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神医妖道21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大楚分十三州,郡百五十,县凡一千一百八十。其中凉州、并州、幽州三州之地皆与草原接壤,是异族南侵中原的第一线。
随着突厥崛起,一统草原诸部,而大楚王朝江河日下,边境面临的压力日益上升。
凉州与并州至今仍承受着年年岁岁的战火洗礼。幽州虽另辟蹊径,通过贸易暂时维持和平,但谁知这份和平能维持到几时?
‘一旦某一日战火再燃,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安定与繁荣,或许就会毁于一旦……’
天高地远,平坦而宽阔的官道不断向远处延伸。被甩在身后的蓟城成了小小的黑点。
毛发如雪的骏马载着少年道人飞驰在前,他天青色的道袍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目光四顾,越殊突然想道。
无怪乎他会如此想。
而今的幽州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短短三年,不说天翻地覆,至少也是日新月异。尤其是蓟县所属的广黎郡。作为州牧府直属治下,繁荣程度堪称幽州之最。
一处处拔地而起的工坊,安置了不知多少无家可归、无田可耕的百姓;一支支受吸引而来的商队,为节省时间物力不惜出钱修路,宽阔平坦的道路令无数人受益;一间间坊区开设的学堂,尽管只传授技术和基础的扫盲,却为所有人破开了一扇窗。
这一切少不了越殊一份功劳。
没有他提供的核心技术,就没有奇珍迭出的工坊与如云而来的商队;若非他慷慨投入的分红,便不存在传授知识的学堂;况且还有逐渐投入使用的种种新式农具……
尽管他自认只是动了动嘴而已。
当白霜飞驰而过,目之所及,山河原野、道路城池,仿佛都印刻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越殊的心灵不觉变得轻盈。
哪怕只是花了半日工夫搭建好一座积木家园,都足以令人生出发自内心的成就感,何况是三年光阴所雕琢而成的真实地界?
越殊放纵了这份由心而生的喜悦。神色看似与寻常无异,唇角却已轻轻向上扬起。
生而为人,若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有触动,无喜无悲无怒无憎,岂非与木石无异?
少年道人周身轻快的情绪感染了所有人。最为外放的常以周当即露出灿烂的笑容。
“驾!”他长啸一声,驱策青雷闪电般疾驰,“咱们比一比谁先到下一个县城?”
常以周突发奇想,回身笑道。
“好。”越殊应得利落。
无论是飞羽轻骑,还是随行越殊的四人,都是马上好手,此时不约而同各展所长。
一时间,道路上尘土飞扬。数十骑士竞相追逐,郁郁葱葱的丛林化作他们的画布。
道路一侧,有支起的茶摊。路过的画师见此一幕,思如泉涌,一篇佳作挥笔而就。
午膳之际,一行人抵达宁县。
令麾下各自散去解决午膳,越殊与常以周从城中大街小巷穿过,找了间酒楼用膳。
此时越殊方才听常以周提起,得知他此番原是接了任务而来,并不仅仅是为越殊送行。难怪他竟是带上了一整支飞羽轻骑。
“近日有一伙盗匪流蹿于东河郡治下诸县,郡兵几次围剿都教他们逃之夭夭,东河郡守只好上书请援……”常以周三言两语交代完任务,“我一看这不是巧了吗?恰好与长生你同路,赶紧主动请缨……”
照越殊此行路线,从广黎郡一路往西南而去,先过东河郡,再至西河郡,后经范阳郡,然后便是冀州了。说来的确是顺路。
只是……
“我漫无目的,不急于赶路。”越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常以周,“你们也不急?”
常以周大摇其头:“不急!”
“东河郡守据说已有定策,只要在四月初十前与之会合就够了。时日宽裕着呢!”
既然常以周心中有数就好……
越殊恍然点头,不再多问。
以飞羽军的脚程,不眠不休全速赶路抵达东河无需三日,半个月时间的确够宽裕。
二人说话间,单独开了一桌的周猎虎、张重光、王阿大与向豹坐在一起大快朵颐。
这回他们四个从清虚道人的筛选中脱颖而出与越殊随行,连月钱都翻了不止一番。
周猎虎、张重光、向豹三人凭的是高超的武艺,王阿大被选中却是因其细心周到,通晓人情世故。有他在,至少这一路上,越殊无需为与人打交道的琐碎之事烦心。
“老王,你这是怎么了?”一碗酒下肚,向豹纳闷地看向明显心事重重的王阿大,咧嘴笑道,“总不会是后悔出来了吧?”
周猎虎与张重光不由纷纷随之投去目光。
被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的王阿大苦笑一声,无奈道:“能随东家一道出来,可是俺老王求之不得的机会,哪里会后悔?”
自从越殊年纪见长,他们便改了称呼,不再以“少东家”相称。其中未尝没有大家的月钱全靠越殊,包括清虚道人在内,归一观上下都由他养着的缘故。
听了王阿大的话,向豹纳闷更深:“不是后悔出来,又是为哪门子的闲事烦心?”
倒不是他非要多管闲事。
只是王阿大作为“管家”,满腹心事如何能照顾好小道长?
惟有替王阿大解决了烦心事,才能让小道长这一路上过得舒心……向豹凭朴素的理论认定此事他不能不管。
王阿大不知他所想,心中倒有几分感动。暗道:往日竟看不出这是个热心肠的人!
平时向豹与他们往来不多,交情不深,唯越殊之命是从,简直到了不分是非的地步。
——虽说越殊不曾指使他做什么大事,但大家毫不怀疑,便是让他去刺王杀驾他都敢上。
难得同僚如此热心,王阿大想了想,皱着眉头开口:“唉,还不是俺家那丫头,当初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闹了和离……俺说了她几句,这丫头气性大,竟是不回来了。后来俺才听人说她在宁县上工哩!”
张重光听得摇头:“我看不是她气性大,只怕是老王你当初说了不中听的话。现下到了宁县,想瞧瞧女儿又拉不下脸吧?”
他是落魄将门出身,尽管从父族起三代都已是贫寒人家,但仍是保留了不少传统。
譬如家中女儿不读诗书而是练武。至于与夫婿和离,在他看来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试问若是夫妻和美,哪个女儿家会不顾一切和离?作为娘家人,只要支持就够了。
张重光一番话说得王阿大面红耳赤。他强撑着嘴硬道:“俺也是为了她好,她婆家什么都好,再找一户更好的人家多不容易……”在几人揶揄的目光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索性破罐子破摔,“好吧,俺就是想看看女儿,这都一年没见人了!”
“……想看就去看吧。”
突然,一道声音悠悠飘来。
王阿大慌忙抬起头:“东家!”
不知何时用完膳的少年道人已起身走至他身边,似乎只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父女天伦,人之常情,何妨顺心而为?”
……
王阿大的女儿正值花信年华,有一个与蔷薇花一般的名字,生得也如蔷薇花般美丽。
她在纺织坊上工,凭借一双妙手与不要命的勤奋,在坊中颇有几分名气。不乏未婚青年想将这朵蔷薇花栽入自家院中。
而王蔷薇却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一心扑在纺织坊,不上工时就去坊区学堂认字,一度凭借认真勤奋的态度获得工坊表彰。
今日难得只上了半天工,王蔷薇迫不及待来到坊区学堂,周围都是与她一般满脸兴奋的男女。
——名门贵胄讲究的男女大防,对于但凡农忙时节便全家老小上阵、露胳膊露腿下地干活的泥腿子而言,形同放屁!生活起初就不曾给他们讲究的机会。
“……对,对,就在前面。蔷薇姐今日下午不用上工,多半是到学堂去了……”
与此同时,得知王阿大的女儿在工坊上工,从未亲身来过工坊的常以周起了好奇之心,张重光三人亦乐得一观“父女重逢”的场面,一行人索性便一起来了。
哪知王阿大孤身一人进了纺织坊没多久,却领出来一个看着大约将将及笄的少女。
一问方知原是与王蔷薇相熟的工友,年纪不大,在坊中是出了名的能干。听说王阿大来找女儿,这少女便顺路领了他们去。
王阿大走了一路,问了一路。在女儿面前不好意思道出的关怀此刻却脱口而出,似乎要将女儿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
被他问了一通零零碎碎的琐事,少女竟也没有丝毫不耐烦,王阿大颇为感激。
他咬咬牙从兜里摸出一角碎银子递过去:“叔也没啥好送的,就当请你下一回馆子。”
“不用了,王叔。”方渔没有收,反而正色道,“我阿母身体不好,弟弟年纪又小,蔷薇姐心善,前后帮过我们不少。”
见她态度坚决,王阿大只好收起银子,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他闲磕起来:“闺女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宁县的……”
“彭县?!那不是——”
“嗯,三年前发了大水被淹的彭县。我们娘仨侥幸捡了一条命。阿母当时眼看就活不成了,万幸赶上了义诊……”
说到这里,她妍丽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笑容,那是渡尽苦难、终见希望的笑容。
“后来流民返乡,我们孤儿寡母,不是开荒筑坝的料子,干脆留在宁县。两年前县里开了工坊,阿母带着我入了工坊。”
“……我们就这样活下来了。”
越殊几人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两人对话,心内对王阿大的交际能力颇为叹服。突然听到关键词,几人不由齐齐一怔。
向豹下意识看向越殊。
却见后者清幽平静的目光已无声投向萍水相逢、甚至不知名姓的少女。宛如一束幽幽落下的月光,照耀在望月之人头顶。
又是一个因他而改变命运的人?
“我听蔷薇姐说,义诊、工坊、学堂……都是归一观玄微小道长一手筹谋……”
越殊正思量间,忽听少女开口。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越殊身上。其中闪烁着越殊曾在许多人眼中看见的光。
少女轻快的声音微微哽咽。
“……从前我总想着见一见这位神人下凡的玄微小道长,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
“…………”
这是头脑暂时一片空白的王阿大。
直到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入了学堂,他终于反应过来:……大意了,居然被一个足以当他女儿的小姑娘套出了东家的身份!
其实也怪不得他。
方渔从王蔷薇口中知晓不少常人不知的内情,知晓其父在归一观做事,今日见了王阿大,连带着猜出越殊的身份本就不难。
这就是传说中的被闺女背刺吗?
王阿大第一反应是替自家闺女请罪:“东家见谅,这丫头向来嘴没个把门的……”
“不必如此。”越殊止住了他的道歉。毕竟此事谈不上机密,只是常以忠代表州牧府顶在明面上更方便应对某些势力而已,“……说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长生说的不错。”常以周想得更简单,“大丈夫坦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
说话间,王蔷薇被唤了出来。
父女俩找了个角落说话,而越殊几人则透过洞开的窗扉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学堂。
只见堂中男女约摸二三十人,少则十一二岁,长则年逾不惑,皆着麻布葛衣。不少人衣衫裤脚还沾着干过活的污迹,倒像是上一刻还在上工、下一刻就来上学似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学堂……?”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常以周不禁伸长了脖子。
没见过世面的岂止他一人?
张重光三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时间,几人杵在学堂门口探头探脑,若非衣着得体,看起来活脱脱一排街溜子。
“……”
这一联想令越殊不由莞尔。
却在此时,一道惊喜的欢呼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小先生何时竟是来了宁县?”
如此特殊的称呼唤醒了越殊并不久远的回忆。他转过身去,看见一张眼熟的面孔。
“小先生不记得了吗?我是三年前曾到小先生门下求教的俞子枫……”
俞子枫主动凑到越殊面前自我介绍起来。一张清秀中透着憨厚的面孔简直要放光。任谁也无法怀疑他对眼前这少年的崇拜。
不,每一句都能带出一个“小先生”的学生,很难不记得……越殊一时默然。
此事说来便与他当初拿出的技术有关。只有技术,没有技术人员自然是不行的。而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天才终究是少数。
第一批技术人员的培训工作果不其然落在了越殊手上。而这一批由常以忠精挑细选的人才,初次登上归一观时还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先生”,越殊让他们不必如此拘谨,结果这帮人不知怎的就被观中的小道童所感染,开始一口一个“小先生”来。
常以周听得有趣,凑过来左右打量俞子枫:“你是长、你是玄微道长的学生?”
俞子枫点点头,又飞快摇头:“只是侥幸承蒙小先生指点几句,不敢说是学生。”
“当初幸而得了小先生的指点……”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越殊身上不放,滔滔不绝。
什么在小先生门下学习半年顺利出师,从大字不识的文盲变成宝贵的技术人才;什么在实践中历经两年半的锤炼,顺利成为工坊首席技术员,带出数十位学徒;什么顺便兼任学堂讲师,将小先生教导他的知识与两年来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更多人……
某人源源不断的叙述,宛如洪水冲击着他的心灵,常以周的表情从惊讶到麻木。
此时此刻,他很想晃着小伙伴的肩膀问一句:“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虽说他早就知道越殊与大哥常以忠之间的合作,但从前他只以为小伙伴扮演的是献策的“军师”角色,只是出出主意罢了。
从前他也知道越殊做过什么,如设义诊、开工坊、修学堂……但仅限于知道而已。
他不曾见过义诊队伍中喜极而泣的流民,不曾见到工坊与学堂中挥洒汗水的百姓。
直至今日见到方渔,见到王蔷薇,见到俞子枫,常以周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什么。
“没想到长生你做了这么多。”看了越殊一眼,他突然轻声道,“真了不起啊。”
“……不是我,是我们。”
越殊微微摇头,纠正道。
“能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
不说其他,在境内四处出击扫荡匪寇、保一方安宁的飞羽军,难道就没有贡献?
而俞子枫之流,又岂能无功?
“嗯,是大家共同的功劳!”
