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神医妖道31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细雨。
雨水冲刷着县衙门前遍染鲜血的泥土,却让血色浸得更深、更沉,血与泥融为一体。
就在不久前,这里葬送了上百条人命。他们都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他们并非死于屠杀,而是审判。
一场公正、严明、不徇私情、不枉法度的审判,遵循着“杀人偿命”的朴素原则。
兵灾无情,无论官军匪军,从来都是攻下城池之后为所欲为,百姓唯一能做的便是顺从。何曾听闻军士因杀害小民而抵命?
而今日,围观的百姓有幸见到“例外”的发生,从中获得了生平从未拥有过的公道。
哪怕仅仅只在这一天。
他们震惊、惶恐,且不知所措。
人群中,有人潸然泪下。
亲人离世的痛苦与大仇得报的快意在他们的胸腔中激荡。迟来一步涌起的,是对主导这一切发生的人由衷的感激与景仰。
被审判的罪人直到临死之际还在痛骂“妖道”,讨回公道的每一个人却有不同的看法。
当第一个人情不自禁地喊出“仙师”这两个字,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被释放出来,这个简简单单的称呼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一双双激动的目光在此刻亮起。
他们仰望着台阶上的少年道人。
此时此刻,哪怕下令对所有犯禁者名正典刑的方天王,都无法夺去他的丝毫风采。
谁都知晓,他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以一己之力说服反贼首领,令无辜百姓免遭劫难;凭凡人之躯驾驭雷霆电火,使有罪之人遭受制裁……真正的“替天行道”岂非就是如此?
倘若这样的人物都不能称之为“仙师”,世上又有谁配得上如此称呼?
……
细雨霏霏,一袭青衫步入长街。
围观的百姓一路目送他的离去。
纵然一度想要请这位玄微道长担任谋主的方天王也熄了先前的念头,不敢强留。
不仅如此,他甚至因为越殊的一句话便放了另一个人。只因那是后者的启蒙恩师。
越殊回到医馆已是日暮,带出去的人手非但没有折损,身边反而多了一位方先生。
亲手引动“地雷”,配合越殊完成一出惊天动地的戏法,令上百人迎来审判的向豹,此时依旧沉浸在“随小道长干了一票大事”的情绪中,神情尤为兴奋。
他像是个被“禁言”多年的哑巴一朝找回了嗓音,与围坐在院子里的几名同伴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从接受小道长的任务离开医馆,蹲守在县衙门口开始说起……周而复始,讲完一遍又一遍,依旧十分起劲。
唯一一个留在医馆中,全程没有参与今日之事的王阿大起初听得兴致盎然、时不时好奇发问,后面却逐渐麻木,陷入沉默。
然而他的性格一向善解人意、体贴圆滑,见向豹情绪如此亢奋,便也不好打断。
最终还是不耐烦的周猎虎与张重光打断了后者旺盛的倾诉欲:“好了好了,此事你还要讲几遍?说来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宋军师押送违禁者回县衙的路上,顺便捎了他们一程,无论是震慑人心的“掌心雷”还是之后的审判,他们都在场亲眼目睹。
被打断的向豹总算意识到自己激动过度,不再重复讲述《关于我与小道长并肩作战二三事》了。这令三人都大大舒了口气。
虽则如此,他们毫不怀疑,将来回到幽州,这人必然还要将此次经历翻来覆去地讲与其他人听,尤其是讲与他的儿子、乃至未来的孙子、孙女听,作为此生最荣幸之事。若非其大字不识,出书都未必没有可能。
一念及此,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果然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满满的好笑与跃跃欲试。
尽管他们在心中如此腹诽向豹,但换作他们自己,恐怕也很难拒绝在孩子们面前“吹嘘”与小道长出行的经历吧?谁不想看到自家孩子崇拜的眼神呢?
几人在前院中插科打诨、吹嘘闲谈之际,方先生与越殊在另一间厢房里单独叙话。
厢房内干净而整洁,斜落的夕阳透过敞开的窗扉流淌而入,比血的颜色更加炽热。
昔日的师生相对而坐。
方先生至今依旧回不过神来。
他无疑是幸运的。
尽管脱身计划失败,落入反贼之手,又因拒绝效力而被关入大牢,性命岌岌可危,但只关了不过半日,他便稀里糊涂被放了出来。甚至于还不曾遭受任何刑罚,他便全须全尾地恢复了自由。
而这份幸运得自对面的人。一个昔年随他念过一年书,至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年人。
比血还要炽热的夕阳淌过少年道人天青色的道袍,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的光。冬风拂过他的长发,好似刹那化作春风。
看着这位昔日的学生,方先生神情复杂。
稀里糊涂入狱、又稀里糊涂出狱的他不知这份自由如何得来,只知来之不易;不知越殊是如何办成此事,只知办成此事必不简单。而办成此事的人也绝非凡俗人物。
一时间,方先生大为震撼。
此时的越殊年仅十六岁而已。
他的年龄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此番多谢你了,长生。”
方先生发自肺腑地道了一声谢,半是自嘲半是欣慰:“方某半生教书,一事无成。不想竟是教出一位了不得的学生……”
说话间,方先生有种奇妙的预感。他这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匠,将来若是闻名于世,该不会是以玄微道长启蒙恩师的身份吧?
越殊不曾因盛誉而失态,反而平静地反驳道:“先生错了。”
他先竖起食指,而后是中指。
“不是一位,是两位。”
少年说话的神态认真而笃定。
方先生微微一怔,继而笑了。
“……没错。不是一位,是两位。”
这一刻,他想起自幼便立下豪言壮志的常以周。那个远在幽州的孩子,想必今时今日仍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前进,矢志不移吧?
他相信自己终将抵达终点。
他的友人亦是如此坚信着。
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在医馆住过一夜,方先生便启程返乡。如今的他无需再担心人身安全,也不会有人阻拦他出入辽源城。他却依旧坚持离开。
一来辽源并非久留之地,方天王占了此处,朝廷必不干休,将来必成争端。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二来方先生并非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家中尚有老母妻小殷殷期盼。从前他四处担任西席,固然是为养家,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几分得遇伯乐而入仕的期盼。
入狱一遭,倒是绝了他的入仕之念。现下他最盼望的便是一家团聚,安度余生。
十月二十日,原本预定的出发日期次日,方先生离开辽源,与他一道离开的还有虞曼语。后者将负责照顾方老夫人的起居。
主动离开医馆是虞曼语的请求,而请她照顾方老夫人则是方先生为她提供的选择。
方先生虽是传统文人,却并非迂腐书生。得知虞曼语的经历后,他对这个与自己女儿年龄相当的小姑娘颇为同情。一旦没了靠山,这个小姑娘或许又会失去自由,看在越殊的份上,他不介意暂时帮她一把。将来她若寻到别的营生,大可离开方家。
至于虞曼语为何会选择离开医馆,说来与十月十九日这一天的“城中动乱”有关。
当时,越殊本是孤身前往县衙,禁不住周猎虎、张重光,王阿大与向豹四人的请求,索性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任务。只有王阿大被他留了下来,负责留守医馆。
只因当时的医馆中还有两个小乞儿与虞曼语这个弱女子,必须有人在此守护他们。
虞曼语明白这份苦心,因此她安安静静地呆在后院中,一心一意照顾生病的孩子。
可她的内心未尝没有焦灼。
短短半日于她而言,竟是无比漫长。这漫长的等待令她意识到,倘若自己厚颜无耻地留下来,加入这支队伍,甚至于将来随他们一起上路,她必然会成为累赘。一旦遇到危险,他们反而要分出战力保护她。
……试问这是报恩还是报仇?
夕阳西下,少年道人熟悉的身影踏着斜阳而来,与他一道离开的人一个也不曾少。
虞曼语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
她端出自己精心烹制的晚膳,在菜肴的鲜香中下定了决心:“先生活命之恩,收容之情,曼语无以为报。本该为奴为婢,侍奉左右,然蒲柳之姿,徒为累赘……今日厚颜求去,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越殊答应了她的请求。
只是,几人离开后,她一介弱女子当真不会被抓回怡红楼?
而方先生化解了这份担忧。
这无疑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方先生离开的第三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越殊一行人亦启程离开了辽源。
他们的脚步颇有几分匆忙。
实在是城中百姓过于热情,自从得知“仙师”住所,报恩的百姓纷纷上门来拜谢,堆成小山的粗布杂粮几乎堵住医馆正门。
越殊自然没有收下他们的礼。
方天王并非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而是有其诉求。幸而在他一通忽悠与威慑之下,方天王为保自身利益,愿意约束麾下不扰小民。可这是越殊唯一能为此地百姓所做的事。说到底,算上他自己,他也只有五个人而已。
故而他注定只是辽源的过客,无法永久庇护此地的百姓,又岂可冒领“仙师”之名?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呢?主角实在低估了自己……
或者说是低估了封建迷信的影响……
32神医妖道32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越殊离开时,正是小雪天。
他来时如一阵清风微雨,润物无声;走时依旧无声无息,空余一间医馆幽幽伫立。
医馆本无名,因他而扬名。
越殊以一己之力救一城之民的壮举,已为这间医馆蒙上传说般的色彩,成为县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纵然千百年亦难抹去。
以至于周遭百姓每每从门前路过,鼻间嗅着院中飘出的阵阵药香,目光触及檐下看书的少年道人,安心之感便油然而生。
然而,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匆匆,簌簌落了三日,医馆的正门也紧紧关闭了三日。
从门前经过的百姓再看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只能看见积雪寸寸盖过医馆的门槛。
有人灵机一动,自发前来为医馆清扫门前雪,来了却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望着彼此手中的扫帚,他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既然仙师执意不肯收下他们的谢礼,思来想去,大家也唯有如此表达心意。
就这样,一日、两日、三日……众人每日天不亮便来,又蹑手蹑脚地走。遗憾的是,医馆的门始终关闭,不见谁人出入。
三日不闻馆中升起的炊烟,终于有人察觉了不对。
“仙师……当真还在吗?”
仿佛察觉到众人心底的疑惑,北风呼啸而至,推开破旧的院门,为众人揭晓答案。
人去院空,惟余满院积雪。
“仙师这就走了啊……”
不知是谁率先怅然一叹,紧接着,叹息声仿佛也会传染一般接连响起。
一时间,人人皆是怅然。
消息传到方天王耳中,他心情复杂,半是庆幸,半是惆怅。
庆幸的是头顶少了一尊“大佛”,惆怅的却也是少了这尊“大佛”。
“天王,人既然走了,我们要不要……?”
惆怅之际,狗头军师凑了过来。他未尽之言,直指方鼎被越殊说服而成的条条框框,天王军上下都被这份“规矩”所束缚。
方鼎顿时瞪起一双虎目,冷睨宋军师道:“方某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道长的事岂能反悔?你这是教我无颜见人?”
别说玄微道长劝他的话都有理有据,还提了不少收拢民心、发展壮大的可行建议,他是傻了才不听劝。就算他真犯糊涂,莫非不怕将来被“掌心雷”教做人?
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方鼎越想越是笃定,看向宋军师的眼神则愈发不善。这个狗头军师是想坑他不成?
他一路走来,手上人命至少过百,又统领数千兵卒,此时一发作,气势着实渗人。
宋军师差点玩脱,小腿肚子都抖了抖。
他赶紧堆起笑容,解释道:“天王莫怪。玄微道长所言乃是正理,在下岂敢不听?又岂敢教天王背信弃义?”
“……是在下小觑了天王,担心天王一时想岔、心有动摇,故有此问。”
方鼎恍然,果然感觉自己被小看了。他冷哼一声:“敢情你这老小子是在试探本王啊!”
“……”
宋军师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他悄悄抬眼瞥了方鼎一眼又倏然收回,懊恼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幽怨,仿佛在说“天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居然有脑子了”。
……照戏文里的发展,难道不该是玄微道长前脚才走,后脚天王就开始犹豫是否守约吗?此时,自然就轮到他这位神机妙算的军师出场,劝服天王了!
