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被救回来的嵇临奚身体好了些后,当着史学夫子怀修永和齐娘子的面跪在地上,叩谢救命之恩。


    他虽然为人虚伪,下流龌龊,又贪权好色,但他到底也是一个人,史学夫子和齐娘子的救命恩情,是真真切切被他记在心里。


    “学生日后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老师和齐娘子的恩情!”


    齐娘子弯腰,“哎呀,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整这么严肃的架势干什么。”


    她正想扶嵇临奚起来,怀修永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叫什么齐娘子,齐娘子也是你能叫的吗?”


    “叫师娘。”


    嵇临奚抬头,错愕地看着他。


    怀修永摸了摸胡子,冷哼道:“你不是叫我老师吗,既然我是你的老师,那我妻子,当然也就是你的师娘了。”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观察嵇临奚,经由昨夜,也明白了这学生的刻苦努力是不做假的,当夫子的,谁不喜欢收一个勤奋有天赋的学生,嵇临奚在读书上也确实有天赋,若说最开始还有很多东西都不懂,偶尔会闹出来一点笑话,经由这段时日的苦读下来也已有了不少改变,但凡读过的书,问他都能说出三五四六来,连说话都文气许多。


    自己前几日就已经动了收嵇临奚为关门学子的念头,本打算再考验一段时间,现在看来,也不用考验了,先收了再说。


    见嵇临奚好似没反应过来,他瞪了瞪眼,“怎么?你不愿意?觉得我不配当你真的老师?我家里是清贫了些,但……”


    嵇临奚不等他说完,便对着他磕了三个头:“学生嵇临奚见过老师。”


    又对齐娘子磕了三个头,“学生见过师娘。”


    怀修永看他磕了头,面色缓和许多,甚至忍不住带了笑意,只是竭力克制,保持沉稳道:“你既拜我为师,作为老师,我以后定会全力教导你,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回房给你拿礼物。”


    一年前,他咬牙买了一块上好的砚台,因为太过珍惜,到现在都还没舍得用,就一直小心翼翼收藏着,现在正适合作为给学生的礼物。


    回到房间里,怀修永将仔细包装的砚台取出来,出了房间,弯腰塞到嵇临奚手中,将嵇临奚扶起,“我以后只会对你更严苛,你要受住,如此才能让你更上一层楼。”


    嵇临奚脸上一派虔诚:“学生都听老师的,老师也是为我好。”


    ……


    既然收了嵇临奚做自己的学生,怀修永便也真尽心尽职,以往都是嵇临奚自己看书,他自己做自己的事,现下每日都要亲自给嵇临奚授课,从早教到晚,教完考校一次今日学的内容,第二日又考校昨日学的内容,知道嵇临奚字不行,为他专门制定了练字计划,还回忆过往县试的试题将之编成考卷,给嵇临奚考,为了嵇临奚这个学生,忙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入夜,齐娘子看他对着铜镜望嘴角的泡,“你也未免太操心了些。”


    “不操心怎么行,他今年年底才入的书院,已经落后别人太多太多了。”


    “张嘴。”


    怀修永张开嘴巴。


    齐娘子拿着被酒浇过被火烧过的银针刺入那燎泡里,在里面搅了搅,疼得怀修永龇牙咧嘴,用清水洗了遍后,齐娘子将草药拍在上面:“行了。”


    怀修永伸手摸了摸,嘿嘿笑了起来。


    齐娘子打他一下:“你疯了,还笑得出来?”


    怀修永睨着自己的发妻:“哼,你不知道,我收这个学生,还真是把他给收对了。”


    “是是是,收对了。”齐娘子懒得理会他,起身去缝衣服。


    怀修永跟在她身边,“你都不知道,嵇临奚他真是一个天才。”


    “天才天才……”


    “你好好听我说话行不行,我跟你说,他读书虽然没有那等过目不忘的本领,理解能力却很强,你给他讲一遍,哎!他就懂了!他就这么懂了!”


    “我觉着吧,他就是身份太差,若他生在一个好人家,早点读书,别说县试了,会试都能考过。”


    “嗯嗯嗯……”


    “齐湘云!你认真听我说话行不行!”


    齐娘子停下手中针线活,瞥眼看他冷笑一声:“你怀夫子都说了我这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我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妇道人家,又怎么能认真听你这大才子说话呢?”


    怀修远一哽,声音一下变得弱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讨好来锤发妻的肩膀:“是我嘴巴不行,说错了话,我给你认错,好罢?我娘子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


    隔壁深寒,双人抱暖。


    可怜嵇临奚却还是形单影只一人。


    寂静深邃的夜里,外面只能听见猎猎风声,一天学业忙碌下来,本该倒在床上倒头就睡的嵇临奚,却如何也睡不着。


    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喉结不断滚动,脑袋控制不住地想着很多画面,他是个下流无耻的色批,没见到美人公子之前,就常常做梦梦到自己和看不见脸的美人翻云覆雨好不快活,遇到美人公子后,梦中的美人也有了脸,于是他更快活了,可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手了。


    他正是十八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男性,但凡有点色意的晚上在床上总是要折腾几次,他却已经克制了好长一段时间。


    外面气温越冷,他的身体越是燥热,他吐出呼吸,感觉呼吸都像火一样滚烫。


    他想到美人公子的眼,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眼睛较长,内眼角就像桃花瓣的花尖,眼尾微微往上翘,细长的眼睫毛往下垂时,就像小刷子一样,从他心底就那么刷过去,留下一道痒得不能再痒的痕迹。


    琥珀色的眼眸会很容易倒映光彩,尤其当阳光落在那双眼睛里,就像融化的春水。


    还有嘴唇,美人公子的嘴唇也很漂亮,圆润丰盈得恰好,不会太丰满,也不会太薄,上唇还有不甚明显的唇珠,看起来很好亲,也很香。


    脖颈修长,摘下披风和拥项的时候,能顺着喉结看下去,赏到一截雪白的肌肤,虽然一小截,却让人目光流连忘返。


    嵇临奚呼吸沉重,忍不住闭上眼睛。


    美人公子的腰也很细,他在日升院的房间里窥视过,他若伸手,定能揽入大半,还有腿,他曾经不知廉耻隔着衣服抱过的,很长,还有肉感,也香。


    嵇临奚呼吸越发急促,连额头冒出汗来。


    不过片刻,他就将美人公子从头发丝到脚底都肖想了一遍。


    饥渴难耐。


    嵇临奚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转瞬之间立刻说服自己。


    压抑那么久,一次又如何?就当自己勤奋这么久的奖励不行吗?


    偶尔一次,还不至于堕落,将学习抛至一边。


    每三日一次,不,还是太快了些。


    每七日……每十日……每十五日,对,就每十五日,只要他勤奋努力学习十五日,就奖励自己一次,想必美人公子也是十分能理解的。


    时间再长,那就太为难他了。


    憋坏了以后谁来给美人公子xing福呢?是这个道理是吧?


    自己也是为了美人公子日后考虑。


    如此说服了自己,嵇临奚半点没有觉得不对的地方。


    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人之所以努力,为的不就是心中的念想吗?有人读书为的是做清官,拥有远大的志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却没有这样的圣人理想,他幼时为活着偷鸡摸狗,长大为活着坑蒙拐骗,没人教他度化他,所以他一切皆是本心本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从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接触的就是墨,于是整个人也变得和一块墨没什么区别。


    夜深漫长,嵇临奚把怀中棋子拿出,衔在唇间,被子一掀,就盖住了头,露出了脚。


    因为吃得管够,饭量大,不过一月,他身形就抽长了些。


    灼热滚烫的气,压抑的chuan息。


    半个时辰后,嵇临奚掀开被子,吐出唇间含着的棋子,整个人身上透着释放过后的舒畅之感,褪去身上所有的防备,此时的他看起来和书生搭不上半点边,眉眼锋利,富有攻击性,一副地痞无赖土匪头子的样子。


    怎一个爽字了得。


    他大剌剌披好衣服下了床,把棋子洗干净了重新塞入怀中,拿着帕子净了下身洗干净手,甩甩水渍,擦干翻出纸笔洋洋洒洒继续写自己的私记。


    【永明十七年,春一月四日,破戒一日,无碍,日后阅书勤奋,善,念完卿卿,卿卿勿忘。】


    写完收整,心满意足上床睡觉去了,一夜无梦。


    第二日,史学夫子怀修永看他,眉头紧锁。


    “老师?”嵇临奚无辜抬头。


    怀修永打量他面色:“你昨夜去哪里了?”


    嵇临奚恭恭敬敬回道:“学生哪里都没去,在屋子里看完书练完字锻炼了一会儿就睡觉去了。”


    怀修永紧紧皱眉,最后松开,赞赏道:“你今天状态倒是格外的好,也比以往更有冲劲,不错,保持这样的状态即可。”


    之前刻苦是刻苦,但不见享乐,现在却是乐在其中,眉梢眼角都是带着愉悦之意。


    他还以为嵇临奚背着他偷偷去找别的老师了,但想想也不能。


    嵇临奚自是不能说自己昨晚想着美人公子摸了一发爽了,低头垂首更恭敬地回着:“昨夜学生思来想去,觉得学习不能只光靠刻苦,还需用心爱学,享受学有所成带来的快乐,若用心爱学,才会更有动力,否则只是白白消耗自身,难有傲人进步。”


    听着他这一番话,怀修永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不错,不错不错,就是这个理。”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懂此理,老师心甚慰啊,嵇临奚。”


    第32章


    春日,树木干枝又重新冒出绿芽,天气却没有回暖到哪里去,只雪都已经化完,地上也有了青绿的颜色。


    书院开学那一日,嵇临奚成为史学夫子怀修永的“关门弟子”这一事也在书院传开来,夫子们讶异不已,就连山长都找了怀修永。


    “修永,你真把嵇临奚收为你学生了?”


    怀修永点点头,“收了。”


    山长知道,自己书院里的这位夫子是有点才气和傲气在身上的,怀修永原来参加科举通过了会试,做了个地方小官吏,只是没做多久就烦了里面的勾心斗角,才满一年就上书请辞了,而后来到他这个书院当夫子,一直到现在。


    这中间有几个学生都有想拜他做老师的意向,但他没理会,说是带一个属于自己的学生太累,没那个精力。


    “嵇临奚这个学生,他确实努力,这我不否认,可他去年年底才进书院,没读几天书书院就放授衣假了,连最后的考试成绩批下来都是丙等,听说授衣假的时候他住在你家,发生了什么,竟让你收他为学生?”


    一向扳着脸的怀修永,就像遇到知己一般,拽住山长将授衣假这段时间里嵇临奚的勤奋刻苦和天赋一一说来,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山长:“好好,怀永,我已经知晓。”


    怀修永:“不,山长,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本因为好奇叫来人询问的山长,被迫坐在椅子上听怀修永说了一晌午,茶都喝了三杯,他觉得怀修永说得太过夸大其词了,进这个书院的学子都是冲着科举去的,大都勤奋,就没几个懒散的,但如怀修永口中这般拼搏刻苦的还真没有,人生几十年,自己也从未遇到过。


    等怀修永说完,他佯装信了,开口道:“那你有把握让他考过乡试吗?”


    他说的是乡试不是县试。


    夫子在书院教学生和自己收学生来教是不一样的,前者不管学生考得好不好都与夫子本人无关,只与书院的名声有关,夫子只需要课上授课便好,但若收了学生,学生身上挂上了夫子的名,若考得不好,夫子会沦为笑柄的。


    怀修永没说话了。


    他心底是认为嵇临奚能考过去的,但他不敢托大。


    科举每三年一次举行一次,报考之人多如牛毛,如过江之卿,而所放出的过试名额却只有那么多,人生各种意外,谁敢保证?


    山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与我说的这番话,可不要对别人说了,省得后面有人笑话。”


    “便是他能通过县试,那也是你修夫子的本事了。”


    怀修永有心想给他的学生解释,“不用我他都能……”


    “好了好了,快回夫子院去吧,你学生有天赋,我懂。”


    ……


    ……


    书院开学第二日,是上个学期放授衣假前一天考试结果公布的日子,玩的好的学子都约在一起去看上个学期最后的考试排名,一群人乌泱泱聚集在一起,嵇临奚也去了,只人太多,他在其中便显得不怎么起眼。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末尾,所有的科目都是丙等,最末尾的一等。


    “就这样的成绩,怀夫子居然收他为学生,当真可笑!”


    “早知道装装可怜就能让夫子收为学生,那我也去装了。”


    ……


    难听的话传入嵇临奚耳朵里,他转过头,朝说话的人一一看去,当他面说的人本以为能看到他羞红着脸恨不得钻进地下的难堪样子,不想反被那双眼睛盯得说不出话开。


    真是厚颜无耻。


    嘴上不敢再开口的人,心里唾弃了这么一句。


    记住这些面孔的嵇临奚转头,又看了眼自己的成绩,心中暗暗想着,下次考试,他嵇临奚的名字会挂在榜首。


    不止如此,县试、乡试,他嵇临奚都要做第一名。


    若是会试和殿试他都拿了第一,那他就是连中三元,连中三元,这可是要录入史册的,有这番的辉煌在手,嵇临奚忍不住得意作想,还不能叫美人公子倾心吗?


    他甚至想好了他与美人公子重逢那一日的画面。


    他骑着昂扬大马,头戴状元冠,身披红帔,肩膀上挂着大红绸花,在京城打马游街时,正遇见看热闹的美人公子,两人视线对视,美人公子看他气宇轩昂,英俊无双,一时为他的气势所摄,心生好感——“这世间竟有如此有才华又不失俊色的男子。”


    他嵇临奚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旁人,迈着状元步走到美人公子身前,然后略略弯腰,风度翩翩伸出手,开口道:“在下嵇临奚,乃当今状元,在下对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与公子结交为至交好友,两人共赏月饮酒?”


    美人公子一怔,而后温温柔柔笑了起来,玉白面容微红,纤纤玉手落在了他的掌心:“好呀。”


    这样想完,嵇临奚欣喜不已,更觉学有动力,下一瞬又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皱眉思索。


    两息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遗忘了什么了。


    万一美人公子也下场参加科举呢?


    他伫立在原地,凝眉更甚,神色严肃。


    若美人公子也下场参加科举,那这状元的位置,是要落在他的头上,还是落在美人公子的头上?


    挣扎了会,嵇临奚颓然低下头颅,还是落在美人公子的头上吧。


    如美人公子那般气质绝尘容色倾国的天仙,自然要高坐云端,怎可跌落凡尘?