常以周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重重点头应了一声,眼底隐隐多出几分明悟。
……
越殊在宁县多停留了一晚。
——俞子枫恳请他为大家讲讲课。主要是工坊许多人在实践中都积累了颇多疑惑。
越殊本来是拒绝的。得知就连俞子枫这等资深技术员亦有不解,他终是点头应了。
而这堂短短不足两个时辰的“特别讲座”在每一位听众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只因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先生站在高屋建瓴的角度,不仅为他们解惑,还将最重要的科学思维和创新精神传授给了他们。
他教给他们的是“方法论”。
从此以后,或许许多人依旧按部就班地上工,却有少数人在探索之路上走得更远。
而他们就是新时代的火种。
越殊并没有厚此薄彼。
宁县之后,广黎郡内其余几处工坊区,越殊路过时,都停下来为众人上了一堂课。
如方渔和俞子枫一般对他满心感激与崇拜的人,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如过江之鲫。
就连常以周都刷新了对小伙伴的印象。
而每每有人为他的“智慧”所拜服,一如当初他在宁县授课时,方渔曾发自内心地惊叹“先生之智,如山如海,非凡人所有”,越殊从未因此生出丝毫自得之情。
他往往不厌其烦地回应:
“此非我之智,乃众生之智。若生在一个众生启智的时代,尔等未必不能胜我。”
……相较于真正开创时代的天才,他只是个拥有前世记忆的平平无奇转生者而已。
四月初七,一行人离开广黎,抵达东河。
一路行来,越是向南,新气象便愈少。仿佛出了广黎,幽州依旧是从前那个幽州。
倘若这是一款经营游戏,或许能看到从蓟县起,一路南来不断降低的“繁荣度”。
待得路上零零星星出现盗匪,又被飞羽轻骑轻易剿灭,众人心头情绪愈发复杂。
张重光不经意的一句话道出众人心声:“可惜,要是四境皆如广黎就好了!”
进入郡城后,身为飞羽统领的常以周第一时间前往拜见郡守,领了剿匪的任务。
见了郡守,常以周这才知道为何任务期限是四月初十之前。
说起此事,他的语气尤为不忿:“这伙贼匪好生嚣张!小小一个山大王,真拿自己当‘土皇帝’不成?”
原来,这伙名为“黑风盗”的马匪在黑风山占山为王,肆虐东河郡数月,仗着来去如电的战马与黑风山的地形优势,数次从郡兵手下走脱,造成了不少杀伤。
遭了黑风盗的商队和百姓更是凄惨,一个个被劫财又害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
其首领宋威日益猖狂,竟是学起了话本子里的把戏,要当东河郡绿林总把头,放话将于四月初十大寿,大大小小的山贼土匪都必须到黑风山拜山头,向他奉上寿礼。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受不了他嚣张行径的各路山贼纷纷踊跃向郡守府通风报信。
而郡守张义成自然也不能容忍自家的地盘上多出一个“地下皇帝”来,确认消息无误后,他第一时间向州牧府去信请援。
飞羽轻骑的到来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郡兵机动性太差,实力亦参差不齐,奈何不了这帮马贼,飞羽轻骑却不一样。这可是照幽州第一军飞云军的标准训练而成!不曾经历战阵厮杀,剿匪却是家常便饭!
常以周从郡守府领命而退,冷哼一声:“黑风盗头目宋威是吧?四十大寿是吧?咱飞羽军既然来了,让他喜宴变丧宴!”
“不惑之年是个好岁数。”越殊委婉地赞同,“再往后,身体就得走下坡路了。”
——所以帮他停留在这一年挺好的。
常以周愣了半晌,终于理解越殊表达的意思。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诧异,脸上似乎写满了“你居然也会说人坏话”一行字。
“……我当然会。”
只是从前没有机会用上而已。
越殊读懂他的表情,秒答。
……如他这等功德加身的带善人尚且不知能否度过十九岁的死劫,恶贯满盈的大奸大恶之徒居然有机会庆祝四十岁大寿,这合适吗?这不合适。
此时就需要常以周主持公道了。
常以周点齐兵马,率飞羽军与精锐郡兵火速出发,踏上主持公道、砸人寿宴的道路;与此同时,越殊也带着人离开郡城。
他要去一个十五年不曾踏足的地方。也是他觉醒前尘时,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地方。
那是越殊今生今世的起点。
然而,他却不知该如何抵达。
临行前,越殊从郡守府借了个向导。
老实说,站在向导的角度,这位与飞羽军统领称兄道弟、受到郡守热情招待的贵客着实有些为难人:说是请他帮忙寻个地方,却连要去哪里都不知晓,问起来就是东河郡内某个村落,所属县镇一概不知。
好在这位由张郡守举荐的向导不愧他“东河百事通”的称号,他针对性向越殊提出不少问题,譬如要寻的村落大致方位、哪里有河,哪里有山,可有什么特产……
越殊挖掘着记忆中浅薄的印象,一一答了。但他所知实在太少,几乎微不足道。其中,大部分信息甚至都得自清虚道人。
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灾,模糊了一切的地貌。无论是初至幽州的清虚道人,还是昔年尚在襁褓中的越殊,印象中只有干瘪的河流与光秃秃的枯树,只有匍匐在地的“骷髅架子”,大地连绵成巨大的坟场。
什么吴县、张县、李县……在初次经过的二人眼中并无分别,不过都是坟丘而已。
多年后,回忆当年捡到小徒弟的地方,清虚道人这个成年人都只能吐出“东和郡”三个字,何况当初成日昏睡的小婴儿?
惨淡的天幕、温柔而悲悯的月亮、枯树狰狞扭曲的树影、父母温暖的怀抱与如风中残烛般熄灭的温度、火堆照亮的龙王庙,以及清虚道人亲手掩埋的坟茔……此世最初的记忆中,只剩这一幕又一幕的碎片。
向导头痛的表情却转为恍然。
“——小道长确定,那里有清虚真人亲手所葬之墓?”
他忍不住向越殊确认道。
越殊点头:“我确定。”
当年清虚道人离开前曾抱着襁褓中的他祭拜过此世父母的坟茔,而后这些年虽不曾重归旧地,却也在归一观中奉上了灵位。
“那就没错了!”向导一拍巴掌,很是欢喜,“小道长要找的地方定是落云村!”
“……落云村十多年前就成了荒村,只后山有一片坟,立碑者落款是清虚真人。这些年陆续有外乡人迁到落云村,从来不许孩子上后山玩,惟恐他们被勾了魂去。”
“而今就不同了。东河郡内谁不知晓归一观一老一小两位活神仙的大名!一场大水不知救了多少人,真真是万家生佛!”
“从前他们还嫌后山的坟地不吉利,清虚真人这位活神仙的大名传开后,落云村上下都变了态度。凶地禁地成了福地灵地,都说清虚真人以大法力超度,坟里定是无有怨魂,一个个想必都升仙了……”
落云村上下非但对此深信不疑,对外也是如此吹嘘的,言之凿凿声称他们得了老神仙庇佑。向导也是恰好听说过他们的传言。
若非如此,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他很难只凭一条简单的线索便锁定落云村。
向导的叙述仿佛一则荒诞笑话。
他说得津津乐道。
听者却陷入沉默。
见越殊久久不曾作声,向导有了几分惊疑:“莫非小道长要找的不是落云村?”
越殊:“…………”
“不,应该就是落云村。”
沉默过后,他唇角扬起一抹礼貌的弧度:“此番谢过足下,还请为我引路。”
【作者有话说】
本文终于入V啦!感谢一路支持的小可爱,本章将有红包掉落(明天白天发),大家记得留评鸭~
这是第一更。
ps:第二更本来准备18点发,不过目前写不完,只能迟一些再发了。小可爱们见谅!
22神医妖道22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落云村近日来了一位奇怪的贵客。
其人生得煞是年轻,也煞是好看。骑白马、着青衣,作道人作扮,身旁跟着四名随行力士,活生生像是话本里的神仙人物。打眼一瞧,直令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说是贵客,因为这人来的时候是由里长亲自领路,并将村里最好的一间大宅贡献了出来,供这位贵客和他的随行力士居住。
便是凶神恶煞的县吏挨家挨户来收税时,他们都不曾在里长脸上看到如此恭敬的表情;便是去岁县令老爷难得下乡时,他们都不曾发现里长的腰能弯得如此低。
——毫无疑问,这位贵客定然是个大人物!而且是县令老爷都比不得的大人物!
而他如此年轻,如此好看,一身气度如此洒脱出尘,莫非是哪户高门世族的公子?时下文士作道人打扮,并非稀奇之事。
落云村的百姓私下议论纷纷。
至于说他奇怪,的确又怪得很。
其怪一,在于不循常理。
以村民的见识,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县令。从前县令老爷下乡巡视时,地主富户都是争相招待,吃喝住用,一概如待贵宾,不搜刮地方已是清官,何曾有自费的时候?
而这位连县令老爷都比不得的贵客却并非如此。住不白住,吃不白吃,分毫便宜都不肯占,一出手就是足足一个月的租金。
别说他住的本就是建成不久的空宅,将来是要做祠堂的,即便真是村里腾出来的宅子,又有谁敢向来这位大人物收租?反倒是唯恐“寒舍”简陋,怠慢了贵客。
里长不敢收租,贵客却不肯白住。竟是另出奇招,将前院充作医馆,每日坐诊一个时辰,诊费分毫不取,以抵偿借宿之资。
起初自然是无人敢去的。
直到李大娘半夜发了急症,眼看就要不行了。她两个儿子病急乱投医,将人一路抬到医馆紧闭的门前,扣门扣得震天响……
几条细犬都被惊得汪汪乱叫,附近的人家还以为村里进了贼,忙不迭地打开了门。
却见月色之下,院门洞开。一身单衣的少年举步踏过门槛,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袍。
月光照在他眼中,透着不染尘埃的干净。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即将乘风而归去。
这便是大家印象最深刻的画面。
后来么……
后来,李大娘的急症自然是好了。
而医馆也从门可罗雀到人满为患。
一时人人皆知这位来历神秘的贵客原来是一位有着正经道牒、医术高明的小道长。
此前在背后嘀咕“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世家公子想一出是一出,拿咱老百姓练手行医”的声音,再也不曾出现。
所谓“不循常理”不再是在众人口中的怪事,而是处事随和与平易近人的风度。
虽则如此,刷新村民印象的小道长之所以被评价为“怪人”,当然不止一处古怪。
其怪二,则是过分神出鬼没。
来到落云村此等穷乡僻壤,这位小道长除了每日坐诊一个时辰,旁的时间常常无影无踪。大家看见他最多的地方,除了那间临时医馆便是在后山附近。
此事说来还有一桩“怪谈”。
原来村里有一位嗜酒如命的张大酒鬼,平生好酒无度,手上但凡有一枚铜板都得用来换酒,年轻时还因为偷酒被主家抓起来砍了一根手指,大名传遍十里八乡,活到四十岁了依旧没有哪个女儿家愿意嫁他。
此人孑然一身住在村尾靠近后山的草棚里,平时醒了喝、喝了睡,睡醒再喝。
直至数日前的一个深夜,这位仁兄从宿醉中被尿憋醒*,晃晃悠悠出了草棚,不知怎的就迷迷瞪瞪走到了后山……
结果睡眼惺忪间的一瞥,生生吓得他一泡尿湿了裤裆!
“鬼火、好多团鬼火……”次日,张大酒鬼难得没有喝酒,顶着一双黑眼圈找小道长替他驱邪,说起前夜之事仍后怕不已。
那一晚,后山的坟地里,漂浮着一团又一团幽蓝的鬼火,而幽森的火焰中央,一道阴森森的鬼影凭空悬浮,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他,他脸孔惨白,双瞳黑洞洞的……
“嘶——”围观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厉鬼啊!难道清虚真人都镇不住吗?”
也有人质疑:“真有如此厉害的恶鬼,你张大酒鬼哪里逃得掉?只怕早被吃了!”
被质问的张大酒鬼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吓得屁滚尿流、大叫一声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重重哼了一声:“知不知道酒壮人胆?我当场大喊一声:‘兀那恶鬼,哪里逃!’捡起一根棍子就冲了过去……那恶鬼见势不妙,呼啸一声,立时没了影!”
听罢张大酒鬼与恶鬼大战三百回合的精彩故事,一干常听评书的年轻人表情古怪。
……这剧情,好生耳熟啊!
有人冷不丁开口:“既然恶鬼斗不过你,见你就跑,你还来找小道长驱什么邪?”
“我看他就是瞎扯。清虚真人法力无边,何方恶鬼敢来造次?别是喝懵了吧!”
一时间,众人都哄笑起来。
空气中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张大酒鬼在满堂哄笑中涨红了脸。
“是真的有鬼,我没看错!”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是自信,尤其不能忍受这份质疑。
争辩不休之际,一直在旁不发一言的小道长突然开口:“你看错了,也没看错。鬼火是有的,凭空漂浮的恶鬼却不存在。”
“……你看到的大概是我。”
所有人:“……???”
他们异口同声:“是你?”
被盯着的人轻轻点头。
这位姿容气度皆出尘脱俗的小道长用“今天吃了一碗饭”的语气重复道:“是我。”
所有人:“……!!!”
这位神出鬼没的小道长时常在后山刷新,此事村中已是人尽皆知。无论如何,以往大家撞见他从后山归来都是在青天白日。
时间换作深夜,气氛截然不同。
尽管有清虚真人“镇场”,这片坟地已经不再是禁地,甚至被他们鼓吹为灵地,可嘴上说的是一回事,行动却是另一回事。
谁家好人三更半夜往坟地跑啊!
换作旁人干出这等事,早已被村民敬而远之。奈何越殊给大家的印象实在太好。
以至于纠结许久的众人得出猜测:后山有清虚真人以大法力超度怨魂留下的“痕迹”,小道上不会是来观摩其神通的吧?
如此一想,竟合情合理。这穷乡僻壤,也只有清虚真人“遗迹”才能吸引贵客啊!
