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回了上江镇,嵇临奚与怀夫子和齐娘子吃了最后一顿饭,第二日天还未亮,趁两人未醒,他背着自己的包袱提着自己的书箱就出门了。


    外面停了昨晚约好时间的马车,上了马车,东西一放,过了片刻嵇临奚解开包袱打算拿点干粮吃,包袱一解开,就看见里面塞的一个陌生的小包,拿手一碰,里面是银两的触感。


    不是他的,他只有怀里揣了一点,剩下的全部换成了银票放在裤子里面的缝包里。


    看了片刻,他把小包往里面一怼,抓出个烤饼塞在嘴里。


    ……


    “吁——”


    人来人往的高大城门外,停了一辆新来的马车。


    “公子,到了。”驾车的马夫回头殷勤说了句。


    车帘被一只修长布茧的手掀开,穿着一身朴素新衣的年轻公子立在马上看了一眼周围人挤人的人群,他身高八尺,容貌俊美潇洒,却又一派文人彬彬的风范,让人望着不由得心生好感,只发丝凌乱,风尘仆仆,看一眼便知是从远处赶来京城的。


    年轻公子从怀中摸了摸,掷出银两给车夫。


    车夫殷勤接过,“多谢公子,我帮公子拿书箱下来。”


    “不用,我自己来。”


    将马车里的厚重书箱揽在臂间,年轻公子长腿一迈,下了马车,打量着高大城门刻着京城两个字的金色额匾。


    今时今日,终于叫他得来京城。


    此人正是从邕城奔赴往京城求学的嵇临奚,历经半月的时间,他得以抵达京城这个梦寐以求的地处。


    拖着书箱,嵇临奚来到城门门口处,看守城门的官兵,接过他递出去的路引看了一眼,得知是解元,不以为意的神色变得正经许多,站姿也挺直了些。


    “进去吧。”


    嵇临奚道谢,迈脚踏入城中。


    视线骤然开阔,映入眼帘的无一不彰显着京城的富贵繁华。


    地上光洁的大道,两边修建齐整的三四层房屋,行人穿梭往来其中,叫卖声不绝于耳,摆在道路边缘的摊子看不见尽头,好一派繁华市井!


    目光满是艳羡地看了一眼这些人身上的绫罗绸缎,还有那些身后跟着的下人奴仆,嵇临奚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布衣,告诫自己勿要心急。


    这些东西,早晚有一日,他嵇临奚也会有的。


    他就近找了家客栈入住,将书箱放好后,叫小二送来热水洗了个澡,换上另外一套新衣搓着等发干,一番打理,撇去满身来时的风尘,那叫一个风度翩翩。


    第二日,焕然一新的嵇临奚拿着举荐信去了一趟相府。


    今日的相府门口一如往常的热闹,守门的门倌们看着门口过往的马车,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家府邸门前,眉头挑了挑,下一瞬间就看见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来到他们面前。


    “何人?”


    来人正是嵇临奚,他从怀中取出荆州同知给他写的举荐信,递了出去,谦卑道:“小民乃荆州解元,受荆州同知举荐来相府求学,还请各位哥哥帮小民通传一声。”


    闻言,门倌口中嘟囔:“这是第几个了?”说着将嵇临奚递的举荐信打开看了看,看确有荆州同知的官印,说了句稍等转身进门去了。


    嵇临奚站在原地。


    这是第几个了?


    难道被举荐来相府学习的举子不止他一人?


    是了,既然要拉拢有希望会试高中的举子,当然不能只拉拢一个,多多益善才好。


    看来自己还要同旁人竞争,就是不知道这相爷喜好如何,自己也好对症下药。


    过了片刻,门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荆州解元,请进吧,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嵇临奚记了他没有正眼看自己一笔,面上却分毫不显,一副脾气极好的君子模样,跟着进了相府里去。


    相府外已是富贵至极,进了相府内,里面更更是让人目瞪口呆,曾让嵇临奚觉得富贵无比的王家,在相府的对比下也显得落魄户起来。


    他心中自是知晓自己坑过王老爷一家,而这王老爷与王相是亲属,被王相知道自己以前做的事,那就是死路一条。


    可那又如何,当初在王家的是一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楚奚,现在的他是荆州解元嵇临奚,楚奚是楚奚,嵇临奚是嵇临奚,楚奚做的事,和他嵇临奚有什么关系,便是以后暴露,那也是以后的事。


    绕了一路,门倌带他停在一处偏僻冷清的院前,只外面看着冷清,里面却是不冷清,站在院外,嵇临奚都能听到里面说话的声音。


    “这里面都是受举荐来的各地举子。”门倌朝他道:“我们相爷心善,怜悯你们这些没有身份背景的举子,为此特地弄了这一个善学院,每日都会有京中老师来给你们统一授学。”


    嵇临奚心中冷笑。


    什么心善,不就是拉拢人心的手段吗?


    但他一脸感激不尽的样子,“早就听闻相爷贤名,能在这京中有一寸安虞之地读书进修,实乃平生之幸,相爷的恩情,小民一定不会忘记。”


    如此明目张胆的结党营私之前举,高坐朝堂的皇帝竟也能忍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看来这皇帝实在昏庸。


    不过昏庸好啊,若皇帝不昏庸,自己这样的奸臣,又要何时才能出头?


    “对了,哥哥。”在门倌要走之时,他一把拉住人,往对方手中塞了点银子,“敢问我们何时可以见相爷?”


    门倌掂了掂,斜斜睨了嵇临奚一眼。


    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区区一个荆州解元,门倌并不放在眼里,他将银子收到袖中,“这个啊,我也不知,我们相爷是朝廷重臣,整日为陛下忙碌,他何时有空,想起你们,就会见你们了。”


    若是以前的嵇临奚,定会心中淬一口,暗骂狗眼看人低!然后肉痛自己给出去的银子。


    但经过这么久的书籍熏陶,他已经有了不少进步,只是又不动声色记了对方一笔,而后收回视线,推开面前的院门,踏步迈入。


    院子里果然已经有不少人,随便看了一眼,略略一数,十一二个。


    竟这么多?


    他进来注意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注意他,这之中,竟然还有一个熟人。


    “临奚兄!”


    惊讶的声音。


    嵇临奚抬头看去,见人群后面走出一俊秀文人,不就是江陵酒楼分别后再没见过的苏齐礼吗?


    他露出见到亲近之人的喜色:“齐礼兄!”


    “临奚兄!”苏齐礼快步来到他面前,洋溢着满脸的热情,“没想到你也受举荐,来了相府!”


    嵇临奚也亲亲热热道:“我也没想到你来了相府,真是好巧!”


    苏齐礼拉住他,面朝其它人:“各位,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乃荆州解元嵇临奚。”


    他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临奚兄文采卓绝,我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块沙砾罢了。”


    第42章


    嵇临奚是何等的卑鄙小人啊,既是卑鄙小人,便是十分熟稔坑害人的手段,眼下这群人都是竞争对手,苏齐礼此言不就是将他一个人推出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吗?


    只他不以为意,余光看了眼在院中忙碌的下人,拱手朝其它人谦逊道:“是齐礼兄谬赞了,不过是侥幸,当不得这份夸赞。”


    “在下嵇临奚,见过各位兄台。”


    一群人互相介绍了下,就算是认识了。


    嵇临奚有心想从这些人口中打听点消息,但几次不经意的打探都没有多少收获,便知这群人都是人精,也没了和这群人周旋的心肠,问了睡的地方在哪里,被指后就往那屋去了。


    门一推开,发现竟然是群居。


    在来京城之前,他想的是自己住在相府单独的房间里,然后日夜学习一夜千里,没想到来了京城,却比他在邕城的待遇还要差,起码邕城的山长已经给他安排了单独的房间,在这里,却还要与一群人挤在一堆。


    这样的落差,让他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只他很快收拾心情,将包袱放在最角落的床上,书箱被他花钱寄存在了客栈老板那里,本打算安顿下来再去取,现在还要等混出个由头才能拿。


    深呼吸一口气,他看了眼开着的牗窗,偷偷隔着衣物摸里面的棋子,定下心来,从包袱里取了纸卷练字写文章,一副从容模样。


    过了一会儿,苏齐礼也走了进来,和他打了声招呼后,也拿书出来看了。


    ……


    这一日过去,众人未得见王相,下人送来饭菜,好几名举人都没有胃口,唯独已经镇定下来的嵇临奚,一边看书,一边干了四碗饭。


    “临奚兄还真是好心态。”苏齐礼苦笑,“和我们这群人一点都不一样,我们心中忧虑得要死。”


    吃完的嵇临奚从书中抬头,一副君子姿态虚伪道:“齐礼兄不要忧虑,明日就会有夫子上门为我们授学,且等上一夜。”


    苏齐礼:“……”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入夜,到了休息时间,大家洗漱躺在床上,众人都是刚来相府第一天,心中各有想法,加上人一多,就忍不住聊起夜话来。


    聊完,有人满怀期望开了口道:“明日相爷应该就会召见我等了吧?”


    这份期望很快落空了,因为一连几日,别说王相召见了,他们连王相的影子都没看见。每日就是在院子里上课、学习。


    那教授他们的夫子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出色,虽然讲课算好,但未曾给他们布置过课业,也对他们没要求,只讲完就离开,有人上前示好,他也视而不见。


    下人们也对他们态度冷淡。


    这些通过乡试的举人抛弃自己原来读书的地方来相府,可不是真的来读书,若是读书,在哪里不能读?


    本想在位高权重的王相面前刷刷脸获得王相好感,从而让自己未来的政路通畅,但没想到进了相府,却受下人冷眼,依旧见不了王相一面。


    有的举人没几天就忍不住,借着透气之名在相府里的花园游荡,却依旧一无所获,徒留满脸失落之色。


    旁观这一幕的嵇临奚,忍不住幸灾乐祸,这和后宫争宠的妃嫔有什么区别?


    刚冒出这样的想法,他啪地用力给自己脸上来一巴掌。


    什么妃嫔争宠,呸!


    他可不算,就算争宠,自己争的也是美人公子的宠,一个行将朽木的死老头,不过是靠近美人公子的跳板罢了。


    他扇得有点重,一旁的苏齐礼都被吓了一跳:“临奚兄,你这是?”


    嵇临奚摸了摸留下巴掌印的脸,龇牙咧嘴道:“没什么,刚才有只蚊子落在脸上,不小心用了点力。”


    苏齐礼安慰他道:“没事,临奚兄,再等几日,天气冷了下来,这些苍蝇蚊子什么的就会自己消失了。”


    “希望如此吧。”嵇临奚哀哀说了句,然后转头看向苏齐礼,像是想起了什么,诚恳不已道:“齐礼兄,听说你那里有《第梦笔谈》,不知能否借我一观?”


    苏齐礼脸色一下变得有点难看。


    嵇临奚是怎么知道他有的?


