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博卖摊子。
崔竞和孟取善停在了第三个博卖摊子前,崔竞的手臂上已经挂了零零碎碎不少东西,什么蜜饯果子油纸包、鸟哨、女儿灯、竹编蟋蟀笼……都是孟取善在博卖摊子上赢来的。
今日崔竞算是见识到了孟取善的反应有多快,运气又有多好。
前面那几个博卖摊子,有猜铜钱定输赢的,也有摇签的形式,但不管是算还是纯靠运气,她总能有所收获。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不贪多,拿到一两样自己感兴趣的玩意儿就走。
每一个摊子边都围满了想要以小博大,贪个大便宜的人,这些博卖摊子也正是抓住了人们这种心理才会红火。
见孟取善无往不利,围观的都凑过去想要讨教,还有些自己接连失利的无赖汉,竟然非要出钱让她帮忙。
若不是崔竞在旁边拦着,恐怕孟取善就要被围观闲汉给围了。
也正因为有崔竞在,就算接连赢了也没人会来找麻烦,孟取善这次好好过了一把博卖的瘾,每一个摊子都要玩过去。
她从前哪有这样的机会,一年也就逛灯会市集能偷偷去参加博卖,还不敢多玩,试一下就得回去。平日最多就是在家中和长辈、朋友们还有侍女一起玩。
真要说有意思,还是这样的夜市摊子有意思。
不同的博卖摊子有不同的规矩,对孟取善来说,取得胜利的过程最为有趣,而且,这里博卖的东西也不是佛寺集会上那些中规中矩的货品。
孟取善在一个博卖摊子上赢了一本书和一个瓷盒子。
书籍封面画的是才子佳人,孟取善还以为是什么话本,好奇地翻开,一段露骨的描写就映入眼帘。
她哪看过这种,忍不住捂了一下脸上的面具:“哎呀!”
还没翻到下一页,书就被崔竞拿了过去。他神色看不出异样,只卷着书说:“这书先放在我这。”
孟取善在面具背后吐了吐舌头,又把那个瓷盒子打开,原以为是个香粉盒,谁知一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对男女交|媾的小瓷像。
孟取善立刻又把瓷盒子盖了回去,顺手把瓷盒子放到崔竞伸过来的手掌里。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瞧着他们笑得很不正经:“我这都是些好东西,助益夫妻感情的,不再多看看?”
惹得崔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二娘,还是去下一个摊子。”他劝道。
孟取善瞧着那个笑得挤眉弄眼,一脸猥琐打量两人的摊主,心说您可别乐了,就算瓦子里,这些东西也不能公开售卖,今日撞到崔四叔手上,说不定他明日就要带人“多管闲事”来抄你的摊子了。
心里还有点可惜,刚才那个瓷盒子其实她还没看清楚,但崔四叔在一旁虎视眈眈,她也不好多看,只希望回去的时候,四叔能把东西还给她。
后面还有个有趣的博卖摊子,摆出来的是用各种漂亮羽毛做的装饰物。
有青蓝色和纯白色的孔雀羽毛,还有坚硬的鹰羽,五彩的羽毛,黑白斑点的羽毛……其中有不少羽毛孟取善都认不出来是来自什么鸟身上的。
这个摊子的博卖形式是射箭,这孟取善就无能为力了,于是她看向护在身侧的崔四叔。
“我想要那个,像一个大扇子一样的羽毛。”
“那是鸵鸟羽毛。”
一代神箭手崔大将军,手臂上挂着丁零当啷一串杂物,拿起摊主提供的破烂弓箭,拉了拉松垮的弓弦,又拿起箭看了眼。
这箭头看起来是尖的,其实融了铅在里面,根本钉不进前方的木板,更别说用这样的弓。
但崔竞是什么人,这点困难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儿科,试了一下弓,轻描淡写就把箭射进了木板最高处的红色圆圈里。
箭头入木三分,摊主看得眼角一抽,僵笑着上去想把箭拔出来,结果拔了半天都纹丝不动,去到木板背面一看,才发现箭头都穿透木板了。
周围人见他一根箭都拔不出来,发出哄笑,摊主只觉得汗都下来了,赔着笑把奖品送到崔竞两人面前,又摸出一小块银子拱手小声说话。
“您真是一等一的英勇,怪小人眼拙,没看出来郎君是位真神,小人摊子上最好的东西就归您了,还有这点小小孝敬……”
这就是惹不起,想要送神了。许多博卖摊子,终归是做生意,为了盈利,要是遇上那种厉害的,怕亏本也就只能
主动送钱说好话把人请走了。
崔竞很习惯这样的待遇,拿了摊主送来的最大的一束鸵鸟羽毛,又指了指边上一朵巴掌大的羽毛做的花:“银子就不必了,那个给我。”
摊主连声答应,笑着把他们送走。
孟取善从他淡定从容的态度中,隐约看出他少年时在这种地方“嚣张跋扈”的姿态。
“四叔从前是不是常来这种摊子玩?”
“那时喜欢和玩伴们比试,什么有意思就一窝蜂都去玩。”
现在想来,都是很幼稚的一些胜负欲,他们是觉得好玩了,但周边的博卖摊子都不敢用射箭比试、比力气之类的方式博卖,就怕遇上他们这一伙人。
孟取善忽然有些遗憾,在崔四叔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里,她还是个只能在家中后宅待着玩玩具的小丫头。
“如果我也和崔四叔差不多大就好了,那样就能让崔四叔带我一起玩。”
崔竞:“……”
那可不太妙,他年少时脾气差又混账,也没什么耐心,而且对小娘子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当时玩伴说要带姐姐妹妹一起玩,他就不乐意,连玩伴都能丢下。
两人真要在那时候相识,总感觉他比自己的侄子也好不到哪去。
“咳!”崔竞清咳一声,“等我们婚后,你想去玩什么,我也可以带你去,不必遗憾。”
上一刻还说着想和他年纪相仿好一起去玩的人,下一刻就指着不远处另一个摊子,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那里有个香药博卖摊子!”
这个香药摊子人比较少,摊主是个高鼻深目的年轻男子,看起来有外邦血统。
他这个摊子的博卖形式也很特殊,是用十几个小瓷盒子装着各种香粉,由简单到复杂排出三个等级。
最简单的等级有九个盒子,若是能闻出九个盒子里的香粉是用的什么香药磨成的,就能得到对应的银子,或是对应的一份香药。
这可谓是为孟取善量身定做的。她将脸上盖着的面具往上推,露出下巴和鼻子,拿起盒子轻嗅。
很快她就说出了最简单的九个盒子所用的香材。
第二个等级的六个盒子也没能难倒她,又开始辨认最难的三个盒子。
摊主从她开始分辨最难的盒子时,表情就变了,目光惊奇地凑过来。
“我摊子开了一年,能闻到最难这一等级的人,一共也不过双掌之数,你很厉害。”他竟然说的一口标准流利的官话,与他的长相有些违和。
孟取善放下第一个盒子,说出了里面用的六种香材。
摊主主动拿起第二个盒子送上:“一个都没错,看你这样年轻,难不成家中也是做香药生意的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对这些感兴趣。”孟取善说。
“你的鼻子很灵敏,刚才那个盒子里有一样我放的香粉分量非常少,你也闻出来了……”
摊主如遇知己,开始滔滔不绝,而且很是好奇孟取善长什么模样似的,不断看她的下半张脸。
崔竞站在旁边,听两人说话,关于香材香料,他听不懂,但他看得出来这个摊主过于热情了。
特别是在孟取善准确说出第二个盒子的香材后,这摊主琥珀色的眼珠子简直都在发光。
“你是我见过分辨香料最厉害的人,还是第一个猜到最后一个盒子的,如果最后一个盒子你也能猜对,除了奖品,我再私人送你一个礼物!”他大方说。
看他说话间离孟取善越来越近,崔竞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孟取善另一侧,隔开了摊主:“站远点。”
摊主不好意思地说:“噢,抱歉,你是这位娘子的兄长吗,我无意冒犯,只是很开心能找到同道中人。”
“噗嗤。”孟取善在一旁突然笑出声,转过身肩膀耸动。
摊主仿佛看不见崔竞那沉下来的脸色,又试图往孟取善身边站,口中还问:“如何,你闻得出来这个盒子里的香材吗,这可是我花了很长时间调配的,加了我家乡少见的……”
孟取善故作怀疑:“你身上有混杂的香粉味,凑我这么近是不是想故意干扰我,好让我分辨不出来?”
一句话,让摊主满脸冤枉,老老实实退回到摊位后:“我发誓,我没有干扰你的意思。”
孟取善拉开一点面具,对旁边板着脸的崔四叔眨了眨眼睛。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瓦子。
最后一个盒子里的香材辨认花费的时间多了点,但孟取善还是全都说对了。
摊主高兴得不像是要往外送钱,倒像得了孟取善一笔钱。
他拿起挂在旁边的铃铛摇晃起来,大声恭喜道:“这位娘子第一个认出了所有香粉所用香材!”
“小娘子请看这边,左边是我店里珍贵的香材,右边是三锭银子共三十两,可以任选一样!”
摊主生怕她吃亏似的,卖力劝道,“你是个识货之人,这份香料价值更高,我知道你肯定会选香料!”
崔竞从站在这里,眉头就没平过,张口欲言,又不想干涉孟取善的选择惹她不高兴。
孟取善用两根手指托着面具下沿,清脆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我要银子。”
“为什么?”摊主睁大眼睛急道,“我可没骗你,那份香料真的更贵一点。”
“我叫石撒,是从泰陇来的胡商,你如此厉害,我心生仰慕,有心想和你交个朋友。我们那边最讲诚信,从不欺骗朋友。”
孟取善:“意思是,如果我不答应和你当朋友,你就会骗我?”
石撒:“……”
虽然来了这边很多年,已经很熟悉他们的文化,但石撒偶尔还是会无法理解他们的一些回答。
孟取善笑道:“这香料我家中已经有一盒了,不需要更多。”
家里那一大车的香料,用也用不完,还不如拿银子实在,今天晚上刚好可以用。
而且,旁边崔四叔那眉头都快能夹死蚊子了。要是再选摊主的香料,待会儿他们去面摊上吃面,也不用放醋了。
最后,石撒只能满脸遗憾地将银子给了孟取善,在两人要走时,又拿着一个盒子喊住了她:“之前我说过,若你能全部答对,再私人送你一个小礼物,还请不要拒绝。”
那是一盒香口丸。
孟取善往前走着,打开盒子捏了一枚嗅闻:“是用丁香做的香口丸,很正宗的味道。”
许多店铺里卖的香口丸说是用了丁香,其实用量很少,根本达不到祛除异味的效果。
注意到崔竞还在看她,孟取善关上盒子,将盒子塞到崔竞的衣服里:“这个送给崔四叔用吧。”
她不爱用这种香味太浓郁的香口丸,平时在家都是用自己做的,夏天掺薄荷龙脑香和茉莉,冬天放白芷藿香和蜡梅,还经常尝试不同的搭配,从不在外面买。
崔竞看她那浑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别人送你的礼物,你就这么转送给我了?”
