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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二人毕竟离原之琼有些距离, 追上不久后便失了她的行踪。但?两人不必商量,都非常默契地?说出了原之琼的去处。


    上?京。


    她根本没打算回晋州,而是直接一不做二不休, 返回上?京去了。


    杨籍是怎么猜的?没人知道, 但?周鸣玉为确认, 还是叫莫飞去找他那群同僚确认了一番。


    先前追上?原之琼的?那批人, 不知道莫飞在后面和同僚打了一架的?事,麻溜地?就告诉了他结果。


    原之琼果然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不过她十?分谨慎,并没有一直骑马, 而是不停地?转换踪迹,如此两天之后, 就甩脱了杨简的?人。


    周鸣玉与杨籍干脆也就放弃了追踪原之琼的?想法, 而是直接走?官道, 用最?快的?速度往上?京去。


    二人走?了四五天后,一直不曾在路上?遇到?原之琼的?踪迹,也不曾从莫飞那里听说他们追到?原之琼的?消息。饶是好?脾气如杨籍,也有些着急。


    周鸣玉看出杨籍的?着急, 那日行了半天路后,特地?在一处驿站前停下,叫杨籍下马,吃个午饭再走?。


    杨籍有些着急, 和?她商量道:“周姑娘, 咱们再往前走?一走?再歇罢。”


    周鸣玉直接下了马,劝他道:“七公子, 咱们走?官道, 速度是一定比她东躲西藏要快的?。无论如何,在入京之前, 你都能拦下她,现在急是没用的?。吃顿饭再走?罢,咱们可没换用的?马匹,马也是要休息的?。”


    杨籍闻言,方下了马,和?周鸣玉一道进去用饭。


    如今正是中午用饭的?时候,驿站的?大堂坐了不少人,两人和?莫飞一起,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顶饱又下饭的?餐品,静静等着上?饭。


    这期间,便听得到?其他桌的?几位客人说话。


    “……你从上?京过来,可听说了吗?最?近各处官府,都忙着找人,稀罕得不行。”


    “什么人?是那什么郡主吗?听说娄县那边的?矿井塌了,是这个郡主偷偷开的?矿。要我说这小女?子好?大的?胆子,怎么连这个都敢贪。”


    “老弟啊,你是不常去晋州罢?你要多往那边做两回生?意就知道了,那边早都烂透了。繁记,繁记你知道罢,他们的?生?意都从晋州撤出来了。连繁记在那边都赔本,可知他们多贪了。”


    “这倒是隐约听说过……但?我说的?不是这事。”


    那人环视一下四周,指着驿站侧边的?一块张贴告示的?木板道:“看,那儿都写着呢。好?几年前上?京被抄了的?那个谢家,居然有个遗孤流落在外,上?京都传遍了,下告示要抓呢!”


    此言一出,周鸣玉执杯的?手一顿,杨籍下意识看向她。


    周鸣玉放下水杯,身子向角落里靠了靠,但?目光却落到?那一桌上?。杨籍侧首看了眼告示板,角度原因?却没看清,只得微微动了动身子,尽量遮住周鸣玉。


    那一桌人还在议论。


    “谢家?哪个谢家?”


    “你从上?京来,居然不知道谢家?就是那个,当?年助高祖开国有功的?勋贵谢家啊。百年门庭了,因?为叛国被抄了的?那个。”


    另一人道:“那个啊,怎么了,我听说他家当?年是被自己?的?儿女?亲家给抄了,头砍了几天都没砍完。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活的??”


    “所以说才奇啊。听说有个孩子,当?年跑出去了,也不知是谁突然说的?这事。眼见着现在官府开始查人,八成是真的?。”


    “都这么多年了,早长大变样了,哪里还能找得到??”


    “找不到?也得找啊。当?年下了令满门抄斩,这现在剩了一个,万一这孩子找不到?,当?年经办的?人,不全?都得掉脑袋吗?”


    话正说着,伙计飞快给上?了饭菜。


    周鸣玉脸上?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杨籍本就着急,这时听了这一耳朵的?话,更是不敢放慢速度,于是很快就把饭用完了。


    倒是周鸣玉,看他吃这么快,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杨籍担心周鸣玉,走?时特地?自己?去找伙计付钱,还看了一眼告示,内容果然与那桌人说的?差不多,通告各地?若有线索积极向官府举报。


    周鸣玉倒是自如,吃了饭,还拿水囊去打好?了水,才去外头找莫飞牵马。


    杨籍出了门,没着急上?马,直接将?周鸣玉那匹马一牵,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周鸣玉跟上?去,看他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


    杨籍让莫飞在后面等等,示意自己?要单独和?周鸣玉说话。


    他把缰绳重新?递给周鸣玉,道:“姑娘莫要再去上?京了,赶快回去找八郎罢。”


    周鸣玉笑了笑,道:“因?为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这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根本不会有人从她这张脸认出她是谢家当?年那个女?儿,如果有问题,她在上?京这么久,早就出问题了。


    但?杨籍依旧正色,道:“当?然有关系。阿琼即便没有这个罪名,身后也一定不干净,将?来若是陛下想要清算,八成是保不住的?。但?你不一样。你避过了这个风口,将?来也就没事了。”


    他分明知道了,却不说破,只道:“我是应当?没办法保住阿琼了,但?起码此刻能保住你。你现在回去找八郎,八郎肯定会护着你……他,应当?都知道的?罢?”


    周鸣玉知道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杨籍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松这口气,只是轻轻叹了叹,道:“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样,起码我不会说的?。你快回去罢。若是阿琼这边有什么事,八郎必然会知道,他也一定会告诉你的?,不必你赴险来京。”


    周鸣玉安静地?思忖片刻,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诚然,她如今回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原之琼,她的?身份也是一大隐患。


    虽不知她身份究竟是谁捅破,但?杨简才查了端王府,她的?身份就立马揭露,此事八成和?端王那边逃不脱关系。


    搞不好?,也有可能是原之琼同端王说的?。


    她倒是可以干脆上?京承认身份,拿着赵兴发手里那份账本强行向上?呈报,但?仅此一物,证据不足。军中那边尚未得到?谢愉的?确切消息,若她折在上?京,那就只能将?谢愉再拉进危险之中。


    还不如此刻先退为是。


    杨籍见她接过缰绳,这便是同意了他的?提议,此刻方淡淡笑开,同她道:“那就多谢姑娘,一路相送了。”


    周鸣玉一听这话,便知道杨籍仍旧是要进京的?。她固然没有理由阻拦,便只道:“那七公子此去保重。”


    杨籍点头,轻松笑道:“姑娘放心。我虽愚钝,好?歹是个能跑能听的?活人,若真有什么事,别的?做不了,传个话的?本事还是有的?。说不定我回了上?京,还能给你和?八郎,帮得上?忙呢。”


    周鸣玉没指望杨籍能帮她什么。


    如今这事还没攀扯到?军中,杨家还没出事,这两兄弟倒是向着她的?。但?不到?最?后,不到?杨家也背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定。


    刀没落到?自己?头上?,谁也感觉不到?痛。


    她扬手,叫一直在一边等候的?莫飞过来。


    莫飞的?性格相当?活泼,和?她这一路走?得久了,渐渐也熟悉起来,不然也不会帮着她拦杨简的?部下。


    莫飞现在甚至已经觉得自己?是她的?人了——毕竟伺候姑娘,可比伺候主子容易多了。


    他快步跑过来,以为周鸣玉有什么吩咐,问道:“姑娘怎么了?”


    周鸣玉示意他附耳过来。


    “再委屈你一回。”


    莫飞听到?这句话,下意识觉得不好?,就要往后退,结果周鸣玉的?速度更快,已经就近劈晕了他。


    莫飞倒下去最?后一刻脑子在想:天杀的?,同一条阴沟栽了两回,还不如烂在家里。


    杨籍下意识去接莫飞,周鸣玉已经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她骑在马上?俯视这二人,道:“劳烦七公子照料他一日,等他醒了,由他送七公子回京罢。我先走?了。”


    许是周鸣玉一直让莫飞跟着,误让杨简当?她是个很听话的?姑娘,所以自接到?了她后,除了莫飞以外,便没再让茂文继续派人盯着。


    所以此刻她甩脱了莫飞,就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


    她也没想着要回去找杨简。


    娄县的?事和?端王府惹上?关系,杨简离不开娄县与晋州两地?,没办法亲自出来找她。


    而她这次出来,是把从王府密室里拿出来的?几页密信和?赵兴发手里的?账簿,全?部都带在了身上?的?。


    她不知道杨简有没有看过那本账簿,但?八成是没有。那账簿被包袱裹得严实,不像是拆开过的?样子,而且杨简一路被追杀,估计也没有那个空闲时间。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唯一接手过这东西的?杨家人杨简,也不知道这上?面记载了杨家和?端王府勾连的?罪行。


    周鸣玉确实可以把它还给杨简,照他的?安排,直接送到?上?京直抵御前,但?这过程中会不会被杨家人截下来销毁,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这个东西,到?了她手里,便绝无可能再还到?杨家人手里。


    周鸣玉利用官道迅速跑出一段距离,而后也像原之琼似的?,转道小路,彻底抹掉了自己?的?踪迹。


    她这一路上?,和?莫飞聊天时,也偶然几次听他无意识提过他们追人的?办法,此刻都派上?了用场。她利用这招反制,安排自己?这一行的?路线,虽从晋州之侧经过,却居然半点没让杨简的?人发现她的?行踪。


    多日之后,她秘密回到?滨州,带着所有的?东西,重新?见到?了谢愉。


    第 92 章


    这一夜无月无星, 黯淡异常。直到东方微微泛白,宫门处才有了动静。


    杨符自当初被请进?宫中,偕同?钦天监正一起为今上算出端王府上一行命犯紫薇后, 便得了今上重用, 留在了宫中。


    此日凌晨, 他难得自宫中出来, 乘一辆低调的马车,回了京中的青莲观。


    观中昨日有信来,傍晚时同?他说, 观中有人想见。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一直不慌不忙, 直到这时候才回来。


    观中早有人来接他, 引他一路往厢房中走。


    房门推开, 因光线尚昏暗,里面只寥寥亮着一盏孤灯,晦朔的光影拢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杨符让人退下,自己进?门来, 回身将房门关上。


    那人见他来,这才取下披风上硕大的帽子,抬眼望他。


    正是原之?琼。


    杨符坐在她对面,半点没有让她干等了一夜的愧疚, 只道:“郡主怎么回京了?”


    原之?琼见他如此, 便道:“当初我为何离京,你对陛下说的都?是不是实话, 你心里比我清楚。若没有你作祟, 我本不必着急返回晋州。”


    杨符笑一笑,道:“作祟?便是没有我, 难道他就没有打发你们的心思吗?”


    他提起今上,半分恭敬之?色都?没有。


    原之?琼道:“你不入俗世,也不管朝上这堆破事,这回倒是瞎掺和什么呀?我知?道杨简去找你了,怎么,你这样冷待家?人的人,听自己弟弟两句为难的诉苦,就肯出山了?”