    这《第梦笔谈》,可是他请父亲花了大价钱才收来的,里面的内容天文地理无有不涉及,他一直藏得很好,没给几个人说过。


    嵇临奚见他神色,一副自己唐突的模样,“是我冒昧了,《第梦笔谈》如此重要之书,齐礼兄不愿外借也是应该的……”


    看着其他人投过来的目光,苏齐礼咬了咬牙,“能借的,我与临奚兄亲如兄弟,怎么不能借?”


    他起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把书拿了出来,递到嵇临奚面前,语言委婉地嘱咐嵇临奚要好好爱惜,说这是他珍视之书。


    嵇临奚仿佛听不懂他言下之意,连声道谢,而后毫不客气将书从他手中拿过,一脸真诚保证道:“齐礼兄请放心,你如此信任我,我一定会好好爱惜它的。”


    便是让苏齐礼咬碎了一口白牙无处咽。


    ……


    深夜。


    丞相府相爷的卧室里,王炀正在处理册子上的事务,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没多一会儿口中发出一道咳嗽声。


    一旁他的美貌小妾连忙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一边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小意道:“相爷累了的话,先休息休息再忙吧。”


    王炀摸住美貌小妾的手,放在胸膛上,闭目养神道:“还是你贴心。”


    “石庚。”放松的间隙,他叫来管家,询问那群善学院里安置的举人情况,听着对方一五一十回报,眉目不动如泰山。


    “相爷可是明天要传见他们?”管家石庚小心翼翼揣测道。


    小妾端来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王炀张开口饮了一口,原本有些干涸的嗓子湿润了不少,他懒懒睁开眼皮,看了管家一眼:“先不急,我想见的时候,自然会见的。”


    管家连忙低头,恭声说是。


    “下去吧。”


    “奴才告退。”


    ……


    正午的阳光穿过牗窗洒在桌面上,落下一片金黄的色彩。


    将《第梦笔谈》看完,嵇临奚合上书,将它还给了苏齐礼,伸了个懒腰后,就要往外面走。


    “临奚兄,你这是要去哪儿?”苏齐礼问他道。


    “读书读久了,觉得房间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听到回复,苏齐礼终于忍不住笑了。


    亏他还以为嵇临奚真的清心寡欲什么都不在意,没想到现在也是按耐不住了。


    “去吧,临奚兄,早些回来。”


    其它人都铩羽而归,他不信嵇临奚出去一趟,就能见到王相,只怕也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白费功夫。


    嵇临奚踏出房门,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往院子外面走去。


    经过这段时日,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在他们表现出利用价值之前,王相都不会见他们,哪怕他们在院子里表现得再努力。


    可不能在这里夭折,美人公子还等着他,他必须主动出击。


    相府很大,除了内院和一些特殊的院子,其它的地方都能逛,遇到有下人聊天,如果没发现他,他就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听,被发现了,就停住假装在看风景。


    听来听去,倒是得知了一条消息。


    那就是王相很在意他的儿子。


    王相的儿子,那不就是自己要除掉的竞争对手之一么?


    他还想往下打探,只是相府显然对下人管得比较严,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更多有用的消息,等到快傍晚时,嵇临奚打算回去了。正当他从回廊下走过时,耳朵听到了一些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骰子摇晃的声音。


    这处地方距离善学院近,也意味着地处偏僻,难以被上面的人注意到。


    嵇临奚不动声色靠近,绕过假山,发现是一群小厮在进行一场赌博。


    “小小,我押小!”


    “大!给我开大!”


    开了,虽然嵇临奚看不见是大还是小,但看押大的人哈哈哈笑了起来,想也是开了大。


    “小声点,别把人招来了,告到老爷夫人那里去,我们就要挨板子了。”


    “嘘,嘘……”


    攀着假山的嵇临奚看着他们这般模样,眼珠转了转,计上心头。


    他是清正道士装得,文人君子装得,下九流的人嘛,更是装得得心应手,但是这下九流也分类型,有的谄媚小人,有的吃喝嫖赌,有的痴愚呆蠢,各不相同——


    要知道,从来都是赌徒口中最好撬出话来,因为他们本就是毫无自制力的一群蠢才。


    眼下有了主意,嵇临奚便伸手拨乱了一下头发,挺直的脊背也松垮了下来,脸上表情一变,俊美气都散去大半,再把袖子里的银袋子挂在腰上,而后他故意抓了假山上一块碎石头扔在自己,装作自己不小心碰落。


    “谁!”


    听到声音,那些人连忙回头。


    嵇临奚之前没怎么出来,一直待在院里写文章,带他进来的又是门倌,以至于这些人里没人认识他。


    被发现的嵇临奚退后两步,连忙结结巴巴解释:“抱歉,我是善学院里读书的举人,不小心经过这里,看你们摇骰子看入了神,没别的意思……”


    他嗓音呐呐,刻意做出的呆愣书生模样,让他看起来没有半点威胁感。


    几个小厮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挥手驱逐:“去去去,赶紧回你的院子读书去。”


    嵇临奚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地上的骰子,显然是没看够,他慢吞吞哦了一声,转身时,鼓鼓的钱袋子异常显然显眼,一下吸引住了几个小厮的目光。


    这呆书生竟这么有钱?


    刚才还赶人的小厮连忙出声:“站住。”


    嵇临奚顺势站住,回头疑惑的啊了一声。


    刚才还态度不好的小厮,此时已经满脸笑容,“公子,我看你对这摇骰子也挺感兴趣的,要不要来试试?”


    嵇临奚连忙摆手:“我不会玩这个的,我只是喜欢看罢了……”


    那人已经站起身,热情来拉他了,“这有什么,公子你不会,我们教你就是,很简单的,就是将骰子放进盒子里摇,猜点数大小,谁赢钱就归谁。”


    “好……好吧。”嵇临奚一副热情难却只得顺从的样子。


    一柱香后,他输了三两银子。


    正待那群人还要继续抓着他玩时,嵇临奚抬头,像是才注意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拍了一下脑袋,“糟糕,今天的书还没看完!”


    “没事的,书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天还没黑,还能再玩一会儿。”其它的小厮都在挽留他。


    嵇临奚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可是要参加明年会试的,不能再玩了。”他把钱袋子收拢,脸上神情不好意思极了,“这样吧,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陪你们玩?”


    第43章


    一连几日,嵇临奚都来摇骰子,没多久就与这群小厮熟悉了起来,等他开口打探时,这群小厮嘴巴上已经没个把门的了。


    “听说王公子今年也下场考科举,如王公子这样的人物,一定能轻松拿下状元吧?”


    也是赢了他几日的钱,将这书生当成一只呆头鹅,小厮们没有半点防备,平日里说话聊天时,连自己伺候的是相府哪个主子都交代得干干净净。


    “什么状元,我们公子能过会试就不错了,还等着会试过了殿试陛下给他个探花郎当当呢。”


    “相爷最近可愁公子读书的事了,怕公子过不了明年的会试,连皇宫中的文华殿都不让公子去了,将人押在房间里读书。”


    “要说状元,沈二公子都下场了,这状元也轮不到别人头上。”


    不错,美人公子下场,状元也只能是美人公子的。


    心中暗暗赞同的嵇临奚若有所思。


    又听另外一个小厮偷偷笑了起来,“公子啊,怕是最近都憋死了,八百年都没去红鸾阁了。”


    “红鸾阁?”


    “哦,你个蠢书生刚来京城不知道,这红鸾阁啊,是我们京城有名的青楼,里面的花魁要见一面啊,普通人都得倾家荡产。”


    嵇临奚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他昨晚才做了这样的梦。


    梦里他揣着数不清的钱财进了一处红粉之地,美人公子带着面纱出现,手指勾了勾,他便失去魂魄一般地奉上身上所有银钱,只为尝一口朱唇软舌。


    可不能再想下去了,逼着自己从那梦中清醒,嵇临奚用力吞咽了下口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地上的石子。


    “原来王公子还是一个多情种啊。”


    关于王公子的消息已经打探得差不多,他从钱袋子里又掏出一点碎银掷出去,随口说了句压小,等看着开大自己的银子被捞走了,继续感兴趣的问:“你们说沈二公子,沈二公子当真那么厉害吗?一下场就定拿状元?”


    “那可不!京城谁不知道沈二公子的才名,连陛下都在宫宴里亲口称赞过。”


    竟亲口称赞了美人公子,看来皇帝也不是那么昏庸。


    “三岁就能背出百首诗词,四岁就能提笔成文,六岁更是写出令人称赞的好文章,等到十余岁,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沈二公子不拿状元,还有谁能拿状元?”


    嵇临奚跟着夸赞:“听起来沈二公子就和仙人没什么区别。”


    “就是性子太冷漠了些。”


    沉迷于听其他人赞誉美人公子的嵇临奚,眉头一下皱了起来。


    冷漠?


    美人公子明明那般温柔体贴,怎么会是冷漠?


    呵!他看这些人压根就没见过美人公子,只凭臆想揣测。


    也是,如美人公子那般尊贵之人,怎么是这些人随便见得?


    瞬间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欲望。


    既是知道了想要的消息,也该回收之前丢出去的鱼饵了。


    原本相府的小厮们还满心期冀今日赢这呆书生更多钱,转头就发现不止原来赢的输回去了,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银钱。


    “再来!”输掉银钱最多的徐饶咬了咬牙,将自己身上剩下的三十多两银子全部拿了出来,“我赌大!”


    “我赌小,十二两银子!”


    面前的呆书生依旧一如既往的看起来好骗,修长手指将银两一推,“那我便赌豹子吧。”


    盒盖一开,已经有裂痕的骰子,三个齐齐往上翻着六点。


    “哎呀,还真叫我赌中了。”带着欢喜意外的声音,“没想到我今天的运气这么好。”


    这可是他们身上剩下的最后钱财了,几个小厮脸色发白,手指都在打颤。


    怎么今天这蠢书生运气如此之好?!说豹子就真的是豹子,豹子可是要双倍赔的!他们现在身上可没钱了。


    混迹过市井赌场,因有一对敏锐耳朵和出得一手好老千从而给赌场老板当过手下收割他人钱财的嵇临奚,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道:“这次还是算了吧,本来就是玩乐打发时间的东西,相府当差挣点钱也不容易,我也就和哥哥们随便玩一下,哪里敢收你们的钱。”


    闻言,几人狂喜,纷纷把自己的钱扒拉回去,又不甘心自己之前输的钱,想拽着嵇临奚再赢回来。


    蠢书生站起身,将钱袋子收回袖子里,甩了甩袖上的灰尘,无奈道:“天色已晚,不能再玩了,我要回去读会儿书,改日再来罢。”


    因为输了钱,心情不佳的徐绕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整理了身上的衣服,脑子里还是想着刚才那把豹子。


    这蠢书生今天就跟走了狗屎运一样,说什么开什么,真是奇了。


    此时夜幕降临,他正要去公子的屋子外值班,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人搭住了他肩膀,在他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回头之际,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是我啊,徐哥。”


    徐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刚才蠢书生的脸,只此刻那张脸哪里还有刚才的呆意,一双漆黑眼眸亮若星子。


    一袋钱袋子落在他的眼前,晃晃悠悠。


    “想请徐哥帮一个忙,不知徐哥可否愿意?”


