”
周淮律是天之骄子,是人人都怕得罪的周大少爷,他这种被捧在手心,从出生就拥有一切的人,哪怕走错路,按照周家的本事,都会在他的错录上劈开正确的路。
所以道歉,对于他们这种富贵人家来说,是极难开口的一句话。
也是极其宝贵的话。
周淮律捧着婚纱,说实在的,从记事起,他就没有过这种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种心情,很奇妙的感受。
他却顾不得思考自己,他只等江枝的回答。
看见她的手轻轻的放在了婚纱上,抚摸,轻柔的抚摸。周淮律认为,江枝应该是动容了。
周淮律不由得松了口气,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巧听话,他们会言和,会和好。
会像以前一样携手同行。
下一秒,江枝的手从婚纱的布料上挪走,然后提起了袋子的线,从他手上拎起来。
他以为她会转身,感动到双眼微红,也会像以前那样,勾住他的脖子,贴着他撒娇,道:“老公,你对我真好。那一言为定,你要多陪陪我。”
或者含蓄点,埋在他的心口处,说:“我好想你。”
这段关系会重归于好。
于是他的眼神里是期待,是庆幸,却没想到,她转身,坚定的走向了左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把婚纱丢进了垃圾桶里。
那被他从香山澳带来的诚意,就被她这样直接干脆毫不犹豫的丢进了垃圾桶。
周淮律身形微顿定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还不够,她往回走,站在他面前,不见昔日柔弱,声音如刀,句句锋利,道:“周淮律,你真的很莫名其妙。”
江枝把憋了一晚的情绪爆发,她真的是觉得他莫名其妙极了,好端端出现,好端端道歉。
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离开前那几天哭了,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段婚礼。
他若是真的明白了,也无需她人开口去告知。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但凡在离婚前开口,我会很感动。”江枝眼神里是平静:“现在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才跑来告诉我,之前在婚姻里时候忽略了我,要找我道歉。”
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起,她就没有听下去的欲望,他说他知道了以前对她的忽略。他轻描淡写的,把她经历的一切归在今天晚上的随口一说里。
只不过态度好点,好像今晚他的赔礼道歉,就可以磨灭他在婚姻里犯下的错,和填平这些年的种种。
这段时间里她曾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没见到他,所以在脑海里幻想能放下他,但见了面会不会就功亏一篑,会不会还是忘不掉。
所以她害怕见他,当看见他出现的时候,她是有片刻慌乱。
但是直到他开口说出道歉的瞬间,她忽然释然,也才确信,自己的确是放下了。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淮律,会和她说那么多话,会和她道歉,甚至会认为自己在婚姻里忽略了她。面对他的好,她曾渴望的他出现在面前时。
她的心如昔日他眼里的那片死海,掀不起任何风浪和波澜。
江枝清楚的看见他眼里的惊讶,他或许也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勇敢面对他:“我不要你的道歉,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
再怎么做错过,那都是以前。
邵均说的对,她性子太淡吵架都吵不起来。
或许长这么大,唯一做过情绪上头的事情,一是去国外找周淮律,二是扇裴子舒一巴掌。
见她字字句句都在提起他们之间已经消失的夫妻关系,周淮律也知道她并非是赌气,也并非是玩笑,他承认这段关系已经在他的忽略下,成功签下了离婚协议书,所以他无法反驳她的这些话。
他少有的理不清,也少有这种词穷的时候,沉默片刻后,他上前,双手握住江枝的肩膀,继续好声好气道:“我知道我们离婚了。所以我来找你道歉,等你气消了,我们就复婚,好吗?”
说到好吗的时候,他言语里的那种低沉,难得一见。
就连不远处的许特助都听完了他们全部的对话,心里也只犯难。
他认为太太没错,却也从未见过自家少爷如此低微的一面,话里话外,是试探性的求和。
他所谓的气消了,并不是认为她还是因为赌气而离婚。而是恰好知道她是真心想离婚,所以周淮律的道歉也是真心实意。
她知道,但那又如何?
他道歉就必须好吗?
江枝摇摇头,怎么可能呢?