    既如此,他便作榜眼,骑马跟在美人身边,两人打马游街结束,他挽留住美人公子,一番诉倾慕衷肠,说自己有多钦佩于他的才华,仰慕他的人品,人生只愿与他结为好友,共谈人生理想,随后两人一起进入翰林院为官。


    之后便是朝夕相对,日日相处下,生了真情,而后情不自禁,他生亲近之意,美人公子轻颤眼睫闭眼,欲拒还迎。


    两人同赴巫山,不知天地黑白。


    不错,不错,这个比前面还好。


    嵇临奚一下失了颓丧,心脏与那处皆一批昂扬了起来,他不再看面前的院榜,脚步匆忙离开了。


    还得再学,往死里学。


    正所谓:勤在寒窗苦读时,乐在洞房花烛夜。


    ……


    远在京城沉寂东宫的楚郁再次打了一个喷嚏,左耳传来一阵滚烫热意,他探手一摸,眉头微皱,又伸出手背碰了碰额头。


    陈德顺见状,忙命人又去喊太医。


    太医来到东宫之中,一盏茶的时间后,他收回手,跪在地上拱手道:“殿下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陈德顺不信,急切道:“你再看看?”


    “这个月已经是殿下第四次打喷嚏,第七次耳朵发热,怎么会没问题呢?”


    闻言,太医又细细把了一遍脉,而后犹豫道:“这……可能是冬春交际,殿下身体不太适应,才有此症状,臣回太医院后立刻配一些调养身体的药送来。”


    陈德顺点头,“那还不快去,误了殿下身体,你担得起责吗?”


    太医忙请罪应是,目送着太医请辞离开,楚郁揉了揉额头,语气淡淡:“陈公公,你去把云生叫来,孤这里先不用你服侍。”


    “喏,殿下。”


    一盏茶的时间后,云生进了殿里,“殿下。”


    楚郁挥手,示意其它宫人离开。


    跪在地上,等待着殿下分配新的重要任务的云生,听殿下语气古怪吩咐于他:“云生,你派人去一趟邕城县,帮孤查一个人。”


    “查谁?”


    楚郁张了张口,说出一个名字:“楚奚。”


    提及这个名字时,楚郁长眉微蹙,有些许的不愉快。


    腿上又传来那种粘糊滚烫的热潮。


    他闭了闭眼,压了下去,轻磨了下牙。


    每次耳朵发热时,总叫他不经意想起那个……不知廉耻的混账。


    第33章 (二更合一)


    县试在新年二月里如期举行,考试地点定在县学,由邕城县的知县主持,原来的知县被押送往京城后,本暂时让县衙的师爷处理县内大小事务,只不久前原知县被判革职流放到岭南,上面很快派了一个新的知县下来。


    新任知县穿着官袍,眉眼肃穆,看起来倒是十分威风正派。


    内容考的是四书五经与作诗,分为五天,一天一场。


    随着县学的大门敞开,衙役喊进场,被检验了参考文书的文人学子们涌了进去,按着分好的位置,分别坐进不同的隔间。


    与乡试会试不同,县试的笔墨纸砚都要自己备,但会有人专门检查,不止检查笔墨纸砚,还要检查身上,若是查出了小抄一类的东西,就会被带出去,绝了以后的考试资格。


    只哪怕惩罚严重,也依旧有人不肯死心,在陆陆续续有几人被带出去以后,一声“噤声”,气氛一下安静死寂了下来。


    新任知县扫了一眼,“开始发卷。”


    拿到卷子的嵇临奚,黑色双瞳偷偷望了一眼知县那绣着溪敕的青袍,随即握紧手中的笔,深呼吸一口气后,低下头来答卷了。


    他练字勤奋,但没有他读书那般有天赋,现在取得的成果也只是字看起来规整了,离风骨却还差许多。


    但他读的书足够多,背的书也足够多,不过做了几题,他就越发有信心,下笔越来越顺,有游蛇之势。


    县试一连五日,一日一场。


    几乎每场都有作诗内容,不是作诗便是作赋。


    只这诗赋与字一般,都是嵇临奚的弱势。


    他在这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诗,十五六岁刚刚接触小黄书的时候,只觉得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于是一脑袋扎在里面,只是他不爱看带图的,一则图上的人又不是他自己,二则图里另外一个人也不是他喜欢的。


    看纯粹的小黄书吧,又有许多写文先生爱写里面人物角色的容貌,他一边意动一边眉头紧皱,后面坑骗了某个有钱公子的一笔钱跑路后,当即买来纸笔,决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只不过虽说肚子里装了点墨水,但要说文采,嵇临奚是半点没有的。


    但没关系,他会仿写。


    去掉那些多余的容貌描写,只一句面容极美如仙似妖后,后面自己对照着那些先生的内容删删改改,如此一来,就能折腾出自己满意的一篇小黄文,然后私人观摩做打了。


    许多写文先生的小黄文里,为了展示自己的文采,带着涩意的诗赋很多,因为唯美有意境,想象空间十足,便也成嵇临奚的重点仿写对象。


    也因为仿写得够多,作诗作赋这类的考试,嵇临奚自己创不出来,但腾个模板总是会的,怀修永也知道来不及磨练他的诗华,塞了一堆的诗给他背培养诗感,教了他平仄押韵对仗工整,力图这一环节不出错。


    第五场考试结束时,怀修永与齐娘子带着两个孩子在县学外等待着。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齐娘子是真真切切把嵇临奚当成自己的养子看待,既然是叫她师娘,师娘师娘,某种程度上不也是娘吗?


    “这大抵是他经历的第一次重要考试吧?难免会紧张,待会儿出来你不要一开口就问他考得如何,给他压力。”


    “也行,回去吃完饭再问。”


    齐娘子瞪了怀修永一眼,正要说话时,考试结束了,有人出来了,随即是乌泱泱的人群扑面而来,“懒得说你。”


    两人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准备去看嵇临奚在哪里,没多一会儿就看到顺着人流走出来的嵇临奚,一脸的疲惫之色,看不出是考得还行考得不行。


    怀修永看到他这般模样已经有些紧张了,虽说他对嵇临奚通过县试很有自信,可若嵇临奚第一次遭这大场面,心态大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毕竟他第一次参与会试时,也是花了好一段时间平复下心神才开始答卷,那时勉强还能说一句年轻,双腿都打了好一会儿的颤。


    说不定县试对嵇临奚,就像会试之于他怀修永呢?


    “老师,师娘。”


    嵇临奚走到他们面前,拱了拱手,“我考完了。”


    此时的他,已经有几分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了,更具欺骗性。


    怀修永压住那句你感觉你考得如何,扳着脸道:“既然考完了,就回去吃饭吧。”


    一行人回到清贫的家中,齐娘子将温火上炖煮的鸡汤盛出,使唤着怀修永在旁打下手做菜,嵇临奚要在旁帮忙,齐娘子挥着锅铲,“你去外面带孩子,今日什么都别做,让你老师做。”


    怀修永本想吹胡子瞪眼说自己做老师的怎么还比学生低一等,最后还是败在那瞥过来的目光下,对嵇临奚道:“听你师娘的,你去外面带孩子。”


    嵇临奚说好。


    等齐娘子把饭菜做好了,怀修永一一端在桌上,他往外面看去,嵇临奚正坐在台阶上,手中拿着鲜嫩的粽叶子编草蜻蜓。


    “好了,给你们。”


    一人编了一个。


    “谢谢临奚哥哥。”


    嵇临奚撑着下巴,望着两个孩子笑。


    望着如此的画面,身为文人的怀夫子忍不住心生感慨,神色都温和了起来,唇角微翘。


    多么富有人情的一幕啊。


    当然,如果他知道嵇临奚现在脑子里想的什么,他大概就笑不出来了,也不觉得富有人情了。


    因为此时撑着下巴望着两个孩子面带笑容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的嵇临奚,心里却是“以镜作观”,畅想自己和美人公子生儿育女的未来。


    从两人恩恩爱爱,再到美人公子肚里揣着他嵇临奚的崽,他在外面拼搏努力往上爬时,美人公子就在家中倚靠着门,纤纤玉指放在微凸的小腹上,望着远方他的方向思念夫君,而后大概是肚子里的崽折腾了,美人公子蹙了蹙眉,垂首道:“乖些,莫同你那混账爹一样折腾我。”


    等到孩子生下来,由他带着孩子,两个孩子一定要像美人公子又要像他,让别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娘子”和他一起生的。


    在他带着两个孩子的时候,美人公子就会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下,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软毯,打着哈欠,细密的眼睫往下一敛,就是一幅美人春睡图。


    于是他心痒难耐,叫来下人把孩子送去睡觉,随即亲自将美貌如仙的“娘子”抱在怀中,门一关,接下来好一番温存,有多快活自是不必说。


    “临奚,快进来吃饭了。”


    呼唤声将嵇临奚从幻想的世界里拽出,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巴,失落的叹了叹口气。


    美人公子不是女子,无法有孕,这也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意淫作想罢了。


    可惜可惜,甚是可惜。


    不过便是如此,他对美人公子的痴心与向往,依旧是日月昭昭,天地可鉴啊。


    想到日月,嵇临奚望了一眼头顶已经隐隐可以窥见月的天,再低头往下一看,自个儿依旧是一身布衣,手掌粗糙。


    云间月还是云间月。


    地上泥还是地上泥。


    但是谁又说,他嵇临奚会一辈子都是地上泥,够不到天上的云间月?


    ……


    拍拍屁股,彻底清醒也振作起来的嵇临奚从石梯上站了起来,回到屋子里与怀夫子一家人吃饭,知道他饭量大,齐娘子给他拿的都是装汤的碗,里面盛满了饭。


    温火慢炖过的鸡汤撇去最上面一层油渍,汤水清亮澄澈,香味扑鼻,撇去在王家待的那几日,这对嵇临奚而言,和珍馐美馔无异。


    他就着汤和被夹进碗里的鸡肉与其它的菜吃了两大碗饭,等他吃完,怀夫子也终于忍不住问了,他问得小心翼翼,“你觉得你的县考,考得如何?”


    “咳。”问完怀修永连忙清了清嗓子,咳一下做缓,“便是考不过也没关系,还有下一次,你才刚读书,考不过也是正常的,别太有心理压力,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这个科举啊,不是那么容易的,考到年迈的秀才也不在少数。”


    嵇临奚放下筷子,“老师,我觉得是没问题的。”


    “真没问题?”


    嵇临奚点点头。


    “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也是因为怀夫子和齐娘子是真心对他,嵇临奚的回话也是真的,“学生考下来,觉得甚是轻松,过县试确没问题。”


    他说话,怀修永是信的,但他刚露出喜色,又扳住脸,对嵇临奚嘱咐道:“你也太自信了些,万一到时候没过怎么办?在县试结果出来前,你切不可对他人像对为师这样说,做人做事要懂得低调。”


    这个道理,嵇临奚自然是懂的。


    他并不反驳,低头恭顺应着:“学生知道了。”


    ……


    县试的成绩结果要等一个月才会公布出来,等到三月,桃花梨花开遍,天还没亮,县衙张贴告示那里就围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这都是参加了县试的学子,来看结果如何的。


    只现下府衙衙役还没出来,告示板也只有一块空落落的摆在那里。


    “怎么还不出来?”


    “一个县试而已,你们竟也紧张急迫成这样,如此没有定力忍耐力,想来乡试你们也是通不过的。”


    “呵,兄台有定力有忍耐力,不也和我们一样,这个点站在这里等结果吗?”


    “你!……”


    纷纷扰扰的喧哗声中,嵇临奚却是蹲在县衙门口的阶梯一角,大口大口咬着手里的包子,如一个过路的路人一般,而不是急迫来看自己县试结果的学子。


    有同书院的学子看到他,撞了撞身边的同窗,“看,史学夫子的学生,嵇临奚。”


    “站那么远,啧,我看他是知道自己没希望了,来这里待一会儿好回去对史学夫子交代的。”


    “我可忘不了他在书院开学里那满是丙等的成绩,就这样的成绩,他要是能过县试我去吃屎。”


    嘎吱——


    县衙的大门被里面的人下了锁,拉着往两边慢慢用力敞开。


    “来了来了!!!”


    “县太爷来给我们颁结果来了!”


    “一定要过啊,一定要过啊,我不想再等下一次县试了。”


    在听到县衙里面传来的动静时,嵇临奚就立刻起身擦拭干净手,整理好衣物和头发,一副君子翩翩的模样,又觉得不够,眯着眼睛回想记忆里的美人公子和燕世子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再睁眼时,身上显露出两分的贵气。


    虽远远不如真正的贵人,却也足够唬弄普通人了。


    他掩住眼中兴奋,退到一边。


    县衙大门打开,新任知县带着衙役走了出来,被众多衙役跟随簇拥的县太爷看起来甚是威风凛凛。


    看到外面乌泱泱围堵的众人,他脸色一冷,厉声道:“还不让开,你们这么多人挡着,误了定的县试公布吉时,谁担待得起?”


    对于寻常的文人百姓,冷脸呵斥远比温和亲近的请求更能震慑人,在这番有力的呵斥下,围堵的学子慢慢散开,清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新任知县这才缓了面色,领着衙役去告示栏那里,有的拿着过试人员名字的红绸,有的拿着告示栏,等最后的衙役下了县衙台阶,嵇临奚立刻眼尖的跟了过去。


    那衙役察觉自己身后跟了人,回头正想斥骂,但见这人面貌不俗,俊美逼人,身上又有一番不同于常人的气质,心下一下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不敢得罪,便当作没有看见,扭过头来。


    于是嵇临奚就这么跟着衙役穿过人群,等到那些人再度围上来时,他人已经身处告示栏内圈了。


    衙役们摆上新的公式栏,刷了一遍淡白的浆糊后,将写着过试之人名字的红绸规规整整贴在上面。


    新任知县转身,面对着围堵的泱泱文人学子,开口说道:“此次县试过试之人当潜心继续苦学,勿要因县试一过心生懈怠,需知过了县试只是取得参加科举考试的名额,离高中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后面还有乡试、会试、殿试。”


    “未过之人也不要随意放弃,县试还有下一次,回去继续苦读,待到下次县试再启,你们依旧有榜上有名的机会。”


    “你们苦读多年,参加科举,望你们日后高中,为民请命,报效朝廷国家。”


    一番勉励词说完,新任知县带着衙役离去,竭力克制的人群,一下就失去了控制般乱了起来。


    有人推开前人说让一让,有人一边堵住后人骂不要挤,一边往前面推开前人,有人冷不丁看到自己名字,才叫着我过了,还没来得及仔细再看一遍,就被后人推到一边挤到后面,有人马上就要看到自己的名字,见人太多犹豫着还是退出去,将位置让给了其它人,说等散去再看。


    嵇临奚是分寸不让。


    他站在最前面一个一个名字看了过去,周围的人推来推去,挤来挤去,那些人推他,推不动。


    嵇临奚得意。


    笑话,若是自己就这么被推挤出去了,如何能成为美人公子的郎君,美人只配强者拥有,强者,自然是要方方面面都强的,少不得练一具强体魄。


    他可是每天读书锻炼都不落下的人。


    埋头苦读身子羸弱的文人力气不及他,看他在前面站了太久,阴阳怪气了起来:“这位兄台,你看了这么久都没找到你名字,不会是你没通过县试吧?既如此,让开些不好吗?何必一个人占两个人的位置?”


