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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杨籍有些微讶, 没想到杨宏怎么一反常态,说了这话。


    杨宏看见他神色,轻轻笑了笑, 道?:“听见我这话, 你觉得奇怪?我从来没要求你升官上进, 你莫不是?觉得, 我真指望你走这条路罢?”


    杨籍面露窘态,道?:“是我不如兄弟们。”


    杨宏抿了一口热茶,道?:“杨家有出息的孩子们多了, 总不能人人都去做官。你在此处差些,孝顺父母, 你却比他们都强些。我与你母亲, 同人提起你常在膝边尽孝, 也是?骄傲的。”


    杨籍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不免有些无措的赧然。


    “这都是?儿子应当做的。”


    杨宏却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当?”


    杨籍望向他,以为他是?伤怀于长?子去世, 所以才作多番慨叹,正要加以劝慰,杨宏又道?:“看过你母亲了吗?”


    杨籍说刚去过了。


    杨宏便点头,道?:“今日难得有闲, 你坐这儿, 陪我喝两?杯罢。”


    杨籍自然称是?。


    杨宏身后的仆从去做准备,杨籍想了想, 同杨宏道?:“八郎也辛苦了好?几日了, 不如,也将他叫过来一起罢?”


    他知道?杨宏与杨简之间关系僵硬, 只是?最近家中操持的许多事都交给了杨简,杨籍心想,到?底是?亲父子,没?有隔夜仇,杨宏兴许并不会排斥与杨简同饮。


    杨宏却道?:“他连日辛苦,算了,改日罢。”


    杨籍原本以为杨宏是?拒绝,可是?听他口吻,又分明是?关切的,并不是?用好?听话来推脱,于是?心中微喜,想,若父亲肯示弱,八郎也不会驳他的面子,若是?此刻去叫,必然是?会来的。


    他的弟弟,他心里最是?清楚,若是?能与父母好?好?相处,他又何必叛逆地常日争吵受罚呢?


    但他又转念一想,杨简确实?辛苦,便想着算了,等?下回他告诉他父亲的心意?,再组一局对饮,也是?一样?的。


    杨籍露出了明显的开心之色,道?:“那等?过些时候,天气暖和起来了,春天园子里花都开了,我们找个好?日子,叫上八郎一起。”


    杨宏看着这孩子温暖干净的眉眼,安静地望了他半晌,问道?:“孩子,你不怕吗?”


    杨籍知道?父亲在问什么。


    他只是?对做官没?兴趣,不是?全然对朝局和自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回答道?:“父亲,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杨宏追问道?:“那若是?,这道?坎过不去呢?”


    杨籍依旧道?:“那我们一家人,依旧还是?在一起的。”


    他的口吻里始终含着明亮的希冀之色,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能轻易地熨帖住杨宏一颗已经苍凉而?冰冷的心。


    杨宏的眼底,难得地浮起一股温热的暖意?。


    他余光里瞥见老仆端酒过来,借着放下茶杯的机会,抬手按了按眼睛,含糊道?:“酒来了,喝酒罢……”


    杨籍是?杨家最细心又贴心的孩子,看见了父亲拭泪的动作,理解父亲在官场浮沉半生之后回到?家的这一点脆弱,并且懂得不去戳破和打扰。


    老仆退下,他为杨宏斟酒。


    “等?天气暖和些,我上街去,再给父亲买几条鱼,放进池子里。到?时候池子里红白锦簇的,父亲每日赏鱼看鸟,也能轻松些。”


    杨宏哼了一声,道?:“还是?免了罢。你们两?个把我的鱼都吃干净了,往里头放多少,也是?进了你们俩的肚子。”


    杨籍便笑道?:“那正好?,八郎好?手艺,到?时候让他做给父亲也尝尝。”


    杨宏瞥他道?:“你吃了不少,怎么不记得给我尝尝?”


    杨籍垂首,尴尬一笑,没?接话。


    吃了父亲的鱼,还要拿来给父亲,岂不是?找骂吗?


    杨宏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怕我骂你?除了你那一桩婚事,我何时又真的骂过你了?”


    杨籍听见婚事,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婚事……是?我犯倔了,可是?父亲,我也不后悔的。”


    杨宏道?:“我知你喜欢她,亦知她心思不纯。不肯同意?,不是?怕家中如何,是?怕你二人将来成了怨偶,你可明白?”


    杨籍点头,道?:“我都明白。父亲,我只是?不想后悔。”


    他已然知道?原之琼的结局了,除却当初听说时失神了一段日子,如今早已能够平静地提起。


    “我大约也明白她不安现状,只是?觉得这一条错路,我若见着能拉一把,总不能袖手看着。到?如今,挽回不得,我也不强求的。”


    他笑一笑,道?:“将来,我的婚事,还要请父亲母亲,帮我多掌眼的。”


    他有心宽慰父亲,字字句句是?将来,落入耳中,听得杨宏长?叹一声。


    杨宏拿起酒杯,道?:“好?,好?……”


    杨籍以为这便是?回应了,恭敬地手执酒杯,微低半分,与杨宏的杯轻轻一碰,而?后仰首饮了下去。


    杨宏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这才将酒喝了,将酒杯放在桌案上,伸手向杨籍道?:“我的儿——”


    杨籍本欲为二人斟酒,倾身之时,手却突然一抖,酒壶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识便对杨宏说了抱歉,而?后便要去执壶,可是?僵硬的手却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个身体毫无支撑地倒向一边,将整个酒壶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坠去。


    杨宏起身扶了一把,将他揽进自己怀里。


    “父亲……”


    杨籍有些无措地唤他,一张口,立刻便有鲜血喷了出来,一时溅得满身满脸,连杨宏的脸上,都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几点血迹。


    杨籍眼中分明是?有些迟来的害怕了,泪意?也涌了上来,口中不住唤着“父亲”。


    但杨宏只是?抱住了他。


    杨宏没?有叫人前来,只是?将他揽着,低头用慈爱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杨籍脸上的恐惧、不解还有痛苦交杂的表情,终究还是?看得杨宏不忍了。他终归还是?错开了目光,只轻轻拍着杨籍的脸,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带落三分薄雪,杨宏感到?自己怀中的孩子渐渐不再动弹。


    他一双老眼中的泪,终究还是?缓缓落了下来。那沉闷而?悲凉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盘桓不去。


    他杨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儿子个个优秀能干,女儿尽是?聪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长?女出嫁后即难产身亡,一个也没?能留在身边,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儿子。


    他用心地教养着这三个儿子。长?子果然成为了上京世家人人称羡的郎君,满京的长?子继承人,在同样?的年纪里,没?有一个能比杨策更加优秀,没?有一个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给了这个长?子,等?待着他将杨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着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愿。


    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读过太多书、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终究还是?被杨家压垮。他的道?不与道?同,理想与现实?也相差太远。


    与其说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终选择了死亡,不如说,是?他这个父亲,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寻了正确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锋芒更甚,聪慧更甚,走着家族与前辈们铺好?的路,本来可以与收成的长?子相辅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这个儿子也被他毁了。


    他在祠堂打断了棍棒,打断了幼子的腿骨,打断了他半生的心意?与理想,也打断了他的昭昭前路。


    从此后,他与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劳无功的较劲。他要逼他认错,逼他回头,逼他回到?正确的路上,却只能逼得他越走越远。


    于是?,他就只剩下了杨籍。


    这个儿子不够出挑,但却足够乖巧,只有他从小就听话地守在父母身边,像一只怯懦的雏鸟,不向外飞,只肯留在父母温暖的羽翼。


    所以所有脱离了严格话语的甜溺爱意?,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杨籍的头上。


    杨宏有最寄予期望的儿子,有最盼望成才的儿子,却只有一个作为父亲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杨籍。


    而?现在,这个最爱的儿子,就躺在他的怀里。


    杨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痛意?,那个最可爱的小女儿夭折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冬,他抱着小小的一个女儿,拿自己的大氅裹住她,也没?能让她冰冷的体温重新?变得温热。


    当初的痛已经去得太久了,他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二十年以后,他又要这样?再重新?感受一遍。


    只是?这一次,是?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杨宏非常清楚杨家没?有以后了。他的小儿子铁了心地要追求真相,哪怕把整个杨家拉下水也在所不惜。他从前管不住杨简,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他。


    杨简早已走到?了太远的地方,杨宏叫不回他,救不回杨家,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这一件。


    他要把自己最爱的孩子送走。


    杨籍虽懦弱,却绝对不肯丢下自己的家人,将来杨家人难逃一死,他必然愿意?与家人同赴死局。


    可到?了那时候,他难道?要叫自己家已经嫁出去的那几个女孩,来为家人收尸捡头,来为戴罪的家人送葬埋土吗?


