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 第 111 章
◎低烧◎
谷翘从床上爬起来, 抄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她就着这杯没热气的水把药咽了下去。
这家破旅馆可真是不旺她。即使这小屋和被子冰冰凉,但她还是想倒在被窝里, 一点儿不想起。是得换个旅馆了, 可一想到还要收拾行李, 拎着行李箱一步步下楼梯,再等车, 把自己塞进车里, 再去新旅馆登记入住,把自己和行李送进新房间。以前对她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此刻被分解成一个个步骤,每一个步骤光想一想谷翘就觉得疲乏。
谷翘的身体极度想罢工, 脑子却没停止思考。
谷翘拿起了她的大哥大,闭着眼睛快速按出了一串号码, 她抢先笑着说:“表哥, 你不用来宾馆接我了, 我直接打车去找你。”说得好像他这天早晨一定会像昨天一样来接她。她这电话打过去, 就成了, 他不接她,不是因为他不想来, 而是因为她劝他不要来。
谷翘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的, 她自己说完才意识到。
按理说如果她感冒了,嗅觉应该部分丧失, 但此时却格外灵敏, 楼下浓郁的藕粉味顺着门缝钻进谷翘的鼻子。
“你感冒了?”
谷翘福至心灵, 是的, 只要说她有病,昨天的迟到也可以更理直气壮。但是谷翘对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的定位,她笑道:“有点儿,不要紧。”
电话那边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咱们直接在电话里谈吧。”
“哦。”谷翘的声音尽力显得非常有活力,比她本来的声音还要轻快,“也好,省得传染给你。”
“你还住在昨天的宾馆吧。”
“对。”
“你房间号多少?”
这次轮到谷翘惊讶,惊讶之余便是沉默。
“咱们接下来谈话的时间很长,你的大哥大接听也要漫游费,我还是直接打到你的房间。”
宾馆房间接听不需要收费。
谷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都这会儿了,她的表哥也没忘记给她省钱。可她根本没住在她说的那间旅馆。
骆培因从谷翘的沉默中,确定谷翘还住在那间弄堂里的小旅馆,并没有换。以他对谷翘的了解,她不会浪费一分可以省的钱。如果她换了一间不错的旅馆,此刻她在房间里,那她一定会用房间的电话拨打外面的电话,而不是不顾漫游费用大哥大。钱有现成的机会能省而不省,这就不是这个爱钱如命的女人的作风。
如果她没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真没有。
此刻她正窝在弄堂里的小旅馆生着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和他分手就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那她和他在一起到底有多沉重连这都比不上?他此刻宁愿谷翘真过得和她说得一样轻松。
谷翘忽略了骆培因的问题,笑着说:“我打给你吧,漫游费一分钟也就几毛钱,这个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那我等八点半打给你?”
“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咱们接着聊。”
谷翘一直没挂断电话,她把两件大衣披挂在身上在电话里和骆培因聊,聊她套装捆绑销售是如何提高了软件的销量。她当初想到套装捆绑销售,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可当时是凌晨三点,她这天才的想法只能憋在心里,无一人可以诉说。她醒着瞪着天花板,突然计算起美国西部的时区,算完想起他在新加坡,此时时间应该差不多。
谷翘开始还刻意改变自己的语调,到后来她越说越兴奋,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以前谈恋爱三个字,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谈”,他和她不太一样,他好像并不喜欢光谈不做的。但隔着太平洋,他只能在电话里陪她谈。每个字抢着从谷翘嘴里出来,好像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骆培因太过熟悉谷翘在电话里近乎狂热地讲她的发财史是怎样的一种声调,但狂热到今天这样还是少见,她嗓子都要哑了还在说。
谷翘听到门闭合的声音、她听见有人向骆培因问好、她听见车门开又关上的声音……
谷翘猜电话那边的人大概开着车在听她说话 ,移动电话开着免提。
“你这么急着说话是为了省话费吗?”
“……”
“你可以先喝点水,我们见面谈。我马上到你住的酒店,准备一下我送你去医院。”
他来找她特意送她去医院?他快到她的酒店了?她根本不在那个酒店。他没提前说,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她。
谷翘的嘴唇突然黏在一起,吐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非常艰难:“我不住那儿。”他一定会想,怎么连住在哪儿这种事都要撒撒谎
她的声音放低了,根本不像刚才。
骆培因并没有在她撒没撒谎这件事纠缠:“你现在住在哪儿?我去接你。”
“其实我根本没什么事。”谷翘的脑子飞快转着,“正好那家酒店旁边有个不错的茶楼,表哥,你到茶楼等我,你先吃着,我尽快到。想吃什么,你随便点。”她压抑着咳嗽,但咳嗽声还是在她说“我请客”之前一下冒了出来。
骆培因等她咳嗽完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听我说,我不想和一个时不时咳嗽并且我不确定思路是否清楚的人谈事,我猜你和我一样,应该想尽快地结束咱们的谈话。而且……”骆培因顿了顿才说,“我是你在上海的唯一一个熟人,到时你的病严重了,我也不好坐视不理。到时不仅耽误你自己的时间,也耽误我的时间。”
尽管他说的内容很多,谷翘还是无法忽视“熟人”两个字,不是恋人,不是亲人,是熟人。
这两个字让她的心疼了一下。
谷翘这次没耽误两个人的时间,终于吐出了她住的旅馆。连这个小旅馆的名字都让她觉得难以启齿。
这么一个小破宾馆,叫什么“沪江大酒店”,就一点不嫌难为情吗?这个酒店名字让她之前的谎言显得更加讽刺。
她说完附带一连串的解释:“我那天一出火车站就遇到雨天,正好遇到这家店的老板娘在兜揽生意,也不知道这旅馆到底什么条件,直接就来了这旅馆。在弄堂里,不太好找。那天你说来接我,我就说了另一家。”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她选择这家小旅馆纯粹偶然,而她之前说谎是因为这家小旅馆在弄堂里,怕不好找,她才没跟他说的另一家。
这个理由她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那你现在肯定想换一家酒店对吧。”
“对。”
“我住的这家酒店我可以拿到协议价,算下来的价格对现在的你来说肯定不算贵。”
谷翘没反驳,就让他这么以为吧。
一个从贫穷走向富裕的人花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挥金如土,有了钱一定要把之前没享受的都先享受了,反正再差的日子自己也不是没过过,回到过去也没什么恐怖;还有一种是像她,即使有了钱,依然严格地控制预算,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能下出小崽儿来,现在离她对自己的期待还颇为遥远,并不是享受成果的时候。她的出差标准远不到开五星酒店。
“你收拾下行李,我在楼下等你。”
挂掉电话,谷翘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开始一件件收拾行李。她从行李箱里掏出黄大衣,到底黄色旺她,今天还是穿黄色。
旅馆老板娘正在拿勺子刮碗底的藕粉,直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老板娘才放下手中的碗。一个高个儿男人走到店门口站住,他这一身看上去非常的贵,她正想做一件开司米大衣,所以对材料格外的注意。按理说这样打扮派头的人不会住她家的店,不过也不一定。老板娘也不是没见过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男的里子一塌糊涂,股市上今天发财明天天台的事她更是见多了。不过眼前的人倒不像是破产落魄的人,反倒是正在发财得意。
她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先生住店?”
“你这里多少钱一晚上?”
“我们这里有四人间、双人间、不过我看你这派头,一定是住单人间。”这句话老板娘对穿开司米羊毛大衣的人说过,也对穿普通灰棉袄的男人说过,来到她的店里,都可以消受她的夸奖。
“你们这里单人间多少钱?”
“五十块,不过连住三天,我可以给你打个九五折。你来我这里算来对了,位置方便得很。”老板娘的膀子塌在前台的窄桌上,正要观察男人是否有意住店。突然发现男人的眼睛已经转到了楼道。
谷翘收拾完行李,狠狠舔了舔嘴唇,看着又红了不少,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她一边拿着旅馆里的小镜子一边用手指拨弄自己的头发,小旅馆里的梳子梳齿太细,刚梳几下就断了,她只能用手指梳头。大蓬长发掠过前额径直垂到自己黄色大衣上,谷翘对镜子里的自己还算满意。她的手指刚抓住把手,低眉看到自己的皮鞋还残留着昨天雨夜溅上的泥点子。她刚住进来时,房间里只有中指粗细的一卷纸,这卷纸早就用完了,谷翘一狠心拿出自己的白手帕在鞋上使劲蹭了蹭。
谷翘把一切倦怠连带着窘迫都关在了旅馆里的小房间里,出了门又是符合理想的自己。
谷翘提着行李箱准备下楼梯。楼梯又抖又窄,换作老板娘这样丰润的体形,只能一人将将通过。楼道很暗,但并不妨碍她低头看见了骆培因。
谷翘的睫毛扑哧炸开,又低垂下去,她记得她有一次夸骆培因“你这个人看上去很硬,实际上很软。”他的鼻子捏上去很硬,嘴唇的线条也冷硬,但是亲上去却很软。骆培因好像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当成是夸奖,狠狠用牙齿在她嘴上咬了一口,她被咬得又酥又疼,马上决定收回她对他的夸奖。
她低头看他,他抬头看她。谷翘马上绽出个笑,以显示自己积极健康的精神面貌。她手提行李箱,努力显得很轻松。
“站那儿别动,我帮你提。”
谷翘的“不用”还没说出口,骆培因已经上了楼。楼梯很抖,在昏暗的楼道里谷翘看着骆培因走向她,连带着她和他的过去也扑向了她。
他比她高不少,为数不多的几次俯视他印象都很深刻,尤其最后一次,那次他把她举起来转了个圈,她毫无准备,两只靴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嗒嗒的响声。
谷翘努力把笑挂在脸上,没有镜子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笑得好不好看。
等他走近她的时候,谷翘轻快地唤了声:“表哥!”
谷翘把行李箱给骆培因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指,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手指的温度,骆培因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行李箱。
他的骨架子大,提着行李箱,楼道顿时拥挤起来。
老板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来新客,倒走一个。她本来以为这个小姑娘会多住几天的。
这对男女看上去都很光鲜,但是人不可貌相,有的人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用来充门面。也许是男的找到了更便宜的店?让这个小姑娘跟他搬过去分担房费?可惜了这两张好面孔,分开去傍人,自然不会来这里挤。
“这个位置的店,我们这里是最便宜的。你去其他地方找,找不到更好的。要是比我们这里便宜,它肯定是有问题。”见两人不为所动,老板娘又说,“正好这里有一间有窗的房间空出来,你搬过去,我还收同样的价钱,怎么样?那间房宽敞些,住两个人也合适。床,也大一些。这间房我平常要多收十块钱的哦。”
有骆培因在,谷翘觉得老板娘的话格外刺耳,两句话已经把她的住宿条件揭了个底掉。还什么两个人也合适?默认他们两个人开一间房吗?
谷翘本来就红的脸被老板娘的话弄得更红了,她正要说话,骆培因已经抢在她前面说道:“请你赶快办退房。”
老板娘马上换了个态度:“我得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什么丢失损坏,你们谁跟我上去看看,省得说我污蔑你。”
谷翘心里笑,你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可丢可损坏的。
店堂很小,桌外站两个人已经不富裕,谷翘低声对骆培因说:“表哥,你在外面等我吧,我很快出来。这次真是麻烦你了。”她怀疑一会儿的功夫,骆培因已经把这间旅店的条件摸了个透亮。
“你在这儿等着,我跟她上去。”他转向老板娘。“哪一间。”
“别……”
谷翘的话还没说完,骆培因已经走向了楼梯。
等骆培因已经消失在谷翘的视线里,老板娘还在楼梯半截扶着扶手喘着粗气往上走。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门框很矮,骆培因将将挤进了房间。即使谷翘走得匆忙,她也没忘记把被子随手叠了一下。
在经过细致的检查之后,老板娘有重大发现:“我的梳子梳齿掉了,押金扣五块钱。”
“你这梳子值五块?”骆培因低头扫了一眼梳子,他对梳子说不上了解,但对这种梳子的成分有点儿了解,这种聚丙烯材料的梳子成本不会超过一毛钱,而在这种把塑料梳子当作重大宾馆财产的小旅馆,采购价不会超过两毛。
“买东西也要时间的呀。我买梳子要坐车子去的呀。不说坐小汽车了,一辆面的也不止这个钱喽。你以为我想要这个钱啊,你现在要给我一把好梳子,我二话不说不收钱。”
骆培因的眼睛在老板娘身上扫了一眼,好像在看一堆肉。老板娘被这样一个大个子居高临下地用那种目光注视,心里突然有些害怕,她往后退了一步:“我这里可很多人呀。”
骆培因掏出钱夹子扯了一张纸币扔在木桌上,这张木桌的左上角已经开裂,老板娘很有良心,并没有把木头开裂算在谷翘头上。
“不用找了,押金你全退给她吧。梳子的事也别跟她说。”他倒不认为现在谷翘会为这五块钱的押金心痛,但她明显不想他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这个梳子的存在只会让她更尴尬。
原来还是个有钱人,老板娘的眼睛滴溜转了一圈,寻找屋内还有什么可损坏的。
她正这样打算,突然听到男的说:“现在可以下去了吗?”
