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桃榆见他爹反应那么大,心里咯噔一下,但也老实的没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纪扬宗瞪大了眼:“村里乡亲私下还同我说这人不好相与,来去见到人自不打招呼就算了,连旁人同他招呼他也不如何理睬。怎还三番四次的关照你?莫不是这小子……”


    “爹,您能别瞎想么,是个男子和我说句话您便觉得他是有什么旁的心思。”


    纪桃榆连忙打住他爹:“平白的招人笑话,叫人觉着我是什么天仙香饽饽似的。”


    纪扬宗夹着眉头瞪了桃榆一眼:“你个小哥儿年纪还小,啥事儿不懂。”


    话毕,他又拍了桃榆的手背一下:“再者,我哥儿本就是香饽饽。”


    纪扬宗道:“今儿在城里集会,红梨村的里正还同我问起你,说他们家的老二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周里正家的老二我见过,虽不如尤家那个小王八蛋俊秀,但眉眼也端正,爹也算看明白了,读书人固然好,可心气儿高,咱寻常人家招架不住,寻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好。”


    “那周家老二就是个踏实肯干的,如今已自圈了水塘养了鱼虾,能赚钱,倒也不失……”


    桃榆见他爹叨叨个没完,比他娘还能说,没等他说完自扭身便去了:“我是啥事儿不懂,回屋捣药。”


    “哎呀,爹晓得你为着尤二郎还在伤心,可日子还得过不是。”


    纪扬宗瞧着自家哥儿头也不回的去了,连忙站起身来追着进去:“好了,好了,你不肯咱先不急,慢慢看嘛,慢慢看。别跟爹置气,待会儿你娘又该念我了……”


    翌日,纪桃榆一改前几日的颓唐起了个早。


    他把做好的冻疮膏全部装瓶放进了盒子里,同纪扬宗和黄蔓菁说要去城里卖东西。


    十月里纪杨宗要忙着征收赋税的事情,本还担心腾不出手来宽慰桃榆,见他自己愿意出门了,心里不免松了不少。


    自是没阻止他去城里,反倒是还摸出了些散碎银子给桃榆,让他在城里买点吃的玩儿的。


    “你阿祖还不晓得退婚这件事,正好你去了先知会他一声。”


    言罢,纪扬宗又不免叹了口气:“等空了他保管来村里。”


    黄蔓菁夹了一筷子菜在纪扬宗碗里:“这事儿也怨不得你,一开始不是也为着小桃子考虑才如此的么。”


    桃榆咬着馒头,听出他爹这是有些忧心阿祖过来训斥。


    他扬起脸,小声道:“爹也怕老丈人啊?”


    “屁事儿不懂,还敢笑你爹。”纪扬宗捏了桃榆的脸一下,把他手里的馒头拿了下来:“你少吃点,空着些肚子还能在城里的早食摊上吃点云吞。你不是爱吃那个么。”


    黄蔓菁打了纪杨宗的手背:“什么爹还拦着孩子不让吃饱的。”


    纪扬宗笑了一声,一扫这几日家里的阴霾,他放下筷子起了身:“好了,我得赶着早去收赋税了。”


    他一边披着外衫一边道:“小桃子,你要是今晚住在阿祖家里,要提前捎口信儿回来。”


    桃榆也跟着放下了筷子:“知道。”


    纪扬宗前脚出了门,桃榆后脚拎着个小盒子也预备出门。


    黄蔓菁原本是想让桃榆带点腊味去他阿祖家的,不过想着他已经自带了箱子,又还提腊味,那点力气保管拿不动。


    索性作罢,给他整了整披风,看着哥儿瘦了的脸,心疼道:“好好玩儿。去吧。”


    “嗯。”


    桃榆拎着小盒子穿过晨雾,还没到村口就见着牵马慢悠悠走在村主道边的人。


    大黑马跟着主人也走得慢,时不时还埋着脑袋吃两口路边上秋败了鲜少的几株没枯黄的草。


    霍戍没唤小哥儿,顿住步子等他上前去,见四下没人拿过了他手里的小盒子。


    旋即翻身上了马:“村口等你。”


    话毕,人便驱着马去了。


    桃榆搓了搓拎着小盒子而露在外头,被晚秋萧瑟的风吹得有点发红的手背,加快了些步子往村口去。


    两人又像上次一样,一个骑马,一个坐的牛车,一前一后的进了城。


    到城里时,雾还有点浓,桃榆揭下自己的斗篷帽子,四寻了一通在雾气之中竟没见着霍戍。


    正当他不知去哪里找人时,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这里。”


    桃榆见着独拎着盒子的人,松了口气:“怎的只见你,马呢?”


    霍戍道:“送去马厩了。”


    桃榆点点头,他去把自己的小盒子拿回来:“先去把我的膏药卖了。”


    霍戍跟在桃榆身侧,偏头看了一眼盒子:“什么膏药。”


    “是冻疮膏。”


    说着桃榆豁然想起:“霍大哥冬日里长不长冻疮,这个冻疮膏挺管用的,可以拿两个去用。”


    “下次吧。”


    他看着小盒子是不易带来城里的,再分点给他又相当带回去了。


    “好。”


    桃榆顺着路两人去了临河坊,这一带有不少走南闯北的货郎。


    他们在州府里买卖东西的少,多数是去州府下的县城里走街串巷,为此平时也会收些州府上好卖的东西转带去县城。


    这些自发的小货郎虽是不如几人几十人结对的商队带的东西多,可州府地上有扶民政策,小货郎去本州府地方上转卖东西是不必缴纳关税的。


    如此一来,一趟下去还是能赚个几千文钱,于平头老百姓而言也是一桩不错的营生了。


    “若是运气好,还能遇到才从县城回来的货郎,他们也会从小地方带些特产回来。县城虽然不如州府繁荣,但地方也有地方的特色产物,说不准儿还能低价淘到些不错的东西。”


    霍戍微低着头听着身旁的小哥儿有点软又清的声音,目光扫过临河坊间。


    这头一侧是河溪,另一侧是房舍,大多开的有个小门面。


    铺面里没有太区分的很清楚卖什么,主要以杂货为主,不过衣食住行还是分了个大概。


    来往间多以寻常百姓为主,有自送着家里做酱菜大饼来的,也有编制的篓子簸箕一些手工品,也有钗环纺织物,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大抵造价不高,就是寻常百姓用的。


    货郎主也乐得收,造价太高的东西收的成本也高,出去不易出手,且他们这般没有大队伍的货郎,带贵重的东西在身上出远门风险高。


    “纪小大夫!”


    霍戍听见前头有人唤了一声,他微眯起眼前,见着是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夫郎正在喊纪桃榆。


    说着还迎了上来,夫郎扫了一眼旁侧立着的霍戍,有些忌忌的点头示意招呼了一下,转而同纪桃榆说道:“许久没见着纪小大夫了,这回是有货么?”


    桃榆既见人都招呼上来了,便将手里的盒子提起来了些:“有点冻疮膏,马师傅收么?”


    “收,收!”


    夫郎道:“小纪师傅的东西好,先时的一些驱虫药我们自用着都好用。老马这回去了地方上,熟识他的还问有没有旁的药咧。”


    夫郎引着两人朝着自家的铺面去:“眼看着就要入冬了,这趟去地方上冻疮膏定然好出手。”


    纪桃榆问道:“马师傅没在外面跑生意啊?”


    “昨晚上半夜才到的,累了大半个月,现在还歇着。”


    夫郎给两人倒了茶水,笑道:“我正说把他带回来的货理出来,就见着小纪大夫了。”


    纪桃榆闻言眼睛亮了亮,他看了一眼一旁的霍戍,才道:“我们能瞧瞧有些什么稀罕货么?”


    夫郎很是热情道:“可以,可以!我这就搬出来,小纪大夫寻着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须臾,夫郎便从角落里挪出了两个大箱子,是货郎出行担的货箱。


    桃榆连忙蹲去了箱子边守着,揭开盖子,里头大包小包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


    有地方上的柏香腊味,瓜果香料种子,桃榆还从中取出了一块扁平的黑色石块儿状的东西。


    他鼻子灵敏,东西拿出来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香墨?”


    “小纪大夫当真识货。”夫郎道:“咱们城里的香墨这两年卖的很好,价格高,时常断货。”


    “老马这回去产地南予县,也想着拿点回来倒卖,只是产地里的香墨价格也抬起来了。不瞒小纪大夫,这是当地的农户做的,老马说虽然看起来不如铺面里的精美,可也是香,要紧价格不高,便捎带了些回来。”


    铺面里的墨条外身或雕或刻,或烫金描画,做的都十分雅致精美。


    这墨条就是纯墨条,甚至还有些不太平整,确像是自家做的东西。


    他拿了一条递给旁头的霍戍:“要么?这香墨写字留香,即便是字迹干了也依然。且味道不是寻常的脂粉气,而温厚雅致。”


    读书人很是喜欢,平素里给中意的人写书信广为使用。


    霍戍读过的书并不多,虽识文断字没问题,可对这些笔墨纸砚的并没什么研究,在他眼里能用就成。


    不过听桃榆介绍的详尽认真,他还是把墨条放在鼻尖下嗅了嗅:“带几条吧。”


    “好好,我这就给包起来。”


    桃榆又接着翻了翻货箱,再淘到了点自己喜欢的药草种子,旁的再没什么了。


    两厢也算熟识,货郎家里没有同桃榆绕价,四根墨条收了三百二十文,种子算了十文钱。


    冻疮膏桃榆在他阿祖的医馆里散卖的是三十六文一瓶,这般批售价就二十文。


    十瓶一次性就能拿到两百文钱。


    霍戍把钱给一并付了,出门桃榆连忙拨了十文钱要给他。


    “不用。”


    桃榆想着男子真是嘴硬,分明都没钱使要做工了,竟还看不上散碎铜板,他道: “怎么不用,十文钱在路边摊市上都能吃一碗云吞了。”


    霍戍想着昨天才给人说了自己穷酸,便道:“那你下回就请我吃碗面。”


    桃榆见他这么说也不收钱,无奈把铜板装回了荷包:“那也行吧。”


    “我们现在是直接去吴三姐姐家里,还是要再买点什么么?”


    霍戍道:“再买套笔墨纸砚吧,凑一套。”


    桃榆想说花费了这么些钱的礼已经拿得出手了,吴三姐姐看着也不是多富贵的人家,不必要装门面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朝要见的是旧友之子,现在还成了大侄子,叔伯头次见侄子准备厚礼也说得过去。


    他便应了一声,没多嘴领着霍戍去了一趟书坊,桃榆想着帮选一套实惠些的笔墨纸砚,可这些东西最是费钱,便是一套中规中矩的也要大几百文。


    挑选下来,最后霍戍直接拿了几套备选中,桃榆怕霍戍多心而捡了一套贵些放在里面充个门面儿的,足足一千两百文。


    桃榆睁大了眼睛,叫什么霍戍啊,干脆改名叫霍霍银子算了。


    他直摇头,霍戍却大步便过去排队结账了。


    桃榆在一头等待间,又看了一眼这间书坊,忽而有些恍惚。


    以前家里总也给尤凌霄置办些书本笔墨,他去临河坊淘过货,也来书坊里逛过。


    采买送去给尤凌霄的都是些不错的笔墨,就怕他在书院里用的简单了受人白眼。


    虽从没有核算过这些年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银钱,但进一趟书坊,总是不会下于百文之数的。


    贫寒人家一个月还不一定能有百文的进项。


    想来也是唏嘘一场,纪桃榆尽力不再去想这些,可是遇见熟悉的一景一物,总也忍不住勾起那些回忆来。


    正当他出神之际,一本有点发旧的《洗冤集录》突然递了过来。


    他仰头看向霍戍:“这是?”


    霍戍垂眸看着心思飘忽的小哥儿,道:“书坊送的,走吧。”


    桃榆方才接过书,霍戍便折身先出了门。


    桃榆匆匆看了一眼书名似是传奇破案的解闷杂书,实则是一本法医学著作,眼睛里又有了一抹亮光。


    “等等我。”


    他把书抱在怀里,连忙追了上去。


    吴怜荷留下的住址是个叫小汕头的民巷。


    这处巷子房舍密集,是同州城的老民舍,巷子外头是个码头,周遭没什么做生意的商铺,为此除却住在这片儿的居民,平素还不怎么有人来。


    但巷子房舍不大,住的人口多,本身就已经很热闹了。


    霍戍和桃榆在窄小而悠长不见头的巷子里左拐右走,光在民巷里找了一刻钟有多才算是寻到了吴怜荷的住址。


    桃榆叩了叩贴着一副笔法算不得醇厚,甚至有些青涩的红对联木门,屋里很快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回应的是一道女声,然则门拉开探出脑袋来的却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面向稚嫩,但个子挺高的,站直了个头快要赶上纪桃榆了。


    看着两张陌生的面孔,正要问是谁,灶房里便急匆匆的出来个拴着围襟的女子,踏过了短小的院子,径直前来:“霍大哥,桃哥儿来啦!快点进来!”


    吴怜荷连忙拉着男孩儿介绍:“盼儿,这是你爹的袍泽,而下你要叫霍叔。”


    赵盼看了一眼高大凶武的的霍戍,在江南鲜少见到如此体格的男子,有点新奇,不过还是很听他娘的话,试探着喊了一声:“霍叔。”


    霍戍见着面前脸有点圆,浓黑眉宇的赵盼,俨然就是赵长岁的缩小版。


    赵长岁面向和善的近乎有些傻气,一笑起来就真跟个二傻子一样,做了百户以后有时候也还有新兵想要拿捏他,没少费他帮忙揍人。


    他蹲下身,捏着赵盼的肩膀:“跟你爹长得很像。”


    赵盼早听他娘说了自己爹的事情,听闻今天他爹的袍泽要来,他早有些期盼。


    见着来的人是个高大冷硬的男人,他不仅没似旁人头一眼见着霍戍一般怯忌,反倒是因为自小没有爹格外渴望父亲的关怀,知晓此人和亲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反而觉得有些亲近。


    “霍叔。”


    霍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赵盼:“听你娘说你在上私塾,也没给你准备什么,买了一套笔墨,拿去看看吧。”


    赵盼听说有礼物,孩子藏不住事儿,脸上当即扬起了笑容,连忙捧过包袱:“谢谢霍叔。”


    道了谢,便有些迫不及待要拆开看礼物。


    “是清竹坊的文房四宝!”


    赵盼见着拿出来的东西如获至宝,又见着底下还有个包置简单的帕子,拆开一瞧,眼前顿时放出了亮光:“这是香墨么?”


    他迫不及待的把墨条凑到鼻尖上一闻,更是高兴的眼睛眯起,露出两颗虎牙:“真的是香墨!霍叔,你竟然还懂这些!”


    他连忙又朝着霍戍鞠了一躬:“谢谢霍叔。”


    “霍大哥过来一趟,本是我和孩子当做答谢的,怎还劳你破费。”


    霍叔站起身,看着欢天喜地的赵盼,笑起来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连性子也和他爹相差无几,俨然便是个乐天派。


    赵长岁做新兵的时候,受老兵欺压挨饿受冻,却也还能一张嘴叨叨个没完没了,说些鼓励旁人的话,平素里吃上个铁馒头,也高兴的跟过年一样。


    他道:“孩子喜欢就好。”


    话毕,他看了一眼旁侧的纪桃榆,有感谢的意思。


    “我去给霍叔泡茶。”


    赵盼捧着礼物,也看了一旁的纪桃榆,求助的问他娘:“这个哥哥是?”


    “这是外祖村头里正家的哥哥,和娘一个辈分的,你叫桃小叔叔便是。”


    赵盼又懂事的唤了一声人,这才跑进去要给两人泡茶。


    吴怜荷也有些讶异于桃榆竟然也来了,两人一同出入不免奇怪,她虽好些年没有回村子了,可是她爹娘和兄弟姐妹偶时来城里也会来看她。


    自也了解些村里的大事,便知桃榆是和纪家那个新举人定了亲的。


    见着孩子进了屋,她才道:“霍大哥和小桃子是”


    桃榆慌忙正想解释,可说来就话长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不想不如何参与一般话题的霍戍先行开口道:“我叫他跟我来的。”


    一句话堵了吴怜荷的询问。


    吴怜荷见此便没再多嘴,热情的招呼两人进屋去坐。


    “我一早便去菜市里买了肉菜,时下也快烧好了。盼儿今朝也去凑热闹,这时节里螃蟹正肥,想着霍大哥是北方人,当是少有吃到这些东西,为此还买了不少。”


    桃榆站起身:“我帮吴三姐姐吧。”


    “不用,你坐!没两个菜就好了。你好不易来城里一趟,哪里让你干活儿的道理,坐着歇会儿。”


    吴怜荷把桃榆按回了椅子上:“吃点果子茶水。”


    赵盼连忙端着茶水过来:“是桂菊茶。”


    又还有一碟子南瓜子。


    桃榆喜欢花茶,一路来还真有些口渴,见此便自安然坐下喝了一杯。


    赵盼原本以为霍戍会问他不少话儿的,可霍戍进屋后便不发一言,好似跟个哑人一样。


    他又想同霍戍说话,便主动道:“霍叔,我给你看看我写的字吧。”


    旋即自便去取了一沓写过的纸出来。


    “夫子前些日子还夸我有些进步了。”


    桃榆在一侧嗑着南瓜子,看着霍戍接过纸业瞧着上头的写的字,当是看得很认真,但却迟迟未置一词。


    赵盼立在霍戍身侧,见着眉头微紧的男人,本就无神色之时就已经很严肃的面向了,眉头蹙起更是冷硬,他心里惴惴的,低了些声音:“霍叔,我写的不好么?”


    霍戍见着几张纸上写得一样的词句,不太明白既已经学会了写的字,做什么要写那么多遍,不是浪费纸么。


    正当无从下嘴时,身侧凑了过来个带着点草药味道的脑袋,瞧了瞧纸业上的字:“嗯,章法美观,用笔也流畅,笔锋轻逸。是不错!”


    赵盼眼睛又亮了起来:“桃小叔叔识字?和夫子说的一模一样!”


    桃榆道:“识得,我也读过好几年的书。”


    纪氏几房共同出资请得有夫子专门教授子孙开蒙读书,原本是只教男孩儿的,可他们一房就他一个崽,他爹说钱都出了没有不去读的道理,为此几房人的孩子不管男孩子女孩子还是小哥儿,通通都一道去学。


    有几个堂兄弟姐妹的嫌读书乏味,识了字便自躲懒不肯继续读了,他倒是觉得有意思,家里没有反对,也就一直跟着读了得有七八年,识文断字文章都略懂一二。


    “桃小叔叔真厉害。”


    赵盼道了一句,虽然被桃榆夸奖了,可却也并没有太高兴。


    桃榆见着有点焉儿的赵盼,很理解小孩子的心思,他想和霍戍搭话与他亲近,只是他那霍叔本就话少,通常是不会没话找话来闲聊的。


    反正他肃杀着一张脸杵在那儿一句话不谈也不会觉着不妥,反倒是叫旁人如坐针毡。


    自然,他也体谅在北域上十年戍守的霍戍不通太多文墨。


    桃榆同赵盼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盼顿时便又高兴了起来,折身去了屋里。


    霍戍看向桃榆:“你同他说什么了?”


    桃榆眨了眨眼睛:“我说你霍叔叔大字不识,就别为难他了。”


    霍戍微眯起眼睛,徐徐吐出两个字:“我识。”


    桃榆扬起眉头,没与霍戍争辩,反倒是自顾自又嗑起南瓜子来。


    须臾,赵盼竟又抱着把弓跑了出来:“霍叔,你会射箭么?”


    霍戍接过木弓,用手指弹了一下弦:“会。”


    “那太好了,霍叔能不能教教我?”