    他亲眼造成谢家的一切,总不能再叫自家的孩子,再走上这么一条路。


    杨宏泪流满面,蹒跚地抱着冰冷的杨籍,想要站起,却再也无力站起。他踉跄一步,抱着自己的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冰天雪地。


    第 102 章


    谢惜在那个僻静的小院子里看过了几回冬雪, 才等到有内监前来,请她?前去相见太子。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整理?了衣衫, 跟随内监一道?, 走出院子。


    这并不是谢惜头一回见太子。


    当日她随宋既明回到上京之时, 宋既明坚持她?是此案关键, 没有让任何人带走她?,而是直接入宫向今上请命,之后?谢惜便直接被太子手下的人带到了东宫去。


    当时, 她?没见到今上,但却直接面见了太子。


    太子虽一派由?内而生的威严之色, 大?抵因为谢家有冤的说法一时横行, 所以面对她?时态度尚算得温和。


    待简单问过她?情况, 又收下了谢惜呈交的证据,便让内监带她?安置,而后?安排了手下处理?此事的官员,继续与她?对接。


    至今日, 是第?二回。


    谢惜心里大?约也能想得明白。她?在这案中自始至终不被传召,无非是因为天家早已有了决断。他们想要铲除端王,想要解决势盛的世家,如今有了个绝妙的时机, 便正好一起处理?。


    至于她?,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元素。


    现?实也的确如此。此案结果落定?,与今上商议过后?, 由?中书?字斟句酌地拟好旨意, 而后?全然按照流程走了下去。


    只是今日,谢惜并没有见到太子。


    她?被带到一处偏殿, 太子手下那位当日来问她?情况的官员正在其中等候,见到她?后?,二人客气地见过礼,他便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张纸,递给谢惜去看。


    那张纸上,是和颁布的旨意一样的内容。


    一出大?案,千百人的性命,浓缩在这白纸黑字,轻易寥落,平淡得毫无感?情,激不起一点水花。


    ……朕以杨氏昔年辅弼之功,推心置腹,引为臂膀,位高公卿,都督戎机,文武两?寄,巨细并关,不意人心易换,难得始终。杨氏里通外敌,泄露海防,欲伤我赤子;蛊惑亲王,窥伺金瓯……


    ……端王褫夺爵位,废为庶人;杨宏抄没家产,夷三族。王公朝士,当以兹为念,各效忠贞。若有朋党比周,辄生异议,朕必不容。


    那官员估摸着她?看完,问她?,如此结果,可算满意?


    谢惜看完,不算得十分意外,但看到那句“夷三族”,还是呼吸凝滞了一瞬,耳边好像瞬间失了所有声响。


    直到官员唤她?,她?方强自回过心神,没有过多再?问有关杨家与端王的问题,只是问道?:“民女斗胆问大?人一句,那谢家呢?”


    这道?旨意面面俱到,唯独少了有关谢家的字眼。


    官员问道?:“依你的想法,希望我们如何安排谢家?”


    他的用词非常居中,既非“处置”,也非“安置”,一个听不出喜恶好坏的“安排”,让谢惜心中非常没底。


    谢惜脑中飞快忖度一番,而后?诚恳道?:“谢家除民女外,已无后?嗣于世。而民女一女子,亦无可用之能。民女不求光复谢家当年门楣,只求恢复谢家名誉,容民女将家人遗骨重迁一处宁静之处,莫再?于乱葬岗上不得安生。但完此愿,民女愿隐姓埋名,为家人守墓,再?不入世。”


    她?是绝然不能为谢家要求太多的。她?的存在,已经是今上犯错的证明,如果她?还要大?张旗鼓地重振谢家的声名,那么和犯上找死没什么区别。


    但她?也并不希望再?重回过去。如今只要死去的家人们可以恢复清名,不再?是戴罪之臣,而活着的家人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那官员仿佛是已经猜到她?的请求了,面上并不惊讶,只是道?:“谢姑娘,这事是不成?的。”


    他虽温和地微笑着,但拒绝的话语却透露着坚定?。


    谢惜拢在袖中的手指微紧。她?兀自定?了定?心神,道?:“民女可否斗胆问一句理?由?。”


    官员道?“可以”,伸手指向一旁桌案上的一沓文书?,向谢惜示意道?:“谢姑娘,你看过这些,便会明白了。”


    谢惜不解这理?由?为何如此麻烦,但还是站到桌前,伸手翻开了那些纸张。


    纸张已有些年头,是当年办谢家案子时留下的卷宗。除了一些整理?好的经过文书?以外,还附有当初证明谢家通敌的罪证。


    那上面说,东境军中本为谢家一言堂,但由?于渐渐朝中调派,掺杂进许多别家将领,并隐隐要取代?谢家人在高位将领的位置,所以谢家为保证自家人在军中的话语权,而暗生了不臣之心。


    他们与海寇私自相通,达成?盟约:海寇只不时来袭,犯而不攻,而谢家亦追而不打,表面防御。甚至于,他们为求真实,还约定?好,小战之后?便作大?战,双方为求最低损失,由?谢家告知对方一切的作战方式和部分海防情况。


    谢惜看得荒谬,连连摇头。这分明就是杨家在做的事情,当年却居然这样全然地推给了谢家。


    她?放下文书?,又去拿那些证据。她?一张一张看,眼中的荒唐之色愈发浓烈。


    那官员袖手站在一旁,神色并不急迫,也不开口催促,只等到她?看完所有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方抬眼看向她?。


    谢惜的脑中一片混沌。


    官员并不讶于她?的失态,安静地等待她?缓过神来。


    谢惜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书?信,其上是统帅谢添与海寇来往商量假战的具体内容,除却是他亲笔以外,最后?还落了私章印信。字字句句,俱是通敌实情,千般万般地抵赖不得。


    谢惜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强自压下心头的震颤,问道?:“若是假的呢?民女的二叔身为统帅,身边的部下不少,更有杨家的反贼在侧。如果这封信,是有心之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偷用了他的私章,伪造了他通敌的证据呢?”


    官员答道?:“这次审问杨家人,他们已经供认不讳。杨家的部分将领借假战向海寇敛财,之后?因价格没谈拢,和海寇起了争执,随后?发现?那些海寇做两?头交易,还与谢家人有着联系。再?加之那段时间,供给海寇的大?箭也断了来源,他们为了防止海寇彻底投向谢家,说出他们的勾当,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借此事来控告谢家。”


    他微顿片刻,等谢惜反应了一下,才继续道?:“自然,这些供词全部有证据佐证,不曾有假。除此之外,谢添死前,已经承认了这些,亲笔写了认罪书?。他的那些姓谢的亲信,也一一证实,每句话都有证据佐证。谢姑娘,后?面这些,你是看过了的。”


    是,她?亲眼看过,都在这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二叔谢添,是朝中有名的儒将,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虽然常年不在上京,谢惜也与他见得不多,但他手写的大?字一直挂在谢家一处厅堂。


    谢惜等小辈幼年习字,常对着谢添那一幅字,甚至还临过谢添写的一本诗集。所以她?对于谢添的字迹,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熟悉。


    一个人写字,可以刻意改变字体,但用笔的痕迹,是难以轻易改变的。


    就是因为这样,谢惜才如此难以接受。


    因为她?无法否认,手中这张明明白白写着通敌内容的信件,的的确确就是谢添的字迹。


    所以,这就是她?所求的原因。


    不恢复谢家的名誉,是因为谢家本就有罪。杨家诚然不是什么举报反贼守护国境的功臣,但谢家也不是什么被无辜冤枉牵连的清白之臣。


    这封信,应当原本要交给那些和东境军交战多年的海寇,但却被心怀鬼胎的杨家人不知如何截了下来,而后?作为了指证谢家的证据。


    这里的所有,不是全部定?案的文书?,但实际上,只是她?如今看到的部分,就足以证明谢添是真的做了这些事了。


    杨家人当初为了迅速摆脱自己的困境,需要用最快的手段扳倒谢家,没有什么是比谢家真实的罪行而更快更准更狠的办法了。


    就因为真实,所以逃无可逃,辩无可辩。


    官员打量她?神色,见她?长久沉默,不再?开口,便知她?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一时尚无法扭转心态。