“周淮律,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是认真的,这不关气不气,”她思考片刻,任由他握住她的肩膀,她的声音不敢太大,因为怕吵到附近的居民,不远处还有球场发出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他们稍微大声点,就能引发围观,她只能用最低的声音,说出最硬气的话:“如果我还想和你复婚,我会抱有期待,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刚才说的话,我都会很开心。”
“我爱你的时候,你稍微哄我,我都会原谅你。”
“但我现在不爱你了,所以你不管和我许诺什么,保证什么,我都没有任何想法,”江枝把周淮律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处,道:“因为这段婚姻带给我的,远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片面的伤害。”
那心跳声,其实传达不出任何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他的指尖像是触电。
她的话在耳边,指尖在心间。
是想让他感同身受,她的决心。
周淮律喉结咽动,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少许失神,他不由得沉声开口问道:“那还有什么伤害,你告诉我——”
江枝冷着眼看着他。
他忽然说不下去。
周淮律其实是抱着她会同意的心态来禅城的,因为这是他们七年来第一次争执,他们的感情向来很好,他也清楚,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不可回头的原因。
但是她的拒绝,她所有的话,都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和错愕。
当他得知离婚的时候,他的确是以为她是闹脾气,他想出趟差回来就好了,他们还是会和以往一样,过着平静却幸福的夫妻生活。
所以她现在出乎他意料外的拒绝,让他难以接受。
他认为的道歉,就是对不起,然后说出自己做错的地方,再加上自己承诺会改正。像数学公式那样套入。所以他带着婚纱来,告诉她自己忽略了她,许诺会陪着她一起去定制婚纱。
除此之外,要他说出其他的话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除了江枝以外他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感情之间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没想到结婚还有离婚这种说辞——
别说婚姻里,他甚至没想过谈恋爱可能会分手这种结果。
他的世界里,只有是他的,和不是他的,这两个类别。
那现在世界里忽然多了曾经是他的,现在又不是他的这种分割线——
道歉在嘴巴里说了好几遍,翻来覆去炒冷饭,他此刻希望感情像做生意,这样他就能运筹帷幄,十分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什么,该干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脑子对感情直白的厉害。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告诉她,他们之间存在这种沟通层面的误会。
所以他犹豫了很久,接着刚才的话,道:“所以今晚我们把话说开,婚礼就快到了,不要存在这种问题——”
他说完低头去看她的眼睛。
“说不开!”江枝三个字打断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眼里是晴朗一片,没有湿润的泪,也没有心软的痕迹,她说:“我已经决定继承外公的班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会和周家人对抗,意味着她不会再按照周家的规矩走。
“我和你结婚三年,我说话不能大声,不能下厨给你做饭,不能像正常情侣那样跳到你的身上抱你,因为这都会被说成是没有规矩,这不是周太太该有的仪态。”江枝说:“但是我听从周家的,从没有过埋怨,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对的。”
“但是直到和你分开这么久以来,我才知道,自从我和你在一起开始,我就没有自我,我一直以你为目标,什么都想着你,但是我忘记了,不,”江枝摇摇头,顿了顿,说:“我太晚明白,我唯一的人生课题就是要找到我自己。不管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是辅佐我去了解到我自己。”
周淮律喉结咽动,他看不明白眼前的江枝。
和记忆里的妻子,大不相同。
她眼神变了,说起话来也变得长篇大论,字字句句认认真真,他有话想说,却又无处可说。
他对感情,实在是言语苍白,却也从她现在的话里明白,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婚。
他还迟疑,江枝转身离去,不带犹豫。
第20章 “谁来可怜以前的我?”
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内。
许特助在茶几那边等待热水烧开的间隙, 拿出自带的普洱,悄悄抬起头看了眼周淮律。
他坐在沙发椅上,拿着ipad上下滑动,神情严肃认真。
许特助有些好奇, 心里又感叹, 刚才太太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 少爷站在原地伤神许久,是他上去才把少爷喊回神。
没想到少爷回来后就让他拿来ipad, 然后就坐在书桌前, 认真研究工作。
上秒还在为爱情伤神, 下秒就能认真钻研工作。
许特助不由得敬佩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少爷, 自信,洒脱, 是不会被情绪左右的周家掌权人。
热水烧开, 他将普洱撕开来丢进去。
茶香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 他端着冲泡好的茶,起身往周淮律那里走去。
“少爷,喝点茶吧。”许特助安慰说:“工作忙不完——”
周淮律低着头,短发背头让他的脸庞五官显得愈发立体,剑眉星目,目光深邃, 鼻骨高挺,薄唇轻抿,像上帝献世的绝世佳作。
他始终低着头, 时而眉头轻蹙,时而垂眸细细思考。
许特助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眼神望向ipad, 他心里在想,到底是什么项目令少爷如此头疼,当眼神落在ipad上的瞬间,他甚至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眼睛老花了,都没怀疑过周淮律。
ipad上哪里是工作,赫然写着的标题是
——如何挽回要执意离婚的妻子-
班社的二楼,江枝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江枝是个很心软的人,也是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她会在每次和别人争吵完后去复盘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的重了,或者觉得这样说会不会让别人很难堪,然后内耗自己,懊恼自己应该换种方式表达,或许不会伤害到别人。
她是个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
所以很多时候,她会把别人的感受放在前面,宁愿去伤害自己也不想去伤害别人。
回到班社后,她对晚上发生的事情挥之不去,反复在脑海里浮现。
她原以为自己会向以前那样懊恼懊悔,但很奇妙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因为他的道歉和和好的话而心软,也没有去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和丢婚纱的做法太决绝。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有能力去处理好这段执念?