    赵盼笨拙的扯了扯弓弦:“夫子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若想在科考场上有所建树,六艺也得跟上。书塾不大,夫子只教书本上的东西,像是射箭骑马就得另行自请老师了。”


    “几个舅舅都不会骑马射箭,娘给我买了一把弓都两三个月了,我还没折腾明白。”


    赵盼道:“娘预备给我寻师傅了,只是教骑马射箭的师傅少,价格也格外的高。”


    桃榆道:“那时下可遇见个免费的了,你霍叔骑马射箭的本领是上过战场的,定然比外头的师傅还厉害。”


    霍戍闻言嘴角不着痕迹的翘起了些弧度,他未置可否,只是斜垂下眸子。


    忽而簌的一声破风响,一根短箭便从敞着的堂屋射了出去,噔的一下,稳稳的扎在了院子里箭靶子上。


    赵盼闻声跑到屋檐下,只见那根自己连射都射不出去的短箭竟然分毫不差的中了靶子中央,甚至还穿透了靶子射进了一半。


    那靶子就是个涂抹了色圈的圆簸箕,简易的挂在衣架子,此时被射中,还在来回的晃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有多强硬。


    他两眼睁大,呆呆的张着嘴,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箭术。


    登时觉得外头见到的骑射师傅也不过如此了,对霍戍更是佩服了起来。


    霍戍看着院子里的赵盼道: “你爹的箭术也是我教的,而下再教教你也无妨。”


    北域战火纷飞,男子自小可以不读书开蒙,却不能不习骑射,霍戍进军营时已经骑射一流,而赵长岁作为南边以文为主的男子,却并不会这些。


    新兵进营都要学习骑射日日操练,只是将领教授的始终浅显草率,他怕赵长岁没折腾明白很快死了,私下里便再开小灶指点。


    那小子鬼精,两厢加持学东西也快,就是总心软不射活物,长进的慢,说也说不听。


    后来上了两回前线,箭术就很好了。


    主要是不好的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赵盼闻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爹,可却也流着那个人的血,总还是惦念着的。


    “多谢霍叔。”


    霍叔站起身,看了一眼旁头的纪桃榆,道:“你要学么?”


    桃榆猜想霍戍是会骑射的,却是不想他箭术已经纯熟至此,虽是觉得很飒,可自己学的话,那铁定是没长这天分。


    他连忙摆了摆手:“算了,我弓都拉不开,力气又小。”


    “不学也罢,有人护着就行。”


    桃榆楞了一下,没太明白霍戍这话的意思。


    于是三人在窄小的院子里练了会儿箭,待着吃饭的时候,赵盼已经晓得了怎么拿箭拉弓。


    虽然还不能命中靶子,但至少可以把箭给射出去了,小孩子对自己的成就十分高兴,还拉着他娘给演示了一通。


    在院子里笑说了一阵,几人才进屋去吃饭。


    吴怜荷忙活了一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特地打了一壶城里的好酒来招待霍戍。


    赵盼已经对霍戍没有了半点生分,跑前跑后的一会儿给霍戍倒酒,一会儿又给霍戍扒螃蟹。


    殷勤的宛若霍戍聘买的小工一般,吴怜荷见孩子已经好久没高兴成这样了,不禁也甚是宽慰。


    “霍叔,你下回还能再教我射箭么?”


    “你能还来城里看我吗?”


    午后,霍戍见着日色变灰,怕要下雨,便准备回去。


    赵盼却是很不舍得人走,一路送着霍戍到了巷子外头的主街上,直到被吴怜荷拉住不让他继续再送了,也还不住的问着霍戍。


    也不怪赵盼如此,自小吴怜荷便带他躲躲藏藏的过日子,见外祖父母和舅舅姑姑的次数都少。


    儿时吴怜荷要去坊里做工,他便只一个人在家中,连去巷子里同孩子玩也不行。


    他知晓了自家是什么情况后也很懂事,为了不和吴怜荷添麻烦,便是去私塾里读书了,也未有结交什么朋友,多是独来独往。


    说到底也还是孩子,霍戍是他爹的袍泽,与之并肩相处过上十年的光景,而今又教他箭,他自是依赖。


    “来。”


    霍戍话不多,只应承了一句。


    话毕,又看向吴怜荷:“你可打算让孩子认祖归宗。”


    吴怜荷看了一眼赵盼,道:“我预备等他考出点名堂来再说,届时也便没那么多风言风语了。”


    霍戍点点头,他同赵盼道:“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村里找我。”


    “好!”


    赵盼连忙应承。


    霍戍和桃榆这才离开。


    “霍叔,我一定好好练箭!”


    霍戍闻言回头,见着赵盼使劲的朝两人挥着手。


    “长岁哥若是在天有灵的话也当放心了,有个这么好的儿子。”


    桃榆道了一声。


    霍戍平视着远处,他认同桃榆的话。


    “也是他娘教导的好。”


    桃榆闻言不由得扬起眸子看了霍戍一眼,意外他竟然会看到吴怜荷的付出,认为是吴怜荷把孩子教好的,而不是什么长岁哥血脉好一系云云。


    世间男子能认同女子小哥儿,而不是一味的夸耀男子的功劳,当属不易了。


    他双手合十拍了下手掌,笑了起来,眼睛弯弯:“我也这么想的。”


    第22章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霍戍遛着马远远跟着回村的牛板车,慢慢悠悠的回村里。


    他远瞧抱着膝盖坐在板车上的小哥儿,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板车上的人说着话儿,看神色是比早上来时心情要舒畅了些。


    见此,他亦眉头和缓,目光可放向了官道旁的旷野上。


    霍戍今天去马厩里取马的时候,见着马厩里竟然还寄放着一匹矫健的马,看神形,当也是战马。


    听马夫说马匹是前线返乡士兵的马,霍戍问了一嘴是从哪里返乡的,马夫却又说不明白。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前线回来的不一定是北域,也可能是旁的边关。


    再者,即便是从北域回来的士兵,偌大的军营千军万马,也不一定是相熟的人。


    他乡遇故知固然是好,只是难得。


    霍戍收回目光,想着还是快些寻个事儿做安定下来才是。


    正当他出神之际,前头忽而一阵喧嚷。


    “哎呀,险些跌我一跤。”


    “张师傅,你这牛咋回事嘛,好好的往沟里走,时下车轱辘都给卡在了沟里,这倒中不当的,离村子还好远一截路,我们可就不给钱了。”


    桃榆今儿转悠了一上午,上了牛车一颠一晃的,累了一上午有点子犯困。


    正晕晕乎乎的想要眯一会儿,忽然牛车一个趔趄,板车车轱辘直接跌进了沟里,他正巧坐在板车的尾巴上,一下子便从车上滑了下去。


    好在是没有落进沟里,却是也跪趴在了土泥官道上。


    他像一团揉软的面啪叽摔在了地上,虽然地面距离板车并不高,可于而言却也简直是场灾难,登时膝盖和撑着地的手掌心便传来了刺骨的疼来。


    寻常只有早时进城才能坐上本村的牛车,回来城门口停的牛车多,但也不尽是本村的板车,只要顺道,都能坐,也便不讲究那么多。


    这一趟板车上的都是外村人,只顾着嚷嚷不给钱,全然没有人理会撅在地上的桃榆。


    他费力的爬了起来,拖着腿和动弹不得的手想挪去一旁寻个石头先坐下。


    霍戍见出了事,立即驱了下马,大黑跑了几步上前。


    他这才见着先前还好好的驴车竟然侧翻车轮给卡在了沟里,而下人都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对不住大伙儿,不付,不付。”


    板车师傅插着腰,也是有些气恼这死牛发什么脾气,眼见着好不易拉够一车人,却要白跑一趟分文不赚,心里就有气。


    又被一群妇人夫郎围着,似是有一千张嘴落在他的头顶上,聒噪的厉害。


    正不晓得如何处理时,他忽而一眼晃到猫着腰没有言语的桃榆,眼见一车人就他年纪最小,又独只一个人没有伴儿,当即紧着眉头说道:“我家这牛平素最是温顺,不会颠人。”


    “定然是那哥儿,胡乱动卡着车轱辘才进沟的。”


    几个人也不知所以,纷纷偏头看向桃榆,见他没来讨公道,以为是他心虚,登时便开始责问:“哥儿也是,怎的把车轱辘都给弄来卡住了嘛,一车人呢,多危险。”


    板车师傅见此立马道:“哥儿,你可得赔偿我这损失,车跌坏了我还怎么拉车嘛,我这小本生意,农闲就靠着这赚点零用。”


    一道乘车的反倒是跟着车师傅说:“是啊哥儿,都是农户不容易,没出事固然是好,但这也耽搁大家的时间嘛。”


    桃榆膝盖疼的直不起腰,不想诸人竟然还讨伐起受伤的他来了。


    他翻开破了皮的手掌心,道:“我没事会去弄车轱辘把我自己给摔着?”


    几人顿了一下,车师傅道:“我就是说你别弄车轱辘嘛,看还把自己给摔着了,好在就破了点皮,要是摔厉害了谁负责嘛。”


    农妇农郎也跟着道:“你是哪个村的哥儿啊,怎这么不懂事?”


    桃榆心里气急,这些人竟然合着欺负他是别的村子人又没伴儿,他手腿又疼,还拖着要同这些人讲理,一气眼睛不免发红,倒是叫这群人觉得他更好欺负了。


    正当诸人喋喋不休之时,一匹马奔驰而来,溅起了一地的黄土泥灰。


    “呸!呛我一口的灰,谁啊,没瞧见有这么多人么,还跑”


    话音刚落,黑马就在旁头停下,接着翻身下来了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正呸着灰的农郎一路仰起头才看见了来者的脸,登时就闭上了嘴。


    霍戍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向桃榆:“摔的厉害么?”


    桃榆见着霍戍紧蹙的眉头,面向比平时要凶了好多,他道:“手有点动不了,可能是脱臼,膝盖磕了一下,应该只是皮外伤。”


    霍戍未置一词,先扶着桃榆在一侧的石头上坐下。


    再回头,方才还气势高扬的农户顿时焉儿了气,都悻悻的往后退去,试图掩藏方才有说嘴的行径。


    霍戍也未曾与之争辩,只是忽然一抬长腿,咔的一声响,车轱辘顿时开了缝隙,原本跌了一角在沟里的板车,这下是彻底的卡了进去。


    胆子小的妇人见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板车师傅见此瑟缩了一下,眼见霍戍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板车要是再多挨上几下,只怕是得破废。


    他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求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那牛今儿使性子颠摔了哥儿,车钱不收,医药钱我赔,我都赔!”


    周遭的农户也惯会见风使舵,竟话锋一转关切起了桃榆来:“没事儿吧哥儿,哎哟刚才我都只顾着自己了,也没来得及服你一把,你可千万别见怪。”


    板车师傅立马给桃榆赔了医药钱,霍戍这才没再说什么。


    他走近桃榆,一杆子农户都赶紧退开,叨叨着今天运气不好的话,灰溜溜的趁着霍戍不注意赶紧走了,独留下板车师傅一个人还得去把卡住的板车从沟里弄上来。


    霍戍在桃榆跟前蹲下身,轻声道:“手能不能动了?”


    桃榆摇了摇头:“动一下就疼。”


    霍戍见着白皙的手心沾灰破了一块皮,虽不过小指甲盖大小,但桃榆寒风都得吹破的皮肤受此磨损,早便红的手掌都发肿了。


    他眉头紧锁,道:“我复位回去,忍着点痛。”


    桃榆点了点头,伸出了手,于此同时连忙别过了脑袋。


    霍戍见此,没有拖沓,握住他纤细的胳膊碰了一下脱臼的地方,桃榆咬紧了牙关没疼的叫出声,但随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身体。


    再回过头的时候,霍戍便见着一双红了的眼睛,泪眼汪汪,快要能看见他的倒影了。


    霍戍有点不知所措的抿了抿唇,怕他又哭,道:“很疼?”


    桃榆声音发哑:“就疼一下,现在没那么疼了。”


    他轻轻动了动手腕,看着霍戍:“又能动了。”


    “那就好。”


    霍戍看着人受了伤眉头紧锁,当快点送回家才是,下意识伸手要把一小团的哥儿抱起来,恍然间又顿住了手,询问道:“还能不能走?”


    桃榆看了下自己的膝盖,他也不知道伤情如何,但是骨头肯定没问题的,只是受伤的皮肉走路摩擦着衣服肯定疼,还会加重伤害。


    不过想着在外头,他还是忍住道:“没事的。”


    霍戍便要将他扶起来,又见桃榆下意识的看向一边焦头烂额在拉板车的师傅,他转而收回手,伸出胳膊让桃榆自己扶着站起来。


    桃榆见此感激的看了霍戍一眼,两只手扶住霍戍的胳膊,只是抓着胳膊的一瞬间,他的脸还是不由得发热。


    虽然知道霍戍强健,可真当触到时,不免还是惊讶了一下他的体魄。


    胳膊遒劲有力的像是一根粗壮的老藤蔓一样,任凭他拽着爬起来也没见着摇晃一下。


    他都能想象到此时霍戍衣袖下的手臂上必当青筋鼓起,每一寸皮肤下都是力气。


    简直与他一身软肉截然相反,紧致的有些发硬。


    桃榆试着走了两步,虽然有些慢,但好在是能动,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然则霍戍见着人一瘸一拐的样子,眉头却没法松展开:“要不然骑马?”


    “不不!”


    桃榆连忙摆手,他看了一眼大黑马,屏住了呼吸:“我不敢骑。”


    “不要紧,它很温顺。我牵着缰绳,它不敢颠你。”


    霍戍道:“来吧。”


    他拉住黑马,在马腹前蹲下身,双手叠合让桃榆踩着上去。


    桃榆见此,想拒绝也没法再拒绝霍戍的好意,只能咬着牙抓着马鞍踩着霍戍的手爬上马去。


    可惜他的腿受伤没什么力,爬了几下也没爬上去,心里又怕马突然动,着急的趴在马腹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霍大哥,你千万别放手。”


    “我不放手。”


    霍戍听着带有一些哭腔的声音颇感无奈,到底还是只能腾出一只手来圈住小哥儿的腰,一下子给塞到了马背上去。


    总算是上了马,桃榆吐了口气,须臾间见着自己突然双脚悬空这么高了,不免又慌张了起来,赶紧抓住了马鞍上的扶手。


    他眼睛直直的看着前头,不敢左顾右盼,身下的马虽然没有乱动,但却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他更不安了,怕马儿撅蹄子。


    他小声道:“霍大哥,你可别松了缰绳。”


    霍戍把缰绳收紧在了手里,见着大黑拧着头鼓起一双大马眼睛直盯盯的模样,似是瞪了自己的主人一眼一般。


    他冷声道:“别使性子,颠了人就送你去屠场。”


    话毕,他又摸了摸马儿的头:“老实点。”


    大黑见罢才将头转了回去,没在继续哼哧,提着蹄子稳健的开始走。


    霍戍见害怕得可怜巴巴的桃榆道:“别怕,我不松缰绳。”


    桃榆咬着下唇,一直僵硬着身体看着前头脖子都不敢动一下,双手紧紧的拽着扶手。


    一时间全然是忘了破了皮肉的疼。


    好在是大黑驹受了霍戍的训,没有使坏故意颠人。


    平素霍戍骑在马上几乎没怎么拽紧过缰绳,黑驹也自闲散看见路上的草还能拧过脖子去咬两口,这朝换了个人在身上,却还被主子紧紧的拽着绳,便是晓得了轻重,老老实实的笔直走路。


    眼见平缓,连马背因为走路而起伏的颠簸频率都差不多,桃榆才慢慢放下了心,身子稍稍能放松了些。


    临晚的风迎面拂来,带着些阳光的温和,撩起了桃榆额间的头发,像是温水轻轻的过了脸颊。


    他还是头次居于这么高的位置在路上行走,一时间视野好似都要开阔了许多,山峦溪河尽收眼底。


    桃榆偏了一点点脑袋看了一眼牵着马沉默走在一侧的霍戍,平日里他都要扬起脸才能同他说话的大高个儿此时总算是能见着他的头顶了。


    他看着霍戍墨色一样的头发,好似比常人的也要硬一些一样,他抿了抿唇藏起嘴角的愉悦。


    怪不得城里高门大户的男子都喜欢骑马,行于街巷间所有人都低于自己一头的感觉确实有些奇妙。


    霍戍见着一直紧紧夹着马腹的脚忽然松了一些,还翘了一下,似乎是有点雀跃。


    他不由得偏头看向了马上的纪桃榆,发现这哥儿正在看他的头顶:“不怕了?”


    对上霍戍的眼睛,桃榆连忙重新板正了脑袋,他看着前头的路,又夹紧了腿:“怕。”


    霍戍嘴角微动,眸光里有些笑意,到底是没捉弄他。


    “前头那片野山菊开了好多啊,竟然还没有人摘!”


    霍戍闻言望过去,见着土坡埂有一片匍匐在地上的山菊藤,白色的雏菊点缀其间,倒是在一片秋色萧条之中显得格外的瞩目。


    “等着。”


    桃榆眼见霍戍要走,连忙弓下些身子抱着扶手:“别、别走!”


    霍戍顿住步子,看了一眼趴在马背上的桃榆,又伸出胳膊,把人给弄了下来。


    桃榆乍然回到地面上双腿还有点虚浮,赶紧挪动到了个石墩儿跟前,方才坐下,一截缰绳便塞了过来。


    “拿着。”


    话毕,霍戍便折身去了山梗那头。


    桃榆抓着手里的缰绳一下子便懵了,顺着绳子过去便看见了大黑驹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抓着缰绳一下子又紧张的站了起来,僵着脖子去看霍戍,求助道:“霍大哥,我、我拉不住它。”


    “你牵着绳子就好,不会跑。”


    桃榆见霍戍越走越远,并没有立马回来的意思,手里的缰绳突然变得格外的烫手。


    一时间甩开不是,捏着也不是,他手有点发抖的握着绳子,又偏头看了大黑驹一眼,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


    “你、你不会乱动的对不对?”


    大黑驹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盯着桃榆,但到底安静的没动。


    桃榆稍稍松了口气,慢慢的试着坐下,不料刚刚贴着石头,黑驹便又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声音,眼睛也变得凶了起来。


    他吓得连忙又站直了身体,双手握着缰绳,又朝着霍戍的方向喊了起来:“霍、霍大哥!马要踹我!”


    黑驹听着带了哭腔的声音,见着面前弱小的人眼睛都红了,还会告状,顿时又止住了哼哧声。


    桃榆眉心一动,快要起眼泪的眼睛顿时又把泪水憋了回去,他见马不乱动了,吸了下鼻子,试探着重新坐回石墩儿上。


    一直到稳稳的坐下,这回大黑驹也没在哼哧吓唬他了。


    桃榆这才放心下来,他并着膝盖坐着,见马很老实的不动了,这才松出一只手来,轻轻吹了一下刚才被绳子磨到了的掌心。


    一人一马就那么安静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桃榆挪动了一下屁股,从身旁摘了一把嫩油油的鹅肠草和野茼蒿。


    他把野草捆成了一小把,试探着朝着马嘴边递过去了些:“吃、吃不吃。”


    大黑驹突然回头瞪了桃榆一眼,吓得他赶忙把手给缩了回去。


    见大黑驹梗着个脖子,虽然凶巴巴的样子,跟它主人一个样,但却没有要咬人的意思,桃榆放了心。


    他又小心的把草递了过去,大黑驹这朝突然一下子张嘴咬住了草,吓了桃榆一跳。


    桃榆缩回手抱着自己,见大黑驹吧唧着嘴巴吃着草,也没有要攻击吓唬他的意思,似乎还挺喜欢吃这草的。


    他眼角弯弯,笑了起来:“好吃吧。”


    见马儿温顺起来,桃榆慢慢伸出手,想像霍戍一样摸一下光滑油亮的马脑袋。


    不料手就要触到时,大黑驹突然脑袋一扭,颇为傲娇的将脑袋甩去了另一边,并不让他摸。


    桃榆见此轻哼了一声。


    片刻后,霍戍连枝带花的捧着一大把山菊回来。


    大黑驹见着霍戍手里的绿植两眼发亮,仰着脖子等着主人投喂过来,不料却过来了一个手掌把它的脑袋给别了开。


    “够了么。”


    桃榆连忙接过山菊,一股苦香味便蹿进了鼻子里,很是沁人心脾。


    “够了,够了。这么多晒干也能收好些。”


    似是才开不久,小雏菊都还正好,没有发老枯黄的。


    他脑子里已经晃出了做糕点,做茶、入药等好几种菊花的使用方法。


    霍戍见小哥儿开心,没说什么,语气可见的和缓。


    “走吧,回去。”


    霍戍的腿脚功夫快,桃榆骑在马上很快就到了村口。


    在官道上还好,遇见行人也不一定相识,但进了村子便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了。


    桃榆也没想藏着掖着,就那么大方的从村道上过。


    地里劳作的村民见此,不敢同霍戍搭话,见着桃榆倒是能招呼:“桃哥儿,学会骑马了呀?”