毕竟是个男的,又是这么大个子,老板娘心里怕他动手,笑道:“你先下。”
老板娘把押金退回给谷翘,脸上又堆了笑:“欢迎下次再来!”
谷翘的脸比骆培因上楼前还红,这下说弄堂旅馆里面另有一番风味,也没有任何可信度了。
谷翘刚出门,老板娘因着店里没生意,手里拿着一把瓜子也跟着挤出了门框,眼神射向四面八方,寻找下一个主顾。旁边“沪江大酒店”的牌子格外显眼。老板娘见年轻男人把手里提的行李箱塞进了凯迪拉克的后备箱。
真是个有钱人。老板娘一边磕瓜子一边遗憾,要是多扣几块钱的押金多好。
此时正在磕瓜子的老板娘,完全没想到第二天消防突击检查,她被迫关门歇业,起因是因为她为自己多争取了几块的押金,让人把她的旅馆看得透亮。
谷翘坐到副驾驶,整个人明显暖和了起来,
骆培因侧眼把谷翘的头发看得仔细,这个老板娘到底没冤枉谷翘。那个绿色塑料梳子的锯齿陷在谷翘的大蓬卷发里,但他并没有把这锯齿从她头发里摘出来。
“表哥,我不用去医院。”谷翘为数不多几次去医院,都是因为要看望或者照顾别人,她自己则健康得很,有点儿小毛病吃点儿药就好了。也是因为这样,她从来没把自己的发烧当作多大的事。
“你现在多少度?”
谷翘身边没有体温计,自然不知道自己多少度。
“不过是低烧而已,我刚吃了退烧药,很快就好了。表哥,谢谢你来。”
他并不需要她说谢谢他。此时没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脸,照她脸这样红,实在算不上低烧。
“我建议你去医院,确认一下你是普通感冒还是流感。现在正是流感多发期。”
骆培因再次提起他们之前的话题,但车里完全没有一个谈工作的氛围。
谷翘面孔转向窗外:“表哥,我还是先不跟你说话了。我万一是流感,传给你怎么办?”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症状应该不会是,不过要是把感冒传给他实在是罪过。
谷翘说得诚恳,完全不是故意气人。
112 ? 第 112 章
◎我在你心里这么有钱吗?◎
又是红绿灯, 骆培因侧眼看见谷翘头上的锯齿还在头发里,这个锯齿格外的刺眼。
平常遇到一点难事,谷翘总是想以后写个人传记,又多了一点谈资。现今出版社效益不好, 主动找成功商人出书是常有的事, 这些商人自己包销, 省却了书堆着卖不出去的苦恼。谷翘的财力虽还没到这个地步,但她觉得不过是早晚的事。
要是一路太平坦, 以后谈起自己的成功未免太过无聊。她唯一的烦恼是, 骆培因大概只能见证她的片段。不过没关系,她对这些片段具有最终解释权。
可骆培因一句都没提起她在“沪江大酒店”的事, 也没问这算不算她轻松的生活之一,谷翘也就不能在骆培因面前赋予这些事件正面积极的意义。
因着不想把感冒传染给骆培因, 谷翘一直扭头看着窗外。
但谷翘其实多虑了。关于她现在过得不错并向更不错迈进这件事,骆培因并没有太大怀疑。
关于谷翘过去时的不错, 他老子早已在电话里传达给他。
骆培因觉得生活最幽默的一点是谷翘分手时说要过一种轻松的生活。等谷翘挂掉分手的电话, 他不得不承认, 确实他把两个人的关系搞得太过沉重了, 刚在一起没多久就要见家人考虑结婚, 因为只有结婚才能帮她办陪读签证,让她过来读书。
可笑的是, 这种沉重的生活对他也很陌生。他一直疏离在家庭之外, 从小默认的规则就是成年人应该自我负责。他一直以为谷翘想要一种足够看得见未来的恋情,一种终点是结婚的感情。如果给不了, 就不要在一起。也是因为这样, 在出国前, 他一直和谷翘保持着距离。
他是确定了他能给谷翘一个未来才决定和她在一起的。但是等时过境迁, 再去回想他这些笨拙的努力不免显得非常可笑。
单方面把谷翘介绍给自己家人的结果就是把这感情显得像是一个玩笑。就连开始就不看好两人关系的老头子也没想到两个人的感情存续期会这么短。他前脚刚在家里宣布他和谷翘在一起了,还没等下一次回国见面,两个人就又分开了。
老头子惊愕且愤怒,愤怒的理由很滑稽。
骆培因和老头子为数不多的几次通话。老头子都在骂他感情上不认真,想一出是一出,对谷翘始乱终弃,老四又把这件事搞得他老同事人尽皆知,让他无面目见人。老头子嘴里的谷翘过得非常之好。1993年春节,他从老头子嘴里得知,谷翘把她父母妹妹都接进京过年,还特意打电话请他家里人去□□吃饭。老头子说,我哪里好意思吃谷翘请的饭,有你这一出,我怎么有脸见人家女孩子。他在电话里听老头子说那些自以为正确的话,他能说什么,说是谷翘主动分的手?
骆培因的手指在谷翘的长卷发里绕了一圈,拨出了里面的锯齿。
“你头发里有东西。”
谷翘并未被告知头发里是什么东西,她也没问。她尽力用眼睛装满车窗外的景色,抑制住自己多想。对着别人的男朋友产生肆无忌惮的想象是不道德的。
偏偏沉默会把想象拉长。谷翘的嗅觉并没有因感冒丧失,他身上的味道提醒她,他连续住了两晚的酒店,提供的一切洗漱用品都是薄荷味。
谷翘终于捱到了医院。下了车,凉意扑过来,骆培因把自己的大衣披在谷翘身上。谷翘马上暖和了许多。
“不用了,我不怎么冷。”
骆培因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不怕冷,怎么感冒的。
“放心,我如果冷,我不会把大衣让给你。”
谷翘的长发垂在他的大衣上。隔着自己一层层的衣服,谷翘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他的大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很大,把她整个人罩起来,好像他在拥抱她。谷翘在心里提醒自己,即使想象也有点儿边界感,你们分手了。
你们分手了!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不怕冷,好像他的大衣是为她准备的一样。
有骆培因在身边,谷翘完全不用费脑子,只要跟着他走就行,这是她难得的头脑放松时刻。也是因为太放松了,她不敢放纵自己一直过。
许是退烧药发挥了作用,谷翘在医院量体温时只是低烧。医生帮她证实了她对自己的猜测:不过是普通感冒。骆培因陪她看病,帮她缴费拿药,谷翘并不能做到心安理得。她想起那年骆培因车祸住院,她并没有去看他。事后她承诺的也没有做到。
出了医院又上车,谷翘把残留着她体温的大衣脱下来。她有根长发粘在骆培因的大衣上,她两指并拢,迅速地捻住这根长发抓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谷翘完全受不了沉默,必须用话把所有的空隙填满,她才不会纵容自己想起过去,以及产生一些不该有的联想。
她主动提起了她脑子里的那些数据,归类分析,只有说这些时,她才不会磕巴。
电梯一级级地升上去,行李员站在谷翘旁边,拿着她的行李。
骆培因没跟她一起上来。
谷翘在镜中把自己的脸看得仔细,她的脸不那么红了。回来路上她一直在说话,此时她终于能够沉默。
电梯升到39层,房间一打开,谷翘就怀疑骆培因高估了自己的经济实力。窗外可以看到黄浦江,远眺一栋栋拔起的高楼向她眼里扑。
一间大床房她是消费得起的,可骆培因大概预支了她未来的赚钱能力,认为她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这样的套房。
这房间是骆培因帮她订的。以他的名义订房间,才能拿到协议价。至于房间的价钱,他说最后再算。按理说凭谷翘的眼力,即使隔得远也可以根据钱的厚度估算出价钱,但他从钱夹子里拿出的是一张卡。
门铃响了,服务员推着餐车进门。
银壶里装着热牛奶,番茄汁封在玻璃罐里。篮子里放着面包和各色饼干。旁边是红丝绒蛋糕,还有她昨天吃过的小馄饨。
这送来的早餐太过丰盛。即使有骆培因在,她也可以天天喝番茄汁了。她再也用不着担心他会因为她番茄过敏。
谷翘坐在餐车前,从架子上拿起烤好的吐司,在上面刷上一层厚厚的番茄酱。
分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吃西红柿,而不用有任何担心。感冒的人应该多补充维生素,谷翘看着窗外的黄浦江,往嘴里灌番茄汁。
不知为什么,无论是番茄酱还是番茄汁,她都没尝出什么好滋味。现在的西红柿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点儿西红柿味都没有。谷翘低头吃她的小馄饨、
房间的电话铃响了,谷翘走过去接电话,是骆培因打来的。电话里告诉她菜单在哪里,她可以点餐,中午让服务员送过来。
“表哥,我晚上请你吃饭吧。”
骆培因这次没拒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餐厅我来定。”
“好啊,这里表哥比我熟悉。”谷翘到底没忍住问,“表哥,这房间一晚多少钱?”
电话那边停顿了两秒,笑道:“你这么好奇这个数字,是准备以后比照这个标准跟酒店谈折扣吗?”
谷翘一时摸不准骆培因是真相信有一天她会发展到让员工出差住这标准的酒店,还是在嘲讽她。
在“沪江大酒店”住了三宿,谷翘也不是全无收获,她决定回去以后就提高店里员工的出差标准。当然就算提高,距离她现在住的房间还是颇为遥远。
但谷翘决定把骆培因的话当成第一种去理解,她笑道:“没想到我还没说,表哥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方便告诉我你能拿到多大的折扣吗?”
谷翘现在一点儿都不难为情。当初她在酒吧门前卖皮夹克时,就是靠着她给自己画的饼走到了今天。她不介意给自己画一张更大的饼。她也相信,这饼总有一天她会吃到。
骆培因这两年听过无数人画饼,要想拿到投资,给人画饼并且画得让人心服口服是一项重要的能力。
“这虽然不算机密。但我也不能随便告诉你吧。”
谷翘一时有点儿恍惚,仿佛说这话的是别人。
骆培因没等谷翘回答就说:“好好休息,再见。”骆培因这次给了五秒时间让谷翘先挂断。但谷翘没挂,于是骆培因那边先挂断了电话。
医生嘱咐她多休息,谷翘却一点儿都睡不着。她拿起酒店介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软件在京的首发仪式就算再轰动,恐怕也波及不到上海。也不知道这里的展厅多少钱,如果在这家酒店办上海的首发仪式招代理……当然她的店和软件也可以顺便靠着酒店谈一谈身价。
想到这儿,谷翘抄起房间电话拨通了林海川的号码。林海川现在火得很,她得把他的时间得提前约好了。
谷翘在电话里笑道:“年前还拍戏吗?”
林海川一听到谷翘这个奸商笑,就知道这人又是在算计自己了。
“说吧,什么事?”