    他换了一种宽慰的语气,道?:“谢姑娘,当初你逃了一死,按理?说,这次是要一并处置的。但今上念你在此案有功,开恩许你免死,放你离开。谢姑娘,你是明理?之人,既留得一命,便莫再?多言了。如你接受,我便如此回过殿下。”


    谢惜明白这句话未尽的言下之意。


    她?若识相,便该接受这个结果,保自己一条小命,不要再?自不量力?地强求更多。否则她?身在此处,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死于当场。


    即便她?强求,其实也什么都要不回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官员又劝道?:“谢姑娘,你尚年轻,日子还长着。以后?离开上京,去找你的朋友们,余生好好过,无谓在此事上丢却性命。”


    这次,谢惜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坦然地望着谢惜,却并没有多言。


    去找你的朋友们。


    所以,他们是知道?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在,甚至于,知道?就是谢愉。


    谢愉是杨家妇,当初免于一死,如今又杳无音讯,是很容易被联想到的。


    但他们没有提谢愉的名字,就是在变相地提醒谢惜。若她?闭口,那她?们都有活路,若她?拼命,那她?身后?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谢惜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她?自己可以拼命,但是她?的姐姐、她?的侄儿,无谓再?为已死的家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低下头,沉声道?:“我接受。”


    第 103 章


    在谢惜做出回答之?后, 官员请她稍待,而后自己出去面见太子。


    此处离太?子书房不远,也许他正等着这边的回话。不过多时, 便有一内监入内, 同谢惜道:“传殿下一句话, ‘多谢姑娘配合此案’。谢姑娘, 您可?以离开?了?,这边请。”


    谢惜不能确定这位太子究竟在想什么?,确认着多问了?一句道:“离开??”


    内监道:“是, 马车已经备好,姑娘可以走了。”


    谢惜跟着内监出去, 一路都在警惕戒备。她想自己若是上位者, 遇到一个罪臣之?后, 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翻案与复仇,必然是要将来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总不能?听对方几句乖巧的回答,就真的这么?放了?罢?


    他真的相信吗?


    谢惜一路安然无恙地走到马车旁, 内侍立于一旁道:“小的就送姑娘到这里,姑娘请上车。”


    谢惜依然不大相信,同内监回礼后,将信将疑踩上脚凳, 掀开?车帘的时候, 看到祝含之?坐在里面,对着她轻轻一笑?, 用纤细的手指比在唇边, 示意她噤声。


    难怪一路都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谢惜微顿一下,而后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登上了?马车。


    祝含之?也不着急与她搭话,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听见出了?东宫的动静,祝含之?方开?口寒暄道:“你在里面如何?”


    谢惜道“还好”,问道:“祝当?家怎么?来了??”


    祝含之?笑?道:“来给太?子办事,叫他试试忠心。”


    她生意能?做这么?好,一贯是有攀附太?子的功劳,既然平白得了?好处,自然要听太?子的安排。


    谢惜先前一直用繁记的身份活动,这次捅出这么?大一桩事,太?子难免要过问祝含之?,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私心,帮了?谢惜。


    谢惜问道:“太?子为难祝当?家了??”


    祝含之?说?“没有”,轻松道:“我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凡有相关,皆说?被你哄骗,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一贯狡猾,自然不沾脏水。横竖她遇到谢惜的时候,谢惜已经自己设法摆脱了?官奴的身份,她只要全推到谢惜身边,说?自己被人瞒着,也并没有什么?漏洞。


    谢惜对她的回答没什么?意外,便道:“那就是他要你来处理我。”


    一来考验了?祝含之?,二来处理了?谢惜,正好是一箭双雕。


    祝含之?见她猜出自己来意,也不避讳,道:“也算不上处理。太?子给你留了?两条路,要你自己选。”


    谢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在东宫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肯信,如何都没用。”


    祝含之?倒是不大在乎,回答道:“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多了?,总会信以为真的。”


    她这句话听着颇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似的,谢惜心下浮出些微微的奇怪。


    她抬眼看向祝含之?,祝含之?没有继续这句话,只是道:“我猜你在东宫,耳目闭塞,应当?不大清楚如今的情况罢?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惜问道:“这也是太?子的安排?”


    祝含之?笑?道:“不是,这可?以算作是你我私交另得的。”


    私交。这词也是奇怪,她们?两个人各怀心思,二人每每有所言,都为自己有所图,谈何私交?


    祝含之?解释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财,端王把晋州的经济搞得一团乱,阻了?我的财路,而你弄倒了?端王,叫我又得了?便宜,我自然是心怀感谢的。你就当?做,是我谢你的。”


    于是谢惜问道:“端王与杨家如何了??”


    圣旨的确已经下了?,但何时处置,处置到何种进度,她一点都不知道。


    祝含之?答她道:“端王自然是活不成?了?。旨意上虽没明说?,但今上除他之?意已决,待过了?这关口,便该赐他鸩酒了?。至于杨家的人,已经从?府上押进狱中,处斩之?日就在这两天。”


    谢惜听得眉心微皱,问道:“处斩之?前,我能?否见杨简一回?”


    东宫不欲她多惹麻烦,恐怕不会同意她与杨简见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许可?以实现?。


    祝含之?就知道她要说?这个,道:“不必着急相见。杨家虽然连孩子都没放过,但杨简却留了?一条命。他是今上身边一直在用的人,和杨家的事没什么?联系,此次拿下端王、检举杨家,他都是有功的。所以今上网开?一面,只判了?流放,打发他去北关做苦役了?。”


    谢惜听到这话,反应了?半晌,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来来回回地翻覆不定。


    她纠结了?许久,最后也只是问道:“他已经走了??”


    祝含之?摇头道:“没走。他请命收了?家人尸骨再走,已经获准了?。”


    谢惜眼底浮出些痛色。


    她在滨州的时候,听谢愉说?过,当?初四姐姐前去为家人收尸之?前给谢愉写过一封信,如她所言,并无寻死之?意。可?是在那之?后,她还是情绪崩溃,直接赴死。


    她的家人们?并不无辜,却也不全然有罪,她无法为家人辩驳,也无法原谅杨家,她救不了?无辜的四姐,又将杨简也推到了?这步。


    她每一步都是错,却什么?也做不了?。


    祝含之?看她表情,伸手拍了?拍她手臂,道:“我不建议你去见杨简。你不知道杨家的情况,在下狱之?前,杨家已经办了?几回丧事了?——他家长子杨策,写过认罪书后自刎了?;七子杨籍,被杨宏一杯毒酒送走了?。这些丧事都是杨简去办的。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人心易摧。”


    递交罪证从?而间接害死自己的家人是一回事,亲自见证家人的死亡再去一个一个地收敛尸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祝含之?未尽的话已经非常清晰——没有人可?以要求对方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依旧用从?前的爱意面对自己。


    杨简从?前说?得再好听,那都是杨家没出事的时候。


    谢惜没有见过此刻的他,所以无法知道,他当?日所言,所谓“不想分开?”,到了?如今,究竟有没有后悔。


    祝含之?估摸着时间,将窗帘掀起一个小缝,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道:“快到了?。太?子给你这两个选择,和杨简也有些关系,要听吗?”


    谢惜抬眼,问道:“是什么??”


    祝含之?道:“他是网开?一面的罪臣,你是复仇不成?的罪臣之?女?,你们?二人又有前缘。太?子自然会怀疑你二人是否会私下勾连,来日再生波澜。若是你非要去见,我为自证清白忠心,不会让你活着走下这辆马车。”


    她口吻平淡而强硬,让谢惜无法质疑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繁记一路发展如此顺畅,全靠祝含之?在背后扫清障碍。当?初她明知道原之?琼心怀不轨,却依然帮她准备了?致命的马具。既然她连皇亲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杀一个谢惜,更是不在话下。


    谢惜问道:“第二个呢?”