谁能想到,仙师一记掌心雷,居然给天王劈出了脑子呢?蹩脚军师简直大受打击。
方天王的决策在越殊意料之中。毕竟,他连张、王两家劣迹斑斑的大户都能容忍,只为践行入城之前的承诺,纵然后来经由越殊提醒而对其心有防备与警惕,也只是派人监视而已。
正因如此,越殊离开时不曾与他说过什么。他赌对方的信义不改,也赌自己的威慑够强。
玄微道长功成身退,方天王信守承诺,辽源百姓的日子自是照旧,不曾起什么变化。
有心人甚至惊讶地发现,辽源城换了个主人,他们的日子却似乎比从前好了不少。
倒不是方天王理政手段高超,抑或是对百姓关照有加。事实上,他除了查抄县衙府库与豪绅之家,以及派遣天王军接管城防之外,什么也没做。县衙俨然成了摆设,全靠百姓自治。
然而,他的“无为而治”带给百姓的观感却胜过昔日辽源县令的“有为而治”。宛如一直被拴着脖子、半死不活的人,突然被松开了脖子上的绳索,拥有了喘气的机会。
有心人不禁生出大逆不道的念头。
……在反贼治下,似乎也不坏?
尽管因为时日尚短,这般感受还不清晰,大部分人只是朦朦胧胧之中有浅浅的意识,却不妨碍他们安心接受现下的生活。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短暂。
半个月后,朝廷的兵马终于到来。
在人数数倍于己、实力远胜于己的官军面前,三千天王军唯有依托城池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天王军内部也出了问题。
有些人抢了一把已经心满意足,只想离开辽源,不愿与官军死拼,毕竟朝廷势大。纵然守住这一波冲击,未必没有下一波;
有些人却舍不得走,只想守住胜利的果实。他们不愿继续居无定所地四处漂泊。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偏又人心不齐,方天王顿时陷入难以抉择的困境。而不待他作出决断,已经有人帮他做出了选择。
张、王两家再次于关键时刻反水。
作为辽源本地的地头蛇,方鼎自以为的严密监视又如何能彻底禁止他们的小动作?
何况还有被抄家破门的诸多豪绅余孽。他们的家族在本地扎根数十上百年,所掌握的无形资源,平民出身的方鼎岂能想象?
官军本就大占上风,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又得了内应相助,胜利的天平立刻倾斜。
广德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冬至日。
漫天飞雪中,辽源城再度易主。
昔日威风凛凛的天王军首领方鼎率千余残兵弃城而逃,大楚官军重新接管辽源城。
出逃前,愤恨的方鼎纵兵踏平张、王两家,几乎绝其满门。唯有此前通过秘密渠道出城联络上官军的两家少主得以存活。
前任辽源县令早已死于天王军审判之下。新的辽源县令随官军的到来而走马上任。
但百姓的日子并未恢复平静。
先是官军入城之日,领兵者不加节制地放纵他们为所欲为;而后新任县令入职,所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恢复民生,也不是安抚百姓,而是马不停蹄地填充县衙府库。
须知天王军来过一趟之后,县衙府库已空空如也,比耗子光临过的粮库还要干净。朝廷又不曾拨款,又如何填充府库呢?
当然是老一套,搜刮民脂民膏!
不等这位县尊大人想出合适的借口,便如同瞌睡来了立刻有人递上枕头——
与天王军结下血海深仇的豪绅余孽将矛头直指城中百姓,指控他们曾“箪食壶浆”以迎贼军,甘愿从贼而不思朝廷天恩。
辽源的父母官、新任县令狂喜。
如狼似虎的官军开始挨家挨户搜查。
百姓的冤屈与血泪,此刻不值一提。
源源不断的民脂民膏流入空荡荡的府库,挺着将军肚的辽源县令嘴角咧到了牙根。
费尽心思当官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他被白花花的银钱与米粮迷花了眼,只感觉偌大的辽源便是他予取予求的后花园,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永远不会割完。
下面的小吏与被喂饱了的官军更是欢喜。大人喝肉,他们喝汤,怎么不算共赢呢?
只有辽源百姓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
雪越下越大,这个冬天出奇的冷。
辽源城在死寂中醒而复睡,睡而复醒。
许多百姓饿着肚子一夜捱至天明。
他们最后的口粮进了县衙的府库。
反贼来时,没能夺走他们的粮食;仙师在时,不曾收取他们的献礼;朝廷官军终于收复辽源,反而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于是,饿昏头的人抄起扁担与锄头冲出家门,踏上一条或许会死,但至少有希望活的道路。
与此同时,天王军并未走远。
短短时日,他们的队伍重新壮大。千余残兵在新生力量的补充下扩张至四千人马。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百姓投奔这支队伍。
藏身山野之中的他们早已受够野外的风沙与霜雪,在冰天雪地中冻死饿死者不下少数,他们要重新回到那温暖的壁垒中,他们要为死去的兄弟复仇,宣泄一腔怒火!
狗头军师为方天王献上了一条“绝妙”的计策。
——尊奉“玄微上师”指引,以“替天行道”为号,团结辽源百姓,共抗大楚暴政!
十二月初九,一则消息震动安平。
辽源百姓暴动,天王军趁势而起,三日下辽源,以水筑城,凝水成冰。天王军与百姓齐心协力,官军数度反攻,竟不能克!
于是,这伙反贼的首领方鼎,以及神秘的精神领袖“玄微上师”,都出现在安平郡守的案上,想必很快就会名扬安平。
倘若侥幸不死,或许还会声动冀州、乃至大楚。
玄微上师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广德二十五年的尾巴就这样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度过,初春的朝气再次唤醒大地时,越殊的脚步已横跨大半个安平郡。
一路上,他见到更多的动乱,有人饿死,有人病死,有人死于刀兵……越殊只做了一件事,救下面前每一个尚未咽气的人。
金手指记录了越殊的收获。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9]
[功德:8427]
[备注: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功成之日,前景自生。]
来不及为即将达成的目标而激动,甫一进入新的县城,看见城门口明晃晃贴着的官府文书,越殊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辽源百姓暴动?
……辽源城几度易主?
……反贼精神领袖玄微上师?
越殊缓缓打出了一排问号。
“??????”
【作者有话说】
此时,一只主角怀疑人生。
作者表示:别急,这只是开始。
ps:道号就和人名一样,天下重名的多了,没有具体的来历,不用担心联系到主角身上。
另:反抗压迫永远是正义的。古往今来,在封建王朝和起义军之间,个人永远站起义军——哪怕很多起义军后期变成了恶龙,甚至前期都不怎么样。但他们起义的初衷是为了活下去,这份诉求是正义的、合理的、不该被剥夺的。
只是正义的初衷往往会在过程中被扭曲,甚至造成恶果。毕竟很多人蒙昧未开化,空有力量上的武装,而没有思想。所以主角的出现大概是武装他们的思想,教他们正确的斗争方式,将刀挥向腐朽的统治者,而不是同样受压迫的无辜百姓,阻止屠龙的勇者成为恶龙。
33神医妖道33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广德二十六年正月,青河县。
人来人往的县城门口,官府张贴的榜文下,出现了一排奇怪的“仰望者”。
为首的少年道人神清气秀,有若山巅之云。四名随从个个精悍,人手一匹骏马,从另类的角度诠释了“人高马大”的定义。
此时,五人在榜文下站成一排,目光凝在那白纸黑字上,连仰头的角度都相差无二。尤其是中间的越殊,看得尤为认真。
张重光从接收完全新信息的状态中回过神,就看到边上齐刷刷仰头的三个人。
他眼中的问号如有实质。
印象中,在场的五个人,除却他与玄微道长之外都是文盲。那么问题就来了……
“……你们看得懂吗?”
听到张重光脱口而出的问题,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射在身上,三个“文盲”反应过来,感觉有被冒犯到,却也只能摇头。
“看不懂啊。”向豹说得理直气壮,“只是看你和小道长都很重视的模样,想来这官府的文书不一般,咱们能不好奇吗?”
周猎虎默默点头,承认了这份好奇。
而王阿大直接问出了口:“所以这上面究竟写的什么?难不成是要打仗拉壮丁?”
张重光看了越殊一眼,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索性原样复述了一遍榜文上的内容。
三人的眼睛不知不觉瞪大了。
王阿大听了一阵,率先明白过来。
“东家这是……被甩了黑锅?”
向来寡言少语的周猎虎也在思考过后得出猜测:“是方天王在扯虎皮竖大旗?”
“什么,方鼎那厮敢捣鬼?”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的向豹怒极反笑,他不满道,“要我说,当初就不该与他好言相劝。小道长也算帮了他一把,这厮竟然恩将仇报!”
几人的神色立时微妙起来。
……你管虚言恐吓叫好言相劝?
尽管情不自禁地吐槽了向豹一句,几人并未歪了重点。考虑到此时是在城门口,人多眼杂,王阿大赶紧拉了他一把,让他小心些,别教人知晓“玄微上师”就在这里。
直到抵达客栈,进了房间,他们才放开了讨论起此事来,皆是义愤填膺,不约而同对恩将仇报的方天王展开“口诛笔伐”。
“姓方的不会是故意想坑小道长吧?”
“我就说那厮不可信……”
“咱们是不是该想办法澄清?”
“怎么澄清?找官府怕不是自投罗网!”
房间内热闹异常,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他们恍然发现,还有一个人始终不曾发言。
——那就是这件事的正主,不知何时成了辽源起义军精神领袖的“玄微上师”本人。
于是,他们齐刷刷转移视线。
此时,少年道人坐在窗边沉思,侧脸沉静而平和,散落的发梢遮住了他的眉眼。
初春的风透着沁人的凉意吹拂而过,少年青涩的眉眼让人恍惚想起他不过舞象之年。
莫名其妙天降黑锅、成为站在朝廷对立面的反贼精神领袖,对一个尚且不曾度过十七岁生辰的少年而言,会否太过沉重了?
这样的压力他们想想都头皮发麻,纵然是向来冷静稳重、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心智的小道长,只怕也很难面对如此局面吧?
……无怪乎他沉默至今。
念头闪动间,几人对胡乱甩锅、恩将仇报的方天王更是气愤难平,而看向少年道人的视线之中却聚集起越来越浓的担忧。
“……小道长,你没事吧?”
最终还是向豹开口打破沉默。
他心思直来直去,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搞出问题的人,正想说要不调头回辽源,寻个机会炸了那讨人厌的方天王,他便是豁出这条命也无妨,越殊却摇摇头。
“我没事。”
窗边的少年转过头来,于是阳光从他身后洒落,他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巨大的光源。
“只是稍稍有些感慨罢了。”
他对如今辽源县的情况并不了解。但辽源百姓与天王军都被团结在同一面名为“玄微上师”的旗帜下,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周猎虎说这是方天王在扯虎皮、竖大旗,越殊赞同他的看法。这正是他感慨之处。
试问方天王为何能成功?为何扯上这“虎皮”、竖上这“大旗”,就能让辽源百姓与之戮力同心?为何“玄微上师”有这般号召力?难道是因为百姓愚昧无知容易受骗?
所有的疑问指向同一个答案。
——辽源百姓不见得愿意相信天王军,却愿意相信同样信奉“玄微上师”的天王军。
——他们相信方天王会遵守“玄微上师”的教诲,善待小民;践行他替天行道的承诺,带所有走投无路的人闯出一条生路。
并非百姓愚昧无知,只是这个世道不肯给他们活路,只有“玄微上师”曾向他们伸出援手,于是病急乱投医的他们将希望寄托于“玄微上师”,如同从黑暗中奔赴唯一一点光源。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值得动容。
又令人受之有愧、受宠若惊。
说到底,“玄微上师”并无举手投足间改天换地的神通,只是力所能及救过一些人而已。
越殊自认只是个普通人,做的也并不多。至少,远远不足以成为别人的精神信仰。
从和平安定的世界来到腐朽落后的时代,自身的生命尚且在生死线上挣扎,越殊既没有统治世界的野心,也没有改天换地、造福万民的想法,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让自身活下去、活得长久,活得精彩罢了。
他愿意对发生在眼前的苦难伸出援手,为力所能及之事提供帮助,却从来不会去想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苦难与力所不及之事。
归根究底,他并无济世救人之情怀。在他自我认知中只是三观健全的普通人而已。
正因如此,突然成为辽源百姓揭竿而起的旗帜、精神领袖般的存在,他心中涌出的并非愤怒,而是深深的震撼与不知所措。
……何德何能,负此厚望?