113 ? 第 113 章
◎不后悔◎
谷翘先是把林海川捧了一通, 话头一转:“我想你现在这样大的知名度,肯定也想利用你的号召力给社会带来一些正面影响。”
林海川沉浸在谷翘的夸奖里,当然不便否定。”
“国内盗版软件这么多,是该出来一个公众人物来号召大家支持正版软件了。这个人要足够正面、足够有知名度、还要足够有号召力, 我在脑子里想了又想, 除了你, 我实在想不到别人。”
林海川听到软件两个字,想到这是谷翘的本行, 马上起了警觉心:“你不会又想让我免费给你干活儿吧。”
“怎么是给我干活儿呢?我想既然你友情帮我友情主持抽奖仪式。我自然得回馈给你点儿什么。你牵头搞一个支持正版软件签名活动, 我给你组织再找记者帮你报道,年前送你一个新闻版面。”
“你有这么好心?”
谷翘也不否认:“明人不说暗话。北方地区的签名活动就在软件首发仪式上办, 咱们双赢。”光是单纯的商业活动打广告要付给报纸高额的广告费,但是制造新闻点让报纸主动来报就不一样了。而且她现在确实对盗版软件深恶痛绝, 严重阻碍了她赚钱。
“双赢?你说北方的签名活动?那就是还有南方?”
“还有上海和广州。你的机票酒店费用我全包。”为加强这个活动的吸引力,谷翘咬牙道, “当然为了符合你的名气, 我给你定飞机头等舱和五星酒店。”
“我倒也不缺这些。”
谷翘微笑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支持正版软件。”
结束和林海川的电话, 谷翘又给酒店销售部打电话, 问订一间展厅多少钱。这个价钱多少有点儿超过谷翘的预算。她想到了骆培因, 通过他或许能拿到更优惠的价格。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子里轻轻滑过,连一秒都没停留。还是自己多花一点钱吧。
谷翘想起相熟的记者, 拨通了许泠的呼机, 她想让许泠帮她估量一下林海川搞正版软件签名这件事的新闻价值。
许泠对谷翘以及谷翘的表哥很有印象。职业保留了她天然的好奇心并且发扬光大。她昨天在大堂吃早饭时又遇到那个和她价值观不一样的女同行。不过价值观不一样,不妨碍一起探讨行业内信息。探讨着探讨着就不免出了圈。这同行以前短暂地在新加坡工作过, 现在是中美合办的一家计算机报纸的记者, 在那天的晚宴时和谷翘的表哥攀谈过。许泠只说了几个特征, 女同行就意识到她说的是骆培因。
许泠也是从同行嘴里才知道骆培因在LC亚太总部工作。谷翘大概和她的表哥很久不见了, 第一次见面甚至不知道她这个表哥在LC工作,去晚宴见彼得竟然需要她牵线。
边界感压抑住了许泠的好奇心,虽然她很想知道这对表兄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
许泠在电话里重复了一遍谷翘的话:“林海川牵头搞正版软件签名?这个放在科技版倒是也不算出格。不过我觉得林海川这种演员,还是放在文化版比较合适。势头搞起来,肯定算一个新闻点。我帮你问问别的版的记者。”
许泠又问:“你跟林海川怎么认识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因为她要给她的皮夹克拍广告,但她表哥不同意,所以她找上了林海川。不过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他没红的时候,帮我拍过广告。”因为林海川拒绝承认他有这一历史,谷翘把皮夹克这三个字也给省略了。
许泠听说谷翘在卖软件之前是卖衣服的:“你可转弯可够大的。”
以许泠的估计,谷翘独家总代理的买断金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宣传阵仗又这么大,肯定不会少花钱,谷翘大概是把前途押宝在这个软件了。成了,不光是靠这个软件赚钱,还能提高别的代理待遇。
不过上次谷翘和她聊天时并没聊到这个软件签名的事,相当于谷翘又多了一笔开销。
“我明天就走了,今晚我请你喝酒。上次你请我,这次轮到我请你。不过这次你可别喝白水了,这可太没劲了。”
谷翘叹了口气,笑道:“今晚我没这个荣幸了,我约了别人。”
“听你口气,是有别的奇遇?”
谷翘纠正道:“是我表哥。”
许泠可不认为谷翘和她的表哥是亲表兄妹关系,她貌似无意地提到:“我昨天和熟人聊天才知道你表哥也在LC工作,她在LC亚太总部算是采访过你表哥。我这个熟人还想追求你表哥,得知他有女朋友才死了心。”熟人追求谷翘表哥的事是她猜测兼编撰的,人家就算做过怎么可能告诉她,不过凭空说你表哥有了女朋友,这句话也太过突兀了。好在她没指名道姓,也不算污蔑了谁。
许泠本意是想告诉谷翘,她表哥有了女朋友。不过这个事情对谷翘已经是既成事实,再次提起也不过在她心上再标记一次。
真正让她愣住的是,骆培因在LC工作。她想起彼得放她鸽子的事,怎么就这么巧,骆培因刚说完彼得投资她的概率很低,彼得就打电话过来改约。
他对她态度改变,是因为她病了。
谷翘没让这沉默停留,她笑着说:“等我回去,咱们一起喝酒。”
此时她很想来点儿酒,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谷翘又拨通了她软件专卖店的电话,她让邱爽把首发仪式上有关林海川的海报传真过来,她要再确认一遍。这家酒店有免费的收发传真业务,当然要利用起来。
做完这一切,谷翘拉上窗帘,整个室内黯淡下来,像是女娲没有造人前,天地一片混沌,谷翘把自己狠狠摔进了床垫里。这个房间唯一不足的是,床太软了,她习惯睡硬床。
谷翘很知道,再贵的服务,多消费两次就熟悉了。所以,无论来到多奢侈的地方,她都不觉得有什么胆怯,她唯一害怕的是怕自己在创业未成前先习惯了。
习惯是种很强大的力量。她前两年窝在图书馆里看书,书里讲,从北往南打,无往不利,从南往北打,一到江南之地,很容易就丧失斗志,从温柔乡出来再受苦一般人是受不了的。
梦里谷翘回到了小时候,她在梦里荡秋千,荡得很高很高。这梦做得一点儿都不连贯,她从秋千又到了火车上,骆培因陪她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她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大麻袋皮手套,生怕手套丢了。她狠狠拽着麻袋,抬头却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表哥!”
正做着梦迷迷糊糊听到电话响,抓起话筒,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惊喜道:“表哥!”
谷翘被自己这一声彻底搞醒了。梦已经醒了,骆培因现在有女朋友了,这个女朋友不是她。
她很遗憾,却不后悔,她从不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后悔。
“你现在体温多少度?”
谷翘的手掌贴在额头上,许是药物和睡眠共同发挥了作用,她现在不烧了。
“正常温度。”
“你吃午饭了吗?”
“早饭还有许多没吃呢。”餐车里的东西好多她碰都没碰,做人不能太浪费。六点还要吃晚饭。谷翘趁着一点儿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表针,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她睡到了一点半。
“你等下,午饭会送过来。”
“不用……”
没等她话说完,电话已经挂了。
她并不是很想吃东西,太丰盛的东西她实在消受不了。
过了会儿,门铃响了,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
餐车上的菜式倒很简单,白粥和几样小菜,其中有她很爱吃的莴笋。那一窝碧翠,让人看了心情会好很多。服务员在一旁收拾早上的碗碟。
谷翘虽然说不想吃午饭,但是一碗粥倒是见了底。
在日落将近前,谷翘都在吃饭、睡觉,打电话。这一天,她把之前错过的睡眠都补了回来。
谷翘进了浴室,莲蓬头里的热水很充足,冲到她脸上。因为之前在“沪江大酒店”实在不尽兴,谷翘放任水流一直在自己身上冲着,把她全身都冲红了。
她从小抽屉里拉出洗漱用品,都是和薄荷有关的。泡沫一点点膨胀,逐渐包裹住了她,她整个人被薄荷的味道包围了。谷翘想起她在骆培因车内的那种感觉,那时她就是这种感觉。
水流冲走了她的疲倦以及她在“沪江大酒店”的那点不顺意。
谷翘还没吹好头发,电话铃就响了,她裹着浴衣冲到电话前接电话。
“我在你门口。”
现在在她门口,他应该是没想过她会这个点儿洗澡。
她还穿着浴衣,头发没吹干,现在给她开门。凡是没被浴衣覆盖的地方都透着被热水冲过的红,跟白浴衣对比非常的明显。她的脸也是红的,被热气熏过的红。
“我回来顺路经过商场,给你带了两件羊绒衫。你出来拿一下。”骆培因在女装部停留了不超过两分钟,直接指定了一件白色和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还有一条围巾,都不是谷翘喜欢的颜色。本来他就不是选礼物,而是帮谷翘选两件御寒的衣服。
就这几分钟的功夫,出门竟也能碰到朋友。赵樾赶在海南房地产泡沫最后破灭前,一只脚抽了出来,另一只脚还陷在泥里,他母亲廖女士很帮了些忙。如今赵樾在上海做房地产。
谷翘把浴衣的腰带重新系了一遍,这次系得很紧。
谷翘打开了房间门,抬头看见了骆培因。她从他手里接过包装袋,两人的手指碰到一起,谷翘忙缩了回来。她的手指因为刚被热水冲过,比他的手指温热。
他的手指有点儿凉。
谷翘不允许自己在骆培因面前脸红。脸红也是需要名分的,动不动就在一个有女朋友的人面前脸红算是怎么回事。
“谢谢表哥,麻烦你啦。”他估算到了她一个怕冷的人之所以在发烧这天也没穿得很厚,是因为没带够衣服,虽然没有羊绒衫,但别的衣服叠穿一下其实也可以避寒的。
“不过顺便而已,凑合穿吧。“
骆培因低头看了下腕表上的时间:“半个小时之后,我在电梯口等你。这个时间够吧。”
“够了。”她这个样子,当然不能请骆培因到他的房间坐一坐。当然,骆培因也完全没打算来她的房间坐。他等到她的回答后已经转身离开了。
闭上门,谷翘从包装袋里拿起骆培因为她买的羊绒衫。都是同样的简单款式,袖长到手肘。围巾也是白色。以她看衣服的眼光,这种材质不会太便宜。
和好久之前,他送她衣服一样,都是把价格标签剪掉,然后委托表姐送给她。他别的都做得很缜密,唯独一点暴露了他,以表姐的穿衣风格,是绝对不会买那么鲜艳的衣服的。也许他喜欢她,比她知道的时间恐怕还要更早一些。
光是好心,做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经是最高形式:看她感冒了,马上送她两件羊绒衫御寒。但只有足够的喜欢,而不只是好心,才会特意选她喜欢的颜色,哪怕他可能并不是很欣赏。
谷翘有点儿想笑,为她的后知后觉。在分手很久之后,她发现,在他们没在一起之前,他就已经喜欢她了。
谷翘心里很感谢骆培因的好意,但她到底没穿骆培因为她买的羊绒衫。她可以接受他别的好意,但衣服不行。倒不是因为颜色,她倒也不会对别人的好意这么挑剔,只是这种羊绒衫贴在身上,她恐怕想到他都不会自在,更别提他就在她面前了。
谷翘从箱子里翻出她的假钻石耳环,她倒不为了充真的蒙蔽别人,单只因为够大够亮。红宝石和钻石都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谷翘喜欢它们。
谷翘这次没有迟到,她特意提前了五分钟站在电梯口。
谷翘看着骆培因走向她,露出一个属于表妹分内的微笑。等人的感觉不错。
也是奇怪,下行的电梯只有他们两个。
谷翘不明白电梯为什么每面都是镜子,她即使不去看身旁的人,镜子里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她直视着电梯门,把他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的眼睛。
谷翘决定只看自己,都洗完澡半个钟了,她脸上被熏热的红还没散去,反倒耳坠把她的脸衬得更红了。
【📢作者有话说】
植树节快乐!