    祝含之?语气放缓了?些,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个包裹,道:“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新的身份,你可?以拿走,离开?上京,抛却旧事与谢惜的过去,自然将来可?以安生。”


    其实这是和在东宫一样的考验。太?子要考验祝含之?的忠心,考验她是否还能?为己所用;也要考验谢惜的真心,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接受了?这一切的安排。


    谢惜看了?那包裹一眼,没有动。


    祝含之?看着谢惜,收了?由?来散漫的笑?意,难得露出三分正色。


    她们?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祝含之?干脆地拿起了?那个包裹,直接塞到了?谢惜怀中,同时身子迅速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何必在此刻莽撞?拿着东西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还能?管你?”


    她复又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看着她挑了?挑眉,脚底下还踢了?踢谢惜的鞋尖,提醒她好好考虑。


    谢惜有些无奈。她既然在东宫答应了?太?子,不至于出来了?又要鲁莽行动,反倒是祝含之?压低声音同她说?的这些话,当?真是一身反骨,几乎就差明着说?,让她走了?再去搞事。


    谢惜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祝含之?道:“你问。”


    谢惜问道:“杨三郎呢?”


    祝含之?扬了?扬眉,有些不期然她问出这句,但是回答她道:“死了?。前些日子杨家点人头少了?杨三郎,去盘问了?杨家人,最后还是杨符说?的。官兵去找了?杨符所说?的地方,的确挖出了?杨三郎的尸首。听闻他手臂有伤,骨头上都一一比对过,已经证实了?。”


    谢惜想着远在滨州的谢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追问道:“只有杨三郎,没有*七*七*整*理别人?”


    祝含之?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听说?他的夫人,是你的姐姐。你是要找你的姐姐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找到了?杨三郎。”


    谢惜看着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孩子。


    所以,谢愉生下的那个孩子,此刻虽然下落不明,但却尚有活着的可?能?。


    祝含之?这个回答有让她不要再追问的意思,谢惜没有再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她抿一抿唇,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不识相,岂不是太?没趣儿了?吗?祝当?家请他放心就是。”


    祝含之?笑?意愈深。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笑?,祝含之?伸出手,示意她伸手,而后在她手上写了?三个字:拂云观。


    城外拂云观,杨符修道之?处。


    谢惜为确认,用口型又说?了?一遍:“拂云观?”


    祝含之?点头。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道:“祝当?家,到了?。”


    祝含之?应了?一声,对谢惜道:“姑娘既然选好了?,便下车罢。外面有马,姑娘此去,一路保重,我就送到这里。”


    谢惜说?“多谢”,又说?“保重”,而后将包袱挎上肩头,掀开?马车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车内,听见马蹄声哒哒远去的声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气,心想她一贯与人为善,这回又是送钱送马、又是递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过了?谢惜。


    至于等谢惜出了?上京,杨简去了?北关,那之?后会如何,可?就与她不相关了?。


    马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扬起,祝含之?抬眼,看见蹲在车前打帘望向自己的蓝衣青年,笑?嘻嘻地问自己道:“坐在车里不说?话,又盘算什么?黑点子呢?”


    祝含之?瞧见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终于落进眼底。


    她问他道:“太?子借谢惜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笔银子,好好弥补我一下?”


    第 104 章


    谢惜出城以后, 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 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 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 只是十分?安静, 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 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 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 他?是世外之人?, 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 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 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 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 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 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 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谢惜连忙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亲当年离开,是因为处境危险,认为将你留给父亲,才能更好保护你。你父亲同?样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留给你叔叔……就是你师父。”


    她声?音里也有些哽咽了,继续解释道:“你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放不下你的,这次姨母来上京,也是得了叮嘱,要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闻,没有不喜欢你。”


    照闻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谢惜点?头道:“真的。”


    她问照闻道:“照闻愿不愿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亲呢?”


    照闻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师伯吗?”


    他?这句话顿了一下,谢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如果那边不好,可不可以回来。


    但他?没有看?到过,所以也就没有说不好。


    谢惜承诺道:“可以。姨母带照闻去找母亲,如果母亲对?照闻不好,或者照闻生活得不开心,就来告诉姨母,姨母带着照闻回来。”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钩,笑道:“说到做到。”


    这回照闻也笑了,和她主动拉钩,还凑上来抱住了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着谢惜,让她无可遏制地落下泪来。


    “好孩子,我们走罢。”


    谢惜拍拍照闻的背,照闻看?见她眼?角泪痕,主动帮她擦掉,让她莫哭。谢惜点?着头说“好”,站起身?来,照闻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师伯!师伯!我姨母来接我啦!”


    谢惜带着照闻和道长辞行,离开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备心,总觉得太子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也许路上还有后手。她一个人?就算了,但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所以有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难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时常觉得委屈了照闻。


    但照闻却十分?贴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听话地安慰谢惜,吃饭睡觉从来都不忘招呼谢惜好好休息,听得谢惜心中?暖意横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后,即便连跳脱活泼的照闻,也难免露出些疲惫之色,晚上休息时,阖眼?就睡得香沉。


    谢惜开始思?索,冒险带照闻去镇上找一处好的客栈,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规划和打?算,抱着照闻上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达落脚的小镇之前,驾马走了小路。


    可这段小路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听到有十几?人?纵马迎面而来的声?音。


    谢惜拧着眉,心想她带着一个孩子,绝不能和人?正面对?上,便抱着照闻下马,将马藏到一边,自己带着照闻去另一边藏起来。


    照闻也知道一路危险,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静。


    不多时,那一路人?声?音渐进。


    谢惜挡在照闻身?前,手中?已经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条小路,做好可能要对?面遇上的最坏打?算。


    然后她看?见了那队伍最先那人?。


    谢惜笑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她回头拍了拍照闻的脸颊,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开遮掩身?形的杂草,站了起来。


    照闻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谢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条小路上的来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们在这儿!”


    她的家人?,来接她了——


    谢愉是专程来接谢惜的。


    自打?她发现薛峰青放走了谢惜之后,便与他?吵了一架,日日对?他?没有好脸。诚然她理解他?想要护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还是不能原谅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谢惜已经上京,她不能再去搅局,只能全力配合,运作在东境军中?的旧部,尽量为她找到更多证据。


    这一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谢愉日日打?听着上京的消息,最后干脆往上京来。


    她不能离上京太近,便选了个便利又僻静的地方先暂时藏身?。待听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赶紧带人?去上京接谢惜。


    诚然明面上虽然没有处置谢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斩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谢惜灭口。


    今日也是巧,正让她半路上接到了谢惜。


    薛峰青当日放走谢惜,也是在和谢惜商量之后,基于大局考虑所作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但如今看?到谢惜,还是放下一口气,又向她赔罪。


    谢惜自然不会责怪他?。


    三人?许久不见,只消三言两语,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寒暄。


    谢愉仍旧记得此处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拉着谢惜要走,而后就看?见了藏在她身?后的小照闻。


    她怔在当场。


    当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虽然坐完了月子,却没怎么肯看?她的孩子,唯独记得他?长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觉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觉得此生与他?缘尽,想来再无相见的一日。所以见到谢惜之后,她也没有提过。


    她以为谢惜是不知道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见了那孩子怯怯探头的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谢惜看?见她怔住,而后慢慢走过来,便蹲下身?子揽住照闻,道:“照闻,这就是母亲。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来接我们了。”


    照闻到底心中?还是有忐忑的,拉着谢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谢愉。


    谢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道:“照闻?”