    ……


    稀里哗啦的声响。


    好不容易写完手里的文章,王驰毅也懒得检查,直接手一扬,让身边的贴身小厮给他爹送去。


    贴身小厮是得了王相的嘱咐的,小心翼翼道:“公子,你要不再检查检查?”


    “检查什么?”王驰毅冷笑一声,一脚踹去,“他妈的你一个奴才,竟敢管到你主子头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他本身体格强壮,被踹的贴身小厮痛得身体都蜷缩成一团,却不敢发出一点呻吟。


    王驰毅看也不看他一眼,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道:“我的文章已经写完了,现在我要出去,来一个人进来,跟在我身边伺候。”


    屋子外面,几个值班的小厮互相对视了一眼,想着那一袋子的银子,徐饶咬了咬牙,猛一埋头冲了进去,跪在地上:“奴才来伺候公子。”


    “哦?”以往自己每次发作后,都要过一会儿才会有新的人进来伺候,今天却这么快,王驰毅挑了挑眉,“不错嘛。”


    “当奴才的,听到主子吩咐就是要动作快,我又不会吃人是不是?”


    “行吧,就你了。”


    说罢,他大摇大摆往外面走,徐饶压住满心惶恐,紧跟了上去,心中默默祈祷那蠢书生的法子真的有用。


    不,那哪是什么蠢书生,分明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伪君子真小人。


    就在两人经过府中花园要往外面走时时,忽听一道清朗读书声。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


    王驰毅现在最讨厌听到这些东西,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止住脚步:“谁这么不懂规矩在这里念书?”


    徐饶偷看了一眼他的侧脸,连忙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应……应该是善学院里的举人,不知道谁跑来这个地方,背书的……”


    善学院里的那些学子,王驰毅当然知道,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胆大包天,深夜里竟然在他家里的花园里读书。


    原本想不管不顾地闯出门去好好逍遥一番,因为待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不想现在就有了打发时间的玩意凑到他面前。


    “叫他滚过来。”


    徐绕说了声是,连忙爬起来,朝着声音来源处快步走去,不多一会儿,带来一书生,这书生正是嵇临奚,他见王驰毅,脸上也没多恐惧,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草民嵇临奚,见过公子。”


    王驰毅走到他面前:“深更半夜,你在我家院子里读书,怎么?我相府成你家了?让你这么放肆,嗯?”说完就是一脚。


    嵇临奚硬生生受了这脚,跪在地上垂着的脸阴鸷极了,只他声音依旧充满了恭敬与平静:“草民没有放肆的意思,草民只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美丽的景色,想着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读书事半功倍,白日里人多有课不敢来,便在半夜偷偷来此地读书,以图一个明年改命的机会。”


    说着,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王驰毅,就着月辉,眼中满是羡慕。


    王驰毅看他这般模样,反倒起了兴致。


    若是对方唯唯诺诺,他反倒觉得无趣,但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只觉得厌憎。


    眼前这个书生不害怕他,还恭敬羡慕他,也是,自己作为丞相之子,这样的身份谁人不羡?


    “你刚才读的是什么书?”


    “劝学。”


    一听这个名字,王驰毅眉头都皱了起来,压住心中不爽,抱臂故意为难道:“这样吧,你把劝学全部从头背一遍,一个字都不许错,你若是能背出来,我就给你一个改命的机会。”


    “但你若是背错了,本公子就要罚你。”


    “多谢公子。”嵇临奚对他拜了拜,跪在地上微弯着脊背一字一句背了起来。


    听完,王驰毅冷笑了一声:“你背错了。”


    他本以为面前跪着的人会辩解说自己背得没有错,然后各种证明,不曾想对方又对他拜了一拜:“公子乃丞相之子,身份贵重,学富才高,既是说草民错了,那便是草民哪里出了错,草民甘愿领罚。”


    王驰毅笑出声来,围绕着跪在地上的这学子转了一圈,打量着,“你倒是有趣,说话一套一套的,本公子都不舍得罚你了。”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草民嵇临奚,临摹的临,奚奴的奚。”


    “嵇临奚。”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王驰毅抬了抬下巴,“名字取得不错,行吧,正巧我最近缺一个陪读,你来给本公子当几天陪读,让本公子看看你的本事。”


    嵇临奚压住想要邪邪往上弯的嘴角,忍痛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磕头礼:“多谢公子抬爱,草民一定会好好报答公子恩情。”


    第44章


    今夜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王相的耳朵里,不过是一个伴读,自己儿子打发时间的玩意,王相并不在意,让他忧愁的是儿子王驰毅的文章,这样的文章虽能勉强通过会试,但想要在殿试上配上探花郎这个位置,还是差得太远。


    可恨自己儿子没有沈闻致的才华。


    不过没几日他就发现儿子王驰毅写的文章有了进步,让他颇为惊讶。


    作为相府的主人,相府上下发生的一切,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漏过去的,得知这份进步和王驰毅身边那个伴读有关,王相这才真正注意到嵇临奚这个人。


    “你看如何?”他闭着眼睛,问长史郭行桉。


    “既能让公子进步,那便是他的本领。”郭行桉拱手一笑,“只要这人对公子有益,留在公子身边也无甚不可。”


    ……


    深夜。


    善学院内。


    因为给王驰毅当伴读,白日里嵇临奚已经不用再上课,但晚上还要回到善学院里睡,眼看着他得了丞相公子的青眼,有的已经一改之前的冷脸,朝嵇临奚示好,企图嵇临奚也能帮一把,有的面上嗤之以鼻,讥讽这不过是投机取巧的献媚之举。


    就在众人一边看书一边偷偷打量趴在桌前奋力写文章的嵇临奚时,院外传来声音,随即门被推开,一个蓄着胡子四十多岁看着在相府地位不低的男子领着几个下人进来,说是相爷要见他们,让他们带上自己的文章。


    对于一直苦苦等待的众人来说,这无异于天降甘露,一扫脸上疲色,偷偷整理自身,连忙揣着自己最满意的一篇文章跟着一起去了。


    嵇临奚则是顺手拿起自己新作的文章。


    一行人跟着男子来到内院,进了相爷的书房。


    ……


    “不错。”


    “不错……”


    “确实不错。”


    坐在金漆五屏式座椅上的王相,一张一张看过去手上的文章,而后将至放在一边,神情十分和蔼的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年轻举人。


    “果然是能人辈出啊,你们的文章都写得很好。”


    一众举人面露喜色,忙说自己还差得远,修行不够。


    “呼……”管家端来一杯茶,王相接过抚了抚盖子,吹了吹里面的热气:“这段时间太忙了,以至于现在才抽出余闲看一眼你们,不知道下人们有没有懈怠各位举人的地方,若是有,给我说一说,我一定让下面的人好好罚。”


    “本官时常不在家中,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身居高位的一国相爷语气和和气气同自己这样说话,原本还心有怨气的举人们顿时感动得无以复加,况且也只是下人们冷漠了些,并没有苛刻他们。


    “没有的事,相府中的下人对我们都很好,之前墨水不小心打湿了被子,还特意给我换了一床新的。”


    “那便好。”王相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


    他挨个询问着面前这些学子的身份来历,直到听到嵇临奚说自己来自邕城,感慨道:“邕城好啊,那里是我的老故乡了,原本我的叔父他们也住在那里,只是不曾想犯了大错,唉……”说着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哀色。


    他叔父是什么样的性子他知道,不会做有多罪大恶极的事,但人也不甚聪明,所以当初自己才会将人留在邕城,最后叔父落到牢狱中“畏罪自尽”的下场,还是怪生了那么一个好儿子。


    又毒又蠢,还不加遮掩。


    还有一个不会教养孩子眼睛里只看到宅院妾室满心妒忌的妻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栽在太子手里。


    嵇临奚一听,就知道王相说的是王老爷,他故作哀伤之色,“请相爷节哀。”


    王相提起宽袖擦了擦眼角余泪,转而道:“听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请你当了他的伴读?”


    “承蒙公子看中小民,当不得请字。”


    王相叹了叹气:“我那儿子实在扶不上墙,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操碎了心,我观他最近文章有进步,问了他,他说身边新来了一个姓嵇的伴读,有趣得很,脑子转得快说话好听,会给他认真看文章细细讲解,今日看你手文,确是精妙,行水流水,龙章凤姿,没有分毫匠气。”


    此话一出,嵇临奚就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为了等到王驰毅,他几个夜晚都在相府花园里读书,忍着蚊虫叮咬,更是为了今天面见王相,早早开始作一篇文章,一份精心准备的之前写过的好文章,与一份随意提笔写就现拿的好文章,后者显然更亮人眼。


    王相又道:“既然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如此欣赏你,嵇举人,你以后就留在他身边作伴读,我相府每月会给你五十两银子作为报酬,也会给你重新安排一间驰毅院子里的房间,驰毅就麻烦你了。”


    嵇临奚并不掩饰听到这句话眼中迸出的亮光,一副如沐大恩的样子,跪地叩拜,喜不自胜道:“多谢相爷!”


    ……


    被丞相公子叫走当一个伴读,和王相亲自开口定为丞相公子的伴读,虽然都是做伴读,两者之间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收拾东西离开善学院时,苏齐礼还拉着他的手说有多么不舍,回忆两人过往交集,一副掏心掏肺的姿态,得到嵇临奚一句若我发达,定不忘齐礼兄后,这才定下心来将人松开。


    出了门,嵇临奚甩了一下手,暗自冷笑一声后,这才踏步而去。


    今夜,作为奖励,美人公子又来与他梦中相会。


    得知他已经做了丞相公子的伴读,美人公子温温柔柔夸赞他:“没想到你这么努力。”


    “邕城初遇时你还是一个没什么未来的混混,现在却已经是丞相公子身边的陪读了。”


    “真不知道叫我怎么欣赏你才好。”


    两人相会,便是好一番缠绵悱恻,被他亲得气喘吁吁的美人公子,乌黑的发倾泻着洒落在他的掌心,双颊潮红,眼底宛如盛了一弯温水,既是温水,便带热气,那些热气凝成泪滴,挂在美人公子的眼角,似乎下一瞬就能坠落。


    原本若桃花般的粉色唇瓣也在缠绵中变成更深一点的红色。


    梦中的美人公子,不管是脸颊上的红,还是嘴唇上的红,都红到他的心底和下半身底,让他沉醉不已。


    只是不等缠绵完,美人公子说时间到了,自己该走了。


    而后整理自己的衣襟,离去时,依依不舍回头望着他,便是柔柔的嗓音传来。“奚公子,想要见我,你还要更努力才行呀。”


    “我期待和你现实再会的那一天。”


    ……


    这一番梦做完,第二日醒来的嵇临奚浑身干劲,他将书放在架子上,一边看书一边打了一套拳,举了一柱香的重,又做了几组卷腹俯卧撑,这才打来水洗脸擦汗,换了套衣服去上工。


    给王驰毅当伴读和做奴才没什么区别,奴才干的端茶倒水的活他也逃脱不了。


    王驰毅为人凶戾,锱铢必较,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会拿下人打骂撒气,嵇临奚也不例外,但他被打了一边脸还能凑上另外一边脸给打,这般与常人不同的脸皮,加上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和出色的帮忙改文章的能力,没多时就讨了王驰毅欢心,时常将他这个伴读带在身边。


    上课也带,下课也带。


    十月十五。


    下元节。


    久未出门的王驰毅终于得到了王相出门一天不用上课的许可,换上最风流倜傥的衣物,拿着一把折扇,叫嵇临奚陪他出去一趟。


    他得意洋洋道:“你这样的土鳖应该还没见过京城的下元节什么样子,小爷我今天带你见见世面。”


    第45章 (小修)


    “太子近日读书勤勉,不错,以后陇朝的江山落到太子手中,朕也会放心许多。”


    因为皇帝来栖霞宫吃晚饭时随意说了这么一句,一直神色冷漠的皇后终于有了些好心情,皇后心情一好,宫里服侍的宫人们也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她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第二日得知是下元节的皇后,听着身边给她梳发的嬷嬷说宫外今日的热闹,她早就过了十几岁时无忧无虑爱热闹的年纪,但听容窈说时,还是恍惚想起了很久以前下元节时偷偷和嬷嬷一起出门在京城街市中笑闹的自己。


    “今日太子在做什么?”