孟取善用手指拨动他手臂上挂着的那些零碎,故意叹了一声:“我不是没有答应和他当朋友吗。”
怎么还不高兴。
崔竞:“我并没有阻止你认识朋友的意思,只不过我观那人言行举止过于殷勤,恐怕别有用心,还是少和他有牵扯往来为好。”
孟取善只听到另一个意思,眼睛一亮:“四叔的意思是,以后还会带我来这边玩吗?”
崔竞:“……”
二娘聪明是聪明,总能听出别人言外之意,但她每次也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完全不理会。
“说好的,下次还来 。“孟取善又托了托往下滑的面具。
崔竞托着她的手肘,将她拉到旁边一个卖玩具百货的摊子旁:“来挑一个新面具,把脸上那个换下来吧。”
她脸上那个面具是木头做的,还涂了漆,挂着装饰,很是沉重,一路上看她托了好几次。
前面都没看到卖面具的,走了半条街才看到这货架上挂着十几个用纸做的面具。
这种面具露出眼睛鼻子嘴巴,比木质的面具要轻巧很多。
孟取善选了个画的最花哨的纸面具换上,之前的鬼神木面具,挂到了崔竞的手臂上。
两人在外面的夜市逛了许久,终于走到瓦子入口。
外面有人守着验票,买了票才能进去,崔竞领着孟取善,拿票进去时,守在瓦子门口的一个管事人认出了他,殷勤地跑了过来见礼。
“这不是崔副指挥使吗,可是稀客!贵客啊!”管事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心里却已经开始忐忑了。
他们做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意,会认人是基本功。
梁京中那些时常来瓦子里玩的富贵公子哥他都熟,甚至一些小官员大诗人,他们也都认识,从不收他们的钱,反正可以从其他地方赚回来。
但顶头那些真正有权势的贵人,基本上不会踏足这种地方。
像崔副指挥使这种,人家管着京中十几万禁军,尽管人家不大可能会来他们这里,他们也要知道人长什么样,免得来日有个万一冲撞了。
“您今日这是来玩的?”管事看一眼他身旁的孟取善,没敢多看,目光一扫就赔笑道,“要不我找个人领着您进去,收拾个清净棚子……”
“不必,也不要声张,今日只是带着晚辈来凑个热闹。”崔竞没有和人多说,领着孟取善进了瓦子。
“认识我的人不多,认识崔四叔的人却是不少,我看这面具应该给崔四叔戴。”孟取善说。
崔竞也同时解释道:“说是晚辈,省得他们胡乱猜测你身份,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两人声音撞了一下,崔竞拿起手臂上挂着的鬼神面具,往自己脸上盖:“你说得对,我也戴上好了。”
孟取善捂着纸面具笑,拉着他的袖子:“我们快走,不然待会儿那个管事就要领着人过来招待你了,说不定还要让人来抬着你走!”
确实,像崔竞这样的身份,哪怕再三拒绝,底下人也恨不得把他供起来讨好。
“你知道往哪走?还是跟着我吧。”崔竞轻推着孟取善的后背,用手臂将她护着,往左边一个长廊去。
都说勾栏瓦舍,这就是个规模庞大的建筑群,内里四通八达。
有被三面看台围着的舞台,上头都延伸着挡雨的瓦。
还有用栏杆帷幔隔开,进行不同表演的小型屋舍。
还有开阔到能容纳千人的场地,在这里进行相扑和斗犬斗鸡的比赛,一些危险的杂技表演以及猴象戏。
在这里,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
孟取善第一次来这里,眼睛都险些看花了,他们路过一个在表演皮影戏的棚子,孟取善立刻站住了。
“这演的什么戏,我没看过。”
“别站着,去坐下看。”崔竞拉着她去找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有堂倌过来收位子钱,崔竞丢给他一些铜板,“来壶茶,收拾干净些,再上些果品糕点。”
“好嘞,您二位稍等!”堂倌还顺手把两人桌椅都抹了一遍。
台上的皮影戏用的很大一张幕布,这种大戏因为白天效果不好,只有晚上才会演。
孟取善看得津津有味,其实街上也偶尔会有皮影戏,那种都是一个小箱子,而且演的都是一两个小片段。
他们家里祖母生辰时,也曾请过人去演皮影戏,但都是演的祝寿,情节很是无聊。
不像这里,因为在场多是汉子和市井里讨生活的娘子,风格简直狂放到荤素不忌。
崔竞每次因为台词太过孟浪而忍不住去看孟取善反应时,都能看到她笑弯的眼睛,还时常听到她的笑声。
连摆上桌的糕点她也没心思吃,只一心看着台上那些婆婆害儿媳,男人偷鸨姐,女人偷叔伯,然后互相抓奸的戏码。
崔竞:刚才该好好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再把人带来看。
好不容易这个演完了,要去下一个棚子,这次崔竞仔细看了,选了个台上在演仙人戏的棚。
这种仙人戏,都是些天上仙人下凡帮助别人的戏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主要看的,就是台上那些机关和栩栩如生的道具,小孩最是爱看这种。
孟取善坐下后,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崔竞发现了,她对这些看得少,所以什么都看得有趣。这样想着,他心下一软,看完这一场,就柔声问孟取善:“你还想看什么?”
“不能每个都看过去吗?”孟取善说。
“以后又不是不来了,就非得一晚上全部看完?”崔竞无奈道。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既然现在有机会,当然就抓紧时间了。
孟取善只是笑,又问:“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不困?”崔竞刚才就看到她几次悄悄揉眼睛打呵欠。
这个时间,她平时应该都睡熟了。
“我一点都不困。”孟取善认真说。
崔竞看她就像是得到个新奇玩具,玩得不想去睡觉还要嘴硬的小孩。只能说:“要是真困了,就告诉我,这里有地方让你歇一歇。”
孟取善又藏在面具后面打了个呵欠,说:“我们去看相扑比赛吧?听说,还有女子的相扑比赛呢,我早就想去看了。”
她爹觉得相扑那种东西,不雅得很,男人女人袒胸露乳,简直不像话,她是没机会看的。
相扑比赛果然热闹,人多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孟取善踮着脚都看不到台上,就听到观众席一阵阵的狂呼喝彩了。
但这种地方,只要能找关系,总能有最好的观看位置。崔竞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露面就行。
早听前面管事说今晚瓦子里来了个金贵的大人物,一直没找到人,现在对方有要求,那自然是要好生满足。
水泄不通的场地,愣是给他们准备出了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就正对着看台,台上火烛高照,摔打的两个汉子身上甩出的汗珠都能看得清。
崔竞看着台上男人露出的身体,又忍不住皱眉。
从前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他自己在校场和人打架也不是没露过,但想到二娘看这些,他就坐不住。
幸好很快就换了女相扑手上来,崔竞总算是能坐稳他那把长满了刺的凳子了。
孟取善看得不停惊叹:“哇!好大的力气!”
“啊,她们真厉害啊……嘶,这不痛吗?”
精彩的比赛结束后,孟取善问:“四叔,我能给她们打赏吗?输的和赢的娘子,我都想打赏。”
“你喜欢自然可以。”崔竞回答完,见她摸出两块银锭,想学着其他观众扔铜板一样往台上扔,眼角一抽忙阻止了她,“没有直接扔银锭的。”
他喊来这边的管事,把银子交给他去转交。
孟取善看完这场比赛,已经完全不困了。崔竞帮她交代时,她就精神奕奕地到处看。
忽然,她在棚子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是黄娘子,崔衡那个心上人。她抱着凸起的肚子,在和一个婆子说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零落成泥。
从年前落水那次,孟取善就再没见过黄葛。
前段时间她还从崔茹崔若姐妹两个那里听说,黄葛与崔衡的母亲斗得难解难分,惹得崔家鸡飞狗跳。
她如今还和崔衡一起住在外面的宅子,又怀着身孕,难道不是该在家中休养吗,怎么独自出现在这个热闹的瓦子里?
“四叔,你看,是你侄媳妇。”孟取善拉拉崔竞的袖子,把黄葛的身影指给他看。
黄葛只露出半个身子在一片帷幕边,以崔竞的眼神,甚至能看到她脸上憔悴和忧心忡忡的神色。
但他无动于衷,低头问孟取善:“还想去什么棚子看?”
“我去看看她。”孟取善说。
“怎么这么爱看热闹,”崔竞跟在她身后,劝说,“他们两个的事,我们就不要管了。”
“真稀奇,四叔以前不是最爱管侄子的事了吗?”
崔竞被她随口一句堵得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她走向黄葛。
黄葛已经和那个老婆子谈完了,正将一个小布包藏到袖子里。见到戴着纸面具的孟取善,她
露出警惕的目光,扶着肚子往后避让了一下。
“黄娘子,是我。”孟取善推开面具让她看了眼,与此同时,黄葛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崔竞。
她变得局促起来:“孟二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那位是崔指挥使吧,我听说了你们的婚事,真是恭喜。”
“我们来玩,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黄葛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袖口都要捏烂了,欲言又止:“你救过我,我本不该瞒你的,只是……”
孟取善噢了一声:“不用说,我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那我走了。”
“等等!”黄葛见她要走,反而急了,忙挽留道,“我遇上了一个难题,但是不知道能找谁商量,今日在这里遇见你,可能是天意,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你说来听听?”孟取善好奇问。
黄葛低声说:“我腹中胎儿,是个死胎。”
她当初借着身孕,又哭泣示弱,终于挽回了崔衡的心,让他对她更加愧疚小心,也更向着她了。
但这段时间,崔衡他娘李氏就从没停止过找她的麻烦,她为了和崔衡的未来,为了孩子,不得不拼命争取。
她装过被李氏欺负,让崔衡和他娘吵架,也在李氏手底下吃过亏,就是这样整日折腾哭闹,一直不曾真正放松过。
前些时候,又出了几次血,她偷偷去找大夫看,说是她误食了一些不好的药,腹中的胎儿已经是死胎了。
她一定是中了李氏的算计,可这种话她没办法对崔衡说。他虽然会和他娘吵架,却觉得他娘不会害她的亲孙儿。
而且一旦被崔衡知道孩子没了,两人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也会再次破裂。黄葛都能想象到那无止境的争吵。
“……我找了两个大夫,都说孩子没救了,所以只好找到这里来。我以前在这瓦子里卖过茶,认识了棚子里一个药婆,她有很多神奇的药,以前一个相扑手被打吐血,她一颗药丸下去也好了。我想她说不定有药能救救我的孩子。”
孟取善没对她这病急乱投医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伸出手来:“你买的药给我看看。”
黄葛也没犹豫,还真将药给了她。
孟取善拿过去闻了闻,说:“一些黄芩和杜仲,还有阿胶,以及一些有安胎功效的常见药乱七八糟掺在一起,用蜂蜜捏成丸子,我确定这药吃了没用。”
黄葛眼里的希望瞬间熄灭了。她可能自己也有预感和猜测,只是不愿意相信,喃喃问:“真的没用吗,那我怎么办呢。”
“如果你问我,我的建议是去找个靠谱的医官,好好调理身体,不管孩子有救没救,先救救你自己,你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
孟取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黄葛时,她在桥上卖茶,身体很健康的样子,挑着沉重的茶担还健步如飞。
可如今,她脸色苍白尖削,不复红润,也没了当初的飞扬神采。
“这样吧,你去惠和巷,找陶医官看病,陶医官医术高超,人也负责,总比你自己乱找些药婆药师的好。”
黄葛抱着自己的肚子,神情复杂地默默点头,看她要走,又忍不住问一句:“孟二娘,你为什么会帮我呢?”