    “不会。”


    桃榆摇了摇头,同地间的村民说道:“今天去了城里,回来的路上坐的板车陷沟里了,摔了手脚,霍戍大哥路过,顺道捎了我回来。”


    “呀,没事吧?”


    村民将信将疑的问询道:“谁赶的马车啊,怎这么不当心!”


    桃榆依言说道:“是旁村的车师傅,个子不高有些黑,脸盘挺大的。听车上的人喊张师傅。”


    村民听桃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似作假,眼睛还有点发红,好像哭过似的。


    这当头后头来了个回村的村民,听到坐在马上的桃榆和乡亲说谈,连忙附和上去道:“燕苗村的吧,我回来的时候见着还在从沟里拉板车起来,不晓得这时候弄上来没,桃哥儿运气也太不好了,坐上他的板车。”


    “那人的板车我也坐过,只一回我便再不做了,平素里城门外头没板车我宁走路回来也不坐他的。”


    村民听出了是谁,骂咧道:“那姓张的做点子生意一点不诚心,自村的收钱就少些,别的村的甭管比自己村远近,都得多收个两文,远些的要价就更高了。”


    本是看闲的村民一下子被点燃了一般,霎时忘记了原本招呼纪桃榆是做什么,一个劲儿都说道起姓张的板车师傅的不好来。


    “桃哥儿往后可当心,千万别在坐他的板车了。”


    转又说道霍戍:“元娘子家的霍郎瞧着挺生冷的,不想还真是热心肠。”


    村户说在一块儿还把霍戍夸了几句。


    霍戍并未与之搭腔,还是平素肃着一张脸的模样微微点头同这些村户示了下意。


    “桃哥儿快回家去吧,好好瞧瞧伤着没,要是有暗伤还得叫里正去燕苗村找他去。”


    桃榆乖巧道:“那我就先回家去了。”


    看着人马远去,地里的农户又道:“这霍戍冷颜寡语的,平素见了谁都跟没瞧到眼里去似的,不想也有这热心快肠的时候哈,还愿意让人骑他的马。听元娘子说他可宝贵他的马了,以前随他上过战场的,轻易还不让人碰。”


    “你栽沟里看看他热心快肠要拉你一把,还给你骑他的马不。”


    农妇揶揄笑道:“也不瞧瞧摔的是谁,那是桃哥儿生的娇,哪个男子见了不心疼的。听说霍戍还没成过亲呢,说不准儿还想做个那什么乘龙快婿也说不准儿咧。”


    “嗐,说的也是,咱这些黄脸婆是没这福气咯。”


    “不过话又说回来,纪家和尤家那么多年的婚事,咋说黄就黄了,半点子征兆都没有。”


    “说不清噢,这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乱说。”


    “婚事虽是黄了,可人两家不都照样好再相与么。瞧着今儿上午隔壁村里正家的小子巴巴儿的就给咱里正送了什么东西来,又帮着里正跑前跑后的,时下都还没回去呢。”


    “消息倒是快,赶着就来了。话说这桃哥儿命就是好,才退了亲几天啊,献殷勤的一拨拨儿的。”


    从村道上路过的尤凌霄望着远去的两个人,听着村里人的议论,脸色铁青一片。


    他凝了口气,暗暗攥紧了拳头。


    第23章


    “得亏是你过来帮忙,不然我那鱼塘定然不能那么快拾理出来。总听你爹说村里的鱼塘都叫你去看顾过,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你的本事。”


    “两村隔得不远,纪里正若是觉得我把鱼塘理的还成,往后塘子有什么不妥的尽管唤我便是。”


    “嗳,好,你这小子当真是能干。”


    纪扬宗扛着把锄头,脸上带着笑意和身侧的年轻男子说谈的和洽。


    “快进院子里坐坐,好生歇会儿。”


    两人方才进了院子,正在喂鸡鸭的黄蔓菁招呼了一声。


    纪扬宗放下锄头,问道:“小桃子回来了没有?”


    黄蔓菁瞧了一眼自己丈夫旁头立着的年轻男子,黑黑壮壮的,五官还算周正,看着倒是个忠厚老实的。


    她早前便听了丈夫说了隔壁村周里正家的二小子当龄还没说亲,晓得他们家原先定的婚事作罢,有些那个意思。


    倒是不想人那么快就上门来了,大抵是想借着办事儿做活儿见个面,这倒是寻常。


    不过她还是有点不大愉悦的瞪了纪扬宗一眼,这才退亲几天,虽说自由身了另嫁,可小桃子焉儿了那么些天,好不易今日才肯出趟门去。


    做爹的竟是巴巴就赶着给新相了人来,也不怕小桃子心里不高兴。


    自然,人都来了,且瞧着还不错,黄蔓菁也没有当着人给纪扬宗下脸子,还是热络的招呼了周正,道:“去城里了,还没回来,也不晓得这哥儿今儿回不回,许是要在他城里的阿祖那儿歇。”


    周正闻言有点不好意思的应了一声:“无妨,我就是听我爹说纪里正要修鱼塘,过来帮下忙的。”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有点失望,原本他和纪家就没什么来往的,不过是他爹也是里正,两个长辈偶时有些交集。


    要不是为了过来见一眼纪家哥儿,他也不会巴巴儿过来帮人干半天的活儿,这活儿是干了,人没见着属实也有点白跑。


    这朝没瞧见人,那便还得来下回,总不能连面都不见就贸然定一桩亲事下来。


    虽有这种情况,可近些年来头婚年纪相当的都不兴盲婚哑嫁了,还得是两个年轻人先见过,看合不合眼缘才行。


    不想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呼唤:“爹,娘,我回来了!”


    “呀,回了!”


    纪扬宗闻言脸上一笑,率先出门去接人,到门口却是一怔。


    “你这”


    纪扬宗话还没说完,先听见哥儿委屈道:“坐板车回来,那车陷到了沟里,手腿都给我磕了。”


    “谁赶的牛车,这不是闹嘛!”


    纪扬宗闻言登时忘了盘问桃榆怎又跟霍戍一道了,还骑了人家的马,先将赶车的人骂咧了一通。


    黄蔓菁听到桃榆摔着了,连忙放下鸡食盆过去,把桃榆从马上抱了下来:“摔得厉不厉害,近来真是走霉运,十五庙会我可得烧烧香去。”


    一侧的周正见着纪家夫妇簇拥着从马上接下来的哥儿,正想说养得可真是娇气。


    然则待瞧清人,登时眼睛都给看直了。


    哥儿虽是因为路上摔了有些狼狈,却也难挡明眸皓齿的相貌,这般摔了反倒是叫人怜惜。


    他早听人说十里八乡要数长得俊俏的哥儿,那必定是明浔村纪里正家的独哥儿,光是独哥儿便叫十里八乡的人家眼热了,更何况还生得好。


    可眼热归眼热,纪里正家的哥儿打小就给定了亲,又还是读书人家,有心的人家自也只能断了念想。


    得知纪家原本的婚事做悔,周正他爹见着自己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前来说亲的人家都没怎么瞧上,便同他提了一嘴对纪家的哥儿有没有意向。


    想着是里正家的独哥儿,他觉着家世是不错的,便也说过来瞧一眼再说。


    只是不想纪家哥儿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农家子大底是粗茶淡饭养大,又还地里家里做不完的活儿计,总是有些粗糙的。像纪家哥儿这般白皙貌美的哥儿可稀罕少见,全然就是不输城里千娇百宠的哥儿。


    他登时便定了主意,纪家哥儿虽是孱弱,不是能干的相,但他有本事挣得了钱,是可以不必要让夫郎下地干活儿的,这桩婚事可行!


    心中不由得也暗暗感激他爹同他说了一嘴纪家,否则哪里能相与到这般相貌的哥儿,周正虽然憨厚,可见着桃榆,心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桃榆抓着黄蔓菁的手道:“就是磕着手和腿了,有些疼,不怎么走得了路了。还好霍戍大哥路过,顺道把我捎了回来。”


    霍戍没怎么留意听桃榆同他爹娘卖委屈的话,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杵在一头的陌生男子,就跟他上回尤凌霄来他立着的一个位置上。


    他原本也可不做他想,只是这年轻人半点不会掩藏情绪,打桃榆进院子来,眼睛就落在人身上像是黏住了一般再没离开过。


    “霍郎,多谢稍小桃子回来,这孩子,总也麻烦你。”


    霍戍慢腾腾收回目光:“无妨。”


    桃榆见着霍戍从别处看回来,瞧过去这才发觉院子里还有生人在,他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娘,那是?”


    纪扬宗闻言赶紧道:“是咱们隔壁村周里正家的老二周正,今天过来给爹修鱼塘的。”


    桃榆闻言想起了是什么人来,他眨了下眼睛,抬头还是同人客气的点了下头,算是见过了。


    旋即立马溜走:“我膝盖可疼了,先回屋去上药。”


    霍戍把夹在腋下的一大捧山菊拿了出来:“拿走。”


    桃榆闻言连忙接了过来,厚着脸皮同他爹娘道:“我、我摘的。”


    黄蔓菁心疼孩子,不免嗔怪道:“都摔着了,还想着这些东西,惯会麻烦人,还不好生谢谢霍郎。”


    桃榆心想要不是他非要自己去城里,他也不会摔到嘛,才不用谢他。


    不过碍着爹娘在,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说道:“谢谢霍大哥。”


    见着娘俩进去了,纪扬宗道:“今天当真多谢,霍郎,吃杯茶水再回去吧。”


    他看了一眼凉棚的方向,那头正站着周正,按照他对霍戍的了解,见着有人在,定然话不多说就要告辞。


    说这话也只是客气一下,而下都是同村人了,人情拉扯是寻常,往后有的是机会答谢,不必急于一时,却是不想他听霍戍竟道了一声:“好。”


    话毕,就见着霍戍自顾自的过去把马栓在了上回来家里时他栓的树下,接着便自行去了凉棚底下。


    纪扬宗:“”


    这人今天没毛病吧?


    渴了,定然是口渴了。


    他只好扯了个笑:“阿正,你也坐啊,这是我们村的霍戍。”


    周正闻言挠了挠后脑勺,魂儿早就跟着桃榆飘走了,迷迷糊糊的听纪扬宗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回头间,身前的凉棚下已经劈腿坐了个冷肃的男人,此时正在看着他。


    周正无端觉得后背有点生凉,还以为是方才干活儿累着了后背起汗在风里吹着发冷。


    他有点悻悻的在霍戍对面坐下,瞧霍戍一脸生人勿扰的模样,也还好意思开口攀谈,在位置上颇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


    反观霍戍却是没有半点不自在。


    直到纪扬宗端着茶水出来,周正才在莫名的低气压之中喘了口气。


    “阿正,霍郎,来喝茶。”


    纪扬宗同两人倒了茶水,周正端起茶盏,殷勤道:“纪伯父,我那儿有不少鱼苗,过两日我给您挑些好的送过来。”


    “那多麻烦你。”


    “不麻烦,都是邻乡,我赶着驴车来去都快。”


    纪扬宗见周正十分热情,赶着要再来,想必是对桃榆很满意,他也看破没说破,心情不错:“行,到时候你捡着些好点的鱼苗送过来,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可千万别推脱,否则我可再不好意思叫你忙了。”


    周正笑得憨厚:“好。”


    话毕,他有些想讨桃榆的好,欲探探纪扬宗的口风桃榆喜欢些什么,届时他再来也好顺道捎过来,可转眼又瞄见旁头冷肃的霍戍。


    他咽了口唾沫,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开口。


    纪扬宗见着旁头杵着的一尊大佛也有些尴尬,叫人走简直失礼,可他不走又不说话。


    一时间竟叫他也有些尴尬了。


    纪扬宗试探道:“霍郎,乔师傅还没回来,今儿上午录税的时候到他们家里,白娘子说他还有两日当能回,届时回来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多谢里正。”


    “乡里乡亲的说这些。”


    纪扬宗旋即道:“吃了晚饭回去吧,我叫你伯母给做点下酒菜。”


    霍戍道:“不了。”


    纪扬宗见霍戍回绝了吃晚饭,但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微微提了口气,浑然摸不透这人如何想的。


    倒是坐在一边的周正见此,有点不甘却又无法的说道:“纪里正,时候不早我也先回去了。”


    “阿正,晚饭吃了再走啊!”


    周正站起身:“多谢纪里正相邀,只是今儿夜里大哥要回来,我娘嘱咐了一道吃饭的,下回吧。”


    “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纪扬宗也起身相送,直到把人送出了门口才折身回来,方才回院子,他便见霍戍也站起了身。


    “里正,我也先回去了。”


    “?”


    纪扬宗把手背在了身后,有些难言的闷了一会儿,道:“时候还早,再坐坐啊。”


    “不了。”


    纪扬宗听此简单的一句,随后便见着霍戍去把自己的马牵上,全然没有要同人客套的意思,径直还真就走了。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对于霍戍这般不同人客套周旋的脾性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今天他总觉着这人有些怪异。


    瞧着人走远了,纪扬宗噔噔几步去了屋里。


    “嘶,娘轻点,好疼。”


    桃榆坐在凳子上,裤管挽得老高,黄蔓菁正在用药酒给他擦拭膝盖上的伤口。


    他生的白皙,又细皮嫩肉的,总容易受伤,这么摔跪在地上,一边膝盖已经摔破了皮。


    周遭一片红的红紫的紫,竟蔓延了半个手掌大一片,布在腿上格外的扎眼。


    “天煞的,什么时候碰见燕苗村那老张头我非斥他不可,给摔成这样还想讹钱,也幸而是撞见了霍戍,否则还教人欺负了去。”


    纪扬宗本是要盘问人的,进屋见着桃榆红肿发紫的膝盖,又先叫心疼该盖了去。


    他夹着眉头上去,道:“用岳父上回带来的膏药,药效好,上回我用了淤紫两天就下去了。”


    “爹那膏药药性重,小桃子这皮肉哪里受得住,得用温性些的。”


    桃榆仰头看着纪扬宗:“客人走了?”


    纪扬宗点了点头,登时又想到了自己进屋来是要作何的,他立即道:


    “这霍戍还真有意思,回回赶上你不好的时候送你回来。这人寡言少语对谁都拉着一张脸,竟还给你骑他的宝贝马儿?”


    “爹,你又来了!”


    桃榆嘀咕道:“自从退了亲,你是瞧谁都别有用心了。”


    纪扬宗这回理直气壮道:“那小子方才明明见着有客却不走,周正一走他即刻又要走了,你说他什么意思?”


    黄蔓菁睨了纪扬宗一眼:“人家好心训了黑心赶车的,又驮着你哥儿回来,你倒是好,有客就赶人走。还茶水都不让人喝一口了?”


    说起有客这茬,桃榆气鼓鼓道:“爹怎也不提前与我说一声,这就叫周里正家的人来了!”


    纪扬宗闻言讪讪道:“不是我叫他来的,是他自个儿就过来了。赋税见重,我就说开块田养点鱼虾嘛,这十里八乡的,就属周家老二塘子搞得好,人家也便热心赶着来帮忙。”


    “你那点心思谁不晓得。”


    黄蔓菁骂了一句。


    纪扬宗见娘俩儿对他的没了好脸色,连忙赔礼道:“是我不好,下回同你们先说道行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桃子今儿也见着了周家的小子,觉着如何?”


    桃榆闻言看向了放在桌上的山菊,淡淡道:喻严喻严喻严“我没注意瞧。”


    “你若是觉着成,爹便还让他来,你若觉着不好,那也就算了。”


    纪扬宗道:“爹知道你现在不好受,可过去的已经都是过去了,咱不能一直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下不来是不是。”


    “爹,我现在属实没心思相看谁。若是你和娘相看都满意,那便就好了。”


    纪扬宗和黄蔓菁听这话,不由得一默。


    黄蔓菁道:“好了,先不说这事儿了。不是喊着累了吗,先上床躺会儿,吃饭了娘喊你。”


    话毕,她把人扶去了床上,扯着纪扬宗出了门。


    “就你着急,生怕把哥儿嫁不出去了。”


    “我也是替孩子着想嘛。”


    瞧着媳妇儿扭头便去了,纪扬宗追上前去:“哎呀,好了好了,我先念叨这事儿了行不行。”


    霍戍翻身上马骑着大黑驹离开纪家时,忽而回头望了一眼。


    出于战场上的警觉性,他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有着高于常人的感观,走出纪家不远,他便觉得背后一双眼睛在盯着。


    回头间,果不其然,纪家后头的竹林里快速闪过了个身影,一角青色衣袂却还是慢了半拍。


    霍戍轻嗤了一声,既舍不得当初又作何要放手。


    既要前程又想要人,世间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马走得远了,躲在暗处的尤凌霄方才走出来,他望着纪家的方向,心中滋生出一股浓浓的失落来。


    不想,两家才退婚这么几日,纪家就已经再物色新女婿了,连他想再见桃榆一面,都没得机会。


    黄昏下,孙鸢娘见着失魂落魄回来的儿子,不由得问了一句:“怎的了?”


    尤凌霄嘴里发苦的摇了摇头,不欲与孙鸢娘搭话,径直往屋里去。


    知子莫若母,今儿纪家大张旗鼓的在修鱼塘,还来了个生面孔帮忙,她能不晓得么。


    这朝估摸着是儿子也是听了村妇的议论,心里头不痛快。


    孙鸢娘也是没有预料到纪家会那么果决,竟然说退婚就退婚,全然未曾拖泥带水,倒是叫她小看了。


    一时间全然打断了她的谋划,不过纪家自愿识相退婚,不加纠缠也是好的,省得闹到了同知那儿去,到时候因小失大。


    只是他们家的傻小子意气用事,心里还挂记着纪家那个病秧子。


    孙鸢娘跟着尤凌霄进屋去,她宽慰道:“也是我儿重情义,这才退婚几日,纪家就开始寻新人了,枉你昔时待他百般好。”


    尤凌霄没有应答,他全然是陷在了要真的失去桃榆的想法里了。


    先前便是听了他娘的话,以为纪家会听他们的摆布他才迟迟没有做什么,不想竟闹成了这样。


    原本是钉在铁板上的夫郎,忽而真同他没了干系,兴许很快就要改嫁他人。


    尤凌霄恍然从中举飘忽梦里惊醒过来了一般,悬浮在半空上的脚终于在此刻落了地。


    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孙鸢娘的半句话,他只觉得他娘只怕是早就有心要退婚,为此才对他几番阻拦。


    孙鸢娘见向来乖顺的儿子不言不语,心中不免怨起纪家来。


    她道:“这些人也当真是有意思,纪家退了婚竟也不在乎纪桃榆的名声,一个毁亲哥儿,竟还有外乡的人家巴巴儿上赶着来相看。也真是世道变了!”


    尤凌霄听此一言,忽然看向了孙鸢娘,名声二字掷地有声的落在了心里头。


    他忽然凝了一口气,若要留住桃榆,时下好似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阿戍,我听说你寻了里正说要找事情做,预备跟乔师傅学手艺?”