    “太子刚从文华殿回东宫,和燕世子在看书。”


    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回过神来的皇后说了句:“既然今日是下元节,派人去东宫一趟,说下元节宫外热闹,让他和燕世子一起出去放松一会吧。”


    闻言,容窈脸上露出笑容,应了声诺,忙让人去东宫传话了。


    话传到东宫,楚郁讶异地从书中抬头,“母后说的?”


    “是皇后娘娘所说。”栖霞宫的宫人笑着,“但皇后娘娘也说了,若是太子殿下不想出宫,便不用出去,在东宫静心读书也好。”


    作劲装打扮的燕淮放下书,他其实很想去下元节的集市上逛一逛,只从文华殿离开时觉得殿下一个人未免太孤单,于是留了下来陪着一起看会儿书,准备晚些出宫再去凑热闹。


    现下听到皇后允许太子出宫逛一会儿,恨不得自己开口替太子答应,只身份不同,警醒自己克制,不让自己开口。


    “那就去罢。”


    听他如此说,燕淮脸上露出笑来。


    换了一身便服,两人带着几名亦是乔装打扮的宫中禁卫一同出了宫,乘坐轿子去了京城街市上。


    ……


    明月空悬。


    嵇临奚跟在王驰毅的身后,本以为王驰毅说的带他见见京城世面,是看这下元节街市上的夜里繁华显摆丞相公子的阔绰,不曾想王驰毅直奔一处花楼。


    站在花楼外,都能闻到里面的脂粉香气,也能听见里面泱泱沸腾人声。


    进了门,招揽客人的花楼老鸨看见王驰毅,嘴巴都笑咧开了,甩着帕子迎了上来,“哎哟!这不是我们丞相公子吗!您都好久没来了,今日怎么来了!?”


    “少废话。”王驰毅睨了她一眼,“卢翰飞他们在哪儿。”


    “卢公子他们正在四楼喝着花酒呢!奴家这就引您去!”


    在老鸨的带领下,嵇临奚跟在王驰毅身后来了四楼,才走到一处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放肆笑声,老鸨想要敲门,王驰毅直接抬脚踹开了。


    “谁?”本充满怒色回头看是谁这么没胆色的公子哥,看到王驰毅,脸色一下变了,“驰毅!”


    一时间,厢房里的人都瞬间簇拥了上来,连怀里抱的姑娘也推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都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被相爷一直拘在府里读书,如何?”


    ……


    嵇临奚偷偷打量着这群人,看身上的穿着也是富贵至极,想必也是和王驰毅一样,都是些大官的儿子。


    他记得美人公子是太傅之子,还不甚了解京中官员关系情况的他,带着一点期冀的寻找了下,在没看到美人公子后,心中虽也有准备,但到底还是有些失落,只安慰自己以美人公子那样的品性,自是不屑于与王驰毅这样的废物玩意交际。


    不急,不急,只要自己在京,就总有一日能再见。


    王驰毅已经大摇大摆走了进去,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有姑娘给他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喊他驰毅公子,他接过,顺便摸了一把那姑娘的手,饮完酒后杯子用力放在桌上:“别说了,一个科举,我爹把我管得死紧,我都好久没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相爷对您寄予厚望,难免要求严厉了些。”


    “要我说,凭借相爷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给你弄个官当当,也不一定非要科举,何必为难?”


    “谁知道我爹怎么想的。”王驰毅冷笑一声,一把抱过刚才给他倒酒的女子,埋在对方脖颈间深呼吸了一口,“果然比起苦读书,本公子还是喜欢这女儿味的香,真香啊!”


    说完,便一番戏闹起来。


    “哎呀,驰毅公子,你好讨厌,把我口脂都吃了。”


    “哈哈哈!”王驰毅大笑,“难道公子我还吃不得吗?”


    “当然是吃得了,驰毅公子都吃不得,还有谁能吃得?”


    这娇嗔的一句话,大大讨了王驰毅的开心,摸出一把银票,塞在了女子的衣里,笑得对方乐不可支,直夸王驰毅大方。


    这时,也有人注意到了王驰毅身边的新面孔,出口问了句:“驰毅,你这带的谁?新换的小厮?以前没见过。”


    “哦,他啊,他叫嵇临奚,是我的伴读,逗趣的玩意,你们不知道,他可有趣得紧。”王驰毅漫不经心说了句。


    一听到有趣,这些公子哥眼睛都亮了不少,能和王驰毅玩在一起的,也是臭味相投,问王驰毅有多有趣。


    王驰毅让人倒了一桌子的酒,抬了抬下巴,傲慢指使嵇临奚:“你好好给他们展示一下你的文采,喝一杯酒,作一首诗,让他们看一眼我身边的伴读到底多有趣。”


    “诗作得好,公子我重重有赏!”


    嵇临奚脸上笑盈盈的,一副谄媚的小人姿态道:“是,公子。”


    说着,他便端起一杯酒一口饮了下去,擦干净嘴角,张口道:“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①


    “好!好!再来一杯!”四周鼓掌嬉笑声。


    嵇临奚又喝了一杯,再一首:“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②


    乡试之前,为了弥补自己写诗的不足,他背了千数多的诗词,又学着作,每日逼着自己作上十几首,从一开始的难登大雅之堂,到后面学有小成,现在作一些诗,也不在话下。


    桌上一杯接一杯的酒被喝空,原本一开始还鼓掌吆喝的公子哥们,却已经有些腻味了,招呼着打叶子牌,不打的,就去和别的姑娘玩捉迷藏了。


    已经没人在意嵇临奚的存在。


    嵇临奚一杯一杯喝着,作诗的速度也放慢了下来,肚子里充斥着太多的酒水,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等到喝到第二十杯的时候,眼看着王驰毅赢了一把大牌,他忍不住难受的模样,一口吐了出来,一副烂醉如泥的神态,而后跪在地上,惊惶道:“公子,奴才酒喝多了一时失态,还请公子责罚。”


    狼狈的模样吸引来了这些公子哥的注意力,“驰毅,你这可是挖到宝了啊。”


    “一杯酒一首诗,还这么没骨气,我怎么也没有这样像狗一样的伴读?”


    “都喝吐了,还求罚,这样没骨梁的,还是第一次见,哈哈哈哈!”


    也是赢了钱,王驰毅开心,不像往常要踹那么几脚骂人没用,他随手扔了二十两银子在地上,想着待会儿打完叶子牌要做的事,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拿着这些银子滚出去逛吧,逛完了在外面等着,本公子要在这里玩一夜,第二日再回府。”


    “若我明日出门没看见你,你这个伴读也不用当了。”


    抓起地上的二十两银子,嵇临奚迭声道谢,弯身慢慢推了出去,只关上门时,看着王驰毅的眼神格外阴冷,仿佛要将此人扒皮拆骨。


    ……


    第46章


    拽着衣袖擦去嘴角酒渍,给王驰毅记了一笔账的嵇临奚拦了一个龟奴,问得茅厕的位置,在里面解决了尿急以后,洗干净双手揣着钱离开了花楼。


    花楼外,人来人往,群流不绝。


    双袖已经被酒水打湿,湿漉漉的贴着手臂,嵇临奚静静站了片刻,朝着人流中走去。


    这京城,节日确实非同一般地热闹繁华,每走十几步的路,就有人在表演神灵祭祀的节目或者杂耍,路边摊贩也密集得看不到头,来往之人,皆是绫罗绸缎,衬得一身粗布麻衣的他平平无奇,更别提他刚才饮酒作诗时还弄乱了头发,此时若是装成一个乞丐跪地讨钱,也未必不会有人不给。


    一对夫妻和他擦肩而过,被摊贩叫住了脚步。


    “公子,你娘子如此貌美,来给你娘子买一只簪子吧——”


    嵇临奚也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


    年轻的夫妻走到摊前,倒也看了起来,男子挑了一只戴在女子的发间,女子看不见自己戴起来的样子,摇了摇脑袋,问男子:“这只怎么样?”


    “再试试别的看看。”


    “多试试,我摊子上的款式可多了,男女都有,喜欢的客人尽管拿去!”


    几人说话间,嵇临奚亦是跟着过来,低头在摊子上看,对年轻夫妻热心的摊主,看他衣着敷衍地说了句客看可以,别弄坏,弄坏了要赔钱,就继续去和年轻夫妻说话去了。


    “这只呢?”


    “这只好看。”


    “店家,多少钱?”


    “哎!不贵!五两银子。”


    “五两?这还不贵?”男子脸色变了变,将发簪扔在摊子上,拉着自己妻子就要走,店家忙挽留,一番讲价,最后三两银子成交。


    嵇临奚一只一只看了,最后视线落在一根素净的玉簪上,他伸手拿起,“这支,多少?”


    店家看了一眼,“这可是好玉磨的簪,不是一般的簪子,三十两,不讲价,不买就放下。”他也是觉得面前这穷书生看起来没钱,不想和对方多费口舌。


    嵇临奚将之前王驰毅给的二十两抛了出去,又自己添了十两,转身离开,拿衣服错愕接过的店家反应过来,热情不已道:“公子慢走!欢迎公子再来!”


    天上星月明亮,中间显出一条长长的银河带。


    握着簪子的嵇临奚,将它放在头顶观赏,闭眼想象着这根簪子插在美人公子发间该是如何的赏心悦目,而后将之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原本被王驰毅羞辱的愤怒也慢慢得到平息,唇角微微一掀。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敲锣打鼓声,满街的人听到这道声音,纷纷自觉往两边退让开,露出一条道路来。


    嵇临奚讶异,这是怎么回事?