114 ? 第 114 章
◎从左往右看菜单◎
在密闭空间里, 谷翘不可避免地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薄荷味。她的洗发水大概用多了,每个头发丝都好像在薄荷水里腌过一遍。这让她想起他身上同样的味道。
谷翘越是不去看骆培因,他的形象越是在她眼里飘。就连他肩胛骨的弧度,她还很有印象。
电梯已经下到二十层, 谷翘心里想, 怎么还没进来一个人。电梯慢慢下降, 他大大方方地看她,一点儿不怕她知道。他开始看她看得大而化之的, 她的打扮本来也是大开大合, 不怎么注重细节的。
骆培因看着电梯镜中的谷翘,这个人可以去话剧舞台上直接朗诵那些铿锵台词, 也可以直接把大衣脱了撸起袖子去搬麻袋。
头发滑到脸上,谷翘用手指把头发拢到耳后, 指甲碰到她的耳坠,发出一点轻响。谷翘只盯着电梯镜中的自己, 却感觉身上每一个头发丝都被注视着。她身体里有一种无法命名的感觉在乱窜。她不穿他送她的羊绒衫是对的, 她现在已经够热了。
一串串冰冷无感情的数字是荷尔蒙的最大敌人。谷翘想要继续谈那些数字, 但是滑到嘴边, 她咬了咬嘴唇, 把这些数字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有一个问题比数字更能让她的身体退热。这个问题从她听许泠说就一直在她脑子里转。那天迟到当然是她不对,但是……
迟到是她不对, 以前总是说等下次, 却没让他等到一个下次是她不对。是她说的分手,可他不也有新的女朋友了吗?他也并没有薅着一个人喜欢。所以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有了新女朋友, 而她也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表哥, 你在LC工作?”她在电梯的镜子中去寻找骆培因的眼睛。他收起目光, 半合着眼睛, 从她身上退远,仿佛看不见底。谷翘无法判断那天彼得突然放她的鸽子到底有没有骆培因的手笔。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谷翘盯着电梯镜中自己的眼睛,她的眸子很亮:“我只是问问,可以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她并没有想找关系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那天彼得放她的鸽子到底跟骆培因有没有关系。
谷翘注意到骆培因的眸子又突然变近,落到她的身上:“抱歉,没带。”
谷翘笑着说:“没关系。”
出了电梯,谷翘脸上被熏出的热气还没散去,直到出了酒店,冬日的寒气往她身上扑,她身上的热才散去了一点。她平日里不喜欢冬天,此时却感谢这点儿寒意。
不过她很快从一个密闭空间跳到另一个密闭空间。
谷翘比以前稳重许多,不像以前,她每次都是跳进黄大发的驾驶座或者副驾驶,伴随着她跳上去的这个动作,耳环总是不停地晃荡。她现在把自己塞进车里,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耳坠的这一点摆动。
谷翘想起以前,明明是她的车,但他总是霸占她黄大发的驾驶座。她用一秒钟驱逐了这段记忆,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她坐到车里没多久,就感受到了暖风。其实她现在倒真不怎么冷。她鼻子里一股薄荷味道,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这股薄荷味被她吸进去,又呼出来。她即使不去看骆培因,也完全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别的罪她可以受,这种罪却难以忍受。
车里和电梯虽然都是密闭空间,但好在车里没有镜子,她很想开窗把外面的空气放一点进来。
“你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
谷翘心里一震,她本以为骆培因这次在车里会继续跟自己说那些数据。但是她的表哥并不按照常理出牌。
这个问题曾经在谷翘脑子里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所以这次她回答起来很干脆:“没有。我做过的选择都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谷翘并没让这场对话陷入沉默,她听到自己问:“表哥,你有什么后悔的么?”
谷翘以为接下来至少会有两三秒的沉默,但她听到了他的回答:“没有。“
他说得果决。
不知道为什么谷翘觉得车里很闷:“表哥,我可以稍微开下窗吗?”
“我希望你能对你的健康负点儿责任,这点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做到吧。”
谷翘深吸一口气,一点儿不难做到。
“能把车里的温度降低一点吗?我有点儿热。”
她知道这个温度,骆培因也会热。
骆培因开了半扇窗,车外的凉意冲进来。
幸亏她系上了安全带,上了高架桥,车子开得飞快,要是没系安全带,她整个人可能会被甩出去。
坐在餐厅窗前,窗外的夜景尽收眼底。
谷翘拿着菜单翻看。现在他们这样也不错。她可以从左到右慢慢看菜单,落点是左边的菜品,而不是右边的价格。不像以前,永远是右边的价格比左边的菜品更牵动她的心。
以前吃饭,他对西红柿过敏,而她对菜单右边的价格过敏。
现在吃饭,他的过敏大概还没好,但她的过敏已经痊愈了。
115 ? 第 115 章
◎分了◎
像其他桌一样, 他们这一桌也有烛台,红色的烛火摇曳着,在谷翘脸上投下一抹影子,她耳朵上的假红宝石非常红。窗外霓虹闪烁。
谷翘比较喜欢在这种地方相遇, 而不是“沪江大酒店”。谷翘点了很多、鲍鱼、鲜蚝……服务员大概有些惊讶, 两个人点这么多。
她不想让骆培因因为“沪江大酒店”一件事误以为她过得不好, 那不是事实,虽然这个误会可能会让他们有更多的联系, 他对她总是有一种超出他身份外的责任感。
她点这么多东西, 不只是因为想要告诉他,她现在过得好。她也是才意识到, 他们以后相处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当年断得太仓促,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结尾。过了今年, 以后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再在一起吃饭,所以她决定多点一些。她喜欢尝试新东西, 两个人尝试更是物超所值。
骆培因很了解谷翘这一点, 她不顾自己胃的容量点这么多很明显是准备她自己请客了。他请客的时候, 她每次都点的很有节制。他的目光咬住她:“跟我讲一讲你这两年轻松的生活吧。”
他“轻松”两个字咬得并不重, 和其他字一个音调。
但谷翘听到这两个字, 心脏狠跳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当年提分手,骆培因就算恨她, 也是她一次又一次没做到的“下一次”, 没想到让他至今惦念的是“轻松”这两个字。那时她是真以为两个人分了手都能变得轻松。她也确实是轻松了一阵。
谷翘受不了骆培因这么看她,但她还是迎上他的目光笑着说起她这两年多。她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可闪避的。
除了那场汇票官司, 她都说了。开始做防病毒卡, 后来卖软件, 靠着给一些软件厂商做推广营销拿到了条件还算不错的代理协议, 不过长友软件不在此类。长友的销路主要靠OEM和系统集成商,并不太在乎她这种软件零售商。所以她和他再一次重逢,成了一个挤不进晚宴的小代理。
那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实生活。
骆培因对她的轻松生活过于好奇了,他好像并不满足于泛泛的了解,一定要追问到具体的时间,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做防病毒卡,又是什么时候卖软件的。
谷翘讲了这么多,偏偏他非要挖出她避过没有讲的。
“你怎么不卖皮夹克卖起软件来了?”
当年谷翘卖皮夹克卖得可以说是昏天黑地,她在电话里无时无刻不在谈她的皮夹克。卖皮夹克这件事挤占了她所有时间。他还以为再见到谷翘,她还在卖她的皮夹克。
她转行转得太过迅猛,以至于他以为只是同名同姓。
谷翘愣了一下马上笑道:“和皮夹克打交道久了,就想尝试一些新东西。正巧那时候我觉得做防病毒卡会比较赚钱。”
“是吗?就只因为这个?”这个理由完全不能说服他。
尝试新东西的风险太大了,而卖皮夹克却是一个成熟的生意。骆培因不相信单单是好奇心三个字就能战胜谷翘想要赚钱的欲望。他知道她那时候对钱的渴望超过一切,她又不是做生意玩票的人。就算放弃也不会包房间还不满一年就放弃,除非遇到了什么让她这件事中止了。
他的目光像钩子一样咬住谷翘,仿佛要咬出一个真相来。
“你那笔冻结的汇票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打官司,法院判我赢,银行还赔了我利息。”她一个字都没说谎,只是当年她没说那笔钱是六十万,现在也没必要说了。
谷翘低头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她不知道时隔这么多日子,他怎么还想起提这个。
谷翘对着玻璃杯微笑:“皮夹克的味道闻多了,实在受不了,正好有转行的机会也就转了。”她确实是因为这个转的行。前面的事情没必要说了。
她没忘记他们最后一次的深入接触就是在充斥着皮夹克的房间发生的,她连头发都是皮油味。但是那时候对彼此身体的渴望使他们忘记了那股皮子的味道。
“不过那时候皮夹克真是赚钱,放弃还真是有点儿不甘心。”
她放弃皮夹克,自然有别的人做皮夹克;她放弃男朋友,男朋友也会有新的女朋友。所以没什么后悔的。
谷翘很感谢窗外的城景,使她有理由不去直接面对他的眼睛: “表哥,你怎么没继续读博?”她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但一直没问出来,她不想这个决定和她有关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关系。
他的睫毛遮住了他半扇眼睛,眸子拉近又放远:“实验室待久了觉得没意思。”
听起来和她没有一分钱关系。
“元旦回新加坡吗?”
“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不止一遍。”
“但你当时没给我答案。”这样把问题重复问两遍,好像没话找话,但她不记得他给过她答案。
“旧金山。”这三个字骆培因说得干脆。自国内接入互联网后,他给罗伯特直接发了份报告建议进一步开拓中国的投资市场,同时战略收缩到科技信息领域。旧金山总部的老头子问他中国市场多长时间能实现盈利,他说五年。罗伯特并不准备把他放回中国,他问骆培因,你知道五年时间会错过什么,你应该在一个更好的投资市场发挥你的才华。在上海设办事处不过是全球化的一种姿态。即使亚太区最反感彼得的科恩,也不认为彼得应该对投资失败承担过多的责任。
相比其他成熟的资本市场,现在在国内做风险投资,并没有一个好的退出机制。上市是最常选的退出策略,但是一般民营企业几乎不能在沪交所深交所上市。至于海外上市,至今为止也就有一例而已。投资的本质说白了就是低买高卖,卖不出去怎么赚钱?
科恩虽然不看好国内的投资市场,但并不妨碍科恩希望骆培因来中国。还有什么比他不喜欢的人放在他不看好的投资市场更值得高兴的事呢?骆培因怀疑彼得这么防着他,一定是科恩向彼得有选择性地透露了什么,但是希望并不等同于事实。
旧金山?谷翘没问骆培因在旧金山的电话,和一个有女朋友的男的谈什么呢,他又不是她亲表哥。
“你更喜欢旧金山的天气还是新加坡的天气?”
“如果你对两地天气这么感兴趣,可以亲自去一趟。”
骆培因话说得平缓,仿佛并没有嘲讽的意思。他低头切了一片鲍鱼,送进嘴里。
他在餐厅吃东西时永远能做到所谓的从容或者说优雅,仿佛吃过天下一切的好东西,眼前的这点不算什么。但他当年吃她做的四菜一汤时,吞咽得很快,仿佛什么好东西都没吃过。
谷翘没再看骆培因,也低头开始切鲍鱼,其实她完全不用这么用力,仿佛跟食物有仇一样。
骆培因想起92年过年后他和谷翘的第一次分别。他西红柿过敏的第二天上午,他们去午门拍了朝霞,之后又拍了那张不甚清晰的游客照,在他去机场之前,他请她去一家西餐厅吃饭。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厨子格外不负责任,每样菜品都很糟糕,上来的牛排又干又硬。谷翘切牛排时几乎要把手上的力气都用尽了,刀叉滑过瓷盘,发出一声声不算悦耳的响声。她那天也是戴着幅红耳环,随着刀叉滑过瓷盘的一声声脆响,她的脸越来越红,她抬头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为她刚才制造的这点声响。
当时他其实比她更不好意思,分别的最后一餐竟然请她吃这种东西。
他从来没有为吃到什么不好的食物生气,不满意是另一回事,但他那天几乎想要发火,问一问老板做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低头看表,他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时间,还有时间换一家店。
但是谷翘说不换了,她说她和他在哪里吃饭都开心,尝试新东西就可能有好有坏,但是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尝试什么她都很高兴。她继续用刀叉和干硬的牛排搏斗,然后用叉子把这干硬的牛排送进嘴里,闭嘴咀嚼,为了把这牛排彻底消化掉,她咀嚼得很用力,两腮鼓起来,她皮肤很白,用力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她用力咀嚼时额头上闪现的淡蓝色血管。她注意到他在看她。嘴巴不能分工来笑,于是她只能用眼睛来表示她的开心。
在谷翘的一番努力之下,她彻底消灭了她面前又干又硬的牛排。她用行动向他表明,她对他请的这餐饭非常满意。
将近三年前的事了。后来他在一家店吃到很好的牛排,突然想起谷翘那天努力咀嚼牛排时额头上闪现的血管,不免为她遗憾,那时他们已经分手了。
谷翘努力保持镇静,镇静地把鲍鱼送进嘴里。这将是很好的一餐饭,她不准备破坏这顿饭的气氛。
“那你在感情上有什么新尝试?”