    这话正戳到嵇临奚心里。


    虽然他有自信过县试,可看了这么久都还没看到自己名字,心里到底有一点慌,咬牙用阴沉的余光看了那人一眼,他继续往下看,终于,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嵇临奚】


    过了!


    真过了!


    他过了!


    分明是预料中的事,看到自己名字时嵇临奚却也忍不住兴奋的神色。


    他笑出声来,扭头看向还在垫脚找寻自己名字刚才说话的那人,脸上露出一副好心肠的神色,开口道:“兄台,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要我帮你看你看?”


    那人一听嵇临奚要给他看,连忙喜悦不已地报出自己名字,“我叫曾联。”


    他一脸愧色道:“小兄弟,刚才说话是我唐突了,你人好,还愿意帮我看一眼,真是谢谢你了。”


    “没事,大家都是努力苦学参加科举的人,帮一把是应该的。”嵇临奚装模作样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在身后人的追问下,捂住嘴巴大声惊诧道:“哎呀,曾联兄,这红绸上面,有王联李联赵联朱联,就是没你曾联的名字呀!”


    那人一愣,而后面色涨得极红,“你!你!!”


    他此时已经明白嵇临奚是在戏弄于他。


    嵇临奚满是不屑,睨他一眼。


    自己就是一个睚眦必报不让分毫的小人,又能如何?况且,这榜上本就没有曾联的名字。


    他勾了勾唇角,转身走出拥挤人群,摸一把怀中的银票,准备买些菜肉零嘴拎着回家给怀夫子齐娘子报喜去了。


    ……


    京城。


    既是殿下要查的消息,云生立刻着手派人,他知道楚奚是谁,是他在王家见过一面狼狈不堪还摔在地上的落魄男子,因为帮了殿下的忙,殿下如他的心愿赐他良籍,让他进了县学。


    云生不曾见过这人对自家殿下的唐突,只知道对方帮了殿下的忙,对这人尚且抱有两分的好感。


    他按着记忆中的模样画了幅画像,随后叫手下的人拿着画像去邕城县查,想到殿下后面吩咐,补道:“你去了之后,留到那里的县试结果公布,看榜上有没有楚奚的名字,不管有没有,回来都报给我。”


    手下的人领命去了,等到邕城县的县试结果出来以后,驾马回归。


    听着对方说县试榜上没有楚奚的名字,云生并不是很惊讶,让他惊讶的是,“你说,邕城县现在没楚奚这样一个人?”


    “现在确实没有他,云大人。”


    “不止邕城县,其它县我也查了,县学、其它书院,均没有楚奚的名册与画像记录。”


    “县学书院外也查过,此人只在去年出现过一会儿的时间,根据情报来看,是个坑蒙拐骗没有居所四处流浪的混混,从殿下离开邕城后,就没了消息了。”


    云生皱眉:“你没问荆州府衙的师爷?”


    手下愣了愣:“这……我没有。”


    云生:“这怪我了。”


    他只让人拿着画像名字去查,没有告诉对方这名叫楚奚的人最后待的地方在知府衙门,他想着反正被殿下赐了良籍,凭着名字与画像应是能轻而易举查到,没想到现在这名叫楚奚的人反而“失踪”了。


    云生皱眉,对手下道:“你先下去吧。”


    他转头进了东宫,由陈公公通传了后,迈入殿里。


    不等楚郁吩咐,陈公公已经识趣的带着宫人退了下去。


    冬去春来,暖意回升,殿里已经断了地龙,但因是春日,空气里还带着微微的凉意。


    楚郁身着一身银白色的衣袍,坐在榻上看书,衣摆下是一截黑色裤裾,他一半黑发以银冠束着,一半披在身后,因看书看得久了,有几缕散到肩上,蜿蜒着贴着胸前的衣襟。


    带着暖意的阳光,落在那张如玉一般腻白的面容,从侧面看去,面容轮廓都有了金色的光彩,贵不可言。


    跪在地上的云生将派出邕城县的人带回的消息一一禀告,而后迟疑着道:“殿下,要不要属下让手下的人再去查一次。”


    “不用了。”楚郁打了一个哈欠。


    他那日想查楚奚,本也是一时意起,换一个时日,他大抵就不会让云生派人去查了。


    “既然拿着画像都找不到他的人,想必他已经离开邕城县和周围的城县。”


    顿了顿,楚郁问道:“县试榜上真的没有楚奚这个名字吗?”


    云生讶异抬头,而后很快垂下去,“据回来的人说,他看了三遍,都没看到一个叫楚奚的。”


    “没有么……”


    就在楚郁沉目思索时,隔着殿门,外面传来陈公公的声音:“殿下,六皇子刚才派来身边的宫人,说想邀请殿下赏鸟,让殿下赏个脸。”


    跪在地上低头的云生看不见殿下的神情,只耳边听到吩咐:“回去吧,云生。”


    “诺,殿下。”


    第34章 (二更合一)


    殿门打开,云生对着陈公公点了点头,抬脚出去了。


    陈公公进了殿内,那些宫人还在外面,他躬着腰来到楚郁身边,“殿下,六皇子相约,想必没安什么好心,您真要去吗?”


    楚郁将手中书合上,自软榻上起身,鞋履踩落在地,轻笑一声道:“去,六弟相邀,怎么不去。”


    “备一份礼吧。”


    和其它的皇子不同,其它的皇子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被封王搬离了皇宫,唯独六皇子楚绥仍旧留在皇宫,彰显着陛下盛宠,朝里也不是没有朝臣上书过此事不合体统,但统治着整个陇朝的君主独断专行,朝臣说六皇子年龄渐长,留在贵妃宫中不合适,皇帝就让人在皇宫中为六皇子专门修了一处宫殿,名叫长庆宫,与东宫遥遥对应,甚至私下有宫人戏称太子的是东宫,六皇子的就是西宫。


    楚郁带着陈公公来到长庆宫。


    “太子殿下驾到——”


    听到太子来了,长庆宫里的人对视一眼,余光看到扫过门槛的银白衣摆,纷纷跪了下去:“见过太子殿下。”


    坐在红木雕花椅上的楚绥脸上适才洋溢的笑容淡了片刻,又迅速重新堆在脸上,他放下手中的笼子,面上热情地迎了上去:“皇兄,皇弟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原本还以为你不来了。”


    说是等候多时,可现场的痕迹已经是玩了好一会儿。


    楚郁微笑着道:“六弟盛情相邀,岂有不来之理?”


    “陈德顺,把孤的礼给六弟吧。”他侧头吩咐了句。


    陈公公低着头,将盒子送到楚绥面前。


    “皇兄来就来罢,还带什么礼物,我们是兄弟,不用这么见外。”


    “但既是太子皇兄的心意,皇弟也不敢推辞,清安,收下吧。”


    被叫做清安的小太监,快步走过来接过陈公公手中的盒子,退下去了。


    也直到此时,楚郁才对那些跪着的人道:“都平身吧,在六弟的长庆宫里,无需多礼。”


    “谢太子殿下。”


    跪在地上的人们扶着膝盖起身。


    他们都是六皇子的玩伴。


    太子自幼在文华殿接受专门的储君教育,六皇子楚绥却是在国子监读的书,国子监里官员之子众多,皇帝盛宠之下,与六皇子楚绥交好的官员之子不在少数,楚郁身边,却只有两位伴读,其中一位生了病换了王驰毅,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燕淮一人,长养在深宫之中,身为太子的他与这些官员之子并不熟稔。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寂。


    楚绥笑着开口:“皇兄,我给你看父皇新赏给我的鸟罢。”


    他转身,露出身后挂着的长长两排笼子。


    每个笼子都华美不已,里面的鸟儿也各色四异,缤纷多彩,有的看起来如凤凰一般,有的满身青翠,羽毛绮丽,一眼看去,让人目不暇接。


    面容俊美有几分似母的皇子,抱起臂来,哪怕竭力控制,神色中却还是有掩不住的得意,“这些鸟都是父皇命人从全国各地搜罗送来京城的,皇兄,你看看,若是有喜欢的,皇弟送你两只。”


    楚郁顺着一只一只看了过去,他玉白的指从那些笼子轻轻掠过,像拂去尘埃一般,从飞鸟跳动笼中隙间看去,华美黑羽擦脸而过,玉容仙姿,那琥珀色的瞳孔,也映着光与鸟的织影。


    “真漂亮,六弟。”回过头,楚郁微微笑着道。


    “皇兄有喜欢的吗?”楚绥走到他身边,“虽然皇弟都很喜欢,但若是太子皇兄要,皇弟也舍得割爱。”


    楚郁的视线落在笼中鸟上:“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孤还是兄长,当懂得谦让的道理。”


    “况且……”他轻轻叹息,“这鸟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关在这锦绣华笼里,看着风光,却不知能活多久,若去了孤的东宫,孤忙于学业无心照顾,死了徒增伤心寂寥,倒不如留在六弟这里,想必六弟一定精细照料,此番宠爱下,它们定能活得长一些。”


    原本脸上还有笑意的六皇子楚绥,嘴角一下拉平了下来,面色也变得冷漠沉凝。


    两人视线对视,他眼中含着愤怒僵冷的火焰。


    一夜过后,长庆宫传来消息。


    昨日白日里才被六皇子炫耀过的那从全国各地搜罗的鸟儿夜里全部暴毙,说是对京城的环境气温不适应。


    长庆宫里,看着那些笼子里失去生命的尸体,六皇子楚绥缓缓攥紧手掌,照顾鸟儿的宫人跪在地上请罪,整个陇朝最受宠的女人站在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中充满了哀悯:“倒也是可惜了,既是死了,就全部扔出长庆宫吧。”


    “母妃……”


    “母妃知道你难过,绥儿。”安贵妃如今三十三岁,看起来却和新进宫中的秀女无异,与楚绥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姐弟,她道:“养这些东西还是太耗费情绪,死了叫人难过,还是多将精神注意力放在学业上吧,你呀,哪里都好,就是学业上总不认真,若是以后承了你父皇的位置,该怎么治理一个王朝呢?”


    这样对太子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安贵妃却神色从容,唇角的微笑都不曾变过一下。


    受尽了这天底下至高无上之人的宠爱,就连太子,也是不怎么被她放在眼底的。


    楚绥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些鸟儿身上,忽而咬紧牙,眼中恨意未绝:“是楚郁,都是他——”


    若不是楚郁,今日这些鸟就不会死。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从文华殿回到东宫的楚郁在和燕淮下棋,从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眉眼都不曾抬过。


    燕淮听完,皱眉:“就算是不适应环境,也不会是一夜里全都死掉才是,是谁动的手?”


    “殿下……?”他迟疑看向楚郁。


    楚郁抬眼:“若是孤的人能在长庆宫里行这般神通广大之事,孤这个太子现在也不会居于东宫求一个安稳了。”


    “在燕世子心中,孤是那种会对鸟类泄愤的人吗?”


    殿下自然不是那种人,燕淮连忙跪地请罪,他深知殿下为人,只是以为这中或有其它原因,比如那些鸟类涉及其他问题,会对殿下产生不好的影响,殿下派人去处理之类的。


    “起来吧,孤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殿下。”


    重新坐回椅子上的燕淮疯狂转动脑袋。


    既不是殿下,那到底是谁做这件事?难道是六皇子自导自演?可这样做有什么必要?


    想不出来,他颓然放弃,继续与楚郁下棋,输了两局后,楚郁见他兴致不高,吩咐陈公公收了棋。


    他开了一个话题:“听说忠南侯想让你今年八月下场参加乡试?”


    一提到这个,原本还在头脑风暴揣测的燕淮满脸苦色:“我就不是那块料,我爹却非要让我去试,说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可我真去了,那不是丢人丢大发了吗?”他自小爱武成痴,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是一看到脑袋就开始痛。


    “我可不是沈二公子那样的人,听说他今年也准备下场参加科举了,他若下场,这届科举的状元,必是落到他身上了。”


    “八月,乡试。”


    “又年后二月,会试。”


    “四月,殿试。”


    楚郁侧首,望着窗外的如血夕阳,低声喃喃:“又将是一次陇朝官员流入新血的时候啊。”


    那如血一样的夕阳,鲜红的光彩也落进了他的眸中,仿佛某种预兆的开端。


    ……


    窗外翠鸟鸣啼,嵇临奚打着哈欠起床,去接水洗脸,路上一边默默回忆着昨夜背过的书和诗词,虽是三月,清晨的风吹在身上,还是带起一股冷意。


    斗室外面有水井,冬日结冰不能用,现在冰早已化了,他转动着辘轳头,将水桶放了下去,而后一圈一圈转了上来,提着水桶回了斗室。


    洗了把脸沾点水梳了下头,困倦终于被压了下去,他将剩下的水推到床底下,一个人带着书先去课室了。


    自他通过县试,书院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书院里的学子们都不把他当回事,但从他通过县试以后,看他的眼神就多了惊奇和防备。


    惊奇是惊奇这人明明书院开学时上学期的成绩还全都是丙等,转头就通过了二月份的县试,要知道一场县试下来,就能淘汰掉八成的人,邕城是人口大县,报考之人数不胜数,录取名额却也只有百余人,当然,这百余人接下来还会在院试里被刷掉,在乡试里被刷掉,通常到乡试结束时,一个州府报考科举的人也只剩下三十名左右,只有这部分才能能进入到下一场的会试里。


    短短几月就能由院里的丙等通过县试,如此天资,再往下,说不定真的能进入会试里去,以乡试寥寥无几的录取名额,嵇临奚无异于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原先对嵇临奚不看好的夫子们此时都开始羡慕起怀修永,怪不得,一向不收学生的怀修永收了嵇临奚,原来是看到了对方的天赋,可恨他们下手晚了,不,也不能说他们下手晚了,他们原本有这个机会的,只是没有抓住罢了。


    心中遗憾,书院的夫子们对嵇临奚却也没什么意见,反而比之前更关注嵇临奚的学业。


    毕竟若是嵇临奚真的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他们书院也能名扬一把。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嵇临奚身上的银钱也一日比一日少。


    待到五月的时候,他看自己只剩下三百两的银票,紧紧皱起眉头。


    要不说读书人的钱好赚,只纸墨笔砚,半年多的时间就花了几百两银子,嵇临奚当然不觉得是自己买了太多纸的问题,别的学子买的纸,尚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那些纸有一部分拿来练字,有一部分拿来记文章,有一部分打算数,有一部分做私记,最后剩下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写自己和美人公子的小黄文,写黄文的那部分纸页加起来,也有了和他做的卷子一样高的高度。


    除了纸墨笔砚外,还有一部分开销用在了在史学夫子家中住时的买菜买零嘴上,以及逢年过节给怀夫人和齐娘子买的零碎礼物。


    嵇临奚锤了锤一旁的梁柱。


    愤恨地想,这钱似乎也没省下多少。


    再这样下去,可能刚到乡试,自己身上的银钱就没了,更别说七月书院放田假,八月底书院开学,那时候又要交纳一大笔的束脩,还有税,这读书人,哪怕不事农田,居然也是要纳税的!