    谢惜还以为谢愉是听见了自己对?照闻的称呼,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心下也没多做在意,只是抱紧了照闻,鼓励他?伸出手去。


    照闻听见谢愉唤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双手掌,回头看?了一眼?谢惜,而后扑过去抱住了谢愉,终于没有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谢愉的眼?泪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怀抱,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她爱慕了一生的杨三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只留下了他?们这唯一的骨肉。


    他?不会再回来了——


    照闻很黏谢愉。


    从母子俩相见开始,那种血脉相连的神?奇氛围便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照闻扭头就丢下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过的最喜欢的小姨,而后日日夜夜都要和谢愉一起。


    谢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纵容地把?照闻带在了身?边,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谢惜有意驱散悲意,时常笑着打?趣他?们。照闻嘴上哄着她,说最喜欢小姨,但人?还是缩在谢愉的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顺利回到了滨州之邻的徐州。


    谢愉已经放弃了在滨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里,是为了方便和东境军联系,但如今尘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断了滨州的线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开辟生活之处。


    她没有带走别人?,只是带走了秦家两兄弟。


    秦家两个孩子,知道谢愉与自己父母关系匪浅,一向是叫谢愉“姑姑”。这回谢愉要走,他?们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谢愉离开。


    谢愉在徐州开了个小酒楼维持生计,这几?日她出门在外,一直是两个孩子和她几?个部下一起,在酒楼中?接待生意的。


    两兄弟很快接纳了照闻,听说他?是谢愉的儿子,也没有多问什么,没一会儿就一起跑到后院儿去玩儿了。


    再之后,照闻入了户籍,跟了谢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闻。


    照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从此后叫作甄照闻的生活。倒是谢惜有些奇怪怎么不改名,观察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愉每次招手叫照闻时,看?着照闻的眼?神?里,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爱意。


    谢惜了悟——


    照闻这个名字,八成是与杨三郎有关的。


    既有关,她就不便多言了——


    在安定下来之前,谢惜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闻某一天避开了别人?,悄悄地来找她,跟她说了一个地方。


    谢惜记住了,想着距离不远,只给谢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这一程来回不过两日,很快谢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从前的滨州富裕广大,但却胜在平静宁和。谢惜自打?回来以后,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楼前头。


    她除了算账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个孩子读书习武,看?看?谢愉做起生意雷厉风行但面对?几?个孩子无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锯嘴葫芦一样盯着谢愉,只做不说。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戏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里,谢愉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无可忍地盯了谢惜许多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谢惜怀里那只盘得正舒服的狸花猫抱起来,而后对?谢惜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惜正在门口躺椅上晒太阳抱猫,惬意得不行,这一下热源没了,她坐起身?拢了拢外套,问道:“走哪儿去?”


    谢愉坐在她旁边,道:“你可别想着瞒我,我知道杨简没死?。”


    谢惜沉默。


    谢愉道:“家里的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多求别的。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来好好把?几?个孩子带大,那就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谢惜玩笑道:“我在这儿又不白住,不是还帮姐姐这么多忙吗?就因为今日偷懒晒了个太阳,你就要来赶我走?”


    谢愉白她一眼?,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个什么结果,只是全了你现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来。”


    她非常豁达地说:“横竖家在这里,岂能叫你没个去处?”


    谢愉此言戳中?了谢惜多日里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绪。谢惜低着头,道:“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没指望还能和他?怎么样。这话听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抬头与谢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来。”


    谢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断,就没这么长的一段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道:“去罢,和孩子打?个招呼再走。”


    谢惜点?点?头。她自然不会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与人?道别,是她学会的一大课题。


    好好道别,将来才能好好地相见。


    谢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谢愉帮她备好了马匹和食水,孩子们叮嘱她一路小心。谢惜和这个温馨的小酒楼道别,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关向南,有一处城池,是当年朝廷出资兴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驻关的兵士家眷。谢愉一路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讶然地嚯了一声?。正纳罕这极北之地,怎么也能有这样繁华的城池,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繁记的铺子——


    这祝含之是真的爱钱,为了赚钱,铺子都开到这地方来了。


    既然有繁记的客栈,谢惜便想也没想住了进去。她估摸着凭祝含之那样挑剔的品味,店铺也一定不会差,事实果然如此。


    谢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过驱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北关做苦役的人?都在哪里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虽普通,倒也算好,便问她打?听那些做什么。


    谢惜笑道:“我有个小舅舅,在这边做个小吏,听说是管苦役的。我是来寻亲的,却不知怎么找,才来向小二哥打?听。”


    小二打?消了顾虑,给她说了个位置,道:“姑娘来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来了,如今暖和起来,他?们才又搬出去了。不过姑娘顺着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们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难找。”


    谢惜笑吟吟谢过了,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便牵着马出了城,顺着小二说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遥遥见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简陋,约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约没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荡荡的。


    谢惜下了马,小步往那边走,探头打?量着。这地方没人?看?守,倒是方便进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再做打?听。


    正要迈步,忽听背后有个防备的声?音喝道:“站住!谁啊?”


    谢惜立定,回过头去,将风帽的毛边掖了掖,寻思?这人?来得正好,正方便她打?听。


    结果这回头抬眼?一看?,正正愣在当场。


    对?面那个,不是茂文又是谁?


    茂文肩上还扛着好几?块木板,手里也拎着东西,看?清了她的脸后,脸上浮现了清晰的惊讶之色。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后,谢惜正要迈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跑了。


    谢惜拧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他?大约是觉得,她把?杨简害到了这里,所以忙不迭地要去提醒杨简。


    谢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她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杨简再走,若是没看?到,实在有点?亏。


    她一边牵着马向那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


    见一眼?就走,就一眼?。


    谢惜经过这一片有些苍凉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来得晚,这时节,南方早已春意闹人?,此处却还有积雪未消,也不知道杨简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这边做活,吃了什么苦头。


    想着想着,就走过一个拐角,遥遥看?见了一处大院子,也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


    谢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还是这个方向,打?算回头再找找。


    而后便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大步从那院子门口跑了出来。


    杨简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旧单衣,连外袍都没穿,两边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谢惜看?着就觉得眼?热,下意识想要迈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说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该走的。


    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是这一眼?,正和焦急地转过视线的杨简,正正地望到了一处。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间凝住了,整个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谢惜要扭头,立刻迈步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谢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没影了一样,喘着气道:“跑什么!”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传递到谢惜的皮肤上。


    谢惜的眼?泪“啪”得就落下来,下意识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头小声?哭道:“怎么这么冷啊?怎么不穿外衣?”


    她主动抓住了他?,杨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回握住谢惜的手,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微顿,怕凉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斗篷里。


    谢惜因为他?冷淡的放手,眼?泪又无声?地掉了两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杨简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要帮她擦,抬手才发现手是脏的,然后又要去撸袖子,结果袖子放下来,还是脏的。


    他?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了。


    “别哭。”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道:“这边风大,要吹坏了,我手是脏的,没法给你擦。”


    谢惜听到这句,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强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见杨简单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这么哭下去,他?还得一直这么冻着。


    谢惜硬生生忍住了,从怀里抽了帕子把?脸擦了,然后把?风帽拢紧,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杨简。


    她恶狠狠地道:“这个给你,我走了。”


    杨简接住了,没仔细看?,就见她转身?快速要上马。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她的马鞍,拦住了她的动作,问道:“去哪?”


    她的脸被风帽边缘的毛绒遮得严严实实,杨简此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打?算。


    谢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吗?”


    杨简执拗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惜低着头道:“茂文见了我就跑,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的……我只是想见你一眼?就走,没想要打?扰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杨简轻抒一口气,道:“还好我出来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赶紧回来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就是为了我来的,是不是?”


    谢惜点?点?头,看?见他?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这么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吗?”


    杨简哪肯这时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墙根听够了,觉得这时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过来,把?外套帽子一股脑扔给杨简,而后道:“主子先走罢,我们和常哥说过了,让你今日先走。”


    而后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时候,还不忘给谢惜招了招手。


    杨简也不多废话,两下把?衣服套好,从谢惜手中?接过缰绳,要带她走。


    他?手一时还是冷的,犹豫着没拉她,谢惜没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紧了手指。


    他?一路牵着她回到住处,将马栓好,而后带着她进了一个很小的屋子,面对?家徒四壁的景象,难得有些拘谨,只扯了一块毛皮放在木板床边,让她先坐。


    杨简关上门,在中?间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轻松道:“这房子小,他?们都去挤大通铺了,没人?要。我和茂文茂武,还有其他?几?个旧部下,一共七八个人?,不愿意和他?们挤,就一起住了这里。不过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练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走过来递给谢惜,道:“暖暖。”


    谢惜看?见他?窘迫的生活,没有接,而是站起身?来,拥抱住了他?。


    杨简沉默了。


    他?没有作反应,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叹道:“阿惜,我衣裳是脏的。”


    谢惜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杨简有些无奈,静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拥抱住了她,仿佛对?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湿润的:“阿惜,你一个冬天都没来,我有时候想,你要是一直不来,也好。”


    他?刚来的那些时候,睡不好觉,只要一闭眼?,当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学了一生忠心为国的道理,自己却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国之罪。他?想说自己所做所为并没有错,可是家人?们冰冷的尸身?和血液缠着他?,仿佛看?不惯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狱去拽。


    杨简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边同?他?说,坚持一下,谢姑娘不是答应了您要再相见吗?