听完越殊的感慨,几人沉默了。
他们内心高涨的愤怒之火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茫然与由衷而生的钦佩。
怎么说呢?有种思想境界被碾压的感觉。仿佛他们的焦虑与愤怒都变得微不足道。成为反贼的精神领袖似乎也不值得担忧。
尽管越殊半句不曾提及该如何应对这顶突如其来的黑锅,几人却莫名安下心来。
……无论如何,小道长依旧是那个可靠的小道长。
向豹忍不住摸摸后脑勺,爽快地道出几人的心声:“只能说,不愧是小道长啊!”
此事于越殊而言只是小插曲。
他既不可能主动找上官府,写作澄清真相,读作自投罗网;也不可能折返辽源,阻止“玄微上师”的名号流传……反正流传在外的不过是个常见的道号,无人知晓他的具体来历。而“玄微上师”的形貌亦在口口相传中不断被歪曲,与越殊相差甚远。
既然如此,又有何可虑?
越殊置若罔闻,继续前行。
金手指的提示已然明了。功成之日不远,行百里者半九十。
他本是贪生怕死之徒,并不希望这侥幸重活的一世早早结束。他还有家人、朋友,与值得珍惜的一切。
贪生怕死之徒行走在救人亦救己的路上。殊不知辽源并非个例,一切只是开始。
这一路走来,就连越殊都不清楚自己救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在死里逃生之际,心中暗暗记下了“玄微”这个普通的道号。
当“玄微上师”之名伴随辽源起义军的名声一道向四方传开,他们心中首先浮现出少年道人的面孔。那是他们在濒死的黑暗中浮沉,终于回归人间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惟有此人,担得起上师之名!
于是,当这些被越殊给予第二次生命的人再度被世道逼至绝境,为存活而奋起反击之时,他们便不约而同地效仿辽源百姓,将“玄微上师”奉为前行路上的精神信仰。
他们的所为又鼓舞了更多的百姓。纵然不曾见过越殊、也不曾受过他救治的*人,当他们被逼无奈走上造反的道路,纷纷在随大流的跟风之下响应“玄微上师”的号召。
“玄微”之名顿时化作星星之火,由北及南、点燃安平。一时间,声势颇为浩大。
“玄微上师”本人大为震撼。
他本以为辽源只是一场意外。事实却告诉他,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
或许他所作所为只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但无光的黑暗里,一点火星便是无限光明。
“归根究底,是这世道太烂了。”
沉吟过后,越殊得出结论。
现实荒诞离奇的发展令越殊油然生出一个念头:“我似乎……可以做到更多?”
他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付诸行动,不在意外界的一切干扰。
随着时间推移,张重光几人惊讶地发现,头顶“黑锅”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小道长不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颇有将“黑锅”坐实的趋势。
从前越殊救人归救人,只是顺手而为,不求回报,也不会与谁人有所交集;现在的他却愿意驻足聆听世人的悲剧,愿意开解世人的痛苦,愿意给予几分抚慰。
这般变化令几人惊讶又不解。
越殊没有与谁解释的意思。
他只能救人一时,不能救人一世。只能解身体之疾,不能解人世之忧。这世道逼迫着无数人向下坠落,而今为他所救之人,也许转眼就被世道逼迫成下一个方天王。
因此,越殊想做一个尝试。
倘若在救治疾病的同时种下一颗思想的种子,当下一个方天王诞生,能否秉持着正确的思想走上一条让更多人幸福的道路?
……既然这些人如此尊崇“玄微上师”,他又何妨为他们指引一条更加光辉的道路?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呢?主角相当于救人的同时传播思想,如果被救者将来走上官逼民反的道路还记得主角说过的话,愿意团结底层百姓,挥刀指向压迫他们的人,自然会走上让更多人幸福的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减少无辜百姓的死伤……
这算是对“精神领袖”这一身份的“利用”吧。反正锅是甩不掉了,干脆物尽其用。
34神医妖道34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东方破晓,鱼肚白横亘天际。
万丈金辉洒落大地,破败不堪、连门板都不存的城隍庙里,有香火之气冉冉升起。
“我、我活过来了……?”
供桌旁的草堆上,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青年睁开眼睛,看见神像前的少年道人。
这道背影令他恍惚的神思渐渐清醒,眼神渐渐清明:“是这位道长救了我吗……”
昨夜他神志恍惚、蜷缩在破庙中奄奄一息时,曾听见马的嘶鸣,看见一位风姿脱俗的少年道人在燃烧的火光中向自己走来。
那人道袍飘飘,恍若天人。
而后,他腕上传来人体的温度与触感,失去意识前,他对上一双静如幽潭的眼眸。
他本以为那是将死之际的幻觉,是这不知荒废多少年的城隍庙中最后的神仙显灵,或许他的魂灵将被引往九幽之下的冥府。
直到他在新一日的晨曦中睁开眼睛,看见这道熟悉的背影,身体中涌动的活力令他恍然明白过来,他并不是只做了一个梦。
半空中灰尘飘舞,在阳光的折射下宛若金粉,重获新生的青年几乎喜极而泣。他的目光一眨不眨,映照出城隍庙中的场景。
高台上是掉漆的泥塑木偶。
高台下是救死扶伤的真仙。
于是,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聚起体内全部气力,挣扎着起身上前,拜倒于地。
“多谢道长……活命之恩!”
神像前的少年道人转过身来,对此情此景似乎已习以为常,他只是淡淡摆了摆手。
“起来吧,不必如此。”
于他而言,他只是顺路经过破败的城隍庙,随手上了一炷香,救了一个人而已。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边上一个生得慈眉善目、颇似大户人家管事的黄脸老叟几步上前,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人。
强行搀人起身,王阿大笑呵呵地宽慰道:“不必多礼,我们东家向来不在意这些。”
被强行扶到杂草堆上坐稳的青年无措又懊恼:“既然如此,小子该如何报答道长?”
……连叩头拜谢都被制止,而今他一无所有,实在不知如何回报这份救命之恩。
他这种情况王阿大见的多了,此时应付起来熟极而流,就连话术都用得滚瓜烂熟:“行善积德,医者本分。我们东家救过的人多了去了,小兄弟不用放在心上。”
不待青年再说什么,他开口打断道:“小兄弟数日粒米未进,填饱肚子再说吧?”
这样说着,抬眼看见大步踏入庙中的周猎虎,尤其是对方手中拎着的两只野鸡与一只野兔,王阿大眼前一亮,这不是巧了吗?
他当即笑道:“还得是你啊,小周!”
一直守在庙中的张重光与向豹也不由得纷纷竖起了大拇指,承认论打猎周猎虎当之无愧第一,出去转一圈就有如此收获。
被轮流夸了一圈的周猎虎面上并无自得之色,只稀松平常道:“诸位,幸不辱命。”
不多时,城隍庙中,篝火燃起。
几人围着篝火坐了一圈,青年苍白的脸被火光照耀,生生多了几分血色。他听见少年道人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火焰熊熊,鸡汤特有的鲜香在破败的城隍庙中飘荡。就着喷香的鸡汤,几人听完了一个年轻人的倒霉经历,一时啧啧称奇。
这个死里逃生的青年姓高名升,年方弱冠。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百里之外的一处小县。他家中世代经营一间布庄,谈不上大富大贵,却称得上家境殷实。
作为父母唯一的独子,高升自小受尽宠爱,不曾养出嚣张跋扈的脾气,却颇有顺风顺水的天真。看了几册话本、听了几回戏文,便一心憧憬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趁着家里打算给他定亲,不愿守着布庄过一辈子的高升索性一个人悄悄溜了出来。
听到此处,几人不约而同看了向豹一眼,心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向家境殷实版豹吗?
然而,相较于武艺高超的向豹,这位自小读书的布庄少公子可就差远了。别说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他连自保都成问题。而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敢在这动荡的世道中孤身行走,到如今才遇险,已经是幸运了。
几人看向他的眼神顿时颇为异样。
高升被他们盯得涨红了脸:“…诸位误会了,我一路上其实颇为谨慎。此番出事,非我行事莽撞,实乃歹人心肠狠毒啊。”
向豹好笑地指指草堆,只觉得这小子别的不说嘴是真硬:“那你如何会躺在这里?”
“……这、这不是入城后一时不察,被蟊贼偷光了盘缠吗?”高升的声音明显小了下来,他尴尬地咳了两声,“后来我实在找不到地方住,只好来城隍庙凑一宿。没想到这城隍庙居然被一帮乞丐霸占……”
当时他没想太多,大大方方入庙,不介意与乞丐凑上一晚,不料他反而被介意了。
“那丐帮帮众好生奸猾……”此时回忆起来,高升只感觉身体一阵幻痛,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认出我不是本地人,落魄到只能睡‘乞丐窝’,套出我的话,便不由分说一顿毒打。若非道长妙手回春,我这条小命已是没了!”
说到最后,高升咬牙切齿。
“……丐帮?”
捕捉到关键词的越殊一怔。
那不是武侠小说里虚构的帮派吗?想不到在这个时代竟然真实存在……他心头颇有几分“小说设定出现在现实”的奇妙之感。
高升小鸡啄米般点头。
“就是丐帮!”见越殊不解,他将自己所知尽数掏了出来,“并非以乞讨为生的乞丐抱团,而是一帮乞丐聚集而成的帮派。”
越殊眼中的好奇又浓了几分。
迎着他颇感兴趣的目光,高升缓缓开口,“我半死不活躺在庙里,他们对我也无甚防备,这几日着实听了不少龌龊事……”
他的声音蓦然沉了下去。
而后便将一双眸光定定落在听得聚精会神的越殊脸上:“道长可曾听闻采生折割?”
越殊的神色微微一惊。
与此同时,张重光、向豹、周猎虎、王阿与身体齐齐一震,失声道:“采生折割?”
所谓“采生折割”,顾名思义,即采摘生人,折割其肢体,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段。起初与巫蛊有关,在迷信的巫蛊活动中,往往以人体五官肺腑和药或是祭祀。
而丐帮行此事与巫蛊无关,被采生折割的对象往往都是被拐来的孩子,他们往往被残忍地折割肢体,沦为黑手乞讨的工具。
历朝历代,采生折割都是死罪!
高升的言下之意已是十分明了,几人犹自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我听见了,我听见被拐来的孩子在哭……”
高升回忆起躺在庙中动弹不得的夜晚,小孩子呜呜的哭声。
龌龊不堪的计划与得意洋洋的窃笑化作毒汁从他耳旁淌过,他满腔愤怒,却偏偏动弹不得。
他隐隐明白自己为何有此遭遇,多半是撞破了不该知道的事。
至于他为何没死,他可不觉得是那些人发了善心。只怕是见他伤势沉重,爬都爬不起来,更别说出去告密或是找人求救,便故意将他扔在破庙中,让他只能够等死。
事实上,这两日经过城隍庙的不止越殊一行人,何曾有人对他这个又脏又臭、奄奄一息的“乞丐”伸出援手?
倘若越殊一行人不曾到来,他的结局无非是病死或饿死。
张重光几人已是听得怒发冲冠。
越殊平静的心湖同样掀起波澜。
人贩子本就该死、摧残幼崽的更该死。无论前世今生,在他看来都是十恶不赦。
少年道人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见半分温度,他突然问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高升怔了怔,而后缓缓点头。
“我好像听到过某个地名……”
他一拍脑门,暗道自己被打坏了脑子。本该在第一时间将此事和盘托出才对啊!
越殊微微点头,站起身来。
“我们走,去报官。”
……
步入县衙不到两刻钟,一行人带着一个病号再度走出县衙大门,彼此面面相觑。
“道长,事情这就成了吗?”高升不明就里,兴奋道,“官府出马,想来那帮人定是逃不掉了,被拐的孩子也能回家了。”
“事情哪有这般简单?”回答他的是张重光,“县令都不曾出面,只看那县丞敷衍应付的模样,我看十天半月都未必行动。”
高升顿时失望地“啊”了一声。
……等上十天半个月人都跑没影了,黄花菜岂不是早就凉了!