    深呼吸一口气,嵇临奚思量着挣钱的办法。


    像以前一样坑蒙拐骗自是不能了,他如今已不是以前的流民混混,身为读书人,若是做出了坑骗偷盗之事,被发现是要取消科举考试的资格的。


    有几个学子从不远处走过,抱怨道:“真不知道夫子们为什么要布置那么多课业,写得手都酸了,说是不多,一个夫子布置一点,压在头上都快喘不过气了,我一点都不想写,可是不写又没办法。”


    “苍天呐!就不能我睡一觉醒来课业就自己写完了吗!”


    这话飘到嵇临奚的耳朵里,他转了转眼珠,计上心头。


    不想写,给他钱,他来写还不成吗?


    嵇临奚是脸皮极其厚的人,别人在意的面子里子,在他这里屁也不是,连一枚铜钱都比不上,他跟着那抱怨课业的学子,直到那学子落了单,快步跟了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兄台,你好呀。”


    那人回头,对视上嵇临奚的眼,因为是书院不同班的学生,他对嵇临奚到底还是有些眼生,将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想了一遍,确定没有,这才疑惑道:“何事?”


    换作旁人,此时定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燥红着一张脸说出来意。


    嵇临奚却是笑眯眯的,“我刚才听你说你不想写你的课业,这样吧,我给你写,你给我钱,你看成不成?”


    那人瞳孔一震,而后往周围看了看,将嵇临奚带到更隐蔽地方,“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给我一本你之前的课业,还有笔墨,我模仿着来,只要字不是特别好,六分的相似度我还是能达到的,夫子若是问,你就说最近手腕酸痛,写字不如以往便是。”


    “你要担心我骗你,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连最担心的字被夫子认出来的问题都解决了,学子咬了咬牙,“那你……你收多少钱?”


    嵇临奚刚才已经不动声色扫了一遍这人全身,对对方的家境心里已经有了数,报出一个略高的数。


    “……太多了些吧?”


    “好讲好讲。”嵇临奚一副很好说话的姿态,将数往下压了压,“这个数如何?”


    “不能再少了,兄台,你我都知道,夫子的课业不好写。”


    交易达成,学子偷摸去取了自己的课业和嵇临奚要的纸送到嵇临奚手里,待到第二日清晨,他拿着写完的课业翻了翻,面色雀跃不已:“和我的字差别确实不大!”


    便将钱交到嵇临奚手中,正要离开时,嵇临奚抓住他的手,一副可怜神情:“是这样的,兄台,我家中母亲重病,父亲瘸了一条腿,我也是没法子才想到给人写课业挣一点钱,以后若是有人,你偷偷介绍给我,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二八分,你看如何?”


    学子闻言心中一动,挣扎半响,答应了句他一句好。


    嵇临奚松开他,连胜道谢,活像眼前人救了他性命一般,神色中满是感激,待到离开后,他拍拍袖子,神色淡去,思索着想能挣多少挣多少吧,还能白嫖笔墨写自己的课业,等到书院放了田假,再去找别的赚钱路子。


    唉,美人公子的聘礼没能攒到不说,还倒把美人公子给的赏金差点花完,嵇临奚啊嵇临奚,你还是不够努力啊。


    他幽幽叹了叹气,感叹完,迈步去往课室了。


    ……


    时间眨眼而过,眼看就要到了放田假的时候,这中途嵇临奚去县学考了几次试,院里的考试也稳定在前列的排名,托给别人代写课业,他身上的钱去得没那么厉害了,还囤积下来一小沓纸卷,只不过代写课业这种事,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会有人抢生意,如今书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偷偷摸摸给别人代写课业的学生。


    不过嵇临奚也不在意,因为他打算从中抽身了。


    给别人代写课业这种事被书院发现,虽不至于失去科考资格,却也是要被当众惩戒一顿的,若是怀夫子知道他在其中,还是他带的头,不得把他训个狗血淋头?书院惩戒外加夫子训斥也就罢了,若是还要收缴钱财,那自己不就白白忙活一场了?


    他是个知道当机立断的人,与原来联系的学子说自己病的娘死了,残疾的爹挂着娘也跟着去了,没了挂念要一心学习不再接代写课业,想着对方好歹帮了他一点忙,提醒一句对方,让他也不要接了,就自顾自继续埋头苦学准备迎接乡试。


    果然,待到书院末考,因为忙于备考末考和迎接乡试,很多学子都请了代写,夫子们眼睛又不瞎,这么多的字迹不对,还能不发现问题?


    一番严查,参与进此次课业代写的学子都被山长当众训诫,那些通过代写课业赚了一点钱的学子,虽没被收缴获利的钱财,却被山长罚做下学期两月的卫生,一片唉声载道。


    怀修永见里面没有嵇临奚,甚是满意,还私下叫来嵇临奚一番表扬:“不错不错,这次课业代写,书院里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卷了进去,你却未曾受到怠懒与金钱的诱惑,不愧是我的学生。”


    乃本次沸沸扬扬代写事件的最终罪魁祸首嵇临奚,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一副温顺得不能再温顺的模样道:“老师教学生不要为名利所诱的道理,学生都记得的。”


    在怀修永满意的表情中,他抬起头,斟酌着措辞道:“老师,八月乡试,我身上银钱不够,我要去外面花点时间挣点钱,白日里读书的时间就没那么多了。”


    闻言,怀修永脸色一变。


    他气得指着嵇临奚的脑袋开骂:“糊涂!你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马上就是乡试,不想着更努力读书,居然想着出去挣钱!你就那么缺钱吗!”


    好像确实挺缺的?


    反应过来嵇临奚情况如何的怀修永,闭了闭嘴巴,而后闷着嗓子道:“你缺多少,我和你师娘身上也有一点银钱,再不够,我们去与人借一点。”


    读书科考一路却是花销颇多,经历过的怀修永心知肚明。


    普通人家要供一个科考的学子少不得全家齐心勉强供上,如嵇临奚这样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要倚靠自身,也不怪有出去挣钱的想法。


    他想着自己和家中妻子挤挤钱袋子尚且也能供嵇临奚科举,只嵇临奚完全没有要他们银钱的想法。


    若要了这笔钱,怀修永和齐娘子于他的恩情就和父母生恩养恩无异,而这世上最难偿还的东西就是父母恩。


    师生恩情尚可还清。


    父母恩却永无还尽之日。


    况且他以后大抵是要在奸臣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底,并不适合和怀修永一家牵扯过多,若自己以后当真科举高中,当了大官,奉银万两黄金给怀夫子一家也无不可,但若恩情牵扯过多,以怀夫子的品性,日后定少不了来京阻碍于他。


    到时师生情断,反倒叫双方落了个心绪难宁。


    另外,若是让美人公子知道他是这等利用他人的小人,对他失了望又该如何是好?


    已经明确规划好自己未来的嵇临奚,嘴上欺骗着他的老师:“老师你不用担心,学生已经找到一份好的赚钱活计,每日只需要花一两个时辰就能有不菲的收入,读书备考乡试的时间依旧很多。”


    怀修永不信他的话,冷笑着问他:“你说的好活计在哪里?你老师我也去看一眼。”


    嵇临奚一哽。


    “没有吧?”怀修永沉了沉眉眼。


    他今日,好像重新认识了他的学生。


    年轻时通过会试,在官场磨了一年多的怀修永并不是什么蠢货,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只是此时的怀修永并不敢确认,因为这意味着他在恶意揣测自己的学生。


    也怪嵇临奚还是太年轻了些,若他再机敏一点,哪怕对怀修永一直遮掩,不曾坦白过,也不会叫怀修永察觉到他那异样的心思。


    偏怀修永见过他坦白的姿态与模样,于是此刻的惺惺作假,一下被他敏锐捕捉到。


    只等嵇临奚如何辩解。


    第35章 (二更合一)


    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嵇临奚看着怀修永沉凝的神色,内心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虚,但这心虚只如烟雾一般转瞬即逝。


    从怀修永那阴沉的脸色中,他窥到些什么,然后脑子里迅速将自己刚才的所做所为过一遍,立刻发现了问题。


    作为一个学生,拒绝老师的好意时,他表达得有点平静了,这种平静意味着一种冷漠,很难不让人有被过河拆桥的感觉。


    花了片刻时间反省,他终于开口了,“老师……”


    神色中带着犹豫和不齿。


    怀修永看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的,我之前认识一姑娘,她家里和官府签了购鱼的书契,我去帮她送鱼,每天只需送一会儿鱼,她就会给学生一点银钱。”


    事实上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再乔装打扮做一次老本行,找一个看起来好骗的又愚蠢的富商公子,敲一大笔再说。


    在邕城,寻常的活计一段时间下来,能赚二十两已经是顶天了,可对他嵇临奚来说,二十两若是没读书时,省省捡捡还能用半年,但他读了书,就什么都不够。


    怀修永面色渐缓,“你认识的姑娘,她给你开多少钱?”


    嵇临奚恭恭敬敬道:“学生也不知道,只知道不会低,想着又能轻松的挣一点钱,又不怎么耽误读书,就想着问一下。”


    “是学生对老师说谎了,学生想着不能让老师担心,没想到……”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脸上神情多出两分羞赧。


    怀修永看他半响,道:“既是你说的这样,那便去吧,不过入夜时记得回来。”


    嵇临奚连连点头,一副心怀感激的模样,只心里发苦。


    这下便是不想找赵韵姑娘,也得去找一下了,只盼赵韵姑娘还记一点他嵇临奚的恩情,能与他撒下这道谎言应付过去。若是能真的给他一个好活计,就更甚好了。


    ……


    嵇临奚记得赵韵之前说的家里的住址,说是寻余镇上的渔女,寻余镇离书院并不是很远,坐马车半个时辰就能到,田假放的第二日,他就去了。


    马车颠簸了半程,他坐在里面看书,颠得要扶住一旁的木窗才能勉强坐稳身子。


    “公子,寻余镇到了。”


    嵇临奚收了手中的书,揉着屁股从马车中钻出头,递出一点钱给车夫,身上挂着包袱跳了下去。


    车夫甩着鞭子驾车离去,嵇临奚扫视着周围环境,车夫将他送到是寻余镇的集市上,正撞上赶集,人很多,他一条街寻下去,走到集市快末尾的时候,看到了赵韵。


    面容清丽的姑娘正与自己的爹娘在一起,恰好有人要一条鱼,她一手从宽大的木盆里轻车熟路捞出条鱼,甩在一旁砧板上,而后刀背用力一拍,动作利落的刮起鱼鳞来。


    嵇临奚左右瞅了一眼,走上前。


    赵韵身旁,面容朴素温婉的妇人以为他来买鱼,笑容可亲道:“公子,可是买鱼回家吃的?”


    嵇临奚拱了拱手,“不,在下是来找赵韵姑娘的。”


    眼前的公子一副书生打扮模样,容貌俊美出众,一听到是来找自家女儿的,赵韵的爹娘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韵儿哪里招来的这般桃花?


    听到是来找自己的,赵韵也抬起头来,她看嵇临奚觉得有哪里有点熟悉,但那张脸又全然陌生:“找我?你是……?”


    嵇临奚笑眯眯望着她道:“赵韵姑娘,我是楚奚。”


    听到楚奚两个字,赵韵看着他的脸,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


    楚奚?楚公子?


    她记得楚公子不长这样啊?


    楚奚不是长得普通有一点小英气吗?


    手中鱼鱼尾微微跳了下。


    她回过神来,急道:“原来是楚公子,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处理完这条鱼再说!”


    以极快的速度将鱼处理,荷叶一包,草绳一捆,放到客人背篓里,赵韵连忙擦干净手,惊喜道:“楚公子,怎么会是你?”


    “你快进来。”


    看着赵韵这番表现,嵇临奚就知,此行差不多稳了。


    马车的颠簸让他头发丝散开,加之着衣窘迫,让他身上有了几分寒酸的味道,他扭头左右看了看,“那位公子不是也给了你一千两的赏银,还让你与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怎么还在这里卖鱼?”他差点想说上次也见你在邕城的集市里卖鱼,但反应得快,将话吞回到了喉咙里。


    “难不成官府没和你书契?”


    赵韵笑得眉眼弯弯:“书契签了的,就是和我爹娘卖鱼卖习惯了,不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嵇临奚微不可见蹙眉,他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美人公子让官府与她签十年书契,这是天大的机缘,若是有商业头脑的,凭着这纸书契,得到的不止是十年的卖鱼收入,这时不应该想着扩大市场钱裹钱钱生钱吗?居然还在卖鱼,这不是白白浪费好机缘吗?


    他不懂赵韵的做法,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示出来,“原来如此。”


    赵韵的爹娘是听自家女儿说起过这位“楚奚”的存在的,对这位“楚奚”,两人也是心怀感激,等卖完鱼收摊时,请嵇临奚去酒楼吃饭。


    嵇临奚随便点了几道菜,剩下的都由赵韵和她爹娘点了,也直到此时,嵇临奚才说出自己来意。


    其实再不知廉耻些,嵇临奚是有那么片刻想过当凤凰男从赵韵身上捞一笔,若是以前的他,确实会这样做,只是遇到美人公子和怀夫子以后,多多少少对他这样的下流人有了一点影响。


    他若是真做了凤凰男,诱骗了赵韵,只怕日后就算科举高中,在那位美人公子的眼里,他嵇临奚也永远是地上烂掉的污泥,连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于是那样的想法才刚有一点踪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嵇临奚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努力,除了名利以外,还为了攀上美人公子的床榻,这两样东西……对他都一样的重要,谁都抛弃不得。


    他说自己读书通过了县试院试,马上就要参加乡试,只身上银钱不够,想找点活计,想到赵韵和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便来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为自己乡试和之后会试筹一点钱财。


    赵韵刚才已经得知了他的真名,听完大吃一惊:“嵇公子,你的一千两已经花完了吗?”