    他跟着别人退开,看他们满脸期待兴奋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问了句:“这是要发生什么了吗?”


    被询问的是一个妇人,妇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猜测他是京城外面来的,于是满脸笑容道:“游神啊!”


    “游神?”


    “每年遇上祭祀的节日,我们京城都要游一圈神的,消灾解厄、酬神祈福,可灵了!文曲星过来时,你可以许愿科举高中,月老过来时,你可以求一段好姻缘!百试百灵地咧!”


    原来是求神拜佛,嵇临奚嗤之以鼻。


    若是求神拜佛有用,这世间就没有那么多天灾人祸了,不过是没用的人寻求一个心灵慰籍,找不到就放在神佛身上。


    他抱起双臂,不甚在意地打算看一场热闹,敲锣打鼓声越来越近,日月盈昃、万神降临,只见远处孔明灯升起,随着孔明灯而来的,是戴着面纱少女灵巧的红色裙摆,手中拿着小鼓随舞拍打,而后是一个接一个的车撵,车撵上放置着高大的神像,两边跟着戴傩面跳祭祀舞的人,看起来也真神神威严,连他这样不敬神明的,心中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震撼来。


    车辇上,有人跪坐在神像前,面前摆着一盆水,那人手里捏着柳枝,时不时沾进水中,而后往人群的方向一洒,被沾到的人一脸兴奋的样子。


    嵇临奚没有躲闪,也叫那水露洒了一点在身上,他正皱眉,身边的老奶奶说:“这是神灵赐福咧,沾到这水,再许愿,被神灵听到的概率更大。”


    “哦,这样。”好事,勉强信一下,但不许。


    文曲星的神像过来时,他正正打一个哈欠,继续抱臂思索逛完去买些书在花楼外面看,等第二天王驰毅那个废物出来。


    “是月老!月老来了!”


    他被这声音震得忍不住捂了下耳朵,往后面看去,一尊面容带笑手拿红线的月老雕像,正在车撵上由车夫驾着过来,再往身周一看,一众男女,都把手合了起来低头弯腰默默祈愿。


    拜月老,还不如拜财神,财神尚能拜一拜,保他早日升官发财,迎娶美人公子……


    美人公子?


    嵇临奚心中一动。


    自己难道不可以求一求和美人公子的姻缘吗?


    虽然神佛无用,可许一许,也不会损失什么,况且若是真灵呢?


    念及至此,他放下吊儿郎当的抱臂姿势,呼吸一口气,十分虔诚合手低头弯腰,一气呵成。


    “月老啊月老,你若是真有灵,不如让我早点见上美人公子一面,好以解我的相思之苦,再保我和美人公子的姻缘,让我能顺顺利利一路往上爬迎娶美人公子,我若与美人公子喜结良缘,定每月诚心给你供奉钱财与珍馐美馔。”


    许完,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往前面一看。


    无事发生。


    无……


    恰在下一瞬间,神像与孔明灯从眼前掠过去,自对面映入一张莹白沉静的面颊,那人琥珀色的瞳孔里现着人群、孔明灯,和神像过去的一抹残影,好像此景让他愉悦,脸上神情也是微微放松的,雪白的发带穿在乌黑的发丝中垂在胸前,有一块发带被夜风吹起,摇曳飘动地拂脸而过,恍若真的神明下凡。


    嵇临奚看痴了。


    一定是自己太过思念美人公子,所以才产生在此刻看见美人公子的幻觉。


    他眼睛都不敢眨,就怕自己一眨眼,美人公子就像梦里那样化作烟雾消失了。


    真美啊,美人公子真美啊,这个幻觉竟然如此真实,连美人公子眉尾的小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还好自己看书虽多,眼睛没坏,若是坏了,此刻看不清美人公子的脸可如何是好,恨不得自插双目。


    月老啊月老,你真是好月老,才许完愿就能让我看见美人公子的幻影,只你为何不让美人公子出现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与我共同赏此美景呢?


    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幻影的嵇临奚,在下一个神像过来前看见美人公子侧头,与身边的人微微笑着说话,他顺着看去,便看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碍眼之人。


    在邕城就百般阻拦他与美人公子亲密的燕世子。


    这个幻影怎么也把他给弄出来了?


    他怒目圆瞪,却陡然清醒。


    这似乎不是幻觉。


    若是幻觉,美人公子还会与身边人说话?


    这是真的!


    对面那人确确实实是美人公子没错!!


    他脸上痴痴神情一下变得欣喜若狂,下意识就想穿过面前这条游神的街道,才刚奋力往人群外挤,就被戴傩面跳祭祀舞的人拿着道具打了下,低声厉喝:“敢闯游神路,你不想活了!滚回去!”


    身边的人也把他拉回去。


    嵇临奚急得要死。


    美人公子就在对面啊!


    他张嘴想喊,转念一想不行。


    自己好不容易改头换面,为的就是用新面貌见美人公子,若是他喊了出来,后面要如何解释?说他就是楚奚?!他在邕城那样不知廉耻,不就是仗着再见面时美人公子不会认出他吗?


    不不不,不能。


    他咬了咬牙,下一个神像来了,挡住他看美人公子的视线,于是他钻进人群里,往有缝隙的地方看。


    人群开始跟着游神队伍移动,于是对面的美人公子也跟着往前走,为了能够看到美人公子,他也一边顺着人群往前走,一边望着对面的美人公子。


    嵇临奚从未有此刻的焦急,好不容易等游神结束,人群开始汇聚,他扒开拦在眼前的人就开始往美人公子的方向过去,但美人公子已经转头,好像是要和着身边的人离开了。


    “公子……!”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开口叫了一句。


    但整条街市上那么多的公子,没有指名道姓,谁知道叫的是谁呢?更别说人声嘈杂,隔一段距离的声音听不太清。


    “公子!!”


    “公子!!!”


    正准备回宫的楚郁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回头时,却只见茫茫人群。


    “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我。”


    抱剑怕剑丢失的燕淮想了想,“应该不会吧,这京城集市上,认识殿下的都只会喊殿下,哪里会喊什么公子。”他耳朵更要灵敏,也听到一点。


    楚郁点了点头,没再望。


    “沈二公子!!”


    燕淮面露疑惑:“原来是喊沈二公子的,沈闻致居然今天也来这里了吗?”


    人群太多了,身边禁卫提醒要尽快回宫,楚郁淡淡嗯了一声,他没听清燕淮刚才的话,回了燕淮一句:“燕淮,我要回宫了,你也快点回去吧,太晚了忠南侯会担心。”


    燕淮:“我逛逛再回去,反正最多不过是被我爹打一顿。”


    “殿下,回宫路上小心。”


    两人告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楚郁在禁卫的带领下回到马车处,禁卫掀开车帘,他抬脚扶着车沿钻了进去。


    嵇临奚赶来时,正见美人公子进了马车,而后放下车帘的那人与另外三人坐在外面,一人拉动了马匹,甩下鞭子,“驾——”


    他这时已经清醒了,压着呼喊声,快步跑跟在马车身后。


    禁卫自然也听到他的脚步声,听出是个没武功的,知道殿下容貌极盛,出来一趟难免会招一些蜂子引一些蝶,也就没放在心上,反正进了皇宫,都是要被拦在宫外的。


    马车朝皇宫的方向行驶,嵇临奚在后面追。


    再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都是极好的。


    他今日才给美人公子买了簪子。


    他追了一路,而后见马车驶入一处高高门前,外面守着长长一排穿着盔甲手执长枪的卫兵,见到马车,便让开开了门,放马车进去。


    在夜色中不知这里是皇宫的嵇临奚,知道自己不能再过去了,气喘吁吁趴在地上,满身是汗。


    没,没追上!


    可恶啊!!


    他狠狠用力往地上捶了下拳头。


    若是自己锻炼得再好一些,说不定就能追上了,还是自己平时里只顾着练腰没顾着练腿,今日这才没追上美人公子!!


    无与伦比的失落、亦无与伦比的沮丧。


    他紧咬牙关,等缓过气来后缓缓站直身体,看着远处的宫门攥紧手掌,告诫自己不要操心过急,以致失了分寸理智。


    既然在这京城能遇见美人公子一次,就能遇见第二次,第三次!况且自己现下这样狼狈,也确实不适合见美人公子,等他回去找办法把王驰毅解决了,明年会试高中一甲,还愁不能以最风光的一面见美人公子、夺得美人公子芳心吗?


    如此想完,嵇临奚慢慢吐出一口极长的气来,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此地,回到了街市,买了本书和一些纸卷,去花楼外面王驰毅的马车上看书写文章去了。


    醉酒之意姗姗来迟,在那些公子哥没再注意他时,他把酒都往衣服里倒,只喝一点进嘴中,后面的难堪姿态也是伪装出来的,但到底之前饮下的酒是真的。


    眼下身体浑身发热,呼吸都带着白雾,他手一松,写了一半的文章就这么从手中落下,车帘被他掀开挂在一遍,就着外面的明月,嵇临奚忍不住又摸索出了那颗棋子,在手里好一顿搓磨,而后含进嘴里,拿牙齿抵住。


    之前有一次含进舌头险些忘我的吞进肚子里去,让他长了教训。


    他口中喘着气,视线里的月亮,也变成今日雪白发带的美人公子,脊背上下酥痒至极,仿佛有一根蛇爬啊爬,绕啊绕。


    漫长的时间过后,他忽然闷哼一声,脊背绷得笔直,而后后腰抽搐了几下,整个人如释重负,畅快地闭上眼睛。休息半晌,他整理好身上,继续提着笔就着花楼的烛光和穿进马车里的月光提笔继续写文章。


    便是一气呵成,一笔挥就。


    随即趴在边缘的坐垫上呼呼大睡,等着天明的到来。


    ……


    第47章


    自幼长在深宫,楚郁出宫的次数也只有上次邕城一行、和今日的下元节赏景,在逛街市的时候,他买了盒胭脂,回宫后让陈德顺送到栖霞宫,而后召来云生。


    云生递交上来一份名册。


    “这上面的人,都是受了举荐去相府善学院求学的举人。”


    楚郁跪坐在软榻上,接过名册一个一个看了起来,名册上记录着善学院举人的信息,年龄、出生地、家庭背景。


    嵇临奚。


    往下翻了一页,这个名字跃入眼中。


    荆州解元,来自邕城的岳天书院,一年前进入岳天书院,而后过了县试乡试,受荆州同知举荐来到相府,现在在王驰毅身边当伴读。


    旁边附着人像小图。


    画像上的人生得一副俊美的相貌,端的是文质彬彬的气度,与邕城那个容貌寻常只有一点俊色殷勤谄媚的混混相去甚远。


    握着纸页的手指微微顿了顿,他慢慢看下去,合上书册,打开旁边的灯盏,取了火将书册烧干殆尽。


    “嵇临奚……”


    ……


    淡粉色的床帐中,原本趴在皇帝怀里睡得正香的安贵妃听见异响,睁开双眼,朝身旁看去。


    楚景正刚醒来,侧着脑袋不停咳。


    “陛下。”她起了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帕子,扶着楚景,将帕子递了过去。


    楚景握着帕子捂住嘴巴,咳出痰来这才将手帕团起来扔出去床帐外,回头对满目忧心的她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时之间喉咙不太舒服,现下好了。”


    安贵妃看着这张曾经俊美非凡的脸——曾经引得整个京城无数贵女倾慕,眼中饱含着野心意气,现在却没有她记忆里的半点颜色,两鬓微白,眼角堆了几层皱纹,甚至整个人都神色都透着一股疲惫之气。


    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陛下真的老了……


    “睡吧。”楚景又拥着她睡下。


    安贵妃重新靠回他的怀中,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她的手指攀附着楚景的肩膀,嗓音很是娇柔:“陛下,最近绥儿已经进步很多了。”


    楚景按住她的手,闭着眼道:“是啊,的确进步很多,自从上次孤为他找来的那些鸟儿都死了后,他就没那么爱玩了,学业上也进步了许多。”


    “陛下,我怕。”


    “你怕什么?”