“……那可怎么办啊?”
他急得团团转,一不留神喃喃出声。
“不怎么办,我们自己去。”
这回回答他的却是越殊。
“???我们自己去?”
高升懵了一懵,满头问号。
……可算上他这个病号,他们满打满算也就六个人啊!
越殊只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没错,我们自己去。”
……之所以选择第一时间报官,只是因为官府有主场和人数优势,由官府出面更方便。并不意味着离开官府他们就不能救人。
少年道人的声音始终冷静而稳定,高升心头的焦虑与不甘顿时被抚平。其他人亦是如此。于是一双双目光都落到越殊身上。
他们在等这位小道长的决定。
越殊并未辜负他们的期盼,根据高升提供的地点,他第一时间当街拦下一位大娘,问清楚路况之后,抬脚便往西南方而去。
几人二话不说跟在他身后。
……
一个时辰后,看着宛如狂风过境的丐帮窝点,与满院横七竖八的“尸体”。高升仍是恍恍惚惚,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方才一行人至,他被安排等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几人踹开院门,气势似虎入羊群。
——什么叫“嘎嘎乱杀”啊!
恍惚过后,他一腔激动难以言表。只感觉自己这一番经历比话本故事还要传奇。纵使回去说与父母听,他们都未必相信吧?
然而,随着几人绕过一地“尸体”来到后院,打开紧锁的门扉,看见门内的场景,他面上的激动与雀悦之色顿时荡然无存。
如小兽般被圈在屋子里的孩童挨挨挤挤凑在一起,或是缺手,或是断脚,或是没了胳膊,或是双目无神……他们一声不吭,听到动静便瑟瑟发抖,宛如笼中被摧残的雀鸟。
上苍将世上最能代表“残缺”的作品无情地展示出来,令每一个“参观者”心绪难平。
怒火在他们心头喷涌,宛若岩浆沸腾。
35神医妖道35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这一日,长街染血。
一处采生折割的窝点被越殊铲除,揪出来的数十号人贩子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
从小妾肚皮上爬起来的县令得知治下出了此等大案,高升的美梦灰飞烟灭,顿时一个腿软瘫坐在地:“完了,都完了……”
被解救的孩子却无家可归。
以他们的年龄与身体情况,倘若不能回到家人身边,只怕很难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此事顿时成了首要难题。
越殊惟一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这桩大案的消息传开,等待他们的家人主动找来。
这一等,就是足足三个月。
期间不断有跋涉而来的夫妇,见到孩子前,他们泪眼汪汪,有诉不尽的思念,见到孩子后,许多人却下意识止步不前。
只有极少数人心疼地将残缺的孩子拥抱入怀,而更多的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落荒而逃。他们说:“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
有人所言为真,有人满口谎言。
是前者抑或后者,只从孩子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们染着泪水的眼底映着夺路而逃的父母,却乖巧地接受了被抛弃的事实。
整整三个月过去,依旧有二十七个孩子无家可归。于是,越殊带着他们上了山。
山为连云岗,山中有坞堡,名曰连云堡,是一处与卧虎山刘家寨一般无二的地方。
至少对这些年幼的孩子而言算是“桃花源”,也是越殊为其精心挑选的避风港。
昔日越殊途经此山时,曾经救活重病的老堡主,堡主亲口承认欠下他一份人情。只是越殊不曾料到这么快就用到这份人情。
连云堡上下对几人好一番热情款待。堡主得知越殊的来意,二话没说便一口答应下来。
虽则如此,越殊自然不能让他们吃亏。他预留了足够养这些孩子至少十年的银钱。
一切安排妥当,越殊又在山中停留数日,确认被救的孩子渐渐适应堡中生话,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欲惊动任何人,与堡主道过别,次日清晨便悄然下山。一如昔日过辽源时,飘然而至,飘然而走。
然而这一回,越殊却失策了。
尚未走出连云堡的大门,他们就被一帮孩子拦了下来。一行人的脚步不由顿住。
有腿的孩子背着没腿的孩子,有胳膊的孩子扶着没胳膊的孩子,看得见的孩子牵着看不见的孩子……他们三三两两组合,最终整整齐齐出现在越殊面前,一个不少。
此时天方蒙蒙亮,明月尚未全然隐退,朝阳已攀上山头,日月交辉的光照在一张张年幼的脸上,映得他们眼底好似在发光。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光。
“先生,你要走了吗?”
目盲的男孩背上,失了双腿的小女孩凭借凌驾于众多同伴的高度与越殊对视,她鼓足勇气问:“我们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
“是啊,先生……”
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都朝越殊看来。他们不曾开口请求越殊留下,只是希冀地发问。稚嫩的童声你起我伏,奏成一支交响曲。
“等我们长大了……”
“将来该去哪里报答先生的恩情?”
迎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越殊沉默了一瞬。而后,少年道人微微一笑:“只要你们好好活下去,将来总有再见之日。”
至于回报么……他并不需要。
越殊将他曾对许多人说过的话又搬出来重复了一遍,他的神色难得带上几分认真。
“尔等之所以得救,在我一念之善。有朝一日遇上抉择,望尔等亦不失一念之善。无论将来如何,切勿践踏昔日的自己。”
言尽于此,他迤迤然下了山。
留下身后一张张冥思苦想的小脸。
高升跟着一道下了山,他好奇地问:“……这些孩子尚且年幼,能听明白吗?”
“他们长大后就明白了。”
高升默默点头,默默思索。
他心知越殊一席话不仅说与孩子们听,更是说与他这个加过冠、读过书的大人听。
下山后,一行人在第一个路口分别,高升拜谢道:“道长所言,在下铭记于心。今日受道长之惠,来日当施惠于众!”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嘛。”望着高升离开的背影,向豹像模像样点头,嘿嘿笑道,“小道长,看来咱这回没救错人。”
越殊微微一笑,算是赞同他的话。
一路行来,越殊所救之人并非个个都不该死,只是生死危机关头来不及分辨人之本性。
若是救完人却发现其人死不足惜,越殊自然不会迂腐到放任自流。由他出手救活的性命,重新收回也是理所当然之举。
毕竟他虽行医,却并无医者的高尚医德。这双手能救死扶伤,也能送人直入黄泉。
下了连云岗,一行人继续南行,不知不觉已将大半个冀州甩在身后,抵达兖州边界。
此时的冀州地界上,烟尘处处,举义之人数不胜数,“玄微上师”亦声名远扬。
这面被大大小小无数义军组织高高举起来的“旗帜”,也因此传出千奇百怪的流言。
有人说那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如古圣贤一般智慧通神;有人说那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掌握着凡人不可抵御的神通;有人说那是仙师临凡,形貌千变万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受天命眷顾,涤清宇内……
而朝廷方面,传言就没有这般友好了。概括起来,无非是装神弄鬼的妖道。
诸如此类,种种传言并不曾影响到越殊的脚步,只要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顶着道号招摇过市,不知死活挑衅朝廷,很难有人灵机一动将之与“玄微上师”联系到一起。
且不说他极具欺骗性的年龄,只说一点,谁能想到义军的精神领袖竟然不在义军之中?朝廷官军卯足了劲,未尝不是为了将各路义军首领与某位精神领袖一网打尽。
殊不知,他们一心要捞的“大鱼”,早已悠哉悠哉游离冀州,游往兖州的地盘。
此时距他离开幽州已有一年之久。
越殊眼前天地已然无限宽广。
踏足兖州之地,越殊大开眼界。本以为冀州已经够乱了,没想到兖州更上一层楼。
没有冲天的火光,没有山匪与盗贼,只有漫山遍野的流民。牵着高头大马的一行五人若非实力更强,险些就被流民给抢了。
救下几个倒在路边的人,越殊这才从他们口中知晓兖州闹了旱灾,三月不曾下雨。富裕之地还撑得住,贫瘠之地已无人烟,家家户户扶老携幼,纷纷踏上逃荒之路。
日落之际,他们终于抵达一处人烟繁茂的村庄。眼前所见,却令几人眉头紧锁。
只见一名老妪拖着板车踉踉跄跄走出村来,车上躺着一大一小昏迷不醒的两条人影,看年龄大概是她儿媳孙子或女儿外孙。
板车后方,是手持棍棒的村民,大有人不走就将人打走的架势。
老妪身形单薄,面黄肌瘦。
板车上的母子面颊烧得通红。
一村之民冷眼旁观三人的离开,还有粗鲁的汉子挥着棒子喝骂:“真晦气,快走快走!死也死外边,别祸害咱们村里人!”
这都是一帮什么德性的刁民?向豹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眼前仿佛刮过一阵黑旋风,不等村民们反应过来,某人手中挥舞的棍棒已经易主。突然出现的大汉挡在他们面前宛如一座高山,张嘴一笑,便咧开一口森森白牙。
“某平生最恨欺凌孤寡老弱之辈……”他将夺来的棍棒舞得虎虎生威,令人不敢逼近,“一帮窝囊废,有种来同某家放对!”
村民们一时竟被震住了。
这是哪座山上跑下来的山大王啊!
慢一步的张重光与周猎虎见向豹仅凭一人震慑全场,索性上前帮忙扶住板车。王阿大企图与老妪沟通,却发现她是个哑巴。
见状,一帮村民如避瘟神一样齐齐往后退。向豹带来的威慑被另一种恐惧支配。
被夺棍棒的青年“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开口:“你懂个屁!这一家人染了瘟疫,他们家都快死绝了,还想连累咱全村不成?只是赶他们走,已经是发了善心了!”
他一边骂,一般继续后退。突出一个又狠又怂。
“???!!!”
板车边上的几人下意识松开了手。
在他们身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安抚了几人慌乱不安的心:“应当不是瘟疫。”
“你说不是就不是?”
骂骂咧咧的青年没好气开口,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是微微一怔。
夕阳之下,青袍飘举。少年道人宛若天成的轮廓恍惚间使人疑心见到了山间鬼神。
越殊轻声开口,平静从容的语调令人莫名安心:“贫道略通医术,不妨让我一试。”
村民们自然是不肯让“瘟疫感染者”入村的,越殊也不强求,只让他们提供了一处山脚下的空屋,将老妪一家都送了过去。
碍于几人一看就不好惹的架势,这个请求不曾遭到拒绝。
大概是不忍心看这位“人美心善”的小道长治病不成反而被感染,那脾气粗暴的青年向他透露了来龙去脉。
出现在这一家人身上的病情的确像极了瘟疫,起初是年纪最大的老爷子倒了下去,高烧不退,而后便是他病殃殃的儿子。
待得家里两个男人都一命呜呼,这家的媳妇和小孙子也染了病,村里人顿时都慌了。
他们见识不多,也听说过瘟疫的可怕。这病一个感染一个,不是瘟疫还能是什么?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越殊对此不置可否。
……有传染性的就一定是瘟疫吗?须知前世还有流行性感冒呢!
山脚下的空屋里,越殊抬手搭上孩子的脉搏,神情笃定:“果然不是瘟疫……”
数日倏忽而逝,村民们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看见眼前活蹦乱跳、只是略有病容的一家三口,他们望向越殊的眼神惊为天人:“这位小道长莫非是活神仙不成?”
当下全村人争先恐后请他上门,不管有病没病,俨然一副要蹭活神仙仙气的架势。
越殊:“……”
“诸位想多了,贫道只是略通医术的凡人。余娘子一家确实不曾染上瘟疫。”
狂热的气氛中,少年道人一如既往八风不动:“诸位何以笃定,是瘟疫作祟?”
原先不曾给他们好脸色的青年此时已经成了越殊的头号推崇者。他急急开口道:“小道长有所不知,南边真的起了瘟疫。听逃荒过来的亲戚说,连县城都被围起来了!”
“——小道长切勿南行!”
36神医妖道36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马嘶声渐行渐远,将村落甩在身后。远远的,朝阳自地平线上升起,少年道人的身影宛如一缕清风,融化在流淌的金辉中。
目送着视线中的五个小点渐渐远去,村口驻足的男女老少几乎不约而同悬起了心。
“小道长是个好人啊……”
“但愿他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唉,不好说啊……南边可是闹了大疫,你说小道长怎么就想不开非要过去呢?”