    那位公子给她的一千两赏银,她都还有七百多两呢,如果不是给家中父母添置新家具添置新衣,还能剩下更多。


    嵇临奚一副惭愧之色:“我是交了高费进入书院的,加上买的纸墨笔砚书也多,现在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其实是写和美人公子的小黄书时,咬了咬牙买了不少上好的白纸白卷,这样的纸卷白净不说,还不容易受天气影响,保存年日长。


    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交代出来的。


    在和美人公子有关的花销上,他总是难以省下银钱。


    “原来是这样啊。”


    赵韵是一个十分知恩图报的人,在王家被关进柴房的时候,是嵇临奚出现救了她,她一直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眼下有回报的机会,自然是想回报的。


    “这样罢,”她心思简单道:“我将我身上剩下的七百多两都借给你,你日后还给我就是了。”


    嵇临奚十分机警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韵爹娘的神色,而后连忙开口拒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韵姑娘,只要你给我一份能干的活计便好。”


    赵韵正要再开口,母亲先她一步说道:“不知嵇公子可会驾马算账,若是会,我们正缺这么一个人,薪酬断不会少了嵇公子。”


    闻言,嵇临奚脸上露出喜色:“会,自是会的。”


    他一脸诚挚无比的感激:“谢谢伯母了,我不会忘记你们恩情的。”


    ……


    拿到了交差的活计,嵇临奚与赵母赵父和赵韵告别,约了第二日上工,就回怀修永与齐娘子的家中将此事说了。


    “不耽误你读书吗?”


    “回师娘,不耽误的,赵伯母说只要有送鱼的差事,我驾着马车带去,回来帮忙算理账本,其余的时间都随我处理。”


    齐娘子笑道:“如此这份活计还比你老师轻松,我和你老师也算放心了。”


    怀修永埋头吃饭,口中发出一声冷哼。


    ……


    这份差事与其说是一份活计,不如说是赵韵爹娘的报恩之举,嵇临奚心知肚明,他每日早起看着书乘坐马车到赵韵家,有活便干,没有活干时就在旁读书练字练诗练策论。


    只是读的书少了,练字练诗练策论多了。


    “嵇公子若是通过了乡试,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吗?”望着他在外面努力的样子,赵韵忽然问了句。


    赵父前段时期手不小心受了伤,一直在休养,听到女儿这么问,回道:“乡试过了,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的,听说过了会试,若是一甲进士及第,还能留在京城。”


    “京城……”


    那位公子,就在京城。


    嵇公子若去了京城,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位公子了呢?


    本将那位公子忘记得差不多只在梦里偶尔梦见的赵韵,因为嵇临奚的再次出现,又频繁想了起来。


    她平日里依旧和以前一样,安稳爱笑,只偶尔会沉默下来,盯着嵇临奚的身影发呆,这样的举动落在赵父赵母眼中,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对嵇临奚有了爱慕之意。


    女儿不在身边时,赵母蹙眉:“韵儿不会真喜欢嵇公子吧?可我看嵇公子,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那嵇公子一心只备战科举考试,每日除了送鱼算帐,其余的时间都埋在书和纸卷里去了,看起来再刻苦得不行。


    赵父神色沉默地思索着,并不说话。


    “可这嵇公子,确实是可靠之人……”赵母又道,“若是他亦对我们韵儿有点心思,把韵儿托付给他我们也放心,不过韵儿的过往是他知晓的,只怕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赵父赵母也只是寻常父母的心态,爱女儿便想着她找一个好人家,眼下这为他们工作的嵇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说,也能干,亦是用心读书,有考中举人的苗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女婿人选。


    为了女儿,他们决心试探一番。


    在饭桌上时,赵父给嵇临奚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爹,不是说你不能喝酒吗?”赵韵皱眉。


    “就喝今日这一次,我见嵇公子实在心喜,想与他喝两杯。”


    赵韵拿自己爹没有办法:“那不能喝多啊。”


    “行,不喝多,不喝多,就喝两杯。”


    长辈要喝酒,嵇临奚自然是奉陪的,他端起酒来,压低杯沿与赵父轻轻碰了碰,“我敬赵伯父一杯。”


    一口酒下喉咙,赵父佯装酒意上头,赞赏嵇临奚:“嵇公子气质出众,人中龙凤。”


    “不知嵇公子这样的人物,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喝了酒的嵇临奚,顿了顿,而后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薄红:“在下确有喜欢的人。”


    赵母一愣,随即笑着好奇问道:“没想到嵇公子还有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们说一下,如果是我们认识的,也好牵线搭桥。”她这话里已经有了几分暗示的意味。


    嵇临奚握紧手中的酒杯,仰起俊美面容闭了闭眼,“我喜欢的人啊……”


    美人公子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的喉结肉眼可见的鼓动了下。


    “他肤如白玉,貌美动人,有如仙人一般……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身份,贵气至极……”


    听完嵇临奚的描述,赵父赵母就知道不是自己家的姑娘了,他们下意识去看女儿,却见赵韵也听得十分认真,还好奇道:“听起来倒像是高门大户的千金,怪不得嵇公子喜欢。”


    “若是我,我也会喜欢的。”


    唉,她喜欢的那位公子。


    也是如嵇公子说的那样,和仙人一般,亦是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身份,无比贵气。


    两人在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完后,嵇临奚道:“我现在离他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只望科举高中,能走进他的心里。”


    赵韵眼中露出几分艳羡。


    嵇公子还有希望能通过科举高中走到那高门大户的千金面前,她却只能将那位公子埋进心中,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因为她此生都再见不了对方了。


    京城,那般遥远华丽之处,这两个字在人心里转一圈,都能叫人生出难以避开的颓丧来。


    ……


    喝了酒,吃了饭,嵇临奚起身告辞。


    他背着包袱往马车驿站走去,适才的醉酒羞赧神态已经没了彻底,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夕阳映在眼中,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赵父一开口,他就知道对方的试探之意了。


    平心而论,在赵韵与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后,自己这样的人能搭上赵韵,已经是上上乘的选择了。


    只他已对美人公子一片痴意,虽美人公子于他如头顶这片天穹一样遥不可及,他却犹不死心,想登天摘月。


    步行良久,到了马车驿站,嵇临奚上了马车告知回怀夫子与齐娘子的上江镇,便从包袱里摸出书来读,读了没多久,眼睛一闭,困倦睡去。


    梦中红烛金盏,纱层曼曼,如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他抱着身穿嫁衣的美人公子坐在身上,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在车轮滚动的轱辘声中,嵇临奚陷入一场酣眠好梦,嘴角流露出陶醉笑意,衣襟也陷入一片湿润中来。


    ……


    八月中,乡试。


    地点定在荆州的省城江陵。


    从邕城赶往江陵要两日的时间,嵇临奚早早做了准备,干粮、更换的衣物,还有随读的书箱,里面装的都是他在路上要读的书和要写的卷子,满满一箱,原本怀夫子准备给他提上马车,弯腰用力,一声闷哼,提不动不说,还闪了老腰,被齐娘子笑话,嵇临奚忙过来提,单手一抓,箱子便被他放在马车上。


    怀修永手锤着腰喘气:“你怎么带这么多?”


    嵇临奚扶他,一脸愧疚之色:“学生想着路上多读一点算一点,忍不住就带多了些。”


    “你……算了。”怀修永摆摆手,“你快上马车去吧,待会儿我让你师娘给我揉揉就是了。”


    “好的,老师,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怀修永慢慢直起腰,“你考试的时候认真些,真通过乡试考个举人回来,你老师我在书院从此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嵇临奚自是应得乖顺。


    他坐上通往江陵的马车,马车里只有他一人,掀开车帘,外面是茫茫夜色,明月照着前路。


    他将离邕城越来越远,也将离京城中的美人公子越来越近,一想到这里。嵇临奚的眼中忍不住露出炽热光芒来。


    ……


    入夜,整个皇宫沉入夜色中,批完奏折的景文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放到一边,已经感到些许力不从心的疲倦。


    他从放在案桌上的铜镜里看到自己两鬓掩饰不住的白发。


    “来人。”他喊。


    外面帘子掀开,内侍太监于敬年快步走进,掀开衣摆跪在地上:“陛下——”


    景文帝让他起身,起身的于敬年躬着腰来到他身边,殷勤道:“陛下可是要看牌子?”


    今年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个个都是极水灵貌美的,已经有好几位升了位份,但论受宠,谁也越不过锦绣宫那位去。之前有一正得宠的妃嫔,与锦绣宫的安贵妃相遇,不过是挑衅了几句,第二日就被降了位份,失去了帝王的宠爱。


    换作以往,景文帝要么是去安贵妃的锦绣宫里,要么是翻年轻妃嫔的牌子,但今日的他提不起来兴致,又或者从几个月以前,他就慢慢不再对男女之事感兴趣,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依旧年轻体壮,才强逼着自己流连后宫。


    床榻上妃嫔们夸陛下威武雄壮,楚景沉迷于那样的夸赞里,仿佛自己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但今日从镜中窥见的人,将他从那幻梦中打碎。


    他靠在龙椅上,闭了闭眼睛,休息片刻,开口道:“去把太子和六皇子叫过来,朕考他们的课业。”


    于敬年愣了愣,低头应了声诺,出了勤政殿,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去把太子和六皇子叫来。


    一盏茶的时间后,楚郁和楚绥都到了勤政殿外。


    殿门敞开,两人进入其中。


    “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文帝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最在意的两个孩子身上,“平身吧。”


    楚郁站直身体,一旁的楚绥也跟着站了起来。


    真年轻啊。


    楚景想。


    他的两个孩子,都正是最好的年纪。


    可自己却已经开始老了。


    时间的流逝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曾经骄傲的,得意的,都在慢慢离他远去,也正因如此,他才忍不住的感到恐慌,想去抓住自己还能抓住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自己连能抓住的东西抓不住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皇帝,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可他不甘。


    人的一生为何如此之短,短到他还没享受够权力与欲望的滋味,就已经感受到被权力与欲望吞噬淹没再被抛弃的恐惧。


    “太子。”他打起精神,挺直了脊背,让自己还和以往威严,坚不可摧。


    “儿臣在。”楚郁上前一步拱手,铜灯烛光下,那张面容沉静而冷淡,琉璃一般的瞳孔,望着反光的光洁地面。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东宫里埋头苦读。”


    “听闻乡试开考,儿臣闲来无事,看了些和科考有关的书。”清越平静的嗓音。


    “绥儿,你呢?”楚景看向了楚绥。


    楚绥怔了片刻,脑中回想自己看过的书籍,小声道:“儿臣最近……最近看了《商君书》《资治通鉴》……”


    两人回复落在耳中,楚景笑了笑:“你倒是勤奋,《商君书》都看了,你母妃让你看的吧?”


    “是儿臣自己想看的。”楚绥按照母妃给的说辞回道。


    他的话,楚景是半点不信的。


    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幼时最爱的就是玩乐,斗蛐蛐、雕木、看皮影戏戏,后面被他的母妃逼着,才慢慢开始看书,却也没什么大的进展。


    第36章


    “既然看了,可有用心?”


    “有用心。”


    “那便答一下《商君书》的驭民五术罢。”


    楚绥磕磕跘跘倒也背了出来。


    “驭民五术,乃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他本以为这样能看到父皇满意称赞的眼神,却只见楚景略有失望地闭上眼睛,“不错。”


    既是不错,为何父皇神情依旧失望?


    “太子。”


    “儿臣在。”


    “《商君书》的驭民五术,你这个当太子的,也该知道吧?”


    楚郁垂眸,“一如六弟刚才所答,愚民,为统一思想,让百姓劳其所劳,静其所静,弱民,为愚民一道,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为稳君主统治牢固,疲民,要为百姓找寻能作之事,让其无暇生乱,辱民……”


    他若天光清朗的嗓音静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让百姓没有自尊自信,使其尊官敬君,贫民,使百姓身上的钱财只够家庭生活,如此不会产生安逸偷懒的心态,懈怠农田生产,国以农为本,百姓为生计忙于农事,国才能富强。”


    “此为驭民五术,还有一术,此五术不通之人,当杀之,此为驭民六术。”


    楚景睁开眼睛,定定注视着他,而后转头看向一旁脸颊有些泛白的六皇子楚绥,“听明白了吗,绥儿。”


    楚绥嗓音艰涩:“儿臣听明白了,儿臣不该死读书。”


    楚景笑了笑:“你离太子还有一段距离,要努力啊。”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后,强撑着精神的楚景这才露出了一些疲色,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最近多努力些。”


    “是,父皇。”


    齐齐行礼告别的二人离开了勤政殿。


    甫一踏出殿门的楚绥,愤恨看了一眼楚郁,口中发出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不甘的冷笑,甩袖抬脚离开了,勤政殿的殿门还没关,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楚景那双沉色浓郁眼中。


    ……


    楚郁才刚回到东宫,没待多久皇后那边就派人说请他过去用膳。


    皇宫的栖霞宫富丽堂皇,颇有中宫主殿的气势,檀木圆桌上,碗筷已经摆好,皇后正坐在那里,看他来,抬起眼,微微一笑道:“郁儿,你来了啊。”


    “儿臣见过母后。”


    “母子之间,何须多礼,快坐吧。”


    楚郁落座,母子俩一同用膳,虽气氛沉寂,却有温馨的气氛默默流淌,直到皇后开了口:“刚才你父皇叫你与六皇子考课业,如何?”


    楚郁回道:“父皇所问,皆已答出。”


    “六皇子呢?”


    “六弟进步不小。”


    “你父皇说了什么?”


    “父皇说我与六弟还要再努力。”


    “没有了?”


    “没有了。”


    竹筷搁置在碗碟上,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旁的宫人,纷纷跪倒在地上,皇后面色冰冷:“怎么会没有呢?你父皇不是还说了,他离太子还有一段距离,让他多努力吗?”


    楚郁看了一眼那些颤抖着肩膀的宫人,吩咐了句:“你们下去吧,孤与母后有话要说。”


    待到宫人如蒙大赦般快步离去,他起身,扶住皇后肩膀,“母后,我的太子之位现在还是稳固的,您不要忧心……”


    “现在稳固,以后呢?”皇后侧头望着他,那张原本貌美端庄的面容,此刻上面布满扭曲的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他想废了你……他想废了你!”


    哪怕竭力控制,她的嘴唇还是颤抖着:“他不是说六皇子读书的天赋离你还有一段距离,而是在说他当太子还有一段距离!他想让六皇子取代你的位置!”


    “母后,您先平静下来……”


    楚郁试图安抚,只他的安抚对如今已经陷入自我世界的皇后毫无作用,“皇儿!”从懂事开始就被当作太子妃抚养的皇后,此刻牢牢抓紧了他的手臂:“若是你被废了太子之位,我们母子俩只有死路一条,母后死了没事,可若是你也死了……”


    “太子不是那么容易被废的,母后。”楚郁放柔嗓音打断她,“您且宽心些,只要儿臣不出错,父皇废不了儿臣。”


    皇后厉声道:“可是他是皇上!本宫了解他,只要他铁了心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的,天家无父子,你与他更全无半点父子之情,他的那点父子之情全部给了楚绥那个没用的废物,你要本宫宽心,本宫如何能宽心?!”