    十月里农闲事情也不多,无非是准备点过冬的柴火,翻翻地等着明年春播。


    然则霍戍力气大有很干事儿,没少帮着拾捡柴火,如今家里后屋檐下已经码了好些柴火。


    元慧茹今年又早早的把产税和赋税钱都交齐备了,她心头宽松的很。


    “嗯。”


    “这是好事儿。”


    元慧茹看着在灶下的人今天回来好似心情不错,她试探道:“等你的手艺活儿定下来了,干娘找媒人同你看看好人家怎么样?”


    霍戍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


    “你别误会,干娘没有要催促你的意思,一切定然还是依你的。”


    元慧茹瞧霍戍年纪不小了,今年都奔着二十六去了,像这个年纪着实是已经大过了说亲的好年纪,但霍戍人才好,要是安定下来,定然也很有人家瞧得上的。


    她就是怕霍戍没多想成家,不想却听霍戍道了一声:“我有看中的。”


    元慧茹闻言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正在淘米的手也不由得停下,颇有种铁树开了花的惊喜。


    “是哪户人家?快说来叫干娘听听。”


    霍戍默了默,既然承认了有看中的,也便没有要再继续掩藏,直言道:“纪家。”


    元慧茹听到这么个答案,出乎意外,但细想下来好似又觉得情理之中。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不想霍戍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冷面主儿,竟然会瞧上纪桃榆那般柔弱的小哥儿。


    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不管霍戍瞧上的是什么样的,总归是有那心思比没有的强,她欣喜的打趣了一句:“你小子眼光倒是毒。可桃哥儿虽好,他的身子却并不多康健,你可晓得?”


    “那是庸人的顾忌。”


    霍戍道:“他身体好不好,我也不会让他做什么费力的事。”


    元慧茹笑容更盛,这偏袒爱惜的话从霍戍嘴里说出来就是格外的有意思。


    可高兴之余,她不免又愁了起来:“你有这心思干娘高兴,只是桃哥儿虽然和尤家婚事作罢,但里正家也不是寻常人能说上的,事情当不容易。我今儿听说隔壁村里正家的小子来了,可得早些准备起来。”


    霍戍道:“干娘不必忧心,我自会去同里正谈。”


    元慧茹点点头:“你有主意那干娘就不贸然插手了,免得弄巧成拙坏你的事,不过有什么干娘能帮上的,你务必要说。”


    “我知道。”


    过了两日,方才过了早食的时辰,纪扬宗便来了一趟赵家,说是村里的屠户乔师傅回来了。


    纪扬宗先行过来叫上霍戍,顺道一同就去乔家。


    “听说这回有几个年轻人都要去乔师傅手底下拜师,还不止咱们乡里的。虽我介绍你过去,但是也不能压着乔师傅一定收你,成不成还得看两方眼缘,成了我也高兴,要是没成你也别见气,再寻活计儿干就是。”


    虽说一早小桃子就缠着他说要给霍戍跟乔师傅说些好话,但纪扬宗还是没答应,这种事情不能强买强卖。


    于是提前同霍戍说明白,免得到时候还扯得不好看。


    “我明白。”


    纪扬宗觉得霍戍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话说到这里便没再多交待什么。


    他背着手走在前头,浑身有些不得劲儿。


    倒也不是他不爽霍戍,他总觉得这小子安了些心思在身上,同家里的娘俩儿说,他们非还不信,反倒是说他胡乱说话。


    这朝见着这小子,他格外的想激他两句,可对着那张板着的脸,确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桃子的事情,麻烦你了。这些日子忙着赋税的事情,都没好好谢谢你。”


    “不麻烦。里正已经谢了几次了,以后不必再说谢。”


    纪扬宗见此,顺势说道:“也是巧,这孩子每回一遇事总能好运气的碰见你,想来是上天也怜惜他孱弱有意庇佑。”


    霍戍闻言挑了下眉,他虽是不欲与之多言,却并不代表听不懂别人话里的意思。


    旁道无人,霍戍径直道:“里正知道这好运气是因何,无须此般说。”


    纪扬宗立时顿住了脚,他回头定定看向霍戍。


    霍戍见此也停下了步子,面对纪扬宗的审视,他丝毫未有躲闪,径直道:“若是里正准许,我可以继续照顾他。”


    第24章


    “!”


    纪扬宗瞪大了眼,他深凝了口气,他便说,他便说!


    男人还能不晓得男人心里那点心思,就是觉着这小子不大对劲,娘俩儿还非不信。


    不过三言两语,亏得这小子竟然还敢承认!


    纪扬宗也不顾霍戍见不见气,当即便道:“不行!”


    “为何?”


    纪扬宗道:“就是不行。”


    “里正不满的地方可以提出来,要什么都能商量。”


    纪扬宗晓得霍戍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这么不依不挠,看来确非儿戏,是真那个意思。


    念着他几次三番关照了小桃子,他默了默,还是耐着脾气道:“我说得难听些,你也见谅。”


    “我和内人福薄,不是什么多子多福的命,就小桃子一个哥儿,且他身体还不好。为他寻个好人家是我们夫妻俩唯一能为他后半辈子做的最大考量。我知你有本事,可总归是外乡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便去了他乡,小桃子他娘断断是舍不得小桃子走远的。”


    纪扬宗到底还是说得委婉,没把霍戍在本地没产业,没营生一系说出来。


    但霍戍却也明白。


    “我有钱,若要置地安家,可以。”


    纪扬宗道:“他手脚笨,身体不好料理不得多少家事,只怕拖累了你。”


    “不拖累,若里正不放心,他可以就住家里。”


    纪扬宗没好气道:“他成了亲住家里,你上门啊?”


    “他要想,也行。”


    纪扬宗闻言再次瞪大了眼,看着霍戍那张一本正经不似说笑的脸,顿时被堵的不知如何辩驳了。


    半晌,他鼻孔出了口浊气:“胡闹。”


    话毕,转身背着手快步往前而去。


    “里正,我并非空口承诺之人,答应的事情势必做到。”


    “我遵循他的意思,如果他不愿意,我不会纠缠让他苦恼;如果他愿意,我还是那句话,纪家想要什么可以商量。”


    纪扬宗闻言背着霍戍夹紧了眉头,他停下步子:“小桃子可知道你的意思?”


    “尚且不知。”


    纪扬宗叹了口气:“也罢,我不阻你见不见他。只是一点,我希望你记得你的话,他不愿意,你别从中作梗。”


    “好。”


    ……


    明浔村不止一个屠户,要说最厉害的还是姓乔这个。


    干这行的杀孽重,但挣的也多,像乔屠子这般十里八乡都晓得的屠户,自然是村里的富户。


    但乔家在村里的房舍却比赵家好不了多少。


    现在的乔家屠户和纪扬宗是一辈人,乔家上辈的好赌,家里的田产都给霍霍殆尽,叫追债的意外给打死了,留下孤儿寡母。


    赌坊的人赔了点钱给乔屠子娘俩儿,但钱也不多,也赎买不回土地,没法子只好让乔屠户去学手艺。


    因要养家糊口,乔屠户狠得下心来,有做屠子的心性,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如今挣了不少钱,在城里有铺面儿,为了便捷在城里也置办的落脚的房产,为此村子里的房舍便没改建,还是以前的样子,看着怪是破旧落魄的,反倒是不像什么有富余的人家。


    纪扬宗和霍戍到乔家的时候,老远就见着院子里立了几个男子。


    瞧着面向生,纪扬宗都不认得,当是外乡的人。


    “老乔,忙着呢?”


    方才到院墙外头,纪扬宗探了个脑袋过去,冲着院子里吆喝了一声。


    “里正。”


    院子石桥前立着个中年男子,个头算不得高大,但是肉眼可见的魁梧。


    这当儿正在磨刀,男子闻声扬起头,挑了下下巴:“过来啦,快院子里头请。”


    说罢,乔屠子放下刀,阔着八字步前去迎人。


    “热闹着咧。”


    纪扬宗望了一眼院子里的几个年纪或大或小的男子,转头同脸有点宽厚的屠户说笑道:“你面子大,瞧着,又给你送了个过来,让你选个好徒弟。”


    “霍戍,这是咱们村的屠户乔立业,可是远近闻名的厉害屠子。”


    “惯会说这些。”


    乔屠子笑了一声,转看向同他点了下头示意打招呼的眼生男子。


    “这就是赵大家认的义子吧,我前些时候不在村,还是头一回见着。”


    “是啊,已经在咱村里落户了,说着找个正经营生干,我想着你前阵儿不是说想招徒弟么,就引他过来看看。”


    霍戍身形同屠户差不多宽大,只是他个头挺拔,身形便格外的板正,瞧着十分威武。


    不似屠户身形低,身体结实宽大便显得虎背熊腰的壮实。


    乔屠户还得略微抬点头才能看见走近了来的高大男子,他举头乍然对上了霍戍那双三白眼,心头竟晃了一下。


    十五六他便开始学手艺干屠户,如今已快二十年的光景,手起刀落不晓得处理了多少牲口,旁人都说他身上有一股常年杀生的戾气。


    他自认确实比寻常人要更狠厉不少,不想今朝撞上个比自己年纪轻十岁的年轻人,竟有些被他的眼神和身上的冷厉震慑到。


    “听说是前线回来的人?”


    霍戍应了一声。


    乔屠户点点头,问道:“入伍几年?”


    “十来年。”


    乔屠户眉心跳了一下,难怪。


    他引着两人去一头:“坐吧。”


    眼见人齐了,乔屠子便道: “前些日子去外乡宰牲口,顺道采买了些牲口回来,今儿一并都要宰了明日拉城里摊子上去。”


    他同前来预备学艺的五个年轻人介绍:“你们来正好试试刀,要是有这心性儿以后就跟着我干,出师了自行想单干都行。”


    看着又来了个霍戍,几个年轻人都凝了口气,晓得不可能全部都能留下,心里都在暗暗的较着劲儿。


    干这行谁都晓得挣得多,还受人敬重,但毕竟杀孽重,若是家里过得下去的人家一般都不会送孩子来学这门手艺,也都是家业薄的人家才愿意来。


    可愿意来也并不代表是干这行的料,许多年轻人是不敢动刀子宰牲口的,心头畏惧,心性不稳,自是没法子干。


    便是屠户自家的子女也不一定又子承父业的心性,何况旁人。


    乔屠户有三个孩子,全都不是干这行的料,这才想着招收两个徒弟传承手艺。


    纪扬宗一屁股坐在了旁头,预备瞧会儿热闹再走。


    不多会儿,乔屠子便赶着两头猪和两只羊出来,给关去了院子里一角比寻常家鸡圈宽点的地方。


    他拿出自己方才磨好的刀,同几个年轻人道:“你们一人宰一个,谁先来?”


    几个年轻人看着关在圈里的牲口,踟蹰道:“一个一个来?不叫旁人帮忙按着么?”


    乔屠子道:“那要不然我给按着。”


    说话的年轻人悻悻的闭了嘴,一个略壮实的男子站了出来,颇为自信的说道:“那我先吧。”


    乔屠子便将杀猪刀递给了他,男子拿着刀迈进了圈里,直朝着角落里的成年猪过去。


    不料还没摸到牲口,猪便轰嗤一声蹿去了另一头,男子在小小的圈里追来跑过去,把圈里的牲口都给惹急了乱窜。


    横冲直撞的牲口把人撞了好几回,原本是想头一个上阵宰个猪挣个表现,不想看似容易实际办着却难,别说敢杀红了,就是连猪都没摸到。


    折腾了得有一刻钟的时间,男子急得满头冒汗。


    乔屠子眼见再这么追下去,怕是院子里的圈都要被牲口给冲塌。


    他一个翻身进去,快准狠的一把拽住了个猪耳朵,趁其不备拉过猪前腿,一下子把牲口按在了地上:“来。”


    男子连忙跑了过去,慌慌忙忙的要使刀,本是觉得家里杀鸡弄鸭的没少办,真到了大牲口这儿手却有些抖了起来。


    颤颤巍巍的迟迟不敢下手。


    最后还得是乔屠子看不下去了自动的手。


    接着几人壮着胆子上,里头年纪最小看着瘦弱的不想还是唯一一个敢真上刀的,就是力道不准,牲口挨了一刀还冲出了圈,闹得整个院子鸡飞狗跳的。


    纪扬宗还是头一次见到这阵仗,平素谁家要宰牲口的都是请的老师傅,动作快准狠,哪里像这般追着去赶着来的,简直又气又觉好笑。


    末了,甭管中途闹得多好笑,好在是都上手试了试水准。


    纪扬宗瞧着来了的四个年轻人都上过了,但拢共也就四个牲口,独只霍戍还没试过。


    他扫了一眼几个喘着粗气又累又有些吓着的年轻人,正在一头歇气,独自到码着一张脸洗刀的乔屠子跟前道:“五个人,四个牲口,霍戍还没上嘛。人不是我要硬塞过来的,还得要你满意才行啊。”


    乔屠子却摆了摆手:“他不必试。”


    纪扬宗闻言眼睑一拉:“咋的?”


    乔屠子低下声音道:“旁人说我身上戾气重,这小子却更甚。我戾气哪里来的,无非是牲口宰多了来的,这小子又不是屠子,那哪里来的?


    “他人都宰,宰牲口还不跟切萝卜一样,试不试都能干这个,无非是练练分肉刀法而已。”


    纪扬宗倒抽了口冷气,说的还真是。


    方才几个年轻人要宰牲口他都要错开眼睛,霍戍这小子却是面不改色,像是再看什么杂耍一般。


    连屠子都怵他,寻常人能不怂吗。


    “人是里正举荐来的,秉性当是没问题。只要品性无碍,见过了就作数。”


    纪扬宗扯了个笑:“谢了你了。”


    “里正哪里话,当是我谢了给举荐个可以不费劲教的徒弟来。过两日空了一起喝两杯。”


    “成。”


    两人客套了几句。


    纪扬宗来时心事重重,走时更是心事重重重。


    心想小桃子怎就不声不响的招上了这尊大佛,真是块儿烫手的山芋。


    要是以后不把小桃子许给这小子,不晓得会不会怀恨在心;要是许了,也不晓得以后恼火起来会不会打老丈人。


    纪扬宗摇着头回去,心情格外沉重,一天天的,没件顺心事。


    乔屠子最后就留了俩人,一个就是敢动刀的小子,另一个便是霍戍了。


    叫两人明儿开始就直接过去学手艺。


    霍戍在分叉道上同纪扬宗分道走,临行前,霍戍看着背着一双手往回走的纪扬宗道:“里正,往后有什么事唤我便是。”


    纪扬宗没回头,只静默着摆了摆手。


    霍戍看着心情似乎不太乐观的男人,随之眉头凝起。


    他当真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让纪扬宗这般忧心忡忡。


    霍戍到底是没追着上去再多说什么,只怕吓唬到老人家,于是自折返了回去。


    他深思着一路走到赵家院门口,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笑声:“馋嘴,前些日子不是摸都不让摸一下的嘛,现在带了草就还是肯啦?”


    霍戍推门进去,便见着自己那匹大黑驹一张嘴里塞满了牛鞭草,平素吃食物含了一嘴都要高傲的仰着头嚼,今朝却是破天荒的埋着脑袋吃。


    原则是以方便旁头蹲着喂草的人能摸到脑袋。


    霍戍看着笑眯眯蹲在旁头的小哥儿,塞一把草过去,又摸一摸马头,正乐呵着。


    夹了一路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开:“膝盖好了?”


    桃榆听见声音从高大的马儿身侧探出脑袋,这才瞧见霍戍回来了。


    他放下马草站起身:“嗯。”


    元慧茹听见声音笑盈盈的从屋里出来,道:“阿戍这马可稀奇,平素我喂它都不如何吃,鼓着一双眼睛可唬人,独只受阿戍的招呼。今儿见了桃榆还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我当它要咬人,不想桃榆拿草过去喂它就不叫了。桃榆离它那么近都不翘蹄子,还让它摸呢。”


    霍戍看向桃榆:“不是怕马么,还过来喂它?”


    “今天去药田的时候瞧见地里有些新鲜的牛鞭草,想着前两日还是它驮我回来的,就割来犒劳它了。”


    霍戍闻言挑起眉,忽而拍了身前的黑驹一巴掌。


    元慧茹道:“你们俩说会儿话,桃哥儿,我给你泡点茶水。”


    “谢谢元娘子。”


    霍戍在院子里拎了把椅子过去让桃榆坐。


    “听爹爹说乔师傅回村里来了,你今儿过去看了怎么样,乔师傅留下你没?”


    霍戍应了一声:“让明天就过去跟着学。”


    桃榆闻言满意的点点头:“那太好了,往后就再不必游手好闲咯。”


    “你倒是书读得好,晓得怎么恭贺人。”


    桃榆笑挑起眸子。


    眼下瞧人面色红润,眼睛亮堂堂的,看来这两天过得还不错。


    霍戍道:“这么高兴,那个修鱼塘的又来了?”


    桃榆怔了一下,想什么修鱼塘的,恍然才明白霍戍说的是隔壁村的周正。


    他微眯起眼睛,拾腾了把草塞给大黑驹,道:“等鱼塘修好便能养鱼虾了,届时能吃上好多鱼,我当然高兴。”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


    “有需要帮忙的,可以叫我。”


    桃榆偏头看向霍戍:“霍大哥这么热心肠?不会找我讨工钱吧,或者又得是想着剐蹭点什么伤药,让请饭吧?”