乡民固然愚昧,却也淳朴。至少谁对他们好是看得出来的。
越殊只在村里逗留了半个月,不曾像别的道士一般借助迷信手段敛财,反而治好了村里不少人的病痛。哪怕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也没有丝毫马虎。以至于大家都对他的离开分外不舍。
尤其是这位小道长居然打算继续南下,往那瘟疫蔓延的地方去,如何不令人忧心?
远处的人影已然消失在天际,聚集在村口的人群三三两两离去。到最后,原地只剩一名年约三十许、容貌清秀的妇人,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阿母,大哥哥真的回不来了吗?”小男孩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母亲。
……叔叔婶婶们说了,南边危险,只要过去都会病死。阿公与阿父就是生病没了,南边该没了多少人啊?救下他们的大哥哥去了南边该不会也没了吧?
女人微不可察地叹气,苍白温婉的面上却勾起一抹笑容。
她像是安慰儿子,又像是说服自己:“……你大哥哥可是活神仙。区区瘟疫,哪里敌得过小道长的神通?”
越说声音越低,她眼前情不自禁浮现出少年道人笃定而自信的面孔。她自然也曾对这位救命恩人百般相劝,后者却只是淡淡道:“放心,贫道命不该绝。”
说话时,少年道人的眼眸一片澄澈。
长风拂动他的道袍,那一刻的他,似与戏文中济弱扶倾的红尘之仙,身影重叠在一起。
日月几轮交替,又是一个黎明。
越殊一行抵达一处人烟寥寥的小镇,终于从镇民口中确认了瘟疫的存在真实不虚。
——十里开外的合县已经爆发瘟疫,目前全城都被封锁。
非但如此,早在县城被封前,已经有染病的百姓逃往四面八方,只是如今时日尚短,尚且没传来大规模爆发的消息。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场瘟疫将波及多广的范围,潜在的染病者已将疫病带往何方。
这个消息令几人陷入沉默。
良久,越殊突然提议道:
“……不如你们暂且留在此地?继续前行,纵然是我,未必能照应你们周全。”
毕竟是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瘟疫,千百年来基本无解,哪怕越殊自认医术高明,可不曾亲身体验疫病之威,此前也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他很难说能有几分把握。
倘若他只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身边还带了四个人,总不好连累他们去送死吧?
向豹不假思索地反驳:“没有咱们随行,莫非小道长就能照应好自身的周全?我这条命都卖给你了,小道长去哪我去哪。”
他话音落下,王阿大连连点头,难得硬气一回:“东家一人孤身犯险,一旦有个万一,俺们几个回去哪里有脸见清虚道长?家里的小子闺女,都得戳俺的脊梁骨!”
“食君之禄,替君分忧。张某不是读书人,也明白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三人纷纷表态,只剩周猎虎一人。
后者言简意赅:“我也要去。”
三言两语间,几人便完成了思想上的统一。于是四双目光齐刷刷落在越殊身上。
越殊依旧摇头,态度坚决。
“说来只是我一时任性,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命不该绝。你们却不该陪我犯险。”
“况且,你们不通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去了也无济于事。何不在此静候佳音?”
什么叫“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命不该绝”啊!几人一头雾水,满脑门的问号。
至于不通医术?不打紧,他们可以像以前一样帮忙打下手啊!岂能说是无济于事?
一时间,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越殊终究拗不过几人的坚持。
尤其是向豹,大有古之豪侠的作风,不仅宁死不肯留下,反而视之如临阵脱逃般的屈辱。
在镇上休整半日,几人便出发赶往合县。
十里路途,转瞬而过。
合县斑驳的城墙出现在越殊视线中。
不久后,封锁城池的卫兵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要进去?”
少年道人颔首道:“不错。”
“……你有把握治好瘟疫?”
“尽力而为,不敢言十足把握。”
卫兵看他的目光已经充满了匪夷所思。
……人人都惦记着往外跑,眼下竟然有人一心往里钻,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傻子?
至于治好瘟疫,别开玩笑了!历来都不曾听闻染上瘟疫的人还能有救。若非如此,满城百姓不至于沦落到自生自灭的地步。
尽管认定眼前这几人都是来送死的大傻子,但越殊既然坚持,又取出据说是州牧发的文书,卫兵无法,只得上报县尉。
不多时,收到消息的县尉匆匆赶到。
接过越殊递来的文书,他立刻认出其上货真价实的州牧印章。哪怕是幽州州牧而非兖州州牧,可眼前的年轻人能与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岂是他区区县尉所能得罪的?
好在越殊并未提出太过为难的要求。只是想带外面的人进城,而非让城里的人出来,严格来讲,只是多几个送死之人而已。
前提是越殊本人不在“送死之人”行列。
不然,一旦眼前这位出了什么意外,将来幽州州牧怪罪下来,他又哪里担待得起?
偏偏这年轻人执意入城,任他苦口婆心劝告也无用,刘县尉顿时陷入天人交战。
不待他想清楚,越殊又提出第二个要求:“瘟疫之疾非一日可解。一旦贫道有所进展,还望刘县尉予以配合。”
……可别到时候他有了药方,却搜罗不到足够的药材!
常玉山盖章的文书是他在外行走最大的底牌。尽管并无调动官府力量的特权,但只要识货的人见了,必然要卖他一个面子。
如今既然连底牌都掏了出来,越殊自然也就不客气了,索性尽情压榨其利用价值。
他的话令刘县尉瞪圆了眼睛。
……难不成眼前的年轻人并不是游手好闲的高门子弟,而是货真价实的*有道高真?莫非,这满城百姓当真还有存活的可能?
想来也是,总不会有人特意送死吧……刘县尉如此说服了自己,哪怕是自欺欺人。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一丝拯救家乡父老的希冀,否则他不会在县令和县丞都逃离的当下依旧留在这里。
只是,这一丝希冀太过渺小与虚幻,几乎摇摇欲坠。
刘县尉终是点头应了下来。
越殊微微一笑:“多谢刘县尉。”
刘县尉苦笑:“当不起,当不起。”
……该道谢的分明是他啊!
……哪怕这个年轻人最终只是白白送命,那也是为了合县的百姓不惜赴死。身为合县人的自己,何德何能受这一声谢?
封城的卫兵让开了道路,越殊将白霜交托刘县尉保管,翻身下马,当先入城。向豹等人有样学样,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几人的行为令一众卫兵难以理解,但不知为何,某种莫名的情绪在他们心头翻滚。
五道背影渐渐没入城中,刘县尉驻足原地,久久地凝望,他目光里染上了敬意。
“奋不顾身,真壮士也!”
天上骄阳朗照,人间尸横遍地。
耳畔一片寂静,不闻半句人声。
视线所及,是大开的屋舍,瘫倒的人影,枯叶落了满街无人清理,遍地污秽之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息……仿佛繁荣一夜成空,偌大的合县县城宛若鬼城。
这便是越殊踏入城中的第一印象。
他意念一动,眼前顿时悬浮起一方柔和不刺目的光幕。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7~19]
[功德:9777]
[备注:在注定的死劫降临前,先一步自寻死路,怎么不算是挣脱命运束缚呢?]
寿数一栏的数字在他眼前不断跳动,每分每秒都有变化。在17与19之间反复横跳。
越殊的目光落在[备注]上。
……嗯,只能说一如既往的稳定发挥。令人分不清究竟是鼓励与肯定,还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只看[备注],越殊此行无疑是自寻死路,必死无疑。然而,结合每分每秒都在变化的[寿数]来看,事实却并非如此。
倘若他走上的是一条必死无疑的绝路,他的寿数应该定格在17。之所以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自然是因为他的生死并非绝对。
这也是越殊对此行有几分把握的缘故。金手指看似无甚大用,却总能给予他启示。
光幕消散,越殊神色淡然。
既然存活概率不为零,他为何不敢一试?
无论是出于胸腔中那颗跃跃欲试、企图挑战“绝症”的医者之心;还是出于对金手指机制的好奇与试探;抑或者,只是出于人类的同理心。并非全然无能为力的前提下,前世死于疾病的灵魂,不忍见到千千万万条性命在疾病的折磨中就此消逝……
无论如何,越殊甘愿一赌。
……赌自己命不该绝。
……也赌这一县百姓,乃至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命不该绝。
37神医妖道37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合县的情况比越殊想象中更严重。
倒不是瘟疫已然蔓延到无可救药的程度,而是所有人已经打从心底里放弃了治疗。
击垮他们的并非瘟疫,而是绝望。
瘟疫爆发至今不足一月,病入膏肓者不及十分之一,余下的人中,病情严重失去行动能力的人与依旧活蹦乱跳的人大约五五开。
许多人甚至只是有着感染的嫌疑与预兆,便被毫不留情地封锁在这座城池里。从始至终,朝廷不曾遣一个大夫来救治。
毫无疑问,他们都已被抛弃。
于是,起不来身的躺在路边等死,其中不少人甚至不是病死,而是饿死的;行动力尚存的则一个个紧闭门户,唯恐染病。
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合县上空,所有人连同这座城池一道走向慢性死亡。
这也是街道如此空旷的缘故。
越殊若想救人,首先得取得病人的配合。否则势必大大拖累他“研究”瘟疫的进度。须知时间不等人,垂死的百姓也拖不起。
这意味着他要先唤醒死寂的人心。
摆在眼前的第一道难关令三名“打手”直挠头,要是干架,小道长指哪儿他们打哪儿,绝对没有二话;鼓励心灰意冷之人重新振作,属实触及他们的认知盲区。
好在队伍里还有一个能顶用的人。
王阿大自告奋勇:“交给我吧!”
王阿大斗志高昂地走,垂头丧气地回。倘若说从前他打交道的对象沟通难度最多达到A级,那么这一回的难度无疑是SSS。
一群被全世界放弃,连自己都放弃自己,数着日子等死的人。突然听说拯救者的到来,第一反应并不是感激,而是荒谬。
——瘟疫无解,是每个人早已认定的事实。
因此,任凭王阿大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功。反而被人当作是对将死之人的恶劣戏弄。
听完王阿大汇总的情况,越殊心里有了底:“……看来有必要再使一回‘雷法’了。”
越殊最是清楚,在医学治疗的过程中,病人的求生动力与积极性,同样至关重要。
不信奇迹,就给他们奇迹。
失去希望,就给他们希望。
哪怕暂时只是虚假的谎言。
而越殊要做的就是变假为真。
这一日,死气沉沉的城池中接连响起雷霆的轰鸣。宛若天人的少年道人伴随雷鸣而至。
他掌握不可思议的神通,他座下的力士挨家挨户将所有能下地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他宣称要尽全力拯救每一个人的性命……
有着前世记忆的越殊轻而易举就用使出的几个小戏法得到城中百姓的支持与信服。
接下来的一切顿时顺理成章。
尚且有行动能力的百姓、尤其是身强力壮的青壮被越殊组织起来,对全城展开地毯式搜索。
他们首先将所有染病之人隔离到不同的区域。紧接着,便是对尸体集中焚毁,避免传染。
而后,越殊对轻症患者与重症患者一一进行诊断,安排拥有行动能力的人暂且照顾失去行动能力的人,鼓励众人共度难关……
幸而城中有现成的医馆、药铺、乃至医疗用具,越殊得以争分夺秒地投入研究中。
与此同时,张重光、周猎虎、向豹以及王阿大都没闲着,他们接受越殊分派的任务,领着一帮人四处宣传“防疫小常识”。
尽管目前而言防疫似乎已经迟了,但普及相关卫生常识,至少能延缓瘟疫的蔓延。不至于轻症变重症,重症直接一命呜呼。
此时此刻,越殊的话在城中比圣旨还要管用。
短短一日,乱糟糟的街道得到清理,干净整洁的程度十倍甚于瘟疫爆发前;丐版口罩上线,出门行走之人都成了蒙面大侠;家家户户炊烟滚滚,沸水腾腾……
死寂的城池似乎活了过来,重新焕发出生机。而一切变化的源头直指越殊一人。
截止目前,他并未拿出什么治疗方案。偏偏每个人都打心底信服他的“许诺”。
至于神通广大的小道长为何不能挥挥手就让大家恢复健康?小道长不都说了吗,他擅长的是雷法而非医术。给他些许时日,待他琢磨透彻,区区外邪自当灰飞烟灭!