孟取善回头摆摆手,没有回答,走向一旁等待的崔竞。
看到别人陷入绝望,随手拉一把是人之常情,而且她很好奇,一对爱的那么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的有情人,为什么会轻易被世俗改变,更好奇他们最终又会走向什么结局。
鸡鸣时分,孟取善和崔竞终于离开瓦子。
崔竞牵回了寄存的马,两人走在清净无人的街道上。
这个时间,彻夜通宵的人也该睡了,需要早起的人又还没起,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离开夜市瓦子那条街,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音。
寂静的街上只有马蹄踏踏,一颗最亮的星星在天边闪烁,挂在人家的柿子树梢头。
孟取善坐在马上,披着一件披风,张口打了个呵欠。淡淡的白气消融在夜色将尽的清冷空气中。
“四叔。”
“嗯。”
“你说,崔衡不是很喜欢黄娘子吗,为什么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年轻人总是冲动,依靠一时激情自然不能长久。比起激情,责任才是更为重要的。”
“那你呢?四叔现在喜欢我,愿意大半夜翻墙带我出来玩,愿意买下所有我喜欢的东西,以后也会变吗?”
他会变成什么样?孟取善有些想象不出来。
孟取善以为他马上就要赌咒发誓,说自己永不变心了,所有的戏码里都是这么演的。
谁知他说:“我没几年好活,过不了多久就要战死沙场,应该是没时间变心。”
孟取善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免得自己在马上睡过去,被他说得瞪圆了眼睛。
崔竞看她在马上像个猫头鹰似的惊奇,低笑:“我要是几年都不变心,等我死了,二娘多少为我伤心几天。要是变了心,正好都不必伤心,还能拿着我留下的诸多遗产,再找个知情识趣的,岂不快哉?”
孟取善想分辨他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但有些看不出来,在马上俯身,朝他凑近了点。
“坐好,别摔下来了。”
孟取善就趴在马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瞧他:“四叔,你说真的?”
崔竞神色不变道:“再找个知情识趣的,那句是假的。”
来到孟府的围墙下,崔竞故技重施,翻墙把人送回她自己的院子。
“好了,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赶紧去休息。”崔竞把自己帮她保管了一晚上的那些零碎东西都还给了她。
看着她进去屋子,屋里点了灯,崔竞这才原路翻回去,骑上马,直奔宫门。
这个时间,他也不必回府了,直接去宫中上职正好。
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山林清冷的气息从半开的窗投进室内。
太清观,芳信穿着雪白中衣,肩头披着一件外袍,坐在窗边的榻上,凝视着窗外快要消散的夜色。
一盏昏暗的灯火跳跃着,映照着他的轮廓,在他那张总是豁达懒散的脸庞上,刻画出隐藏了沉沉心事的阴影。
不远处的床榻,帐子一半挂在银钩上,露出床上熟睡的孟惜和。
她一只手垂在床边,手指搭在竹篮边。两只丑丑的小奶狗互相抱着脑袋和屁股,躺在竹篮里睡觉,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哼唧声。
突然,孟惜和惊醒过来。
“什么时候了。”她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哪里,同时看到坐在窗边榻上的芳信起身走过来。
“约莫卯时初。”芳信坐在床边,“怎么醒这么早,难道认床睡不习惯?我还特地把床让给你睡,自己睡了榻。”
孟惜和局促地拉了拉身上盖着的被子。
昨晚她是打算夜深就悄悄回去的,可两只小狗很亲她,离了她就可怜地昂昂叫。芳信又像个土匪,把她劫到这里,还说什么早上回去也行。
她一时冲动,觉得也不差在外面留宿,就在这里睡下了。尽管什么也没发生,可现在面对一个发髻散乱衣襟敞开的芳信,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你也醒这么早?”她掩饰地摸了一下床边的两只小狗。
“你是在问小狗,还是在问我?”芳信靠着床架子说。
孟惜和只好看他:“问你。”
“唉。”芳信笑道,“做了个不愉快的梦,醒了就睡不着了。”
“我还以为只有心里有事的人才会做梦惊醒,原来你也会?”孟惜和道。
“我心里自然也有事。”芳信抱着胳膊,“譬如,你什么时候才肯和林渊和离。”
又来了。
“这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急的吗?林渊他……”
“林渊不是一道你跨不过的坎,不要过于在意他。”芳信凑近她,“惜和,你究竟是在担忧林渊和颖王会做什么,还是在害怕依赖我?”
“……”
看见她眼里的紧张,芳信又后退一些。
床边花瓶里插着一束花,他摘下一片花瓣:“你看,你就像这一片花瓣,它从枝头掉了下来。如果这时候有一阵风——”
芳信挥了挥袖子,鼓起的风把花瓣吹起来。
“她就能借着风势回到枝头,你就当我是这一阵风。”
他不愿她像梦中那样,零落成泥碾作尘。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玉虎金狮。
如果能重来一次,人生便会一帆风顺吗?
为了避开一个糟糕的结局,而走上另一条路,那条路上就不会再有荆棘?
当然不。
不走到人生的尽头回望,人永远不知道那个当下做出的选择是好是坏。
前生的经历让孟惜和意识到林渊是一条不归路,她已经错了一次,于是再次遇到这样的选择时,她变得更加警惕,疑神疑鬼。
她不仅是不相信芳信,她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
尤其是在她被芳信的那些话打动的时候,她的内心总有死去的一部分在心底对她发出诘问:“这次你有没有考虑周全?是否还要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
于是她在这种时候,总会悚然一惊,无法遏制的慌张就刺破和谐的表面,如地下黑泉汨汨涌现出来。
孟惜和想,再一次没能从她这里得到肯定答案,芳信大概是生气了。
虽然那天早上他还笑着送她离开,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但以己度人,孟惜和想他是会生气的。
“大娘子,大娘子?”侍女阿荔轻声喊着她。
坐在屋内看单子的孟惜和回过神:“怎么了?”
阿荔神色有些心虚:“玉虎方才在院子里跑,不小心把大娘子那盆兰花给撞倒了,花断了一枝。”
自从大娘子不管府里的事,只对养花弄草感兴趣,院里的花木就一天天多起来,大娘子对那些花照料用心,她们平日都不敢轻忽。
刚才她们在院子里逗小狗玩,一个没看住,小狗就把那架子上细长的兰花盆给撞倒了。
“我去看看。”
孟惜和走到院子里,看到两个年纪小的侍女正在摸着小狗的脑袋,嘴里哄着:“我们玉虎的脑袋有没有撞疼?”
“真是虎头虎脑,这个名字没取错,才这么小就能撞倒花盆了。”
小狗聪明,知道人是在哄它,于是小声发出嘤嘤的叫声。察觉到孟惜和的脚步声,它立刻甩着脑袋,摇摇摆摆朝她跑过来,又撞上了她的鞋子。
孟惜和将这只小狗抱了起来。短短几日,它就在院里侍女们的喂养下,变成圆滚滚的一团,之前团起来才手掌大,现在都坠手了。
“才这么小就会闯祸了?”小狗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尾巴就快乐地在她手上扫动。
孟惜和便也笑起来,揉了揉这软乎乎毛茸茸的小家伙。
夜市街上买下的两只小狗,原本是要养在芳信那里,孟惜和亲手照料了一晚,临走前又舍不得了。所以,她就带回来了一只。
这是肚子上有一块黑斑的那只,孟惜和给它取名叫玉虎,留在芳信那里的那只脑袋上有块黑斑,身上还有一撮黄色毛发,所以孟惜和给它取名叫金狮。
芳信还笑她,给这样两只小狗取那么威武的名字。
想到芳信,孟惜和心中又暗叹一声。他应该是在准备对付颖王的事,所以这段时间没有联系她。
从妹妹生辰那日,两人有差不多十天没见。
侍女牛春已经把撞倒的兰花重新种好,又把断掉的花枝剪下送到她面前。
孟惜和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拿着花枝,随手掐了一朵插在小狗的毛发里:“自己撞断的,戴着吧。”
又抱着小狗回屋里去了。
雪柳在给她整理刚才翻到一半的单子,笑道:“才把捣乱的玉虎赶出去,大娘子怎么又把它抱回来了。”
玉虎之前就待在孟惜和怀里,总在她翻看单子的时候扒拉,还弄破了一张,所以才被放到外面去玩。
“放到外面也闯祸,还是在这里待着吧。”孟惜和将玉虎放到它的小垫子上,接过侍女送上的手巾擦了擦手,继续看。
她今日忽然起了兴致要清点这些,是因为想起妹妹的婚期渐近,她准备从自己嫁妆里和库房那些礼物里,挑些东西给妹妹添妆。
而且这几日,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的预兆,想做些什么来分散这种没来由的情绪。
“娘子要是在屋里待着闷了,不如出门散散心透透气?眼下这时节,春光正好,正适宜外出踏春。”
她的不安被侍女嵇三娘看出来了,她建议道。
“还是算了。”孟惜和拒绝了。眼下是多事之秋,颖王那边不知何时事发,她还是安静等着为妙。
嵇三娘没有多劝,但第二天就拿了一张帖子过来,笑呵呵说:“大娘子,惠安公主府的帖子,邀请您出门游春赏花呢。”
嵇三娘和牛春她们几个,就是芳信通过惠安公主的手送到她身边的,孟惜和不得不考虑,这次是不是芳信想见她。
“……也好,收拾收拾出门吧。”
惠安公主又是邀请了一群人,围了半个翡翠湖,在这边野炊,还请了不少乐伎,在湖边搭了个台子表演。
离开林府,到了这开阔的草地上,目之所及,湖光山色,晴方潋滟,身后是裙摆飞扬,笑声如银铃的女人们,孟惜和沉闷焦灼的心也被暖风吹得为之一轻,被高兴玩乐的氛围所感染。
不像颖王妃每次邀约都是为了拉拢关系,惠安公主请人来,就只是单纯玩乐,不用去恭维讨好她,也少有那种别有目的的交际。
孟惜和沿着湖边走,玉虎就跌跌撞撞跟在她脚边,偶尔被草地上的小花小虫吸引追逐两圈,很快又蹦跳着追上孟惜和。
“汪汪!”