这段关系和感情困扰了她将近十年,她原以为放下他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因为她也曾有想要放弃他的念头,但是仅仅只是止步于幻想里。因为光是幻想里,她就难以接受这份失去。
但是当真的做起来时,她才发现,其实并不难。
很多事情,做了才知道那些害怕恐惧,都是大脑在欺骗自己。
宁愿认真的失去,也不要糊涂的拥有。
虽然这份长大和清醒来的有点迟,但她依旧开心。开心自己终于敢直视这段执念,勇敢去为自己做的选择买单。不再是被欺负后只会缩在楼梯哭的小女孩儿。
江枝睡了个好觉,以她对周淮律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再出现。
因为他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他习惯了被人搞搞捧起,不可能明明知道她不待见他,还上赶着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大早,江枝在戏台上练习青衣步,边走边比划数字。
陈沙在台下,默默地观察,在心里替江枝数着节奏。
班社的大门没有关,偶尔巷子里会路过隔壁的邻居,上前和陈沙寒暄两句,又问问台上的人是谁,陈沙总是会很骄傲的说:“我外孙女,跟我学唱戏了。”
老人家字里行间的语气,总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
“我媳妇前几天回那边带了点客家黄酒。”邻舍人说:“来喝点。”
陈沙是心动,看了眼台上的江枝,给邻舍使了使眼色。
然后说:“我不喝酒,戒了戒了。”
江枝没拆穿他,继续练习台步。
只见陈沙回答完后,就往戏台后走:“我去里面泡茶,你在这里练着。”
江枝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因为后院还有个门,可以去邻居家,她心知肚明,却没有说陈沙。他喝了一辈子,周围的人都这样,她说了,他不听,她也没办法。
只能继续练习。
周淮律提着大包小包走到门口时,就看见的是这一幕。
带着秋天味道的禅城,落叶坠下,木头支撑起来铺了红色布的戏台上。
女人头发盘起,在头顶扎了个丸子头,圆润饱满的后脑勺,露出饱满的额头,鹅蛋小脸,精致的五官,未施粉黛的脸上,天井的阳光照下来,将她的皮肤照的通透光亮。
她翘起兰花指,捏着白色的手帕,左右脚并拢,先迈出左脚,又并拢,微微屈膝,再迈出右脚,柔软的身姿屈膝,折腰,拿着手帕掩面轻笑。
偶尔做错动作时,她会嘶一声,骂自己“江枝你是不是笨”然后跺跺脚,重头再来。
周淮律站在原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喜欢穿着白色长裙,留着长发,然后温柔的替他脱掉繁琐的西装,连笑都是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模样,温温柔柔。
眼前的她也像个小女孩那样懊恼,会泄气跺脚,自言自语骂自己笨蛋。
他的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句话:
——我和你结婚三年,我说话不能大声,不能下厨给你做饭,不能像正常情侣那样跳到你的身上抱你,因为这都会被说成是没有规矩,这不是周太太该有的仪态。
或许她口中的压抑,拘束,就是在他身边时,总是只能体现出温柔的那一面。那份温柔是刻在脸上,却不达眼底的,但现在这种有喜有悲,才是她自己。
记忆里的她,和眼前的她,大不相同。
目光是炙热的,吸引了在戏台上练习的江枝,她脚步顿住,垂眸向下看。
只见周淮律站在木门槛外,穿着她以前买的那件藏青色亨利领薄款毛衣,搭配深灰色的休闲裤,手上的理查德腕表彰显出他的贵气,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戏台下,看着她。
江枝蹙眉,很快的走到了台下,道:“你来干什么?”