“或许有人等不到功成之日……”当时,少年道人的语气是如此坦诚,“无论如何,望诸位不要放弃,哪怕多坚持一刻……”
……奇迹,或许就发生了呢?
凝视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一瞬间,不少人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年是众人中的一员。
他对每个人的绝望、恐惧、不安、期冀,是如此的感同身受,仿佛亲身经历。
这样的他,教人如何不信服?
旁观的向豹等人又是另一番看法。
……什么擅雷法不擅医术的偏科道士,这样的鬼话居然无人不信。小道长成天挂在口中的“封建迷信”,大抵就是如此吧?
无怪乎每逢乱世道教佛教往往能轻易组织起大批信众,事实证明,对百姓而言,“封建迷信”的确比正经医术更令人信服。
几人顿感大开眼界。
越殊倒是没什么特殊感想。
他是个务实主义者。万事万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封建迷信亦是如此。
……或许唯一值得忧虑的是,一旦谎言破灭,操控“迷信”之人必将迎来反噬。
这一后果于越殊无足轻重。
反复横跳的[寿数]早已向他宣告:成则生,败则死——既然已将生命作为筹码摆上赌桌,还有什么“反噬”比死亡更可怕?
合县百姓在希冀中度过了第一日。
然后是第二日、第三日……
他们按照越殊的要求,每日清理街道、保持个人卫生、照顾重症患者,每每从城中最大的医馆前路过,都不禁翘首张望。
——医馆中寄托着所有人的希望。越殊与合县仅剩的两名大夫都在其中埋头钻研。
短短几日的功夫显然不足以创造成果。
越殊白天在一个又一个患者之间穿梭,观察、探索、总结、试验,回到医馆继续挑灯夜战,不知不觉已写满《行医手册》。
他的智慧之光开始高强度地燃烧。从习医开始,过往十余年的经验几乎汇作一炉。
偶尔他会有灵光一现的感觉,然而这一线灵光消失之后,他又被眼前的关隘难住。
倘若此时有一道任务进度条,越殊自认他已经将之推进到90%,却依旧差上一些。
——这10%的差距意味着,他可以缓解患者的病痛,却无法帮助他们摆脱死亡。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终于,自越殊入城以来,出现了第一个死者。
那是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她拼尽全力地挣扎,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至死不曾埋怨越殊。她只是很遗憾,遗憾于生命的戛然而止,遗憾于无法等到奇迹降临。
越殊看着少女阖上眼眸,嗅着周围浓重的药味,仿佛看见前世惨白的医院。
他曾经在那里送走过许多人,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最后,是奋力求活依旧失败的自己。
而今,又一条挣扎求活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他习以为常的同时,生出淡淡的惋惜。
无数道沉默的目光落在越殊身上。希冀与信任依旧,怀疑与失望同样在蔓延……
浓烈的情绪几乎将目光凝成实质,厚重如山岳。心志稍有不坚者都将被它压垮。
而越殊神容平静,无波无澜。
……尽管遗憾,但他并无愧疚与自责。身为医者,他已尽己所能,自然无愧于心。
如今他只想赢得最终的胜利。
夜幕渐渐降临,一轮明月高高升起。它撕开万顷夜幕,将无垠的光辉洒向大地。
少年道人迈步而去,月色为他披上一层闪耀的银甲。他踏入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千里之外,同一轮明月下。
大楚皇宫彩绸飘舞,明烛高照,绢花高挂枝头,神都雒阳好似一夜之间春暖花开。
广德皇帝五十大寿,京师百官、各地州牧,统兵在外的大将,尽数入京朝贺。
夜宴正酣,华灯初上。宫娥腰肢如柳,鱼贯而来。金殿亮如白昼,秋色化作春光。
丝弦声起,伶人献舞。水袖飘飞,肤光胜雪。高居御座的天子将一切风光尽收眼底。
他一边满饮美酒,一边抬手打着节拍。苍老的面容上,好似浮着一层霞光。
歌舞稍歇,不断有人起身恭贺。
文武百官穷搜四海之珍奇异宝,此刻尽数献与天子。尤以十三州州牧所献贺礼最为珍贵。
幽州州牧常玉山是个例外。
并非他敷衍搪塞,实则他的贺礼已是颇为贵重。但与其他人相比,顿时相形见绌。
只是他与广德皇帝情分不同一般,昔年曾在猎场上救过皇帝一命,又是皇帝的心腹死忠,故而无人对这位幽州州牧挑刺。
常玉山却并未因此而得意。
望着满堂金玉,他的心不断下沉。御座上的天子早已不复昔年英明神武的模样,常玉山皱纹深深,眼底浮起浓浓的忧虑。
……有必要劝一劝天子了!
他心事重重,无心欣赏歌舞。
随父赴京的常以信同样无心欣赏歌舞,也听不惯滚滚的恭维话,在一旁百无聊赖。
他暗自懊悔自己实在不该来。
哪怕参加万寿宴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莫大荣幸,于他而言却不如上战场与敌人拼杀。
酒香混合着脂粉香被夜风送入鼻间,常以信如坐针毡,开始想念幽州的风沙了。
直到一道夸张的声音惊醒了他:
“陛下御极三十载,无一日不勉。今四海升平,天下晏然,皆陛下治世之功!”
“?”
常以信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睁眼说瞎话,莫非是当官的必要技能?
【作者有话说】
嗯,主角内核很稳定,济世救人主要是为了功德,其次是于心不忍。所以既不在乎别人的感激,也不在乎别人的怨恨,问心无愧就完了。
38神医妖道38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夜已深,医馆灯火长明。
少年道人不知不觉伏案睡去。
他一连数日废寝忘食,已是倦极,意识昏昏沉沉之间,眼前似有金辉如流水淌过。
那是时刻都在增长的功德。
神秘的光幕蓦然浮现,日益上涨的[功德]一栏一瞬间由9999而跃至10000。与此同时,一行新的[备注]在下方出现。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7~19]
[功德:10000]
[备注:挣脱命运之网的要素已在手中。献祭一缕功德之光,你将迎来新生。]
“……嗯?”
少年道人微微掀起眼帘。
昏昏沉沉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瞬,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献祭功德之光……?”
他的疑问大概被理解成了肯定。下一瞬,光幕上的10000[功德]宛如烟花一般炸开,数不清的金色光点向穹顶之上升去。
越殊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梦中无数金色光点倒卷而起,仿佛一场由大地降临天穹的流星雨,天地都被颠倒。
而他的灵魂被群星托举而起。
立于天穹的顶点,他看见万千金色光点交织成一缕纯粹的金辉,而后剧烈地燃烧。
不知为何,他自然而然地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献祭功德之光”。燃烧的金辉化作一场大雨,浩浩荡荡地席卷了梦中的世界。
越殊的灵魂被雨水冲刷得无比透彻,似乎一切“杂质”都被消弥,前所未有的纯粹。
而他的意识仿佛随着每一滴雨水融入天地。整个人顿时陷入难以言喻的状态。
按照玄幻修真小说的设定,传说中的“天人合一”、“交感天地”大抵就是如此吧?
天人交感之下,越殊的灵魂似与大道无限贴近,大脑算力获得千百倍的提升,用游戏术语来说,等同于开了临时悟道buff。
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无比引人沉醉。令人只想长长久久沉浸其中,如此直至永恒。
此念一出,越殊猛然惊醒。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密密麻麻记录的《行医手册》上,入睡前他还在研究瘟疫的解法。
宛如破解一道难倒无数人的数学题,他已经走过九十九步,只卡在最后一步——而看似小小的一步,可能便是天堑。
“瘟疫,如何化解瘟疫……”
此时此刻,越殊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突然意识到应当把握住这绝佳的机会。
千百倍提升的算力令此前无解的难题突然变成微不足道的关隘。智慧为火,知识为柴薪,猛烈的燃烧中新的天地得以开辟。
不过须臾,越殊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
名为“瘟疫”的高山轰然倒塌。
他已斩出一条死里逃生的路。
与此同时,那股好似与天地万物相融、与大道相合的感觉如潮水般从意识中褪去。
他高速运转的大脑重新缓慢下来。落差之大,简直就像是从5G时代回到2G时代。
越殊情不自禁叹息一声。
一股由衷的遗憾与渴望从他心头浮起。那是凡人对超凡、生灵对进化本能的渴望。
源源不断的念头随之泉涌而出。
功德之光……
一旦再次凝聚功德之光……
他平心静气,抹除纷乱的念头。这才发现梦境并未消失,梦中的天地已然大变。
一座庄重古朴的城池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越殊的意识自天空俯瞰而下,首先看到的便是城池中央恢宏而华美的大片宫殿群。
莫非……这是大楚皇宫?
不可思议的猜想方才浮现,他看见火光冲天而起,浩浩荡荡的甲士从长街杀向皇宫。他看见父子兄弟兵刃相向,看见满朝朱紫沦为鱼肉,看见楚楚动人的宫娥跌落在血泊之中,看见金玉满地、形同尘土。
普天同庆的万寿宴戛然而止。
所谓万万岁的祝祷终是空谈。
至尊至贵的天子失去了他主宰天下的权柄;世间最残酷的人伦惨剧在此发生。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给越殊带来的震动,都远不及人群中那两张熟悉的面孔。
“常伯父、常二哥……”
“怎么会……”
梦中的“剧情进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越殊仿佛一只坐在“最佳观影席”的幽灵,除却默默旁观,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他只能看下去。
他看见本应保卫家国的将士血洒宫廷;看见天子遭戮,百官遇囚,看见有人踏过血泊、踏过火海、坐上那张血染的御座……
“哈哈哈哈,我要做什么?”
那人将兄弟子侄排成几列,挨个砍下他们的头颅。在大笑声中解答他们临死前的疑惑。
“我要大地起兵戈,人间成血海。我想看尊贵的天子与龙子凤孙都变成死狗。我想尝尝坐到这张龙椅上是什么滋味……”
“寡人要天下人都匍匐在我脚下!”
天光破晓,越殊睁开眼睛。
他意念一动,出现于眼前的光幕昭示着昨夜所见的一切并非只是一场简单的梦。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
[功德:0]
[备注:功成之日,自由之时。你是命运之网唯一的漏网之鱼——新的风暴已经出现,你的选择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默念了一遍[备注]的内容,越殊情不自禁回忆起昨夜的漫漫长梦。他仿佛看了一个跨越二十年、涉及天下人命运的故事。
梦中的时间是跳跃的,仿佛不断快进的电影,许多无关紧要的“剧情”都被略过。越殊在心中整理一番,做了个简要概括——
广德二十六年的万寿宴上,天子暴毙,所有皇子皇孙、文武百官尽数被锁于宫城。而后是火光大起,兵戈交击之声如雷。次日一早,宫门大开,雒阳百姓听闻太子造反,谋害天子、屠戮兄弟的事迹。而默默无闻的九皇子力挽狂澜,幸存之余登基。
九皇子即位,次年改元天庆。
天庆皇帝昏庸不及先帝,残暴却胜其数倍。不仅滥用民力,大修宫室,且动辄大开杀戒,神都雒阳无时无刻不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在他的高压统治之下,义军蜂拥而起,天下十三州无一处不闻造反之声。又因滥杀州牧,遣亲信宦官夺权,致使幽、凉、并三州门户洞开,突厥长驱而入……
倘若说广德年间的大楚王朝是摇摇欲坠的积木,天庆皇帝则是毫不犹豫地推了一把,于是大楚王朝顷刻间分崩离析。
中原陷入前所未有的动乱。
诸侯割据、义军云起、胡人入侵、生民流离……大楚王朝轰然倒塌的同时,顺便令天下万万生灵陷入水深火热,天庆皇帝的头颅换不回无辜惨死的亡灵。
梦境中,越殊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天庆皇帝登基不久,即遣宦官往幽州夺权,常以忠毫无防备被杀,而突厥趁机寇边,幽州陷落,千千万万的百姓因此丧命,清虚道人也未能逃过一劫。
只有常以周侥幸逃出生天,却一无所有。
此后数年,他一路辗转,聚集同道,杀胡人,杀匪盗,与异族斗,与朝廷斗……渐渐声名斐然,一身军事才华展露无遗。
有草莽之中崛起的英雄听闻他的名声,三顾茅庐,拜他为将。从此,他们一路崛起,兴义兵、伐无道、平四海、安天下。
当新的王朝在南方屹立,与北方虎视眈眈的突厥平分天下之际,功高震主的大将却迎来卸磨杀驴的结局。这世间,重情之君少有,寡恩之主何其多!