    杨符道:“倒也不是,我是嫌他手?脚太慢……”


    他抬眼看向她,继续道:“外加看你不顺眼罢了。”


    原之?琼看着他这厌恶的倨傲神色,一时竟笑了,哂道:“怎么?你放火烧毁我兄长遗体,我也没和你计较什么,就因为我让人刨了谢家?的坟,你就不高?兴了?谢九娘也没死在那里头!”


    杨符的眼神倏然就冷了。


    他警告她道:“莫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她,否则就不是将你赶出上京这样容易了。”


    原之?琼不知?收敛,继续道:“你装什么呢?你若真深情,她与?你那么早相识,你怎么不肯还俗娶她呢?她在夫家?受了那么久的磋磨,你怎么不回来打听呢?偏偏是她要死了,你才把她抢出来,不仅没有免去她的痛苦,还叫她死了也被一身脏污的骂名——杨符,你装出这副模样来,一定很感动自己罢!”


    她一句比一句尖利,一声比一声讽刺,心里却一字比一字痛快。


    她看着杨符那张冰冷的脸,不仅没有畏惧,反而只觉得爽快。


    就该这样。


    她既然已?然落到这样的地步,还怕他什么?又要在他面前装什么?他既然不肯同?自己好好相处,非要为无谓之?事与?她撕破脸,那她也没必要再装成什么可?怜娇柔的妹妹,再去搏他那点虚伪的心软。


    她原之?琼居然愚蠢到对杨符做这样的事,想来也真是荒唐可?笑!


    杨符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等她说完了,才道:“原之?琼,你的罪证已?经呈上了御案,你爹呈给圣上的奏本里已?经替你认罪乞命了。你死定了,知?道吗?”


    端王的奏本中,倒是字字泣血,哭诉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糊涂,一边向皇帝求情,又一边坐实了原之?琼的罪证。


    相当拙劣的伪善。


    原之?琼嗤笑道:“我认了罪,必然是要死的,我父王认了罪,我也是要死的。横竖都?是一死,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不干净,我也不至*七*七*整*理于全然受他摆布,我的手?里,自然也是捏着他犯罪的证据的。”


    她一点没有畏惧的神色,明亮的眼睛里,反倒有些疯狂的光,若是此刻她面前坐的不是杨符,恐要因为她这样的一双眼睛吓到瑟瑟发抖。


    她身子微微前倾,用一种?森然的带着笑意的语调道:“可?要我拉着我父王去死,你却毫无付出,岂不是太得意了吗?”


    杨符听到这话,眼底微微一定,抬眼看向她,道:“看来你是想好怎么回报我了,说说看?”


    原之?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好几声,才继续道:“你猜,你们杨家?又干不干净呢?你猜我父王做的那些事里,有没有你们杨家?的一份呢?你猜,我手?里的这份东西?,都?记了你们杨家?什么呢?”


    杨符看着她这副明显已?经疯癫了的神色,突然笑道:“难猜吗?”


    他分外平淡道:“你们家?贪了那么多,难说杨家?在其中又赚了多少。东境军得利,杨家?人这些年踩着别人登上高?位,里头有多少罪名,恐怕也是罄竹难书。”


    原之?琼打量着他平静的脸色,问道:“你觉得自己很干净?”


    杨符随意地摊一摊手?,道:“杨家?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出生之?日起,不曾做过一天杨家?人,杨家?是好是坏,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原之?琼道:“是啊,那些事都?太早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也做不了什么,你自然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杨符无趣地将目光落到一旁。


    原之?琼看着他这副懒怠的神色,道:“可?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杨宏老谋深算,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独善其身。我先和你讲讲你那个好弟弟杨八郎,如何呢?”


    她道:“当初谢二在东境重伤濒死,谢十一她记挂谢二,求了个平安符托杨简带去。杨宏也没阻止,只是派了几个护卫跟着。你猜杨简送到东境的时候,那里面变成了什么东西?呢?”


    她天真的那双杏眼,此时依旧干净清亮,却愈发透露出一种?残忍的冷酷:“莫说人了,便是神仙来,将那东西?带久了,也没活路的。”


    她语气分外轻巧,仿佛全然不将这当回事似的。


    杨符望着她,冷声道:“这事你最好没同?八郎说。”


    原之?琼摆摆手?,道:“我自然是没同?他说的,告诉他多没意思啊,毒不是他换的,人不是他杀的,他就只是特地叮嘱了谢二要把这东西?带在身上,这有什么呢?”


    她话锋一转道:“可?最近不是纷纷扬扬地在传谢十一还活着吗?你见过的呀,就是杨八郎特地带去拂云观见你的那个。我可?以告诉谢十一,害死她兄长的东西?,是她亲自做的,杨简亲自给的,这是不是就有意思多了?”


    她满意地看着杨符沉下来的脸色,又道:“对了,这是杨简的事,还有你的事呢。你少时常和谢九见面,真当杨家?人都?是瞎子聋子,都?不知?道吗?谢家?人都?死啦,留一个谢九有什么意思呢?斩草除根的道理?,杨家?人会不懂吗?谢九是被她夫家?磋磨的,但她夫家?碍于一个名声,岂敢做得那么过分呢?杨符啊,你猜猜看,是谁授意他们逼死谢九的?”


    这次杨符没有再稳坐原位了。


    他直接起身越过那个低矮的桌案,伸手?狠狠钳住了原之?琼细痩的脖子。他用力之?大,瞬间就让原之?琼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憋得满脸通红。


    “原之?琼,你是真的找死。”


    原之?琼拉不开杨符的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心里越发恨意澎湃。


    她硬是要说完自己还没说完的话。


    “你是把谢九带走了,你娶她,对她好,可?除了你,还有谁会希望她活着?你那一屋子的仆从女使,全都?没有问题吗?她每天喝六碗药,这事连我都?知?道,想杀谢九,那不是太轻易的一件事吗?杨符,你不娶她,就不会有这些事,是你害死她的。”


    这由来便冷情冷性的杨六公?子,在此刻显现出杨家?人共有的冰冷特质。原之?琼看着他眼里那点冰冷的仇恨,那点无视人命的漠然,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是她识人不清,怎么偏偏就看上杨符这么一个货色。


    杨家?人自私自利,好歹还都?知?道护着杨家?,但杨符算什么,这人连娶妻,都?只是成全了自己一个深情的美名,除了虚伪地感动了他自己以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谢九这辈子遇到了他才叫可?怜。


    没有杨符,谢九根本不至于那么潦草地死在当初,全都?是杨符害她。


    全都?是报应。


    她今天死在这里,也都?是报应。


    原之?琼开始失力,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但杨符却忽然松了手?,将她一把推开。


    她扑在地上,重重地咳嗽起来,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打湿了一片。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仰首看着杨符道:“怎么?不敢杀我?你今天杀了我,一了百了。”


    杨符道:“了?你想得容易。趁我现在还能好好和你说话,将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容你多活几天。”


    原之?琼哼了一声,道:“交不出来了。”


    她回望杨符厌恶的目光,道:“趁我想要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叫人去请你来见我,你怎么不来呢?那东西?我已?经交给别人了。”


    杨符逼问道:“交给谁了?”


    原之?琼偏偏不说,挑眉道:“你猜啊,杨符,你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你痛快的。”


    杨符冷眼睨了她一眼,回身拉开了房门。


    外面天光已?大亮了。


    夏日的阳光温暖,虽是早上,但落在人身上,已?有了三分热意。他看着外面的阳光,背对原之?琼走了出去。


    他慢慢走到了院中,立定片刻,忽而抬起一只手?。随即便有个黑衣人突然现身,向他行礼。


    ……是了,他不仅是不问俗世的道长,也是无情无义的杨家?人。


    他的声音随着和缓的微风吹到原之?琼的耳边。


    “杀了。”


    第 93 章


    “不可!”


    院子大门突然被推开, 闯进来的,却是一身风尘的杨籍。


    杨符面色平淡,摆手让那个没拦住杨籍的人关门出去。


    杨籍今日?才赶到上京, 在城外拂云观没?见到杨符, 便匆匆入城跑来了青莲观。


    他站在门口, 看着屋里的原之琼, 她头发有些乱,坐在地上,实在是显得有些可怜。


    她果然是来上京找了杨符。


    他没?有再靠近了。


    即便温暖如杨籍, 也要在这样的一幕里,感到有些不忍的难堪了。


    他没?有再看原之琼, 同杨符低声道:“……兄长?, 不可杀她。”


    杨符负手望他, 道:“你来掺和什么?”


    杨籍自小是畏惧杨符的,也不如杨简与杨符亲近,所以此刻要从杨符手下要人,他自知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只能拿杨简当理?由, 道:“兄长?,八郎还在晋州查这个?案子,她是重要人物,不能杀。”


    杨符干脆道:“他不至于?那么没?用。”


    杨籍知道他这位兄长?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当年整个?杨家都?没?人能拦着他把谢忆从夫家抢出来, 如今他想?杀原之琼,凭他自然是拦不下来的。


    他抿了抿唇, 道:“兄长?, 我不能看着她去送死,我会……”


    “你早说这句, 不就完了吗?”


    杨符瞥他一眼,道:“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这么难出口吗?”


    他自带一种兄长?的威严,训诫起杨籍来,让他也不敢抬头。但偏偏此刻,杨籍觉得,自己或许是有希望带走原之琼的。


    杨符果然松了口。


    “可以啊,想?放她,我答应你。”


    杨籍呼出一口气,面容瞬间明媚起来,笑着看向杨符,拱手便要称谢。


    可旋即杨符又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籍微顿,道:“兄长?请吩咐。”


    杨符道:“你不可再与她同行。”


    杨籍脸上的笑意僵硬了。


    杨符指了指大门,道:“你若答应,我现在就命人开门,你可以看着她走出去,我和我的人都?会留在这里,半刻之后再离开,你不必担心我言行不一。同样的,你需与我一同留在这里,时间到了,我会让人送你返回杨家。从此以后,你与此女断绝关系。”


    杨籍挣扎片刻,还想?争取,道:“可兄长?你当初……”


    “你别?来和我比。”


    杨符淡淡道:“你没?我这个?脾气,也没?什么手段。若是不愿答应,就不必谈了。”


    杨籍看他脸色,最后还是道:“我答应,还请兄长?信守承诺,即刻放人。”


    杨符摆摆手,他身旁那个?部下立刻大步走进屋中,将原之琼从地上拖起来,而后一路拉到院子门口,拉开大门,将她推了出去。


    原之琼没?听清这兄弟俩说了什么,但是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杨符自然是没?有看她的。


    但杨籍也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在她过来时,默默地转过了身。


    原之琼那一刻有些怔住了。


    这样怔忪的心情,直到她被?推出大门那一刻,才恍然反应过来。她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杨籍侧身站在阳光之下,分明是温柔的眉目,却再也没?有半分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贯是霸道的姑娘。


    给了她的东西,哪怕是丢在一旁,从来不看一眼,也是可以的。但若有人将这所谓的无用之物拿去了,她便立时要恼火——


    那是我的东西,凭什么要被?旁人拿去?