看小道长这段时间以来的作派,颇有清虚真人悬壶济世之风。定然是心慕清虚真人,一心向其学习。如此精神令人钦佩!
只是……
深更半夜上坟观摩,大可不必。
次日,不断收到村民明示暗示的越殊:“……”他倒也不至于如此好学。
相较于旁敲侧击却错了十万八千里的村民,向豹几人向来有话直说,有疑惑直接问。对于越殊这个爱好,他们也很好奇。
“我只是到后山看月亮。”
越殊的回答简单到不可置信。
旁人眼中阴森的坟地,于他而言并非如此。十五年前,他就在“坟场”中醒来。
埋葬在后山的每一条魂灵,都是曾经与他躺在同一片坟上的乡人,包括他的父母。
再过七日便是他们的忌日。
昔日的荒村重新人烟繁盛,死去的人早已长眠于地下,唯有高悬的明月永恒不变。
他在月色下新生,他们在黎明中逝去。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年那个从死人堆中唯一幸存的孩子,承载着每一个逝者的希望。
他只是想陪他们看看月亮而已。
一如昔年躺在父母怀中的夜晚。
……十五年后的他们,看见他的到来,该是欣慰的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比预计迟到半个小时。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唱起来了)
之前有小可爱说主角像是下山炼心:),说的倒也没错啦。祭拜过父母,会以更加轻盈的姿态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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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神医妖道23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常以周迎着震天的锣鼓声走进落云村。这个名不见经传,却令越殊心心念念,甚至来不及等他回郡城道一声别的一隅之地。
他四下打量的目光里满是好奇。
这就是小伙伴丢下他一个人“偷偷摸摸”跑来的地方?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宝地啊……
兜头而来的“人工降雨”浇灭了常以周的胡思乱想。他顶着满脸的水珠眯眼看去。
男女老少近百号人从他面前浩浩荡荡而过,簇拥着几个戴着傩戏面具的人,为首者作龙王打扮。不断有“雨水”向四方泼洒而出,清冽中缠绕着不知名的花香。
这是“龙王”正在降下甘露。
“赐福喽!龙王爷赐福喽!”
“哇!我沾到的福气最多!”
稚嫩的欢呼声与笑闹声响作一团,几个孩子追逐着从人群缝隙中穿过,跑在前面的小男孩冷不丁脚下一绊,仰面向前栽倒。
“!”
他吓得连惊呼都忘了。
就在鼻尖即将与地面迎来亲密接触时,他突然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悬空拎了起来。
小男孩的表情顿时呆住。
下一刻,他的双脚重新踏足地面。
而常以周松开了拎着他后领的手,又伸手拍拍似乎吓傻了的小家伙。
他满脸微笑地恐吓道:“下次再跑这么急,当心摔破相哦!”
他咧出一口大白牙。分明是灿烂的笑容,在小家伙眼中却染上几分带恶人的杀气。
惊呆的小男孩回过神,缓缓张开嘴。不是对救命恩人道谢,而是:“……哇!”
突然响起的哭声引来众人的注目。见到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又听到小家伙凄惨的哭声,一帮青壮立刻不由分说围了过来。
被包围的常以周:“……”
不是、等等、听我解释……
……我真不是什么人贩子啊!
越殊循着风声赶到时,见到的就是沙场纵横披靡、却在村民的包围圈中手足无措,满脸写着“救救我!救救我!”的常以周。
见到越殊,他如见救星。
“长生!长生你可算来了!”他疯狂招手,长舒口气,“我就说我是来找朋友的……”
一刻钟后。
“得救了,总算得救了!幸好有长生你帮我解释。我真不是故意吓小孩的!只是看那小子好像吓傻了,逗一逗他嘛……”顺利脱身的常以周郁闷地嘀咕道,“现在的小孩眼神真差,我看着哪里像坏人?哪个坏人有我这般俊?怎么还能被吓哭呢!”
常以周回想起来仍是怀疑人生。
此时,二人已经随着人群一路来到一座红墙绿瓦、气派十足的庙宇前。主要是常以周对这帮村民究竟弄什么名堂颇为好奇。越殊也就无可无不可地一起来了。
与越殊一道出现,亲眼目睹常以周出糗的王阿大想了想,恭维道:“许是常公子杀敌日甚,养得一身气势,才惊到孩子。”
“……有道理。”常以周听得点头,面上甚为满意,“你这人不错,尽讲大实话。”
……原来是杀敌杀多了,煞气吓到了小朋友啊!他就说嘛,他哪里长得像坏人了!
……至于煞气?哪个大将军能没有一身吓人的煞气?煞气越重,证明他干得越好才对!
心情大好的常以周也就不在心里计较某个小屁孩没眼光的事实了。他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正在进行的隆重仪式。
龙王庙内,由德高望重的里长为主祭,代众村民念完一篇请读书人撰写的长长祭文。而后里长便开始为各家各户分胙肉。
身为外来者的常以周虽然一来就闹了乌龙,但看在越殊的面子上,也被邀请观礼,从头到尾看完这场一年一度的大祭。
事实上,若非越殊此前已开口拒绝,他们很乐意请这位有真本领在身的小道长担任主祭。
龙王祭结束,领完胙肉的村民欢天喜地散去,越殊留了下来。常以周也没有走。
他在这间龙王庙里好奇地转了一圈。只见庙宇不大,可房梁砖瓦皆是簇新,台上的龙王像更是雕得栩栩如生,威严端肃。
台下,少年道人长身而立,注视着这尊威严的神像。神明的目光好似也笼罩着他。
一人一神的视线在半空相撞。
越殊听到身后传来常以周的声音:“这龙王像修得还挺讲究的嘛,费了大钱吧!”
他头也不回,道:“我初见师父时,就在此地。他当着龙王的面定了我做弟子。只是当年的龙王可没有如今这般阔气。龙王庙亦是破败不堪,同乞丐窝相差无几。”
常以周愣了愣。
越殊平时话不多,少有听他这般讲出一大段话,何况还涉及他与清虚道人的往事。
他没有追问师徒俩是如何在这“乞丐窝”中相逢,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方才的话头:“那这庙多半就是村里后来翻修的。”
念及方才动员全村的大祭,以及从村民口中听来的“龙王祭”的来历——十余年前,曾有一场大旱席卷幽冀二州数郡之地,东河郡便是重灾区,说是赤地千里并不为过。而大旱持续两年方休,哪怕后来这些年不曾再发生如此严重的大灾,留下阴影的不少村落都将“龙王祭”视为每年重中之重的大祭,得罪哪路神仙,都不敢得罪龙王爷——常以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唉,乡民愚昧,只知敬神。不说别的,就说前几年的大水,哪路龙王管了吗?”
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自家犹且朝升暮合,偏不吝啬修庙奉神,简直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说到此处,常以周话锋一转,打趣道:“非要奉神,也不该是供奉这尸位素餐的龙王爷。咱们玄微小道长就很合适嘛。”
越殊哑然失笑。
他随口答道:“我看不然。”
常以周只知这龙王庙如今香火鼎盛,却没见过当年大旱之下求救无门的百姓挟怒冲入龙王庙,几乎将泥胎木偶砸烂的场景。
只能说,敬神敬得很是灵活。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上头的狂信徒,寻常人求神拜佛多半只为一个寄托而已。
一旦百姓身处最无望的绝境,纵然平日虔诚供奉的神明,也不过是泥胎木偶罢了。
而今生活有所指望,心中有些盼头,所谓的神佛才有了香火。敬神?心中之神罢!
如此换一个角度来想,眼前气派的龙王庙、威严的龙王像,乃至隆重的龙王祭,无一不说明本地乡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至少,他们对未来并非全然无望。
“?”常以周:“还能这么想?”
讶然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越殊说的在理。只是一般而言很少有人切入他说的角度。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一阵,常以周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长生,那黑风山上下已被我扫荡一空,什么黑风盗,白风盗,黄风盗,统统成了阶下之囚!”
“——剿匪之事既毕,我已向张郡守复命,飞羽军的兄弟尚在东河郡,此番来与你道一声别,就得带他们回蓟县去了。”
说着他又习惯性话多起来:“说来我原以为你会在郡城多待几日,不想你竟是跑了这般远,总不会是为了来这里拜神吧?”
神像前的少年转过身,轻声道:“我是来祭拜父母的。三日后是他们的忌日。”
常以周的笑容为之一顿。
“那我勉为其难再陪你三日……”他轻咳一声,“——给伯父伯母上炷香再走。”
三日光阴疏忽而逝。
后山坟地,有香火之气冉冉升起。
这是一方百人公墓,住户不分彼此。
越殊说是祭拜父母,实则是一视同仁地为长眠于这片坟茔的每一道魂灵祭拜上香。他甚至正儿八经念了一套祭祀用的道经。
许是清虚真人的缘故,乡民不曾任由此地荒草疯长,树立的墓碑周围空旷而开阔。
不知何时,雨丝缠绵而至。
细雨斜斜,染湿了碑上的文字。常以周站在一旁,视线所及是一道高而瘦的背影。
“……尚飨!”
少年道人静立雨中,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最后的尾音落下,天地似为之一寂。
当然常以周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只是不知不觉受到气氛的影响。
待越殊退下,常以周亦上前拜了三拜。不仅为了越殊至今都不知名姓的亲生父母,也为了昔日埋葬在这里的上百条孤魂。
瞥了一眼越殊清淡的侧脸,他转过头朝面前的墓碑郑重道:“伯父伯母且安息罢!长生如今已是长成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越殊终于忍不住错愕地朝他看来,平静的目光里骤然起了波澜。
却听常以周带着与有荣焉的语气继续滔滔不绝,全然一副向长辈分享小伙伴成就的模样:
“长生他书读得好也就罢了,医术亦是精妙。这些年他过得很好。不仅过得很好,还帮助许多人活了下来,过得更好……”
无视越殊的目光,常以周一口气说完,末了道:“所以伯父伯母,还请放心瞑目罢!”
言罢,他利落转身。只觉得自己今日的表现简直就是小伙伴曾经说过的“酷毙了”。
直至走出后山,常以周依旧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其中意味颇为复杂,仿佛在看一个憨憨多年、有朝一日突然一鸣惊人的奇迹。
这个联想令常以周感到冒犯。
……他才不是什么憨憨呢。
他牵过青雷,一路行至村口,而后翻身上马,与越殊潇洒道别:“长生我走了!”
“……如今你走在前面,玄微之号传遍幽州。不过我会赶上你的。”
清风细雨中,传出少年人的豪言壮语:“等你再回幽州,飞羽军定然已是幽州第一强军,常以周的大名必是无人不晓!”
24神医妖道24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天幕高而明亮,一轮朝阳大放光明。前日才下过雨,青草之下的泥土犹泛着潮湿。
马嘶声仿佛自遥远的天边传来。
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长天之下,但见一行五骑驰过官道,驰过旷野,驰过幽暗的峡谷,驰过茂盛的丛林……为首的少年道人一袭青衫,座下骏马纯白无瑕,一看就非凡品。左右四人要么身形精悍、一身行伍气息;要么魁梧如熊,透着朴素的彪悍;便是落在最后、长得慈眉善目的黄脸老叟,都有一股见过世面的气度,活脱脱大户人家出来的管事。
要不怎么说环境最能磨练人呢?昔年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王阿大,跟在越殊身边见惯了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渐渐历练出来了。
而周猎虎、张重光与向豹这三名打手看上去更是一个比一个不好惹,稍有些自知之明的小股盗匪见了他们都是立刻绕路走。
不识趣的,则成了实战教材。
或是助周猎虎三人磨练身手,找回一身久疏战阵的武艺,毕竟实战终究胜于训练。
或是助越殊增长实战经验。
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短短数月,越殊在武艺上的进步胜过山中闷头练上一年。
从前他当然也有过与常以周交手的经验,但那怎么比得过与盗匪真枪实刀的拼杀?
他出门前,曾得清虚道人赠与三尺青锋,而今,这三尺青锋早已饱饮敌人的鲜血。
少年漆黑的瞳仁却愈发清亮。
这是越殊离开落云村的第五个月。
临走前,他曾请托乡民们照看好后山的墓地,月月清除荒草,年年祭拜上香。
报酬并非金银,而是资助修建的一所学堂。从此乡民可将子女送入其中免费接受启蒙。
至于启蒙老师,报酬够高,招个落魄文人不成问题。他一纸书信传回蓟城,请常以忠或是师父清虚道人代为招募,一应开支由他承担,从越殊的分红中扣除。
任何时代,掌握知识才拥有未来。与其给予乡民有限的银钱,不如给予他们希望。
做完这些,越殊心底再无挂碍。
一股发自内心的轻盈感再度席卷他的全身,让他像只迫不及待离巢的鸟儿一样飞离了此世的故土,飞往远方辽阔的天空。
数月间,他跨过东西两河,行遍范阳一郡,见过好事与坏事,救过人也杀过人。
他也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风景。有别于前世钢铁丛林的污染,透着纯天然的风光。
黄昏的旷野、清晨的溪涧、田间一望无际的麦穗,古战场遗留的斑驳城墙……
还有白河,这条横亘于东河郡与西河郡之间,昔日一朝发怒、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大河。
此时它却如母亲的胸怀一般宽阔而温柔。
它承载着南来北往的无数舟楫,关系上下游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教人又恨又爱。
渡过白河,望着滔滔大浪从眼前滚滚而去,越殊心头千万般思绪都化作平静。
他前进的脚步愈发充满期待。
……倘使不曾走出广黎,倘使生命定格于十九岁,定格于一隅之地,将会是何等遗憾?
“小道长,卧虎山到了!”