孟惜和忽然回头,看到草丛里又蹦跶来一只小狗,脑袋上有块黑斑,是养在芳信那里的金狮。
她立即在周围张望,除了三两成群玩耍的娘子,没看到一个疑似芳信的身影。
她猜,他今日肯定也来了,但没有露面的意思。
金狮已经跑到面前,和玉虎碰了个头。
“金狮,金狮过来。”好几日没见,小家伙竟然还记得她,跑到她面前卖力摇着小尾巴,又仰头汪汪两声。
孟惜和把它抱起来,肚子圆滚滚,四肢壮壮的,很有力,看起来竟然比玉虎更大一点。
两只小狗站在一起,玉虎穿了件侍女缝制的小衣服,脖子上被她挂了个小金锁,脑袋上还有个缝了小花的帽子,又白又香又干净。
而金狮,身上什么都没有,他的毛发比玉虎稍长一些,不知从哪钻了一身草屑,和玉虎比起来有些潦草。
两只小狗很快就滚作一团玩闹起来,你佯装咬我,我故意扒你,很快,整整齐齐的玉虎也变得潦草了。
孟惜和:“……好吧,好吧。”
她看着两只小狗玩闹,顺手用地上的草和野花,编了个不太圆的小花环,戴在金狮的脖子上。
玩了没一会儿,金狮又戴着那个小花环跑了。孟惜和看着它穿过草地,钻进了惠安公主的帐篷里。
在这里待到下午,湖上忽然起了风,没过多久天色就变暗了,一场雨说下就下。
湖边的众人惊叫着,纷纷跑到撑开的帐篷里躲雨,各自拉着自己打湿的裙摆,用手帕擦着脸颊上的雨珠,对着湖面和摇摆的柳枝指指点点。
“好突然的一场雨。”
“春雨贵如油,这雨下了是好事。”
“我这衣服都淋湿了,这可是我新裁的裙子,才穿了半天。”
……
雨势很快变小,变成了濛濛细雨,但始终没有停下。
众人在帐篷里等了一会儿,最后纷纷提前离开,孟惜和也是,她乘上马车准备回去林府时,看到惠安公主的马车也提前走了。
回到府里换下有些湿润的衣裳,孟惜和又回想起惠安公主匆匆离开的马车,总觉得不对。
当时湖边还有一些人没走,怎么惠安公主这个东道主却离开这么匆忙。
外面雨声淅沥,这一夜孟惜和又难得失眠。
快天明时,雪柳在外面敲门:“大娘子,醒了吗?刚才孟府那边来人,从角门递了封信进来,您要不要先看看。”
孟惜
和从迷糊中猛然惊醒,坐起撩开床帐:“快拿来给我。”
雪柳将信交给她,麻利地点起灯,脸上神情忧心:“怎么这个时候送信来,该不会家中有什么事吧?”
孟惜和拆开信,信是祖父写的,他说昨日颖王入宫,惹怒了陛下,被陛下关了起来,过了一夜还没出宫。
宫里传出消息,说陛下要将颖王贬为庶人,流放往南边。
胸腔里心跳的很快,孟惜和想,是芳信动手了?为什么比她想象中要快一些。
祖父在信中说,知道林渊是颖王的支持者,让她劝劝林渊,此时不要出头,免得被牵连。
可惜她和林渊不是什么相敬如宾的夫妻,现在林渊那边防备她防备得紧。
“不对。”孟惜和忽然想起。
既然是昨日的事,林渊早该知道消息了,府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雪柳,你去门下问问,侧门角门那边都打听一番,昨夜有没有人过府,再去瞧瞧林渊的书斋那边,有没有亮着灯。”
雪柳不知发生什么,但见她如此慎重,立刻应下快步出去了。
林渊是早就收回了孟惜和管家的权利,但她到底在这个家经营了那么久,对这个宅子里的人也很了解,林渊想彻底瞒过她什么,根本不可能。
孟惜和换上衣服,挽起头发,才收拾好,雪柳就过来告诉她:“大娘子,确实从昨晚,就陆续有马车停在侧门……”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共来了两拨,四个人,都是林渊的好友,同为颖王的支持者。
他们深夜过来,现在还没走,而林渊的书斋灯也亮了一夜。
他们想必都在焦心等待宫中的消息,如果颖王确实犯了大事,今日陛下要处罚颖王,他们这些颖王的拥趸定然会被牵连,此刻恐怕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想该怎么办。
林渊因为之前黎霜的事,被迫高调站队了颖王,与他走得很近,如果陛下要迁怒清算,他一定在其中。
孟惜和不必看,都能想象到他现在有多么焦头烂额。
而且他在那件事后与不少之前的同袍断交了,后来重新结交介绍了不少人投入颖王麾下,现在这些人怎么可能不怪他。
昨夜,她没睡好,但林渊怕是一夜都没能合眼。
孟惜和对着烛火,讽刺地笑了一下。
但按照林渊的性格,他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一定会试图自救。
那他会做什么?孟惜和不能确定。
是向一切他还能联系到的关系求助,把自己从这场风波里摘出去,暂时夹着尾巴做人?
是联合其他颖王的支持者,一齐为颖王求情,力保颖王?如果这样,他是否知道颖王究竟犯了什么事?
或者,他会选择搅混水,明面上看似救颖王,实则只保自己?
孟惜和思索片刻,招来雪柳:“雪柳,你去凌雪院找羽诺,让她去书斋探听一下消息,我要知道林渊他们在商议什么。”
凌雪院是黎霜黎姨娘住的院子,由林渊亲自安排,离他的书斋很近,就在后院与前院的交界处。
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能靠近书斋,肯定是凌雪院的人。
雪柳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来到凌雪院后的一片小树林里。
她从院子花窗朝后罩房最边上一间丢了块小石头,砸响了亮着灯的窗棂。
因为要照顾主子,侍女们天没亮就要起了,羽诺自然也是。
没一会儿,她推门出来,小心看看周围,快步来到花窗下。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大娘子是有什么吩咐吗?”
雪柳低声和她说了两句,羽诺听得面色一变,神色有些畏缩起来。
看出她的退缩,雪柳道:“如今正是大娘子要用你的时候,这个时候退缩,别说我们大娘子饶不了你,你做的那些事被黎姨娘知道了,也是必死无疑。”
之前黎霜在颖王府时的侍女,有一个被孟惜和收买,时常告诉她黎霜的近况和行踪,为她递信制造出和林渊暗通款曲的假象。
但那个侍女没能随着黎霜进入林府,而羽诺,她是黎霜未出阁时的侍女,没有跟随黎霜去往颖王府,当初留在黎宅配了个小厮。
在黎霜进林府之前,孟惜和就让人找到了羽诺,诱之以利,让她帮忙做事。又在黎霜进府后,安排让她来投靠旧主,果然让她成功留在了黎霜身边。
有羽诺在,林渊的很多动向,孟惜和都能知晓。
林渊这个人聪明一世,但对黎霜确有两分不值钱的真心。
他不会戒备柔弱无害事事依靠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黎霜,对她身边的人也爱屋及乌,所以羽诺可以轻易地煽动黎霜,让她“亲手”做出补汤,再将加了料的汤端给林渊喝下。
当初陶舅舅开的那些让男子断子绝孙的药,就这么轻易的让林渊喝了这么久。
“你想想,你在那些汤药里加的东西,要是被发现了,”雪柳压低声音,“你早就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想退缩,可已经来不及了。”
羽诺抿了一下嘴唇,她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娘子着想,毕竟娘子现在不能生育,若是院里别的女人怀了身孕,娘子定然要伤心。
既然林郎君那么喜爱娘子,那他不能生育,对娘子来说也是件好事。
可去书斋偷听这件事不一样,那样的要紧事,她要是真被发现了,林郎君一定会处置她,就连娘子都救不了她。
“放心吧,你只要小心一点,听个大概来回报就好。”
雪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子,塞进羽诺手里。
羽诺捏着那块银子,想起自己之前在黎宅配的那个小厮,她被那人打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是孟大娘子让人将她救了下来。
刚进府时,她很感激孟大娘子,为了逃离之前的生活,什么都愿意做。
但这段时间在林府的安逸日子,仿佛回到从前,让她失去了那种“拼命”的勇气,再度感到胆怯起来。
“等事成了,大娘子允诺会再给你一笔钱,以及昌州一座小宅子,到时候你拿着钱和房契,就能离开这里好好过日子。”
冷冰的银子总会给人胆气,触手可及的自由未来也让羽诺的心火热起来。
“好,我去做。”
羽诺走进黎姨娘的房间,屋里这个时节还燃着炭火,一进屋就暖烘烘的。
因为黎霜怕冷怕黑,身体又不好,屋内的灯烛要从早燃到晚,不能熄灭。
守夜的侍女刚交接离开,此时屋内只有黎霜一个人,躺在柔软的锦被里一动不动。
羽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娘子,你醒了吗?”
她凑近床边,听到细细的哭声,忙过去一看,发现黎霜已经哭得双眼发红。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黎霜声音哽咽,双目无神盯着床帐上绣的蝴蝶:“昨夜郎君又没有来,他是不是去了其他姨娘的院子里,还是,去了……知乐院?”
羽诺一顿。娘子从前未嫁时就多愁善感,如今经过颖王府那一通磋磨,更是变得格外脆弱。
像今日这般,若是林郎君不曾来看她,她就会胡思乱想,哭泣不止。
往日羽诺都会耐心劝她,但今日,她道:“娘子,不如我去请郎君过来看看你吧。”
“不!”黎霜连忙阻止,“不要,他或许是有事才没来,我不能去打扰他。”
“娘子多虑了,郎君那么喜爱娘子,如果知道娘子不舒服,再忙也会来看娘子一眼的。”
羽诺见她神色微动,又道,“近来郎君是来得少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娘子,你这时候可不能任他不来,人都是见了面感情才会越来越好,长久不见面,再好的感情也会变淡的。”
黎霜是个很容易劝动的人,她好像从没自己的主意,总要无助地听别人给她指明方向,推着她往前走。
这时她便动摇起来。
黎霜实在不能不着急,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日子,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甜蜜是短暂的,只有痛苦绵长没有尽头。
林渊待她的体贴,缓解了她被林渊母亲为难的痛楚,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林渊的母亲,还有他后院的其他女人。
林渊说爱她,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另有其人,后院还有其他的姨娘,黎霜经常觉得嫉妒,又觉得自己的嫉妒格外丑陋。
尤其是,黎霜期待了很久的,和心上人的床笫之欢。
也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么久了,他们只有过短短两次。第一次无疾而终,她没感觉到趣味,林渊也不舒服,匆匆就结束了,他甚至没有完全……黎霜忍不住怀疑自己。
是因为她生病,瘦了许多,容貌不比从前,比不过他的其他女人,让林渊没有兴致吗?