……倘若以常以周为主角,毫无疑问,这是一篇虐文。谁让真正的气运之子不是他呢?
至于越殊,他从始至终不曾在这个故事中出场,命运从一开始就安排了他的死亡。
越殊在梦中看见自己的无数种死法。除却17岁这一年,因不自量力死于合县之外,其他无数种死法,都集中在19岁那一年。
死于战乱,死于疾病,死于意外,死于天灾……仿佛世界的程序终于发现他这款外来的病毒,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消灭掉他。
他的死亡于天下人无足轻重。
惟有常以周始终耿耿于怀。
后者每每回忆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便不可避免提及越殊;每每遇上挫折与困难,亦会想起昔日的挚友;大仇得报之际,更是叹息一腔喜悦无人分享。
总而言之,拜他长年累月的“宣传”,无人不知大将军有一位天纵奇才却早逝的挚友。
倘若他还活着,很多人的命运都将不同。至少,常以周一路走来不会如此艰难。
越殊:“……”
……什么早逝白月光人设啊!
命运却偏要如此为他加戏。
直至最后,面对君王赐下的毒酒,未及不惑已双鬓斑白的大将军只是举杯一饮而尽。
他不愿再为一己之私而掀起战乱,最终只是怅然一叹:“长生若在,定会笑我傻吧?”
“是啊,你不傻谁傻……”
丝丝缕缕金色的光线自窗外照射而入,越殊坐在桌前,举起茶杯朝对面一敬。仿佛遥遥致敬存在于另一时间线上的大将军。
“一路走好……”
……然后,别再出现了。
少年道人举步迈出医馆。
他纯黑的眸子映着凋敝的街道、初升的朝阳。仿佛看见即将降临的霜雪与风暴。
这样的未来,他不接受。
千里之外已然发生的事情终究只能是遗憾。未曾发生的故事他绝不允许化为真实。
他本是一介普通人,为活命而济世救人、积攒功德。然而,倘若有人企图摧毁他所珍视的一切,与天下至尊为敌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抱歉小可爱们,凌晨才搞定。
主要是这一章的内容我纠结了很久该怎么叙述。是站在常以信等人的视角详细描写宫中发生的事情,还是用主角的视角简要带过,最后选择后者。一些带过的内容放在后面再进行插叙……
39神医妖道39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广德二十六年的六月,于合县百姓永生难忘。许多年后,双鬓斑白、牙齿脱落的老人躺在藤椅上,仍不忘与儿孙絮叨此事。
“……瘟疫你们晓得的吧?放在我们那时候,染了瘟疫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一开始还能动几步,后来路都走不动了,人也没力气。我在屋里躺着,水米不进,手脚一时凉一时热,好几次梦见地下的阿父阿母,梦见他们要带我走了。”
“我就在梦里哭啊,跟他们讲儿不孝,还没给家里留个香火就来见阿父阿母……”
忆及往事,老人浑浊的眼睛不由湿润。
未曾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等待死亡的短短一个月,于他们是何等的煎熬。每一日都会看见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倒下,谁也不知死亡何时降临于己身……
死去的人不曾入土,活着的人只是等死。被绝望所笼罩的城池,与人间地狱何异?
眼前似乎浮现出死去的亲朋故友,老人剧烈地喘了一口气,浑浊的眸子却亮起来。
他仿佛回到多年之前,那个璀璨的黎明。
少年道人踏着朝阳走出医馆,他的使者踏上一条条街道,进入一间间屋舍,向每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送来天大的好消息。
那一日,欢呼声响彻全城。
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从油尽灯枯的躯体中燃起,每个人都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驱疫方子有了,痊愈还会远吗?他们要做的只是相信小道长,不要倒在黎明之前。
“……你们年轻人还嫌汤药苦、汤药难闻。我们那时真是争先恐后……现在想起来,哪里是苦药汁?比蜂蜜水还甜哟。”
老人一遍又一遍讲述着当年的故事,仿佛要讲到生命的尽头,一辈子都不会腻烦。
他的千般感激只化作一句话。
“还好有玄微真人……”
那个人的出现驱散了绝望的阴云。
他的存在为每一个人带来了光明。
越殊一行人入城后,守在城外的刘县尉坐立难安,几乎每日都会到城门口转一转。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是噩耗,还是奇迹?
这一日,刘县尉照例转悠到了城门口。黑洞洞的大门宛如巨兽张开的大口,风和日丽的表象之下,是死寂的雷霆与暴雨。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崔公子入城已过几日?”
门口的卫兵一呆,反应过来后,连忙答道:“县尉大人,这是第七日了。”
“第七日了啊……”
刘县尉吐出一口气,幽幽一叹。
看来人多半是回不来了……
红日初升,大放其光。他抬头仰望天边的朝阳,脑海中却浮现出少年道人的脸庞。有一说一,其风姿气度真乃他平生仅见。
……果然,瘟疫是无解之疾。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终究为一时轻率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却在此时,欢呼声起。
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的欢呼声宛如一波又一波无形的浪潮,从“巨兽”之口汹涌而出。
城门口,众人侧耳聆听,确认并非幻觉,一时面面相觑,眼底流露出深深的迷惑。
好半晌,有人战战兢兢开口。
“他们这是……疯了吗?”
刘县尉没有说话。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他的思绪被一阵坚实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有人从城内快步冲出,宛如一座高塔向他们冲来。
卫兵们下意识想要拦截,这高塔般的汉子却在城门之前止步。刘县尉认出来人的身份,是前几天入城的人之一。
他突然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目光赖时定定落在来人身上,透着不自知的热切。
向豹对刘县尉心中所想一无所知,他只掏出一张写满药材与治疗方案的纸来,不折不扣地执行越殊交代的任务:“祛疫之法在此,小道长有言,还请配合!”
话音落下,周围鸦雀无声。
震撼、狐疑,与不解在每个人脸上交替,让他们的神情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与滑稽。
直到向豹再三开口,他们才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有人依旧不信:“骗人的吧?”
“……我很庆幸自己的选择。”
多年后,回顾当年这场几乎波及兖州的瘟疫,作为不能忽视的功臣之一,刘县尉受尽了后来者的赞美,他却并不居功,反而用万分谦卑的口吻如此说道。
……但凡他因质疑而不肯配合,必将沦为兖州的罪人。多耽误半日都不知会害多少人。
而更令他庆幸的是,最初的最初,没有拒绝玄微真人入城。
否则,难说祛疫之法能否诞生,合县、兖州,乃至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将一次又一次面临瘟疫的威胁。
说话时,已是古稀之年的他尤为感慨。
没想到他区区一介小人物,竟然一度主宰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影响历史的走向。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却改写无数人的命运。
越殊独创的《祛疫方》,确有祛除疫病之效。有刘县尉的配合,缺失的药材得到补充,合县百姓的病情接二连三好转起来。
成功攻克瘟疫的消息从合县传往四面八方,附带无偿向外传播的《祛疫方》,一时掀起千层浪,平静的杏林中刮起风暴。
高明的医者并不少,他们并不缺乏眼界与思路,看过《祛疫方》后纷纷恍然大悟,对此方的创造者生出由衷的佩服与敬仰。
早在越殊于合县埋头研究之际,兖州大大小小十余县已爆发瘟疫。如今得了《祛疫方》,众多医馆、药铺如获至宝,染病的百姓也不再被避如蛇蝎,反而成了“见猎心喜”的大夫们试验新方子的最佳对象。
由于“玄微”这一道号已经与反贼绑定,担心官府会因此下场干涉,禁止《祛疫方》的传播,越殊头一回亮出了姓名。
随着越来越多的病患被《祛疫方》从死亡线上拉回,崔希夷之名顿时传扬开去。
偶有卑劣者企图隐瞒《祛疫方》的来历,独占此滔天之功,殊不知秘方非其独有,更多的人知晓崔希夷之功,颂扬他的名。
千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为他封神,一代又一代树立的庙宇是独属于他的丰碑。
早在送出《祛疫方》的第一时间,越殊就通过金手指的提示知晓最终的结果。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
[功德:?]
[备注:一场波及数州的大疫被你提前掐灭于襁褓之中。往后千年,余波不止。]
倘若说[寿数]一栏的问号是因为越殊已然挣脱命运的安排,那么[功德]一栏的问号则是因为他所获得的功德难以统计。
——《祛疫方》的诞生,意味着困扰人类上下数千年的瘟疫终于被战胜,越殊因而间接改变未来数百上千年的历史。未来因为瘟疫死去的人提前获得了拯救。
光幕宛如卡帧一般一阵变幻,终于停下来时。越殊发现[备注]内容已翻天覆地。
[备注:献祭功德之光,将获得命运垂青。微小的幸运铢积寸累,酿成奇迹。]
这是看他功德太多,主动刺激消费?
越殊顿时冒出一个念头。
虽则如此,体验到*其中好处的越殊毫不犹豫地上了钩。为改写梦中所见的未来,他将踏上新的战场,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
数不清的金色光点再次化作燃烧的群星,越殊得以在清醒的状态下欣赏一场浩浩荡荡的流星雨。沐浴在光雨之中,他隐隐感觉有冥冥中的无形之力降临。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垂青?
自然而然的直觉告诉他,倘若选择细水长流,至少一年,他都将体验欧皇的快乐。
而一旦选择“毕其功于一役”,他说不定能加载[位面之子大魔导师]一日体验卡。
功德清零,越殊却是心情大好。
他对接下来的计划更有把握了。
纵使出现些许意外,命运的垂青也会修正意外,让一切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马嘶声中,合县被甩在身后。越殊沿来时的道路返回,向兖州与冀州的边界而去。
天光晴好,秋风宜人。
少年道人的唇角微微上扬。
几人随行在他身侧,问出口的话语被风吹散:“小道长,我们这是要回幽州吗?”
尽管不明白越殊为何选择折返,而非继续南下,但几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服从性强。无论越殊去哪里,他们只管跟着就是了。
“……不错,回幽州。”
少年道人一骑当先,头也不回:“在此之前,我另有要事。”
新帝的使者已经踏上前往幽州的路。突厥的大军同样如此。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越殊并不觉得凭他一己之力便可扭转战局。战场上,他需要更多的帮手。
白霜奔驰如电,道袍猎猎飞舞,长风拂过少年道人的发梢,他遥遥望向前方的冀州。
心头浮现出一连串义军的名号与地盘,越殊在其中飞快筛选合适的目标。
“玄微上师”的旗帜依旧在冀州之地飘扬。借他的名号这么久,总该假戏真做一回……
踏入冀州后,遣向豹与王阿大先行一步回幽州,替他送信,越殊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一路收集如今各路义军的讯息,与记忆中的情况一一映照,而后一一找上门去。
哪些人只当“玄微上师”是虚假的精神领袖,哪些人将之视为真正的精神领袖,越殊看得分明。他曾随手种下一枚枚思想的种子,是时候继续浇水施肥了。
昔日,他曾说“贵贱无等”。
而今,他要说“匹夫有责”。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下一章结束这个世界(指正文结束,个人写快穿习惯于在最高潮戛然而止,不重要的内容放在番外,正文加番外连起来就是完整的故事)。
40神医妖道[完]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盛夏最热的时节,一场暴雨浇熄了每个人血管中涌动的燥热。蓟城似在雨中哭泣。
泪水淌过州牧府门前的青石板路,冲走所有残留的血迹与兵戈交击的气息。仿佛要连带着冲走城中每个人关于昨日的回忆。
此时的北境贸易之都如此冷清。
常以周与兄长并肩走入州牧府,视线所及,门扉墙壁上犹有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宛如一条条横七竖八的伤疤,提醒着兄弟俩,前一天这里发生过一场战斗。
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肃穆。作为胜利者的他们不曾品尝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摘下青铜面具,常以周殊无笑容。
此前他从未想过,证明飞羽军强过飞云军的时机来的如此之快,不是在对阵突厥的战场上,而是来自本不该有的同室操戈。纵然最终获胜,飞羽军又何尝不是输家?