    现在,杨籍就是她失去的那样无用之物。


    若是往常,她必然是要不退不避,直接将这样东西抢回来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杨符抢走了她的东西。她除了给杨符扎两根刺,剩下的并做不了什么,她的处境危在旦夕,只有一个?人能保她,她必须立刻找到那个?人。


    原之琼看了杨籍一眼,转头便快步跑了出去。


    杨符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回身坐在廊下的阴凉处,还真没?骗杨籍,带着他的部下在院中等了半刻。


    半刻之后,他的部下得了他眼色,走到杨籍面前,道:“七公子,随属下回去罢。”


    杨籍一直站在太阳地里,此刻脸颊被?晒得微红。他有些僵硬地转身对杨符拱了拱手,道:“多谢兄长?。”


    杨符摆手,未答。


    外头有杨符来时所乘的马车,此刻正?好,带着杨籍送回杨家。


    而在杨籍走后,杨符立刻走出了青莲观,有另一人牵马来见杨符,同他拱手道:“主子,我等一直跟着清河郡主,她往繁记寻祝二当家了,如今正?在会客室中等候。对面酒楼顶层雅间已经?包下了,可以直接看到她。”


    杨符点头,上了马,直往那酒楼而去。


    他这部下一路跟着杨符,引着他入了雅间。杨符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隙,看到对面那栋楼上,原之琼侧身坐在窗口,正?与人说话,背心就斜对着这边。


    杨符伸手,部下会意地递上弓箭。


    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锁定着原之琼的位置,而后将箭伸出窗缝,张开长?弓,瞄准了她。


    原之琼的对面,祝含之缓缓落座,仿佛无意似的,侧首往这边看了一眼,正?与他目光相对。


    他们明明白?白?地看进了对方眼底。


    但下一刻,祝含之便转过了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笑着同原之琼说了句话。


    也不知是原之琼是回了什么,有些向前微微倾身的动作,直直暴露在杨符的视线之中。


    杨符毫无犹豫,直接松手,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入原之琼后心。


    这一箭不比寻常,箭头比寻常的要重很多,而杨符的弓也劲道不小。他看着瘦弱,可是这一箭拉开,穿透了原之琼削薄身体之后仍未停下,居然直接向前钉死在了桌案之上。


    祝含之当即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原之琼骤然遭受这一击,立刻便呛出一口血来,被?巨大的力道带着伏在桌案之上,却再也没?有力气起身。


    她口中鲜血不停呛出,却一声也发不出来,也没?能当场气绝。中箭的瞬间,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抓祝含之,可祝含之这一快速后退的动作,她便再也抓不到她。


    原之琼彻底无法动弹,她看着祝含之面无表情的脸,艰难地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在背后放出了这一箭。


    然后她看见了杨符。


    他手中的弓还没?放下去,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落在窗沿之上。若不是他穿着一身素简的道袍,那一番清闲的姿态,真应当是哪家风流恣肆的郎君。


    杨符站在窗边,看着她不甘又通红的眼,甚至于?很轻地笑了笑。


    原之琼体内的力气在一点点倾泻,最后只得无力地匍匐在桌案之上。她费力地扭着头,一直看着杨符,杨符也就那样一直欣赏着她呛得满面鲜血的这一幕。


    他在欣赏她的死亡。


    原之琼看着他那双含着满意之色的笑眼,心里的不甘一点点地漫上来。


    杨符,杨六郎,那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玉面小郎君,自小便身披一肩雪般的干净冷清。她惊于?他仙人一般的气度,年岁渐长?,又顺理?成章地转为倾羡与爱慕。


    她爱慕他所有,却无心拥有,她头一次这样爱慕一个?人。可他偏偏又自愿落下云端,去与谢忆结一对连理?。


    他和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原之琼心里明白?。


    可她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呢?注定孤独一生的杨六郎,便该孤独一生,他不肯爱人,怎么又独爱了谢忆?既然爱了谢忆,怎么又不能爱上旁人?


    原之琼此生第一次杀人,杀的便是谢忆。她把毒药送进那个?院子里的时候,头一次感到那么快乐。


    她要等着谢忆死,等着杨六郎而后落到人间。


    杨六郎的确没?再回到天?上——


    他变成厉鬼,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并不伤心,也并不后悔,就只是不甘心。


    她眼里的泪盈盈地转,最后又压了回去,她没?有什么好哭,不想?让他此时太过满意,也不肯让他在眼中变得模糊。


    她清晰地看着杨符的无情,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闭眼。


    祝含之确认她丧命,这才走到窗边,看着仿佛持酒观花一般逍遥的杨符,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邀请他来。


    杨符点了下头,将弓扔给部下,施施然下了楼,又进了对面繁记的小楼。


    有伙计引着他一路登楼,祝含之在那间房中等着他。


    祝含之并不惊惧,也不意外,只是合上窗,回头看了一眼原之琼的尸身,朝他道:“我吩咐伙计套辆车,道长?自己处置?”


    她说得直接,杨符也应得干脆:“多谢祝当家相助了。”


    祝含之一副笑模样,眼神里却意味重重,道:“道长?这话错了,我可没?有帮道长?什么。”


    笑话,他是来这儿?杀人的,她还能帮他不成。


    她走到门边,只开了一条小缝,以身作挡,叫了个?伙计过来,吩咐他套车准备,这才重新关门进来。


    杨符这才问?道:“她见过太子了?”


    如今到处都?在通缉原之琼,她没?法光明正?大地进入东宫,不过既然来找了祝含之,想?来是通过她来达到目的。


    祝含之道:“我哪有随意带人出入东宫的本领?最多帮她捎个?信儿?罢了。”


    晋州的生意都?被?端王府搅黄了,白?赔了那么多钱,要不是因为此次太子接手此案,她才不去给原之琼递这个?话。


    杨符道:“什么信,没?看过?”


    祝含之攀附太子,是图一个?长?久的靠山,无谓在这些小事上动脑筋。她摇头笑道:“拿火漆封着呢,看不成。不过道长?可以放心,她没?见到殿下,送进去的,也就只有那封信而已。”


    她特地形容了一下:“在我这儿?现写的,应当不是道长?想?要的东西。”


    杨符听此言,问?道:“太子收到那封信后,可做什么了吗?”


    祝含之笑道:“我最多知道我这里的事儿?,殿下要做什么,我如何能知道呢?”


    杨符微微压低了眉,道:“我换个?问?法,那东西没?让杨家拿走罢?”


    太子拿去便拿去了,只别?被?杨家人拿去就好。


    祝含之只道:“她进城不久就来了我这儿?,出去了一晚又回来,有没?有和杨府往来,我可不清楚。”


    杨符听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点头称谢,走过去推开窗,招呼自己部下进来。部下十分利落地抖开黑色披风,拔出长?箭后便将原之琼整个?笼了起来。


    外面伙计过来敲门,祝含之吩咐了他一句,而后回身面向杨符道:“道长?慢走。”


    杨符垂首致礼,带人走了出去。


    第 94 章


    这么多年, 端王一直肆无忌惮。今上一直有意纵容,假作不见?,便使得他愈发张狂, 终到今日, 因有娄县矿井坍塌使百姓丧命的事闹了出来, 彻底成了一个引子, 成了今上终于可以铲除他的理由。


    百姓之命,国家?之重?,是个太过正义的理由。今上一派正色, 当即下令严查,将此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 特地点名叫他不必顾及任何人的脸面, 只要还百姓一个公平明白。


    事出有名, 不可挽回。


    首先是世子原之璘。私窃铜矿这事一开始就是从他外室那一家?子闹出来的,他从中拿了不少,根本?就逃不掉。


    除此之外,他在封地胡作非为惯了, 什么侵占民田、强关店铺、纵马伤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以财偿命、买官卖官等等的恶事,一样也没少做。


    晋州百姓苦原之璘久矣,经由此事,知他已死, 全都大?胆地翻了出来, 凡有证据,俱是铁证。


    但他已经死了。


    死人?无?法接受任何报应, 而百姓的恨意总是经年不绝的, 于是通通都转移到了端王府上,首当其冲的就是近来大?名远扬的原之琼。


    原之琼的罪责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端王为了给自己脱罪, 不惜给原之琼编织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使得查证时可以迅速又准确地确认,一切罪证均有名目。


    其次,不仅是窃矿,查证时还发现?,晋州有暗厂私自铸币,搅乱市场,以劣币驱逐良币,最后达到财富集中的目的。而这家?铸币的厂子,是原之琼命人?安排的。


    她自然也有些别的罪行,只是相比这两项,都是轻的。


    原本?是明珠一般金尊玉贵的郡主,经此事后,迅速变得声名狼藉。


    今上早对晋州这边的杨简和宋既明下了旨意,一个查案子,一个守王府。端王是半步踏不出王府大?门,只得日日垂泪,一连往上京递了好?几封陈情书?,又是说理解圣上,为臣者遵从圣上安排,又是说自己年逾半百就这么一双儿女?,如今彻底没了,好?不感?伤。


    但无?论上京和晋州的戏唱得多么乱哄哄,原之琼始终没有出现?过?。


    而在这一场漫长的查证度过?了月余后,太子麾下率先找到了原之琼。


    说来也算奇事一桩。晋州民怨沸腾,纷纷要求官府给百姓一个交代。太子做了奏本?请命,今上直接批准,于是为安抚百姓情绪,稳定晋州经济,朝中特地拨了大?笔银两,又派了大?臣赶赴晋州。因忧心晋州情况,今上特地找来杨符,卜了一卦。


    就是这一卦,算出了原之琼的方位。


    据说,这位清河郡主被找到时,拒不认罪伏诛。领兵之人?提前得了太子的允准,见?此情况,下令射杀了原之琼,将她的尸体带了回来。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在她藏身之处找到的一个包袱。


    而这个包袱在东宫被打开的那一刻,则又改变了已经近乎于结案的进?程。


    因为那个包袱里的东西,明确地指向了端王与东境军——


    谢愉得了密信,特地来找周鸣玉。


    周鸣玉回到滨州之后,便一直留在这小小的保育堂中,每日帮着?谢愉照顾这些孤儿,闲的时候,还会教他们学点武艺。


    她武艺自然是不如薛峰青的,但薛峰青未必一直在保育堂中,那些学武心切的孩子们见?不到薛峰青,便要来缠周鸣玉。


    小秦游不喜欢舞刀弄枪,但难得的是,倒也愿意学些武艺。谢愉干脆教了他谢家?剑,周鸣玉头回见?时,颇惊讶于小秦游的天?赋。


    他是彻底地继承了谢二用剑的天?赋,若是真走了这条路子,将来未必比不上秦游。但他既然更乐于读书?,谢愉和周鸣玉也就没有强求。


    反倒是大?些的秦漫,十分热衷此道,刀剑枪棍,样样都舞得漂亮。得知周鸣玉也会功夫之后更是开心,缠着?她叫自己用鞭子。只可惜近来还没完全拿捏,每天?都要把自己狠抽几道。


    谢愉站在院子旁,对周鸣玉招了招手,看她和秦漫说了两句,便快步走了过?来。


    “姐姐,什么事?”