最熟悉路况的向豹主动请缨走在前面开路,他粗豪而充满活力的嗓门总能令人第一时间振作精神,驱散旅途困顿的疲乏。
“……翻过卧虎山,就是安平郡地界。以咱们的脚程,顶多三日工夫便足够了。”
安平郡,乃是冀州九郡之一。
换而言之,冀州,就要到了!
张重光三人都是眼前一亮。
身为土生土长的幽州人,他们对传说中远比幽州更加富足安逸的冀州充满了好奇。
这个时代,远行不易。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出过十里之地。如向豹这般对数百里开外的安平郡都有了解的人,才是异数。
一切与他的早年经历脱不开关系。
原来,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乡下汉子,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豪侠人物。
儿时听路过的说书先生讲过些许古今传奇,身为农家子的他便大言不惭立下壮志。从此以古之游侠自居,十来岁便率一帮不干正事的少年四处打抱不平,在年轻一辈很有威望,对老一辈而言却是个惹祸头子。
而这般“梦想着仗剑走天涯”的少年人,自然是不肯安分种田的。
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天下第一等无趣之事。
于是,就在家里准备张网亲事,指望成亲生子就能令他脱胎换骨时,正主却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走,便是十年之久。
他走过镖、劫过道,干过绿林匪盗,蹲过衙门大牢,只是牢牢记得从不欺压良善。
有段时日,他很是在道上闯出一番名声。但被他得罪的豪绅恶霸同样不少。
——世道如此,人活一世总要张嘴吃饭,不愿欺善就只能惩恶。偏偏前者往往弱小,后者往往强大,你不找它它亦欺你。
漂泊十年,经历一番现实毒打的向豹,终是熄了游侠之心,回家老老实实种田。听媒人牵线成了亲,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
直到一场大水几乎令他一无所有。
他几乎要焚起毁灭所有的烈焰。
幸而关键时刻有人拉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在绝望中深陷,并将更多人拖入绝望。
回想往事,向豹唏嘘不已。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面对张重光几人好奇的追问,他简单说完,摆手道,“反正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早就卖给了小道长!”
说罢,他偏头朝侧前方看去。
毛色无瑕的骏马上,少年道人微微仰头,他清澈的瞳孔中映照着朝阳笼罩的山冈。一袭青色道袍在霞光中飘举,宛若法衣。
“……这就是卧虎山?”
越殊放眼望去,只见大山连着小山,呈东西走向横亘于前。
山脊并不陡峭,山脉却绵延悠长,宛如一只慵懒盘卧的大虎。它沉眠不动,万灵在它优美的脊背上赋生。
“山如其名,形似卧虎。”他微微一笑,“不知这名字是谁起的,真是恰到好处。”
“这我老向就不知道了。”向豹接话道,“倒是从前听走镖的兄弟说过一个故事。”
“……传说千年前此地曾有一只山一般大的吊睛白额大虫,为祸乡里,食人无数。直到某日来了一位白发老道。这老神仙有呼风唤雨之术,伏魔降妖之能。一指点出,白虎倒地化作石虎,从此就有了卧虎山!”
向豹说得头头是道,神情大有憧憬之意。对那传说中呼风唤雨的老神仙颇为向往。
张重光三人听得亦是出神。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古往今来、天下各地,大大小小的风俗与传说数之不清。
而神仙鬼怪之说,更是其中重灾区。于土生土长的诸夏之民而言,颇有吸引力。试问天下谁人能抵挡神仙的诱惑?
向豹的描述颇为简短,却不妨碍三人自行脑补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一时间个个大呼“痛快”,恨不能亲眼目睹神仙风采。
经历过前世信息洗礼的越殊只微微点头,波澜不惊。
更精彩曲折的故事,他没听过一万也有八千,只能说卧虎山的传说还是太淳朴了,最热门的“仙凡恋”元素都不曾掺杂其中。
一行人说说笑笑入了山。
山深林密,几人牵马而行。
迎面拂来的山风浸着深秋的寒凉,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宛如金黄的地毯。
偶有被几人惊动的野物,“嗖”一声往林深处蹿去,毛茸茸的尾巴摇动出道道残影。
远远能听到林深处传来野兽的嘶吼。尽管距离他们相当遥远,却令几人不自觉提起了心,周猎虎更是将手搭上弓弦。
自幼打猎为生的他生平最得意的便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本领。哪怕知晓卧虎山中必有猛兽出没,亦有信心保护好越殊。
向豹则主动拎起一把大刀在前方开路,一边砍伐荆棘,他一边回头说道:“小心,卧虎山我只来过一回,上回没碰到什么猛兽,只听人说山中是有老虎的。”
偏偏就在他回头之际。
“吼——!”
一声虎啸山林,令人寒毛倒竖。
那是人体对危机的本能反应。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猛兽气息伴随阵阵腥风扑面而来,一只斑斓大虎猛地蹿了出来。
它身后似乎有人在追,见此失声大喝: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越殊动了。
他足下一蹬,整个人好似没有重量一般朝向豹扑去,宛如一阵清风倏然而至,手上顺势一推,便带着向豹向侧方避了开去。
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方才落定的越殊一个翻滚利落起身,拔出了三尺青锋。
一抹流星从他眼前划过。
——几乎就在他们侧翻出去的瞬间,时刻警惕四方的周猎虎松开弓弦,一箭射出!
箭如流星,于间不容发的时机,竟是精准无误地直入斑斓大虎的右眼,穿眼而过!
鲜血狂涌而出。
“吼——”
狂奔的斑斓大虎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嚎,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射向周猎虎。
周猎虎一箭建功,反而愈发警惕。经验丰富的他深知接下来的反扑不可小觑。
警惕归警惕,他心中并无担忧。
……且不说他若一心想走,此兽决然留不下他。只说此时此地,他可不是一个人。
密林中,这位向来冷酷的猎手微微一笑。
他眼底映出斑斓大虎身后追赶而至的十数位好手,持刀而立、凶相毕露的向豹,以及拔剑出鞘、剑锋划破斜阳的少年道人。
“吼——”
虎啸之声在林中不断响起。
从威风凛凛到虚弱不堪,从咆哮到哀鸣。
伴随着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林间紧张的气氛终于消散一空,不少人猛然瘫坐在地。
“呼……呼……”
他们发出不知是后怕还是剧烈运动的吐息,好奇的目光随之落在越殊几人身上。
气质出众的少年道人与四名随从的组合,立刻让他们联想到出门远游的世族子弟。
——凭眼前这少年的相貌与气度,只怕便是在世族子弟之中,都是凤毛麟角的人物!
这一联想立刻令人眉头紧皱。因越殊容貌气度而生出的几分好感,立时荡然无存。
此等人来历惊人、背景深厚,不好好待在锦绣堆里,偏要跑出来闯荡,殊不知他们一旦有个万一,附近百姓都难免受牵连!
而越殊同样在打量对面的人。
这支队伍约摸十来人,皆是青壮,一身粗布做的短打,负弓携刀,气息颇为凶悍。一眼望去,教人很难不疑心遇上了山匪。
张重光四人暗暗提起了心,不动声色之间在越殊身旁形成包围圈,将他护在身后。
倒是被保护的越殊微微摇头,替对方解释道:“放心,他们不是山匪。”
言罢,他起身行了个道家稽首。
山风拂起少年的发梢,现出一双沉静如湖的眼眸。他轻缓从容的动作几可入画。
“诸位有礼了,贫道玄微。”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一更,接下来还有一更。
25神医妖道25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神都雒阳,大楚皇宫。
天子的寝宫殿门大敞。
白玉为阶,金砖铺地,朱漆染柱,碧纱为幔。价值千金的龙涎香在香炉中燃烧,殿外海棠花开得正盛,殿内美人身披轻纱翩翩起舞。柔弱无骨的腰肢摇摆间,忽而逶迤在地,裙摆四散开来,恰似海棠花开。
而惜花之人已是神色迷离。
海棠的清香,丝竹的缠绵,美人的娇呼,男子饶有兴致的调笑,不断荡了开去。
“来人,取朕的逍遥散来!”
伴随着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天子服过逍遥散,又从枕边取出一只瓷瓶,往掌心一倒,而后抬手一送,一枚圆滚滚的红色药丸便被他吞入腹中。
他本已疲态尽显的脸上突然容光焕发,每根皱纹都开始舒展。
似有一股年轻的活力从这具苍老的躯壳中迸发出来,令天子的面容都染上了红润。
“好!好!好!清虚真人果是有道高真!逍遥散,好一个逍遥散,人间岂能有此等神药!真真是逍遥快活似神仙啊……”
他一把将美人搂起,引得怀中美人发出一声娇呼。两人的声音渐渐淹没在帷账中。
寝宫内,丝竹声三日不休。
帝王沉迷歌舞,不理朝政。
心忧如焚的周御史等了三日,终于等来天子的召见,入殿所见却让他忍不住掩面。
“……不堪入目,不堪入耳!”周御史气得口不择言,“想当年陛下是何等英主……”
“行了行了。朕不想听你废话——”迎接他的却是天子不耐烦的声音,看在这是多年老臣的份上,天子自认已经足够宽容大度,“卿三番五次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天子放缓了声音。
周御史见状,心下稍安。只觉昔日的明主不至于彻底昏聩,至少听得进老臣谏言。
“启禀陛下,冀州反贼作乱……”
“停停停!”
只开了个头,天子便挥手打断,他神情愈发不耐烦,一边搂过美人,一边抱怨道:
“……朕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是老调重弹!些许乱臣贼子,成不得大事,还要朕来教你们如何处置?废物!一帮废物!”
“一如幽州旧例,许州牧自行募兵平贼就是了。”说罢,天子赶苍蝇般摆摆手,“好了,你下去吧。无事不得扰朕。”
“!!!”周御史大惊。
回过神来,他猛然跪下。
“陛下,万万不可啊!幽州已非常例,一旦允许各州自行募兵,则州牧形同诸侯,各州将成国中之国,我大楚社稷危矣!”
“够了!你以为朕是那等不辩忠奸的昏君,还是说地方州牧都是乱臣贼子?”
“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周御史张口结舌。
“只是,臣以为此举不妥……”
“这不行那不行,老狗!朕给你脸了是吧?”
耐心压到极致的天子当场翻脸,拿着芝麻大点的小事来打扰他享乐,还在这喋喋不休真是烦人:“来人,拉他下去!”
“陛下,陛下……”
周御史万分焦虑的声音被缠绵悱恻的丝竹之声掩盖,而他本人也被禁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他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吼。
“陛下,此乃亡国之举啊!”
“晦气,真晦气!”左拥右抱的广德皇帝已沉迷温柔乡不可自拔,闻听亡国之言,龙颜大怒,“拖下去杖责,打他三十大板!”
发作过后,听得怀中美人娇声软语的劝慰,广德皇帝的怒火顿时被解语花抚平。
“呵呵,还是爱妃深悉朕心……”
他仰在榻上,神情醺醺然。
“……接着奏乐!接着舞!”
鼓乐声,欢呼声,响作一片。
卧虎山,刘家寨,正逢盛会。
随着一行人抬着斑斓大虎归来,寨中欢声雷动。男女老少争相而至,夹道欢迎。
抬着战利品归来的一行人享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尤其是其中五张陌生的面孔。
收到消息的寨民已然知晓,若无这几位贵客相助,剿除恶虎之事未必能够成功。
向来排外的他们难得如此热情。
性子最是内敛的张重光对这等大场面猝不及防,这承受不住热情的军汉手足无措:“只是帮忙猎了只虎,不至于如此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
“几位恩公有所不知,恶虎凶残无度,吞我寨民一十三口,寨中上下苦之久矣!”
说话的是个须发花白、身量矮小的老叟。他一身粗布麻衣,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附近无论男女老少,皆微微低头,对这位长辈表示尊敬。
老叟径自来到越殊几人面前,深施一礼:“今日除此大害,小老儿代刘家寨上下四百余口,谢过几位恩公的大恩大德!”
任由一位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行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越殊礼貌地搀了一把:“老丈不必多礼,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不愿来一个“三辞三让”,他选择主动开启话题:“听老丈言语,似是读过书的?”
老叟主动为几人引路,边走边答道:“小道长言重了。老朽哪里读过什么书?只是上过几天私塾,勉强认得字罢了。”
话题既已转移,自然不必越殊再多说什么。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王阿大已是就着话题继续拓展,与老叟欢快地聊了起来。
交谈间几人方知,这老叟乃是寨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寨中上下皆以“三叔公”称之。
一路上,推辞不过刘三叔公的热情挽留,加之也对此方建立于卧虎山深处的堡寨颇为好奇,越殊顺势答应留下来做客几日。
当晚,众人迎来了一顿盛宴。
为祸不浅的恶虎被寨中手艺最好的屠夫开肠破肚、剖骨切肉,连骨头都炖成了汤。
霸道的香味席卷了每一个人。
吞咽口水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这场“虎肉宴”,对于每一位寨民而言都堪称“奢华”。哪怕有些人可能只分到了汤。
须知若无越殊一行人的出现,围剿恶虎之事未必能成,纵使成了,也免不了伤亡。
而身为战利品的恶虎作为刘家寨的公有财产,多半是要下山卖掉,换成钱粮的。谁家百姓能奢侈到吃老虎肉、喝老虎汤?
越殊一行人的出现却让事情起了变化。
严格来讲,这头恶虎是越殊的战利品。尽管后者不愿收下,反而慷慨赠予寨民,可他们又岂能心安理得地将之收入囊中?
于是刘三叔公拍板做主,何不将恶虎变作砧上肉、盘中餐,与几位恩公分而食之?
——如此便有了今夜的盛宴。
寨民的表现比受招待的正主更激动。哪怕只闻着香味,许多人已露出享受的表情。
“幸好上了山,不然哪来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哦……现下连老虎肉都吃上了!”