还是他介意她曾经是颖王的女人,心底膈应,才没什么反应?
他脸色不太好,安慰她说,是他最近很忙,心事太多,对这事提不起兴致,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好身体。
后来黎霜在侍女的建议下,给他炖过很多补品药膳,林渊虽然不大高兴,但也喝了。
看出她的不安与期盼,两人后来又试了一次,那次林渊还喝了酒,可仍然是不如人意。
黎霜当场就哭了,她是羞愧而哭,可林渊似乎误会了,一句话没说也拂袖而去。
过了好几日,他才再来看她,只是对她也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
这叫黎霜如何不多想,不伤心惶恐?
她现在只能依靠林渊,如果林渊厌弃了她,她又该怎么办呢?
脸上的湿润被擦去,黎霜听到侍女羽诺说:“娘子,我去请郎君来一趟吧,我真不忍心看您这么难过。”
黎霜心头一酸,终于还是点点头。
离开凌雪院,羽诺深呼吸一下,换上焦急的神色,走向书斋。
书斋外面有人守着,见她过来拦了一下。
羽诺忙笑道:“烦请两位通融,我们娘子不舒服,让我来请郎君过去看一眼。”
说着手里拿了一块碎银子塞过去。
看出她是凌雪院的侍女,一人为难道:“不是我不让你进去,郎君现在有要事商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另一人却拉了拉他,小声道:“还是让她过去吧,万一凌雪院那位真有什么不舒服,到时候在郎君面前哭一哭,我们拦人的就倒霉了。”
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前段时间也是黎姨娘半夜犯病,来请郎君,结果被拦了,第二日郎君知道此事就发了火,这才换了他们过来。
不知道还有这内情,拦人的小厮犹豫一下,退后道:“那你去吧。”
羽诺紧张地走向书斋,她几乎屏住呼吸,看见映在窗户上的几道人影。
有模糊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若是陛下真要处置颖王,那静王强夺臣妻之事便就势闹大,只是为难饮溪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家中丑事,让你们见笑了。”
“这有何可笑,分明是那静王行事不端!”
羽诺放慢脚步也只听到这几句,路边守着的小厮还在盯着她看,她不敢多听,硬着头皮上前敲门。
林郎君眉头紧皱的脸出现在门后,那一刻有种令人心惊的阴霾。
“你怎么过来的,不是吩咐不许人来打扰?”他冷声道。
羽诺忙低头,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娘子、娘子她昨夜哭了很久,身体不舒服,想请郎君过去看看。”
门口的人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门又在她面前关上了。
屋内响起一声询问:“是谁?”
林郎君说:“后宅一些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羽诺僵硬地转了回去,路过那两个目光微妙的小厮。她背后已经满是冷汗,离开他们视线后,脚步匆匆往知乐院去。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孟惜和听到羽诺传来的消息,猝然掐住掌心。
林渊竟然要在这个当口说出静王强夺臣妻的丑闻来转移视线。
可他没有证据……不,就像她之前说的,没有证据又如何,如今情势变了。
只要在这个关口他站出来,引导朝中舆论,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最后极有可能演变成关于二王的骂战。
他们能达到帮颖王分担陛下火力的目的就好,能不能拉下静王已经不重要。
虽然丢脸,但这是一石二鸟的计策。林渊表面上是帮颖王,实际上很可能是想在颖王势力和陛下面前保全自己。
陛下若想保静王,就不会对林渊这个“苦主”出手,甚至还要对他加恩安抚。
众所周知,陛下对静王一直优待有加,如今颖王事发,陛下更不会放弃静王。
这一年来,林渊几次三番受挫,已经彻底撕下了自己的君子面具,为了颖王做的几件事也全无底线。
他隐忍这么久,现在会突然发难,要做出自爆丑闻的事拉他们一起下水,孟惜和也没料到。
他不是最重名声吗?尤其不能忍受自曝短处,被人指点,那比杀了他还难受。之前为了黎霜,已经经受过一次,如今还敢再来?
而且他就一点都不顾虑这样会彻底得罪静王,在这种颖王已经失去了角逐权利的情况下,他为什么要鱼死网破?
或许他是觉得,就算静王上位,也要等到以后,所以才敢赌一把。
孟惜和思绪繁杂,脑子里琢磨着林渊的想法,手上快速地写了一封信。
“大娘子,喊我们过来有什么事吩咐?”侍女阿郦、狄云、牛春和嵇三娘一齐过来。
孟惜和将信交给阿郦:“你尽快将信送去城外太清观,交给静王殿下。”
她们几个果然知道静王是谁,阿郦一句话没问,拿过信就默默走出了门去。
剩下三人还站在面前,孟惜和又说:“你们先留在我身边待命,接下来有事需要你做。”
天微亮,林渊很快就要离府了,一旦他进了宫,此事就无法转圜。得在那之前拦住他。
孟惜和的神色在案几边烛火的跳动下,显得幽暗深沉。
从她重生,就几次想要杀了林渊,一了百了。可每次她都忍住了,告诉自己,不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易,要多折磨他才好。
而且她还有妹妹未嫁,不能影响她的婚事,如此才忍下了对林渊的杀意。
可是现在,妹妹和崔竞的婚事已经定下,甚至有赐婚在,不可更改,就算她这边出事,也不会影响到妹妹。
而且,林渊也吃了些苦头,就算现在让他死,她也不会那么遗憾了。
只要他缺席今日的朝会,让颖王的事尘埃落定,她和芳信的事就不会闹大。
林渊书斋里的灯终于熄灭,屋内几人鱼贯而出。
“饮溪兄,我们几人就先走了,告辞。”
“诸位先去,我随后就来。”
让人送走客人,林渊带着两个小厮,准备去换一身衣服,只是走到黎霜的凌雪院附近,他想起刚才去书斋找人的侍女,脚步迟疑了下。
这时他忽听小树林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熟悉的哭声,定睛一看,一道身影站在昏暗的树林里。
“小霜?”
“郎君,是我。”
那是黎霜的声音,她声音低弱带着哭腔,“郎君,你过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渊皱了下眉。他还有要紧事要做,但到底是心爱的女人,他回头对两个小厮说:
“你们先去二门外等我。”
两个小厮应声退下,林渊提步走进树林,语气缓和了些:“怎么这个时候站在树林里,你身体不好,莫要受寒。”
他走近时,那个声音一扭身,躲进了树后。
林渊以为她是又闹脾气了,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又生气了?我是有要事要做……”
话未说完,他感觉有哪里不对,眼前这人分明比黎霜要高出一些。
眼前一花,忽然背后一股力道,将他牢牢钳住。林渊张口欲唤人,但被他认作黎霜的人已经回身将一块布巾死死塞进他嘴里,还捂住了他的口鼻。
“嗯嗯!”什么人?竟然敢在他的府里对他动手?
“把他按住绑好,别闹出太大动静。”
林渊听到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妻子孟惜和。
她带着侍女从另一块树丛阴影后走出来,说道:“把药给他灌进去。”
从前参加女子相扑的狄云本就五大三粗,力气惊人,再加上一个整日搬花盆的牛春,两人将林渊这个男人按得死死的。
擅长口技,模仿黎霜声音的嵇三娘还按着林渊的口鼻,接过雪柳递来的药,说道:“大娘子放心,这活计我也熟,绝不叫他漏了一点药。”
林渊简直听得目眦欲裂,他想问你要干什么?你怎么敢?
但这时他脑子里忽然想到,刚才那两个小厮,知道他是被“黎霜”叫走的,若他出了什么意外,两人恐怕只会指认黎霜。
他母亲极度厌恶黎霜,又是个蠢人,到时候她恐怕只会稀里糊涂让黎霜背了这罪名。
“哟,挣扎得这么厉害,你们按紧了他。”嵇三娘捏着林渊的脸,在他下颌处按了几下,让他不由自主张开嘴,褐色的汤药汁呛得他不停咳嗽。
孟惜和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模样,脸上流露出一点阴郁的笑意:“林渊,我们夫妻一场,最后我送你一场极乐的死法。”
“你与黎霜恩爱缠绵,也该生死相随。喝了这药,你会理智全无,像个畜生只知求欢,然后在她的床榻上暴毙而亡。”
“我本不想杀黎霜,但实在恨屋及乌,怨愤难平,所以,就看看她那个柔弱的身子,是会死在你暴戾的情事之下,还是会死在你母亲的迁怒之下吧。”
凌雪院里这时只有几个早起的扫洒丫头,早被羽诺打发走,孟惜和让人将林渊送到黎霜房中关起来,又让嵇三娘和狄云在门外守着。
羽诺看着不对劲的林渊被扶进屋里,屋内哭了许久才睡下的娘子发出疑惑惊讶的声音,接下来就是那种动静。
她不安地看看紧闭的门和守着的人,犹豫着问还未离开的孟惜和:“大娘子,之前没说过……”
孟惜和对她说:“羽诺,今日你因为你家娘子思念郎君,而去书斋请人,然后郎君果然过来,两个时辰后,你再去看,郎君竟然马上风死在床上。谁来问,你都该这么说,明白吗?”
羽诺脸色苍白:“那、那我们娘子呢?”
“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谁知道呢。”孟惜和平静地说,“很快就会结束,待此事一了,你就可以走了。”
羽诺没能说出什么话,孟惜和也不再和她说什么,带着雪柳慢慢离开这个处处精致,符合林渊喜好的院子。
院门外,几杆青翠的竹子在风中簌簌摇摆。孟惜和脚下忽然踉跄一下。
雪柳忙把她扶住:“大娘子,没事吧?”
孟惜和摇头。前生,她被林渊一碗汤药害死,如今,她也用一碗汤药送林渊走。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分明应该觉得畅快高兴,她却觉得脚下虚浮,一片空茫。
蹉跎的岁月,错付的期盼,没能得见的孩子……失去的不再回来。今年纵使花重开,也不是去年的。
她将凌雪院抛在身后,缓缓走向知乐院。
院门开着,院里扶疏的花木下,芳信站在那里。他单手抱着小狗玉虎,在看它脖子上挂着的小金锁,上面有平安两字。
前生孟惜和给未出世的孩子也准备过一块这样的金锁。
芳信嘴边带着笑,戳了戳那金锁,忽有所感扭头看见她,放下狗大步走过来。
“为何这样失魂落魄,难道是害怕?”芳信拉着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手掌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从这里赶去太清观,应该没有那么快。
“我并不在太清观,从昨夜就在附近,恰好看见你让人送信去,就过来了。”芳信说道,“信我看了,不要着急,我早已准备好,很快我就会进宫,不会发生糟糕的事。”
孟惜和摇头:“我知道不会有事。你放心,林渊不会有机会惹出什么祸端。”
芳信看她神情,问道:“这样说,你莫非是做了什么?”