    绝望痛恨中,皇后一把推开楚郁,将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椅子花瓶也难逃她的手掌。


    一番发作,满是狼藉。


    曾经温柔慈爱的女人,在这后宫之中,哪怕作为后宫之主,也被模糊了曾经的自我,变成如今这般偏执。


    “楚景……楚景……”她又喊,声音如杜鹃泣血,充满了哀鸣。


    ……


    两日的奔波,嵇临奚终于来到江陵,他下了船,伸展着肢体,船舟已经慢慢远去,他身上挂着鼓胀的包袱,脚下是他硕果累累的书箱。


    伸了个懒腰,嵇临奚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尽快找一处住宿的地方揽着他和美人公子的小黄文睡个好觉。


    他是提前几日来的。


    怀夫子说了,乡试一个州府过了县试的学子都要涌往江陵,来晚的,到时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在外面打地铺。


    虽提前几日,客栈却已经提价了,普遍都是十五两一晚,只怕再往后两日,还会变成二十两一晚。


    嵇临奚敏锐嗅到其中商机,一口气想订下几间房间,但这样的商机,早就为人所知晓,客栈老板冷淡说一人的身份户籍只能租一间。


    他只好租了一间上房。


    有能享受的条件,就不要去吃苦,只有蠢人身上有钱才会去吃苦,这是他一直信奉的真理,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僵硬酸痛的四肢都得到了放松,他舒畅地长舒一口气,而后翻身打开书箱,将压在最底下那一沓小心翼翼整理得齐齐整整的黑字白纸取了出来。


    这可是自己的精神食粮。


    嵇临奚洋洋得意作想。


    他拿枕头抵着背,望着那些香艳字词时,只觉得这段时日坐在马车里,又坐在船舟上顶着晕晕晃晃看书的痛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整个人仿佛赤着身体躺在一泓温泉中,全身上下都毛孔都张开,温泉的水渗进身体里每一处,岂是一个逸字能形容。


    亲手作写,美人公子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明明白白。


    玉容雪脸上眉尾的小痣。


    修长白腿秾纤合度。


    纤细可揽入怀中的腰。


    ……


    才望了片刻,嵇临奚就分分明明地立了。


    他也不是那等遮掩造作之人,有了感觉,便轻轻亲了亲纸页,而后放在一旁拿出被他抚得已经有些旧色的玉棋,塞入胸膛中感受那玉凉的温度,手钻入被子里,勤奋细致地忙碌去了。


    释放之后,轻手轻脚从床榻上起身,洗干净手擦干,这才回到床边将纸页重新对齐,一点褶皱都要翻来覆去抹平,重新放回在纸箱之中。


    本是睡意正浓,想了想,还是又拿起本诗集握在手中,直到看得撑不住,嵇临奚这才把书一扔,翻身背对着外面明亮的光彩,沉沉睡了。


    这一睡就是七个时辰,再醒来时,正是清晨,腹中饥肠辘辘,发出咕叽咕叽的叫声,他随便洗漱了下,下了楼,叫小二送来饭菜,坐在窗边一边吹风,一边埋头干饭一边听其它人说话。


    乡试在即,百姓们的话题也是关于科考的。


    “啧啧,这届科考的贫民学子,可比往年困难上许多。”


    “此话怎讲?”


    “听说京城与浙州不少天才子弟下场了,教育资源摆在那里,是越不过去的天堑门槛,贫民学子想要考过他们前头去,怕是不太能哦。”


    “我也听到了,听说京城,就连沈二公子也下场了!”


    听到这熟悉的沈二公子四个字,原本还神情懒散的嵇临奚一下坐直了身体,眼中迸发出亮光。


    难道!莫不是!!是他所想的美人公子吗?!


    他……他……他竟也和自己一样,参加了这次的科举考试吗?


    如此说来,若是自己通过乡试,去往京城参加会试时,岂不是能与美人公子再次相逢?!


    听到这个消息,他心血沸腾,强按下上前打探的心思继续听下去。


    “沈二公子若下场,这届状元,也只能落到沈二公子头上了。”


    嵇临奚点头,面带笑容。


    不错,不错,美人公子那般容色文采,拿个科举状元必如探囊取物,轻轻松松。


    自己嘛,勉强拿个榜眼便是。


    “那剩下的榜眼和探花,听说王相家的公子也要下场,浙州青阳公主之子娄小郡王也要参加这次乡试,如此一来,贫民学子想要在殿试里拿到这两个位置,简直是痴心妄想。”


    “便是看在王相和青阳公主的面子上,陛下也不能将这两个位置落在一个平民头顶,否则那不就是打这两个人的脸吗?世家大族集尽资源培养的孩子,居然比不过一个平民百姓,还不被笑话死。”


    这话对于备战榜眼之位信心满满的嵇临奚来说,无异于天降噩耗,他睁大眼睛,说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


    什么?


    嵇临奚虽心比天高,却也不是盲目自信的蠢物,一听这话,就知哪怕自己通过这次乡试,未来科考路上依旧是一山高一山的困难重重,而这些拦在他面前的山,不是说通过自身努力就可以跨越过去的。


    震惊之后,他抓耳挠腮。


    若真如这群人所说,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聪慧如他,此时竟也想不出办法来。


    难道就要让他这么放弃,甘居于这群人下面默默无闻?


    美人公子给了他如此机遇,他却只能抓住一角,以后随随便便去一个偏远地方当知县,然后熬资历熬到垂垂老矣?


    等他熬成权臣,他和美人公子之间,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说不定那时美人公子已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又或者落入别人怀中,与他人喜结连理。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一个,都让嵇临奚稍稍一想,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不可,不可,不可啊!!!


    他想的是权力和美人都在怀中,而不是拥着权力目看美人和他人恩爱,若是如此,那自己写的那些带颜色的话本子,不就成了为他人和美人公子而作的吗?


    嵇临奚紧咬牙齿,面色一变一变又一变,已然没了听下去的心情,说是方寸大乱也不为过,饭也吃不下去了,才吃了两口就打算回房中思考对策。


    只他才起身,就有几人朝他走了过来。


    这几人亦是一副书生打扮,听完旁人刚才所言,心绪难宁,视线一扫,看到嵇临奚面色时而震惊,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悲痛,以为双方都是一样的心情,便忍不住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敢问兄台,可也是此次参加乡试的学子?”其中看着最文雅的俊秀书生,对嵇临奚行了一个同窗礼。


    心情不佳的嵇临奚皱眉看去。


    那人看他脸色不虞,更加笃定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的想法,叹了叹气,安抚嵇临奚道:“看来我们还真是运气不好,竟撞上了京浙两地世家大族的子弟齐齐下场。”


    “在下苏齐礼,乃江陵本地书院的学子,不知兄台来自?”


    江陵本地?


    那身上一定有不少钱吧?


    原本打算不作理睬的嵇临奚扫了对方身上一眼,缓了脸色回道:“在下嵇临奚,来自邕城县的岳天书院。”


    “原来是嵇兄。”苏齐礼对着他又敬了敬礼,面色友好无比,朝嵇临奚亲亲热热道:“正所谓,天下贫苦学子皆一家,今日也是有缘才能相遇,不知能否交个朋友?”


    天下贫苦学子是一家?


    可他见这人衣着,也贫苦不到哪里去。


    正值乡试期间,此人无事献勤勤,断定非奸即盗。


    嵇临奚眼珠动了动,笑了:“好啊。”


    他也拱起手来,一副君子文人的做派:“那以后就请苏兄多多指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名叫苏齐礼的秀才,将身边其余几人都介绍给嵇临奚认识,有一位和苏齐礼都是江陵的学子,另外两人,都是来自蚩城县。


    提及刚才所听之事,嵇临奚掩面叹息:“苦读多载,没想到一下场就遇上这样的事,怎能不叫人伤心难过。”他放下手,哀叹着朝苏齐礼打听:“苏兄,你可知怎么这么多官员世家子弟也参加了这次科举?”


    苏齐礼朝左右看了眼,伸手将他拉至自己身边,示意另外几人也围过来,而后小声朝着众人道:“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城当名小官,听他说,当今的皇帝陛下四十多岁,身体情况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今有几位大臣也到了快致仕的年纪,今年下场的,明年就能进入朝堂,这种时期,但凡有能力的,未来几年里,都会得到重用,升迁速度可比以前快多了,不再是拼命熬资历。”


    “你们想啊,若是陛下他……”苏齐礼以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按下声音继续道:“不行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太子或者六皇子上位,有句话说得好啊,新朝天子任新臣,所以很多官员世家的子弟,才投身往这次科举考试中,为的就是稳住自己家族的地位,也为自己奔一个前程,不然他们怎么会齐齐选在这个时候参加科考?”


    贫民学子只知道抓住每次科举的机会,而头顶上的那些世家大官却精明多了,知道何时下场,才能家族利益最大化。


    第37章


    回到房间的嵇临奚,顿失了刚才在那些学子面前的伪装,他关上门,手掌紧握成拳,一步步走到床前。


    他有天资,有智慧,没日没夜的苦读,因为有着明确想要得到的目标,现在告诉他,目标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了,怎么能不叫人愤怒失望。


    为了让自己冷静些,嵇临奚将剩下的银票,怀中的玉棋,随身携带的玉痕膏放在桌上,望着他们想着美人公子才能冷静下来。


    “是了,那是明年的殿试……”


    “嵇临奚,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乡试。”


    他向来习惯考虑深远,偏就这样的习惯,在此时放大了他的忧虑和不安,意识到这点的嵇临奚,凭借着美人公子留下来的东西迅速冷静了自身。


    “原来如此。”


    他此时约莫已经明白了苏齐礼的手段。


    借由此事影响其它参考乡试的学子,如此紧要关头,心乱了,考试时也难免发挥失常,要知越是重要的考试,越要沉心静气,心不沉气不静,就难以超常发挥。


    现在不过乡试,急那些事做什,等过了乡试再急也不迟。


    一手拿着在美人公子手中停留的玉棋,一手拿着美人公子亲自赏赐到他的手中的玉痕膏,嵇临奚挨个抵在唇边亲了亲,虔诚不已道:“公子,您可一定要保佑小人啊,保佑小人能高中榜眼,升官发财好生伺候你。”


    他不要做二甲被赐进士出身,更不要三甲被赐同进士,要做就做一甲进士及第,如此方才能大展宏图,拥美人入怀。


    ……


    乡试开考前日,江陵客栈的房已经遍寻不到,不少学子只能选择在外打地铺,到底是八月天爽,过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钱的学子却开始洒钱买房。


    三十两买不到,就五十两、一百两……


    要不说这些有钱的学子能造腾呢,钱财在他们的眼中,就和纸没什么区别,有不少学子在中赚钱,贪财的嵇临奚却忍住没动作。


    他自己从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小人,知道这个时候不少贼人会趁此机会偷盗,一是此时鱼龙混杂,丢了东西难以找寻,二是就算被抓到学子忙于乡试也会无心计较,顶多打骂一顿。


    他书箱中紧要之物甚多,尤其是那些个儿珍藏的亲自撰写的本子,若真是被偷了去,那他连哭的地都找不到了。


    不过区区百两,哪及美人与前途重要,最后一天,他在房间里披衣定心,一连作诗数首,确定没问题了这才上床睡觉,养精蓄锐充足后,第二日清晨,拿着县学给的推荐做保文书与县试过试文书,随着乌泱泱的人群进贡院参考去了。


    ……


    乡试一连九日,结束后九月初放榜,在具体放榜的前几日会有人各处通传,等到放榜那天,众多学子会各自奔赴往自己当初考试的地方看榜,因此时桂花开得正浓郁,也称之为桂榜。


    放榜当日,嵇临奚再度来到江陵,参考乡试的人虽然比县试少了一点,但是各县城加起来也没少到哪里去,因为是正规的科举第一考,很多路人都想凑个热闹,以至于还没有开榜,人就已经多得不行。


    “嵇兄!”一道耳熟的呼唤,嵇临奚回头望去,见是苏齐礼和他身边几位熟识的学子,几人朝他走来,苏齐礼笑意盈盈问他:“嵇兄感觉自己考得如何?有没有把握?”


    嵇临奚心中自然有过乡试的把握,若他连乡试的把握都没有,怎么敢攀折榜眼的位置,但面对不认识的人,也只作忧愁惶惶不安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希望能过吧。”


    苏齐礼来拍他肩膀:“我相信以嵇兄的实力,定能考过。”


    “哪里,苏兄才是能考过之人。”


    两人互相恭维两句,苏齐礼就和旁人说话去了,嵇临奚在旁不动声色观察着几人,过了片刻,一声锣鼓鸣响,只见新任知府由两队卫兵护送而来,怀中还抱着红绸,这次可比县试的时候严谨许多,挂上红榜后,新任知府转身说了几句和县太爷差不多的话后就带着人离开了。


    荆州新任知府一走,众人乌泱泱朝红榜挤去,嵇临奚也跟着众人一起挤往里面,衣衫发丝凌乱时,挤到最内侧,从最上开始扫,自己的名字赫然位列第一!


    “这第一是谁啊!嵇临奚?!”


    “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岳天书院的?”


    人群窃窃私语。


    跟着嵇临奚往里面钻的苏齐礼几人,听到第一是他,面色变了变,苏齐礼很快调整表情,大喜朝嵇临奚道:“恭喜嵇兄,贺喜嵇兄,你可是第一!”


    乡试第一名会被赐予解元的称号,能考中解元的,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会试也能通过,就要看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


    看到自己的名字挂在榜首上,嵇临奚虽没多意外,却也掩不住满脸喜色。


    过了!他又过了!


    还是第一!


    接下来只要再过会试殿试,他就能草鱼跃上龙门——逆天改命,可偏偏这两道考试才是接下来最困难的。


    “嵇兄?”以为他还没反应过来,苏齐礼又推了他一把,“你是第一名!”


    嵇临奚转头,也装作一副愕然样子,指了指自己:“我?我居然是第一……”随即一副自己走了大运的样子,喜不自胜道:“我都没想到我自己会是第一!我居然是第一!”


    看见他的模样,众人心想果然是走了狗屎运,那些真有解元实力的,就算中了解元也能面不改色。


    再往下看,苏齐礼也看见了自己。


    “我是第五名!我也过了!”


    荆州的乡试共有三十多个名额,只要在榜上的,都能在明年二月份去往京城参加会是,多年苦读,为的就是一朝高中!


    “我也过了,我在三十三名!我最后一个!”和苏齐礼认识的又一学子,也兴奋不已地说着。


    “我呢?没有我吗?苏兄你帮我再仔细看一眼,看有没有我!”