    “跟着乔师傅每个月也是发工钱的,有钱了,不讹你。”


    桃榆闻言抿嘴笑了起来:“是么,但我可听说学徒没多少工钱。”


    霍戍事成应道:“嗯。”


    “出师前一个月才五百文,确实和修鱼塘的比不得。”


    桃榆上扬的小脸儿上顿时又垮了下来,他暗暗瞪了霍戍一眼。


    这人看着正派寡言,却是个爱酸人的。


    霍戍见小哥儿抿着的嘴都要撅起来了,没再戏谑他,道:“这些日子预备作何。”


    “瞧瞧医书做点药呗。农闲了家里事情没那么多了,许是会去阿祖的医馆里住两日,帮着拾腾药材学学医。”


    “也好。”


    桃榆拍了拍手站起身:“马也喂了,时候也不早了,还得回去烧饭,我就先走了。”


    “桃哥儿,在这头午饭吃了回去嘛,劳里正引阿戍去乔屠子那儿,可当好好谢谢里正。”


    元慧茹适时的出来留人。


    “瞧这,茶水都没喝上。”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乡亲,不妨事。”


    桃榆道:“往后有的是一道吃饭的机会,元娘子,我就先回了。”


    元慧茹连忙道:“阿戍,你送送桃哥儿嘛。”


    霍戍看着桃榆把很符合他身形的小空背篓背上,伸手给他开了院门。


    桃榆见此道:“回去就几步路,用不着送。”


    霍戍应了一声:“去吧。”


    看着人走远了去,元慧茹匆匆上前来,嗔怪道:


    “你这傻小子,桃哥儿好不易上门来一回,怎不送人家?男子面皮得厚些嘛,他说不送你就真不送啊,未免也太耿直了些。”


    霍戍没说话,如此未免太过刻意,只怕贴的太紧得不偿失。


    不过他还是道:“知道了。”


    元慧茹微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反又宽慰霍戍:“不过也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嘛。”


    “今儿被乔师傅收下了可是桩好事儿,中午干娘炖肉白菜庆祝一下。”


    霍戍应了一声,待着元慧茹进了屋,他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往先前走了的人方向走去。


    直到在暗处看到那人安稳的进了自家院门为止。


    次日,霍戍清早上便去了一趟乔家。


    乔屠子要把前一天宰的牲口装车,拉去城里的肉铺去卖。


    村里的房舍现在多数就屠子和他的媳妇在住,几个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城里置办的宅舍各有事情做,家里有事才会回来。


    霍戍去的早,帮着乔屠子一道把牲口装到了板车上,两人一道驾着车去了城里。


    驴车一路跑得快,进城直接拐进了小西街过了个牌坊,到了贞路巷口才停下。


    乔家的铺子就在路口上,挂得有个招牌,就叫乔家鲜肉铺。


    霍戍从车上跳下,有个清瘦白面的年轻人立马从铺面的阶梯上迎了过来:“师傅。”


    恭敬的喊了乔屠子一声,随口又看向了霍戍,悻悻招呼道:“霍哥。”


    这人正是昨儿乔屠子留下的另一个徒弟,叫方禾。


    他昨儿就晓得了这个看起来不过弱冠的小子不是明浔村的人,估摸从自家里过来的,不晓得等了有多久。


    霍戍同他点了个头以示照面,随后趁着乔屠子去开铺门的功夫,到板车前抱起两半猪肉一左一右扛在肩头上,乔屠户门一开,他便跟着把肉搬了进去。


    “放在那案板上就成。”


    乔屠子瞧了霍戍一眼,见他虽总肃着张脸,但却并不摆谱儿,眼里有活儿还挺肯干的,心头很是满意。


    转头再去盘肉进铺子间,又见着方禾想也学着霍戍的样子抗两半肉进去,不想差点闪了腰把肉掉地上。


    好在是没有硬抗,转放下了猪肉,去抗了半边羊。


    “慢点儿。”


    乔屠子道了一声。


    要不是看这小子是几个里敢动刀的,他绝计也不会留个胳膊腿儿最细的来教。


    三个人两趟就把肉都搬进了铺子里。


    乔家的肉铺不大,也并非是前铺后卧的形式,而独只是个门面儿,并不似旁的那些铺面一般能做生意能住人那般,不过好在铺面当道,经过的人流也多。


    铺面里头陈设也简单,单面两张长案板,上挂有许多穿肉的铁钩子。


    一般屠子开门做生意便会把整半的猪肉切成长条肉块,分二刀肉,排骨,五花……等等,切得漂亮挂在钩子上悬在案板处,如此供人挑选。


    “通常先开一半肉,等一半卖的差不多了再开另一半,防止肉腐坏。这天气凉了倒还好,五黄六月天肉最是容易变味儿的,坏了的肉我们铺子绝计不卖。”


    乔屠子把钩子擦了擦,一边说道,一边同两个徒弟展示如何把一整半的鲜肉给切成块儿。


    “这些牲口看似不同,实则也不过是大小上的差别,还不都是一个脑袋四条腿儿,只要学会了一种牲口的开肉法子,其余的也都一个理儿。”


    “你俩好生瞧着,先把脊骨下的下里脊肉取下来,再从第二个关节处斩断,这么着下来的小的这边就留整,叫后腿肉。”


    “接着从脊骨下切进去,把排骨片下。肚子这块儿肉就是五花儿了,两刀切开,剩下的是前腿,把前肘截下,剖开肉去出的是扇子骨……”


    乔屠子一边说一边分肉,动作那叫一个麻利顺溜,不过三五句话间,半边猪肉就已经规整出来了。


    “这套功夫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总之就那么些肉,有刀就能切开,只是说动作快慢,能否不坏肉把肉切的整齐漂亮而已。”


    若是好好的鲜肉因屠子刀工不好给捅坏了,那挂着卖相不好看,自就影响了销路和价格。


    为此事情才会有门道一说。


    “今儿也不指着你们会些什么,总之先跟着看,手笨可以慢慢练,但眼睛聪慧些总要先给看会啰,手才能跟上。”


    方禾早被乔屠子一水儿的刀工哄得团团转,心头敬佩不已。


    “师傅您这一手功夫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如何练得出来,实在是漂亮。”


    “别同我拍马屁,我不吃这套。”


    乔屠子在分好的鲜肉上扎了个孔:“这些都给挂钩子上。”


    霍戍未置一词,把猪肉和羊肉分挂在两处案板的钩子上。


    几人忙活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肉铺才正式开门。


    乔屠子在门口扯着嗓子便吆喝了起来:“鲜肉,新鲜的猪肉羊肉咧!”


    中气十足,比早食摊子的声音还洪亮得多。


    方禾也跟着在街上叫卖,请人进去看选鲜肉。


    倒是霍戍杵在铺子的案板前,事情是都能做的,叫卖是不可能叫卖的。


    乔家铺子开的时间不短了,附近的人都晓得这里有间肉铺,平素都会来转转,前几日闭门歇业了几天,这朝见着重新开了门,一经吆喝便三五结伴的前来铺子里选肉。


    “两个小伙子眼生的很,乔师傅雇人啦?”


    “新带的两个徒弟,笨嘴拙舌的,要是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乔屠子招呼着客:“还是老样子,两斤五花?”


    “诶,五花。”


    买菜的妇人挽着个篮子,揣着一双手瞧了霍戍两眼,道:“两个都是精壮小伙子,乔师傅真会挑人。”


    乔屠子笑了一声:“也就先瞧瞧,看看成不成得事儿。”


    “乔师傅,几天没开门了啊。”


    “呀,今儿有羊肉。”


    “猪后腿还有不,给我选一条。”


    不过一刻钟间,进进出出的便来了好些人,也不尽是都要买东西的,不乏有来问一嘴看看热闹的人。


    晨时买菜的人大抵如此。


    却是忙得乔屠子脚不离地,一会儿得招呼应答人,一会儿又得切肉。


    方禾能说机灵,连忙帮着招呼进来看肉的人,倒是让乔屠子的口舌松快了些,就是得忙着称重切肉。


    “哎呀,喊了三遍要羊肉了,到底卖是不卖嘛。”


    今儿卖两样肉,来的人又多,一时间屠子周展不开。


    猪肉价格实惠,多是老百姓爱选买的肉食,羊肉虽好,价格却高,买的人稍少,乔屠子主要便去照料猪肉案板了。


    霍戍立在一侧,进来的人见他跟个阎王爷似的,都不敢上前去问径直绕开找方禾。


    他瞧着乔屠子还被几个买主为主切猪肉,便自到羊肉案板前:“要多少羊肉。”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男子扬眉扫了一眼霍戍,立马又低下了头,他干咳了一声,登时语气也和缓的很:


    “那什么,给我来一半整的羊排。”


    霍戍闻声从案板底下取出了半只还未分切的羊来,一头的乔屠子偏过头扫了一眼霍戍的方向,正预备说等一下他立马就来。


    不想还没张口,便见着霍戍取出了刀,依照从第二个关节处切下来后羊腿,接着一刀流畅的整取下了羊排。


    乔屠子见此眉心一动,这小子,学东西未免也太快了些。


    他将嘴合上收回了目光,继续招呼着这头。


    第25章


    下午些时候,肉铺就没什么生意了,几头牲口卖了得有一半,按照秋冬的天气次日还能接着卖,倒是不必忧心。


    申时乔屠子见生意伶仃,也没什么好忙活的,想跟跟旁间熟络的坐贾玩儿两把骰子,便给两个徒弟下了工。


    霍戍从铺子出来,还有点稀薄的阳光,落在街道的牌坊上头,一片金光。


    他看着牌坊上贞路巷几个大字,眯起被晃着的眼睛又望向了街道内里。


    街市熙熙攘攘,他眸色微动,有些不太确信,可却照样还是想走一趟。


    于是从身上取出了一把常期配在身上的短刀,面不改色间在自己的左手背上拉了条口子,随后捂着手径直往巷子里头走去。


    “眼瞅着要入冬了,早晚要多加两件儿衣裳,瞧着又瘦了不少。”


    “不碍事,入冬就快要过年了,到时候年节里我吃很多东西,自又会再长些身体。”


    黄引生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身侧小哥儿的脑袋:“过去的事情就一直别憋在心里了,往前看。”


    “我晓得的。”


    黄引生点点头,又道:“对了,下个月十五你生辰我怕是不能去村里同你过生辰了,得去外府谈一笔药材生意,来去怎么也得十来日。”


    桃榆呐呐的叹了口气:“好吧。不过阿祖不来同我庆生,庆生礼却不能少,外府带回的药材得分我一点。”


    黄引生笑着摇了摇头:“医馆里的药材还不够你拿似的。”


    祖孙俩说笑着从后院里到前堂来,方才进铺子,就瞧着医馆里侧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黄引生尚且还没瞧清楚逆着光一张侧脸都隐匿在灰黑中的人是谁,便见着身旁的小哥儿先快步走了上去。


    “霍大哥,你怎么来了?”


    霍戍偏头见着小跑过来的人,眉心微动,人果然是在。


    他冲着桃榆抬了抬自己受伤的手。


    “这、这是怎的了!”


    桃榆见着霍戍宽长的手背上直冒着血,不少已经流进了指缝间,糊的一只大手格外的可怖。


    “得快点止血才是!”


    黄引生瞧了一眼,便立马折身从柜台前取出了医疗箱,正说要替霍戍消毒包扎,自家小哥儿却从径直从他手里抱走了箱子。


    跑了两步方才想起自己的不对一般,折身道: “阿祖先帮旁的病人看诊吧,我来包扎就成。”


    黄引生眉头一提。


    不过也没多说什么,眼睛盯着自家哥儿,转去接待了个老太太。


    “霍大哥这边来吧。”


    霍戍跟着桃榆去了边角处的一个矮诊台,他劈腿落座在诊台前侧,几乎能把桃榆和诊台全部覆盖在自己的身体下。


    诊台方才到他的腰处,坐下人都有些曲不下了,颇有些像是大人坐了小孩子的位置,把地方占的满满的滑稽感。


    不过这诊台显然是给桃榆量身定做的,他坐在另一头高矮刚刚合适。


    霍戍挤在位置上不由得眉头微紧,不过当一双温软的手把他的左手捧了起来,轻轻的用沾了水擦拭去血迹时,一时间又什么不适从都消失殆尽。


    “这是怎么弄的啊?”


    桃榆紧紧夹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用棉布擦拭,只怕动作大了些触到伤口再成二次伤害。


    霍戍看着近在咫尺,能清晰瞧见根根浓密睫毛的小哥儿,认真又带着忧心的神色,不知觉的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很疼么,怎么不说话?”


    桃榆清理完血迹,要用酒消毒,少不得要辣得伤口疼,见着霍戍连话都没应,不免抬起头。


    “没事。”


    霍戍:“不过是在肉铺里划了一刀。”


    “你是从乔师傅的铺子过来的?怪不得伤口都还一直留着血,像是才伤着的。”


    桃榆的眉头便没展开过,喋喋不休道:“我见肉铺的刀总是泛着银光,定然都很锋利,用的时候一定要留心些。”


    霍戍不咸不淡的吐了口气,神色一如平常,言语却酸:“头一天学,手笨了些。”


    桃榆听霍戍这么说,连忙道:“你可千万别灰心,万事总是开头难,手艺活儿嘛,谁一开始就能做得好的,多练几回也就熟悉了。”


    “尤其是屠户猎户这种营生,本就门槛高,学起来不易。要是急于求成伤到自己就不值当了。干活儿麻利固然是好,却也不能赶着快就伤了自己,那不是舍本逐末么。”


    桃榆说着,忽而放低了声音:“要是乔师傅骂慢你的话,我让阿祖过去走走,帮你说点好话。”


    霍戍眸子微动,有什么从心间扫过,他径直看向面前宽慰他的人,从未像此刻一样难以克制的想要上手捏一捏桃榆的脸。


    他收回目光:“嗯。”


    桃榆见他没有在偃旗息鼓的模样,才道:“你忍着点疼,我给伤口消毒。”


    他吸了口气,用棉花沾了酒从霍戍手背上得有他小指长的伤口上来回擦了三遍,松开棉花时,自也才跟着松了口气。


    接着给敷上草药,一连缠了几圈布条。


    “换药么?”


    “换的,过两日来换一回,等结痂了我这儿有祛疤的膏药,不会留疤的。”


    桃榆安慰道。


    “我不在意留不留疤。”


    话毕,他眉头忽而紧了一下,道:“你很介意伤疤?”


    桃榆迷糊的扬起眉:“姑娘小哥儿爱美,自然介意伤疤的啊。村里不少小姑娘和哥儿都找我讨祛疤膏的。”


    霍戍没应话,眉头却更紧了些。


    桃榆以为自己捆的太紧了,赶忙又松开重新缠了两圈。


    一头的黄引生瞧了几眼两人的方向,虽是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可见自家哥儿一会儿凶巴巴的神色,一会儿又温言相慰的模样。


    且霍戍竟也任由说教差遣的姿态,两人全然便是一派熟稔之相。


    他不由挑起眉头。


    “好了,可要紧?”


    黄引生见包扎好过来放医药箱的哥儿,问了一句。


    “外伤,就是被刀拉了。”


    桃榆道:“霍大哥就在前头乔师傅那儿做学徒,头一天来,这才伤了手。”


    黄引生闻言不由看向霍戍,有些意外道:“寻营生做了?”


    桃榆点了点头。


    黄引生捏着自己的胡子赞许道:“这是好事儿啊。”


    “去给霍义士倒点茶水。”


    桃榆应了一声,巴巴儿跑去又给霍戍倒茶。


    黄引生正瞧着两人,身前便递过来了一张方子。


    “黄大夫,按照这个方子拿些药。”


    黄引生接过人拿来的方子扫了一眼,一边从身后的药柜里取药,一边道:“张娘子家里有人受了外伤?”


    “可不是嘛,说来背运,我家那口子前两日从地方上回来,谁晓得竟在阳桥县和同州城界上遇见了一批山匪,好似是截杀了一条商队,走前路过的货郎都没得幸免。”


    “我家那口子瞧着势头不对,连忙躲到了官道下的陡坡上,却是滑了脚摔到了山下,幸得没有大碍,就是刮伤了些皮肉。”


    妇人说得胆战心惊,又直念了几句老天爷保佑。


    此话一出,旁头等着瞧病的人也探头说道:“我也是听说近来外头不如何太平,今年赋税涨收,匪患又猖獗了起来,竟敢到州界上撒野了。”


    妇人直摇头:“桥阳县今年遭了蝗灾,粮食欠收,朝廷的赋税反倒是还长了起来,日子过不下去的农户就投了匪。这人一壮起来,能不下山来凶悍么。”


    “好在是咱们在州城,这些匪徒当不敢来抢杀。”


    “不好说,听临河坊的货郎说还在同州境内见过这帮匪徒,一个个满脸胡子,看着人就抢,现在临河坊的都不敢贸然独自出去了。”


    越说越叫人心里怪不安生的,杞人忧天的老人家便开始碎碎念叨:“眼看着秋收后要进年关,就看着这当儿生意好做一点,这如何叫人过活。”


    桃榆听得嘴张起来都忘了合,眼睛直直的看着几人议论的方向,好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回过神来。


    同州虽是安定的地方,可三五年间出现点匪徒盗贼也是寻常,州城里烧杀抢掠的事情鲜少发生,可底下地方县城却偶事还是能听说些不安生的事情来。


    城里人总会传,虽也人心惶惶片刻,可到底还是觉得离自己远,说来不过唏嘘一场,火星子没有落在脚背上,不疼。


    桃榆突突跑去了黄引生跟前:“阿祖,听着大伙儿说得怪吓人的,不然还是先把药材生意缓缓去谈吧。”


    黄引生敲了一下桃榆的脑袋:“阿祖是去外府城,又不是去小地方。再者若匪徒真敢犯境烧杀抢掠,扰乱进出城的安生,州衙门也不是吃素的。”


    “可匪徒都已经出现在同州境内抢掠了,多吓人啊!便是官府有心铲除,那也总要些时间。”


    黄引生道:“还有些日子,不急,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若是真不太平,就传信儿过去。”


    桃榆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你今天回不回村里?”


    桃榆有点犹豫,回去成,不回也成。


    “你若是要回,那便跟霍义士一起走,省得天色晚了回去我也不安心,只怕道上又遇见旁村的看你弱好欺负。”


    黄引生瞧了一眼旁头气定神闲喝着茶的人。


    桃榆抿了下嘴:“那好吧。”


    黄引生道:“既是说境内也不太平,那回去了这些日子便别一个人往外头跑。”


    桃榆乖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霍义士,你可要回村?能不能把桃哥儿一并捎带回去?”


    霍戍闻言站起身:“可以。”


    黄引生站在门口,看着自家小哥儿雀跃的跟在高大的霍戍身侧,愈发显得个儿孱弱小只。


    “不放心哥儿?”


    黄引生闻言摇了摇头,他得知尤家的事情时,虽有意外,却又觉情理之中,他倒没太过遗憾这桩婚事,唯独忧心小桃子心头难过迈过去这个坎儿。


    不过今日见着人,却又觉得自己多虑了,桃榆比他想象中要好许多。


    药师道:“只是哥儿和那个北方人一道走不要紧吧。”


    “瞧两人便熟得很了,小桃子乐意着跟他一道。”


    黄引生道:“也好,总是要继续过。”


    药师知道黄引生是什么意思:“先生有意给两人牵线?可只怕纪里正不会答应。”


    “答应不答应的看孩子的造化,要是有心再难也能,要是没有心,临门一脚的婚事都得作罢。”


    霍戍今天来城里没牵马,回去便和桃榆一道坐了板车。


    他一个人杵在车上,一板车的人见着那张冷脸都不敢说话,往素里最是热闹的板车上竟出奇的安静。


    桃榆坐在霍戍的对面,他也没张口,这安静下,两人说话无疑就是说给全车人听的。


    他见着霍戍那双三白眼平视着他,虽然也不曾乱瞧,他竟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以前他要这么看着人还怪叫人害怕的,现在竟不知怎的了。


    桃榆便错开目光静静的看着霍戍的手,想着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想着想着神思飘忽,又想起霍戍前些日子给他摘的山菊再烤一晚上烘干就能收了,想着那本放在床头还没看完的《洗冤集录》,不知道被他娘发现没……


    “到了。”


    桃榆懵了一下,恍然抬头见着自村进去的小路,连忙下板车去。


    霍戍从身上掏了了几文钱拿给板车师傅,桃榆连忙摸荷包:“我这里……”


    话还没说完,师傅已经赶着板车走了,桃榆还似看见了车上的人见着霍戍终于下了车长舒了口气的模样。


    “我把钱给你。”


    霍戍闻言都没搭理桃榆,径直朝前往村道上去:“再不走土匪把你弩走了我可不管。”


    桃榆闻言手抖了一下,赶忙小跑着上去:“等等我。”


    霍戍没应声,却顿住了步子,由着身后的小哥儿跑到他身前去。


    看着小哥儿柔软的发顶,霍戍嘴角微扬。


    “往后你再不许过来。什么玩意儿,都这样了竟还外再相与人家,把我周家当什么了。”


    “我要早知他们家是这德行,先前绝计就不会同你提这个事儿。好在是今天过来了一趟,听到些这家人在村里的名声,否则还真就吃上了哑巴亏。”


    两人方才进村,就见着村道上过来了两道身影。


    远看着有些像是隔壁村的里正,周家父子俩。


    “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不然我们还是亲自去问问纪里正是怎么一回事吧。”


    “能有什么误会,你便是问到了他跟前,还指着他自个儿承认自家哥儿不自重不成?这般毁过亲的人家,往后再是问都别问了。”


    周里正因气愤,声音并不算小,迎头走过去的霍戍和桃榆自都听到了这话。


    桃榆远见着两人,正想着要不要打招呼,听到这话,乍然哑了口。


    “桃、桃哥儿……”


    周正正想反驳他爹的话,抬眼便见着了在村道上的桃榆,一时间舌头打了结。


    周里正却并没有说人长短被立即抓包的羞愧,反倒是扯了一把身侧的周正:“你可别跟我色令智昏,要娶这么个名声的回去,你小爹非得气死不可。”


    “这么个名声是怎么个名声,把话说清楚。”


    霍戍沉下眸子,乍然冷了语气。


    周家父子俩见着高大凶悍的霍戍忽然开口,心头一窒,陡然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却又还梗着脖子维持面子:“你是谁,我同你说什么。”


    霍戍眸子一凝,拳头乍然捏紧。


    桃榆见状连忙拉住了霍戍的衣角,他虽然没见过霍戍打人,但就凭他孔武有力的身形,一旦动手只怕是没得挽回。


    虽然不理解周家是什么意思,但出于理智还是看着霍戍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周里正自觉得颜面有些扫地,可在旁人的地盘上,见霍戍冰冷的目光竟有些不把人当活物看的味道,心里还是有些发怂,到底没再扯口舌,连忙快步而去。


    见着周家父子俩走远了,桃榆直觉出了什么事情,他慌忙抬腿就要走:“我、我先回去。”


    霍戍道:“我送你。”


    “不用了。村子里几步路,没事的。”


    霍戍见哥儿脸上难掩的不安,他伸手想抓住桃榆的手,可到了手边,转还是拉住了他的衣角:“不管是什么事,别哭,我会帮你。”


    桃榆原还没觉着委屈,见霍戍这么说,反倒是鼻尖有些酸,他抿了下嘴重重的点了点头,随后小跑着朝自家方向去。


    霍戍见着人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才回去。


    “回来了?”