“大哥……”他轻声开口,声音却在颤抖,“那人都招了吗?长生的消息没有错?”
说话时,常以周低着头,不敢抬头去看大哥的眼睛。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如此软弱。
“招了。”常以忠的声音也在颤抖,却被他克制住了,“长生信中所言,确凿无误。”
常以周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果然如此”与“不该如此”之感在他心底来回交织。他好似被暴雨浇得透心凉。
自小到大,要说他最信服的人,不是威严深重的父亲,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哥,不是骁勇善战的二哥,而是一道长大的越殊。
后者的年纪分明小两岁,却像是一位可靠的兄长,一直以来总是走在前方领路。常以周嘴上不说,心内对其是极为钦佩的。
他本不该怀疑越殊的话。
……除非事关亲人的安危。
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宁愿打破越殊在他心中可靠的形象,常以周也不想噩耗成真。
遗憾的是,噩耗终究成真了。
一个月前,常玉山带着常以信回京述职,顺道参加万寿宴,庆贺天子的五十大寿。
一个月后,他们没能等到父子二人的回归,只等到来自朝廷的使者。
留在幽州主持大局的常以忠热情款待天使,殊不知后者起初便不曾携带善意而来。
抵达蓟城前,新帝的秘旨已悄然策反飞云军统帅,无形的罗网就此张开,向蓟城笼罩而来,常以忠本该无知无觉踏入陷阱。
关键时刻,王阿大与向豹的回归为他带来了越殊的提醒,与一连串的坏消息。
常以忠及时收回即将踏入陷阱的一只脚,性命得以保存,同室操戈却不可避免。
天使携朝廷大义,宣称常氏助太子谋逆;常以忠亦不甘示弱,痛斥新帝弑父登基。
骂战之后,便是兵戎相见。
凭借飞羽军越发强悍的战斗力、常以周非凡的军事才华、以及常氏经营幽州多年的威望,大量飞云军士卒临阵倒戈,齐心协力的兄弟二人最终赢得了胜利。
只是这场胜利的滋味于他们而言是如此苦涩。沦为阶下囚的天使交代了一切。血洗的宫廷、洛阳的变故、以及新帝的打算。
一切与越殊信中所言别无二致。
仇恨与痛苦啃噬着他们的心灵,罪魁祸首的名字被二人翻来覆去地咀嚼了许多遍。
常以周不能理解,也不愿接受:“滥杀大臣、弑父弑亲,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对朝堂一无所知的他试图从兄长口中知悉仇人的情况,但有一丝机会,必报此仇。
常以忠的回应却是一声苦笑。
他对昔日的九皇子、而今的新帝所知廖廖。
那是个在前朝后宫都无甚存在感的透明人,予人最深刻的印象是离奇的身世。
其母敏妃昔年曾为人妇,广德皇帝于宫外惊鸿一瞥,不顾群臣反对,强纳这位新寡之妇入宫,封为敏妃。
入宫不久敏妃便怀上身孕,七个月后,早产生下了九皇子。一时流言盛传,称其并非天子之子,而是敏妃早逝的先夫遗腹子。
恰逢敏妃私下祭奠先夫被天子发现,盛怒之下将母子二人打入冷宫,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
仅仅半年,敏妃病逝于冷宫,谁也不知九皇子是如何活下来的。直到他长至八岁,太子主动提起这个弟弟,广德皇帝才想起他的存在。见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总算接纳了这个儿子。于是九皇子终于上了族谱。
虽则如此,他既无强势母族也不得天子喜爱,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太子的小尾巴。谁又能想到,此人竟然一夜之间血洗宫城?
放在往常,常以周或许会对此人堪称坎坷的身世与离奇的境遇唏嘘一二。但隔着血海深仇,此时的他心中唯有炽烈的杀机。
“倘若长生的信能早到一个月就好了……”常以周甚至生出几分不切实际的妄想。
“长生远在兖州,能得知雒阳之事,已是难得。你未免对他过于苛求了。”常以忠比弟弟年长近二十岁,看他的眼光宛如看待天真的后辈,冷静下来的他庆幸道,“若非长生及时传信,为兄未必能有命在。”
……只他一人丢命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群龙无首的幽州未必能应对突厥来袭。他最小的弟弟与妻儿子侄焉能幸存?
常以周听了,也是庆幸不已。
他无法想象那样糟糕透顶的未来。
顾不得思考身处兖州的越殊如何得知千里之外的消息,且如此周密而精准,也顾不得痛骂新帝,眼下有更大的难关在等待他们。
草原上虎视眈眈的敌人已扑向幽州!
而他们只有未曾经历过高烈度战争洗礼的七千飞羽军,以及接连失去二号人物(常以信)和一号人物,又在内斗中损兵折将,士气跌至谷底的飞云军。
无论常以忠如何推演盘算,胜利的天平都缓缓向着似乎早有预谋的突厥一方倾斜。
常以忠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
这一刻,他心中生出一个自私的念头。让三弟带着年幼的子侄离开,为常家保留一份血脉,为二弟延续香火,会不会更好?
“大哥,让我去吧!”
常以周却站起身来。他高昂着头,豪气干云:“我可是注定要当大将军的料子!”
常以忠沉默一瞬,终是颔首:“……说的对。我常家儿郎,可以死,不可以逃。”
“这就是了。”
常以周扣上青铜面具。
“区区突厥而已……”他的眼眸亮如寒星,“大哥你就坐镇后方,等我的好消息吧!”
“况且,不是还有长生吗?”
“他不会抛下幽州不管的。”
下一刻,他补充的两句话顿时令他气势全无。而常以忠眼前一亮,多了不少信心。
或许旁人不清楚,常以忠却对越殊的能耐再了解不过。此时反而遗憾,从前一直遮遮掩掩,不敢大规模冶炼铁器、提升军备,将大部分的资源都用在商业开发上。
幸而还有长生……
那个不简单的少年人已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令人不由对他寄予更深的期望。
与此同时,冀州,卧虎山下。
七路义军齐聚一堂,汇总浩浩荡荡十万兵马,无形的军气似直冲云霄,激荡层云。
包括天王军首领方鼎在位的七名义军首领应邀而来。
他们或是受过越殊救命之恩,或是受过其思想熏陶,在起义过程中理论结合实际,愈发为他的言行倾倒。收到越殊邀请的第一时间,七人尽起大军而至。
倘若十万兵马是他们精心磨砺的长剑,此时此刻,他们愿意为“玄微上人”而出鞘。
然而,越殊要的并非如此。
十万大军看似人多势众,实则无论是军备还是兵员素质,都远不能与边军相比。这十万人的战斗力,顶多只抵上万幽州军。
一旦踏上战场,意味着出生入死。其中将有多少人失去性命?倘若只为越殊一人,他自问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十万人的性命。
于是,他为他们讲“华夷之辩”、“匹夫有责”,告诉他们一旦幽州陷落天下将不得安宁。
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饶,他们不是为某人而战斗,是为他们自己与子孙后辈而拼命。
为“玄微上人”一人出生入死,并不值得。为天下人与子孙后代而死,死得其所!
由七路义军组成的十万大军终于开拔。
这支接受全新思想洗礼的联军带着推山填海、势不可挡的气势,直奔幽州而去。
一路上,他们不断遇到惨遭突厥劫掠的城池,同文同种的同胞血淋淋的惨状向每一个人诉说着越殊所言的真实不虚……
而伴随着一次次消灭的突厥小股部队,越殊对大军的调度与掌控也愈发趋近于完美。
此时此刻,幽州遍燃战火。
突厥大军长驱而入,连破数道关隘,肆虐十余县,终于被拦在定山关下。一旦定山关破,幽州将生灵涂炭。
残阳如血,遍染关山。
数不清的尸体填满了定山关下的沟壑,呼啸的箭雨化作天空中涌动的乌云。
常以周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久未曾合眼,他只知道,继续固守下去恐怕很难守住。
如今的幽州非但不能倚靠朝廷,还得小心背刺。幽州军只会越打越少,不会等来援军,反而要提防朝廷派人夺权,后方出事……
也罢,他本就不擅长守城……常以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大步踏下城楼。
飞羽精骑最初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冲锋……既然如此,就让他豪赌一回吧!
年轻的将军跨上骏马,率领最精锐的骑兵冲上战场。他染血的青铜面具犹如鬼魅。
不断有敌人死在他枪下,身边不断有兄弟倒下,常以周仿佛陷入一场漫长的跋涉。
他眼前的一切都被血光所模糊。
直到身边接二连三的嘶吼声唤醒了他。
“将军,有援军,援军来了!”
常以周在血光中睁大眼睛,看见城头之上升起一面新的旗帜。看见突厥骑兵撤去,白马青衣自万军丛中而来。
数不清的箭矢朝那人的方向落去,却无一支触及他发丝。
“长生!”
笑声突然从他的胸腔中一层一层震荡开来。常以周笑得好似要将天上的乌云都震散。
他挥枪直指前方,似要横扫千军:“你来得正好,你我兄弟终于有机会并肩作战!”
十万义军未经训练又是步兵,与突厥野战必然死伤惨重,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
他们的到来解放了幽州军。
越殊与常以周得以集中幽州军的全部战力,毫无顾忌地与突厥拼杀。
反正如今该着急的不是他们。
面对幽州军层出不穷的骚扰与袭杀,半个月后,损失惨重的突厥铁骑狼狈退走。
损失的关隘重回幽州军之手。
捷报传至蓟城,常以忠亲自运送粮食酒肉等辎重前来,在定山关内大肆犒赏三军。
幽州已无州牧,常玉山被朝廷认定为谋反,常氏兄弟也受到牵连。若是有一张通缉名单,说不定他们还排在一干义军首领之前。一时竟不知在座谁不是反贼。
无论如何,“玄微上师”身为最大的反贼头子,这顶锅是甩不掉了。
以一己之力号令七路义军,援幽州,击突厥,此事传出,想必天下人人震动。
火焰燃烧,无论是义军首领,还是幽州军部将,抑或者常以忠、常以周兄弟二人,都将目光投向席间安安静静的少年道人。
越殊在夜色中沉默地思索。
而后,少年道人弹剑而起。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着跃动的火光,声音清澈,却宛若惊雷:
“君者天下之大害,我欲除之而后快。诸位可愿与我同行?”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故事正文至此结束,后面在番外。
不打算详细写攻城掠地打天下,毕竟这只是一篇快穿文,所以会放在番外概述。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中留言,有灵感的话我会写鸭~
顺便一说,其实这不是最初的结局。本来常以周是要被刀掉的,我手下留情了一回。
创造《祛疫方》真的是一波肥。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化解瘟疫,哪怕功德攒够一万,提前知晓未来的走向,也不可能拥有海量功德,受命运垂青,那么后续的故事就是另一个走向了——原本的大纲是这样的。
尽管提前知晓未来,但没有命运的垂青,主角率军赶到幽州,虽然及时解救幽州之围,常以周却因伤势过重而死亡。
而后主角戴上青铜面具,用常以周的名义继续率领幽州军征战,企图以此让那个本该在历史中大放光芒的大将军依旧留名于史册。
主角独自扮演崔希夷与常以周两个身份,直到千年之后,这个真相才被后人发掘。
换而言之,原本的命运中,幽州覆灭,只有常以周存活;被主角改写的命运中,只有常以周一人牺牲,幽州百姓得以幸存。
所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刀了师父,想刀的是小伙伴,一直强调大将军的梦想也是在埋伏笔,本来是想让他“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由主角继续替他实现梦想。但基友说太虐了,我也不太忍心虐主,就一直纠结,最后决定不刀了。
就当那是另一条if线吧。
而现实没有悲剧,只有圆满。【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