孟惜和定定注视他:“是,你觉得我可怕吗,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同谋。
芳信一只手握着她,将一条胳膊转而架在她肩上,孟惜和不得不站直身体,重新让虚软的身体充满力气,好架住他这么大块头一男人。
“难道说,现在林渊已经死了?”芳信脸上除了一点疑惑,没有其他惊讶异样的神色。
孟惜和告诉他:“还没有,但是应该也快了。”
芳信煞有介事的点头分析:“其实,林渊这个时候死了反而麻烦,说不好你还要为他守孝。最好是他中风瘫痪,从此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一辈子在床上躺着,你觉得呢?”
他目光透彻又温柔地望着孟惜和。她本性其实是个简单的人,性子又执拗,一旦认定了什么就拼尽全力去做。恨一个人爱一个人都毫无保留。
林渊与颖王妾室通奸,孟惜和也与他有私情,她本来是个保守的性子,会做这样的事,有一部分是出于对林渊这个丈夫的恨意,自暴自弃地觉得他们夫妻都是一样的人,这样才公平。
但并非如此,她与林渊绝不是一样的人。
林渊死便死了,可芳信不愿意他的死给孟惜和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不愿意林渊活着时是孟惜和心里跨不过去的坎,死了还变成孟惜和的噩梦缠着她。
“说来说去,你是看不过眼我这种行径。”孟惜和一扭头,将他的胳膊从肩上别下来。
“错了,我是吃醋,林渊凭什么让你亲自杀。”芳信这一句话给孟惜和说得无言以对。
他总这样,正说着这样严肃的事,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别乱猜了,我倒希望你能保持这个样子,更令我放心。”
在他看来,她杀人总比她被人杀好。
“林渊死活与我无干,我只希望你从身体和心,都能彻底摆脱他,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他最好一点都不要沾,就算他变成鬼,都休想你再为他花一点心思。”
芳信说这句话时,那种散漫的语气变得认真而危险,手握住她的手臂,有种挣脱不开的禁锢感。
他平时嘴里总说什么吃醋吃醋,孟惜和都当他开玩笑,这会儿倒真看出两分。
她抿了抿唇,低声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能控制林渊是什么结果……以防他不死,我下的药很重,可能救不了。”
她被说服但仍然别扭的样子,逗得芳信笑了一下:“嗯,你考虑周到,做事细心,会下重药,这很好。”
“别夸了,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孟惜和再次思考起来,“让人进去看看还能不能救?可万一真救回来了怎么办?”
得找个医术好的医官来,韩医官不行,舅舅也不行,配药也就罢了,这种腌臜事还是不劳烦舅舅。
芳信说道:“剩下的不如让我来处理?也好给我个机会,能当你的同谋。”
他请来的竟然是个中年的女医官,神情严肃,提着一个大箱子。
看到凌雪院正房里那激烈的情况和一片狼藉,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抽出几十根雪亮的细针,把眼睛赤红凸起奄奄一息的林渊翻过去。
根据殿下的要求,她要把人救回来,同时也要确保,在未来,即便这人吃再多灵丹妙药,遇上再厉害的大夫,也得口不能言地瘫痪在床上,当一辈子废人。
她手稳稳地把针扎进了林渊的脑子和脊柱位置。
芳信和孟惜和站在凌雪院外面的树林里,谁也没进去看。
见孟惜和仍然蹙着眉头,芳信伸手一拨她脑袋上方的花枝,把花瓣吹了她满头。
孟惜和拨了两下头发,回神打了一下他的手臂。
芳信笑了一声:“待会儿,我会进宫,不论听到什么消息,你都别紧张。”
孟惜和立即将心神从林渊身上收回,问道:“你要做什么?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确定。”芳信故作思索,见孟惜和神色变得紧张,才不紧不慢说,“但是我保证,事情不会很糟糕。”
孟惜和不明白:“我们现
在难道不该以静制动?颖王已经倒了,如今你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
“正是因为颖王出事,我才该进宫。”芳信随手拨下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一片花瓣,神情有些复杂地笑叹,“我那叔叔,毕竟是皇帝啊。”
很快,中年医官出来。她话很少,只说了一句:“殿下,都处理好了。”
又多看了旁边的孟惜和一眼,才告辞离去。
芳信看看天色也该走了。
“你要做什么就去吧,朝中的事我帮不上忙,林府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好。”孟惜和说。
“那我走了。”芳信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忙起来也要记得吃早膳,你饿得打人都没力气了。”
今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昨日颖王事发,被囚宫中,等候调查发落。
京中一些低阶官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而高阶的官员各有消息渠道,因为此事也各显神通。
从昨夜到今早,不知多少消息传进各大府邸里,又有多少人在议论此事。
尤其是那些颖王一派的官员,经过一夜,都已经准备要在朝会发言。或想为颖王开脱,或准备撇清自身。
可到了时间,官员齐了,却久久没等到陛下,只听一个宦官来通知,今日陛下身体不适,朝会散了。
一众官员哗然,朝堂之上,只有前面数位老臣还能稳稳站着,不动如山。
“看来颖王之事,陛下心意已决,并不准备拿到朝堂上来议论了。”
“听说,陛下召了宗正寺的人前去。”
“到底是皇室宗亲,让宗正寺处理也无可厚非啊。”
……
聪明人们几句机锋几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而没那么聪明的,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几个年轻官员聚在一起,神色凝重。
“陛下今日就连三省六部那些要员都没召见,我等如何替颖王求情?”
“还有饮溪兄,竟然还未到来,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他既然未到,昨夜商量之事可还要继续?”
“依我看,林渊他是临到事前打了退堂鼓,等着吧,待会儿肯定就要装病不出了。”
“饮溪兄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他早不是从前那个品行端正的君子,背信弃义也实属正常,不然你说大家商议好的,他为何缺席?!”
“他倒好,撺掇我们身先士卒,自己倒装起缩头乌龟了。”
说话之人想到自己多年辛苦科举入仕,如今却要被颖王连累,心中便怨气十足。
如他这般的人并不少,颖王身边看似花团锦簇,但无德之主留不下有才之士,为利而聚的党羽,一朝事变,就化作一盘散沙顷刻散去。
前朝吵吵闹闹,后宫倒是一片风雨过后的寂静。
当今陛下后宫人数并不多,皇后去世后,后宫李贵妃独大,陛下最常让李贵妃陪伴,其余几位妃子都很少能见到陛下,几个位份更低的妃嫔更是如此。
昨日颖王私会丽妃,二人私情被发现,陛下当场大发雷霆。
今早,丽妃已经被悄悄赐死。她是几年前入宫的妃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耐不住深宫寂寞,又被颖王几番勾搭,半推半就便与他有了私情。
因为几次不曾被发现,两人胆子更大,光天化日之下在花园苟且,正被皇帝撞见。
皇帝一共就两个亲侄子,比起常年在太清观不爱入宫的静王赵缙,年纪更大些的颖王赵琤时常入宫陪伴叔叔。
膝下无子,皇帝难免对他有几分真感情,甚至在宫中为他准备了一处休息的宫殿,偶尔留他夜宿。
没想到,这反而方便了颖王与妃嫔偷欢。
皇帝既觉得愤怒,又大失所望。他对颖王的宽容,被他视作懦弱无能,昨日他甚至亲耳听见颖王与丽妃二人在那种时候,说出关于他的一些冒犯之言。
颖王怎么敢的?
从前的疼爱,如今都变成加倍的愤怒,皇帝一夜没睡,写下了将颖王贬为庶人,流放到南方的旨意。
期间不是没人来劝,宗正寺一些老人,还有在别宫里养老的老王妃,颖王的亲生母亲,皇帝的嫂子也刚来哭求过一次。
可从前让大臣们觉得脾气好的皇帝,这回谁的面子都不愿给。
旨意已经写好,他迟迟没发下去,不过是还气不顺,谁也不愿见地坐在殿内独自冷静。
殿外来求见的人来了又去,没两个能见到陛下,殿外的宦者弓着腰,苦着脸不敢抬起来。
静王便在这时到了。
“静王殿下求见。”宦者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朝殿内说道。
屏息等待许久,殿内才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三个梦。
“怎么,你也和他们一样,要来给你堂兄求情?”皇帝问道。
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没有往日的和煦。
芳信跪下:“臣是来请罪。”
“哦?你又犯了什么罪?”皇帝脸色沉沉。
芳信坦然道:“强夺臣妻。”
“……”皇帝顿了片刻,“你说什么?什么臣妻,谁的妻?”
“林渊林御史之妻。”芳信道,“我对那女子一见倾心,强取豪夺,她迫于我身份不得不委身于我,如今她夫婿中风瘫痪,我不忍心她一辈子守着一个废人,所以请陛下让他们二人和离,再给我们二人赐婚。”
就连正为了颖王而愤怒的皇帝,听了这话都忍不住被侄子的厚颜无耻所震惊,一时不知该从何处骂起。
“你、你!混账东西!”皇帝恼怒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盏,扔向跪着的芳信。
芳信眼都没眨,任清透的白瓷茶盏从头顶飞过去,摔得粉碎,茶盏里清心降火的残茶泼洒在他身前。
“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你眼里可还有礼义廉耻!”皇帝憋了一天的火终于宣泄出来,劈头盖脸骂了芳信一顿。
声音大得穿过门窗传到外面,听得外面的宦者们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
不是颖王犯事吗,怎么里面还骂起静王了?
“你和赵琤,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一般德行!”皇帝骂够了,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拍桌子。
“堂兄蔑视天威,我与他不同,只是好色罢了。”芳信说道。
皇帝差点给他气笑:“你好色?你一心清修,二十多岁了身边也没有一个妾室,要给你指侧妃正妃,你一概不答应,你好色?你有赵琤好色?”
“陛下说得对,那这好色一词也送给堂兄。”芳信顺势说。
“好了,别在这耍嘴皮子。”皇帝发了一通火后,终于恢复了一些往日的脾气,头疼道,“你说说,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还是不太相信,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的侄子,突然之间就成了这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颖王那些糊涂事还有迹可循,但静王就真的是太突然了。
“你该不会是胡编乱造了一出,特地过来想给你堂兄分担压力?”皇帝满脸怀疑。
不然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如此恰好地在这种时候过来坦白。
“陛下误会了,我与堂兄关系没有好到这般地步,确实是事不凑巧。”芳信俯身一拜,语气郑重,“侄儿从未求过叔叔什么,只求叔叔能答应侄儿这一个愿望,让侄儿能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
皇帝沉默看他,许久,他才说:“赵缙,你可知道,马上我就要将赵琤贬为庶人,流放到南方?你可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不用芳
信回答,他自己接着说:“我膝下无子,朝中众臣都在你与赵琤之中摇摆不定,都说赵琤更得我心,但你应该明白,我心中更属意你。”
“当初这皇位,是太子,也就是你父亲去世得早,才落到我身上,便是因着这个,我也更希望你能继承大统。”
“这些年来,你一直做得不错。可现在这个关头,你却做出这种糊涂事?你可想过,这事一旦传出去,你身上会留下什么污点,天下文人士大夫的嘴,又怎么饶得了你?”