    他?便有些迟钝地想:是了,他?约定了要再见,如果谢惜来了,他?不能让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没来。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时候又想,她若不来,其实也好。


    她不来,就不必看?到这样狼狈的一个杨简。


    起码在她心里,杨简永远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他?现在这样,又如何能像当初一样,不负责任地再强求。


    谢惜懂他?这话的含义,默默抱紧了他?。


    杨简笑了笑,又道:“但你来了。我能见你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说好的帕子你也给我做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见过了,就走罢。”


    谢惜听见这话,松开了手,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让我走,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简转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边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边道:“当初叫你来,实在是我太不负责任。如今的环境你也瞧见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们见过一回,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谢惜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在哪里过不好日子?”


    杨简顿了顿,擦干手,转回身?道:“照闻都和你说了?你去看?过了?”


    他?笑一笑,同?她道:“那正好,那些钱你都拿走,足够你将来生活了。若是以后见到合适的了……做嫁妆,也够。”


    谢惜气得要命,来时那些低落的情绪此刻全都被杨简三言两语激散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那钱多,那我买你够不够?官奴买卖,这我可懂了。反正你也是在这里做苦役的,给谁做不是做?”


    罪奴流放,要么是做苦工,要么发卖给人?做奴仆。杨简没想到她想到这里,居然想要买他?。


    杨简无奈道:“阿惜,我的名字和身?份特别,即便你想买,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我就只能在这里,否则,他?们不会放心。”


    哪怕只是为了如今难得活下来的那几?个旧部,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发生的那几?起要命的所谓“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如今他?们几?个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平安稳。


    他?叹道:“阿惜,别异想天开了。”


    他?看?着有些发昏的天色,走近了同?谢惜道:“过会儿他*七*七*整*理?们该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们工头家找那嫂子去,你今晚和她凑合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


    谢惜抿着唇,不答应也不动。


    杨简有些无奈,但没有由着她的性子,十分?强硬地拉着她走了出去,替她牵着马,一路去找常嫂子。


    去时,那位工头常哥也回来了。杨简笑着给夫妻俩打?了招呼,说明情况,只说谢惜是熟人?家的妹妹,不能不管。


    常嫂子面善,听了这话,便一口答应。那常哥约莫平日里也与杨简他?们相处得不错,此刻也没有为难,还借了杨简一匹马,让他?明日送她进了城再回来。


    杨简应了,看?了一眼?谢惜,转头走了出去。


    谢惜能对?杨简板着脸,但自然不能这样面对?善意待人?的常氏夫妇,于是一晚皆满口称谢地笑对?二人?,只是晚上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谢惜跟着常嫂子一起起身?,不多时,杨简便带了热水和食物,来接谢惜。


    谢惜依旧不理杨简,杨简也不在乎,一路半拖半拽地,居然真把?她一路带回了城中?。


    他?牵着她,直到住进了客栈,帮她检查了房间,才要离开。


    他?看?着扁着嘴站在一边不看?他?的谢惜,眼?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一点?眷恋又坚决的神?色,道:“阿惜,我走了,不和我说再见吗?”


    谢惜心道:谁要和你再见。


    杨简没等到回应,有些失望,但是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关上了房门,一个人?趁城门未关赶了出去。


    他?不能逗留。


    他?在北关的处境尴尬,常哥好心放他?出来,他?若不能及时回去,便是要对?方为难了——


    谢惜就住在了客栈里,没有再回去,但却拿了纸笔,给谢愉去了一封信。


    剩下的日子里,她上街到处闲逛打?听,精挑细选地看?中?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背街还有个不大的小院,十分?合她心意。


    原主人?要回乡,正急于出手,只给谢惜开了个低价。


    很快,薛峰青便带着几?个人?来了。


    谢惜迎接了他?,拉着他?去找那店铺的主人?,让薛峰青付钱。


    铺子定下,薛峰青与谢惜暂时还是回到客栈去住,他?有些无奈地和她闲聊道:“姑娘不信你是为了买铺子,怕你是遇到了事,接到信后,就忙着打?发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取钱,又怕一时转不成现银,让我多带了好几?张大额银票。结果你真是为了买铺子。”


    谢惜笑着将他?送来的银票都收了,而后道:“我没事骗她干什么,真是为了买铺子。我都想好了,这地方倒也繁华热闹,我做个小本生意,度日是不难的。”


    薛峰青知她没事,便放下心来,点?头道:“成。那我回去帮你准备准备,剩下的东西也尽快帮你转成银票,都留给你傍身?用。”


    谢惜点?头。


    薛峰青又道:“姑娘想到你也许是要留在这边,怕你一个人?不方便,叫我带了两个人?来。都是从前谢家的老人?了,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这些年也接触过做生意的事,都是能干的。你留着,自己人?,总是放心的,也让你姐姐放心。”


    谢惜要做生意,自然也是缺人?的,谢愉送了可信的人?来,她就欣然接受了。


    薛峰青一直帮谢惜处理铺面的事,等小店开业两天,他?确认没事,这才决定动身?返程。


    谢惜一路送他?离开,道:“还请薛大哥转告姐姐一句:我也不是一直要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累了,天气冷了,我还是要暂时关店,回去找她的。”


    薛峰青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回去转告姑娘,十一姑娘放心。”


    待送走了薛峰青,谢惜一路回到自己的铺子,安安静静地打?理起生意。


    她开的这铺子,杂七杂八,都卖的是些姑娘家用的东西,还兼之刺绣摆件和普通的绣活。北地到底不比上京气质精细,她卖的东西别致,又有绣活兜底,并不亏本。


    亏本也不怕,她如今资产颇丰,一辈子坐吃山空,照样能活得下去。


    谢惜没再去找过杨简,倒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丹宁。丹宁也没想到她在这里,两个人?惊讶地相对?片刻,谢惜请丹宁回了自己的铺子。


    丹宁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她如今过得好,难免哭了一场,而后方与她寒暄了近况。


    茂武不愿意她带着孩子在外头跟着他?们吃苦,托常嫂子帮忙,在这边给她找了个杂居的小院。茂武茂文在外边没有花钱的地方,就把?所有月钱给她,倒也够她的房费和生活。


    丹宁自己再出去接接碎活,日子也便过了下来。


    谢惜既然见到了她,自然不能让她再这么过了,便主动让她退了住处,带着孩子搬到自己的铺子里来。


    丹宁一开始还有些踟蹰,但谢惜提到了孩子,又说自己这里只有两个亲信,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丹宁便也答应了。


    如此,谢惜的日常,除了轻松地做些杂活以外,倒也有了可以说话的友人?。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她托人?买了一株海棠,就栽在院子后门边。树挪死?人?挪活,她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枝,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养活。


    但终归还是值得尝试。


    她一日看?多回,再愁眉苦脸地回来,看?得丹宁都有些发笑。


    后来她终于失了兴致,不再多看?,只觉得听天由命,不管了。


    说来好笑,偏就是这么不管了,那海棠仿佛得了自由一般,居然还真的冒出了新芽。


    某日谢惜抱着猫坐在前头店里,突然听见丹宁在后头叫她,欣喜道:“姑娘快来看?看?,海棠开花了。”


    这时节已经晚了,但北地寒冷,居然拖到了现在。谢惜心里也难免惊喜,忙不迭起身?往后院走去。


    丹宁走到廊下,笑着拍了拍她,转身?进屋,将这一院春色留给了她。


    门边的海棠伸着细腻娇红的花枝,无声?地宣告着又一春的静临。


    杨简就站在那海棠树下,眼?神?温柔地望向她。


    (全文完)


    番外:谢愉&杨箴


    多年以前, 上京城中最亮眼的一个世家女,不?是尚未长成的小女孩谢惜,而是谢家的六姑娘谢愉。


    她?在?闺中时, 便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 凡是自己有什么打算, 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一定要办成。


    在?家中的时候, 整个三房的院子都被她一个姑娘家理得?井井有条;在?外头的时候,又在?整个贵女圈子里说一不?二。


    就是在这样锋芒耀眼的时候,最明亮高?调的谢愉, 遇到了最温吞低调的杨箴。


    那是一次马球场上的相见。


    谢愉换骑装,几套头面来来回回挑了一遍, 直到选出?了今日最满意?的一身装扮, 这才不?疾不?徐往马球场上去。


    到的时候, 球赛已经开始了。


    谢愉也不?急着上场,坐在?一边和好友说话,打量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而后就看见了她?表兄与?杨箴打招呼。