    谢愉拉着?她回了房间?,关上门方掏出信封递给她。


    “军中来信了。朝廷派了人?来——是太子那边的人?,突然开始查起了军备和十余年前的旧账。”


    近来端王被查,东境军中的杨家?高?位首领明显谨慎了不少,如今又赶上这件事,难免让人?注意。


    谢家?当年倒下,却不至于将所有兵卒斩首。这些年谢愉一直有意发展,倒是真联系上了一些爬上高?位的旧部,不停地传送消息。


    这旧部察觉到不寻常之处,立刻便给谢愉传了信。


    周鸣玉看了眼?信中内容,拿到一边去烧了。


    谢愉不知朝中情况,只能猜测,但看见?周鸣玉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便道:“你知道这事儿?”


    周鸣玉解释道:“这事儿之前未必能成,我也就没同姐姐说——来滨州之前,我联系了在晋州的贺掌柜,让他帮我传信,和上京那边联系了一回。我离开上京之前,曾经和杨符有些交集——”


    “杨符。”


    谢愉听到这个名字,眉目有些低沉下来:“你没告诉我你和杨家?人?交情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他把九娘从夫家?抢出来了?”


    周鸣玉有些惊讶道:“姐姐知道这事儿?”


    谢愉脸上尽是忍不住的厌恶,道:“她那夫家?是看中了谢家?声名,高?攀九娘,谢家?落难,九娘性子又懦弱,我想也知道她过?得如何。我那时原本?是想将她带出来,先送走了再说,只是在杨家?被人?盯着?,一时耽搁了。岂料那个疯子居然敢去强抢。要不是之后我就离开了上京,高?低要回去找杨符拼命。”


    她提起这事就来气,杨符那个自私自利的蠢货,只顾自己的心,却半分不为九娘考虑,半分不想杨家?的残忍。


    他是全了自己的心意,怎么不想想覆巢之下无?完卵,杨家?见?他如此疯魔,岂会再留九娘性命?


    杨符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谢忆过?世,他又重?新回去修道。虽然杨三郎叫人?瞒着?她,她还是知道了这事,那时她月份已经很大?了,直接就破了羊水。


    就是因为这事刺激了她,她半分不肯再继续和杨三郎周旋,才决定铤而走险伤他,换自己远走筹谋。


    两姓之仇,杨家?人?这辈子都还不清楚。


    周鸣玉看谢愉这般生气,只得拍拍她手臂,道:“姐姐莫气,我不是要和杨家?人?攀扯,只是当时在上京时,我见?过?他一回。因原之琼拿九姐姐做文?章,杨符便设计将原之琼赶回了晋州。若不是因为这事,我也不会想着?冒险给他传回信去。”


    谢愉看着?她,问道:“只传了回信?”


    周鸣玉道:“只传了信。”


    谢愉有些讽刺道:“他确是一副深爱九娘的模样,你也不可轻信,他会为了九娘便和你站在一边。”


    周鸣玉知道谢愉的偏见?不可几句话解开,便只道:“可如今军中这信来了,朝中的人?已至东境军中,便可知还是有些用的。”


    谢愉看了眼?那边的灰烬,耐下性子,道:“你仔细告诉我。”


    周鸣玉垂眼?,道:“原之琼原本?在杨简手里,端王将罪行推到原之琼头上,杨简是有意放了原之琼看她反应。那日我一路去追,她是回了上京——她对杨符有意,八成是回去找他。”


    谢愉沉着?脸道:“别拿原之琼打岔,我是问你和杨符。”


    周鸣玉摇摇她手,笑道:“姐姐莫怪。我离开上京前,找了个小乞儿给他塞了个信儿,大?概是说谢家?落难与端王有关。我猜提到谢家?,想到九姐姐,他约莫会上心。原之琼不可能不知道端王的底细,这次回京,只要杨符肯与她周旋,未必不能套出话来。”


    谢愉有些气地拍了她一下,道:“这样没有把握的事,你也敢做?”


    周鸣玉道:“我那时候只知道军中的事有问题,可我对那些事毫不清楚,就算来到滨州,可能也是铩羽而归。说实话,我在上京始终毫无?进?展,心中不是不急的,便想冒险试试。”


    她看着?谢愉明显就想要开口责备的眼?神,立刻又道:“如今看来,这都是有用的,杨符那边必然是从原之琼那里知道了什么——应当是端王与东境军有勾连,所以朝中才会派人?来查东境军。”


    谢愉还是道:“太冒险了,如果东境军没有问题,如果原之琼没有和杨符见?面,如果杨符站在杨家?那边……你就死定了,你知不知道?”


    周鸣玉道:“我知道。”


    可她实在太着?急了。


    可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快的法子了。


    谢家?没了的时候,她实在太小,对家?中关键的事情一概不知;而她从前又只是个在富贵乡里受人?吹捧的世家?贵女?,哪能有什么门路去查这些东西。


    谢愉看她这模样,知她一路被发卖,总是要比自己辛苦的,也不忍再苛责她,只是自己坐下,考虑了片刻,破釜沉舟道:“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豁出去了。”


    周鸣玉看着?她如此神色,问道:“姐姐知道什么吗?”


    谢愉道:“二伯被卸了官职之后,东境军便由他从前的副手杨寅接了。那杨寅是杨宏的族弟,没少掺和这摊子事。谢家?有个旧部,从前只是个小兵,如今被提拔起来了,官职不高?,但却是守在杨寅身边的亲卫,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她看着?周鸣玉,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道:“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


    周鸣玉俯身坐在她脚边,拉着?她膝上的手,道:“这些事终归都是要有个结果的。端王是真的和东境军勾连通敌,反咬了谢家?,是不是?”


    谢愉点了点头。


    周鸣玉手有些颤。


    谢愉握住她的手,道:“十一娘,莫怕。”


    她声音分外坚定,道:“我原本?是不打算这样着?急的,但是既然阴差阳错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去躲。太子的意思,必然是那位的意思,他要惩治端王,要惩治世家?,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她眼?神里毫无?惧色,道:“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痕迹也留了不少了,我们手里捏着?证据,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捅破,不怕他们还能稳坐高?台。”


    她这些年准备了这么多,是早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了。


    周鸣玉看着?她,坐正了身子,同她正色道:“六姐,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第 95 章


    谢愉垂眼看她, 笑道:“我不管,你能?管?”


    周鸣玉点点头,道:“我可以。”


    谢愉望着她, 脸上的笑意?收了些?, 眼?底也淡了下来, 但她仍然轻松道:“少来, 还没?到要让你一个小姑娘去管的时候呢。”


    谢愉早熟,极小的时候就有了管家的本事,平时总觉得?弟弟妹妹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所以哪怕周鸣玉已?经这么大了, 她依旧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周鸣玉正色道:“姐姐,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件事说白了, 是今上想要处置端王, 意?外?查到东境军, 把杨家拖下了水,如果没?有我们介入,根本就不会联系到谢家的案子上去。这个时候,谁出面, 谁就是在犯险。”


    谢愉道:“你也知道是在犯险,还敢说这话?谢家尚有遗孤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连个画像线索都没?有,还敢在外?面找人?。你出这个门试试看?你早上出去都活不到晚上。”


    周鸣玉道:“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才更应该由我来。我在上京, 见过他们太?多人?了,身份早就藏不住了, 这次消息暴露, 八成就是端王府看不惯我多次搅局,所以才故意?放出消息, 想以我逃罪之名义置我于死地。”


    谢愉的眉毛愈发紧蹙。


    周鸣玉继续道:“我横竖是躲不过去的,若是平白被他们拿下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但若是借着他们清查端王府和东境军*七*七*整*理的时候,带着证据介入此局,兴许还能?翻盘——只要将舆论?做大,坐实他们陷害谢家枉死,总有人?记得?当年谢家镇守海境的大义,朝上即便只为名义,一时也不能?杀我。”


    谢愉道:“这并不是十足保险的局面。你能?破局,自然最好。可是证明谢家无罪,就是证明皇帝错了,他们不可能?认这个错。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掉你,彻底把谢家抹掉,便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事。”


    周鸣玉看着她,道:“所以,姐姐就更不能?出事了。”


    她笑了笑,面上倒是平和,显见得?是思虑过许久了的。她同?谢愉道:“仍是那句话,我已?经暴露了身份,躲不过去了。此事若不能?成,也只是折损了我一个,对姐姐是没?有影响的。”


    她故意?露出些?为难的神色,道:“我不如姐姐头脑,若是这摊子都交给我,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成姐姐这样的。万一我折损了,姐姐的基础还在,姐姐大可以多等几?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安全了,等到下一个机会来临,等到我们手里的东西更有把握的时候,再议其他。”


    谢愉冷眼?看她,道:“你还跟我演上了?我不让你去,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了,是不是?”


    周鸣玉笑道:“姐姐最是英明的了。”


    谢愉哼道:“你说的我都没?想过吗?如今整个院子,如果非要送一个出去,就属你最合适。”


    周鸣玉便道:“那就说好了。”


    但谢愉却道:“谁和你说好了?”


    她甩开周鸣玉的手,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抱臂看着她道:“我是被关在杨家了,没?亲眼?见着,只是天色一变的工夫,家里人?就全死了,土都埋上了。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梦一样见到你还活着,没?道理再把你推出去,让你去送死。”


    六娘谢愉当年在闺中,就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有什么打算,必然要办成,整个三房院子都被她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她到了待嫁的年纪,自己?选中了杨家三郎,和父母商量定了,顺顺利利地成了婚。


    对她谢愉而言,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同?意?,还能?顺利办得?成的。


    所以今日,她说不让周鸣玉去,周鸣玉就别想去。


    周鸣玉无奈道:“姐姐,我们只是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但未必事情真会发展到那一步。我既不是孤军奋战,那一切都有转机。”


    谢愉强硬道:“我没?有那么乐观的心态,真觉得?凡事都能?尽如人?意?。你想让我置身事外?,那还有谁能?够帮你?杨简?此事一出,杨家在劫难逃,杨简自身都难保。夫妻大难临头都要各自飞,他凭什么一直护着你?”