席间有人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咱这辈子居然有机会尝到虎肉宴。想那皇帝老爷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
说话的人捧着一碗汤神情陶醉,尽管碗中肉末稀少,可他的神情却如此飘飘欲仙。
非但他一人,不少人都是如此。
吃个席仿佛变成了大型■■现场。
“……”
望见此幕的越殊神情微妙。
与他同坐一桌的刘三叔公见状,颇有几分羞赧,毕竟这些小辈表现太过上不得台面。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小儿辈没见过世面,教小道长看笑话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道人轻缓平静的声音:“这世面,我又何尝见过。”
……别说今生,就是前世他也不曾见保护动物被端上餐桌。
……幸而不是前世,否则在座都得蹲个橘子。
见越殊言语中似乎并无嫌弃鄙夷的意思,刘三叔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笑呵呵地赔礼道:“却是小老儿妄加揣测了。”
“三叔公你这就想多了。”王阿大哈哈笑着打了个圆场,“虎肉宴多稀罕呢。俺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回见。俺啥也没做,这回全是沾了大伙的光。”
他朝周猎虎竖起个大拇指:“尤其是你小子,真是神射!猎虎之名,名副其实!”
夸完周猎虎,他又挨个将出力的人都夸了一遍,给他发月钱的东家更是绝不能忘。
在座之人几乎都被夸得晕乎乎的。
几个脸皮薄的年轻人更是红了脸。
向豹同样红了脸,却是臊红的。他自认是来保护小道长的,被反向保护了算怎么回事?
哪怕后来在围剿恶虎中出了大力,依旧令他引以为耻,发誓此事绝不能再有!
此时听得王阿大真心诚意的夸奖,他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气恼,只觉得整个人臊得慌。
有人朝他投来轻轻的一瞥。漆黑清澈的眼里隐有几分洞彻。
蓦然,少年道人轻声开口:“方才隐隐听闻诸位原是山下之民。然我观此山多有猛兽,又有蛇虫鼠蚁出没,绝非善地……”
“……想来诸位入山定有不得已之处,可否相告?”
他话音落下,席间微微一静。
良久,刘三叔公发出一声苦笑:“小道长既有所问,小老儿当如实相告。”
“我等之所以入山确是逼不得已。寨中原只有姓刘的,后来又多了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不知何时已有四百余口人。”
如此人口数量,已胜过寻常村落。但他们宁可躲在深山老林,宁可与吃人的恶虎搏斗,也不愿下山过不必担惊受怕的日子。
越殊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发问之前,其实他已有所料。
“山上有豺狼虎豹,山下何尝没有?且更凶、更恶。”夜色中,老叟怅然叹道,“小道长是读书人,岂不闻‘苛政猛于虎’?”
【作者有话说】
主角其实心里挺明白的。平时话不多的人,突然讲一段话是有目的的,嗯,主要是给向豹解个围。毕竟人都被夸得无地自容,头顶要冒烟了。
另外,之前只有幽州州牧军政集于一身(一是因为边关重地,二是因为皇帝死忠),现在各州州牧都有了军权——别问皇帝为什么能这么昏庸,历史上无数昏君告诉我们,昏君是没有下限的。
最后(求生欲极强的发言),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且古今律法不同,杀害保护动物违法!请勿模仿(虽然一般人大概没有模仿的能力)!
26神医妖道26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荒草丛生,好似要蔓延至天边。
白骨嶙峋,依稀间填遍了沟壑。
阵阵黑烟盘旋而起,那是食腐的乌鸦。它们从荒草深处扑簌簌飞出,在路边的沟壑前徘徊,而后呼啦啦飞向远方的天空。
暗沉的天幕之下,惟余无声的死寂。
直至马蹄声的到来将这死寂打破。
道路两旁,隐约可见田间屋舍。遍地草叶早已枯黄,打马而来的一行人路过荒芜的田地,往视线所及最近的几道人烟处而去。
路过一间又一间空置的屋舍,终于见到了人家。几人翻身下马,生得慈眉善目的王阿大当先上前,隔着篱笆与主人家交涉。
“大妹子,俺们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远道而来路经贵地,向大妹子讨口水喝哩!”
容貌憔悴的妇人握紧手中的锄头,警惕地盯着出现在眼前的人,似乎稍有不对就会反击。而左邻右舍则第一时间紧闭房屋,丝毫没有出来查看的意思。
王阿大见状,放缓了声音又重复一遍。他轻车熟路的解释中透着习以为常的熟练。
自从下了卧虎山,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他早已从起初的无奈到如今的见怪不怪。
听刘三叔公所言,安平郡内并不太平。
郡守吴绅横征暴敛,又好色成性。郡中上下,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难逃其毒手。
自郡守吴绅以下,地方县令与乡绅地主沆瀣一气,变着花样盘剥百姓,只说种种沉重的苛捐杂税,算下来竟是幽州的三倍。
人祸之外,又有连年天灾。
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终年劳作竟不得饱腹时,每个人只能另寻出路。
到最后,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要么如刘家寨一般大批大批地逃亡,要么卖身为豪绅地主的奴仆,要么聚众而起、啸聚一方。
如韭菜般一茬又一茬冒出的盗匪与义军,便是安平郡守吴绅坏事做尽的“福报”。
然而,真正受苦之人从来不是他。郡守府内依旧载歌载舞,平民百姓却遭了大殃。
贼掠于前,兵掠于后。前脚被盗匪刮掉一层肉,后脚又被官军再刮一层肉。盗匪犹且不骚扰乡里,官军的搜刮却一视同仁。
因此,一行人一路行来,遍地萧条。眼前这般荒凉的村落,他们已见过不下三回。
而一路所见种种,令人不由得回想起刘三叔公之叹:“苛政猛于虎,安平难安平!”
许是被王阿大真诚的态度所打动,许是意识到眼前一行人若真心怀不轨,她纵然防备也无可奈何,许是发觉自家全部家当都抵不过人家一只马蹄……一番交涉过后,警惕的妇人终于放下锄头,敞开了漏风的院门。
神情从容的少年道人当先而入。
见了他,妇人彻底舒了一口气。
纵然一辈子都不曾出过这一亩三分地,连县城都不曾去过,以她有限的眼界亦能看出,眼前这位小道长,绝非一般人物。至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探子之流。
说书先生口中令大家闺秀一见钟情,不惜违抗父母之命也要委身的穷书生,但凡生得有这位小道长三分俊俏,往日里令人迷惑不解的故事,此时想来竟是合情合理!
更别说这位小道长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手中牵着的骏马皆是不凡,一看便是贵人。
原只打算请几人进来喝口水就走的妇人顿时改了主意,慷慨地让出一整只水缸,让他们取出水囊随便装,能装多少是多少。
她又亲自为越殊端来一碗水。
用的是家中最好的碗,只有一道小小的缺口而已。
见越殊道过谢却一口未动,妇人露出讪讪之色,暗道自己昏了头,这位一看就是贵人,哪里看得上自家这点破烂?
她的殷勤劲儿顿时散了不少。
越殊不知主人家心中所想,趁着随行的几人为水囊注水,他目光似不经意掠过妇人泛白的脸。
“大娘近来可是常常神疲、心悸、晕眩、多梦……时而手足发麻?”
——以他如今的医术,寻常小病小疾无需诊脉,只望、闻、问,便足以作出判断。
妇人闻声一愣,看向越殊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她连连点头:“没错,小道长真是神通广大,说的真真分毫不差!”
只一眼就看出她的情况,道行该有多高?怕是从前拜过的道观真人都无此本事吧!
转瞬间,越殊在妇人眼中的形象就高深莫测了许多,披上了一层得道高人的光环。
那就是了……越殊心中暗暗点头。幸而他携带了不少丸药,此前又在卧虎山采摘了不少草药补充储备,其中恰有对症之药。
他不动声色从行囊中摸出一只药瓶。细腻洁白的瓶身乃是幽州大名鼎鼎的白玉瓷,喻其如玉般雪白、温润,颇受权贵欣赏,直到现在都在为越殊源源不断创造收益。
只是如此精致的瓷瓶出现在平民百姓手中,未免招祸……越殊微微低头,桌上缺口的陶碗中,一汪清水映出少年的眼眸。
他突然微微一笑。
下一刻,他端起陶碗,将一碗清水倾倒于地。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令妇人错愕地张大了嘴,一张微白的面孔涨得通红。
这、这、小道长便是嫌弃自家的破碗,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待她反应过来,却见眼前的少年道人又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碗底残留的水珠尽数擦干。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简直不像置身农家小院,而是在清风明月下抚琴。
黑乎乎的破旧陶碗与雪白的绸布手帕对比如此强烈,令妇人生出强烈的“好东西被糟践”的心痛感,一时竟是都忘了质疑。
待她终于回过神来,几人已陆陆续续装完水囊,越殊起身,礼貌地提出告辞。
离开前,他手掌一翻,一只小瓷瓶出现在掌心,而后轻轻一倒,便有三枚圆滚滚的药丸“咕噜噜”滚入擦拭干净的陶碗中。
“我观大娘有血虚之症,此丸一日一粒,和水而服之,三日当可痊愈。”在妇人错愕不解的目光中,少年道人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就当是叨扰一场的酬劳吧……”
妇人呆在原地,望着视线中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碗中的药丸,一时怔然。
“小道长真是菩萨心肠啊……”
良久,吐出这样一句话的妇人转过身,叫道:“儿啊,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在她身后,始终紧闭的一扇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从中转了出来:“阿母……”
赠药之事只是一场小插曲,不曾被越殊放在心上。至于那扇从始至终紧闭的房门,对于一个路过讨水喝的人而言无关紧要。
或许其中锁着一户人家的全部家当;或许是年幼无知的孩子,为防备心怀不轨的外人而被母亲藏在房中;或许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的少女……
无论如何,真相与越殊无关。
出了这处名为“郁来村”的村子,一行人继续赶路,终于在天黑前抵达最近的县城。
“……辽源县?”
抬头望了望斑驳破旧的城墙上模糊不清的三个大字,越殊领着张重光四人入了城。
在客栈中度过一夜,次日清早,越殊便托中人租了一间小院。他暂时不急着离开。
踏入冀州以来,功德值的获取速度再度攀升。越殊不记得这一路上顺手救过多少人,惟有“金手指”如实地记下了这一切。
[真名:越殊]
[魂能:7]
[寿数:19]
[功德:5374]
[备注:世道动乱,方有英雄展翼之机;黎庶遭难,正值悬壶济世之时!欲成大功,必解大难——你还在等什么?]
冷酷无情的[备注]用“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吻道出事实。
抛开人类的同理心不谈,客观而言,无论大夫还是道士,越殊所具有的两重身份,越是大灾大难越容易施展能为。
越殊对此并不抗拒。
归根究底,灾难并非他所造就。通过悬壶济世获取功德,利己利人,何乐而不为?
越殊租住的小院位处城西鱼龙混杂之地。附近有赌场、有妓院、有市场、有瓦舍,三教九流之人,这片地界可谓应有尽有。
“嗯,是个开医馆的好地方。”
对此,越殊如此评价道。
哪怕暂时在辽源城休整,功德值的赚取也不能停,越殊悬起一张旗,将腾出的院子改为临时医馆,干起了“无证行医”的活。
于是,附近的人惊讶地发现,这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突然多了间奇奇怪怪的医馆。
医馆的主人是个毛都没长齐、看着就不靠谱的少年道士,活像是离家出走的贵公子。
更离谱的是,医馆收费竟有双重标准。
嫖客赌徒之流,收费是寻常医馆的十倍;乞儿妓女之流,收费是寻常医馆的十分之一。且后者若是身无分文可以劳动相抵;至于普通百姓来求医问药,往往只收药材成本价,患者实在穷困,赊欠亦无不可。
照理说,要想严格执行规定并不简单。免不了有人装穷钻漏洞,也免不了有人找茬生事,如此种种却不曾难倒医馆的主人。
企图装穷钻漏洞,往往一眼即被识破,试图道德绑架,看似脸皮薄的年轻人却并不吃这一套。而挑衅生事的混混前脚被医馆中五大三粗的护卫打得满头是包,后脚就被扔进了大牢,令人愈发疑心这位医馆馆主的来历。
至于曾经看不上毛头小子的医术,以为他用双重标准对待患者简直是哗众取宠的同行,短短半月,对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上。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小道长,在某日清晨打开门,看见蜷缩在医馆门口、几乎遍身污秽的女子,只轻描淡写地叫人将她抬了进去——至少不下十双眼睛目睹了这一幕。
他们认得被抬进医馆的女子。
她是附近怡红楼的姑娘。数名大夫都说她已经无药可救。于是老鸨毫不犹豫丢弃了她。
然而半个月后,许多人看见这个被判定无药可救的人从医馆中好端端地走了出来。
27神医妖道27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孟冬的寒风捉住广德二十五年的尾巴,自辽源县城刮过。城西一间小小的医馆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与黄昏的晚霞缠绵成诗。
冬风顺着炊烟升起的方向,穿过长长的烟囱,在医馆后院的灶房里悄悄探出头来。
后厨灶台前,立着一名娉娉婷婷的女子。她只着一身半旧的桃红袄裙,容貌甚为可人,眉目间有十五岁的灵动、二十岁的妩媚,与三十岁的成熟韵味。
“杵在这里做什么?快添柴呀!”女子一手执着锅勺,不忘回头白了一眼旁边的木头桩子,其中风情又让“木头桩子”呆了呆。
如此作态,又为他赢得一个白眼。
周猎虎终于回过神来。
他如梦初醒,几乎手忙脚乱地添起柴来。好在他干惯农活,又拉扯一双弟妹长大,自是下过厨的,添着添着愈发麻利起来。
此时,二人一站一蹲,在灶台前挨得极近,便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飘入周猎虎鼻端。不仅是菜肴的香味,还有花香……
他又忍不住走了神。
“够了,够了!”直到女子哭笑不得的声音将他唤醒,“你这是要将三天的柴一气添完了?再添下去炉灶都要被你堵了……”
而后,他就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理由是他留在这里帮厨没多少用反而净添乱。
此时院中只有王阿大一人。越殊往一户下不得地的患者家中出诊去了,张重光与向豹随行。
见周猎虎被轰出来,犹带几分茫然,躺在树下休息的王阿大朝他招招手。
“小周兄弟,看来好事多磨,尚须努力啊。”他拿出过来人的经验,鼓励道。
“哪来的好事,勿要污了虞姑娘的名声。”周猎虎却是沉声道,“况且,周某只想拉扯一双弟妹成人,不愿娶妻误了旁人。”
王阿大啧啧摇头,不说话了。
但他看向周猎虎的眼神里已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你小子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偏还嘴硬,以为瞒得过我老王一双利眼?”