    元慧茹刚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就见着了霍戍她连忙放下背篓:“可不好了!”


    霍戍眉头一紧:“怎么了?”


    “下午我在地里听人说……”


    话到嘴边,元慧茹却有些不太好开口,她抬眼为难的看了霍戍一眼。


    霍戍见状问道:“是不是桃榆的事?干娘说便是。”


    元慧茹点点头:“村里人不知道咋突然传起来说,说桃哥儿和尤家二郎在定亲期间来往过密,早已经暗通款曲。说得,说得实在是难听。”


    “那隔壁村的周家老二相见了桃榆以后很是满意,可里正又未曾再叫他前来,便带着周里正今日过来想把亲事说一说,探探纪家的口风。”


    “不想父子俩刚好在路上便听见村里人嚼舌根,周里正听了这些难听的话一下子便恼了,自觉面上无光,在村道上骂了好几句,连纪家的门都没上,扭头就走了。”


    元慧茹正巧在地里赶着热闹听到了这些话,她一声儿没敢坑,赶着便回来想告诉霍戍。


    这一个还未出嫁的小哥儿乍然这名声,可叫他还怎么说人家,让他怎么活。


    元慧茹都快愁死了。


    霍戍听完当即便冷声道:“不可能。”


    且不说桃榆张口闭口的礼数教条不会让他做出这种逾矩的事情,即便是他不那么重礼数,尤凌霄甜言蜜语百般诱惑也不可能有这些事。


    “他们两人真要有这些事,纪家绝不会答应退婚。即便是尤家另有高枝用着手段想悔婚,纪家就是闹在明面上两家难堪也一定不肯,怎么会那么干脆平和的就退了亲。”


    元慧茹听霍戍这么一说,茅塞顿开:


    “是啊。当时里正在集会的时候只简单的说了一嘴,这事儿虽新鲜,可在长赋税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了。村里人虽议论,却也没说几句,都觉得是尤家中举高升变了心意,可毕竟是咱村大户的新举人,谁也没敢拿在明面上多嘴。”


    “现在看来,倒是里正有意在那时候宣告退亲的事情,就是不想村里人过多的议论。”


    既知现在的流言是假的,元慧茹便不明白了:“那大伙儿怎还一下子便传出这样的话来,明晓得那是里正家的孩子,竟也不怕得罪了里正。”


    霍戍闻言当即问道:“为何说得罪纪家,难道就不得罪尤家?”


    “外里说、说桃哥儿姿色好,有意以此拴住尤家二郎,说什么只怕两家悔婚也是怕桃哥儿那样的耽误着了尤家二郎科考云云……”


    元慧茹叹了口气:“这人也就爱听那么些阴私之事,也不管真假,只图个乐呵,却不知自己闲碎听乐间已然毁了人。”


    言罢,她看向霍戍:“阿戍,这可怎么是好啊?”


    她试探道:“现在纪家俨然成了是非窝,你若是喜静嫌麻烦,那、那先前的打算也便罢了。”


    霍戍眉头紧缩,这风声一边倒向,未免也太有失偏颇,他应元慧茹道:“我不怕麻烦。”


    元慧茹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更是赞许的点点头,倘若霍戍嫌事就此远离纪家,她反倒是心里有些异样。


    既是出言说爱慕,遇事即退缩,未免也太没男子气概了。


    “那不妨干娘准备着,请个媒人上纪家提亲?”


    元慧茹想着:“也不能叫村里人觉得桃哥儿没人要了一般。”


    “此时提亲,和乘人之危没什么两样。”


    霍戍道:“即便是要去提亲,也不能再这关头,得先把这事情先解决。”


    元慧茹凝起眉头:“这一人一张嘴,可如何解决,总不能去堵住吧?”


    霍戍没应声,片刻后,他道:“我想办法。”


    第26章


    “小六,这外头说的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哎。”


    “我们不是来质问你的意思,一大家子的人,遇上了事儿总得自家人先晓得嘛。”


    暗些时候,纪家几房人都上了纪扬宗这头来。


    纪扬宗是纪氏一脉里男丁中的老幺,家中排行老六,前头还有几个哥姐,下头也有弟妹。


    这朝几个兄长都来了屋里,问询桃榆的事情。


    也不怪着急,一脉出来的孩子,堂兄妹间一个名声外损,旁的多少也会受到些影响。


    虽不似早年间那般连坐都给坏了名声难以嫁娶,可今下讲究的人家还是会看同一氏族的孩子的名声。


    纪扬宗上头的几个兄弟家里不乏有哥儿姑娘的,如今年龄正好说亲待嫁的也有两三个,出了这档子事情怎么能不急。


    “压根儿就没有的事!”


    纪扬宗气骂了两句,他忙了一天回来,还是见着桃榆急匆匆的跑回家才晓得周家父子俩来过村里,立即唤大牛去打听。


    他也是兄长赶来家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晓得外头竟传出来了这么不堪的话来。


    “那到底是咋的嘛,当时你一身不吭前去尤家退了婚我本就不赞许的。好好的婚事给退了,外头人是要说的。”


    “你看,现在说得也忒难听了!”


    纪扬宗尚且也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兄弟便相继都过来了,一番追问,闹他更是火大。


    “大哥不赞成,究竟是怕解除了婚约失了利,还是为着名声,怕是未可知!”


    “欸,都是一家子,说这些话来。小六,怎么这么跟大哥说话。”


    “你看小六,我好生来问他怎么回事,他竟是端着里正的派头训起我来了!”


    你一嘴我一言的,眼看着就要吵起来,黄蔓菁瞧说得越来越不好听,连忙把桃榆送进去了屋里。


    “阿娘”


    桃榆拉着黄蔓菁的衣角:“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别急,先在屋里好生待着,娘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你几个伯伯也是忧心堂兄堂姐,过来想把事情弄清楚,没有责怪的意思。”


    黄蔓菁宽慰道:“大伙儿都在急躁,亲兄弟间说话直,难免没有轻重,你避着些。”


    桃榆应了一声:“知道了。”


    黄蔓菁安抚的见状拍了拍桃榆的手,这才又出去。


    初冬的天黑的早,不经意间夜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卧房也变得格外的灰暗。


    桃榆心里乱的很,心不在焉的坐到了妆台前。


    好不易从与尤凌霄的退婚中走出来,不想这才过去多少日子,竟又传出了这样不堪的话来。


    看着伯父们那么着急的上门来,眼下便已经不单只是他们家的事情了,竟还连累上了同族之人。


    尤凌霄从秀才又接连中举,家里的伯父们都很满意,爹爹先前为着他却一举退了婚,几个伯父晓得了本就不赞同。


    说爹爹做事冲动意气用事,不晓得怀柔哄留着尤凌霄,又说尤凌霄今是举人了,有些气性也是寻常,自不会像以前一样是个穷酸书生任由爹爹说什么是什么。


    一不顺心就退婚,丢了尤家那么好的亲事,往后尤家便要高出纪家大头,指不准儿里正的头衔还得折腾回去。


    爹也没与伯父们争辩,由着他们不满说嘴,把这口气给咽了回去。


    原本也便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想竟还出了这等幺蛾子。


    想着这些,桃榆眼睛一红,无力的趴到了桌上。


    家里就他一个小哥儿,不能给爹娘争气也就罢了,更甚还让他们不省心。


    桃榆心里的自责愧疚,远比周家忽然转变了嘴脸对他弃之如敝履还要难受的多。


    “纪桃榆。”


    桃榆忽而止住了抽泣声,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唤他。


    他迟疑着抬起头,看见窗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高大的阴影。


    桃榆站起身脚步有点虚浮,他扶着桌角走过去了些,看清来者时,眼眶却是更热了些。


    “我没有。”


    屋里没有点灯,霍戍原本以为屋里没人,待着靠近窗边时却听见了期期艾艾的哭声。


    趴在梳妆台前的小哥儿几乎要与灰暗的屋子融为一体,独只抽泣微微起伏的身体方才让人能分辨出来人在何处。


    霍戍看着站在不远处,眼睛通红蓄了眶泪水,声音委屈而发抖的人,


    他深凝了口气,眉头紧锁。


    “我知道。”


    桃榆垂下了头,眼泪疏忽落下,他轻轻的吸着气。


    “你又怎么会知道,是因为要偏袒我吗。”


    霍戍觉得自己心像是突然被什么给堵住了一般。


    他立在窗前,放轻声线道:


    “我相信你没有。”


    桃榆抬眸看着隐匿在夜色里的霍戍,逆着本就微弱的光的人本就看不清脸,然则此时他却仿佛看到了霍戍认真的目光。


    “你别哭,过来我同你说。”


    霍戍道:“我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事发蹊跷,我才特地过来。”


    桃榆听此吸了下鼻子,连忙小跑到窗边上:“蹊跷在哪里?”


    他才哭过,声音有点发颤,显得格外可怜。


    霍戍眉头紧锁。


    他道:“你可知外头的传言在说些什么?”


    桃榆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霍戍见此替他说道:“说你和尤凌霄过从甚密,有逾距之举。现今流言一边倒,原本退亲一事上替你纪家说话的转头为着尤家说话,你不觉这未免过于蹊跷,难道不似有人刻意为之,有意的散播谣言?”


    桃榆虽觉得这些话不堪入耳,可大牛去打听的时候,却是如霍戍所说:“可谁会这么恶劣,敢这么做?”


    霍戍接着道:“那你再想想,若是流言如此传下去,结果是什么。”


    桃榆想都不想便道:“自是我名声败坏,再也没有人家敢上门提亲,甚至还要殃及一脉堂兄妹。”


    霍戍道:“里正和你的叔伯们自不会允许事情发展成这样,必当想办法解决,你猜他们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桃榆凝起眉头,思索道:“一一前去找出说过这些闲话的人,问出第一个传这些话的人。”


    “纪家是村里大户,未曾证实的流言,即便寻去,你认为他们敢承认?”


    桃榆思索片刻: “确实这个法子不太行得通,如此的话,那就要叫大家伙儿没什么可说的才行。要是这样,那就只得去求尤家,重新把这桩婚事”


    他话还没说完,自察觉到了不对劲,乍然看向霍戍:“霍大哥怀疑是尤家故意散布的流言!”


    霍戍道:“我不咬定是不是尤家人做的,可这场流言未免来得太是时候,好巧不巧还让周家父子俩听见。”


    “你爹是里正,寻常人家虽说不至于全然在你爹手底下讨日子过,却也知得罪里正日子不会那么舒坦。村里是谁那么恨你们家,才会做出这么阴险的事情来?且还蠢得借着纪尤两家的以前的婚事做文章,现今村里尤家风头正盛,一次性得罪村里两个大姓儿,你觉着哪户人家会如此?”


    桃榆心头一窒,他觉着霍戍说的不无道理,又不免疑惑:


    “可不应当啊,爹娘先前去尤家退婚,尤家人并未曾多做挽留。若是真舍不下这桩婚事,退亲的时候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应承,非得一切尘埃落定了又再吃力不讨好的做这些事情。”


    霍戍看着那张在朦朦月光下那张不太明晰,却也从五官也能判断出是个貌美之人的脸,微叹了口气。


    “我不知确切缘由和其间细则,只知人在自傲时便觉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身边的人好似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唯他是首要一般。然则待身边之人离开时,他也以为不过是赌气而已,直到发现真的是铁了心要断,方才悔恨。又心生妒忌,煞费苦心甚至不择手段想要把原本属于自己的拿回来。”


    桃榆闻言眉头紧紧叠着,脸虽然稚嫩,可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尤家所为,我和他,也都再没了可能。”


    话毕,桃榆方才伸手擦了一下已经在自己脸上凉冰冰的泪水:“可是这一切虽说合理,却也总归是猜测,当如何呢。”


    “你明日便出门去,想办法偶遇尤凌霄,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借此看能不能得出些端倪。”


    霍戍道:“与其躲在家里,不如直面出击。”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


    家里现在急得鸡飞狗跳,比之躲在屋里哭,他更想帮着家里去解决因为自己而生出来的事端。


    “你既听进去话,我便先回去了。”


    桃榆匆匆去把桌前的油灯点上,屋里疏忽间被灯光填满。


    温黄的灯光,也照亮了立在窗前的高大身影。


    “霍大哥!”


    桃榆连忙叫住了人:“你的手还疼吗?”


    霍戍顿住了步子,他回头看向了贴在窗前的桃榆,油灯下的眼睛又已经有点肿了,眼尾一片红。


    “我没事。倒是你,晚上别再哭了。”


    桃榆乖乖道:“我知道了。”


    同霍戍说了这么一通,毫无解决章法的事情突然寻到了解决的线索,他心里有了主心骨,早已经没有那么忧心难受。


    “霍大哥,谢谢你。”


    霍戍眉心微动,他要得不是他的谢,不过见着他真情实意的道谢,他也没觉得太差。


    想着明天还要他去见尤凌霄,霍戍不免还是有些忧心:“桃榆,你可还记得我在十里布行同你说的话么?”


    “嗯?”


    桃榆自是记得,只是霍戍当时没少说教,他也不知霍戍现在提的具体是哪些话。


    霍戍耐心复述了一遍:“倘若是那个人泪眼婆娑的同你说自己的为难自己的不易,一派可怜离你要死的模样,到那一刻你还能确保有此刻的清醒么?”


    桃榆径直看向霍戍那双让自己害怕过,敬佩过,现今又觉得无不可靠的眼睛:“我回头看,却决计不会再回头。”


    霍戍的心落进了肚子里:“好。”


    话毕,他折身走进了桃花树下:“走了。”


    桃榆看着人消失在院墙处,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回屋去。


    翌日,桃榆起了个大早,从房间出去的时候天尚且还未大亮。


    纪家夫妇俩昨晚和同脉兄弟争论了一夜也没商量出来个满意的对策来,闹的个不欢而散。


    两人愁得一夜未曾好眠,不过上了年纪以后睡不着也不是一夜两夜的事情了,倒是也不见太过明显的困乏。


    反倒是见着自家哥儿起了那么早,以为他一晚上都没睡。


    可看见桃榆眼睛除了有一点轻微的发红外,竟没有旁的不适。


    昨儿晚上夫妇俩就是怕桃榆想不开,还在门外守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屋里的哭声这才自回的房。


    夫妇俩稍微松了口气,于此同时又觉得桃榆有些反常了,吃早食间,黄蔓菁小心翼翼道:


    “那些事你别放在心头压着自己,他们也就敢在背后议论。爹和娘会想法子解决的。”


    桃榆喝了点粥,道:“伯父他们呢,昨儿什么时候走的?”


    “不管他们,遇见事情就风风火火的跳脚,一贯是这模样。”


    纪扬宗给桃榆夹了一筷子菜:“下回再要过来说,你都甭见,爹自晓得应付他们。”


    桃榆点点头。


    “爹娘放心吧,我没事儿。”


    夫妇俩闻言却也没放下心来,揣着心事儿的吃了顿早食。


    桃榆等着天色大亮敞开了才加了一件衣衫出门。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便不能再疏忽自己的身子,没叫还落得病上一场。


    桃榆出了门,背着小背篓借着去摘菜看看情况。


    他瞧了一眼尤家的方向,有些踟蹰不知要不要去找尤凌霄。


    可即便是退婚以前,家里人便要他矜持些,不能没由头的自上门去找尤凌霄,为此其实他见尤凌霄多数都是他自上门来的。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走着,路遇了两个乡亲。


    村民照旧同他热络的打了声招呼,只是眼神中带了几分打量的意味。


    八成是都已经知道了事情,既是能鼓着勇气出来,他自也不会计较村里人这两眼目光。


    他继续往前去,路过一片竹林时,忽有人唤了他一声,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桃榆回头,竟是尤凌霄,没想着法子如何寻见他,倒是不想他自己给撞了上来。


    再见此人,桃榆一时间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分明两人也就半个来月没再见到而已。


    “尤举人有事?”


    尤凌霄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还打上了照面,脸上自然流露出了笑容,然则听到桃榆生分的话时,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阿榆,我知你定然是怨我的,可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负你,求娶你我是真心的。”


    桃榆看着尤凌霄的眉宇蹙起,眸光诚恳,清隽的面容上一派有难言之隐的神色,若非是那日在十里布行撞见他趋炎附势的模样,恐怕他都要动容以为他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怪不得霍戍会问他是否能一直保持清醒,到底还是他涉世不深,才一直没有看穿眼前人的本性。


    一时间他便觉得很好笑:


    “既是真心,又为何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尤凌霄连忙道:“当日伯父到家里来退亲,我是极力想要阻拦的,可是母亲怕我耽误科考却给同意了下来。是我不对,当日没有拦下母亲,我几次三番想来找你,却被纪伯父拦在门外,想同他解释,伯父亦然生气对我严厉训斥。”


    “阿榆,我不怕伯父斥责,是我让他失望了,他斥责也是应当,只是我见你不得,心急如焚,日日都睡不安枕。如此下去别说是科考了,只怕是再难捱下去。”


    桃榆静静的看着尤凌霄装腔作势,他无疑是很会装可怜的。


    早些年在村里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艰难,以至于自责认错的软话简直信手拈来,又是一副好皮相,简直不能再好迷惑人心。


    只是他看到了他左右逢源的模样,如此只不过叫他更为反感罢了。


    桃榆道:“我爹历来好脸面,有人朝秦暮楚,他怎会不生气。”


    尤凌霄见此道:“我知是我过程,可现在外头传得这样难听,伯父若是依旧如此决心,岂不是害了你!”


    桃榆装聋作哑:“传了什么?”


    尤凌霄见桃榆尚且不知情的模样,一时间又不好开口起来,他为难片刻,想到迟早会晓得,便道:“你先答应我别急。”


    桃榆默不作声。


    “不知是何长舌妇,竟胡乱传言说我与你曾有过逾之举,现在村里说的是沸沸扬扬。我一个男子也便罢了,可你一个小哥儿,如何能这般说你,这些妇道人家,实在粗鄙!”


    “怎会有这样的流言!莫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桃榆仔细观察着尤凌霄的神色,问道:“可知道是谁说的?”


    “我怎会知!”


    尤凌霄顿觉语气过高:“我便是不知是谁在说这些话,若能知晓,必然不会叫这些长舌之人好过。”


    桃榆道:“我听你之言,好似是说的妇人,我当以为你知道是何人呢。”


    “我只是见着几个村里妇人说道,这才如此说,并不知是谁先说这些话来的。”尤凌霄自证了片刻,方才察觉到桃榆的反应似乎不太对:“阿榆,似是并不在意这些流言?”