    这话没?有半点错。


    周鸣玉沉默下来。


    谢愉看她垂眼?,想起她先前与杨简纠缠,连手里的证据都是杨简给她的,但如今将杨简送上死路的,也就是这样东西。


    她太?清楚她的妹妹了——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爱更重要的东西,她不会为爱情放弃家人?的冤屈,但心里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块地方,她没?办法忘他。


    那种以一种最特别的姿态闯进生命里的惊心动魄,她有过,她也有过。


    虽然不愿回想,但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太?难忘了。


    谢愉缓和了口吻,不想继续戳妹妹的伤心处,打算换个话头,但周鸣玉却先开口同?她道:“我不指望他。最好最好,再也别让我看见他。”


    此事一出,相见不如不见。


    她眼?神和口吻明显冷了下来,偏头看向一遍,摆明了是不想再提的表情。


    但谢愉可是她亲姐姐。


    自家妹妹是真情还是嘴硬,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谢愉也不戳穿,直接道:“那就不提他们。总之我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别想自作主张。东境军那边查证起来还要有些?工夫,等情况落定我们再作反应,别主动送上门去找死。”


    周鸣玉知道谢愉不会让她陷入危险,今日谈话不成,倒也算在意?料之中。只是她的主意?既然打定,一时也不会扭转。


    所以她只点头,道:“好,且再等等,看看情况罢。”


    但她又补充道:“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想办法去做的。姐姐,这个事你拦不住我的。”


    谢愉瞥眼?看她。


    拦不住?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心中暗暗道:还是得?提醒青哥一句,把她给盯死了才最好——


    但谢愉嘴上说要求稳,心中也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这些?年她通过谢家旧部,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端王和海寇私自交易,不可能?越过镇守海境的东境军去,所以东境军中,一定有为两方牵线搭桥的角色。


    而这个角色,便是杨家人?。


    如同?端王留存的那些?密信和账本一样,杨家人?也留存着一些?沟通的密信和记录着从中牟取了私利的账本。


    这些?东西,虽然到了最后关头都是铁证,但同?样也是他们互相拿捏彼此的把柄。真到了该鱼死网破的时候,这些?全都是致命的一击。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对不肯放弃这些?东西。


    谢愉联系的那个旧部,如今已?经是东境军将领杨寅的亲卫,几?乎是分寸不离地守着杨寅,难免会看到一些?他和端王府上的人?来往的时候。


    甚至于,连海上的海寇上岸与他私下详见,他也遇到过几?回。


    但是杨寅十分谨慎,每次与人?见面,对方衣着都完全看不出身份,还披着宽阔的披风,拿巨大的风帽将脸遮住,生怕被人?看清模样。


    至于沟通的信件和文书?,不重要的当即销毁,重要的即便留存,也要在没?人?护卫的时候,所以一时之间?,尚不清楚他藏信的位置。


    如今皇帝终于向端王发难,来的人?又是太?子麾下。这位太?子由来与今上是一条心,决定了要做,便必然是要做得?干净彻底。谢愉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当即给这旧部传信,让他设法找到杨寅通敌的文书?或是其他证据,若是不能?,让他在朝中来人?面前露出些?马脚也是可以的。


    如今能?联系上的旧部,在军中联合起来,多少是有点行事的便利的。


    但这一局,远比他们预想的好破。


    因?为那些?海寇是个变数。


    他们在海上打家劫舍,靠的就是端王和东境军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大箭,为作回报,他们会将金银分出一部分作为回馈。


    但金银都是假的,杨家人?之所以同?意?插手这桩生意?,并不是被那些?所谓的金银珍宝吸引。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东境军永远的权利。


    那些?海寇手中握有大箭,便可持续侵犯海境。只要他们一直保持默契的交互,将每一次海战都变成一出逢场作戏,便可以使杨家成为东境抗敌的中流砥柱,向朝廷制造出一种假象——如果没?有熟悉东境海域和海寇的杨家将领,东境必然陷入危险。


    那么,杨家人?便永远站在东境军的中心。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端王府的获罪打破了。


    那些?一贯贪婪又敏锐的海寇,不再相信端王府会为他们提供长久的助力,没?有了源源不断的大箭,他们也不肯相信东境军不会向他们发出攻击。


    那些?海寇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联系朝廷,因?为揭发了杨家,无异于是断送了自己?以后的活路。


    但他们仍旧以此为要挟,强迫杨家向他们让利,杨寅因?此与他们僵持不下。


    那旧部敏锐发觉到不对,也没?贸然联系海寇,而是直接做局安排了一番,正让朝廷中人?将那来东境军中谈判的海寇逮了个正着。


    杨寅原想暗中杀这海寇灭口,再次被谢家这旧部抢先一步。朝廷中人?发现?杨寅灭口之举,生出怀疑,立刻暗中展开调查,最后在旧部有意?无意?的偏帮之下,拿到了杨寅勾连外?敌的信件。


    至此,杨家通敌之罪彻底确定。


    杨寅等人?被夺职押往上京的那天,周鸣玉在薛峰青的相助下瞒过了谢愉,独自一人?,返回了晋州。


    第 96 章


    在滨州的这段时间, 周鸣玉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了谢愉手下的那些势力,尤其是?在东境军中深埋的那些旧部。


    谢愉本就没打算瞒着?她,何况这件事本就需要她们多做考虑, 所以军中每每送来消息, 谢愉都会拿去和周鸣玉商量, 共同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而?后向旧部返还指令。


    所以那些旧部在军中做的每一步行动,都与她们姐妹俩在背后的引导脱不了?干系。


    而?在意识到那些海寇的心思并不单纯的时候,也是?她们商议之后当机立断, 让那旧部立刻布局,使得海寇被抓, 引出杨家。


    如履薄冰, 步步为营, 不过也就是?如此。


    好在这经?月里,姐妹两人都算谨慎,始终头脑紧绷,才不曾行差踏错, 有了?这样顺利的结果。


    事情越顺利,周鸣玉要自己前去的心思就越坚定,谢愉防备她的心也就越深重。


    所以她不止一次地私下提醒过薛峰青,一定一定, 要盯紧了?周鸣玉的一举一动。


    谢愉从来没有怀疑过薛峰青。


    因为自打他来到她身边以后, 便从没有一次违拗过自己的心意,自己如果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他是?绝对不会违背的。


    更不要说?, 周鸣玉是?她的亲人,薛峰青小?时候也没少给她带过糖吃。就凭周鸣玉口中叫他一声“薛大哥”, 薛峰青也不会叫她犯险。


    所以谢愉从来没想过问题会出现在薛峰青这里。


    她是?半分不知道,周鸣玉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薛峰青谈过,又暗中达成了?一致。总之,等她发现周鸣玉的身影失踪之时,已经?晚了?——


    周鸣玉这一次来晋州,依旧没有走官道。


    她仍旧是?走上?一回的山间小?路,当初破败的那些荒村,依旧还是?那个样子。她记得宋既明?家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应当还有位老人尚在,便特地去看了?一眼。


    但那个村子也空了?。


    整个村子空空荡荡,鸡犬之声不闻,除了?偶尔几声寥寥鸟叫,剩下的唯有寂寂风声。


    就是?那一刻,周鸣玉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夏日已经?在长日不绝的算计和?考虑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她复又上?马,一路行至小?别山。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拿小?别山做借口,半真半假地向宋既明?套话,说?自己想去瞧瞧秀美风景,但话一套到,便立刻没了?想法。


    难得这次倒是?有了?时间。


    她骑着?马,一路悠悠走在山路之间,直看到有山泉汩汩,方下马取了?水囊,从山泉里舀了?一袋,站在溪边仰头喝了?一口。


    “山中水凉,姑娘慢饮。”


    周鸣玉尚未入口,听见这一声,放下手中的水囊回头,看见宋既明?骑着?马在她身后。


    他看见她回头,下马向她走来。


    周鸣玉笑了?笑,道:“宋大人来得倒快。”


    她一直藏在保育堂中,但谢愉不避讳她,所以她行动倒也方便。虽然?外面的人一时找不到她,但她想要传句话出去,倒还是?方便的。


    她知道宋既明?一直留在晋州看管端王,所以特地转了?几手,将信儿传到宋既明?那里,约他小?别山相见。


    宋既明?面上?依旧平平淡淡,看不出太多别的表情,但是?走过来的步伐却?快速。他看着?她,目光不曾避闪,直到她笑了?笑,他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不迭错过了?目光。


    他微微垂首,错过周鸣玉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抬眼,同她道:“姑娘怎么突然?给我传了?信?”


    周鸣玉轻松道:“我来白送大人一记大功。”


    宋既明?问道:“什么大功?”


    周鸣玉笑了?笑,道:“现在不是?到处都在传,当年谢家抄家,有个孩子脱罪逃脱在外了?吗?我瞧他们抓了?这么久,也没个线索,横竖我与大人也算旧相识,既有此功,便送予大人好了?。”


    她等着?看宋既明?的表情,但宋既明?依旧毫无表情。


    她在心里有些扫兴地想:这宋既明?果然?是?个无趣之人,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板板的一张脸。


    宋既明?就只?是?望着?她,沉默了?一瞬后,同她道:“我可以不要的。”


    周鸣玉顿感无趣,扁一扁嘴,正要说?话,而?宋既明?又开口道:“清河郡主?已经?过世,端王与清河郡主?不曾相见,也未必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知情的人……姑娘,继续做周鸣玉也很好。”


    他口吻是?认真的。


    他认真地看着?周鸣玉,在说?一些帮她脱罪的话,一些作为一个忠于?国朝的臣子而?绝对不会说?的话。


    周鸣玉这回有些小?小?的讶异了?。


    她问道:“宋大人完全不惊讶于?我说?的这些话吗?”


    宋既明?摇头。


    周鸣玉又问道:“宋大人知道我身份?”


    这次宋既明?点头了?。


    周鸣玉想起宋既明?从前对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宽容和?熟稔,当时还觉得荒谬,如今便觉得不过如此。


    但她依旧觉得奇怪。


    “大人从前认识我吗?我的记忆里,似乎并不记得与大人见过。”


    宋既明?对她奇怪的态度,实在是?让她也很好奇。


    宋既明?不愿多说?,只?是?道:“姑娘没见过我,只?是?我见过姑娘……谢十一娘、谢惜,是?很惹眼的姑娘。”


    周鸣玉听见他叫出自己从前的名字,先是?有些微微的怔愣,但随即便释怀般一笑,道:“所以,我与大人的旧识,应当不算糟糕,是?不是??”


    宋既明?望着?她,犹豫了?很久,方道:“算,也不算。”


    糟糕,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过狼狈,为了?给家人换一□□命的食物?,连尊严全都踩到了?脚底。即便他如今已经?长成这样的心态平和?的男子,但依旧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仓惶逃命的时光。


    可是?,她并不糟糕。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他前半生穷苦悲戚岁月的终结,此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媚的坦途。


    是?她开启了?他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带他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变成如今这个宋既明?。


    他分明?是?句句有回应,却?俱是?语焉不详,周鸣玉听得也有些茫然?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旧识,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但他显然?是?不想多说?的。


    所以即便她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


    她只?是?从他的口吻和?面对她的态度,想,那应当是?一段还算正面的印象。


    所以,并不妨碍他们今日这一回相见。


    周鸣玉洒脱一笑,坦荡道:“果然?是?旧相识,那不就更好说?话了?吗?宋大人,先时在晋州,你一路护我完全,我心中是?感激你的。这次由你送我返回上?京,我也安心。”


    宋既明?见她坚定目光,问道:“你还是?想要做谢惜,是?吗?”