    “还有我,我也没看见我,是我看遗漏了吗!”


    “我是没考上吗?也没我的名字……”


    “别急,我帮你们重新看一眼。”苏齐礼语气温和地说着,又从头到尾扫了下,而后为难回头:“好像……是真没有你们的名字。”


    三人脸色一白,“竟然没有吗?”


    “怎么可能……我平常在书院里都是第一名的,怎么会没有我?”其中一人推开前面的人,不可置信地再看一遍,却依旧没看到自己的名字,身体顿时失去了力气,若不是身旁的人快一步扶住他,他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苏齐礼叹了叹气,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安兄,大不了等下次科举开始时再参与便是,以你的实力,下次一定有你。”


    被安慰的安兄叫安华,来自蚩城县,闭了闭眼,眼中流出清泪道:“下次……下次又要过几年,人生能有几个几年……”


    他擦了擦泪水,露出满是歉意的神情,说了句抱歉自己想去外面清净清净,就踉踉跄跄走出人群了。


    ……


    结果已定,准备告别的嵇临奚被苏齐礼挽留住,说要请喝一场酒,当作庆祝,还让他这个当解元的不要因为看不起他们而推卸,苏齐礼如此说了,不宰一顿也不是嵇临奚的风格,当即欣然前往。


    苏齐礼定的是江陵最好的酒楼厢房,可见财力阔绰,与其同时,还有其它不少学子也应约而来,一个厢房里,竟有足足十几位,再听姓名,有三分之二都在此次通过乡试的榜上,看着苏齐礼在中游刃有余的模样,嵇临奚眼神闪烁了下,越发觉得苏齐礼这人不简单。


    “嵇兄!”仿佛喝醉了的苏齐礼,来拍他的肩膀,将他介绍给众人:“他就是我们这次乡试的解元!”他脸颊潮红,“来,嵇兄,我敬你一杯!”


    嵇临奚看着送到眼前的酒杯,与之碰了碰,声称自己也只是侥幸才夺得解元,还不知会试结果会如何。


    一群人来敬他酒,席间热闹得不行,随着时间的过去,其中没考上的学子已经陆续给苏齐礼作别离开了,等到月上柳梢头时,厢房中留下来的也只是不够尽兴的举人们。


    就在这时,苏齐礼说还有一个惊喜,在众人询问时,拍了拍手掌。


    只见门朝两边推开,十几名美貌的女子鱼贯而入。


    这些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容貌有的艳丽、有的清秀、有的妩媚,每一个皆是上佳的好颜色。


    “公子——”


    这些刚过了乡试的举人,大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往常里为了科考吃苦隐忍,现在这么多的美貌女子站在眼前,娇嗔一句公子,眼睛都给看直了。


    “这……这……”


    俊秀文弱的苏齐礼,十分体贴地说:“我们好不容易过了乡试成为举人,不得放肆那么一日吗?这些姑娘都是我特地为哥哥们寻来的,让她们来与我们饮酒作乐,共享这份欢喜。”


    “对呀,公子,我们还没和举人喝过酒呢,可否赏个脸,陪小女子们喝一杯?让小女子们也沾沾举人的光彩……”


    自古以来,多数男子都难逃情色一关,眼下吃饱喝足,可不就思那见不得光的东西?于是仰头笑着说好,抬起酒杯与她们饮了起来,有的女子来喂酒,还拿嘴去接,目光对视间,皆是意动不已。


    见嵇临奚还在夹菜没有动作,苏齐礼朝其中一个容貌端庄秀丽的女子使了使眼色,对方微不可见点头,迈着莲步走到嵇临奚身前,垂首,目光中满是崇敬道:“这位想必就是此次荆州乡试考中解元的嵇公子罢?不知道小女子能否有这个荣幸,与嵇公子饮一杯酒?”


    嵇临奚放下筷子,正当苏齐礼以为他要去拿酒杯时,却见他站起身来,对自个儿拱了拱手,有几分醉醺醺的姿态道:“苏兄,时间已晚,我喝醉了,要去找个地处休息,你们……你们慢慢喝罢……”


    苏齐礼面露错愕之色,显然是想不到这样的美人在前,嵇临奚居然要走。


    “临奚兄,再喝会儿吧。”他拉住人想要挽留,暧昧暗示道:“这可是江陵的花魁雾梦姑娘,有多少人想与她喝酒还喝不上呢。”


    嵇临奚却俨然喝多了的样子,打嗝摆手道:“那……那不行……”


    “实不相瞒啊苏兄!”他抓住苏齐礼的肩膀,磕磕绊绊道:“在下已有意中人,我那意中人,貌美如仙不说,也性若冷月,高贵至极,若是叫我那意中人知道我喝花酒,”便是一口酒气吐在苏齐礼脸上,熏得苏齐礼撇过头去,“我不知道作何交代啊,嗝……”


    第38章


    不顾苏齐礼挽留的嵇临奚,打开门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厢房,回手关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里面的秽乱景象,低垂的头颅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他佯装醉得不成样子走出了酒楼,夜风习习,明月高挂在天穹上,嘴里哼着诗词曲调,独自享受着这番惬意时刻。


    苏齐礼确实大方。


    好酒好宴的招待着,只有的蠢货看不清蜜糖背后的砒霜,美人当前被下半身操控失去了神智,殊不知今日一留,明日就会败了名声,到时哪怕过了会试想求人举荐,有了这样的名声,也没人敢举,最后无外是打发去偏远地处当小官小吏。


    况且,什么美人,还能美过他的美人公子?


    只稍美人公子一个眼神,这世间不知多少美貌男女都要鱼沉花羞,他嵇临奚,不就是美人公子的衣下之臣吗?


    也是喝得太多,嵇临奚走在漫漫长街上,醉意上涌,四周店面旗帜飞扬,在他眼中都成了金丝软纱,他脚步不稳往前走了两步,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整个人摔在地上。


    蠕动了两下,嵇临奚翻过身,呈大字型地躺在地上,头顶上的明月,就那样正对着他,月光如银纱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眼中,明月也变成了美人公子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美人公子却是蹙眉,无比忧愁地望着他。


    嵇临奚忍不住心疼,朝着天上的月伸出手,口中痴痴喃喃着:“怎么还皱眉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予我说,我都能……我都能……”我都能为你解决掉。


    话还没说完,他撅嘴朝着月亮的方向一亲,脑袋一歪,就这么躺在大街上呼呼大睡,只是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咧开,银丝顺着嘴角而下,俨然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


    深夜。


    京城。


    殿里的香雾丝丝缕缕从角落里的镂空香炉里渗出,从浅眠中苏醒的楚郁再难入睡,他从床上起身,掀开床幔下了床,赤脚在宫殿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内务府不久前送来的铜铃面前。


    由一串红绳串成的铜铃,规格大小不一,底部是刻着花纹的青铜托盘,手臂般的长度,两侧是青铜竖起的固壁,红绳从中穿过紧绷,吊在上面的铜铃安稳不动。


    他蹲着身,抱住膝盖看了片刻,而后伸手,轻轻勾了铜铃下方的绳带。


    叮铃……


    叮铃铃……


    不同韵致的铃声在晃荡中作响,他半张脸颊贴在雪白亵衣的手臂上,快要燃尽的烛火落进琥珀色的瞳孔中,像是琉璃盏里点亮了一点星芒,在摆动的铜铃中,他的神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唇角微微掀出上扬的弧度。


    ……


    睡了半晚的嵇临奚在天还未明时从大街上爬了起来,他实实在在又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梦里昨日来给他敬酒的娘子变成了美人公子,他原本满心不屑,撇头看去就见是美人公子莹白的脸庞。


    美人公子穿着敬酒娘子的衣裳,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一眉一眼无不令人心魂颠倒,微一张口,就是仙音袅袅,“嵇公子,我的酒……你也不喝吗?”


    他狠狠吞了吞口水,直勾勾盯着美人公子,口中结结巴巴着:“喝,喝!怎么不……怎么不喝?我喝的!”


    于是就那么握着美人公子的手腕,一边注视美人公子一边嘴唇凑到杯前,张嘴将里面的酒饮尽。


    真是好香的酒啊。


    他从未喝过这么香的酒,说是神仙佳酿也不为过,因为太香太醇,他一下就醉了。


    “呀!”美人公子轻轻叫了一声,脸上浮日淡淡羞意:“嵇公子,不是让你喝我的酒,是让你和我碰杯喝酒……”


    碰杯喝?那不就是交杯酒吗?


    他忙端起自己的酒,碍事的苏齐礼走了过来,嘴里说什么他没听清,只隐约听到什么小兄弟需要我帮忙吗,帮忙?帮什么忙?他不需要帮忙!


    便将人一把推开,整个人贴到美人公子身上,将自己的酒杯交缠了过去,“碰杯……碰杯好啊……”


    “是碰杯,不是交杯呐,嵇公子,你……”美人公子咬咬牙,嗔了他一句,“好下流啊。”


    下流,下流?哦,对,没错,他是下流的。


    于是假的交杯酒成了真的交杯酒。


    所谓的学子宴也变成了洞房花烛夜。


    他心满意足抱着木柱子又舔又蹭,正巧有店家开门准备做生意,打着哈欠嘎吱推开门,就看见一团黑影黏糊糊裹在门口柱子上,口中还发出嘿嘿嘿嘶溜嘶溜的声音,一声尖叫,然后提着门后的棍子来打,就这么把嵇临奚从美梦中一下打醒,从地上猛地坐起,脑袋还正砸在木柱下,痛得他捂着脑袋嗷呜嗷呜叫。


    “谁?谁打我?”


    原来是个人,不知是哪里来的醉鬼,店家大松一口气,接着就是火上心头,骂道:“神经病啊!喝醉了不会自己找个地方睡睡到我店外面,还以为是鬼,骇死人了!”


    在这充满怒火的声音中,嵇临奚一下就清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口中道着歉,捂着额头有些晕乎乎地离开了,到了马车驿站,一屁股坐进一辆马车里,在对方问公子去哪儿的询问里,按揉着脑门说去码头。


    “唉。”


    充满怨气的叹息。


    就不能等他做完了再打吗?这下好了,一场春宵又化为乌有。


    他和美人公子的恩爱甜蜜啊!!!!!!!!!


    ……


    回到岳天书院的嵇临奚满身狼狈,怀修永还以为他没考过,正准备安慰说再等下一次,不想下一刻就从嵇临奚口中得知了考上了乡试的消息。


    “什么!乡试解元!你!”怀修永一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你是不是看错了!”


    嵇临奚挥舞着筷子吃粥:“是解元没错。”


    再三确认真是解元以后,怀修永忍不住起身踱步,一边踱步一边锤手,“居然是解元,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哐哐哐哐。


    嫌筷子吃太慢,端着碗一饮而尽的嵇临奚回头:“什么如何是好?老师?”


    怀修永回头,脸上表情不知是羡慕还是妒忌亦或是得意欣慰,总之缤纷多彩,复杂无比,“你才入学一年时间不到,就考了乡试的解元,这样叫其它学子的活路在哪里?”


    “须知有的人从五六岁就开始读书,却连县试都没考过准备第二回,你这个去年才入学连末考都全是丙等交了高束脩的学生,今年却能拿乡试解元了。”


    “这样的事迹,保管没多久就能传到京城,连京城那些世家大族的学子,都要高看你好几眼。”


    嵇临奚舔了舔碗里的粥,眼中骤然迸发出巨大光彩:“京城也能知道?!”


    这岂不是说,还没到会考,美人公子就能旁人口中听到他嵇临奚的名声了?


    他是个惯会臆想的人,不过这么一句,立刻就联想到两人再会时,美人公子自高处垂下望他,满是惊叹称赞的目光。


    “原来你就是那传闻中不过一年就高中解元的嵇临奚。”


    “果然生得昂藏七尺、轩然霞举,非同凡人。”


    他噔时放下碗,读书动力又起,觉得此时虽然疲惫,却还能啃完两本书再好好睡一觉。


    只是还不等嵇临奚去翻书,他高中解元的消息已经由熟悉邕城事务的新任知县传到岳天书院,山长带着其它夫子与新任知县匆匆赶来了。


    咚咚咚、


    咚咚咚……


    外面传来山长的声音,让怀修永开门,说县太爷带了朝廷的赏金和赐禄来给嵇临奚,还有秋日宴的请帖。


    ……


    第39章


    听到知县来了,怀修永带着嵇临奚踏出门去。


    “你就是这次高中解元的嵇临奚?”上次所见威风凛凛令人畏惧的知县,这次笑容满面,满脸的亲和之色。


    “学生嵇临奚见过知县大人。”嵇临奚拱手行礼道。


    知县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他,称赞道:“不错,不错,不愧是解元公,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随即他正了正脸色,交代了来意,一旁师爷也顺势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木盘盖帕揭开,知县在旁道:“这是朝廷赏赐下来的银两,请嵇解元收下。”


    “还有禄米。”


    跟在身后的衙役,也将两袋米袋提了出来。


    嵇临奚忙露感激之色收下。


    知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请柬递出,“过两日本官将会为此次中举的举人举办一场秋日宴,请嵇解元务必要来。”


    怀修永从他怀中把放着银子的托盘取过,示意他快去接,嵇临奚当即伸出双手虔诚接过,恭敬不已道:“学生一定会去的,多谢知县大人抬爱。”


    将朝廷让送的东西送了,请柬也给出去了,知县大人目光暗自含着艳羡地望了嵇临奚一眼。


    自己二十七岁才过了乡试,这邕城知县也是撞了运才被调上来,眼前这高中解元的学子却才十九不到的年纪,可见若是过了会试,未来的官路要比自己好上不少。


    不过是各人有各命罢了。


    他藏住心中叹息,又与嵇临奚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知县一走,原本还算安静的山长夫子们也围着他一番庆祝起来,山长更是握住他的手,说要将他之前交的束脩全部退回,还要给他安排单独的斗室,所有费用全免,让他全心全意备考明年春闱。


    ……


    到了秋日宴那一晚,嵇临奚换上一身新衣,他原本皮相就上佳,一番折腾下,更是丰神俊朗,俨然有几分仙人之姿。对着铜镜,嵇临奚来来回回整理自身,在理了额角一点碎发后,不由得对镜开始揣测如今的自己是否能与美人公子相配了。


    结论还是差那么一点。


    他嵇临奚不过是白骨骷髅修成的假仙,美人公子是真仙,假仙和真仙一比,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段距离。


    可假仙的他已经迫不及待去到真仙身边,好生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了。


    眼看到了宴会快开始的时间,他凝了凝神,和怀夫子告别后乘坐马车前往县衙。抵达县衙,师爷将他亲自迎往里面,里面已经张灯结彩,耳边能闻丝竹之声。


    进了设好的宴厅,只见里面人来人往,不少富商官员,听师爷一声解元公来了,一下围了上来。


    曾经如老鼠一样苟活的嵇临奚,今日也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众星捧月,人人都在恭维他嵇临奚,称他为“解元公”,又称他是“文曲星在世”,那些他从前见着要下跪讨好的官员,现下对他亲热无比,挥挥手就为他送来银两,有的几百,有的一千,曾经还为之担忧过一段时间的钱财问题,就在与这些人的觥筹交错里迎刃而解。


    “嵇解元真是年轻有为啊,这样的年纪就高中解元,未来定当前途无量!”