谷翘疑惑自己听错了,这个话题是他们之间可以谈的吗。
既然是她说的分手,而他已经向前走了。她这时候再表现得很留恋实在是没有道理。
“这个……暂时还没尝试成功,就先不说了。”事实上,她连尝试都没尝试过,事情太多,她不光开店,周末还要去读电大,实在没有时间再去探究一个新的男人。男人在她眼里分两种,一种是完全不可能合作的,一种是可能在生意上合作的。这两种,都不适合与她发展什么感情。
谷翘没回问骆培因同样的问题,她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他交了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她不想知道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去死亡谷观星,她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会把他的围巾圈在她的女朋友脖子上,会不会把他的大衣或者夹克分给他的女朋友一半,隔着衣物感受彼此的温度。
应该不会吧,新加坡冬天这么暖和,敞开衣襟把另一个人拉进大衣里这种事只能发生在北方的严冬。
以后的冬天她只能自己过了,没关系,多穿一点就好了。
谷翘的腿被磕了一下,她下意识的缩回来,手里的刀叉碰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连带着她耳朵上的红耳坠也开始晃荡。
不是第一次了。不就是碰到了,不用反应这么激烈,她提醒自己。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
为了遏制住她自己无尽的想象力,谷翘听见自己问:“表哥,女朋友在新加坡?”
“分了。”
116 ? 第 116 章
◎很少◎
谷翘一时愣住, 手里的刀叉在瓷盘滑过,发出刺耳的锐响。
“你对这个答案很意外吗?”
谷翘确实很意外,也很好奇。那女孩子是谁,谁提的分手, 为什么分手。她不再是唯一的前女友, 现在也不知道是唯二还是唯三。
谷翘甚至还好奇眼前的人和他分手的前女友到底做到哪一步, 他会不会一进门就去吻她的嘴,然后在她的嘴唇上留下细细密密又不易察觉的牙印……她制止了自己的想象力更进一步, 她也是第一次才发现自己对骆培因竟然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要求一个人被分手后不再谈恋爱很没有道理吧。毕竟不是谁都像她, 忙到根本没时间去谈恋爱。
回想起来,其实当年她在对恋爱实质毫不了解的情况下, 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同意和骆培因在一起,也是占有欲的缘故,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是根本谈不上占有一说的,必须换一个身份。
现在她比以前赚得多许多, 在感情上却没以前果决。
谷翘抬眼看骆培因, 试图去捕捉他脸上的表情:“不好意思, 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骆培因从没有在对视上落过下风:“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除非你认为分手是一件伤心事。”
谷翘被骆培因盯得很不自在。她继续低头吃她嘴里的食物。她下手稳准狠, 把盘里的食物切得粉碎。
桌上的烛火摇曳着, 外面霓虹灯成了背景,在错杂的光影下, 骆培因看着谷翘把她切的细碎的食物送进嘴里。烛火晃在她脸上,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上爬行。
“你嘴上有东西。”
谷翘拿餐巾在嘴唇上点了点,骆培因一直在看她, 好像这东西一直没擦掉。但是谷翘把整张嘴擦遍了, 也没发现到底是什么东西。
“抱歉, 我看错了。”
谷翘并没从骆培因的表情看出任何与抱歉相关的意思。她发现她在骆培因面前也并不感到如何抱歉了。是她说的分手, 但他不也又有女朋友,把她变成唯二或者不知唯几的前女友了吗。
骆培因好像比她更在乎这顿饭上的食物,他对她称赞:“这鲍鱼不错。”
她不确定骆培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食物,因为他的吃相实在是过于从容了,即使是抓拍也找不到任何一点儿不优雅的地方,包括他手肘和桌面的角度。一个人真喜欢面前的食物会是这种姿态吗?
谷翘发现她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而这个地方又不允许她速战速决。她吃得很慢,仿佛要跟骆培因比谁更从容。
骆培因抢在谷翘买单钱付了账。他知道让谷翘请客她会更加心安理得,尤其在他见过她那一点尴尬之后。
“表哥,不是说好我请客的吗?”
骆培因突然用眼睛去寻找谷翘的眼睛:“你所有跟人说好的都做到了吗?”
谷翘定在那儿,骆培因马上换了个语气:“我刚才的话别放在心上。下次你请。”
谷翘做不到完全不放在心上,还是让这句话在自己心上搁了一会儿。
从顶层餐厅下来又要一起乘很长时间的电梯,好在这次电梯里不只有他们两个人。谷翘多少有点儿庆幸,不用每面电梯都能让骆培因看到自己的表情。
出了电梯,骆培因又把他的大衣披到谷翘身上。
“不用,就这么几步,马上就到车里了。”
“为了节省咱们的时间,我建议你还是披上,你要是病了,我不可能假装看不见。”
谷翘把自己塞进骆培因车里。不像当年他开她的黄大发,车里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开车还要戴手套。车里太热了,谷翘很想透透气。
车子开得飞快,虽然骆培因一直觉得把轿车当跑车开,实在是傻气。谷翘眼睛盯着窗外,看着窗外建筑快速更迭,仿佛在看皮影戏。
谷翘电话分手后不久,骆培因过了一段天天开跑车的日子。他本来打算谷翘来美后只租几天的跑车,租了半个月,又换了一辆。当谷翘单方面在电话里通知他结束这段感情,宣布她根本不想来美读书,他为未来储蓄的必要性就丧失了。他都纳闷自己先前怎么自觉走上了一条攒钱储蓄买房的传统之路,那些日子他仿佛被谷翘同化了,降低一切不能产生增量的消费,比如说车,反而把大house纳入了人生必需品。
他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到了正轨,过上了一种和之前截然相反的生活。他住在一间冬天没暖气的大仓库里,时不时换昂贵跑车开。在这间仓库里即使音乐声调到最大也不担心吵到谁,他跟谷翘不一样,并不怕冷,所以冬天无法取暖完全不算个缺点,租金比小公寓还要便宜得多,省下来的租金可以买一套不错的音响设备。
一个人的快乐原则和两个人完全不一样,让谷翘过来找他,冬天住一没暖气的仓库,简直就是诈骗,胡同小平房还可以烧炉子供暖呢,况且谷翘当时已经在宾馆包套房了,他至少要提供给她一个不输于国内的生活。
安妮很热心地要在这间大仓库里施展她的设计才华,骆培因拒绝了,理由是他不准备在这里常住。一个自由的单身汉没必要固定一个住所。
可能是因为每天的生活太过同质化,同质化又无可避免地走向无聊,骆培因很快就结束了这种生活。
车里沉默了许久,谷翘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她突然听到骆培因说:“我现在想起你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
谷翘愣了一下,对着车窗微笑:“我说的什么?”
“恋爱确实应该轻松一些,你说得对。”
117 ? 第 117 章
◎优点◎
此时谷翘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
在车内凝滞的小空间里, 吸纳的是对方呼出的气息。许是之前积聚的薄荷味太浓,此时还没散去。
马上就是新年,街上颇有些过节的气氛。虽然是晚上,但是窗外的灯光直往眼里扎。
谷翘的大哥大响了, 是她妈妈打来的。谷翘在电话里说她在上海的见闻, 她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有选择性地过滤了一些信息,比如她住“沪江大酒店”感冒的事, 比如她在骆培因身边。德裕凑到电话里说, 以后她的店里抽奖可以抽家里做的罐头,绝对管够, 而且免费。德裕想起林海川,懊悔当初他广告费低廉的时候没找他拍罐头广告。
德裕问谷翘:“林海川现在广告费多少?”
谷翘几乎要笑:“您还是找别人吧, 咱别逮着一个人了。”
“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就红了。”
“他这样子很难不火吧,而且又努力。我第一次见他, 就觉得他能冒头。”当时陪在谷翘身边的还有一个免费的劳动力, 她也是对这个免费劳动力这么说的。
车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 外面湿冷的空气送进来, 扩展了两人呼吸的空间, 彼此不再只能闻到对方的气息。车子飞驰,不知道要把人送到哪里去。挂掉电话, 谷翘嗓子痒得厉害, 她很有公德地捂住口鼻,对着窗外咳嗽。
车窗又升了上去, 隔绝了外面的空气。这样的空气仿佛在酝酿着发生什么, 但直到酒店门口, 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外面到酒店, 经过转门,陡然转亮,层层叠叠的光射在谷翘身上,她的衣服色彩太鲜明,不甘在角落里待着,一定要在这世间占个位置。这一瞬间光影转换,骆培因突然想起她十八岁穿她堂姨衣服的情景。那天中午,他请她去吃饭,她特意换下了她堂姨的衣服,穿上了她第一次见他穿的黄衬衣。她总是穿那件黄衬衣,大概每天都要洗,如果第二天不干,她就要穿别人的衣服了。
她耳朵上的红耳环在他眼前晃,他看她,像是在看一个五年前的故人,往事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翻页,他想起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唱歌。这歌声越来越遥远,直至消失不见,变成眼前这一张脸,她脸上的那点稚气早已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定格在相片上,一定会怀疑从来没有存在过。
“咱们去酒廊继续谈谈你的生意吧。”
骆培因说得正式,谷翘体会出了他这话和餐厅以及车里的区别。
再次重逢,她总觉得骆培因对她有点儿怨气,如果第二段恋情顺利不应该对前女友有这样的怨气,而应该感谢前女友及时分手。但现在这怨气不见了。
当骆培因把谷翘只当作一个潜在投资对象的时候,他以前对她感情上的那点不满都是她的优势。看重工作重于男友、不会因感情波动而影响决策,包括对成功有着强烈的企图心都是绝佳的优点。投资一个感情用事的情种是件非常有风险的事。就连她在初创期控制出差成本也是个优点。他刚拒绝了一个说拿到投资就马上搬到高档写字楼的人。
把一个人放错位置,优点也会变成缺点。现在骆培因决定把谷翘放到正确的位置,一个可能的未来投资对象而不是别的。
他从来不怀疑她会越过越好,这一点他恐怕比她还要确信。
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黄浦江里的渡轮。骆培因给谷翘要了一杯热牛奶,谷翘觉得在酒廊喝热牛奶有点儿可笑,就像她当年在酒吧里喝巧克力奶吃爆米花一样。
但很明显,他这次并没把她当小孩子。
骆培因手边放着一杯咖啡而不是酒,这是明显要谈事情而非感情。
于是谷翘也没要酒,她要了一杯咖啡,并且往咖啡里加了许多奶。
最初骆培因听谷翘说话,重点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在说。谷翘的数据并不是他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甚至是必要渠道,但只有谈这个时谷翘才会恢复过往的语调,几近狂热的诉说她的新生活。
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工作和感情他一向分得很清,他不喜欢这两件事搅在一起,现在他准备谈工作。
“你对国外的软件连锁店有了解吗?”
“还在了解。”
谷翘觉出了眼前人和以前的区别,当他真公事公办的时候,她发现他以前的“公事公办”原来都是幌子。
骆培因听出了谷翘的潜台词,那就是她现在还没太大了解。如果谷翘来美国看美国的软件连锁专卖店,她会发现这些连锁店一般都不如卖硬件的店面选址好面积大,而且客流量也不如电脑专卖店。
“你真认为纯粹的软件专卖店有很大潜力吗?”