他这话可谓是真情流露,芳信也露出了一些羞愧,但他仍然坚持说道:“侄儿都明白,但情难自控。后人如何议论我顾不得,只愿如今不留遗憾。”
“你要为了一个女子,毁了自己的名声与未来?还是说,你笃定我如今只能有你一个选择,所以有恃无恐?”
芳信低下头:“陛下明鉴,臣从小在太清观长大,随心所欲惯了,也只愿一直如此闲散度日。皇位之事,臣从未想过要争,今日坦白此事,便是为了请陛下责罚,不论是贬是罚,臣都愿意领受。”
皇帝听出来了,他今日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对皇位没有觊觎之心。
他的神色霎时便有些复杂。比起爱好享乐的颖王,他更愿意将皇位交给懂分寸的静王,若说之前还有犹豫,颖王和丽妃一事后,他也不再犹豫了。
可如今静王宁愿自污名声也不愿意继承皇位,莫非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
皇帝叹了一声,起身去把人扶起来:“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吓唬你。你的事,不论真假,为了你的名声着想,我都不可能答应。”
“陛下……”
“不要再说了,我这几年容忍你拒绝指婚,也是想着给你好生挑个贤惠大气堪为国母的女子。你日后要继承皇位,想要一个女子,其实并非什么大事,但我要告诉你,身为皇帝,不该太在意区区一个女子。”
“你看我,再宠爱李贵妃,也只让她做个贵妃。”
芳信再次跪了下去:“臣只愿娶那女子为妻,注定当不了什么英明皇帝。”
好说歹说他仍是固执己见,皇帝也恼了:“你就不怕惹恼了我,迁怒那女子?”
“那也只好请陛下赐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后同衾。”
他不顾生死的深情模样,气得皇帝一挥袖:“好,朕倒要看你能犟到何时,要跪就去门外跪着!”
芳信一撩下摆,神色从容地跪到门外台阶前。
殿内又是很久没有声音,太阳升到正中时,有宦官脚步匆匆,端着圣旨从他身边走过。
那是处置颖王的旨意。
今日太阳很烈,将汉白玉的石砖照得发白,四下一片朦胧白光,恍如梦境。
就像芳信做过的梦。
他从前很少做梦,祖师爷说,不清静则生怪梦。
他这“不清静”大约是从与孟惜和重逢开始的。
近来的三个梦,几乎都与她有关。
在太清观再次见到已经嫁为人妇的孟惜和那晚,他做了第一个梦。
梦中是在几年后,很寻常的一个午后,他路过林府,看到林府门口挂着的白灯笼。
“林御史府上谁去世了?”他问。
有人说:“是林御史的夫人,听说是急病去世,昨日夜里没的。”
“林御史的夫人……哪个夫人?”
“林御史和妻子出了名的夫妻恩爱,府上连妾室都没有,就只有那一个夫人。就是孟尚书的孙女啊。”
“疾病去世……她还很年轻。”
“是啊,真是可惜了。”
那时他只以为这个梦,是他胡思乱想,心不静所以生妄念。
清明时,孟惜和来寻他,在他房中歇了一个午觉,他在榻上不知不觉睡去,做了第二个梦。
竟然是和上一个梦连着的。
梦中他去祭拜孟惜和,在她的墓前遇到了孟惜和的妹妹孟取善。
在梦中,孟取善已经是颖王的侧妃。
他隐约记起,孟取善先前与崔家有婚约,但后来崔家郎君逃婚离家,婚约作罢,不知怎么的,她被颖王看上,便成了颖王侧妃。
颖王似乎还挺喜欢这个侧妃,有段时间时常带着她出门游玩饮宴,芳信曾在春日游船上看到过他们的身影。
“静王殿下竟会在这里,不知殿下与我姐姐有何渊源吗?”穿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孟取善笑问,站在姐姐墓前却看不出伤心。
于是他也神色淡然说:“从前见过两面。”
他们两人一齐站在墓前,孟取善伸手碰了碰墓前的一束紫菊:“我记得从前未嫁时,姐姐种过几株紫菊,色如暮云,与这种很是相像,她取名为‘黄昏后’。静王殿下为她送上这样的紫菊,真是有心人。”
她的目光敏锐到,通过一束花便能洞察人心。
“静王殿下可知,我的姐姐并非急病去世?”孟取善看向他。
“她是因为撞见林渊与颖王妾室黎霜私会,决心与他和离,才被林渊害死。”
“为了拉拢林渊这位陛下面前的红人,颖王连自己的妾室都要送给他,所以如今林渊是颖王的支持者。”
芳信听出了她的意思:“你想杀了林渊给你姐姐报仇?”
孟取善不答,只道:“我愿意帮静王殿下,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告诉殿下一个秘密,颖王与宫中丽妃有私情,我还知晓他们会在何时幽会。”
“我会助殿下除去颖王,也请殿下替我完成心愿,日后夺得皇位,将林渊抄家问斩,再将他杀妻之罪大白天下。”
孟惜和的妹妹,有种和她乖巧外表截然不同的狠劲。
他答应了。
这是第二个梦。
也就是在那日,孟惜和匆匆回来告诉他,颖王竟然看上了她妹妹,要她做侧妃。
他口中玩笑问“他要你给他当侧妃?”,实则心中惊涛骇浪。
那个梦境竟然宛如一个预示。
最后一个梦,是在孟取善生日那天,他与孟惜和在夜市里买了两只小狗,孟惜和再一次在他身边睡着。
他也果然又做了那样的梦。
在这第三个梦里,他没有夺得皇位,而是被陛下贬为庶人,终生圈禁在太清观。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种因得果。
第三个梦中,他与孟取善联手,让颖王失去了圣心,被流放南边。
他又想办法救下身为颖王侧妃,被连累的孟取善,让她得以留在京中。
那时,大概所有人都觉得他注定会是下一任皇帝,毕竟他的叔叔那么看重他,对他恩宠有加。
但芳信却逐渐感觉到,陛下对他态度的变化。随着他在朝中崭露头角,陛下对他的猜疑和审视多了起来。
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要,要就是抢——意识到这一点后,芳信很快再次沉寂下去。
然而梦中光怪陆离的时间流逝,画面一转又是几年后,皇帝忽然生病,他入宫探望,却在宫中被带兵围住。
当时已经是学士院待诏的林渊,站在兵士身后,大声宣告他的罪名,称他不听宣召擅自入宫,侍从身上还带着兵器,有不臣之心。
但可佩刀弓上殿,是从前陛下给他的恩赏。
这样可笑的控告,这样显而易见的谋害,如果能成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座宫廷的主人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他站在士兵的包围之间,要求面见陛下,只有一个宦者过来告诉他,陛下身体不适,不愿见他。
那位宦者说,宫中有位才人三年前偷偷生下
一子,因怕李贵妃善妒害了孩子,藏了许久,如今得知陛下突然生病,才禀明此事。
如今那孩子已经记到李贵妃名下,宫中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皇子。
或许他的皇帝叔叔当初确实想过要传位给他,但既然有了亲生儿子,自然不会再考虑侄儿。
而且为了保证那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能顺利继承皇位,他理所当然就成了需要处置的绊脚石。
这种时候,任他机关算尽,都已经没用了。生杀予夺,都只在那位天下君主的一念之间。
芳信忽然笑出来,拿过侍从身上的弓,直接张弓搭箭,一箭射中林渊的头,血染玉阶。
在众人的惊呼中,他丢下弓扬声道:“既然陛下要我认罪,我便认罪!”
他那位皇帝叔叔,既狠得下心,又做不到彻底心狠。
最后他没像颖王一样被流放往南边死在路上,只是被终身关在太清观后山的行宫里,不得自由。甚至已经是个庶人,吃穿用度仍是比照亲王。
那样的生活,芳信其实并不讨厌,和他少年的时光没什么区别。
清净的山林里,他种了不少花,每日修行,偶尔会忘记外面的世界。
孟惜和的妹妹孟取善来看过他一次。
她的日子大约也不好过,尚书祖父早就去世,她家中父亲当初就怕被罪人颖王连累,不许她归家,这几年她只能独自住在京中一座小院里。
芳信从前让人照拂过她,但他失势后,那些照拂应该也没有了。
“难为你竟然还来探望我,不过,负责看守我的禁军很是尽职尽责,那位崔将军也铁面无私,你是怎么说服他放你进来的?”芳信请她在菊园里坐下。
孟取善穿的朴素,她说:“我和崔将军的侄子当初有过婚约,虽说后来因为意外作罢了,但到底有些长辈交情。我与崔将军也只见过两面,并不熟识,没想到他还会给我祖父面子,答应了我探望殿下的请求。”
他们两人其实互相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最后他说:“还要对你和你姐姐说声抱歉,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我该对殿下说声多谢才是,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但林渊总归是死在了殿下手里,这就够了。”孟取善说。
她很快告辞离去。
梦中的时间倏忽而过,只是一眨眼,芳信听到来自宫城内的丧钟。
陛下去世,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子继承皇位,李贵妃摄政。
第三个梦至此结束。
梦境并不像真实经历过的事那么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只有一些特定的时间和情节能记得,但梦醒之后,芳信还是把这三个梦互相串联了起来。
三个梦可以组成完整的发展脉络,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前世。
那到底是某种对未来的预示,还是在他不知道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
芳信不能确定,他只知道,既然他看到了,就不会让梦中的事发生。
如今颖王已倒,他也不能独善其身,必须先远离朝堂,至少表面上该如此。
所以芳信求的不是让陛下给他和孟惜和赐婚,求的是一个处罚。他不能干干净净无懈可击-
孟惜和听着林渊母亲的哭泣漫骂,神色无动于衷。
林渊的模样太过可怖,没人敢移动他,所以他仍然躺在凌雪院黎霜的床上。
哪怕开了窗透气,屋里那股味道还是挥散不去,再加上林渊身上的痕迹,任谁来看第一时间都会猜到发生了什么。
屋内站着好几个医官,商量好了似的,都只说林渊日后怕是只能躺在床上生活了。
这是第二拨被重金请来的医官。
林夫人不信:“我儿子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了,我不信,都是些庸医!”
她拉扯旁边的丈夫:“你再去请人,去宫中请厉害的老医官来!”
“好了,你冷静点,像什么样。”不管事的公公是从一个文人聚会上被叫回来的,看到儿子这样也愁的厉害,但面对激动的妻子,他仍然有些不耐烦。
“儿子都这样了,你还一点不着急,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无用的男人!”林夫人哭着,再一次发现指望不上男人,又看向一旁的孟惜和。
“你回娘家,请你祖父出面,一定要找个厉害的医官来帮渊儿治病,不然你男人一辈子躺在床上,你也没有好日子!”