    “听说嵇解元去年才进的书院,今年就高中解元,真是天纵奇才!”


    “来来,再饮一杯,嵇解元,明年会试,只等你再创辉煌。”


    ……


    嵇临奚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一定继续努力,而后举杯抬手,一口饮尽,狭长眼眸中藏着锋芒。


    这一切,都是美人公子带给他的。


    若是没有美人公子赐的良籍,他就无法走上这条科考之路,若是没有公子赠予的千两白银,他也难以进入书院专心读书。


    没有当日邕城美人公子的垂怜,就没有今日风光的嵇临奚。


    他既得了这份天恩,就要抓住一切不择手段往上爬,如此才能不辜负美人公子当日施恩。


    天上星月明亮,地上烛火也未曾停歇,另外几个考上的举人,远没有嵇临奚的解元风光,只能在旁陪酒。


    一顿饭酒吃下来,几名参加这场宴席的官员看他面色坦然大方,姿态潇洒动作间又有君子之风,全然没有另外几个举人的畏手畏脚,心中已然有了盘算。


    一人开了口询问道:“不知嵇解元明年会试如何打算?”


    嵇临奚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紧了紧。


    他第二次等的机会要来了。


    这才是他来秋日宴的目的。


    从考完乡试后,他就在收集他所能搜集到的信息,从中探求攀折榜眼的路,越是搜集,就越是明白以自己一个平民学子的身份,有多难在殿试中入皇帝的眼脱颖而出。


    京中有“美人公子”与王相之子下场,王相,不就是王老爷倚仗的那位京中大官吗?听说王老爷一家罪证确凿在牢里畏罪自尽,却不曾牵连到这位王相,可见当今皇帝对王相有多宠信,正所谓爱屋及乌,若这人过了会试,殿试上皇帝不会不给他儿子一甲进士及第的脸面。


    还有浙州的那位青阳公主之子娄小郡王,这青阳公主与当今皇帝是亲兄妹,她的儿子娄小郡王也被养得才华出众,富有盛名,过会试不在话下。


    妹妹的儿子,殿试上不也得通融几分?


    如此就算他嵇临奚再如何努力,也进不了一甲前列,只能剑走偏锋。


    况且他只是荆州的解元,这各州与各州之间的解元,也有着天地一般的差别,他能作荆州解元,除了自身的努力和天赋,也有这次乡试荆州没有出众之辈的原因。


    可他努力有天赋,其它州的解元也有这东西,将这两样东西摒弃来看,剩下的就是积蕴,如“美人公子”王相之子,如青阳公主之子娄小郡王,这些人的积蕴都是他无法比得的。


    对“美人公子”,他只有亵渎之意没有竞争之心,他不再觊觎状元的位置,但榜眼和探花,他总要一个,剩下的两人就是他竞争对手。


    他要在剩下的一年时间里抹平自己与他们之间的积蕴差距,又要在殿试前解决掉至少其中一人,这样才能保证稳入一甲,进了“美人公子”的视线,赢得“美人公子”的芳心。


    两相思考,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攀附权贵。


    还是大的权贵。


    既然如苏齐礼所说,现在世家大官的子弟科举下场皆是为家族利益考虑,那么除了将宝押在自己子嗣身上以外,这些人未必不会将视线放在可以拉拢的出众平民学子身上。


    一州解元,骤然冒出,无父无母。


    嵇临奚自信自己在头顶上的大官眼里有被拉拢的价值。


    这邕城又是王相曾经的出生地,不少官员都是王相所属,若能搭上王相,打探一番王相之子的虚实,那榜眼的位置他就有莫大的指望。


    大不了搭不上王相,再行别的路子就是。


    不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没有放弃的理由。


    “不知嵇解元明年会试如何打算?”


    在那名官员问出了这样的话后,饮了酒的嵇临奚,无比“诚恳”地说着:“实不相瞒,在下打算进京进修。”


    “嵇解元要进京进修?”


    “没错。”嵇临奚一派自我审视光明霁月的风范,谦逊道:“在下虽是解元,可离真正文采卓绝之人仍有不小的距离,想要在会试上再进一步,还需继续钻研,只书院里能学的都学了,为今之计,只有赶赴京城寻求新知识。”


    在场的几个官员,闻言皆是心中错愕,眼珠忍不住转动了下。


    一则是没想到嵇临奚认知如此清晰,高中解元也不骄不躁,仍想着再进步,二是心中各有盘算。


    此人若会试再中,日后定非池中物!


    人群中,一名不怎么出声的官员,此时笑盈盈开口道:“嵇解元年纪轻轻却能有这般想法和这般毅力,自是极好的,当真是令人佩服。”


    他甫一开口,其它准备说话的官员都纷纷闭了嘴巴,就连知县,也神色震了下。


    嵇临奚从这些人的表现里判定出说话的官员官职不低,他不动声色装作没发现的样子,露出几分醉态,苦笑着道:“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实不相瞒,我出身贫寒,没有那些高门公子从小被名师教授,既无人扶我,也只能凭借自身努力往上拼搏。”便是此时,恰到好处显露两分不甘与野心。


    面前的官员果然上了钩。


    “既如此,若嵇解元不嫌弃,我可举荐你到相爷府上作学。”


    “相爷曾也是科举入仕,知晓天下寒门学子科考的苦楚,你持着我的举荐信前去京城相府,给门倌一看,便会有人将你带入府中,相府藏书众多,若能讨得相爷欢心,还会有专门的老师来教授于您,如此只要嵇解元沉下心来努力读书,会试高中一甲也不是不无可能。”


    嵇临奚来秋日宴,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心中狂喜万分,却强压着袖中手竭力克制,先是故作一怔,而后大惊,大惊之后是大喜,而后当众跪在地上,对着眼前官员深深一拜,喜极而泣道:“大人对临奚,简直是有再世恩情啊!”


    若这话对美人公子说,是十分的真情真意,对旁人就是虚情假意。


    官员显然很满意嵇临奚的表现,将嵇临奚扶起,又听嵇临奚多番言谢之辞。


    嵇临奚问他身份说以后一定要报恩。


    他道:“我乃荆州同知。”


    之后便是众人再度饮酒作贺,直到凌晨都醉醺醺之际,官员们在县衙休憩,富商和举人由知县命人负责送回家中。


    “嵇解元,小心些。”得知嵇临奚要去京城相府,扶着他的衙役小心翼翼。


    眼见把嵇临奚送进马车,衙役松了一口气,目送着车夫驾着马车离去。


    车轮在石板上滚动而过,本应醉得不省人事的嵇临奚在马车中睁开双眼,嘴角露出一抹妖邪笑容来。


    第40章


    既拿到了去往京城的举荐信,嵇临奚便准备动身前往了,得知他的决定,本以为他会继续留在书院里静心学习的怀夫子、山长及其它夫子不免得震惊。


    “你当真要去京城?”怀夫子问他,“京城繁华迷人眼,人人心思皆比井深,还是相府,稍有不慎,或许你连性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嵇临奚跪地拜了拜:“若要求会试高中,京城一行,我必须前往,还请老师与师娘好好照顾身体,待临奚携着好消息归来。”


    怀夫子看他半响,扭过头:“你既然拿定主意,我也劝服不了你,去把你的行李收齐整,见你想见的人,晚上回家里吃一顿饭罢。”


    要说想见的人,其实也没多少,但也不是没有。


    嵇临奚去了一趟寻余镇。


    他之前在赵家上工时,赵家对他多有照顾,他去乡试结算的工钱,赵家也特意多往里面添了钱。


    这趟理应去得,未免落人把柄。


    买了点东西上门,得知他过了乡试要进京准备明年的会试,赵父赵母心中复杂,只叹可惜。


    他们韵儿没这个福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是嵇临奚喜欢的是他们女儿,他们女儿未来就是官娘子,总比和他们一直做一个寻常渔女好。


    但转念一想,官娘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听说规矩多又复杂,再者世上多的是高中后忘恩负义的负心人,何须赌别人的真心?更别说这人还知晓韵儿的过去。


    如此一想两人彻底放下。


    送完礼,说了几句话嵇临奚就要辞别了,赵韵送嵇临奚离开,走出竹片围筑的院子,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第一次见还是“楚奚”的嵇公子,对方是与她差不多一样的人,看着寒酸贫瘠,叫人一眼看去,便觉得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所处两个不同的世界,如今自己还是原来的赵韵,嵇公子却已经脱胎换骨,一眼看过去,贵气万分。


    不仅如此,还要去往京城。


    外面已经有专门的马车等候,嵇临奚正要上马,赵韵忍不住叫住他。


    嵇临奚回头,“赵韵姑娘还有何事?”


    赵韵咬住嘴唇。


    她本想托嵇公子去京城,能不能帮她望一眼那位公子现在如何,可若这样的话说出来,不就袒露了自己的心意?


    她到底是女儿家,掩下心中酸涩,改了措辞道:“没什么,我祝嵇公子一路顺风。”


    嵇临奚笑着道谢。


    也是看在赵家之前对他的照顾,赵韵帮过他一把,思索片刻,他没有立刻上马车离开,而是开口道:“赵韵姑娘,既手握与官府的书契,便是掌握一半改变自己命运往上爬的机会,何不往上爬一爬?”


    “往上……爬?”赵韵费解。


    嵇临奚之前是在赵韵面前露出过自己的小人底色的,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来,展开自己的衣袍:“你看我现在,若是我拿着一千两银子,不知争取要那一个读书机会,也不会有今日解元的风光,更别提去京城相府。”


    “赵韵姑娘,你难道真甘心一直待在这寻余镇,普普通通过这一生?”


    赵韵怔怔看着他。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过寻常一生,我承认,寻常有寻常的美好之处,它让人安心。”他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可以影响人心的力量,尤其是站在马车上,自高而下俯视时,“如今你好像已经十七,要不了多久,你的父母就要操心你的婚事。”


    “接下来就是嫁人生子,还要小心提防夫君会不会知道自己以前的过往,又或者坦白了,提防对方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拿这件事来刺伤人心。”


    “你现在年轻貌美,手握和官府十年书契,一定有不少男人想要求娶你,但婚后,你难保你的夫君不会对这份书契动心,用家庭挟持教唆你拿出这份书契为他谋前程。”


    “可谋出来的前程是他的不是你的,他有了钱,你不过是他的附属,待到以后年老色衰,他纳新房小妾,你当如何?”


    赵韵不太懂嵇临奚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但从那张嘴里说出的话,让一直试图回归无忧无虑生活的她开始感到身体发冷。


    她呐呐张嘴:“我爹娘应是会给我寻一个好人的吧……”


    “赵韵姑娘,不要去试图拿自己的一生去验证一个男人的“好”,便说常席兄,你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吗?”


    “常席兄当然是一个好人。”为自己的心上人复仇不说,当初护着她从王家逃跑。


    “若是你深爱你的丈夫,丈夫意外离世,留有孤苦无依的老人,你要如何?”


    “当然是要照顾他们,给他们养老了……”


    “不养改嫁呢?”


    “太……不近人情了点,我应该不会那样做。”


    嵇临奚笑了:“如今常兄已经在外逍遥,不会再回邕城这个他认为的伤心之地,自然也不会再照顾那失去女儿的那对老人,以后他还会娶妻生子,这段过往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段想起来感慨的记忆。”


    “赵韵姑娘,此事没有谁对谁错,但是男人的好与女人的好是不一样的,你不掌握自己的命运,别人就会掌握你的命运,结果不会比你自己掌握得更好。”


    “我若是你,现下就该读书认字,凭借着身上的赏银和那份书契去寻求别的商机。”


    “嵇公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都没怎么接触这些东西,我害怕……”


    “有和官府的书契在手,还有几百两残银,赵韵姑娘,你有什么可害怕的?”


    “十年里,它能为你带来源源不断的稳定钱财,也能为你带来很多机会,便是失败了一两次,又有何妨?实在不行,你也涨了不少见识,这些见识说不定能让你受用余生,那位公子已经为你如此考虑,你若舍弃,未免可惜。”


    “我言尽于此,你若考虑后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便随自己心就好。”


    说完这些,嵇临奚不再停留,踏进马车里,放下帘子,让车夫赶马了。


    赵韵站在原地,揪着手中的手帕看着嵇临奚离去。


    往上……爬?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不适合,转身时,脑海里却浮现嵇临奚在她家中上工时努力勤奋的模样,除了认真干活的时候,手和眼睛几乎是不离书和纸卷的,便是太阳再大,衣襟和额角被汗水浸湿,也埋头苦读苦写。


    所以嵇公子才有今日的解元风光和准备赶赴京城,说不定进京以后,还能得见那位公子一面。


    倘若嵇公子交代出身份,那位公子,他一定会很开心吧?凭借嵇公子的本事,两人或许还能成为互相欣赏的好友。


    原本以为邕城分别,三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再接触贵人公子的机会,因为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却不想现在,嵇公子就要到贵人公子面前了。


    她站住脚步,回头去看,隐约有些明白嵇公子的话了。


    ……


    马车里,对赵韵说了许多的嵇临奚已经将这个人彻底抛之脑后,要说他对赵韵有多大的情谊,也只有米粒那么大一点,无关情爱,只是一起经历过事又互相帮扶过的朋友之情。


    刚才那一番话,这米粒大的情谊也尽数托在里面,话说完,情谊也就没有了。


    自己马上就要启程前往京城相府,京城——


    想到美人公子,他心中躁动,将怀中被摸得瘦了一圈的玉棋放在眼前观赏。


    去京城为求学寻找攀折榜眼的路是一方面。


    想迫切见美人公子以解相思之苦是另外一方面。


    如今,自己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甚至比想象得还要早些。


    初遇时踏进药店里轻言细语说买药的美人公子,王家府邸再遇时贵不可攀浑身病弱的美人公子,知府衙门里含笑辞别的美人公子,每一幕的美人公子,他都记在心尖上,日夜作想……


    心念一动,他低头嗅着玉棋上不存在的残留香气,而后闭上眼睛,鲜红舌尖探出在上面一舔,吞进喉中品尝,仿佛自己终于得以一亲美人芳泽,神色充满陶醉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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