骆培因把他的观察及想法告诉谷翘,他在谷翘眼里看到了不服气。她的睫毛全部扑伸开,眼睛很亮,她对未来抱有希望或者极有斗志时就是这种眼神。
很明显,他的话引燃了她的斗志。
“也许你因为我之前的话误会我对你有偏见。我现在不是在刁难你,我只是在等待你说服我。你以后如果找投资,不可避免你会遇到这种问题。现在把我当成彼得或者随便什么人。”
他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
他这样看她时,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谷翘分辨出了骆培因上次提彼得和这次谈到她生意时的语气。这次是彻底不含私人恩怨。没有恩,也没有怨。
谷翘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加了奶还是有点苦。她深吸一口气,很快变出一个笑来。
“也许发展阶段不一样,别人的衰退期正是我们的增长期。国外我不了解,国内的软件厂商非常需要一个全国性的销售及宣传体系。长友这样以单位用户为主的软件背靠大树好乘凉,面向个人用户的软件厂商大部分都是自产自销,在关键的上市前三个月一旦没有打出名头,后面基本就消失了。全国各地渠道基本不互通,打开渠道不仅周期太长,对经销商的甄别成本也很高,收不回回款的风险也很大。但如果有一个全国连锁的店负责大规模宣传和销售,厂商只需要和这家店的总部打交道就不一样了,不仅能缩短周期,还能降低风险。”
谷翘盯着骆培因的眼睛,看他到底被自己说服了没有。
当谷翘想要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直视对方,朝着他的目光里无限深入,仿佛猎人在瞄准她的猎物。骆培因双手交叉看她,他脑子里仿佛有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计算。他在审视她嘴里吐出来的一个个字,审视她这个人到底能创造多少价值,带来多少利润。
他的角色转变得过快,让她有点儿猝不及防。
“就算软件连锁符合市场需求,但是为什么是你?毕竟你现在只有一家店而已。”
谷翘记得骆培因已经提醒过她一次。
她身体向前倾,耳环晃动起来,盯着骆培因的眼睛:“表哥,你是以什么立场问我这个问题呢?”她没说的是,她就算找投资也没找到他头上吧。
骆培因微笑着看她,他在用这笑提醒她有点儿感情用事了,他并不是在跟她谈感情。
他对她的项目感兴趣,但对她本人持怀疑态度。他公私分得很开,她刚才有点儿混乱了。如果是一个潜在的投资者问出刚才的问题,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情感波动。
“我明年就会在上海和广州开店。”她计算过了。在上海开店成本不会低于四十万,她不换车不换房就是为了开店。她对软件专卖店不太了解,对快餐店和商超的专卖店却有些研究。她只有在大城市做起直营店,才能吸引加盟。
“什么时候?明年五月京交会之前你这两家店能正常营业吗?”
轮到谷翘惊讶。他对她的期待仿佛比她对自己的期待还要大。
“你如果没改变你的想法,那就尽快证明你能快速在其他地区复制你的经营模式。在你有三到五家店时再考虑融资。在此之前,你就算找到投资也不会太多,过早稀释股份对你未必是什么好事。”
骆培因马上捕捉到了谷翘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讶:“窗口期很短,这个市场也没那么大,如果你在明年做不到十家直营店,那我趁你绝了做全国连锁的心思。我看你现在的店生意不错,未必非得做大。现在也不错,赚钱的同时过过轻省日子。”
“我不准备过轻省日子,我想占的位置别人也抢不走。”
“很好。”
骆培因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没猜错,她在工作上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知难而退只适用于某个方面。
他对谷翘露出“公事公办”的那种微笑,谷翘也回给他同样的微笑。
安妮在另一边和男朋友喝酒,她又看到了骆培因和他的表妹。而后她注意到骆培因的表妹起身离开,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表妹一步步地向前走。
那注视完全不像是在看表妹。反正她可不会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的表亲,除非她疯了。
再然后,他手边的咖啡换成了威士忌。
安妮并没有去找她落单的朋友。她知道,每个人都有需要独处的时候。
谷翘独自一人站在电梯前,她本来在和骆培因谈未来的供应链,聊到一半,他低头看手表,告诉她,明天再聊。谷翘看到酒廊里有他的朋友,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她进门就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无论是在感情还是工作上,招架他的提问都够她受的。很明显在酒廊里,他对她的项目感兴趣超过她本人,应该感到高兴不是么?
谷翘往嘴里吞了一粒药,许是药物有助眠作用,咖啡并没起到作用,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在一起吃早饭。骆培因递给她一沓资料,都是关于国外软件专卖店的资料,非常厚。酒店免费提供打印服务,看来是没少薅羊毛。她看他眼里有血丝,大概是咖啡的功劳。
他们在一起吃早饭、晚饭,吃过晚饭再去行政酒廊。他每天都给她一沓新资料。在酒廊里,他只喝咖啡,不喝酒。当不谈感情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并没有温情脉脉。和他聊天是心力和体力上的双重消耗,每次谈话他都把她没有考虑成熟的问题拉出来逼她现场被迫思考。
他仿佛是另一个人。她以前认识的他,对得失好像非常的不敏感。但现在,他们所有的谈话都离不开数字。
他没再用目光咬住她。反倒是她,当她试图说服他又受不了他嘴上那点公式化的微笑时,她总是死死地盯住他,仿佛试图对一个猎物瞄准追踪,要追到他心里去,剖开他的心,看他到底怎么想的。
但他好像并没有被她的目光所影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谷翘本来是打算元旦前一天走的,但她把时间改到了元旦,她买的元旦的机票。
118 ? 第 118 章
◎礼物◎
作为交换, 谷翘把邱爽所有传真过来的软件销售报告跟骆培因进行了共享,里面混杂着林海川的海报。
直到现在,骆培因也认为软件专卖店作为流通领域,远不如软件增长潜力大, 但是毫无疑问, 国内近几年软件专卖可以成为观察软件需求和销量的窗口。做软件投资需要这么一个通道进行打通, 提供全行业的市场报告,这是布局的一环。他对这个的判断, 无关感情。
在一堆数据里, 骆培因翻到了林海川的海报。
谷翘没来得及把这张照片抽出去,骆培因拿起这张混进去的照片, 从左到右扫过去:“你预期销量多少?”
“两万。”厂商预期是一万。
骆培因低头喝了一大口咖啡,又看看谷翘, 嘴角露出一点笑,谷翘及时捕捉到了骆培因嘴角的笑。他一定在想, 这个女的从来不知道谦虚, 总是把可能性估到最大。
“表哥, 你是不相信我能卖到两万吗?”谷翘这时才发现, 她要的根本不是骆培因对她没有偏见。她也不要他对他所谓的“理智客观”, 她要的是他相信她。如果是别人质疑,她只会想怎么说服对方, 而不是动用情绪。
谷翘压制住了情绪盯着骆培因, 努力说服他,这个数字并非不肯可能。
她的眼睛去寻找骆培因的眼睛, 仿佛一个小豹子在死命盯住她的猎物。她直视着他那双半掩住锋芒的眼睛, 脑子里汇聚的字从她嘴里一个个蹦出来。
骆培因双手交叉任谷翘盯着, 他没提醒她, 她自以为瞄准的是猎物,实际瞄准的可能是猎枪,瞄准的同时也在被瞄准。
被这么盯着,骆培因变换了一下交叉的双腿,他看着谷翘,目光收窄再收窄,连她那饱和度过高的衣服都成为背景,他只注意到她的脸,他从她的眼睛扫视到她的嘴唇。
每一寸,每一寸都含着无限斗志。
等谷翘说完,骆培因才低头看了下表:“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剩下的咱们明早再谈。”
谷翘在这方面很佩服她的表哥,连续几天都在同一时间结束对话,并不早一秒。她并不满足在此时结束,很想要揪着他的领带,按着他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让他继续听下去。但她抑制住了内心的想法。
骆培因问她:“你要留下喝一杯吗?”
谷翘停顿一下:“好啊。”
“喝点儿什么?”
“威士忌。”她记得她当年喝巧克力奶的时候,骆培因请另一个女孩子喝威士忌。
骆培因大概低估了她的酒量,特意给她的威士忌里加了冰块。
谷翘在心里笑,她从没告诉过他,她洋酒喝得少,但酒量并不小,当年她可是能灌半瓶二锅头的酒量。不过从胡同的小平房搬出来,她在喝酒上就很克制了。
谷翘晃了晃酒杯,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耳环随着杯里的冰块轻微晃动。
“表哥,明晚没安排的话,我请你吃饭。”他每次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账结了,然后让她等下次再请。一个下次连着一个下次。
“明晚有个小型聚会,我母亲也在。”
“哦,这样。”就是有安排了。他后天就要去旧金山,下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几乎要怀疑他是故意的。让她体验一个下次接着另一个下次。永远等不到下次。
杯子里的冰块还顽固地存在,谷翘就着窗外的夜色已经喝完了一杯酒。
“既然你明晚没安排,那就一起去吧。”
她去,以什么身份去?表妹?哪冒出来的表妹?一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兄妹?
“就是普通聚会,不用特意带什么伴手礼。”
谷翘当然说好,此时拒绝,好像她舍不得伴手礼一样。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晃荡着杯中的冰块对着杯子微笑,
她一口就把这没什么酒味的威士忌喝了小半。真是奇怪,这个酒一点儿酒味都没有。对了,喝巧克力奶那天她穿什么衣服来着,好像那天她除了卖牛仔裤,还在卖马海毛毛衣。有个女孩子特别喜欢她的毛衣,她直接脱了卖给人家。对了,表哥穿什么来着。
谷翘想起来了,他穿的是皮夹克。她突然笑起来,她后来不知道卖了不知道多少件皮夹克。
十八岁的情景突然往她眼前逼近,那时候她真是受够了那些素净的颜色。她又往嘴里灌了大口酒。她看着杯子折射出的自己,她宝蓝色的耳环微微晃动。
她的睫毛顷刻炸起扑开,而后又垂下去,像是被大风吹弯的麦田,在眼下投下阴影。
骆培因夺过了她手里的酒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她抬头看他:“表哥,喝这酒根本醉不了,你太小瞧我。我以前……”
他的目光逼近她:“你以前能喝多少?”
谷翘没说话:“比你想象的多。”
“你还有什么比我想象得多?”
谷翘微笑,这是个秘密。
“表哥,这会儿咱们去坐双层巴士吧,坐在车里看夜景很有意思。”
请人去坐公交车,未免显得太抠。但是,她很想和他坐在车里看陌生城市的夜景。就这么坐在车里,随着车子视线也慢慢移动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和坐在旋转餐厅或者高层酒廊欣赏城景不同,双层巴士更家常,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每天都是这样……
去年,好几个城市都开通了双层公共汽车。她特意坐过一次,那时她想起了骆培因。不过她一直觉得他是不很喜欢公共交通工具的。这个倒跟钱没关系,他好像始终和人群保持着一点距离,有车的时候他会选择开车,没车的时候骑车。
但现在,在他即将去旧金山的倒数第二天,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和他一起坐在车里看夜景。
她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说服他,但是她的理由根本没派上用场,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答应了。
出了酒店,黏湿的空气马上往身上扑。骆培因很自然地把他的大衣披到谷翘身上,仿佛他的大衣就是为她准备的,而不是为他自己。
谷翘裹着骆培因的大衣往前走。这一刻谷翘仿佛有一种幻觉,他好像从未离开过她。仿佛。每个冬天,他都在她旁边。
其实他不用这么大方,把大衣全都给她,分一半给她就可以。
他如果有新女友,那也应该是在新加坡发展的恋情。有风的严冬里分享大衣这个记忆应该是独属于他们两个的吧。但是他要回旧金山了,旧金山的冬天……
到了车上,骆培因也没收回他的大衣。谷翘有点儿抱歉,巴士二层已经没有座位了,他的身高当然不允许他在二层站着。
于是只能坐在一层。一层也只有一个座位,骆培因把座位让给了她。这便完全成了邀请他一起挤公交。明明他自己有车,她非提议让他站在拥挤的一层车里。
“要不咱们下去?”
骆培因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那意思是已经上来了,他不想再变。
“表哥,你坐吧。”
“你再不坐,座位就被人占了。”
谷翘一下子愣住,他说的情况,确实有过一次,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站在她旁边,看着窗外。她突然又想起了以前,总是以前。她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城市,就是他让座给她。她要把座位让回给他,结果座位被人抢了,于是他们两个只好一起站着。
她很突兀地问:“表哥,你当初是怎么逃开那个花臂男的?”