    “清者自清,想必尤举人为了清誉也会帮我证明的吧。”


    桃榆冷眼看向尤凌霄:“否则岂非是害得尤举人无法同上头交待。”


    尤凌霄心下一窒,觉着桃榆似乎意有所指,猜测他是不是知道了薛家的事情。


    “阿榆,都怨我,害你受人非议,如果你愿意的话,既往不咎,我们依然可以成婚。”


    “不必了,且不说孙大娘子本就不喜我,尤举人若是忤逆长辈的意思岂非不孝;即便是能顶着不孝,又如何舍得下能提携举人的岳家。尤家何等人户,我们纪家可高攀不起。”


    桃榆讽刺了几句,眼见是问不出什么来,他不欲与之再多说,道:“我先告辞了。”


    “阿榆!”


    尤凌霄吃惊于昔日温软好说话的小哥儿一夕竟大变脾气,有些恍然不能接受,见桃榆冷言说完要走连忙追上去:“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举人自重,我可受不起再被村里人说长道短。往后最好还是别在来往才是。”


    桃榆快步走出了尤凌霄的视线,他不耐的叠起眉毛,想着尤凌霄交谈的细节,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出神之际,差点撞在了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


    “吓死我了!”


    桃榆一抬头便见着是霍戍,不由得又喘了两口气。


    “尤凌霄没吓着你,反倒是我吓着你了。”


    桃榆抿了下嘴,他觉着有时候霍戍看着高大,实则可小肚鸡肠。


    “那是不对好啦。”


    霍戍也没打算再拿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人戏谑他,便道:“如何?”


    桃榆见此,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他口风紧,我不太能问出什么来。且我也未曾亲耳听到村里人是如何传言的,不好判断。”


    “你摸不到线索也是寻常,若真是他所为,自便有些心性,不会三言两语被你套了话。”


    即便是这样,桃榆还是有点焉儿气:“那怎么办呀。”


    “别急,会找到线索的。”


    话音刚落,霍戍忽然眸光一变,冷斥道:“谁!”


    桃榆下意识的要躲开,偏头却发现是余家哥儿在不远不近林子里,不知是想偷听他们的谈话还是要从这里过,却又很怕霍戍,微末的动静竟也被霍戍发现了。


    余夏确实很怕霍戍,被发现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不敢看霍戍,只低声同桃榆道:“我、我有话想同你说。”


    桃榆不明所以,自从上回落水孙娘子带着余夏来家里致歉以后,他好似就再没见过他,不知今日怎的忽然找上了自己。


    他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霍戍,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桃榆想有霍戍在他也不敢如何。


    “你说吧。”


    余夏扫了一眼身侧的霍戍,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作罢:“村里现在都在议论你和表哥的事情,你、你知道吗?”


    桃榆应了一声。


    “我前两日见到简沟的王娘子鬼鬼祟祟的进了尤家,来往还不止一回。”


    余夏道:“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嘴婆,谁家长短都会说,和村里许多人家都起过争执,名声极差。”


    “姨母昔年虽然穷苦,可是性子也十分高傲,便是讨好也只会指着好的人家,定然不会和这样的人来往。”


    余夏低着头道:“我先时害你了你,说再多对不住的话也无用,就当是我的弥补吧。”


    话毕,余夏便小跑着走了。


    桃榆叠紧眉头,看着人消失在了村道上。


    他嘴里发苦,有些张不了口,不敢相信,这么阴险毁人名声的事情真的是尤家做的。


    两家从姻亲关系走到各不相干这一天,虽有些不尽人意,可到底昔年的情分是真的,不想尤家过河拆桥也便罢了,竟然还如此害他,害纪家。


    即便是如霍戍所说,尤凌霄因为妒忌想要挽回,可何至于是用毁了他的方式。


    桃榆有些站不住,霍戍及时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说的可确指尤家?”


    桃榆眼睛发红,点了点头:


    “孙大娘子确实如夏哥儿所说,她性子高傲,尤凌霄又在读书,是断不可能和王娘子那样的人家来往的。王娘子的丈夫是个地痞,在城里混时丢了命,留下个儿子也子承父业是个地痞,时常欺负乡里人。”


    “昔年孙大娘子名声不好,王娘子也没少与人茶前饭后闲说过,孙大娘子厌她都来不及,断然不会再尤凌霄中举以后和她来往。”


    像这样对村里各家长短如数家珍的妇人,大伙儿不屑与之为伍,打心眼里瞧不起,可平素日子寡淡又喜欢与之逗闷子,听听闲话,左右不是自己说的,有人顶锅。


    为此王家这妇人皮面上人缘儿还不错。


    若要散布流言,让这样的妇人去做正合适,可与之相对的,也容易遭这样的人反咬一口。


    霍戍闻言,道:“既已经知道了是谁人起的头,去抓住姓王的让他交待清楚便能还你清白。”


    桃榆担心道:“可是她哪里能那么容易承认,他们家一贯是不要面皮的,简直便是地痞流氓户,只怕没叫她承认传人胡话,反被咬上一口。”


    “你觉着流氓敢冲我咬么,我这样的人,专克地痞。”


    话毕,霍戍看了一眼桃榆:“回家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不出两日,我定然让尤家还你清白。”


    第27章


    “先前的事情你做的不错,但时下还需再扇大些风。”


    “还不够啊?不是已经把周家的说退了么。”


    揣着手的妇人看着面容白皙的书生同她发号施令,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我说什么你照做便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尤凌霄瞪了妇人一眼,似乎那句不够刺痛到了他的心一般。


    他原本也以为纪家人听到村里的传言便会回心转意,不想见到桃榆他却如此冷淡。


    想着昔日里两人的和睦,现在桃榆对他的态度简直要让他发疯。


    不管用什么法子,他现在只想让桃榆重新回到身边。


    妇人缩回了脖子:“听你的成,但得再加钱。”


    尤凌霄嫌恶的嗤了一声,丢了一锭银子过去:“把事情办好,亏不了你的。但是你若嘴不严实些,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妇人捡起地上的钱,登时眉开眼笑的应承道:“晓得,晓得的。能给尤举人办事儿,是我的福分。”


    尤凌霄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出去的时候注意着些,别叫人看见了。”


    “嗳。”


    妇人把银子揣进了兜里,喜滋滋的退了出去。


    “凌霄,你怎的又把王婆子给叫到了家里来,娘不是说过别同这样的人家来往么。”


    见着妇人出了家门,孙鸢娘不大高兴的进了屋子。


    “这毒嘴妇人,当初没少编排咱们家的长短,咱们娘三儿在村子里举步难行,也多半拜此人所赐。害得你姐姐在村子里相不到合适的好人家,被迫嫁到县城下去。”


    尤凌霄道:“娘,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些人而今只有巴结奉承咱们家的份儿,你何必还挂记着那些往事让自己心头不舒坦。”


    “娘也不是记仇,只是王婆子嘴长,他儿子又是个地痞,虽是拿钱给他们办事,可谁晓得他们会不会起旁的心思。届时那王婆子拿着替你办的事为要挟,要你给他那儿子寻个好营生,痴缠上咱们家如何是好。”


    尤凌霄却道:“到时候事情办成,桃榆嫁给了我,她再多嘴说什么皆然无用已成定局。她要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也不会容下他们家。”


    孙鸢娘默了默,现在村子里传什么话她自也晓得,知道这都是凌霄的手笔。


    她心里总说不起来是何滋味,说到底当初纪家确实也有恩于尤家,他们自识相没有闹腾退了婚,两家以后在村里也还能打个照面。


    原也落得个好聚好散,她确实也没想还要踩纪家。


    纪桃榆身子本就不好,寻人家不如一般康健的小哥儿姑娘容易,现在还坏了名声,必定是没有人家再瞧得上了。


    当然,她知道这也就是凌霄想要达到的目的,可是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过了:“桃榆毕竟是个小哥儿,要是纪家执拗着不肯低头,逼得桃榆想不开到时候就结下生死之怨了。要不然”


    话还未说完,尤凌霄有些暴躁道:“若不是当时纪家前来退亲娘哄骗我说这亲事退不了,我又何至于再费这许多的心思。”


    “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娶到桃榆的,他本就是我的夫郎。若没有娘从中胡乱筹谋,桃榆如今也不会对我冷言相待。”


    孙鸢娘看着儿子一口气吐出好些的埋怨来,一时间惊的开不了口。


    尤凌霄历来温和儒雅,自己说什么也多照办,连两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何时有过此般奚落。


    她心里顿时委屈了起来:“娘也没想到纪家会那么轴,竟然放着那么好的婚事不要。我知桃榆的事情触到了你的逆鳞,可是娘也全是为了好啊。”


    尤凌霄也自知自己话重了些,缓和了语气道:“是儿子太急了,娘勿要把方才我的话放在心上。总之,后头的事情娘就别管了,儿子会处理好。”


    临近午时,村里没什么人,王婆子觉着不是办事的最佳时机。


    今儿拿了不少钱,她心头高兴着,预备先回去吃过午食,眯一会儿再慢腾腾的出去。


    “阿虎,你回来啦!”


    方才到院门前,就见着自家院子的门敞着,她一边加快步子往里走,一边便忍不住说道:“你可回来的正是时候,娘今儿可又大赚了一笔。今年可能过个痛快啊!”


    王婆子走进屋,话还没说完,便见着自己儿子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椅子上,桌前的长凳前,正劈腿坐着个吃人凶相的陌生男子。


    她一眼便对上了双瞳仁上移的三白眼,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门槛处。


    “这就是你老娘?”


    霍戍抬腿对着凳子一脚,鼓着一双牛眼一样的男子便连人带椅子扑倒在了地上,虽不是什么石砖地板,可在霍戍的脚力下还是疼得够呛。


    男子却还不敢叫嚷,连忙应承:“是,是,霍哥,这就是我娘。”


    霍戍得知沟里王姓妇人的住址后,便直接过来蹲人。


    不想没先蹲到她,倒是先蹲到了她儿子,且还是相熟之人,竟是先前他才到村子时去赵家闹事逼迫元慧茹卖地的男子。


    霍戍二话没说,自是先进来会了会老相识。


    李金虎在外头晃荡了几天,今儿回家来正预备好生躺上两日,不想前脚进家门后脚就见着了直接翻墙进来的霍戍,吓得差点直接便给人跪下了。


    可自认这些日子都没再惹跟霍戍相关的人,当是没有招到这尊大佛才是。


    “不、不知霍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有什么是小弟能效劳的,小弟必为霍哥肝脑涂地。”


    霍戍冷眼看着李金虎:“村子里近来流言四起,说纪家哥儿和尤家那个举人过从亲密。听说你老娘对村里的闲话如数家珍,我来问问。”


    李金虎闻言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老娘什么德性他自是晓得的。


    可老娘们儿说点闲话的事儿他一概是不管的,说两句闲话不痛不痒的能把人怎么着,哪里想会有人真借此找上门来。


    旁人也就罢了,竟还来了块踢不动的铁板。


    他怵霍戍的很,上回挨打也就罢了,后头听人说他是北方人,还是前线回来的士兵,更是心里发寒。


    凶悍的人可以惹,便是像村里乔屠子那样的也能与之分辨几句,可霍戍这样的人却惹不得,他是杀人杀惯了的,即便是晓得不是在战场上,可那杀性起来,谁又晓得会不会忽然错手。


    得知霍戍上门的原因,他只默默求着不是他老娘四处胡说的。


    霍戍懒得与人周旋,索性绑在了屋里等着王婆子回来。


    王婆子见着自己儿子这般受人欺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见得这个,她结巴着骂道:“元慧茹那、那家的,你这是做什么,一个村子的人,你、你可别欺人太甚。”


    霍戍未置一词,只是收回的脚重新踩在了倒着的椅背上,底下的人随之叫唤出声来:“啊,啊!娘你可别喊了!”


    王婆子登时傻了眼,她儿子是地痞,一贯是吆三喝四的,只有旁人被他欺压的命,何时这么叫唤过。


    她连忙闭了嘴。


    李金虎连忙道: “娘,你是不是在村里说里正家的哥儿和尤凌霄私通了?!”


    “他、他们两家不是定亲的么,私通什么。”


    王婆子一听这话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当着人她自是不敢承认,心虚的嘀咕了一句。


    然则话音刚落,李金虎的惨叫声立即便又传了出来。


    李金虎贴着地面,后背一施力来赶紧感觉骨头都要从板凳上分开了一般,他喊道:“娘,你快说啊!”


    “别,别!”


    王婆子见自己儿子喊痛,连忙上前想把霍戍的脚给挪开:“你别踩了,是我说的,是我说的。我嘴贱,该打,你要打便打我,别动我儿子!”


    霍戍冷淡的看着想要把泼皮无赖那一套使在自己身上的王婆子,丝毫没有要把脚挪开的意思。


    “为何要传两家是非。”


    “纪家和尤家是村里大户,我们日子过得这样苦,他们倒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心里就是不痛快,这才、才说些酸话想排解一二。”


    霍戍看向地上的李金虎:“我原是打算好好谈,既你娘要同我东拉西扯说些不着道的话,那也也懒得废话了。”


    他倏然站了起来,眼见便要冲着李金虎踏去,李金虎吓得哭了出来:“娘,他真会杀人的!你要我死是不是!你赶紧告诉他怎么一回事,我要是死了谁养你下半辈子!”


    王婆子一下子身子瘫软了下去,扑倒在地上护着李金虎:“我说,我说!是尤家举人喊我过去叫我对外这般宣扬的,他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败坏尤家哥儿的名声,今天又喊我去了一趟,说是让风声更大些,外又给了十两银子!”


    “钱,钱还在我身上揣着,我方才从尤家回来。”


    霍戍闻言,收回了脚,地上的母子俩见势皆松了口气。


    见着霍戍未有动作,王婆子试探着给李金虎解开了绳子。


    “霍哥,我娘也、也不是有心如此的,纪尤两家都是村里的大姓儿,咱们得罪不起,要不是尤家胁迫我娘如此,她断然不敢的。”


    李金虎爬起来,连忙同王婆子开罪。


    “是啊,是啊。我平素嘴是多了些,可我哪里敢说他们的不是。”


    霍戍懒得听两人聒噪,他直言了此行的目的:“我不管你是不是被尤家胁迫,又还是贪财,现去澄清事情始末。”


    王婆子闻言身子后仰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同村里人说那事儿是尤家让我说的?”


    “我、我怎么敢。尤家本就是村里的大姓人户,现在尤二郎又是举人老爷了,哪里得罪得起。要是事情传了出去,尤家非剐了我不可。”


    王婆子不住的摇着头:“不行,不行”


    霍戍微垂眸子,看向两人:“若是不去澄清,尤家敢不敢剐人未可知,但我刮人却是家常便饭。我看你半截身子也都入土的人了,也费不着剐,倒是你儿子年轻力壮的,许是不一样些。”


    李金虎闻言连忙告饶:“霍哥,我娘就是个乡野村妇,我爹去世的又早,她一个寡妇拎不清事情。尤家找上来门来她也没法推拒,时下要她揭发尤家,往后他一个寡妇怎么过得下去。”


    霍戍见此,道:“我也可以同你们指条路,不过就要看你们配不配合了。”


    “霍哥你说,你说。”


    霍戍道:“你们澄清事情始末,还纪家哥儿清白。届时我同纪家商量,给你们母子俩一笔钱到外头去避避风头,尤家如此品性,势必是走不远,到时候风头下去了你们再回来。纪家念你们的恩,不会刻意为难,到时候该怎么过照样过。”


    见母子俩思量,霍戍冷淡道:


    “倘若是你们一意孤行,坚持要为尤家守口也行。到时候我会通知纪家事情是你们做的,并告诉尤家你们口风不严,如此一来把村里的大姓户都得罪,便是再没有了活路。”


    “是得罪一边,还是全数得罪,你们自选。”


    正常人都晓得该作何选择,王婆子看了李金虎一眼:“我们听你的,但,但银子”


    霍戍从身上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本欲丢给王婆子,疏忽又想起某些小哥儿苦口婆心的训诫,以及尤家的手笔,他又把二十两换做了十两。


    “这些钱作为定金,事成之后纪家会给你们剩下的。”


    李金虎见此立马保证道:“霍哥放心,我们定然照你的意思办。”


    “最好如此,若是半路反悔,又或者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


    霍戍扫向李金虎:“我的耐心很有限。”


    “是,是,我们决计不会再犯糊涂。”


    霍戍未再多言,折身而去。


    看见走远的高大男子,王婆子心才缓缓落回了肚子里。


    她点头哈腰的腰背都疼了起来:“这兵鲁子真吓人,动不动就是要打杀。也没见得纪家和他有什么来往,他怎还肯愿意帮着纪家跑腿,来咱们家里一通恐吓。”


    埋怨间,王婆子忽又悟得了什么一般,眼前一亮:“莫不是他也瞧上了里正家的哥儿?”


    李金虎又气又恼:“我的老娘,可别再胡乱猜胡乱说了,你的嘴倒是痛快了,害得我挨了一通拳脚。这人拳脚跟铁打的一般,我血肉躯体哪里挨得住他的打。”


    王婆子心疼的摸了摸儿子的背,偏着脑袋问:“那咱就真的听他的,去揭发尤家啦?”


    李金虎吃惊的看着他娘:“方才霍戍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娘也真是糊涂,去帮尤家干这种烫手事情,不是铁定了要落得个两头不讨好的下场么。儿平素都晓得柿子挑着软的捏,您是能啊,冲着尤纪两家的争斗去。”


    “事前先办了,赶紧出去躲躲风头吧。”


    王婆子见自己往日里大话连天的儿子姑且这么忌惮,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娘晓得了。”


    纪家此时气压极低,平日里气氛融洽的一家三口,如今是各有心事。


    桃榆回家以后便不太坐得住,他尚且有些沉浸在尤凌霄真的雇人散播流言败坏他的名声,得知事情真相,他既是气又是一阵恶寒。


    尤凌霄如此行径实在叫他难以承受,一头又担心着霍戍,不知道他能不能抓住王娘子。


    李家人尤其擅长泼皮无奈那一套,寻常人家都招架不住那般不讲道理只晓得撒泼的人,不晓得霍戍招架不招架得住。


    他在院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心事全然都写在了脸上。


    黄蔓菁以为他出去了一趟受人白眼,心里受不住才如此,劝了几句,却又叫他挡了回去。


    午时一些,桃榆没等着霍戍,倒是先等到了他爹从外头回来。


    纪扬宗背着手,一张脸拉的老长。


    黄蔓菁见此便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先支开了桃榆进灶房去看着锅里,问道:“怎么样?”


    纪扬宗摇了摇头:“都不承认听到了什么流言,面儿上比谁都正直,全在私底下说。”


    黄蔓菁道:“情理之中,这样的事情谁敢当着本尊承认说道什么,唯恐得罪了人,谁敢张口。”


    夫妇俩也是无头苍蝇,流言本就不好处理,也只有用最笨拙的法子去挨着问,看能不能揪出最先说闲话的那个人。


    可事情哪里会那么好办。


    纪扬宗心头烦闷不已,这朝既要忙着催收赋税的事情,还得追流言的源头。


    若是事情久不能处理妥当,届时一传十十传百,那自家哥儿便是毁了,还得拖累上旁的兄弟姐妹。


    迟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夫妇俩如何能不急上火。


    纪扬宗出去跑了一上午,冬日里也累得一身汗,他道:“先把饭吃了再说。”


    话音刚落,院门口便传来了扣门声,纪扬宗耐着性子前去开门:“谁啊!”


    门方才拉开,纪扬宗便瞧见了杵得老高的霍戍,他眉头一紧,这个时辰不在家里吃饭,怎么上他这儿来了。


    “啥事儿?”


    自打纪扬宗知道这小子惦记着他们家的小白菜以后,他便再没了先前看恩人的心境。


    霍戍道:“我有要紧事同里正商量。”


    纪扬宗心里烦得很,这段日子简直犯冲,一茬接着一茬的事情压过来简直叫他头昏脑涨。


    他看着霍戍,道:“你要是来见小桃子的也便罢了,他还好。外头现在传的这样难听,你便放下原来的心思,趁着这时节里好说亲,叫你干娘托媒人给你另说户好的吧。”


    “另不另再说亲往后再说,时下我是为着尤家的事情来的。”


    纪扬宗闻言眉心一动,身后忽而传来了桃榆惊喜的声音:“是霍大哥来了么!”