    周鸣玉点头,道:“是?。”


    这一句肯定的回答,让他彻底坚定了?下来。


    于?是?他正色道:“回京一路,直到送姑娘见到太子或者圣上?之前,我会保证姑娘平安无虞。姑娘放心。”


    宋既明?退后一步,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周鸣玉看着?他,亦屈膝颔首,回以一礼。


    “多谢大人。”


    山风清凉,轻轻卷起她腰间纤长纱带,柔柔吹向他的方向,而?她只?是?随意地用手一搭,便阻绝了?与他相及的一切可能。


    她侧过身,拿起手中的水囊,仰首饮了?两口,笑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这小?别山间风景秀美,山溪也的确清甜可口。上?次没来,当真遗憾。”


    他们骑着?马,并不扬鞭,只?是?缓慢地走过这短暂的一程山路,而?后将这美丽景色全都抛在脑后。


    宋既明?微微落后了?周鸣玉半个马身,而?后将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她的背影。


    小?别山,小?别山后无相见。


    他少时常见村中人出外,经?小?别山后走向天下四方,见留下的人泪盈于?睫,无声蔓延出一股离别的伤情。


    他那时候正是?跳脱狂妄时,想这低低矮矮一座土山,算什么高山深壑?不必要铁蹄踏过,凭他一双腿脚,都能轻松走过去。


    那都是?不懂的时候。


    那都是?,少年时,尚不知去者不回,逝者如斯的时候。


    小?别山,低低矮矮一座土山,如这般慢慢地走,也很快地便走了?过去。


    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她来时,分明?是?心怀二意,口中话语真真假假,他却?仍然?真心相请,真觉得来日方长,真会有与她再赏山色的时候。


    她应当是?记得的,否则今日便不会送信给他,约定在小?别山中相见。


    但也就是?如此了?。


    宋既明?一路带着?周鸣玉回到晋州,却?没有带她回到端王府,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别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就三间房舍,此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在。


    宋既明?引她入内,道:“我这些日子在晋州不住端王府,就租了?个小?院,姑娘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计划明?日返京,明?日一早我会来找姑娘。若是?姑娘缺什么东西,写?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帮姑娘购置。”


    东境军那边尘埃落定,杨家和?端王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宋既明?已收到朝中旨意,命押端王入京扣留。


    周鸣玉是?猜到端王会押解回京,才卡着?这个时间,来联系宋既明?的。


    如今一看,时间正好。


    她摇摇头,道:“既然?要回上?京,带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下来。我没什么需要的,大人不必费心了?。”


    她的口吻玩笑一般,宋既明?却?听得一时沉默。


    其实这话也算是?实话,等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回了?上?京,只?怕连命都留不住,又何况别的?


    宋既明?原本是?想,等安顿好了?她,确认她没什么需要,便给她留出空间,让她今日一人在此好好休息。


    但听了?她这话,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走了?。


    她与他此次重逢,始终一身轻松,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但就因这样,落在他的眼中,才更如长日里一阵无声的风,去而?不回,伸手也无法挽留。


    他并没有贪图什么,他只?是?试图挽留,他只?是?用一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方式去梦想挽留一阵风,想来这不该算是?错的。


    “姑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


    周鸣玉笑道:“没有了?,大人安心忙自己的事罢。明?日回京,一路我且听大人安排。”


    宋既明?望着?她,转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重新面对向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为什么不找杨简呢?”


    天知道他这些年在朝上?经?历两派交锋,有多不耐烦提到杨简。


    他看着?她眉眼微动,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


    第 97 章


    宋既明原本觉得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恶劣, 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恶,但却奇怪地并没有?生出什么后悔,见她如此神色, 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感。


    “我以为, 比起我, 姑娘会更优先选择杨简。”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他初初遇到她时,她坐在?杨简的身侧,他再次遇到她时, 她又和杨简站在了一处。


    他永远都晚那么一步。


    该死的杨简,怎么能在?杨家抄了谢家之后, 还?能拥有?那么幸运的命数, 与她先结识不算, 还?要与她先重逢?


    周鸣玉原本以为他们两人是对家,从来是不屑提及对方,所以此刻不防他突然提及,难免有?些怔愣。


    但之后, 她立刻恢复了寻常神色。


    宋既明对她的时候,或许有?时有?所不言,但态度绝对是坦荡的。


    她不是半点察觉不到,所以已?经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时候, 便?不该再有?所保留地避他三分了。


    “大人知道我是谢惜, 那知不知道,我与杨简少时, 曾经立定婚约?”


    宋既明说“知道”。


    于是她轻轻笑?了, 用?坦荡得几乎有?些残忍的回答告诉他道:“所以这一条路,我的选择可以是大人, 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杨简。”


    她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全?然不是对他。


    “谢家要杨家偿命,但谢惜不能对杨简这样残忍。”


    这就?是理由?。


    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间那点浅薄风月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谓爱情在?家仇和亲人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杨简停下向杨家复仇的行动?。


    但谢惜可以有?那么一点私心。


    就?一点,想来亲人疼爱她,来日黄泉相见,不至于太?过责备她。


    宋既明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任何立场责备她什么。诚然她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一颗心摧得痛不欲生,可他从来没说过,可她从来不知道,她本就?不该为他的单恋与仰慕负任何责任。


    此刻,连她将他放于首选的这一个选择,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他什么也不能说。


    什么都不说,才能把他的心继续藏住。


    什么都不说,才能继续坦荡地装成对她毫无意思的模样。


    宋既明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关于他们以前的那些浅薄缘分,因为这本就?是她生命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若她不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拿出来绑架她的心意。


    此刻就?更觉得,还?好,还?好,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既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眼道了句“姑娘好好休息”,而后退了出去。


    回京的安排已?经做好,对端王的看管密不透风,他没有?什么可再继续操心的,只是守在?这小?院之外。等天色彻底昏黑下来,他回到院中,静静坐上门前那棵大树的树干。


    他在?夜色里垂眼看着熄了灯的房间,忽而冷不丁地想到,当?初在?上苑,周鸣玉遇刺的那晚,他带着人匆忙闯入时,是杨简站在?屋里杀了那刺客,提着剑让他们退后。


    所以,光守夜和护她这件事来说,他也是晚了。


    他有?些理解了借酒消愁的人,也生起了些想要痛饮的念头,但是他由?来不多?饮,此刻又有?任务在?身,偏偏是不能饮酒的。


    于是他又忍住了。


    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守了她一晚。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树上跳下来,和前来找他的部下叮嘱安排。


    城门开?了,他们的车队也已?经准备就?绪,该离开?了。


    宋既明和部下说完话,转身进了院子,去敲周鸣玉的房门。


    周鸣玉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不多?时便?打开?了房门。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一身打扮得利落又清朗,随身一直带着的包袱也提在?手里。


    她向宋既明笑?了笑?,道:“宋大人,早啊。”


    宋既明勉力道:“姑娘早。”


    她敏锐地发现了他面上的一点点倦色,道:“大人没睡好吗?”


    宋既明摇摇头,只说还?好,又侧身请她出来,道:“给姑娘备好马车了,姑娘随我来罢。”


    周鸣玉跨步出来,回手顺势关上了房门,就?是在?两人这一转身的功夫,小?院的门口,却突然听见马蹄疾疾的哒哒声。


    来人从马上跳下,两步迈进这院子大门。


    他一身风尘仆仆,显见得是一路匆匆赶来,眉眼间也有?些憔悴的倦怠。而他眼里是沉的,看见她的那一刻,浮出些寂静春色尽数揉碎的戚戚。


    宋既明下意识就?要上前一步,将周鸣玉拦在?身后。


    可就?是迈出半步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她。


    她面上微微的讶异之后,分明生出些复杂的情绪,又艰难地推回眼底。


    ……原来她也是想要见他的。


    他那些阻拦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侧身问她道:“姑娘若要说话,我在?外面等姑娘。”


    周鸣玉对他说“多?谢”。


    他要听的又哪里是这句“多?谢”?


    他走出了这个院子,错身而过的瞬间,一眼都没有?侧目——


    今日阴云满天,有?风。


    杨简就?站在?萧瑟的长?风里,目光很沉地望着她。


    自在?上京再次相遇,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她。来疼寻君羊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看更多万界文周鸣玉遥遥望着他,看得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如同乌云翻墨,一切都是稍纵即逝,只有?一股浓烈的悲伤,如何都抑制不住,慢慢地溢出来。


    周鸣玉心中因这一眼而微微泛起隐痛。


    东境军中的情况既定,杨家人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名。覆巢之下无完卵,杨简如此权重,又孤身在?外,必然会受今上忌惮。


    她原本觉得,他必然早就?被召回上京了。


    她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原本是不打算再与他相见的。总之这一生阴差阳错,他们最?好谁也别怪谁决绝无情。


    可他偏偏又来了。


    如果他已?经豁出性命,冒大风险,就?只是为了来见她一回,那如今这样面面相对的时候,她也不该太?过自私,又仓促地转过身去,说自己不肯相见。


    她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提步向他走了过去。


    这一程是近十年的漫长?光阴,是他们独自度过的半生山水,是那年匆匆离别后再难得相逢的一见。


    她跨过这一切,来到他的面前,视线仔细地望着他的面目,停留在?他低垂的眉眼。


    难得一见啊……可不能如此伤感。


    她忽而笑?了笑?,长?眉妙目都轻松地舒展开?来。


    “杨简,好久不见。”


    她看见他的面容,因这轻轻的一句话,破碎了所有?低沉的寒意。他难以自控地皱起眉心,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苦涩。


    那些宛如滔天巨浪般翻涌的情绪,终于撞碎了所有?不堪一击的拦阻,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无力的坚持。


    他太?明白她了。


    他一听就?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不是在?以周鸣玉的身份叫他杨简,不是在?说自那日娄县相别后,已?有?多?日不见。


    她在?戳破那一张被他费尽心思遮起的窗户纸,同时戳破的,还?有?他费心隐藏在?平淡眼神之后的痛意。


    他的挣扎全?落在?她眼里,而她只是用?带着笑?意的温柔目光,接纳他所有?的情绪。


    她已?经来到他面前,残忍地叫出他的名字,他也就?只能微微哽咽着开?口。


    “……十一娘,好久不见。”


    十一娘,这一程半生久别,当?真是,好久不见哇。


    谢惜的眼中瞬间柔和起来,也是在?同样的一瞬间,浮起了浅浅一层迷蒙的雾气。


    杨简喉头发涩,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他甚至都有?些恨意了,又或者只是委屈——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呢,十一娘?


    他分明,他分明……是不想认她的。


    起码,不能在?此时。


    谢惜看着他有?些疲倦泛红的眼睛,伸手轻轻碰了碰,有?些心疼慢慢溢出来。


    她轻轻道:“因为我们还?差一次好好的相见与道别,上次,我们分别得太?匆忙了。”


    这世事总是冷漠又荒唐,藏着尔虞我诈的凶恶陷阱虐杀无辜,却偏偏不肯留一分余地,叫一个明日再见的小?小?约定落地成真。


    这一回再见,竟已?是流水积年之后。


    而她却说,为相见,也为道别。


    杨简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自她带着东西果断地离开?了他的身边却不留一字一言之时,他就?非常明白,她必然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他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像等死一样。


    他望着她,忽而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收紧了手臂。他贴着她的耳边问道:“阿惜,性命偿清,一切还?能从头吗?”