她站在面前,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这让许特助心里咯噔了声,今天凌晨三点多,少爷依然拿着ipad研究,ipad都提示没电了,他就拿插了充电线,还在网上研究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害怕他们又会吵起来,许特助立刻道:“太太,先生昨天整夜没睡——”
他还想说,却被周淮律抬手打断。
昨晚回去后,他就记住了江枝说的话,她说这段婚姻给她的伤害,远不止是片面的。他记在心上,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像是闯入了迷宫,弯弯绕绕走不出来。
就像昨天他明明是想道歉,但是说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他想知道是什么伤害,但是他找不到人问。
他只能查询资料去了解她的想法。
当他看了一圈时发现,自己是有些地方不对,他也才明白原来男人和女人对婚礼的看法是不同的,婚礼对女人而言,是人生中最重要,最浪漫的事情。
所以他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去了解到想离婚的女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昨天资料里说,男人要道歉,就要拿出态度来。
首先,礼物必不可少,其次,要说很多好话。
“我昨天听说你贫血,我去查了资料,车厘子补血没用。”他提了提手上的东西,像是做出了成绩等待邀功的人,道:“这里是阿胶还有高丽参红参,燕窝、花胶。”
“你不要吃他的车厘子,你吃我买的补品。”他自以为体贴的让许特助提了进去,然后看着江枝,道:“昨晚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
然后投其所好。
周淮律已经在脑海里打好草稿才来的,他从未说过这些腻歪的话,读出来跟背稿子似的:“你喜欢唱戏,到时候回去,我给你请个戏班子,天天唱给你听。你不用那么辛苦在戏台上练习。”
最后适当给出对方思考空间。
话术如下:
——我知道要你原谅我很难,但是我会努力改正自己的缺点,你会看见不一样的我。
“我知道,要你现在立刻跟我和好很难。”
周淮律低声道:“我们再好好谈谈。”
江枝拿起旁边的矿泉水喝了口,然后又擦了擦汗,最后听完他的大段发言,才明白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手里提着矿泉水,面无表情道:“你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听见她这么问,而不是和昨晚那样决绝,周淮律松了口气,他心情稍微好些,嗓音温润道:“没多少。”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枝枝,我赚钱给你花,天经地义,这些东西,你吃完告诉我,我继续买。”
江枝看了眼周淮律,把矿泉水放在戏台上,道:“等我一下。”
她说完转身就走,留下周淮律在原地。
周淮律看着她的背影,难得露出笑意,心里彻底放松——
不一会儿,江枝走了下来,手上拿着包包。
她站在周淮律的面前,就在他以为是愿意再出去谈谈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从包包里面抽出了一叠钱,直接抓起他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周淮律愣在原地,任由钱散落,他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昨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现金就这么多,不够的话你告诉我,我转到你的卡上。”江枝把包丢在了戏台上,也不去管那些钱是不是掉在了地上,沉默片刻,道:“你找点自己的事情做吧,我要比赛。”
她说完就拿起包包转身去了二楼。
留下周淮律独自在戏台旁边愣神。
许特助在戏台后将全部看在眼里,他明白这是少爷一夜没睡,悟出来的道歉方式,但奈何,太太根本不给机会,他上前道:“少爷,您给太太点时间,她可能还没想明白。”
这已经不是想不想的明白,是她连他对她的好都不愿意接受——
周淮律喉结咽动,站了会儿后,只能转身离开。
许特助把散落在地上的人民币拾起来,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拾起来后,他便追上周淮律的步伐,但是刚追上,就听见了巷子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循声望去,邵均和江枝并肩而走,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有说有笑的,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
许特助心里咯噔声,糟了——
还没等他开口,就见周淮律已经黑着脸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又是这个人,昨天他就和江枝一起回来的,他们一起去顺德旅游,他不说不代表他忘记了,而是他以为那只是偶然,没想到今天又一起出门。
他们为什么那么合拍。
为什么她又笑的那么开心?
明明刚刚和他讲话的时候,还面无表情,现在又和另外一个男人谈天说地。
周淮律喉结咽动,不由得加快步伐-
青砖石的巷子口就有一个药店,这里中药居多。
邵均开的药,江枝都会在这里抓,他们往前走。
邵均忽然噗嗤声笑了,笑的江枝莫名其妙,她诧异的看了他眼,道:“怎么了?”
“不瞒你说,我昨天见完他之后,有去了解他,我才发现,原来你夫家那么厉害,”邵均的话,让江枝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又听见他说:“他看上去很沉稳,所以——我猜你们应该是吵架了,对吗?”
江枝没应他道:“你想说什么?”
“我说了你肯定很想看,但是别回头。”
邵均忍着笑,把手盖在江枝头顶上,然后道:“他在偷偷跟着我们。”
周淮律偷偷跟着她?