孟惜和说:“我自然不会守着一个废人一辈子,我会和林渊和离。”
林夫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立刻道:“不行!你既嫁与我儿,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与他和离,世间哪有女人抛夫弃家的道理,你这样不守妇道,就不怕说出去被人指点!”
孟惜和注意到林渊从昏迷中醒来,睁开了眼睛。但他不能动,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能控制,只用眼睛激动地斜着她。
讽刺地笑了一声,孟惜和提高了声音道:“从前你儿子前途无量,但他现在不过是个废人,以后莫说为官做宰,就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不能自理,哪有女人愿意守着他虚耗年华,我自然是要和离归家,再行婚嫁的。”
“还有更多大好姻缘等着我,离了林府,我只会越来越好。”
林夫人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睛瞪着她要喷出火来。
但她又知道,孟惜和说得不错。
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随意拿捏的人家,孟惜和真要和离,他们也没办法。
“不过,我不愿意侍奉他,还有人愿意,被你关在后罩房的黎姨娘对林渊一心一意,想必很是乐意照料林渊的。”孟惜和转向林渊,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和黎姨娘,这辈子也算是可以长相厮守了。”
林渊的眼睛转动得更加激烈。
没注意到儿子的目光,林夫人恨声道:“那个贱人!那个只会勾引人的下贱坯子!都是她害了渊儿,要不是她,要不是她……我的儿啊!让你不听为娘的话,非要和那个煞星搅合在一起,看看她把你克成什么样了!”
她对黎霜的恨意已经超过一切,可怜黎霜之前在林渊暴戾的情事里已经遍体鳞伤,事后连衣服都没让穿就被林夫人关了起来。
林夫人大叫:“来人啊,叫牙婆来,我要把那贱人卖了,卖得远远的!”
孟惜和不想再留在这里听林夫人发疯,她带着几个侍女回了知乐院。
守在院子里的阿荔上前来说:“大娘子,您让我看着的羽诺一直在哭,想要求见大娘子。”
“让她过来吧。”孟惜和在院子里坐下。
双眼通红的羽诺一见她就跪下行了个大礼:“求求大娘子,救救我家娘子吧。”
孟惜和让人将一个盒子交给她:“你方才指认黎霜的时候,说得很好,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房契和银子。”
羽诺只是伏地痛哭。
孟惜和说道:“你如此愧疚以至于痛哭不止,那如果我说,林夫人准备将黎霜发卖,这盒子里的银子恰好能买下黎霜,你会怎么做?”
羽诺哭声一停,抬头呆呆看着她。
“不必求我,问你自己,若你可以救她,你愿救吗?”
第80章 第八十章和离书。
林渊已经醒了,只剩下眼睛能动,韦氏看到他激动乱转的眼珠子和有些抽搐的脸颊,以为他是生气不满她自作主张把黎霜卖掉。
如果孟惜和还在这里,她就会清楚,这男人更多是在恐慌自己的未来和没成的大事。
韦氏还在安慰儿子,说要给他找最好的医官来替他医治。
这位随着儿子长大,失去了对他控制权的母亲,再一次得到了掌控儿子的权利。
哪怕他变成了废物,但在这个像幼儿一样需要她照顾并且无法反抗的儿子身上,她大概仍能得到一点满足。
她不知道把林渊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是孟惜和,坐在儿子床边寸步不离,和他说着孟惜和的不服管教。
“她竟然说要和你和离,平日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装得贤良淑德,实际上不是什么好东
西……你放心,娘肯定不会答应让她与你和离,否则传出去,白白叫你被人耻笑。”
儿子变成这样,要是眼下这个妻子没了,又怎么找得到一个更好的。
激动了一阵,发现自己一切都是徒劳的林渊,听着这些话,眼神渐渐变得木然。
他如今只有那颗脑袋没坏,当然想象得出自己可能会有怎样的未来。
这种时候还在他床边絮絮叨叨一些后宅家事的愚蠢母亲,帮不了他任何忙。
黎霜被拖出去时,是半昏迷着的,嘴里发出痛苦的呓语,仆从捂着她的嘴,怕她惊动屋内的主子,匆匆从凌雪院前院路过。
歪着脑袋的林渊看见了这一幕,胸膛快速起伏,又突然激动起来。
韦氏面露嫌恶,只吩咐侍女:“快把门窗关上,别着了风让渊儿着凉。”
在前生,黎霜是林渊的“战利品”之一,但现在他已经败了,便理所当然地失去了。
孟惜和在知乐院的院子里坐着,院内大大小小的侍女都在忙碌,收拾着她的东西。
她的东西是早就让人清点整理过的,只是太多了,就算只带上平日常用的,一时也收拾不完。
如今的情况和她刚重生回来时想的不一样,但这样的发展,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再留在林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要离开这里了。
这期待已久的一刻,孟惜和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解脱,想的也不是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林渊,而是还在宫中的芳信。
他到底要做什么,不知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她实在不能不担心。
天威难测,就算听说陛下对芳信还不错,可陛下曾经也不是不疼爱颖王,还不是说贬就贬,芳信万一也惹恼了陛下可怎么办。
都快天黑了,也没人来送消息。孟惜和抱着小狗玉虎,一遍遍梳理它的毛发,以此缓解心中焦躁。
她有些等不下去,忽然喊道:“雪柳,那些笨重的东西就先别收拾了,随便收拾些用物,我们今晚就先回孟府去。”
祖父好歹是朝中老臣,应该会知道些芳信的消息。
侍女阿荔从屋内跑出来说:“大娘子,你忘了,你让雪柳去盯着黎姨娘那边,她还没回来呢。”
说到雪柳,雪柳正好从院外进来。
“大娘子,我回来了,事情有些麻烦,耽搁了些时间。”
孟惜和收回心神,询问:“怎么样了。”
雪柳答道:“我听大娘子的吩咐,跟着牙婆出府……”
也是巧了,今日颖王府那边也正在抄家,颖王和他的王妃以及孩子,都要流放,但一些仆从妾室之类,去处就各不相同了。
除了当初宫里分配到王府的宫女宦者,要收回再分到各个皇庄别宫去,其余大多是要卖的。
挂上牌子,会有一些富豪商贾会买回家,真正的官宦人家反而顾忌着,这种时候不愿和颖王沾上关系。
从颖王的妾到林渊的妾,黎霜在这一刻仿佛回归了原本的命运,又一次和颖王府众人一同被卖。
只是这一次,没有林渊出面来买她,再将她好好安置。
“羽诺也跟过去了,不过看她一直犹豫,最后也并没有去买下黎霜。大娘子之前吩咐了,她若不买,我们就出手。最后让孟庄头出面,花了一百三十两买下的人。”
雪柳有些不理解大娘子的做法,林夫人要把黎霜卖了,卖就卖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大娘子竟还要悄悄把人买下。
“如今人是买了,大娘子要怎么处置她呢?”雪柳愁道,“看她往日在府里人参吃着,鱼翅补着,还是病恹恹的,难不成我们还得供个祖宗不成?”
“让人替她处理下伤口,给一口饭吃,就不用管了。当成买来的普通侍女,让她在庄子里做些杂活。”孟惜和有些疲惫地按了下额头说。
要说她对黎霜没有恶感是不可能的,但她最厌恶的是林渊,黎霜一生随波逐流任人摆布,本身的可恨没有可怜多,对这样的人赶尽杀绝,孟惜和心里不会有一点痛快的感觉。
会买下她,也只是不愿因为自己的干预,让一个女子流落到腌臜的地方而已。
“就这样吧,事情已经结束了。”孟惜和起身道,“东西先不必收拾了,我们今晚先回孟府去。”
她让人带着一些随身用物,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往林府侧门走,在小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大娘子,绡霞院那边吩咐过了,现在不许任何人进出府,大娘子别叫我们为难。”一群下人们拿着武器守在侧门前。
站在孟惜和身前的牛春和狄云两人,抬起胳膊,捏起沙包大的拳头,大有孟惜和吩咐一声,两人就打过去开路的意思。
“慢着!你这是要干什么?!”韦氏着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匆匆过来,气急败坏地骂道,“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抛下你男人了!你今日若敢走,我明日就上你孟府去,问问你爹娘,是如何教出这样一个丧伦败行,不敬长辈的女儿!”
“你爹不是自诩孝悌忠信,最好面子吗,我就不信他肯让你和离归家,就是赶也要把你赶回来,到时候,你要还想回来,就跪着求我吧!让大家都看看,你这不孝的媳妇是什么下场!”
韦氏之前和儿子因为黎霜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一点端庄体面也不装了,威胁说:“就算你祖父要保你,我到时候还能请御史去参你祖父一本,你既嫁到我家,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从前这些话还能威胁得到孟惜和,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怕了。
什么名声体面,她已经不在乎,如今的她也不是只有娘家可去。
“你想去闹,可以尽管去,我今日要走,谁都拦不住。”孟惜和说。
韦氏没想到这些话都吓不住她,只得怒视那些下人:“还不拦住她,把她给我送回知乐院去!”
下人们犹豫着围上去,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管家慌张地跑过来喊:“宫里有人来传旨了!”
韦氏在孟惜和面前威风,可一听宫里传旨这样的大事,立时就慌了。
顾不上孟惜和,她忙问:“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来传旨,传的什么旨?宫中传旨不是会有人提前来通知摆香案的吗,怎么会这么突然?”
“快快,去把大门打开!郎君呢?去通知郎君……什么,他不在府里?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儿子都这个模样了,还整日想着出去!”
一群人又火急火燎往前院去,孟惜和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传到林府的旨意,难不成与她有关?想到还在宫中的芳信,孟惜和心中生出些猜测。
韦氏从前没主持过这种大事,但她也看得出来,这次传旨有些不大寻常。
外头没有鞭炮开路,没有喜庆唱喏,加上传旨的宦者,一共也就几个人,在这种黄昏掌灯时匆匆过府,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给夫人报喜了!”但传旨的宦者笑呵呵的,当头就是一句贺喜。
韦氏有些懵,下意识赔上笑:“这话从何说起啊,我们府上有什么喜事?”
“陛下念起先国公,林相为国竭忠尽智、殚精毕力,有意加恩林御史,赐封爵位,日后就该称他为忠伯公了!”宦者笑道。
韦氏不知缘由,只听说儿子成了伯公,她今日还在为儿子变成这个模样而担忧,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喜得合起双手喃喃念道:“真是祖宗保佑,福泽庇佑后人啊!”
来传旨的宦者只是笑看着,走完了接旨流程,才又说道:“方才那是明旨,这里还有一封宫中的旨意,要夫人知晓。”
他送上一封已经盖上符印的和离书,连孟惜和与林渊的名字都已写好。【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