    这拥抱让他愈发不舍,连嗓音都含了泪意的模糊:“我不想分开?。”


    他从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思忖他们的将来。她必然是不肯放弃的,而他也必然是不肯叫她伤心的,所以到了最?后,恐怕非要生死相隔不可。


    他反复劝自己说,分开?罢,分开?好,她这样艰难地过了半生,总该有?个温暖又平安的结局,没有?杨简,忘了杨简,也无所谓。


    哪怕她的姓名不再和他并排写在?一起,也无所谓。


    可此刻他还?是轻易地反悔了。


    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哪怕罪孽加身,哪怕万死难赎,他还?是有?着想要和她永不分离的奢愿。


    谢惜抵在?他的肩头,因这一句话而落下泪来。


    她埋首在?他宽阔的怀抱,凝噎难言:“阿兄,杨简……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七*七*整*理,我始终是喜欢你的。”


    第 98 章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谢惜始终无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她自幼便识得的好少年,他一直优秀、意气、朗朗夺目,他是她的好兄长, 后?来又与她定下?婚约。在她的生?命里, 这是注定要与她度过一生?的对象。


    他是她那些虚荣岁月里外显的一处骄傲, 也是她私藏于心不肯对人轻言的笃定爱慕。


    但说来也是有些不可置信, 原来这么多年,她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直白地说过喜欢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失去之后?, 才觉得过去彷如?黄粱一梦,触手即碎, 尽是些不可确信的恍惚感?。


    她想, 这一见, 这一句,总是不该吝啬告诉他的。


    而她也就只?能说到这句了。


    杨简和谢惜永远坚信彼此想要厮守的私心,但杨八郎和谢十一不可能永远只?顾自己。


    他们是家族的孩子,得血肉性命于家族, 受生?养教育于家族,享安稳华奢于家族,所以?在家族需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去。


    再?矢志不渝的爱情, 不到双方俱死的那一天, 都只?是一句无法?证实?的空话,没有任何重量与可比性。


    所以?, 性命偿清, 是从头?开始的前提,也是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沟壑。


    逝者无法?复生?, 失去无法?再?得,要如?何回?报,才能算作偿清呢?


    她只?说半句。


    他全都明白。


    杨简拥着她,仰首长长抒出一口气,扯了扯唇角,道:“你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轻轻拍一拍她,道:“你签了婚书的,不能不认。”


    谢惜始终没有抬头?,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漫出来,打湿了他肩头?冰冷的衣衫。


    她一只?手紧紧拥抱住他,试图驱散他昼夜兼程赶来而铺满了的一身寒意;而她另一只?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包袱,那里面的东西会将她的爱人?彻底送上死路。


    她的手开始发颤。


    那一纸洒金点?墨的薄薄婚书,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他们一生?的缘分,却?又在谢家败落时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毫无意外地碾碎成泥。


    她的那张婚书,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是不是因为她这样随意地丢掉了这个约定,所以?才叫她今日如?此怯他?


    她有些发闷地同?他道:“可我的那张已经丢了。”


    杨简居然笑?了,答她道:“在呢。你的那张,我后?来去想办法?找出来了;我的那张,原本要烧,被我抢回?来了。两张都在我那里,一张不少,你若是不认,我来日变成冤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初谢家被抄,府中所有文书都要被一一审核,负责的就是他大兄杨策。许是他们一时疏漏,没注意到那页夹在其他文书里的婚书。


    杨简去谢家旧宅没有找到,不肯死心,又偷了杨策的钥匙入库去翻,还真叫他翻了出来。


    至于他那张婚书就更简单——杨宏想逼他另立婚约,当面就要烧掉,他硬是从火盆里一把抢了出来。虽然烧坏了边角,但好在字都还在。


    而到了他手里,不管杨宏要怎么对他,他自然都不会再?交出来了。


    他将两张婚书放在一起,藏在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只?有无可奈何的怅惘,大约是因为知道再?没有成真的一日。


    哪曾想,居然还有今天,能拿来要挟她再?应自己一回?。


    杨简想:他这一生?为皇帝做鹰犬爪牙,恶事干了不少,但大抵不是发自本心,而对谢惜的一切,又素来算得诚恳。若是天命当真赏罚分明,凭这一份约定,总该允他死后?来生?得一回?完愿。


    谢惜听他轻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肯认我吗?”


    今非昔比。谢家败落,和杨简没有什么关系,可如?今杨家倒下?,却?是她一手造成。


    杨简道:“认。杨家多的是不肖子孙。我认定你了。”


    他三哥不听话,他六哥不听话,他有样学?样,做个不听话的子孙,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身骂名,也不介意被自家祖宗再?多骂几句。


    总之他就是想要和她一起。


    他尽力驱散方才一时不备而泄露的低落情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哄着怀里这在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仿佛是真的看?到了那么一日,就仿佛这一切都能轻松过去,而将来真有那么一日似的。


    杨简低下?头?,有些爱怜地轻轻蹭了蹭谢惜的发侧,轻声道:“别怕,阿惜,别怕。宋既明一路护着你上京,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把证据交给太子,太子是仁德圣明之人?,都会一一为你查清的。别怕。”


    谢惜低着头?,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微微退开一些,待用手指将脸上泪痕都抹去了,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你呢?”


    杨简回?望她,伸手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道:“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能和你同?行了。不过,来日你我都在上京,不怕不能相见,是不是?”


    谢惜听到这句话,又有些想哭,只?是咬了咬唇,硬生?生?又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杨简,道:“只?要证明你无辜,就会没事的,对吗?”


    她定定地重复问道:“你是无辜的,对吗?”


    杨简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我向你发誓。”


    他那时是个满脑子只?怀揣谢惜的少年郎,行次又不居长,尚不如?大兄杨策般足以?成为杨宏的左膀右臂。谢家的事,他自然是无辜的。


    他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做出肯定的回?应。


    可是他的无辜不重要,就像当年连谢惜这样的小姑娘也逃不脱无情的令旨一样。


    谢惜点?一点?头?,垂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回?到他怀抱中,重新拥抱住了他。


    他终于温暖了。


    她的情感?和理智在做反复的拉扯,纠结了许久,却?不过只?是纠结了一瞬,而后?她又放开了他。


    “快去罢。”


    她扯了扯他的披风,道:“上京既有了旨意,你莫要再?耽搁了。”


    杨简看?着谢惜,只?微微顿了一刻,便顺势拉住了她空余的手,道:“我先送你。”


    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俯身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牵着她往门口的马车边去。


    他从容而淡然,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马车边,是宋既明和他另一个部下?。


    宋既明的眼光沉沉,先是看?见垂首的谢惜,分明是哭过了的脸颊,然后?又看?见他们紧紧相连的双手。


    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只?是上京街头?一个无名之辈,看?见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一双惹眼的少年少女,牵着手穿过繁华的街市,脸上的笑?意璀璨得彷如?身处无忧之境。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侧身退开一步。


    杨简难得这回?不曾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这一回?让步与通融,而后?扶着谢惜上了马车。


    她回?过身来,在车门边望他,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杨简笑?了笑?,解了个小荷包下?来,塞到她手里,触及分明是个小圆盒的形状。


    他伸手抚了抚谢惜肩头?的发,笑?道:“一直带在身上没去,这回?刚好用上了,今天风大,擦擦脸,别吹坏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匆匆补了一句:“不许哭。”


    谢惜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不打算哭的,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杨简在关照她的情绪。


    她有些嗫嚅着道:“帕子还没给你呢。”


    他这回?倒是不催她了,很宽容地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呢。”


    谢惜鼻子泛酸,但是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只?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意来,轻声道:“阿兄,再?见。”


    杨简笑?着回?应她道:“阿惜,再?见。”


    手松开。


    杨简慢慢退开,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意也慢慢归于静寂。他走开几步,离马车远了些,抬手对宋既明一礼。


    宋既明平静地望着他,直身受了,却?不回?应。


    杨简也不介意他这一刻的无礼与傲慢,只?是为了防止马车里的谢惜听到,而放低了声音,同?他道:“劳宋都统一路费心,莫叫有心人?伤她。”


    宋既明心中不屑道: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又算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同?他说:他们尚有不解情缘,而你宋既明又算什么呢?


    宋既明觉得这些年他对杨简累积的种种恨意,此刻又向上攀升了一大截高度。


    他不想让谢惜感?动,所以?也压低声音,只?是口吻的冰冷与讥诮却?是掩饰不住的:“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你在外不归,回?去是罪加一等。”


    开心吗?倒也不算。杨家倒台,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都会因此大肆庆祝一番这来之不易的阶段胜利,但他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


    杨简不大在意道:“无所谓了。”


    杨家之罪,无谓什么罪加一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伸手请他先行:“你们在前,我送她出城,再?走。”


    他回?身,从那边等候的茂武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十分平静地跟在谢惜的马车之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既明亦骑上马,先绕路回?了端王府门前,接上了手脚带着镣铐的端王,将他押入四面都围得毫不透风的囚车,这才一路出城往上京去。


    杨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惜的马车上,但谢惜一次都没有从里面探头?出来,即便他的马蹄声,一直清晰地穿过所有杂乱,落在她的耳边。


    步出城门,杨简上前,伸手扶了扶马车的顶檐,而后?收回?手,纵马而去。


    第 99 章


    谢家遗孤被找到, 手?中带有杨家密谋构陷谢家的密信以及端王通敌的罪证,此事在朝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旦证实, 便说明当年谢家数百口的死亡都是冤案。


    而后, 军中有数位将领联名上书?, 作证谢家将领在军中清廉骁勇, 即便伤重也永远冲在前列,绝不怯战,绝不可能与海寇通敌, 反而是杨家几?位将领,私用昂贵, 远超军费所支与份例所用, 并有假战之?嫌。


    这之?后, 当年在太医院供职的一位龚姓太医,重新参上,递交手?中一份药案和问诊记录,证明端王曾串通太医院替换谢家当年几位主将的药物, 致使其病情反复、伤重难愈。


    一道又一道证据参上,将此事一次又一次推向顶点。


    今上并没有召见谢惜,但却在早朝之?上点了?太子出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此事务必要查个清清楚楚, 将文书?列明白送到他的御案之?上,不可叫无辜者枉死, 忠国者蒙冤。


    太子领命。


    谢惜身份特殊, 虽为罪臣之?女,但此案正在重理, 不可关入大牢,同时作为重要证人,要保证其安全,所以太子直接在东宫辟了?一处居所,让谢惜入住。


    虽为入住,实为监.禁,谢惜在其中不可出门,也不可与外人通信。便是有一位相熟的女官前来探望,也是请示过之?后,才?得以入内,待了?盏茶的时间便要离开。


    就是在这样萧瑟又孤独的秋日里,辗转了?数月,等到第一场雪倏然而落时,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杨家府上,寂寂许久。