    在?此之间?, 她?没怎么注意?过?杨箴,只隐约知道一个名字,此刻还是问了一句,才想起那是杨家的三郎杨箴。


    那个时候, 谢杨两家已经商量起了杨简和谢惜的事, 只是一直没落到明处。谢愉听家人说过?这事,此刻一听是杨家人, 难免就多打量了几眼?。


    杨简她?是知道的, 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惊人的出?挑, 这么一相比,这个已经长成的三郎,就有那么些不?够看了。


    谢愉混迹世家圈子这么久,仍旧对他不?了解,如今才去打听。


    这么一问才知道,杨箴并不?出?于大房,在?自己父母膝下也不?居长,性情自幼温和内敛,成就一向?平平寻常,的确不?算得?是十分出?挑的那一类郎君。


    砸在?世家优秀的公子哥儿里,还没银子砸进水里的声儿响。


    谢愉盯了许久,只看得?他不?怎么上场,大部分时间?拿着球杖和友人在?场边说话,偶尔上个半场,也并不?出?风头,不?进球只传球,对方赢了不?气馁,己方赢了不?狂妄,笑都笑得?平和低调。


    谢愉打从生下来,就习惯了无往不?胜,习惯了出?手必赢,瞧见了杨箴这样性情的男子,愈发觉得?稀奇。


    于是她?上了场。


    她?骑着高?头枣红大马,扛着球杖走到栏边,亲点杨箴上场。


    她?那傲气的模样,真像是个来找茬的恶棍。


    杨箴一旁站着谢愉的表兄,见自己表妹如此,有些尴尬,又心知杨箴无意?争夺,便张口?帮他说和。


    谢愉自然是不?肯的。


    杨箴一向?有分寸,总不?能让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从牵马来,走到了谢愉的对面。


    谢愉不?相信真有那么喜欢把功劳拱手送人、自己甘为绿叶的人,开局之后处处针对杨箴,凡是在?场的人,几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针对性的攻势。


    但场上的杨箴,只在?最开始时微微怔然,随后便平淡地接受了谢愉的挑衅。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一向?低调而稳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为了防着谢愉插手,非要虚晃一招抛给队友。


    他分明有着极厉害的本事,能叫谢愉在?场上吃瘪,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谢愉的心思,连最后的结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谢愉一方两分这样正刚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后都知道维系两家的脸面,不?至于叫谢愉在?场上出?丑。


    谢愉打了一场,打得?自己的脾气蹭蹭往上冒,但杨箴却一直淡淡,最后看着不?顾大局的谢愉毫无意?外地落败,这才转头同她?说了句话。


    那几乎是他们头一次说话,说的是一句“承让”。


    谢愉当时从各方面都非常不?爽,当场恶狠狠回他道:“杨三郎,你还能让我一辈子不?成?”


    三郎杨箴真就让了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谢愉想不?到之后的缘分,只觉得?今日骄傲孔雀一般来了这里,最后输得?却像个秃毛公鸡。


    她?黑着脸离开了马球场,表兄跟在?她?后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气。


    “那杨三郎不?是故意?针对你,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谢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吗?他针对我?难道不?是我在?针对他吗?”


    表兄:无语,吃饱了撑的,跑来劝她?。


    说来世间?缘分,大多逃不?开一个巧字。原本是始终碰不?着面的两个人,经过?了这一遭后,很快又偶然相见。


    谢愉去兵器铺子里去看自己定制了许久的长剑,她?本身就对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选中了这个技巧熟练的师傅铸剑,三天两头就要来看一回。


    结果这回过?来,往后院一走,正看见杨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两眼?,也不?上手去试,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后仆从带走。


    谢愉看着这一幕,眉心直接拧了起来。


    天杀的杨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么是赏剑?


    杨箴转过?身,看到廊下表情复杂的谢愉,仿佛是不?想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来这种地方,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但这一点讶异,很快就归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遥遥对她?拱手一礼,算作打过?招呼,而后便迈步要走。


    谢愉往回转了几步,正与?他赶到一处。她?拦住杨箴,问道:“你铸了剑,不?试过?就带走?”


    杨箴道:“我剑术不?精,试不?出?什么来。”


    世家大族的儿郎,多少都会学些剑术,即便试不?出?什么来,总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谢愉道:“剑是有灵的。你不?上心,剑便无心,怎么能练得?好?”


    她?语气十分认真,杨箴不?觉抬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见她?表情严肃,是真的对剑认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对待。


    但即便是这样跋扈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爱之物被人轻视的时候,也并没有口?出?恶言。


    杨箴心中对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缓和了神色,解释道:“这柄剑不?是我的,是带回去给我弟弟的礼物,趁不?趁手要他试过?才算。姑娘真言,我记得?了。”


    谢愉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所以只僵硬地说了句“也不?必非要记得?”,便转身离开,去看她?的剑了。


    第三回见,是谢添自东境军中回京述职,逗留一月后,重新返回东境。


    杨家那时已有人在?军中,谢家人前去送行的时候,杨家人也去了。杨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后头,结果抬头送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骑马走在?谢添之后的谢愉。


    时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装,谢愉穿着便于骑马的男装跟在?队伍里,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人前的明艳华然,整个人除了一张脸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头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还有点原来的模样。


    杨箴微怔,不?知道她?来送行,怎么走到了队伍中间?。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见了谢愉,便问道:“谢家的六娘子,怎么走到队伍里来了?”


    杨家从军的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战场的。”


    杨箴闻言瞥了谢愉一眼?,果然见到她?鞍侧别?着的长剑,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铺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们惊奇地讨论着谢愉这奇女子的行动,说谁家姑娘十四?岁上战场,偏偏谢愉从前就说过?自己想要做女将?军,他们只当玩笑,谁也不?相信。


    众人之中,唯有杨箴不?发一言。


    谢愉坐在?马上和谢添说话,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和杨箴对上。


    杨箴对着她?拱手,躬身一个缓慢的送礼。


    谢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来,对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


    这次一别?,再相见,已是一年多后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中银装素裹,美丽惊人。杨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门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门喝酒观灯。


    上元人潮如织,杨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边,看文?昌湖边人来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估摸着是去谢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儿了。


    都怪杨简……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闹得?他这三哥吹了一门亲,便让家人念了好几日。


    好生烦闷。


    他也不?知心里那点郁郁是从何而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扶着窗边便要起身,结果一阵头晕袭来,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杨箴心中暗叫不?好,他虽只是在?二楼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么多人,若是砸到谁头上身上,不?是闹着玩的。


    他按着头,下意?识伸手去捞,杯子自然是捞不?上来的,人还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后的友人见他醉了,慌忙扑过?来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杨箴一个没站住,直接跪到了窗边,用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扑在?了窗沿。


    就这一下,痛意?缓慢传来,逼得?杨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灯火里,看见了楼下的姑娘,手里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气的瓷杯,抬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愉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里映着灯火,星星一样的明亮。


    她?微微扬高?声音,问道:“杨三郎,喝醉了?”


    “没醉!”


    杨箴扬手喊了一声,立刻回头拨开了抱住自己腿已经醉得?睡过?去的友人,一路扶着墙,踉踉跄跄跑下楼,生怕她?跑了似的。


    谢愉没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还给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罢,别?在?外头乱晃了。这杯子得?亏是让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别?人,大过?年的多不?好。”


    杨箴迟钝地接过?了,问道:“你还好吗?”


    谢愉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杨箴声音高?了些,又问道:“你去东境,还好吗?”


    谢愉点点头,道:“一切都好。”


    她?说得?笼统,杨箴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复,不?大高?兴。


    他微微顿了顿,谢愉就站在?对面等着他回神。


    杨箴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谢愉笑道:“我要陪家人过?年,过?了正月再走。”


    杨箴顿了顿,道:“能不?走吗?”


    谢愉轻巧地摇了头。


    杨箴看着她?沉默,谢愉正要开口?道别?的时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谢愉的手中。


    “能不?走吗?”


    寒风拂过?,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干净明亮,是认真的。


    “六娘子……谢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杨箴从无所求,这一句话,是他漫长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谢愉收敛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岁那年,就想做将?军。给今上的奏报已经提到过?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东境,再多斩几个贼寇,一步一步的,将?来必然是大昭最厉害的将?军。”


    杨箴点头。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这一句话,却说得?他心头泛起一丝不?知所以的苦涩。


    杨箴垂眼?,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相识太晚,识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杨箴放弃了那一刻醉意?上头才生起的勇气,默默地退后一步,想继续装作醉酒,让她?只当无事发生,就当没遇到过?他,转身离开才好。


    但谢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还要不?要收回?”