周猎虎实在扛不住他的眼神,取来自己惯用的弓箭,在院中一角细细保养起来。他沉着的背影看上去似乎与从前一般无二。
王阿大却得意地哼了一声。
他就说嘛,尽管当初这位虞姑娘被抬进医馆时狼狈不堪,可等擦干净了脸出现在大家面前,这小子还不是一下子看直了眼?
从前只知道抱着他的宝贝弓箭、与谁都懒得多言的男人,现在都知道去后厨帮忙了。旁人掌勺时,怎么不见他如此热情?
王阿大越想越是乐呵,笑了起来。
而周猎虎的背影越发僵直。
他们却不曾发现,隔着一扇门扉的灶房里,灶台前的女子身形微滞,幽幽一叹。
越殊踏入院门时,见到的就是留守在医馆的两人一东一西,在院中连成了对角线。
一个默不作声擦弓拭箭,一个慢条斯理整理药材,彼此背影相对,气氛莫名古怪。
越殊:“……?”
“你们这是怎么了?”张重光快人快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莫不是起了争执?”
王阿大笑了一声,刚要开口,周猎虎放下弓箭,截过话头:“没有,一切都好。”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开饭了!”女子曼妙的身影从灶房中转出,见了越殊,她唇角蓦然漫开一抹笑容,“先生回来得正好,晚膳已是好了。”
张重光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
“——今日是虞姑娘下厨?”
虞曼语朝几人,尤其是越殊的方向深施一礼:“前些日子小女子尚在病中,多赖诸位照顾,今日且尝一尝小女子的手艺。”
几个大老粗何尝接触过这等一举一动温柔如水的女子,一个个忙道不必多礼,他们没帮什么忙,治病救人全靠小道长,旁的则是临时请的两位大娘,毕竟男女有别。
越殊倒是坦然受了她一礼。
自拿起医书开始,被人感谢似乎已成日常,纵然是当面磕头,他都能见怪不怪。
说来有意思。前世的他通常是虞曼语的角色,一次又一次被医者从死亡线上拉回。倒是这一世,竟从被拯救者成了拯救者。
闲话不多叙,不多时,一桌子的丰盛菜肴便盛了上来。五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一圈,虞曼语也在越殊发话后不好意思坐下来。
北方的冬日来得格外早。刮人的寒风之中,一盅热汤下肚,令人从头暖到了脚。
“鲜而不膻,香而不腻。”越殊说话时,犹带几分回味之色,“今日的羊羹,甚好。”
虞曼语笑意盈盈:“先生喜欢就好。”心里则暗暗记下越殊哪道菜动得多,哪道菜浅尝辄止,寻思着往后都依他的口味。
“先生活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能令先生一尽口腹之欲,是小女子的荣幸……”
虞曼语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听她一口一个先生,越殊心情不由大好。
什么小先生、小师兄、小道长,多不正经!追根溯源,都是被无良师父带歪了!
如今可好,在这远离无良师父影响的冀州之地,总算有个人正正经经唤了他一声。
饭毕,虞曼语尚未动手,周猎虎已经抢先收拾起碗筷。其他人也跟着给他打下手。
笑语声中,她环顾这方不大的小院。生平头一次对某个地方生出家一般的归属感。
然而……
昨日出门时老鸨便带人堵了她一回,一番威逼利诱要逼她回去,无非见她好转又后悔了。她自然不肯,趁其不备跑了出来。
偏偏她的卖身契还在老鸨手中,她愿意拿全副身家去赎,老鸨却死活不肯放人——凭她身上的噱头,老鸨怎么肯轻易放手?
更何况,纵然她得了自由身,以她这样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奢求跟随在先生身边?
万般无奈的心思在心底打转,虞曼语恋恋不舍地环顾一圈,蓦然生出几分遗憾。
……欲留而不可留,能在医馆多留几日便是几日罢。活命之恩不可忘,即便她身份低微、力量浅薄,但能报一分是一分。
至于怡红楼……无论如何,她是决计不肯回去的……大不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女子柔情似水的眸中闪过决绝。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她意料。
次日傍晚,有人叩开了医馆的门。
来者年已不惑,看上去却依旧曼妙多情,俨然半老徐娘。不是怡红楼老鸨又是谁?
虞曼语开门的手触电般收回,神情下意识染上几分警惕与抵触:“你来做什么?你我之事与医馆无关,我同你走就是了。”
“虞姑娘说笑了。”老鸨羡慕又不甘地看她一眼,脸上堆起笑来,鱼尾纹顿时挤到了一起,“妈妈我今日是来归还卖身契的。”
虞曼语尚未反应过来,手中已经被塞了一张纸,她呆呆将纸展开,立时定在原地。
前半生苦求而不得之物,竟然这般轻易到手?虞曼语一时竟不知究竟是自己发了痴梦,还是眼前的老鸨突然得了失心疯。
不及多想,老鸨便殷勤地陪起笑来:“虞姑娘攀上了高枝,可别忘了旧人呀……”
虞曼语越听越是糊涂。
懵了半晌,她总算从老鸨的话语中整理出大概的逻辑。似乎这间医馆的主人身份不一般,老鸨不敢得罪,因此不仅还她卖身契,还想借着她与医馆的主人攀上交情。
“还给你。”
虞曼语二话不说便将卖身契又塞给老鸨,仿佛它并非期盼已久之物而是一张废纸。
老鸨自然不肯收。
一时间,两人在医馆门口拉扯起来。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行人踩着夕阳归来。远远见了这一幕,其中一道人影顿时如旋风般冲到两人面前,一把推开了老鸨。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老鸨跌在地上叫了一声,骂骂咧咧地抬起头,看见面无表情俯视她的周猎虎,满腔气焰顿时蔫了下去。她当然认得这小子是医馆里的人。
越过满面寒霜的周猎虎,视线中果然映出一袭青色的道袍。她面上顿时笑开一朵花——正主来了!她这卖身契可是送定了!
虞曼语一眼就看出她的盘算,岂肯让她攀扯上越殊?当下毫不客气地推攘她离开。
“虞姑娘,虞姑娘。”万没料到她竟如此固执,老鸨方才爬起来就被她推得一歪,脚下却扎了根似的,“你不要卖身契了?”
卖身契?什么情况?
正想出手把人赶走的周猎虎顿住,他看了一眼虞曼语,又将目光投向走近的越殊。
接收到周猎虎投来的问号,越殊的视线落在虞曼语身上,眸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
“收下吧。”他轻声说。
目的达成的老鸨扭着腰,美滋滋地走了。
虞曼语手中紧紧捏着卖身契,心中滋味一时难言。喜悦有之,惶恐有之。她不清楚这一纸白送的契约会否给先生惹来麻烦。
越殊却是一派平静。
他的语调轻快而坦然:“白捡一位厨娘,是我赚了。”
沉重的气氛骤然一扫而空。
几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最会说话的王阿大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吗?吃了虞姑娘做的菜,俺老王从前做的简直成了猪食。”
真正赚了的哪里是先生啊……虞曼语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眼眶却微微湿润。
她在心里喃喃道:‘是我,是我赚了!赚大了!’
从五岁那年被好赌的父亲卖入怡红馆,苦捱十五年,骂过、恨过、挣扎过、认命过,她何曾想到会有重获自由身的一日?
而且还是在她被老鸨垃圾一般抛弃,被从前的客人百般嫌弃,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路边,全靠着一股心气支撑着爬到医馆时。
这间突然出现、馆主年轻不靠谱、双重标准瞎胡搞的医馆,本是她同嫖客与姐妹口中的“谈资”,最终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心中情绪如浪潮翻滚,虞曼语有千言万语欲诉,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可是先生,那人向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如今分文不取送来卖身契,分明是有所图谋,万一、万一……”
“甭管她有什么图谋都是白搭。”王阿大看了越殊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便大大方方道出了接下来的打算,“虞姑娘怕是不知道,咱们东家在这里待不了几日了。”
虞曼语不清楚老鸨有什么图谋,越殊倒是有所猜测。无非是他今日一早去县衙拜访长辈时被人见到,消息教那老鸨知道了。
在辽源地界,顶顶不能得罪的除了几家豪强就是县太爷。怡红楼老鸨指不定以为越殊与县令有什么关系甚至来头更大,才有了今日的举动。
无论对方只是单纯攀交情还是之后有事请托,越殊并不在乎。
毕竟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误会。
越殊与辽源县令毫无干系,他认识的是县令府中西席,今日拜访的也是这位西席。
事实上,除却后来的向豹,周烈虎、张重光与王阿大三人都曾在蓟城见过此人。那就是当年为常以周与越殊启蒙的方先生。
说来也巧,方先生本非幽州人,祖籍冀州安平郡,自三年前常以周从军后,思乡心切的他拒绝常玉山的挽留,回到了老家。
恰值辽源县令府中招募西席,有过在幽州州牧府任职经验的方先生自然脱颖而出。
越殊来到辽源不久,就在街头与方先生相逢。
医馆之所以迅速站稳脚跟,闹事者都被衙门收拾得干脆利落,未必没有方先生在背后照应。而今日亦是应方先生邀约。
一念及此,越殊微微沉吟。
方先生消息灵通,今日请他过府,自然是为了正事。此时回想起来,言犹在耳。
“……匪军作乱,邻县已然陷落,辽源危在旦夕,我已辞去塾师之职,打算返乡避一避。”当时,方先生忧心忡忡,“此地不可久留,长生何不与我一道?”
在他看来,相较于县城这样的大目标,乡下反而安全许多。
毕竟他口中的匪军实则是打出替天行道旗号的反贼,首领号称“天王”,手下皆以“天王军”自诩。岂会放过钱粮充足的县城府库,光顾穷乡僻壤?
越殊并未一口答应,也不曾断然回绝。他只问道:“先生打算何时出发?”
方先生告诉他:“三日之后,辰时离开。在此之前,你若有了主意,可来寻我。”
他定下的日子是十月十九。
方先生的承诺自然是可信的。奈何辽源县令的能力与勇气却不值得信任。城中缺衣少粮、装备破旧的守军实力亦不足为信。
十月十八,天王军抵达辽源城下。
辽源县令半夜出逃,被逮个正着。
城中军心涣散,火光大作,张、王两家大户联手献城。
十九日清晨,天王军入城。
而倒霉的方先生,非但没能跑成,反而被天王军首领抓了起来,强行征他为幕僚。
【作者有话说】
作话居然有了新版本,有点可爱。
28神医妖道28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辽源县衙。
原属于县令的宝座换了主人。
一条身高九尺、燕颔虎须的大汉坐在这里。一眼望去,好似一座巍峨耸立的山。
室内的空气仿佛受他挤压而变得稀薄,以至于被带到大堂的方先生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默默听完上首这位方天王发出的“招贤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老夫只是个教书匠,请天王另寻高明。”
大汉不悦地皱起眉毛,又重重舒展开来。
想到戏文中看过的桥段,他像模像样起身来到方先生面前,摆出礼贤下士的姿势。
只是一开口未免“糙”了些: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读书人,天王军正需要先生这样的人才,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这、这……”方先生惊得连退两大步,心说若真在反贼处挂了号,岂非晚节不保?
身为一名传统文人,他固然看不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也同情被敲骨吸髓的百姓,却不代表他能认同暴力反抗的方式。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永远是心怀理想的读书人的第一选择,而非造反作乱。
他只好含糊其辞地推托起来。
大汉的眉心再次不耐烦地一跳。他强行按捺下去,扯出个笑容。
听说越是厉害的读书人越是矜持,天王军首领方鼎决定拿出“三顾茅庐”的耐心:
“先生不必客气。你我都姓方,指不定百十年前是本家呢!县令都降了,先生何不加入我天王军,咱们共襄那个、盛举?”
他越是和颜悦色,方先生越是不肯屈就。堂堂读书人岂能与反贼为伍?
当下作揖道:“老夫只会治学,对行军打仗与治理地方皆一窍不通,天王实在高估我了。”
言罢,他袖手而立,不吭声了。
方鼎的脸色难看起来。
“你这老头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的耐心彻底告罄,笑容逐渐狰狞,“随便到县衙抓个人问问,谁不知你当过州牧府的幕僚?州牧那等大官你能辅佐,看来是嫌弃本王这个粗人啊……”
尾音犹在堂中飘荡,杀气已从他微眯的双眼中逸散而出。方先生激灵灵打个寒战,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可不是从前那些谈不拢就能一拍两散的雇主……他竟然产生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假象?真当这位方天王拿不动刀了吗?