    安贵妃靠他靠得更紧,“皇后越来越恨臣妾了,臣妾担心未来太子上位,她不会放过臣妾和绥儿。”


    楚景知道,她的担心是对的,皇后早已失去了对他的爱意,对他和安贵妃是恨之入骨,如今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太子身上,指望着太子登基,一旦太子登基,成为皇帝,那么皇后就会将曾经背叛她的人赶尽杀绝。


    他抚摸着安贵妃的肩膀,安抚道:“别怕,朕不会让皇后和太子伤害你和绥儿的。”


    安贵妃轻轻咬了下嘴唇,它想听的并不是这句话,她更想要听的是楚景说废太子,立他的绥儿为太子,也只有如此,她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只楚景之前对她说过太子一立随便废黜会动摇国本民心,让她不要心急,之后她再提起这个话题,楚景也面色有几分不快,意识到这点,她最近也收敛了些。


    床帐外烛火微亮,一切又重归于寂静,她倚靠在楚景怀中,想起了从前。


    她与皇后年幼时本是闺中密友,两人无话不谈,可母亲发病离世,父亲续了弦,继母待她苛刻,时常羞辱,堂堂尚书嫡女,待遇竟和私生女无异,还未成为太子妃的皇后得知她过得不好,经常来府中送她银两新衣。


    一开始,她是感激的。


    后来呢?


    后来她开始不甘、嫉妒。


    明明两人以前都是一样备受家中宠爱的嫡女,公冶宁命好,亲生母亲在世,掌管镇国公府中馈,无忧无虑,还早早被钦定为太子妃,她呢?她什么都不是,像狗一样讨好继母才能过一点安稳生活,本指望着尽快得一门好亲事嫁出去,却不想继母要把她嫁给一个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落魄贵族。


    得知此事,已经成为太子妃的公冶宁将她接到太子府,说一定要给她找个靠谱的好儿郎,在太子府客居的那段时间,她看到了楚景——容色出众能力卓越的当朝太子,看到了他待公冶宁是如何好,看到了公冶宁是如何的幸福。


    她想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她不想伤害公冶宁的,因为她们是自小长大的手帕交,可她又忍不住那满腹的恶意,她想将公冶宁的一切都给夺走,拖到和自己一样狼狈境地,仿佛那样两人就处在平等的位置上,自己也不用再接受她高高在上的施舍。


    一个月后,公冶宁兴奋来找她,拿了好几副画像,说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儿郎,看看她喜欢哪个。


    她一个个看去,却都觉得没有谁有楚景好,于是忍不住委婉说她想与她一辈子都能说话相伴,若她成为太子侧妃,两人就能常伴不离。


    公冶宁拒绝了她。


    “嫣儿,我爱楚景,我不想与别人分享他。”


    “宁姐姐,可是他是太子,他以后还会是皇帝,会拥有很多很多女人!你不能永远独占他,既然早晚都要分享,为何我不能?我若成了太子侧妃,势必会站在你这边,我们两人齐心协力掌握后宫,无人动摇我们的地位和感情,这不好吗?”


    她百般说服,公冶宁还是不愿。


    说什么最好的朋友,可笑,难道以为没有她安嫣,她公冶宁就能独享楚景恩宠吗?既然不愿给她,那她只能自己取了。


    两人床被上翻滚时,门被用力踹开,她躲在楚景怀中,公冶宁通红着双目望着她。


    成为太子侧妃后,她送去的东西通通都被公冶宁扔了出来,连她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公冶宁都不曾出来看她一眼,还是楚景得知,匆匆将她抱走请来太医。


    从那之后,她便知道,她们注定成为敌人了。


    到现在。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


    王驰毅听着这些绕口的字,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一旁的嵇临奚却始终耳朵高竖,手下笔也不停。


    在邕城的书院,哪里会有老师将过往历史著名策论文章一字一句分析给你听,趁着老夫子喝了口水的空隙,他轻蔑看了一眼王驰毅,而后在老夫子投过来视线之前,拉了一下王驰毅,殷勤喊道:“公子,快醒醒。”


    王驰毅睁开眼睛,忍着不耐继续听了起来。


    面前这位老夫子并不好得罪,原本教授还是太子时期的当今皇帝,后面退隐了,他爹花了大代价请来教他的,若是像对待以前那些夫子一样,他爹不得将他骂得个狗血淋头。


    见他清醒,知晓他也不会认真听的嵇临奚,继续埋头苦记笔记。


    这相府到底是来对了,不过一段时日下来,他的策论文章就有了不小的进步,如此一来,等会试开始,想办法除了王驰毅,他嵇临奚就能位列一甲,从此草鱼化龙,逆天改命。


    入夜,嵇临奚回到自己的房间,朦朦胧胧的烛光映在直棂窗上,给王驰毅改完文章后,他埋头写着自己策论,桌上全是密密麻麻覆满黑字的纸页,原来写字不如鸡啄米的他,现在已经写得一手好楷书,一眼看去,清晰无比,锋利不失秀美。


    其中乏困之时,他便解下外面一套衣服,推开牗窗呼吸一口外面的清凉空气,想着自己高中时如何风光,美人公子眼神又是如何惊艳,这才继续坐回到桌前,埋头苦干。


    只有拼一载春秋,才能搏得权力与美人入怀。


    第48章


    时间眨眼而逝,很快就到了年底,怀夫子那里来了信件,问嵇临奚修学如何,嵇临奚写了一封信捎着银钱让人送回去,祭拜完月老后寻了处酒楼坐在靠窗的位置,叫了杯茶看着外面的人群。


    自上次下元节在街市上遇见过美人公子,之后每次他离开相府都会四处观望,以求能再续前缘,只不过再也没有像上次好的运气。


    后面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美人公子一直在府中准备明年年初的会试,想来要明年的会试时才能与美人公子再见了。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王驰毅身边的伴读,某种程度上是相府的人,没有上面的安排,他若去了太傅府外蹲守,只会引得王相怀疑,若是再不小心揭出自己是楚奚,那就彻底完蛋了。


    端起茶喝了一口,嵇临奚开始想如何坑害王驰毅。


    杀是不能杀的,杀了王驰毅,他也死到临头。


    不如想一个法子让王驰毅无法参考科考,又或者科考成绩不作数。


    美人公子那里不能动手,青阳公主之子又远在浙州,他有心无力,唯一能针对的,也只有王驰毅。


    王驰毅此人好色,若以美人计诱使对方会试当日错失考试,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要找一个能够有此效力的美人,还能不牵扯到自己身上,确是一件难事。


    想要摆脱自己在其中的身影,洗清自己的嫌疑,就得创造一个陷阱,让王驰毅自己走进去,而后、自取灭亡。


    就在他思索着如何做之时,耳边传来酒楼大堂其它人的说话声,因为提及会试二字,他竖耳细细听了听。


    “听说,礼部的那些人已经在出卷子了。下月底就会出完。”


    “等到年关,不知道多少礼部大人府中门槛要被踏破。”


    “这科举说公平也算公平,说不公也不公啊,普通人求路无门,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官,却能找到门路,礼部那边出题的人指点两句,就能让他们的子嗣轻而易举过会试了。”


    “啧,不是严禁科举作弊吗?”


    “呵,上面人作弊的手段可是你不能想象的……”


    也是听了这一番话,他心中有了些许苗头。回到相府后,管家来寻他,说相爷有事传召,他跟着过去,进了书房,便是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跪拜在地上道:“草民见过相爷——”


    他跟着自己儿子蹭课的进步,王相是看在眼里的,平日里嵇临奚如何对自己儿子献媚,也心中有数。


    这样为了往上爬什么都能做的伪君子,正是他需要的,只要自己手中握着对方想要的利益,对方以后就会是他最好用的一条狗。


    况且这段时日,他派人监督了一番,没发现嵇临奚与什么人有接触,便连今日出门,都只是回邕城老师的一封信。


    心中装着利益名利,却对帮扶自己的人有一点报恩之心,也是因为如此,王相打算将这个有潜力的人才培养起来,作为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坚固棋子。


    “起来罢,找个位置坐下。”


    嵇临奚顺从应是,顺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不想之后王相就没再和他说话,而是和另外几个幕僚讨论,听着他们谈话的内容,嵇临奚微微心惊。


    竟然是和会试有关。


    “今年陛下早朝的时间比往年短了不少,看来皇帝陛下的身体已经不比以前,上朝时提及太子和六皇子的次数也渐多,想必明年,太子和其它皇子就要进入朝堂了,再不让进,就说不过去了。”


    “陛下在太子与六皇子之间摇摆不决,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中年短胡男子疑惑开口,“原本他对太子不是十分不满吗?这几次上朝,却也会夸太子了。”


    “以前太子有我们相爷支持,陛下那时候还算康健,相爷是国之重臣,许多事都要依赖相爷,他不好如何,但是太子是陛下儿子,陛下觉得受到威胁,自然不喜太子,现在不一样了,上次出宫,太子已经表现出要和相爷划清界限,之后居于东宫,威胁性大大降低,是为对陛下表露于无夺位之心的孝意,陛下如今身体不好,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可不得重新审视太子?”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以及其它皇子,乃至皇后后宫妃嫔,都会通过这次科举往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沈二公子处于中立,他若夺得状元,必会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青阳公主之子娄小郡王,目前还不清楚是哪方的人,若是太子一方的人……相爷,我们该当如何?”