骆培因大概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话题,他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
“逃?”他在她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下了车,他直接拿包砸向了那个花臂男的肚子,,直到他走远,那个男的才敢开口骂街,声音还不敢太大,被打了他的人再找回来。他从来都不擅长“逃”这个字,汽车上没理那个男的,只是不想闹出什么社会新闻。当然后来谷翘免费送了他一个大新闻。
他看着谷翘笑了一下,仿佛在听一个笑话。
谷翘没再问下去。巴士紧贴着街面,霓虹灯各式招牌往她眼里扑,她回头看骆培因,发现他正在看她。
放眼望去,车里还是一个座都没有。
谷翘看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上来,主动让了座,和骆培因一起站着。
奶奶用本地话感谢她,谷翘只听懂了谢谢两个字。
奶奶虽然听出了她是外地口音,但没结束和她的对话。这次奶奶特意用的是普通话:“和男朋友来旅游?”
谷翘很想笑,这位热心奶奶的提问没一个字是对的。现在既不是男朋友,也不是来旅游。
谷翘摇摇头,奶奶只以为她否认的是后半截。这位热心的奶奶又夸赞他俩般配。
她身上穿着他的大衣,提醒着周围人他们是一起的。这个太容易让人误会,除了他俩本人。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巴士突然急刹车,谷翘走神没站稳,一把被骆培因扶住,她的腰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还是感觉到了他手掌的力度。和他们第一次相遇不一样,骆培因的手掌在她站稳之后还停留了几秒。
这微妙的差异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
老奶奶在一旁夸她男朋友体贴,因为是下意识的,所以没转换成普通话,谷翘听懂了。她猜骆培因和她一样是北方人,如果不是听得特别仔细的话,未必能听出是什么意思。
谷翘没被威士忌弄红的脸,被大妈的几句话给染了个微红。
骆培因果然没有澄清,她也懒得澄清,没有必要。许是他刚才扶她腰的手太过用力,她的衣服上仿佛留下了痕迹,一直没有散去,这股感觉一直窜到了她的指尖。
她问这位热心的奶奶哪里的早餐比较好。虽然她一贯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酒店的早餐丰盛且免费,但她决定明早换个地方吃早饭。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反倒把视线挡住了。
“表哥,咱们下去吧。”邀请他来巴士上看夜景,并不是个多成功的决定,要是光她自己,还是个蛮不错的体验,但她不后悔,至少她在车里知道了哪家的早餐不错。
上车下车都很挤,她几乎要被挤下去。骆培因拉住了她的手。
他把她握得很紧,仿佛不握这么紧,她就会消失不见。
谷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真是没出息,什么都经历过了,这会儿握个手竟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直到从车上下来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的手。她的手被握烫了,他放开她之后,她手上还停留着他的体温。
两人并肩向前走,谁也没有打车回酒店的意思。
到底是闹市区,一点儿都不缺光亮。
“表哥,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我想送一个人新年礼物,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各人喜好不同,我未必知道人家喜欢什么。”
“你们年龄长相都差不多,总比我了解。”她突然笑道,“预算不限,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送他一个贵一点的礼物。”她想起他之前送骆培因的礼物,除了那条皮带,手套围巾好像都和贵重无关。倒是他,送了她太多东西,一个抽屉都装不下。她甚至没给他过一次生日。虽然他事实上只给他过过一次生日,但细想来,当初他在美国的时候,让肖珈给她捎东西,总是在她生日前后。那时候她还以为是顺便。
这几年,她给许多人过过生日,骆老四生日派对还请她去,几次三番地邀请,作为表姐,她当然不好不去。骆家人大概都以为是骆培因主动跟她分的手,所以对骆培因的事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跟她透露过。她也不能主动去说,是她分的手。
生日礼物不能送,新年在即,又正好碰上,当然要一次性补给他个好的。她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是他需要,而她恰好有的。她倒想送一张软件专卖店的终身免费卡,但是他又不在国内,送他这卡很像是空头支票。
谷翘并没有直接提是给他买礼物,提了担心他陷入以前的惯性,不愿他破费。
他使劲剜了她一眼,仿佛在确认她的话。越是夜里,越是不能忽略旁边人的目光。
谷翘刚在汽车上挤了一遭,骆培因手掌残留的温度还在,她感觉周身都在发热。这会儿,再穿别人的大衣就是浪费了。
谷翘除下她披着的大衣还给骆培因:“表哥,你穿吧,我现在不冷。”
骆培因接过大衣,重新给谷翘披上。
谷翘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表哥,你有什么建议吗?”
119 ? 第 119 章
◎上一章文末有改动,请再看一遍,谢谢!◎
谷翘等着骆培因给她一个答案, 但骆培因并没有给她任何关于礼物的建议。
“抱歉,我给不了你建议。我不认为他帮了你什么忙。如果未来工作上有合作的可能,那也不是因为他要帮你。投资说白了,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
以骆培因对谷翘的了解, 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 谷翘不会没分寸到问他给另一个男的准备什么礼物。当她提出这个问题时, 礼物只可能是送给他的。只是谷翘口中的“帮了她很大忙”实在是无从谈起,他从来不认为他帮了她什么。
谷翘定在那儿, 骆培因的话在她脑子里绕了一大圈, 她终于明白了其中意思。他猜出了她要送礼物给他。可是他的反应完全不是她想要的。
骆培因点破了她的问题,却不完全点破。于是谷翘也并不直接点破这个“他”:“但我认为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如果是工作, 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至于其他方面,更是谈不上。”
各取所需?谷翘沉默着, 她又听骆培因说:“如果你认为和这个人未来有合作可能,最好不要问他他想要什么预算不限的大额礼物。旁人听了, 恐怕还以为你在暗示他向你索贿。”
贿赂?谷翘冤枉极了反而笑道:“我送你礼物根本就是……根本和什么生意什么投资都没关系。你以为我送你礼物是因为你是LC的人?为了你们未来可能投资我?你和彼得是同事, 这事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我从来没想过靠你找投资。一次都没有!”
在霓虹灯下, 骆培因的衣服仿佛融入了背景, 谷翘盯着他的脸。她讨厌他的眼神,讨厌他这副公事公办的神气, 仿佛他们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就是未来可能有的工作关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在霓虹灯的照拂下, 谷翘迎着骆培因的目光,没直接回答:“你以前送我礼物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他乐意。还能为了什么。他一向反感分手后说自己付出了什么, 当时不是你乐意的吗?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把自己包装得特别委屈, 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 没有任何自我负责的能力。
骆培因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他的声音保持着克制:“我确实对你的项目有兴趣。”他看过谷翘的店面,批量复制的可能性很大,软件厂商确实也需要一个交流场,“如果未来你想和LC有合作,我认为咱们的相处还是清爽一点好。不要主动和彼得提你我的关系,这个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只有负面作用。”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妹算不上利益关联方,他也不用因此回避。
他在给她机会,如果她仅仅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那么未来他投她的项目不涉及到任何利益关联。但如果不仅仅是眼下这种关系,那就涉及到关联交易。对于有亲属或者女友参与的项目,按照合规手册,是需要披露回避的。他一向公私分得很清,绝不会在这种事上给自己搞出什么争议。
谷翘听到“清爽”两个字有点儿恍惚。清爽?她现在听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问号,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关系?难道现在他们的关系很粘滞吗?这里的空气不像北方那样干燥,即使冬天也有些粘腻。
谷翘在骆培因给她的一沓又一沓资料里,知道了风险投资机构对投资亲属等利益关联方有严格的限制。她只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只要她不上赶着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哥叫得亲热,这是一个相当薄弱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没有关系,完全不算什么利益关联方。
谷翘从骆培因的话里听出了一个好消息:骆培因对她的项目感兴趣。他是LC的人,权限未必比彼得小。
另一个消息是他们现在甚至未来最重要的关系就是工作关系。她以后如果跟他见面,聊天范围也基本只会围绕工作。
骆培因观察谷翘的反应,像他预料的那样,谷翘选择了沉默。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
她并不喜欢他这样笑。
正巧一辆出租车空车经过,骆培因拦下这辆车,等谷翘坐到后座,他主动进到了副驾驶。
谷翘靠在后座,反刍着骆培因刚才对她说的“清爽的关系”,清爽的关系?她注视着骆培因的耳朵、他的下颌线,继续想“清爽的关系”。
但是现在,她身上披着他的大衣,感受着他之前的体温,这是一种很清爽的关系吗?在新加坡,他或许不能把大衣披在她女朋友身上,但是他可以用一种方式让人感受到他的体温,更直接更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当然清爽不起来。
她的想象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及时地停止。
他亲他上一个女朋友时耳朵会红吗?他上一个女朋友会用手指去抚摸他的下巴吗?当那个女孩子的手指触摸到他的嘴唇,他会用牙齿咬住她的手指,并用他的目光咬得人全身发软吗?
在她想象中,女孩子面目模糊,而他的神情却在她的脑子里清晰可见。
谷翘的想法不受限制地奔驰,理智上是她说的分手,所以她不能去讨要当初他对她的约定。她不能薅住他的领带对他说:“你不是当初说只喜欢我一个人吗?”她用理智克制着她这份疑问,因为觉得说出来实在不占理。但是感情是另一回事,她心中的这团火积聚在胸口,无处排解。
现在他为他们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可能。
她脑子里都是骆培因所说的“清爽的关系”,一开始完全没有认出司机是雨中载她的那个,她给了他一百块,直到司机开腔讲起他之前拉的一个客人。
许是拉的客人太多,司机并没马上认出谷翘,只是觉得非常面熟,像谁倒是想不起了。他年轻的时候见到漂亮小姑娘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年纪一把倒是完全没有了,今天也不知道犯了哪样邪。
夜里司机很有表达的欲望,他主动提起了上次雨天拉的客人:“我上次拉一个小姑娘,也和你们去一个酒店。”司机隐匿了谷翘给他加钱的事,他不想让人对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她开始急得不得了,我呢,看不得人急,也急人之所急,能开多快开多快。结果快到了,小姑娘突然说不去了,要我停车,我说人讲讲信用吧,怎么开到一半就不去了?结果这小姑娘非要下车,我也不好拦呀。结果这个小姑娘一下车就跟疯了一样呀,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连伞都忘了带,又哭又笑的往前走,我当时都被吓住了,我也是好心发作,又去给她送伞,问她去哪里……”
谷翘截断了司机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真是好心。”也不知道这个好心故事讲了多少遍讲到如此纯熟,还讲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不想再听他讲下去,照司机这个半真半假的讲法,如果讲到最终把她拉到小旅馆,骆培因估计就知道这人是她了。
她那天跟疯了一样?怎么可能?司机就喜欢夸大。
司机凭借谷翘的这把嗓子认出了她就是雨天给自己加钱往前赶的人,她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最重要的是给钱这么大方又住小破旅馆的人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于是司机果断地把要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咽了下去,尴尬地笑了几声。
现在和当初下雨要求他赶的是同样的目的地。司机猜度着副驾驶的男人和后面女孩子的关系。一个坐副驾,一个坐后面……这种关系实在算不上亲密,可是……
司机这样想着,就听副驾驶的年轻男人说:“刚才的故事,您怎么不讲了?”好像对他的故事很有点儿兴趣。
司机想到当事人就坐在后头,又尴尬地笑了两声:“剩下的也没什么好讲的。”
他不讲话,这对男女也一句话不讲。车里弥漫着一种气氛,这种气氛让司机很想多讲几句活跃气氛。这么年轻,就住这么贵的酒店,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那就纯属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了。
谷翘在司机的提醒下,被迫回忆起那天。当时她只为迟到抱歉,但是现在则不然。
谷翘这次依然大方,差两三百米酒店门口,她已经从钱夹子里取出了一张钞票,比计价器上多六块钱:“给您,不用找了。”
她不喜欢被骆培因抢在前面付钱,然后让她等下一次,她一次都不想等。
司机心里感叹了一声,这男的看着光鲜挺有派头,原来车钱还得小姑娘付。
到酒店门口,司机很豪爽地给谷翘找了零:“上次就多收了你的,这次计价器多少我就收你多少。”
司机很为自己不为金钱折腰的气度感到骄傲,但是他并没有从谷翘的眼里看到赞赏。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人真是白当了呀。
谷翘心里说,忍了半路的话,到最后还是把她交了底。不过他说的不明显,骆培因未必能猜出来。
谷翘裹着骆培因的大衣下了车,空气冷湿,她却被大衣裹得很暖和。
“表哥,彼得当时突然放我鸽子,跟你有关系吧。“她一直怀疑,今天是第一次问出口。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所以不等骆培因回答就继续说下去,她盯着他的眼睛,像当初他咬她一样咬住他,“表哥,除了LC我也可以找到别的投资,你别太小瞧人。”
他在工作上对她并不是独一无二,所以去他大爷的清爽的关系吧!