然而,这份醒悟为时已晚。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
直到被简单粗暴地拖下去,关进县衙大牢里,与昔日的东家辽源县令做了邻居,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几乎想要以头抢地:
“???究竟是谁在以讹传讹?老夫真的只是个教书匠,真的当不了幕僚啊……”
县衙大堂里,方鼎火气未消。
左右纷纷骂道:“这老小子忒不识趣,竟敢拒绝天王的再三招揽,多半是那狗官死心塌地的狗腿子。什么满腹学问的读书人,我呸,分明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所谓狗官,指的是辽源县令。
须知辽源县令半夜出逃时带上了全部家当。黄金、珠玉、古董、地契、银票,满满装了两车,另一车则是他最爱的宠妾。
被他抛弃的城池里,有他的父母妻儿,有惶惶不安的百姓,还有老弱病残的守卒。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破旧,连兵刃都生了锈。谁又能想象竟然是一县之地的官军?
辽源县令第一时间逃跑的缘由就在于此。城中守卒的战斗力,谁能比这位常年上下其手、贪墨兵备军饷的辽源县令更清楚?
哪怕事后被天王军五花大绑扔进县衙大牢,他懊悔的只是自己跑得不够快而已。
提起辽源县令,众人面上都浮起浓浓的厌恶之色。好色、贪婪、懦弱、无能,如此废物都能忝居县令之位,天王为何不能?
“我看也不必将那狗官留到明日再杀,不如今日就送他和他的狗腿子一道下去!”有人愤愤然道,“别白白养着费粮食。”
群情激奋之际,一人匆匆而至。
“天王,衙门外有人求见。”
自打攻入辽源城,城中家家户户对他们躲都来不及,竟然还有人主动前来求见?
方鼎大奇:“什么人?”
“……是个道士。”传话的手下似乎觉得太过含糊,补充道,“很年轻,很不一般。”
时间回到十月十八日的夜晚。
深夜出逃的辽源县令被天王军堵在城外;没能提前离开的方先生在家中心忧如焚;而城西的医馆,则被急促的叩门声敲醒。
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叩开了医馆的门。在他背上,是另一个昏睡不醒的小乞儿。
“小六发烧了,烧得好重……”
月光映出他惶急的小脸。见到出现在眼前的少年道人,憋在眼眶的泪水终于落下。
“小道长,求你救救他……”
片刻之后,医馆敞开的门再度合拢,门口已空无一人。从始至终,仿佛无事发生。
医馆深处,一豆灯火点燃夜幕。
有人在灯光下切脉、施针、熬药。
深夜拜访的小客人乖乖坐在一旁的胡凳上,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躺在床上的同伴。
床是雕花梨木,青色的床帐仿佛雨洗过的天空,与小道长的道袍一般颜色。
犹记得半个月前第一次在这张床上醒来时,他还傻傻地以为这是死前做的美梦。当时的他一动不敢动,唯恐从梦中苏醒。
那个时候,小六就坐在如今的他所坐的胡凳上,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看见他呆呆的以为自己发梦的模样,小六还笑他傻了。
他这才知道自己没有死。
也知道是小六将他背到了这间医馆。
是医馆的主人出手救回了他的性命。
“小道长是好心人哩,咱们没钱可以干活抵偿……”犹记得当时的小六手舞足蹈,险些从胡凳上摔下去,当场摔个大马趴。
一只手及时将其稳稳扶住。
床上的他圆睁着眼睛,看见手的主人,一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小道长。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气息胜似窗外的月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道长。
而这是第二次。
只是如今躺在床上的成了小六,而守在床边的成了他。明月依旧,月下的人依旧。
城中不知何时起了火光,喊杀声、叫嚷声响彻不休,惶惶不安的百姓都被惊动。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喊:“贼军杀来了——”
附近的左邻右舍一阵骚动。
不大的医馆中仍是安静如初。
窗外火光映着月光,窗内一灯如豆。少年道人微微低头,伸手轻轻探上小乞儿的额头。
而后,他微微一笑:
“……烧已经退了。”
床上的孩子醒来时,天已微亮。
一夜之间,辽源城换了新的主人。
靠着“杀富户”武装起来的天王军个个精神抖擞,衣甲之完备犹在城内守卒之上。军卒分成一支支小队,接管了一处处街道。
砰砰砰!
医馆的门板被大力拍响,隔壁左邻右舍亦是如此,隐约能听见门口传来的喊话声。似乎是天王军军卒在向家家户户“宣旨”。
——既然这座城池已经换了主人,方天王成了这里的天,宣的当然是方天王的旨。
方天王的规矩很简单:只劫富户,不伤小民。百姓只要本本分分、各安其职就好。
简单的规矩却令百姓们安下心来。他们老老实实接受过盘问,便重新闭紧了家门。
王阿大主动开了门。
医馆的旗帜下,他点头哈腰,接受盘问,忙不迭地应下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面上带着些愁苦,看上去再老实巴过不过。
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主动交的“保护费”,向他“宣旨”的小卒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难得好心提醒他一句:“……城中戒严,这几天别出来瞎逛,尤其是晚上!”
王阿大连连应是,千恩万谢。
他的目光机敏地在街上扫了一圈。
只见一扇扇门扉被粗暴地推开,有惊慌的百姓探出头来,不知同门口的军卒说了什么,大多数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点头哈腰地将人送走。
却也有少数人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医馆深处。
一道轻若无物的身影悄然攀上树梢,在重重绿荫遮蔽下,他居高临下望向四方。
以医馆为中心的区域,仿佛整座县城的缩影,他看见起初井然有序的天王军渐渐骚乱起来,看见“不伤百姓”的规矩被某些人践踏为废纸,看见血腥之气开始弥漫,看见脆弱的秩序被人心的贪欲导向混乱……
“东家,东家!”王阿大从前院匆匆走进来,“……不好了,方先生出事了!”
后院中枕戈待旦的几人齐齐朝他看来。而一袭青袍轻飘飘落地:“方先生怎么了?”
王阿大为人机敏,方才自告奋勇出门打探消息,果然套到不少话。譬如昨夜张、王两家投降献城之事;再譬如今日天王军入城后,数家大户都被破家灭门,唯有张、王两家幸存;再再譬如,县衙被天王军霸占,一干文吏都被方天王强征。其中就包括不属于县衙文吏编制的方先生。
作为死活不肯效力方天王的代表人物,他被下了大狱,择日就要与县令共赴黄泉。
越殊:“……”
“狗腿子”这个称呼,他实在很难套到方先生身上。县衙文吏数以十计,方先生区区闲散人士,究竟做了什么才独享殊荣啊?
不得不说,他的好奇心起来了。
王阿大巴拉巴拉说完一通,只觉口干舌燥,端起一碗茶灌下肚,这才缓了过来。
他放下茶碗,就见沉思的少年道人站起身来,抬步向外走。
其他人想都没想跟了上去。
“东家,街上有天王军四处巡逻,不让乱走。”
王阿大赶忙提醒道。
“没事。”越殊笑了笑。
“我要去的地方,他们不会拦我。”
29神医妖道29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辽源县衙,天王军首领方鼎大马金刀坐在主位,几名心腹亲信依次坐在下首左右。
听闻有人求见,方鼎大手一挥:“准了。”
一名素衣无尘的少年道人迤迤然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投来目光的几人皆是一怔。
此人一身风采气度难以形容,淡若清风,静似深湖。几人思来想去,只觉方才通报者简简单单的描述竟是贴切得恰到好处。
果然是很年轻,很不一般!
“贫道玄微,见过方天王。”
少年举手行了个道家稽首,声音清若玉石相击。几人如梦方醒,原本随意散漫的神情不由自主收了起来,一个个敛容正坐。
方鼎在少年清澈的目光注视中莫名生出几分拘谨,他下意识并拢了双腿坐得端正。
……不对,区区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他的地盘还是本王的地盘?
下一刻,方鼎反应过来,对自己的反应有几分恼火。他恢复大马金刀的坐姿,给下首一个作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使了个眼色。
此人是方鼎的头号心腹,也是天王军的狗头军师,人称宋军师。出身不高,当过帐房先生,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又有几分出谋划策的小聪明,再多的就为难他了。
正因如此,方鼎才想招募方先生。
狗头军师不愧是狗头军师,宋军师当即会意,主动接过话茬:“原来是玄微小道长。”
他重重咬了“小”字一声。
中年文士面上挂着微笑,替方鼎开口问道:“小道长求见天王,不知有何来意?”
从前如此称呼越殊的人,多是带着亲近之意;这位狗头军师一开口,却生生让人听出一股“小孩子家家的来做什么”的味道,只透着长者对少年人的轻视与不以为意。
他的态度就是方天王的态度。
其他人的目光顿时都带上打量。
少年道人却不慌不忙,只道:“天王大祸临头而不自知,贫道为天王解祸而来。”
说话间,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眸沉如幽湖,似能洞彻人心,予人神秘莫测之感。
清虚道人不仅医术高超,更是稳稳拿捏住了得道高人的扮相,行走四方时往往被奉为座上宾,今日越殊姑且效仿师父一试。
效果么……
只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方鼎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心中顿时有几分惊疑,几名心腹亲信更是面面相觑。
这个时代少有不信鬼神的,尤其是天王军,方鼎能聚众而起,少不得宋军师为他编造来头,宣扬其人是天王转世的缘故。
弄虚作假的遇上道门高真,被后者如此一说,方鼎难免有几分心慌,面上却不以为然。
他双臂环胸,靠上椅背,口吻透出浓浓的漫不经心:“什么大祸,说来听听?”
越殊避而未答,反而抛出三连问:“敢问天王为何起兵?又意欲何为?欲为流寇,居无定所,还是占地为王,割据一方?”
“……为何起兵?”
方鼎的目光恍惚一瞬。
他想起自己已逝的大哥,那是个憨厚、本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实人,在父母去后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整个家……然而这样一个老实人,却被主家污蔑为盗贼,活生生打得半死,抬回家没多久就咽了气。
最荒唐的是,人死之后,丢失的物件却找到了。原来是被主家的小少爷藏了起来。他怕父母责怪,于是坐视旁人丢了性命。
方鼎不服,抬着大哥血淋淋的尸体去讨说法,像个乞丐一般被砸了五两银子到脚边——他们企图用五两银子买他大哥的命。
方鼎没有收。他在家里磨了三天的刀,将他们一家满门都送下黄泉,给大哥赔罪。
此事一发,他不得不远走他乡。结果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已被官吏逼得活不下去。
兄长之死是他内心的一道伤疤,方鼎没有说,只是冷笑不止:“我、我们这些弟兄,要不是饭都吃不饱,要不是没有活路了,哪里有胆量把头拴在裤腰带上?那些大户、地主、贪官、污吏,都该死!!”
说到这里,他振臂道:“我天王军聚众起义,正是要替天行道,诛残民之贼!”
收拾好情绪的方天王想到宋军师时常挂在口头上的口号,顿时原封不动照搬出来。
“替天行道,乃天理也。”越殊微微点头,却又话锋一转,“贫道从幽州来,一路所见,辽源县令确系残民之贼,虽百死亦无冤。然而,天王入城以来,只知坐视麾下违抗军令、残害百姓,又与之何异?”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漆黑的眼眸宛如一面镜子,抬眼看来时倒映出人心一切不堪。
如此严厉的指责令人心头一跳。
方鼎张了张口:“竟有此事?”
“贫道亲眼所见。”
方才还慷慨陈词的方鼎顿时偃旗息鼓,被看得脸皮发烫。他支吾了两声,想到什么,顿时将严厉的目光投向狗头军师。
“怎么回事?”他越说越是神色俱厉,质问道,“‘只劫富户,不伤小民’,此事不是再三强调过吗?为何依旧有人抗命?”
“……”
被迫接锅的宋军师欲言又止。
……明明他早就向天王通报过此事,是天王犹豫不决,难以对当初发誓同富贵的兄弟狠下辣手,而狠不下心肠,自然约束不了他们。到头来就只好“苦一苦百姓”了。如今天王怎能厚颜无耻地假装一无所知?
罢了,大概这就是狗头军师的宿命吧……宋军师默默背下这记黑锅,当场请罪:“天王恕罪,诸事繁杂,是我疏忽了。”
方天王板着脸申饬了他一顿,便下令道:“传我军令,再强调一遍:只劫富户,不伤小民。再有违禁者,绝不轻饶!”
至于已经违禁者如何处置?他却是绝口不提。毕竟陌生百姓哪及得上天王军兄弟!
少年道人不置可否,突然问道:“……听闻张、王两家献城有功,天王答应保全其家,入城后果然守信,未动分毫?”
见他不再对前事紧追不放,方鼎舒了口气。又听他提起自己与张、王两家的约定,方鼎心头升起几分自豪,昂然道:“本王答应不动他们,自然言而有信。”
……自身的经历令他恨透了所谓的大户人家,却依旧做到言而有信,岂非豪杰人物?
闻言,连宋军师都生出几分掩面的冲动:该守的信用不守,不该守的信用瞎守,天王还亲口下令不扰民呢,做到了吗?
“我来辽源不足两月,已听闻张、王两家纵奴行凶、劣迹斑斑,岂会诚心悔改?献城投降,只是见势不妙、‘屈身从贼’而已。彼辈与天王从始至终便是两路人。一旦情势生变,他们未必不会‘拨乱反正’。”
越殊说话的语调有种局外者的漠然,却听得方鼎紧紧皱眉,眼中渐渐泛起凶光。
他自以为理解了越殊的意思。
原来小道长是来提醒他小心张、王两家背刺的,这就是所谓“大祸临头不自知”?
他一面感谢小道长的提点,一面不以为然:麻烦或许是有的,不至于酿成大祸吧!