    在旁旁听的嵇临奚,听着他们口中不断重复太子这个字。


    听起来这位太子与王相并不对付的样子,两人以前处在同一条船上,而后太子单方面断了船。


    他微微转着眼珠,意识过来王相这是要把自己当自己人培养了,才让他旁听这些,旁听完,说不定就要安排自己做事,检测他的能力了。


    这厢,对话还在继续。


    “会试关于考官的选定已经有了初步的章程,主考官由礼部尚书邱辞任担任,其余考官有来自国子监的、翰林院的,以及其余几部各出一人,邱辞任此人,偏好胆风大开犀利的文章……”


    这是对自己说的?


    嵇临奚从揣摩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以后能不能讨好利用中收回神思,一直稳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等到旁听结束,待到众人散去,王相接过仆人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


    嵇临奚适时跪在地上,对他拜了一个大大的礼:“相爷今日之恩,草民永不敢忘——”


    王相笑了笑:“刚才你可听明白了什么?”


    嵇临奚跪地抬头,谄媚道:“草民只效忠相爷一人,日后相爷有需要草民所做之事,草民定当万死不辞,也会认真辅助好公子文章,自己也不会懈怠,定在会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回报相爷恩情。”


    这一番话,听得舒坦到了王相心底。


    “嵇解元。”他道:“你以后会有一个好前程的。”


    ……


    对王相千恩万谢的嵇临奚回到自己的住所,继续思索怎么搞废王驰毅。


    在酒楼里旁听时他已经有了想法,而在经过刚才旁听了一番王相和其幕僚的对话,心中想法更具体了些。


    若是给王驰毅来上一招科举舞弊的罪名,等到“东窗事发”,王驰毅这个“探花”,不就变成“凋花”了吗?


    不止如此,自己不过是区区平民的身份,想要在一群勋贵子弟兄上位一甲,除了王相的帮助外,他还需要别的东西来给自己造势。


    若剑指科举不公,引导风向让百姓掀起一波有关于科举阶级内幕的舆论——


    这样想着,嵇临奚双手趴在桌上,忍不住扬唇笑了起来。


    接下来,自己可要好好计划才是。


    得让此事不能牵涉到美人公子,又能将其它人都拖下水,自己还要干干净净不沾尘埃。


    此计虽难,却并非不可实施。


    该怎么做才好呢?


    情绪有些激动,他翻找出装着玉痕膏的盒子,一边往自己手上细细抹着,一边细嗅香气平复心情,让自己的思考能够保持在一个足够理性的范围。


    既然要给王驰毅冠上科举舞弊的罪名,就需得让王驰毅不自知地踩进这条陷阱里去。


    而消息传出去方面,他已经有了人选,“若我以后发达,定不会忘记齐礼兄”,这样的话,他不是说过了吗,如今也到了他回报齐礼兄过往恩情的时候了。


    要说什么挣扎心虚,嵇临奚是半点不会有的。


    他不过是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若没有王相,王驰毅那个废物,如何能在会试里比得过他嵇临奚?没有什么阶级差距,没有什么资源差距,榜眼也好,探花也好,都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可是自己最快通往权力的道路,亦是自己能够美人公子相伴一生的唯一路径。


    早不参考科举晚不参加科举,偏偏这次参加挡在他面前,丞相公子又如何?天王老子他也得拉下来。


    慢慢完善着自己计划的嵇临奚,在擦完手后珍惜收起盒子,锻炼一番、看书了一番、写诗了一番、作策论了一番,满十五日奖励了自己一番,记私记了一番,动了一篇与美人公子的恩爱文一番,这才上了床,怀揣着会试那日与美人公子见面的期冀和未来大权在手应有尽有的想象中入睡了。


    ……


    黑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对白玉棋子形成了围困之势,独自下着两人棋的楚郁又想起了下元节那日,京城的繁华与百姓眼中的平安欢喜。


    只这份繁华与平安欢喜仅存在于京城,京城之外的其它城县却是难有这一份盛景,而就算京城,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安喜乐。


    一场会试,还未开始,就已经弥漫起金银之物的臭气,无数官员商贾为此奔波,想为自己的家族、子嗣取得一个好前程。


    当了官,就是握了权,握了权,就能得了钱,得了钱,还能换取更大的权,就这样循环往复,世家大族越来越强盛。


    权收裹钱财,钱财从哪里收刮来?


    百姓身上扒七成,国库扒三成。


    如此方才成就钟鸣鼎食之家。


    只百姓日复一日孱弱。


    贯彻着驭民五术,以为如此就能天下太平,稳坐云中,享神仙之福,高高在上蔑视众生。


    叮铃……


    楚郁微微侧头,拨弄着铜铃,从棋罐中取出白棋,落在棋盘上。


    只要一子脱困,其余百子便生。


    :


    第49章


    一夜大雪,今天夫子休沐,没有课,苏齐礼正抵着寒冷起身准备读书之际,外面来了一个小厮,低声对他耳语着什么,他脸上一喜,忙跟着人出去了。


    小厮将他带到内院外,让他等候,片刻,嵇临奚从中走出。


    与从前的清贫穿着相比,嵇临奚现在穿得明显好上不少,身上气质也更胜从前,如果说初见嵇临奚身上还有不少寒酸之气,现在已经看不见多少了。


    隐去心中想法,苏齐礼惊喜不已迎了上去:“临奚兄!我们好久不见了!”可不是好久不见嘛,自嵇临奚搬到内院以后,他们就没怎么联系了,他有心想联系嵇临奚,但嵇临奚在内院给丞相公子当伴读,想见也见不到一面。


    嵇临奚亦是十分想念的样子,握着他的手道:“好久不见,齐礼兄!”他一副愧疚神色,“最近过得如何?实在不是我不来找你,而是在公子身边当差,抽不出空来。”


    “理解理解,在丞相公子身边当差,肯定是忙碌的,”苏齐礼体贴道:“我们过得还不错,相爷时不时会派人问我们几句,老师教得比以前在荆州时好上不少。”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因此责怪我,觉得我忘了和你情谊。”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苏齐礼见嵇临奚还没说为何叫人喊他过来,便忍不住问出口:“临奚兄,你叫我来是为……”


    嵇临奚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原本是要给齐礼兄送点东西的,齐礼兄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说着,他转身回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景色与下人,苏齐礼眼中掠过羡慕与一抹嫉色。


    若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以嵇临奚如今的身份,也该和五品官无异了,居然还能使唤丞相府中的下人,当初在花园读书的,怎么不是自己呢?偏偏让嵇临奚抢了先机!


    想来直到现在,嵇临奚还不知自己两次三番都曾试图坑害过他,也是,自己那样的手段是十分隐秘的,寻常人难以发觉。


    过了一会儿,嵇临奚再次走了出来,怀里捧着一些书和一沓纸卷,递给苏齐礼道:“这都是我陪公子读书时,夫子让看的书,还有这些纸卷,上面有的是我听课笔记,有的是平时夫子让交的课业,我想对你一定有用,拿回去看看,过几日再还给我罢。”


    闻言苏齐礼瞳孔一缩。


    “这……这这这!”他看着递到面前的书和纸卷,忙不迭伸出双手接了过来,看了几眼后,脸上掩饰不住的狂喜,抬头道:“临奚兄,你简直就是帮了我大忙啊!”这些东西,可是外面再如何花钱都买不到的。


    嵇临奚微笑,“我视齐礼兄为自己人,当初乡试和乡试放榜齐礼兄酒楼请客的恩情我都记在心底,能回报齐礼兄,是再好不过了。”


    苏齐礼还未听出他言外之意,笃定嵇临奚不知道他的手段,只迫不及待想要回院里好好品览,好在嵇临奚并未多留他,让他细心钻研准备马上到来的会试,就让他赶紧回院子里去了。


    看着苏齐礼离开的匆匆背影,嵇临奚唇角轻轻一掀,阴冷的邪意一闪而过。


    哼,他嵇临奚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


    接下来的时间里,因为借书借卷、还书还卷,嵇临奚与苏齐礼的联络很快频繁起来,他时常透露一点自己在王驰毅身边和相爷听到的消息,最初苏齐礼尚且心存怀疑,等到后面,已经是对他深信不疑。


    十一月,将近年关。


    每一次将近会试之时,总会有许多人为了走捷径而绞尽脑汁,毕竟若是侥幸成功,就能飞黄腾达、逆天改命,一跃成为人上人。


    有人还会从中投机倒把,靠着所谓的科举真题骗取钱财。


    今年也不例外,民间暗处充斥着各种和会试有关的小道消息,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令人难以辨别,有的人还假借礼部尚书大人府中亲信之名,售卖题路,不少科举学子京城各处跑遍,就为了听到一丝真迹。


    在相府中因为成了王驰毅伴读并多次被王相召见的嵇临奚,也因此成了善学院里众人无比关注的对象。


    如王相这般身份的,只要和礼部出题的人随便说两句,就能知道会试的出题范围,这便是大官的权力所在,偏偏只是言语上的提醒,无真凭实据,不能定为科举舞弊。王相看中嵇临奚,提点嵇临奚也并非不无可能,只是他们多次借口相约,嵇临奚都百般推脱。


    如果说善学院的其它学子只是猜测嵇临奚知道一点消息,那么苏齐礼则是笃定嵇临奚知道些什么,将近会试,备考的文人学子分明要更紧张冲刺才对,他观察嵇临奚,却发现对方已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也不如从前那般勤奋努力,颇有一些放松懒散的姿态。


    虽对自己通过会试有所把握,但若是能更进一步,谁不想呢?


    一甲二甲三甲,每甲都是天差地别的差距,三甲这一辈子都只能外放做个普通小官,二甲却有往上爬留京的机会,更别说若是来了天大的运气,高中一甲!之后政途岂是一个厉害了得!!