120 ? 第 120 章
◎很有力气◎
骆培因对她生意的事态度发生变化, 是他在“沪江大酒店”看见发烧的她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对她的生意看不出有什么兴趣。
感情上公事公办,张口就是什么清爽的关系,偏偏有心情有时间跟她谈什么工作。
谷翘盯着骆培因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之前仅仅是感冒了而已, 如果表哥因为那间小旅馆误会了我的处境, 那是个误会。创业期的人要考虑成本支出, 跟你工作的外企暂时比不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过得不好。这两年多我过得很好很充实。”
“我对你没有误会, 至于你过得好这件事, 不用再跟我强调。我已经听过不止一遍。”骆培因逼视着谷翘的眼睛,“不过你总是强调, 我倒是有一点疑问。如果你真过得足够好,有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说么?”
谷翘愣了几秒, 又马上笑道:“就像广告一样,多打几遍才能深入人心嘛。没有人规定真话只能说一遍。你说呢?表哥。”
骆培因盯着说出这句话的嘴, 随即目光又扫到她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小瞧过你, 是你小瞧了我眼里的你。”
他此时一点都不掩饰眼睛里的锋芒, 谷翘的眼睛去寻找骆培因的眼睛, 她同样逼近着他的目光, 想看清他眼里的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她以前从未思考过他眼里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没有小瞧我,那我送个礼物都刻意避嫌是怎么回事?是怀疑我在用礼物贿赂你还是认为我不通过你就拉不到投资。表哥, 如果你真看好我的项目, 那么即使你回避,我也可以拉到投资!”
她这样仰着头, 披在她身上的大衣从她的肩膀滑下来, 肩膀露出真正属于她的颜色, 她穿了一件黄色的大衣, 她身上无一处不具有鲜亮的色彩,但在黑夜里,她的衣服蜕变成背景,映在骆培因眼里都是她的脸,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寸都写着不服气。
谷翘就势脱下大衣,放在胳膊上,还给他:“表哥,动不动就把大衣披在人身上,可谈不上什么清爽。你这样动不动就随便给别人披大衣,是会引起别人误会的。”
是她说的分手,可他有女朋友了,他不再有指责她的立场。
“那这个引起了你的什么误会?”
当年他在分手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她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遇见他的两个冬天都很冷,他让她觉得温暖,她非常非常感谢他的陪伴。讽刺的是,分手时已经由夏入秋,秋天是北方最好的时段,严冬尚未到来。
新加坡并没有干燥多风的严冬,缺乏想起她的情境。
被骆培因的目光一寸寸咬着,谷翘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受够了他那公事公办漫不经心的眼神了,她宁愿他这么看她。
“我没有误会,就怕别人误会。”谷翘仰着头,一字一字地问骆培因:“表哥,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这次她没有迂回,说的话和她的眼神一样直白。她是一个进攻的姿态。她不习惯被动,现在她想拿回属于她的主动权。
骆培因用目光一寸寸地咬住谷翘的嘴:“我要什么礼物,你都肯给吗?”既然她选择了不要清爽的关系,那他不会再给她别的选择。
离得这么近,骆培因及时捕捉到了谷翘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前,她默认他是一个体面人,不会追着要体面范围外的东西。
大概谷翘经过一秒钟的思考后,依然认为他是个体面人,她的眼睛依然没离开他的眼睛:“当然。”两个字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重。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和她要过什么东西。
“放心,我要的是你能给的。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骆培因又露出他那漫不经心的微笑,“去吗?现在还可以反悔。”
谷翘迎着骆培因的目光咬上去:“去。”她没什么不敢的。
谷翘又把自己塞进了那辆凯迪拉克的副驾驶。
骆培因用下巴点了一下堆放的CD:“你喜欢什么音乐,自己选。”谷翘的手指滑过一张张CD,还是他以前听的那些乐队,他音乐的喜好倒没发生变化。谷翘拿了一张播放,里面的一首她很熟悉,甚至什么时候放的她都记得。
那天晚上他用他的琴给她弹了半首,然后接下来的曲子他突然转成了《明天会更好》。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听《明天会更好》了。即使听,也不是为了里面的歌词。六个版本的《明天会更好》里,她听熟了的是他弹的版本,每次听他这版时,她总会想起他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灯光打在他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有忽略他的脸,闭着眼听他的琴声时,才会知道他的表情其实是错觉。
音乐把车里空气填得很满,在这样充斥着过往声音的空间里,回忆恐怕也把车内填得很满。
他们从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驶出去,各色灯光迷乱了谷翘的眼。她侧眼看他,很有棱角的一张脸,他闭嘴不说话的时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冷酷。
骆培因车子开得很快,外面的灯光逐渐稀薄,人也越来越少,车内的音乐更加凸显得车外寂静,如果旁边坐的不是她熟悉的这个人,她身体内已经拉满了警报。
但因为是骆培因,她甚至没问他目的地是哪儿。
谷翘关掉了音乐,她现在不想一遍遍回想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决定谈一谈现在和未来。车内也寂静起来,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你以后是继续在新加坡还是会回国定居?”
“定居”这两个字对骆培因有点儿陌生,起码在一个地方租个房子才谈得上勉强定下来,他平常都住酒店。她的分手“解放”了他,从此把置办房产这件事暂时清理出了他的待办清单。至于把房产作为投资,他倒也没有兴致。他的资产都在股票里。除了股票,他没有任何资产。
骆培因侧眼瞄了谷翘一眼,笑道:“我不像你,自己做老板有绝对话语权,这个我决定不了。”
谷翘怀疑骆培因前半句话是在故意揶揄她,但她把他的话照单全收,一点儿没有谦虚。她不习惯谦虚。
当她上了车,就决定把“表哥”这两个字给省略了,她省略了称呼,用的所有指示词都是“你”。
“你这两年多在感情上都有什么新尝试?”她把他问的话全都送还给他。
“尝试?你指的是什么?和你一样经常跟人相亲?还是?”他这次回京,老四特意跟他说谷翘又和多少他母亲介绍的青年才俊见面,这些人是如何的欣赏喜欢他表姐。老四是故意跟他说的,他以为是他主动跟谷翘分的手。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主动跟谷翘分的手。
谷翘仿佛在听他说一个笑话:“我经常相亲?谁跟你说的?”
骆培因嘴角带了一点笑:“你既然没请人为你保密,别人说出去,你也不必恼羞成怒吧。”
“我根本就没有相亲!”谁恼羞成怒了?也不知道谁在给她造谣。她的音调比之前要高,说话时耳环微微晃动。
“那你在感情上做的尝试是指什么?”
谷翘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她盯着他那很有棱角的嘴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问题是我先问的你吧。”
他在感情上做过最持久的尝试就是忘记她,当然没有成功。
谷翘没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这次问得更直接:“你上一个女朋友是怎样一个人?”她又像小豹子盯住猎物那样瞄定他的侧脸,等着他给她一个答案,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积蓄得久,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她还想问和她分手后,他多久后又有了女朋友,但这个问题对未来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她省略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任他嘴里的字一个个不断往她耳朵里钻:“一个很有力气的人。”据她自己说,可以载几百斤的白菜,他没看见过她怎样带白菜,但他看见过她一个人怎样拉着她一大□□手套。
谷翘以为等待她的是一连串的形容词,譬如聪明漂亮可爱,那都可以想象,唯独很有力气……也不知道像他力气这么大的人嘴里的“很有力气”到底是多有力气。
谷翘听着他继续描述他的上一个前女友:“胃口和牙齿都很好……”一个能把又干又硬的牛排全部吃进去的人。他的眼前又出现她用力嚼牛排时额头上闪动的淡蓝色血管。
不知为什么,谷翘感到一股嫉妒,他在描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目光突然放远,仿佛想到了他们的共同过去。虽然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他在描述时车里好像有三个人一起存在,而她被隔绝开。她从他身上嗅到了一股清苦,那是往事自带的气息。
她到底是哪根弦搭错了,非要在车里听他和他前女友的往事,让她把想象具象化。如果不问,就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名词。但现在,这些形容快速地烙在了她的心里,怎么也不可能刮掉。
她的心被他的话搅得很乱,搅乱了她之前下的决心,她本来打算忽略掉他的上一段感情。毕竟唯一的前女友也不是什么光荣的称号,值得一直保留。她提的分手,他另交了新女朋友,所以他们扯平了
但现在她觉得车里很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摇下车窗,让窗外的空气流入。
当谷翘望向车外,她才发现他们走了很远一段路,他们已经离城里太远,市内的霓虹早已消失不见,四周唯二的光源就是车灯和天上的星星。窗外一个人都没有。
“咱们到底去哪儿?”
“你是害怕吗?”
“怎么可能?还说没有小瞧我,就走这么一段路,我有什么可怕的。”她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走夜路时一点儿都不慌。是后来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因为身上有了钱,又怕钱被抢走。她最大的害怕都是在往返二连浩特的货车上发生的,一颗心狂跳,又要假装镇静,因为她知道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又不会抢她的东西,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任凭这个晚上他带她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发生什么,她始终对他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信任,他从来不会坑她。
仿佛要刮骨疗毒一般,她决定今晚就把他上个女朋友的事问得清清楚楚,今晚之后,再也不提。
“你和她有去死亡谷观星吗?”谷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仿佛在心里听见了每个字的回声。
“她?”
“就是你上个女朋友。”
“这对你重要吗?”
“你也可以不回答。”
“没有。”
虽然没有,但谷翘没有更高兴一点,她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不易察觉的遗憾。一个人能轻易地又爱上一个人,然后至今也难忘吗?
当然,又分手了。谷翘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尚,她并不希望他分手后获得一段圆满的感情,和另一个人白首偕老,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哪怕他和谁只有“一年好合”,她都无法发自真心地祝福他。他们真正确立关系在一起的天数简直可以数得过来,随便都可以被超越。没关系,谷翘告诉自己,过去了,扯平了。
谷翘的心脏一阵阵发紧,但是她没有停止问问题,她问得轻描淡写:“后来怎么分手了?”
她察觉到他抿了下他那颇有棱角的嘴唇,他并没有马上给她答案。车子往前开,谷翘望向窗外,宽敞的马路到此结束,他们拐进了一条小道。他的车子开得很快,她无可避免地感到了一阵颠簸。她看向他抿紧的嘴唇以及眉心的褶皱,心随着她的身体一阵颠簸。
待到开到平坦的地方,谷翘的心跳声还没有平复。
但他此时的声音却很平静:“因为她对我有点误会,以为我给不了她一段轻松的关系。”
骆培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跳进谷翘的耳朵,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她的心里,砸出无数涟漪。他口中那个“很有力气”的人是她,“胃口和牙齿都很好”的人是她,没有一起去过死亡谷的人也是她……他所有的描述竟然都是关于她。
车内突然安静下来,谷翘听到他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以为我给不了你一段轻松的关系?”
“都九十年代了,让感情成为一桩沉重的麻烦很不划算。我当然可以给。当年你但凡在电话里多花几秒时间问一问,也不用浪费时间做许多无益的尝试。”当年她的分手电话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一个卡点打电话的人竟然主动浪费了几十秒的通话时间,仓促地挂断了电话。
那么抠门的一个人,竟然连打国际电话不卡时间了?他们分手后没多久,跨国谈恋爱更便利了一点,普通家庭安装电话只要申请国际长途业务,就可以直接往国外打,不用再跑电话局或者找什么涉外宾馆了。
谷翘就坐在副驾驶,任窗外的空气飘进来,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砸进她的心里。他每一个字都不重,却都在她的心里砸出了动静。
车子毫无防备地停下,窗外一片空旷。
“下车吧。”
这里停车?在这样一个空旷的地方下车。但谷翘没有问。
她打开车门,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在一个没有任何城市霓虹的地方,抬头看见了漫天的星星。【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