“所以我才问天王意欲何为。”
回应他的是少年道人的一声冷笑。
大堂中,越殊一振衣袖,目光头一回锐利如刀,带着无言的气势向方鼎逼视而去。
“天王出身卑微,不为豪强所喜,纵然用之亦难归心;又出尔反尔,践踏自身信誉,尽失百姓之心;天王麾下得胜即骄、见利忘义,今日敢为区区小利罔顾天王之令,来日未必不能为大利而出卖天王。毕竟,天王这一颗头颅少说也值千金……”
越殊素来少言,今日说的话抵得上过去十日。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口若悬河。
堂中众人的面色随之而变。
从愤怒、不满,到震撼、呆滞。
他一人的气势已然压倒众人。
于是,上至方天王,下至守在门口的小卒,只能呆呆听着少年道人字字如刀:
“我看天王还是速速逃命去吧!遁入山林,不失逍遥一世。一旦朝廷天兵到来,不知天王的头颅将会成全谁家的富贵!”
一袭话落,满堂鸦雀无声。
好利的口舌!好大的胆量!
宋军师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堂中的少年道人,一时竟生出心旌动摇之感。
哪怕明知是激将,也很难不动容。
犹记得儿时听祖父讲古,说到古时纵横家的风范,指黑为白,指白为黑,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他还不信,今日他算是信了!
身为旁观者的宋军师犹且如此,当事人受到的震撼只会更深。他侧身向主座上看去,果然见到脸上一片空白的方天王。
后者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看向越殊的目光不由变得格外复杂。
少年道人的声音似有一种魔力,明知对方有夸大之嫌疑,他依旧不自觉顺着对方的设想,陷入众叛亲离之境。从城中大户到百姓到麾下人马,在未来的某一日,似乎都有背刺的理由。
无论如何,方鼎知道自己的确遇上了高人。对方的见识,他麾下之人拍马不及,哪怕宋军师亦是如此。而这样的聪明人若有恶意,只怕能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
想到此前准备招揽方先生时,宋军师教他的话术,如今修改一番似乎就能拿来用?
这个发现令方鼎心中一喜。
他倒也能屈能伸,当下起身来到越殊面前,行大礼拜道:“……某一介粗人,思虑不全,几误大事,还请道长教我。”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些,小可爱们见谅。
主要是今天的对话有点费我脑细胞。
今天是扮得道高人的殊殊~
30神医妖道30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天王军入城不过半日,辽源城中又乱了起来。将将维持的秩序悄然向混乱崩塌。
对豪绅举起的屠刀渐渐移向平民。
杀红了眼的人在贪欲放纵中失控。
一处民居门口,男主人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女主人被一名军卒拉扯着,衣衫渐渐凌乱。被母亲藏在屋里的小男孩冲出来,狠狠一口咬上了施暴者的胳膊。
后者吃痛地闷哼一声,一把将孩子甩落在地,犹不罢休。
“你他娘的——”
母子二人惊恐的眼中同时映照出一张凶光毕露的脸。而后,这张脸上的表情定格。
施暴者的身影重重倒地。
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他们有着比施暴者更强的压迫感,浑身上下都透着精悍气息,令母子二人见之生惧。
张重光温和一笑,拉着周烈虎退开两步,让他们放心:“别怕,你们先躲回屋里,紧闭房门,这群混蛋很快就会消失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又转而变冷。
周猎虎没吭声,目光却是柔和的。
母子二人戒备依旧,见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女人终于小心翼翼地牵着孩子爬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退回屋内。
“走吧,咱们的事还没做完。”
张重光摇摇头,招呼周猎虎一声。隐隐约约,他听见身后飘来两声轻轻的“谢谢”。
他的目光不禁又温柔三分。
然而,当他调转视线,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又一幕画面,眸光顿时寸寸凝为冰霜。
二人挟怒而出,如一阵飓风。这股飓风刮到哪里,便将哪里的骚乱刮平。
身为昔日的边军精锐,由常以信精挑细选的好手,天王军的军卒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二人联手,一次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加之他们牢记越殊传授的“游击”精髓,能偷袭就偷袭,在街道里巷间灵活游走。一路下来,不知多少行凶者挨了他们的“闷棍”,也不知收获了多少双感激的目光。
他们的心好似泡在了温水里。
这是不同于战场杀敌的快活。
二人终于明白越殊这般安排的意义。哪怕他们只有两个人,力量有限,但能从渐渐失控的秩序中多救一些人总是好的。至少,比强行跟随在小道长身边更有意义。
耳边再次响起一阵道谢声,张重光与周猎虎对视一眼,唇角泛起不约而同的笑意。
他们将功劳推到小道长身上。
“不用谢,要谢就谢玄微道长吧。”
“我们是奉玄微道长之命而救人。”
这一日,许多人都记住了“玄微”这个道号。哪怕他们对此道号的主人一无所知。
又是一处民居前,救下一对老夫妇的同时,张重光与周猎虎一时不察,闹出的动静太大,顷刻间被赶来的十余军卒包围。
“艹!大意了……”骂了一声粗话,两人联手对敌,一时十来个人竟然拿不下他们。
指挥这支队伍的小头目气红了眼:“一个个没吃饱吗?别放跑了他们!敢与我天王军作对,老子今天就要砍了你们的头!”
后面一句却是对两人放狠话。
入城以来,见惯了从百姓到豪绅都要在他们面前屈膝低头的场面,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都成了阶下之囚……桩桩件件,冲击着他们的三观与意志。
有人尚且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记得起兵的初衷;
有人却已经膨胀到开始为所欲为,似乎推翻人上人之后就成了新的人上人,旁人对他们的“统治”稍有反抗都是罪过。
此时,天王军军卒之中,前者与后者的比例大概是七三开,失控的秩序尚且有望掰正。
而越殊要做的便是在彻底失控前说服天王军首领。
在烂得彻底的官府与尚且有救的起义军之中,他选择暂时扶一把后者。此时此刻,此地的百姓需要一个维持秩序的组织。
他拒绝了其他人跟随的请求。
王阿大要留在医馆中照看女人和孩子;身手最好的周猎虎与张重光在城中灵活出击,能救一人是一人,远胜于随他一起。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午时将近,天王军的二号人物、方天王最倚重的心腹宋军师走出县衙大门,一批最为精干的天王军军卒随他一道涌向四方。
他们如流水般淌过一条条街巷,沿途不断征召人手,将安分守己的军卒纳入队伍,又将视线中不守规矩的人统统抓了起来。也有杀红了眼不肯就范的,被就地正法。
他们一路走,一路抓,一路向百姓宣告:“天王有令,我等起兵乃是替天行道,凡戕害小民者,一律押回县衙名正典刑!”
倘若此时有人从天空俯瞰,将会惊讶地发现,以县衙为中心,本已愈发混乱失控的局势竟是渐渐稳定下来,秩序开始重建。
砰!砰!砰!
随着挡在眼前的最后几道“障碍物”倒了下去,张重光与周猎虎终于“突出重围”。二人脸上都挂了彩,胳膊上也被划出几条血口子,他们的对手同样一个个伤得不轻。
半盏茶的工夫结束战斗,尚且来不及补刀,两拨人便被突然涌入的大部队包围。
十余名倒地的军卒艰难起身。
“哈哈,援军来了,你们死定了!”劫后余生的小头目不由狂喜,他猖狂大笑,“敢与天王军作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的半截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众人面上方才浮出死里逃生的喜色,下一刻,所谓的“援军”冲了上来,毫不客气地将他们一把按倒,简单粗暴,如狼似虎。
每个人面上都浮现浓郁的错愕之色。
他们下意识挣扎起来:“这是做什么?兄弟们,你们抓错人了!别、别绑我……”
“不是、你们他妈瞎了吗?”
“尔等还有脸在此叫嚣?”
直到十余名军卒皆被绑紧双手,一名中年文士从重重护卫中走出。听着耳边不甘的质问与叫骂,他冷声念出每个人的名字:
“xx、xx、xxx……罔顾军令,戕害小民,带走!”
一声令下,左右皆是行动起来。
一路行来,他们早已熟极而流。
张重光与周猎虎在最佳观众席近距离欣赏了一场“从趾高气扬到垂头丧气,从狂喜到绝望”的变脸大戏。二人看得津津有味,毫不顾忌场合,拍手称快。
宋军师无视耳边的求饶声,一声令下,将串成一列的人都带了下去。
转过头来,看向原地的张重光与周猎虎,他冷酷无情的面孔顿时冰消雪融,化为和颜悦色。
“好壮士!”
目光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宋军师发自肺腑地赞了一声,继而笑问道:“两位可是玄微道长门下?天王有请!”
人走后,颤颤巍巍探出头的老夫妇抱头大哭,喜极而泣。
哭声在附近响成了一片。
死里逃生的喜悦笼罩着每个人。
自古以来便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的说法,无论官军、匪军,在百姓心中都是半斤八两。除却飞羽军这等异类中的异类,只要是军队过境,于小民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哪怕天王有保证在前,百姓们都是将信将疑。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城中就乱了套。
现下仅仅半日,失控的局势就被控制住,从鬼门关中走过一遭的不少人庆幸不已。
某些苟且偷生的百姓,甚至忍不住对那位据说是青面獠牙的方天王生出几分感激:
“天王竟然说话算数……”
也有人看得明白:“哪里是天王说话算数,多半是那位玄微道长说动了天王!”
不然,惩治何以如此之迟?
“这话说的在理……”
众人暗自点头,一时浮想联翩。
“真不知这玄微道长是何方高人!”
日上中天,无穷的光辉照耀着大地,地上蚂蚁般的人群却不曾从中汲取丝毫暖意。
孟冬的寒风裹挟着无形的肃杀之气穿堂而过,县衙大门前人头攒动,每个人都被严严实实捆着双手双脚,滑稽地跪在地上。
站在县衙的台阶上一眼望去,越殊立刻在心中估量出大概的人数:大概近二百人。
小偷小摸不作数,大都是手上沾了血的。这就是宋军师在城中“清扫”一圈的结果?
喊冤声、叫骂声、哭嚎声,此刻都在县衙门口响成一团,间或夹杂着种种表忠心的话语,无非是“我为天王流过血”这一套,叫嚣不服者与跪地求饶者,都大有人在。
以“信义”著称的方天王看起来很吃这一套。
接受越殊的建议,让宋军师去抓人的是他,看到犯事的麾下这么多,其中还有风风雨雨走来的兄弟,于心不忍的也是他。
方鼎一双眉毛紧紧拧作一团。
哪怕其中有许多人罪不至死,害了人命的恐怕不在少数,当真要让后者全部抵命吗?重罪惩罚,饶他们一命未尝不可……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少年道人:“玄微道长,你看……”能不能饶他们一命?
短短时间的相处,已足够越殊看出这位方天王的秉性。要说大奸大恶是没有的,其本性中甚至有几分豪侠气概,甚至于他起兵以来,的确有不少百姓直接间接受益。
但此人注重所谓的“义气”,在无辜百姓与手染鲜血的兄弟之间,往往会选择后者。
殊不知他身为天王军首领,自身不作恶,兄弟为恶却不能约束,本身已是恶行。继续发展下去,与他憎恶的豪绅地主无异。
……这样的恶习不好,得改!
越殊的目光准确无误地穿过鬼哭狼嚎的人群,与蹲守已久的某人撞到一起。向豹比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向他咧嘴一笑。
少年道人回以微微一笑。
数年前的云隐山下,他们也曾一眼透过人群看见彼此。只是今时今日,隔在眼前的并非受苦受难之民,而是罪不容赦之徒。
长风拂起少年道人的道袍,方鼎等来他的回答:“杀人者死,伤人者杖,天王若是心有不忍,贫道心如铁石,甘愿代劳。”
话音落下,他蓦然抬手。
轰!轰!轰!
接连三声轰响,烟雾炸开,火光乍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中,地面好似为之一震。
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小心!”“保护天王!”
狗头军师宋军师第一时间退到方天王身后,嘴上却是忠心耿耿,大声招呼着护卫们前来“护驾”,顶在他们前面充当盾牌。
他算是反应快的。包括方鼎在内,许多人尚且回不过神,下意识听从宋军师安排。
闹哄哄折腾了一阵子,烟雾散开,显出地面上的土坑,与被炸得鲜血淋漓的几个“倒霉鬼”,还有周围被捆了双手双脚、像蠕虫一样费力向外蠕动却跑不动的人……
死一般的寂静在此刻降临。
半晌过后,“蠕虫”们炸开了锅。
“鬼,鬼啊!救命!救命——”
“妖道!这妖道会使妖法!”
“真人饶命,真人饶命啊……”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县衙门口激荡。
方天王僵立许久,仿佛成了雕塑。
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玄微道长方才有做什么吗?好像什么也没做……就是什么也没做才令人惊惧。
人力果真可以驾驭雷霆电火?
莫非那是传说中的“掌心雷”?
他冷汗直冒,正要开口,就见旁边的少年道人又微微抬起手来。方鼎几乎是想都没想地一把伸手打断了他:“道长且慢!*”
“些许小事,何必劳烦道长?”
方鼎的语气大义凛然,斩钉截铁。什么兄弟义气,什么天王军的折损,此刻俨然都不存在!
“杀人者死,伤人者杖。”他叹了口气,有股莫名的疲倦,“就在此地,名正典刑罢。”
【作者有话说】
忽悠+恐吓,一套搞定!
掌心雷都有了,谁说主角不是神仙?
所以说主角其实是带着火药配料上路的,平时分开放置,需要用的时候组合成“地雷”。
——受限于技术含量和数量,其实威力不大,特别特别粗糙,操作简单,不怕死就敢上手(比如向豹)。嗯,没炸死人,只有炸伤,主要是恐吓效果强。
ps:别看文中的天王军纪律很差,实则在矮个子里面已经算是中个子甚至高个子了。纵观封建历史,岳飞手下的军队都是独一无二。
所以主角选择忽悠恐吓其首领,在失控之前控制住局势。杀了方天王,局势可能会更糟。群龙无首,数千天王军在城里失控乱杀的话,死的人或许更多。主角一行五人,最多只能突围出城,救人是很难的。
一来朝廷的援军不知道在哪里,二来这是个比烂的时代,官府比反贼更烂……【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