    如此一想,他打定主意要从嵇临奚口中挖到些什么,只不管如何委婉打探,嵇临奚都半个字不对他吐露半句。


    “好兄弟,你既然知道些什么,便对我吐出只言片语,我余生都不会忘记你这份恩情的。”


    “唉,齐礼兄,你可就别为难我了,连你都要为难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句话更是佐证了嵇临奚确实知道一点科举试题的消息。


    听着嵇临奚说我已经足够帮你,给了你老师说要看的到书,讲的文章记的笔记时,苏齐礼一副愧色说自己错了,不该动歪心思的,心中却嗤之以鼻。


    书、笔记、文章,这都不过是顺手推舟之举,关键的东西不说,不过是心存私心,不想分享罢了,不然只是言语上告知试题大概内容,问题又能大到哪里去?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嵇临奚轻而易举说出,他还要怀疑真假,看来自己得换一个方法从嵇临奚口中问出消息才是。


    想起上次乡试放榜,嵇临奚的醉酒模样,苏齐礼灵光一闪,来了想法。


    之后一段时间,他不再对嵇临奚打探什么,两人聊天也知情识趣避开这个话题,眼看着嵇临奚不再防备他,他适时约着嵇临奚在外面的酒楼包厢吃一顿饭,花了大价钱定制一桌子好菜好酒。


    “请临奚兄放心吃,全当报答临奚兄对我的帮助,绝无它意。”苏齐礼故作大方说出这句话,实际肉痛得要死。


    京城不比物价平平的荆州,他家虽在荆州颇有家底,来时给了他四千两,但这四千两,光是拿相府的举荐就去了一千两,剩下的三千两打点周围人际关系,短短几月,又去了几千两,今日请嵇临奚吃这一顿饭,又是几百两的花销,到如今,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


    但只要这些钱能换取一个会试的好结果,就不算白费。


    对他“毫无防备”的嵇临奚,推拒不成便顺水推舟吃了起来,两人聊天聊得正兴,在他的哄劝和恭维下,嵇临奚一杯接一杯的酒下了肚,而后脸上露出了醉酒的迷离之色。


    “齐礼兄,如今我也只能在你寻个清净了。”醉酒的他撑着额头,一半脸没入暗色中,一半脸映着烛火,脸上露出了哀愁之色。


    苏齐礼给他空了的酒杯重新斟酒,体贴道:“我明白你,如今善学院里的人都知道你身上有会试的考题消息,他们必然不会放过你。”


    饮下杯中酒的嵇临奚转着手中酒杯,自光滑的杯面看着模糊的倒影,打了一个酒隔:“说来说去,试题的范围就那些,四书五经、治国献策忠君的策论文章,绝句律诗,再分细一点,四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能力就在那里,给他们说了一点范围,他们就有把握考得比我好吗?何不认清自己。”


    他在善学院的人面前,一直表现出君子风度,此时小人讥讽奚落的一面,才显得无比真实。


    苏齐礼一点都不意外。


    若是真正的君子,怎么会对丞相公子行谄媚之举?


    他附和道:“临奚兄说得没错,他们与你差的实在不是一星半点,况且他们都没给过你什么好处,还想着从你这里套消息,也是没有自知之明。”


    一番迎合下来,嵇临奚更是冷笑:“说得没错,现在想着讨好我,没门!当初孤立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他们也有今日?”


    十足的小人得志模样。


    也是“推心置腹”,几杯酒又下肚,他已经是“真正的神志不清”,苏齐礼也是个略略谨慎的人,这时也没有直接打听,而是说你也不容易,听说丞相公子不是很好伺候,是个脾气有点大的主。


    闻言,嵇临奚脸上刚才消失的哀愁之色再度出现,“公子他……脾气确实有一些不好,但他是相爷的儿子,我若有如此身份,脾气只怕还要更大,只是,唉……”


    苏齐礼追问。


    他道:“相爷已经为公子安排好探花郎的位置,只策论文章方面,公子还差了一点点气候,我原本已经想好了应付会试的策论文章,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念在相爷、相爷恩情,又想讨相爷和公子开心,更进一步谋得一个……好前程,便想将那篇文章交给公子,这样殿试上凭借这篇策论,公子就能坦坦荡荡被钦定为探花郎,日后一定不会忘记提拔我。”


    “到时……”他兴奋得一口酒饮尽,红光满面说:“我还愁官场之路不够通畅吗!”


    苏齐礼听罢心惊不已,居然能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策论文章给出去,须知为了应对会试这一项,不少人从县试就开始准备,难怪嵇临奚能讨得王驰毅和相爷的欢心,目光居然比他放得还长远。


    随即他无比兴奋的想:若献上文章的是我,那被提拔的,不也就是我了吗?


    心念一起,便无法自控。


    想要考得更好是为了以后做官更大,但平民考得再好,也不如有人提携,反正自己如今已有了考过会试的把握。


    他心中一定,后面便是委婉打听策论范围,如愿听到一点范围以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达成目标,他扶起嵇临奚,说要送他回去,嵇临奚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我还是自己回去罢,被相爷知道我今天与你说这些,相爷会生我气,我忠心相爷,不能犯这样的错误。”


    “你回你的,我……”


    “我回我的——”


    “一定不能让他人知道我对你说这些。”


    ……


    第50章 (10000营养液加更)


    等着苏齐礼离开以后,坐在位置上的嵇临奚,将桌上最后一杯酒抬手饮去,而后随手将杯子掷在一边,醉醺醺地离开酒楼。


    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嵇临奚好似没有察觉到,脚步踉跄地继续往前走,只目标却不是相府。


    来到京城这么久,他也不如最初那么对京城一无所知,因为心中始终怀有对美人公子的念想,偷偷打探了美人公子居住的太傅府位置,只以前找不到机会,现在正好趁着醉酒,光明正大去探一眼。


    上次下元节短暂的惊鸿一面,美人公子更美好了,若说在邕城时,美人公子给人的感觉像蛊惑人心的妖怪仙灵,又美又贵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妖,这种妖并不邪气,而是带着一种娇,像是生长在山间溪流石头旁世人难寻的罕见花种,能晒到清晨明媚的阳光、嗅到绵绵细雨的蕴气,能避开中午的烈阳、也能躲过瓢泼的大雨,就这么日久天长地在月华中化为人形,让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又忍不住想捧,含着怕遭了厌弃又忍不住想含。


    而如今的美人公子,眉眼已经长得更开,神情也比从前更宁静,只出现那么一瞬,就像天生天长的神仙现于人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的世间,不就像神明自天上睁开双眼,温柔沉静注视凡世吗?


    只一眼就让嵇临奚觉得自己之前意淫的本子都落了下乘,如美人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含羞带怯喊他奚郎?


    定是忍着羞意,轻声喊他奚公子、嵇公子、临奚公子,然后一切情意深藏在眼底,当他试图去摸摸小手时,手指轻轻一颤,而后撇开视线,默认让他为所欲为。


    因为美人公子是神明,神明对于他这样的世俗凡人,定然是十分包容的,况且自己也如美人公子的信徒一般,他如此拼搏努力,上天不会辜负努力的人,所以神明也不会拒绝信仰祂的虔诚信徒。


    已经打探过太傅府位置的嵇临奚,按照打探的路线图走去,没多一会儿,便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怎么记着,上次美人公子的马车,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晃了晃脑袋,嵇临奚脚步不太稳地用手指了指左边的路,又指了指右边的路。


    路线图是右边,但美人公子的马车,下元节走的好像是左边……


    他记错了?


    虽然喝醉了,但嵇临奚的神智依旧是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反应要迟钝了许多,对一些事不太确定。


    他闭着眼睛,决定还是按照路线图来,可能上次美人公子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别的地方。


    对……他记得,那处地方好像有一个类似城门一样的门,很高,但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一般的府邸似乎也不会有那么高的门……


    嵇临奚歪歪斜斜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图继续往前走,中途几次转圈迷惑身后跟着的人,漫长的时间后,他终于远远看到了太傅府的门牌。


    此时将近天明,天空已经有了微弱的晨曦亮光,远处传来穿透力极强的鸡叫声,耳边有清脆啾啾鸟鸣声。嵇临奚走出一段距离,顺势趴在地上蠕动了两下,眼睛直直望着太傅府方向,脑袋此时处于醺醉与清醒之间的他,盼望着能在会试之前再见一面美人公子,以此作为年关最后一份铭记许久的纪念,激励自己前行。


    他也是人,将要做的事比以往任何时候做的事都还要大胆妄为、无法无天,心中也会忐忑不定、惴惴不安。


    之前不过是坑蒙拐骗富家蠢货,小打小闹洒洒水花的玩意,哪怕最后暴露,他也有法子逃跑,不会留一条绝路。


    可他现在将要做的事,是欺瞒一国丞相,踩着对方的儿子上位,此事若暴露,他必死无疑,还会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又有谁想死?


    可若不做,他不甘心。


    之前的从容自信都不过是掩盖内心对未来不可完全掌握之事的恐惧与不安,那份兴奋疯狂何尝不代表着身体与意识在作出警告。


    而今想要的权力未能到手,能叫他稳下心神支撑下去的,也只有再见肖想的美人公子一面,甚至不要一面,只是听听和美人公子有关的话,都能让他再生动力。


    强忍着额头醉酒的跳痛,嵇临奚等待着太傅府门开。


    嘎吱——


    他听到门开了,有些重影的视线里,一个看起来很是温和的老奴领着小厮出了门。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天一冷,二公子就总会生病,这都第几次了?唉,若二公子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该多好啊。”


    “明明都跟有些内向的闺阁小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天在家里看书写文章,房间里也烧着地龙,还是要生,老天爷给了二公子斐然文采,端绝品貌,却不肯再给他一个好的身体,让二公子这样孱弱。”


    “也怪不得二公子性情冷漠,不愿与外人结交……”


    “……”


    两人说话着,小门打开,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正门口,随即两人揣着袖口上了马车。


    容易生病……?


    身体孱弱……?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性情冷漠,不愿与外人结交……?


    从他们话语中听到这些信息的嵇临奚,再度轻轻晃了晃脑袋。


    虽然在王家时,美人公子看起来确是身体病弱,但在药店和知府府衙中,还有上次的下元节一面,美人公子都没有病弱的模样,脸颊白里透粉,如一株伸展瓣片准备绽放的桃花,呼吸也均匀,怎么会和孱弱搭上关系?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内向的闺阁小姐一样,性情冷漠,不愿与外人结交——那样温温柔柔含笑说话的美人公子,怎么会是性情冷漠?看与身边那位燕世子的熟悉模样,也不是不愿与外人结交。


    怎么别人口中的沈二公子,和他所见所感的美人公子有些不同呢?


    他眨了眨眼睛,迟缓地想着。


    是自己不够了解美人公子,还是他忽略了什么?


    就在他难得困惑之际,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知道是王相派来监视他的人来看他情况,嵇临奚闭上眼睛,装作睡过去了,这一装,也是真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邕城与美人公子王家再遇之时,所谓的燕世子时常抱剑守候在美人公子身边。


    更回到他对美人坦白自己是假道士那日,燕世子对美人公子道:“若是你……若是你亮明身份,那王老爷吓破了胆不敢反抗,再叫知县带人来搜查即可……”


    而后梦境一转,他高中一甲,美人公子的娘亲来找他,说我那宝贝儿子看上了你,想与你成就一段佳话,你可愿意。


    “我那宝贝儿子,就是京城传闻中的沈二公子……”


    闻此一言,他晕乎乎喜不自胜地答应了,晕乎乎在花轿来时去接人,正满脸笑意掀开车帘深情款款准备说“娘子”请下轿时,却见里面的人一身白衣,面容陌生至极。


    “你是谁!我‘娘子’呢!”他勃然大怒。


    那人冷漠看着他,冲他冷笑一声:“我不就是你要找的沈二公子吗?”


    听此一话,他一口鲜血喷吐而出,身上喜袍也转瞬变成带血的白袍,跪地时头上白雪飘飘,正如他绝望崩溃的心境,仰头冲天嘶吼道:“不——!!!!”


    “我的美人公子——!!!”


    “不——!!!!!”


    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公子怎么会变成了其它的男人!从始至终,他要的只有美人公子一人而已,是谁冒充他的美人公子,他的美人公子又去了哪里?!


    白雪落了满头,他就这么往后倒去,瞪着一双不甘的大眼,死不瞑目。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