    往常繁华热闹的园子,此刻安静无声。仆从们知道如今主家在朝中处境不好,个个谨小慎微,生怕激起一点动静,惹了?主子们的不快。


    但奇怪的是,平日在朝上最光鲜的那?几?位,反而一个比一个瞧着平淡。


    就连冷面?阎王一般久不归家的八郎君杨简,都难得一直留在家里,每日宽衣大袖地晒着太阳,拉着他七兄在园子里喝茶钓鱼。


    他们钓的是家主杨宏在园子里精心养了?许久的鱼,但即使杨简钓上来当场烤了?吃了?,杨宏那?边居然也不作任何反应。杨籍惴惴之?下又被杨简拿着烤鱼在他鼻子下面?晃悠,没忍住吃了?一口后十?分良心不安地加入了?弟弟每日的破坏行动。


    但朝中没有人会来恭维杨宏了?。


    所以这个平日里十?分热闹的池子,眼见着因此愈发冷清了?。


    池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冬天?来了?。


    朝中终于有了?将要落定的风声。


    这时候鱼已经不大好钓了?,杨简和杨籍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了?两?条。杨简把鱼烤了?,选了?其中一条,也没用食盒,只用右手?端着盘子,左手?拎了?个酒壶,手?指挂两?个杯子,又捏了?四根筷子,就这么去找他大兄杨策。


    下人们看着相当不安——要知道大郎君最是讲规矩的,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过一刻不正经的时候,八郎君要这么进他书?房,拦还?是不拦,着实是个难题。


    杨策彼时正在书?房中擦拭长剑,看见他来时这模样,倒也没生气,只轻笑?道:“我那?日听说池子快空了?,我还?不信,去瞧了?一眼,撒一把饵料都见不着一条,果然是都被你吃干净了?。”


    杨简把鱼放在桌上,还?给他把筷子摆了?摆,又将酒壶和酒杯放在旁边,十?分从容地坐下了?,请他道:“兄长不来试试?这鱼除了?刺多,味道还?不错。”


    杨策道:“不错?那?你今日才?来请我试试?”


    杨简面?不改色道:“那?不是我前些时候手?艺不纯熟吗?”


    杨策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拿起了?筷子,道:“我就不该让你进来,书?房是吃鱼的地方吗?”


    杨简和他碰杯,道:“兄长就是被父亲管得太严了?,不知道这种?在眼皮子底下犯禁的痛快,今日小弟是特意来请兄长开心的。”


    杨策点头,道:“是,一屋的鱼肉味儿?……你小子手?艺倒不错。”


    兄弟俩一边吃喝一边聊,倒难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待鱼吃完,酒喝干,杨策这才?微微放松了?时刻挺直的腰背,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用一种?平日从不得见的轻松姿势,看着外面?凄凉的景色,慨叹道:“要入冬了?。”


    杨简手?里把玩着酒杯,应了?一声。


    杨策也不知是如何联想到的,忽而道:“那?年你自己去了?龙爪司,父亲知道后生气,去祠堂罚你,也是这么一个冬日。我去时,你在祠堂里跪着,他在门外头站着,一肩的雪,也不去拂,就那?么看着你。后来你跪够了?时辰,该起身了?,他才?走。”


    杨简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就只记得那?年因没能按杨宏的预想进入翊卫,自己干脆投了?龙爪司,回来后又是一阵冲突,雪日寒冷,他在祠堂跪得麻木。


    杨策道:“父亲不爱管你……八郎,你从小寡言,但不出错,比我们都好教养。父亲口中不说,但想着将来要引你走一条坦途。谁知道你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挨打多。”


    杨简不知今日怎么兄长突然做起了?父亲的中间人,只玩笑?一般回应道:“我们这些兄弟,除了?兄长,哪有什么听话的?”


    杨策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是啊。你,六郎,还?有三郎,都不听话……三郎平时连上京都懒得出,为了?谢家六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叔母为了?他,私下与母亲哭了?几?回了?。”


    杨简没接这话。


    可杨策又续着这话说了?下去:“咱们家啊,说是和谢家有多年的情谊,到了?如今,早就攀不上人家了?。父亲当年计划着为我求娶,谢家没回应,之?后嫁了?两?个女儿?,也没轮到咱们。父亲早就不指望攀谢家这门亲了?。要不是谢家六娘子性子说一不二,看上了?三郎,也轮不到咱们去攀亲。”


    这事杨简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杨家不如谢家,所以为了?谢惜,他才?那?么努力。


    杨策道:“三郎性子弱,一路都是被推着走,二叔本不觉得是门好亲,若不是父亲要借势,这亲事根本定不下来。谁知道三郎也是用了?心的。谢家出事,他们害怕六娘子报复,防着她,想杀她,三郎从不违拗长辈,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事。”


    自打当年杨三郎走了?,杨家不少长辈骂他是不肖子孙,杨简倒是头一次从杨策这里听到这话,便道:“三哥和嫂嫂感情深厚。”


    杨策笑?了?一下,又慢慢落了?下去,泛起些微末的苍凉:“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责备他。只是他这一去,太久了?……我那?日和父亲去看二叔,二叔病得厉害,左不过就是今年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求他,千万要把三郎的尸身找回来,说临死之?前,总要再见一见他的儿?子。”


    杨简垂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


    杨策回头看他,用肯定的语气问道:“父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罢?”


    杨简的沉默就是回答。


    杨策微叹道:“你们啊,总是自觉聪明,自觉天?衣无缝,煞费苦心地防备家里。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着丧子之?痛装作不知,来全你们那?一点算计呢?”


    十?月怀胎,廿年教养,孩子们的秉性,他们清清楚楚。杨三郎就是再倔强,也不会在杨家如今这样情形下,依旧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来见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们不是全然无所察觉的。


    杨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倾身,问道:“三郎死在何处,埋在何处,你当真不肯说吗?”


    杨简垂首道:“我不知道。”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没有找到过他。”


    杨三郎沉默又单纯,他想着,只要杨家人找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谢愉必然还?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杨家就不会对谢愉下手?。


    所以在谢愉离开以后,他仍旧不回杨家,为的就是替谢愉圆这一个谎。


    但他坚持不了?太久。


    谢愉在杨家下毒,他从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体内毒素早已累积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药,但始终不曾停止呕血,同时,他亦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僵硬颤抖。


    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救了?,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绪,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办呢?他的妻,又要怎么办呢?


    在他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谢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备,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护着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对于杨三郎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鲜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确定了?一个念头。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杨三郎一生为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只在临死之?前强撑着下了?床,拔出一把从不曾饮过鲜血的君子剑,杀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绝不能让一个活口回到杨家。


    杨策点了?点头,相信了?杨简的话。


    “那?就是六郎在帮他……那?我便没有办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千万句未尽之?言,最终没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杨家的孩子。”


    他有些自嘲地垂首笑?了?笑?,想要倒酒,拿起酒壶来,壶里又早已喝干。


    真不痛快啊……连酒都不能到全醉。


    他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道:“去罢,八郎,去罢……”


    第 100 章


    杨简站起了身, 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目光落在杨策的身上,突然发现这位从来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长兄,此刻唯余一身疲惫。


    他拱手, 对杨策一礼。


    杨策没有抬眼看他。


    但杨简依旧正色道:“多谢兄长, 肯将当年案卷中?的纰漏之处点?出, 告知太子。”


    这样大而久的案子, 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杨策写了个状子,单等如今的官员再翻, 恐怕不一定能发现,就算发现, 也不一定那样全面, 又那样快速。


    杨策扯了扯唇, 以手扶额,闭上了眼。


    杨简微顿,又道:“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抄家之时, 放了十一娘一条活路。”


    当初谢家人是?被杨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书与谢惜互换身份的这一出活命之计,则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杨策侧面坐着, 整张脸挡在手掌之后。杨简看不见他的表情, 也等不到他的回应,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 他再次一礼, 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酒香、鱼香, 都因敞开的窗户中?吹进的长风,而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整个书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杨策在一片安静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张疲惫的脸,空荡荡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此刻却仿佛是?个古稀老人一般,毫无气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惫。


    他是?杨家的长子,出生的时候,杨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亲杨宏雄心勃勃,整个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严格的要求,除了别?人对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他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熄灯,四季更迭一日不落,从来立坐皆有规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礼数叫人失望的时候。


    他是?年轻一代最优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这一路都走得?顺畅无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杨宏器重?的,所?以作为杨宏最信任的儿子,他接触了杨家几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纳垢,没有谁家是?真正完全干净的。杨策接触过这些事,也料理过这些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处理好,只要结果是?为家族好,那么就没有问题。


    所?以东境军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连的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杨策并不觉得?这危险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为他和谢家的六娘子定了亲。


    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


    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难活的。


    杨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与伤感,自己这两个弟弟,还是?没能保护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迟来的后悔,终于在此刻,重?重?地压垮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伤怀,什么一时的心软,这些都是?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执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


    他想要做弟弟们?最好的兄长,就应该挺身而出,和父亲、和家族、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持身守正,守护两姓交好,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自由和心意。


    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所?以此刻,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也没有成为弟弟们?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错,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


    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


    他真羡慕杨简那点?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党,吃了父亲的鱼,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而此刻,香气散去,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


    杨策坐在原地,静静地歇了半刻,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


    杨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门紧闭,无人吊唁。


    门是?杨简让关的。外头的百姓,知道杨家叛国?,虽碍于官兵驻守,不能上前,但纷纷唾骂杨家。


    杨策之死,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百姓们?不知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但他盖以杨姓,便?只能招来谩骂。


    这些百姓们?自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得?益的田改新法,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亦有杨策在列。


    而随着杨家最得?意的这个孩子死去,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忽而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形象也不再强硬,每日只是?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甚少说话。


    七日之后,杨策的棺木出门,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


    外间的一应事项,全部由杨简接管。杨籍自觉不如杨简,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顾他们?。


    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难解,影响到身体?。送葬归来后,杨籍去见过杨夫人,知她喝药歇下,便?没有多作打扰,只是?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了几句,问过她身体?情况,便?要退下。


    “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我先去看看父亲。若母亲醒了,劳您同她说一声,晚间我来陪她用饭。”


    这管事的妈妈应下,杨籍便?拱手告辞,又去书房找杨宏。


    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飞雪。


    杨籍从老仆手中?接过绒毯和手炉,走上前去,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开绒毯,重?新帮他掖好。


    “这几日风冷,父亲坐在此处,务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有些难过,又道:“阿父,我知道长兄过世,您心中?难过。但还是?请您看重?身体?,不要生病。”


    杨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起来,别?趴着了,坐到旁边来,陪我说说话。”


    杨籍说“好”,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回*七*七*整*理去,坐到了杨宏的身边,帮他煮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杨宏接过,看了看茶汤,叹道:“你?啊,旁的倒也罢了,煮茶还不错。难怪不爱做官,叫你?去署衙点?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样。”


    杨籍有些尴尬,以为杨宏要责备他,便?道:“我不是?这块料。”


    杨宏却只道:“没关系,你?不爱做官,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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