    她?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逼问道:“你就这一次机会。”


    杨箴看着她?,恶向?胆边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里。”


    谢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从,一把将?他塞到了马车里,让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杨箴醉醒,头痛欲裂。


    他母亲几乎是要惊叫着跑进他的房间?:“杨三郎,你惹了什么好事?谢家人怎么带着他家六娘子来议论婚事了!”


    杨箴反应迟钝,被他母亲风风火火地灌了醒酒汤。母亲看他还是没彻底醒酒的模样,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两巴掌。


    这下杨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乱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时候,看见谢愉站在?谢家长辈身后,望过?来的眼?神,傲气又自得?。


    杨箴觉得?,她?那表情,就差当场说一句:“杨三郎,我来娶你了。”


    他想:他母亲随手给他扯来这件去年的旧衣,怎么能穿来见谢愉的?


    谢家长辈已经习惯了谢愉说一不?二的作风,昨晚惊讶了一下之后,今天已经可以接受,此刻甚至还能笑意?满面地看着杨箴,夸他一表人才,问他愿不?愿意?。


    杨箴看向?了谢愉。


    “愿意?。”


    他这一辈子,给了出?去,便绝不?收回。


    番外:谢忆&杨符


    杨符在胎中时, 因为?无数好听的漂亮话,尚未出生变成了杨家最受人喜欢的孩子,但这?样的喜爱只延续到他出生, 便损坏在了那云游道人口中的一句“灭顶之灾”。


    他自出生后便没被人爱过, 所以他也不?会?爱人。


    盖因太早便读过了太多经书的缘故, 杨符在很小的年?纪里, 就已经明白了太多人世无常、不必强求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


    杨符日子里唯一不?淡的,是他那几个不?老实的兄弟。


    大兄杨策看着规矩守礼,言辞举止从不?犯错, 但杨符喝过的第一口酒就是杨策成婚那日叫人给他送来的喜酒;


    三兄杨箴平日少?言寡语,性?子温吞又慢热, 平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能不?动弹就不?动弹, 但杨符收到的第一把长?剑,是杨箴出去替他打的,大意是要叮嘱他强身健体;


    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八弟很优秀, 但是一身反骨,表面看着知礼守节,私下里什么招打做什么;七弟是个对?谁都笑嘻嘻的老好人,每每见?着八弟来自己院子里胡闹, 都要跟在屁股后面道歉, 请他不?要生气。


    杨符不?生气,他没有出过杨家的大门, 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如果杨简不?带着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进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一开始, 杨简是带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后来就带了个小姑娘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杨符才知道,杨简每每来自己院子里摘桃儿,是拿出去给这?小姑娘吃的。


    小姑娘谢惜没见?过他这?样安静的小少?年?,但兴许是吃了他许多桃子的缘故,所以对?他十分乖巧,不?吵也不?闹,只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倒也算是讨喜。


    再后来,谢惜又带了一个小姑娘进来。


    那就是谢忆了。


    杨符没见?过太多小姑娘,事实上,杨家的姐妹们没有男孩子们皮,也不?到他这?边来。


    所以他对?小女?孩的印象,几乎都是谢惜那种娇气的感觉。


    但是谢忆不?是。


    她被绊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睁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反倒是谢惜在旁边,哭得乱七八糟。


    真是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杨简带着,谢惜是不?会?来他院子里的,但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谢忆反倒时常过来找他。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平时她和谢惜站在一起,比谢惜要内敛得多了,非要比较一下的话,大约是自家三哥加点七弟的样子;但是她翻起墙跳下来的决绝和大胆,又能和杨简一较高下。


    而她鼓足勇气翻墙进来,和谢惜还不?一样,她连桃子都不?要。


    杨符是真的有一次忍不?住了,问她道:“你连桃子都不?吃,那么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这?一句把谢忆都问愣了。


    她怔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想要我来吗?”


    杨符想要她来。


    他太孤单了,他没有适龄的同伴,那些兄弟们也不?可能时常来陪他,因为?外面有趣的东西,永远都要比他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古板少?年?要好玩。


    但是谢忆不?会?。


    谢忆答应了三日一来,便是雷打不?动地三日一来。


    她不?够热闹,也不?会?冷清。只要她坐在他旁边,抄一天的经书,他都不?会?觉得无聊。


    杨符很开心?。


    他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再岁岁年?年?的日子,时间细水长?流,每天都按部?就班,平静得让他心?安。


    谢忆来到了他的生命,但并不?突兀,反而让他心?安,他喜欢这?种感觉。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度过太久。照顾他的老道去世?,杨符明明是杨家的孩子,却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拂云观干脆派人来接,要带他去观中教养。


    杨家人同意了。


    杨符至今都记得,那被视作他彻底出世?的那一天,其实是他第一次走?出杨家的院落。


    他从背街的后门出去,疏疏落落的几个路人,轻而易举地便扫了一遍。


    谢忆没来。


    杨简都难得放弃陪伴他的小青梅过来送他了,但谢忆没来。


    杨符的心?是一潭死水,羽毛飘落也只能沉底,活生生的一个谢忆,当下仿佛也激不?起什么涟漪。


    他只是觉得,今日并非三日一逢的相见?日,她不?来,也是正常。


    他那时还不?懂命运的残忍,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垂眼上了马车,坦然地接受了在拂云观终老一生的未来。


    他当时没有回头。


    杨符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后来在拂云观再次见?到谢忆的时候,他也没有问过,那日她为?什么不?来。


    他不?觉得那有什么稀奇,所以也没有打听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有来。谢忆说自己以后不?能常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城外路远,无妨的。”


    但他忘记了。


    谢忆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十天来见?他一回,一月不?过三次,一年?不?过三十六次。如果细细数一遍,他与她相见?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不?是多话的人,难得一见?,却常是三言两?语便分别。


    谢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和第一次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照例是上一炷香,点一盏灯,去他的院子坐在树下,静静地抄完一卷经书。


    等用?过饭,她便与他道别。


    但这?次道别,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她同他说:“我这?次回家,以后就不?来了。”


    从杨符第一次见?到谢忆起,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她说,以后不?来了。


    他难得开口问了一句:“不?方便?”


    拂云观在城外,她一个姑娘家出来,的确是不?大方便的。


    谢忆点点头,唇边扯出一个笑来,道:“不?方便了。”


    杨符是一个足够会?体贴旁人的人。他虽然没有家人和友人陪伴,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道和老仆,时常用?无微不?至的照顾熨帖着他。


    他们嘴上不?说,杨符也不?多言,但他全都能感受得到。


    杨符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就学会?了无声地体谅别人。此刻谢忆说她不?方便,他便不?会?去多问原因,只是说了句“好”,让她照顾好自己。


    谢忆眼睛红了。


    但杨符没有再问。


    谢忆就此退出了杨符的生命,好在她面对?他的姿态由来不?算强势,所以离开了,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失落与空缺。


    他望着她的离开,就像望着一只暂时在他屋檐下栖息、随后又毫不?犹豫振翅离开的候鸟。


    人之聚散,都是常事。


    杨符是经历过的。


    没过多久,有香客来观中上香,他无意听那些世?家贵妇们提过一句,说谢家的九姑娘在议亲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谢忆已经十四岁,的确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道士杨符,在那一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即便是注定?要远去的鸟儿,也曾在旧日漫长?的时光里,给过他无声又温柔的依恋。


    但他依旧没有收手。


    他没有挽回,没有言语,他想自己不?是高木,注定?做不?了她栖息的港湾。


    他只是日日在她那一百零八盏明灯里添些灯油,又在旁边点了一盏。


    他没有太多的心?愿,但是如果是为?了祝福她来日顺遂,他也愿意有所贪图地叩拜三清。


    道祖在上,弟子诚心?,愿她顺遂。


    自她离开,杨符变得愈发冷冷清清,九月之后,谢家嫁女?,长?街铺红。


    他抄了九个月的经书,徒然在桌案之上放置了多时,最后也没作为?送去的贺礼。


    不?方便了。


    她已是他人.妻,他却是世?外客。


    他这?一道贺礼,终归是不?方便了。


    世?情反复,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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