她只觉得很荒谬。
而且邵均猜错了,他跟着,她压根没有好奇的想法去回头看。
江枝把邵均搭在她头顶上的手挥开说了句:“没大没小。”
说完,他们就进了药店。
不止邵均觉得奇怪,许特助也觉得很惊讶。
他原本以为刚才少爷会直接上前去质问太太,按照太太现在的性格,肯定会引起大吵。但好在,少爷心里还是有点数的,选择了不紧不慢的跟着。
可是这种不紧不慢的跟着,换句话说,就是“偷偷”跟着。
在香山澳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让无数政商大佬对他恭敬谦卑的周大少爷,居然会在某天做出和他身份地位完全不符的事情。
若是让周家人看见,只怕是会认为周淮律没有规矩
周淮律其实顾不得想这些,他现在的思绪好像就是由着心情来,他看见了他们在一起,跟在他们身后,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不妥。
他至少要看他们去哪里,去干什么。
当看见邵均把手放在江枝头上时,他从未有过这种不舒服的滋味,难以描述,好像是属于他的东西被人夺走。
但当看着江枝把邵均的手挥开,心里又稍微好受点。
他不去深究这种情绪叫什么,当看见他们进入药店的时候,他也跟了上去。
江枝在等待店员抓药,身后有道熟悉的松木香靠近。
她知道是周淮律,却没有回头,而是安安静静的等待店员抓药。
邵均倒是先开口道:“好巧,你也在。”
周淮律看了眼邵均,目光停留在江枝的背影上,单手插兜,声音温润,坦率道:“不巧,我跟在你们后面一起来的。”
他不屑于撒谎,更不屑于不敢去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这么实诚,倒是把邵均弄得不知道如何开口。
周淮律没理会邵均,而是靠近江枝。
江枝在玻璃柜台前,感受到他的身形压迫,他明明有别的地方可以站,偏偏就站在她的身后,还不够,他还伸出手,将手臂横在她和邵均的中间。
他本意是想要隔开他们的距离,因为他根本不会在感情里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对感情里的你来我往稀薄的厉害,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从背影看,像是将她圈在怀里。
在空气里添了好多暧昧。
江枝刚要开口怒斥他。
就听见他先声开口道:“枝枝,我胃痛,我之前吃的胃药是哪款?”
资料上说:偶尔的示弱,或许会得到女人的心软。
他想,她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总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他有胃病,她是清楚的。
他的手就横在她的手臂旁边,整个人就要压在她的背上,江枝忍不了了,干脆转身想要离开他的身体,但没想到,他却下意识将另只手搭在玻璃柜台上。
面对面,她可以看见他的胸膛,他稍稍低头就可以碰到她的额头。这下好了,更像抱在一起了。
江枝道:“让我出去。”
周淮律这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对江枝而言略过于轻浮,显得没规矩,他立刻绅士的收回手,温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问你,我吃的胃药是哪款。”
他指了指自己的胃:“没吃早餐,有些痛。”
他的道歉,让邵均在心里给周淮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少见这样在感情里都绅士的男人,女人说让他走,他就真的走——
分不清他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不管他真假,江枝才不理会他,道:“我不是医生,你问我没用,你问老板要吃什么。”
她这句话说的,好像冰块没有任何温度和不顾昔日的旧情。
周淮律站在原地,忽然想到以前。
他经常胃痛,不准时的用餐,以及喝了酒后,每每这时候,她就会很着急,眉头皱起来,去药箱里翻来覆去,然后给他冲好温水,边看着他吃下去,边很委屈,仿佛胃痛的人是她,道:“胃很容易犯毛病,你要准时吃饭,老公,我不希望你生病。”
可是现在她说完那句冷冰冰的话后,直接扫码付款抓起店员给的中药,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一次比一次决绝。
周淮律喉结咽动,站在原地。
江枝拿着药往回走,没走几步,手腕就被人抓住,是稍微用了点力气的,她蹙眉回头看,却看见周淮律沉着脸,又听见他重复说:“我说我胃痛。”
他非要她的反应,好像是要证明什么。
许特助将邵均拉走,给他们腾出了空间。
“我说了,你胃痛就去找医生。”
江枝明知故问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关心你?”
周淮律喉结咽动,道:“难道连关心都不可以有吗?”
他这句话说的,显得十分委屈,好像是她曾经做了很多辜负他的事情。
但是明明是他做的,而她才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所以她没有任何顺着他关心他的心思。
反倒是见他这么较真,她也难得起觉得他真的很荒谬的想法。
江枝就任由他握着,沉默许久,在他的注视下,讽刺道:“别说胃痛了。我们在一起七年,你以为我没有生病过吗,我痛经、感冒、发烧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时候你又有关心我吗?”
周淮律哑口无言。
“你现在经历的,都是我经历过的。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我可怜你,”江枝讽刺道:“谁来可怜以前的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