    纪扬宗见此,侧开身子:“进来坐吧。”


    霍戍不是兜弯子的性子,也知道纪家人定然着急,径直便道:“传流言的人已经找到了,我与之谈过,她答应了澄清事情。”


    纪扬宗闻言眸子乍然撑大:“你说真的,找到了传流言的人!”


    想着霍戍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性子,纪扬宗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是。”


    见霍戍再次确认,纪家夫妇喜出望外。


    霍戍将事情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包括同王婆子娘俩承诺的条件。


    “尤凌霄是疯了不成!我一再对其退让,他竟是把人往死里害!”


    砰的一声响,桌上的茶杯叫纪扬宗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亏得当初我为其奔走,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来,他如何不叫天打雷劈!”


    纪扬宗双目赤红,气喘极重,黄蔓菁见势头不对,连忙前去给人顺了顺背:“而下恼怒这些也无济于事,你别把自个儿给气出个好歹来。”


    “我是如何也未曾往尤家身上想过去!他一个人读书人阴险败德,合该前去学政那儿告他!”


    黄蔓菁道:“非杀人放火之大事,学政根本不会受理,你去告他,白白先挨一通板子,他是举人反倒是不受刑罚。”


    桃榆道:“是啊爹,冷静冷静。现下能在村里澄清此事,止住事态恶化”


    纪扬宗也沉下了气,道: “只要王婆子愿意站出来澄清,不论什么条件都好说,此事既往不咎。”


    “对尤家一味忍让,反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这回不管是他攀附到了何人,我也管不了,当着全村的面,非叫他再没有脸面见人为止。”


    黄蔓菁拍了拍纪扬宗的手:“当即还是去召集村里人集会,把事情澄清。”


    纪扬宗闻言立马站起了身来:“我这就叫大牛去通知,让大伙儿都来。”


    桃榆见着他爹匆匆忙忙去安排,也没有了先前的愁容,心中松了口气。


    他扬起眸子,偷偷的看了霍戍一眼。


    不想霍戍垂眸,两人四目相对,桃榆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错开了目光。


    “霍郎,真不晓得当如何谢你了,又帮了纪家一个大忙。”


    黄蔓菁道:“劳你李家跑一趟,劝说了王娘子,否则还真不知当怎么办了。”


    霍戍道:“谢不谢的往后再说,眼下还是等李家澄清才是最要紧的。”


    黄蔓菁认同的点了点头:“说的是。霍郎在这头吃个便饭吧,也省得回去了一会儿又再来。”


    桃榆闻言眸光一动,期许的看向霍戍。


    便是桃榆不做表示,霍戍受此邀请,也并不会拒绝。


    “好。”


    黄蔓菁笑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自家已经藏不住眼里喜悦的小哥儿。


    她心下微叹了口气,便是原先没瞧出霍戍对自家哥儿有那心思,可时下跑前跑后为小桃子奔波,还瞧不出便是人傻了。


    黄蔓菁一时间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眼下她也没那么多心绪去思量这些事,头等事情还是接下来这场硬仗。


    “你们俩先坐会儿,我去炒个菜。”


    桃榆闻言跟着站起来,突突跑:“娘我帮你吧,霍大哥来了添两个菜,我做道焖干笋。”


    第28章


    “不是初一就已经集会过了么,今儿又不是十五,又开什么集会啊,还叫所有人都得去。”


    “你说里正不会是要集会揪出说那事儿的人吧?”


    “怕什么,又不是咱说的,反正我是听人说的。这等丢人的事情,旁人掩都掩不及,哪里有人还喊着全村人问的,生怕还有人不晓得噢,若是问不出来那不是个大笑话么。”


    午饭后,村里人接到通知都陆续朝纪家去,路上遇见人结伴都在猜测里正急吼吼的召集村里人集会是要宣告什么事。


    尤家娘俩儿自也得到了通知,即便是两家关系再不好,集会这种大事儿还是都得参加,毕竟村里的大事还得靠着集会才晓得。


    若是不去无非是当着全村的面给里正甩脸子,集会人不齐是不会说事儿的,全村人等一个,无疑见罪了全村。


    孙鸢娘其实并不想前去集会,见这回集会来得突然,全然没有先兆,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可纪家这般紧急的通知,尤家再了不得,在村里到底还是要给里正几分颜面在这般大事上不得不去。


    思及此,想着就自己一个人去算了,近来凌霄为着纪家的事情没有少烧脑筋。


    眼看着过了年就要去京城赶考,算下来能温习课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春闱难得好成绩,届时薛家那头便不好交待了。


    可纪家的长工却特地交待都得过去,孙鸢娘心头不愉,呛了长工几句,二愣子还等着她骂完了又喊她们娘俩儿早点过去,当真气死个人。


    路上,孙鸢娘见着村民议论纷纷,似有若无的目光从他们娘俩身上扫过,她心头更是有些乱。


    “凌霄,这回集会是不是冲咱家来的?”


    尤凌霄整了整衣袖,那头喊得急,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仪容,心头尚且还惦记着去纪家能见到桃榆。


    “好端端的怎会冲着咱家,娘便别疑神疑鬼的了。”


    孙鸢娘拉着尤凌霄的衣角道:“那事儿”


    “娘!”


    尤凌霄提高了些音量:“你是怕旁人不知是不是,怎总把事情挂在嘴边。”


    孙鸢娘见自己儿子听不得这事儿,自识相的闭了嘴。


    不多时,村里人按照通知的时间几乎都到了纪家。


    纪扬宗拿着花名册挨着点名,这回因要求村里的人都来,为此聚在纪家院子的人比上回还多,站不下的还团在了大门口。


    因不晓得是什么事儿,有人家的小孩儿跟着爹娘来凑热闹,满院子的跑,挤来挤去,整个纪家像是个大麻雀窝。


    霍戍立在纪家的屋檐下,抱手看着随着人群走进纪家来的尤家母子俩,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从纪家的厨房里顺了一把手臂长的砍菜刀,正用指腹在刀刃上来回摩擦试着柴刀的锋利。


    “要是今天王娘子真能把事情澄清,届时尤家的名声便臭了,你说薛家会不会因为此事而记恨上我们家?”


    听到身旁突然传来担忧的声音,霍戍把刀收在一侧,他垂下眸子,见着朝着这边挪了过来的小哥儿,一脸忧心忡忡。


    他徐声道:“别担心,尤家因利攀附上薛家,若是利断,薛家便不会再理睬尤家。”


    “嗯?”


    桃榆有些迷糊的看着霍戍,不太明白霍戍的意思。


    “天下读书人诸多,薛家门生也不止尤凌霄一个,他若不能好生做人惹一身闲言碎语,薛家还不至于为着一个举人擦屁股。”


    “可若是他中了进士,也便未可知了。”


    霍戍看着桃榆:“不过他中不了。”


    桃榆扬起眉毛:“霍大哥又不是礼部官员,怎么笃定他中不了。”


    霍戍收回目光,道:“我在天桥底下给人算过命,说他中不了就中不了。”


    桃榆闻言微眯起眼睛,天桥底下哪个算命先生长你这样的,有人还敢来算命么。


    这时候了竟也还能说笑。


    霍戍好似听到小哥儿低低的哼了一声,他正欲开口再说点什么,纪扬宗的声音先行传来。


    “今日匆忙把大伙儿召集起来,耽误了乡亲们一些功夫,估摸着乡亲们心头也有些怨言。只是即便顶着乡亲们的不满,有桩事也必须要宣告诸位,事情实乃恶劣,若是助长此种风气在村里蔓延,只怕来时村里再没有安稳之日!”


    闹哄哄的院子在纪扬宗中气十足的声音中逐渐安静了下来,带了孩子的人家一把扯过闹腾的孩子,捂嘴示意孩子不要吵闹,纷纷都看向了纪扬宗。


    “村里历来是风波谣言不断,我知晓大伙儿闲来也都爱说几句闲,无伤大雅也便从未说过什么。只是这朝有人却恶意编排闲话中伤他人,此番行径实在是叫人心寒!”


    院子里的一众人嘀咕起来,得听参与闲说纪家的人见纪扬宗还真把这事儿拿在台面上来说了,不免心虚的低下了头。


    尚且不知情的却更来了精神,都想晓得是什么闲话竟叫纪扬宗这么生气通知了村里所有人过来听训。


    孙鸢娘听到此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儿,却也心头还存着一丝侥幸纪家没有证据。


    直到见着王婆子和他那流氓儿子揣着手悻悻的被纪扬宗喊了出来时,她浑身彻底冷了下去。


    尤凌霄瞧见一脸讪讪的王婆子,双眼亦然不可置信的瞪大,混身僵直无法动弹。


    “纪尤两家前不久宣告了解除婚约各自婚嫁,原是有聚有散,偏生嘴长编排两家,说两个年轻人在定亲前过从亲密,逾距相处!无凭无据口出恶言毁人清白,败人名誉,这是要叫未曾出嫁的孩子名声扫地!”


    纪扬宗斥向王婆子:“王品月,我纪家也不要什么脸面了,你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儿说清楚,作何要污蔑纪尤两家,到底是什么冤仇你想害纪家的孩子嫁不出去!在村里煽风点火!”


    村里的人得知今儿集会是说这个事儿,顿时都来了兴致,不想王品月平日里嘴大也就算了,竟还有胆子敢这么编排纪尤两家。


    里正也是够胆儿,居然把事情摊在了明面上来,还嫌自家哥儿的流言传得不够开一般。


    虽不乏有看热闹的人,可有姑娘哥儿的农户却也同情起纪家来,好好的一个哥儿,先定好的亲事没了,这朝又如此受人编排,说闲的不是存心想人再嫁不出么。


    代入到自家姑娘哥儿若是遭此流言,那还不得一头撞死,今虽不曾挨到自家,可村里有这样歹毒心思的人,难保他日不倒霉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受过王品月说过闲的妇人夫郎忍不住借着势头骂道:“王品月,你自己也是个女子,怎这么害自村的姑娘哥儿?”


    “里正平素待你也不薄,你儿子在村里恶霸一般,里正没有把你一个老寡妇赶出村去,你竟然还这么恩将仇报害里正家。”


    “呸!不要脸,恶人都别想好善终!”


    王品月素来是脸皮厚的,可这么受着村里人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也顶不住,自又答应了霍戍的话。


    她急忙开脱道:“不是我,不是我!”


    “村里就数你嘴最多,不是你还能是谁,都叫里正抓住了还想抵赖!你合该就去下大牢,关起来才晓得老实做人!”


    李金虎见众人骂得愈发难听,虎吼了一声:“我老娘性子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素日是喜欢热闹说几句,可也不会无中生有自编排了闲话来说!”


    “是,是。”


    王品月接连应承自己儿子,农户却不买账,不知是谁竟然砸了一把焉菜叶子上去,险些打到王品月,王婆子吓了一大跳,看着人群里的尤凌霄大喊道:“是尤家,尤二郎叫我这么对外说的!”


    孙鸢娘见着王品月食指径直指向了尤凌霄,登时又慌又急,突然暴了起来,朝着王品月的方向冲去:“疯婆子张嘴就吐粪,我儿是举人,你还敢污蔑他,我撕烂你的嘴!”


    王品月见着两眼通红跑上来的孙鸢娘,惊叫着连忙朝纪扬宗跑过去:“里正,我说的都是,你可要跟我做主啊!”


    纪扬宗连忙拦着发疯般的孙鸢娘,假意劝阻道:“孙大娘子你别急,王品月,你可别信口雌黄!”


    “我说的都是真的!”


    王品月连忙从身上取出了十几两银子出来:“初十一日尤家二郎找到我,给了我十两银子,叫我把那通编排纪家的话再隔壁村周里正家的孩子上门时给散布出去,昨天周家父子俩过来,我便依照尤二郎的意思做。”


    “那十两银子十一的时候我在城里的宋家食肆叫了几个菜用了两百文,又买了几块布匹和两根簪子,前前后后花费了二两,还剩下八两银子。”


    王品月一股脑儿的吐着话:“今儿上午尤家二郎突然又找到我,说是让我再把风吹大些,又给了我十两银子,钱全都在这儿。”


    “否则我一个寡妇哪里敢说纪家的不是,尤二郎是举人老爷了,他喊我说这些我不敢不照他说的做啊!”


    王品月一边叫嚷,院子里看热闹的神色愈发精彩,听到最后满场哗然,纷纷都看向了尤凌霄,还有他那个发了疯一样要去撕王品月的孙鸢娘。


    尤凌霄也彻底傻了眼,属实没想到王品月上午还在他面前装得嘴严,下午就把事情当着全村人吐了个干净,双脚冷的像是冻住了一般。


    尤家的人不知内情,听得骇然,此时也不管事情真假了,急忙都争着厉声呵斥:“王品月,你血口喷人,少在村里发疯污蔑尤家!尤家在村子里十几代人了,什么品性乡亲有目共睹,你再敢胡说八道,我这就压了你去公堂!”


    李金虎见着尤家拿氏族压王品月,顶道:“好啊!上公堂便上公堂,正好叫整个州府的人都好好瞧着尤家的举人老爷是什么德性,白面的书生,豺狼的心。阴险着咧!”


    “李金虎,闭上你的破嘴!”


    “怎么着,敢做是不敢认是吧,心虚得还不叫人说了。大伙儿可好生瞧着吧,咱们村的举人老爷,里正出资给他读书,高中了便甩了纪家,时下还要人污蔑人家的清白。”


    李金虎指着尤家的心窝肺管子捅,尤家脸面无存,尽数都炸了起来,纪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句句质问:


    “尤凌霄你什么意思,即便你高中了瞧不起尤家,可毕竟也是跟桃哥儿一起长大的,怎做得出这种毁人清白害人一辈子的事情!这是你一个读书人当有的品性么!我们纪家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作孽啊,我这六兄弟就是耳根子软,人家巴巴儿求上来说孤儿寡母日子过不下去,他便给人跑前跑后,置办书本笔墨,还疏通关系联系夫子,连自家哥儿都给许了去。”


    “谁晓得天底下白眼儿狼竟是这么多,人家飞黄腾达了就一脚把他踢开他也没有埋怨过谁一句,而下有些人竟然就这么拿捏着好人,毁了我侄哥儿的清白,也想至我们纪家于死地,叫一脉的名声都给坏去。究竟是何用心,能够歹毒至此啊!”


    纪家长房说着说着一把泪就给抹了起来,一边哭是一边控诉,说得人心肠发酸。


    “分明就是你纪扬宗夫妇俩自来要求退的婚,现在竟还埋怨起我们尤家不是了,天底下就没这样的理!”


    孙鸢娘是气疯了,口不择言的骂道:“谁晓得自家的哥儿自不自重!”


    “孙鸢娘,都这关头了你还有理了!我们纪家作何退婚你心里门儿清,你们家攀附上了高门儿不就是想踢开我们家么,考前承诺的好听,上榜后就办亲事儿,中举后抖得比谁都高,拖着婚事只字不提!我家哥儿若是真有不自重的时候,自求着你们家嫁过去,也不会能挺直腰杆说退婚!”


    黄蔓菁骂道:“什么便宜都占尽了,还死踩纪家,即便是不念旧情,又何至于毁了纪家所有人的名声,用心实在险恶啊!”


    村户亦把旧事重新提了起来:“当初孙鸢娘便拜高踩低,原本和余家好好的婚事说不要就不要,转头用着下作手段嫁进尤家,现在又教着尤凌霄如此。纪家是倒了什么霉运遇见这么一家子。”


    院子里正主的两家吵的不成样子,村户也跟着搭腔,一时间像是一大陶锅炖菜火势太大炸裂开了一般。


    尤凌霄在一片争吵声之中,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事到如今,他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几欲晕厥。


    恍惚之间,他隔着人群,看到了那个远远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场闹剧的小哥儿。


    两人目光相触,尤凌霄见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与厌恶,他心头说不出是何感受,只是尚且神志不清,不解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今天这样。


    那个总会在书院休沐日去城里,磋磨到书院放课等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只为了看上他一眼,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会很高兴的小哥儿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怎的忽然就满目冰凉了。


    尤凌霄双手发抖,竟眼眶发红,两行泪就那么滑了下来。


    孙鸢娘在周遭混蛋,畜生等不觉入耳的污言秽语之中,冲到黄蔓菁身前,试图去挠人,一把泛着银光的砍菜刀横在了孙鸢娘身前。


    众人见刀骤然哆嗦了一下,院子里忽然便安静了下来。


    “阿榆,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而已。”


    尤凌霄双眼含泪,语气戚戚,村户见他如此,一时间都看傻了眼。


    尤家长房见状,连忙出来告歉:“里正,凌霄也是一往情深这才下错了主意,你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他的秉性么。年轻人做事考虑不周,这才弄巧成拙了。”


    “呸!”


    纪扬宗骂道:“现在这里充好人,侮人名声还有理了,可别侮了一往情深四个字!”


    “纪伯父,我和桃榆自小青梅竹马怎么害他,两家婚事解除,我心里难舍,方才出此下策,本意不是害他丢名声,不知外头如何传成这样。”


    “够了!”


    一侧的桃榆见尤凌霄声泪俱下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恶心。


    “为推脱,你当真什么谎话都能编造。你托起旁人衣摆,溢美之词不断,怜语声声之时可曾还想过自己是有婚约之人?”


    桃榆冷笑:“不忍解除婚约,但想左右逢源。未免也太贪得无厌了!”


    尤凌霄闻言一怔,桃榆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一时间他心里有些心虚,面色不由得发红。


    村户哗然,对尤凌霄的行径更为不耻。


    尤家大房是想辩驳也无从辩驳,也不敢再贸然辩驳,谁晓得这娘俩儿又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来,到时候连着自己也一并受人耻笑。


    “哎,疯了,你姨母和表哥真是糊涂啊。”


    孙二娘子见着自己姐姐和外侄干出这样的事情,连带着都觉得丢人。


    “如今你也尽晓得你姨母和表哥是什么人了。”


    站在孙二娘子身旁的余夏深吸了口气,心头五味杂陈。


    “纪家的不识好歹,我糊涂的儿子,亏你还念着他。”


    孙鸢娘骂道:“男子三妻四妾为寻常,你个身子不好的哥儿,还指着凌霄守着你一个人不成!”


    “我自知高攀不起,无福消受举人爷的福气,尤家也勿要做出这些毁人的事来。”


    “幸得今日真相大白,再此也说个明白,此番我与尤凌霄桥归桥路归路,恩断义绝,还望往后勿要再纠缠!”


    话毕,桃榆自行离去,尤凌霄彻底傻了眼。


    这场闹剧,终在桃榆的决断和尤凌霄摇摇欲坠中暂时画上了句号。


    纪家也没指着尤家母子俩来道歉,受其告歉无非是多恶心一回。目的是将尤凌霄的行径公之于众,还了桃榆的清白,事情既已经达成,旁的也便不要紧了。


    但经此一事,尤家的名声在村里算是彻底颠覆,茶余饭后尤家必当被拉出来说谈一番,言语之间,村里人尽数皆是唏嘘。


    虽是碍于尤家的身份不敢当着说什么,可背后早已经对尤家的为人嗤之以鼻,更是再不屑于和孙鸢娘母子俩打不必要的交道。


    这样的人家连在他们最难的时候的恩人都如此对待,又更何况是平常人家,谁晓得哪天在背后便捅你一刀。


    尤家人又气又不敢斥责尤凌霄,心中憋屈不已,福气尚且没享到,反倒是跟着受了不少白眼窝囊气。


    等反应过来急哄哄去找李家母子俩时,李金虎早在事发当日下午便拿了钱带着他老娘趁村里热议着这事儿不晓得躲去了哪儿,独余尤家在李家门口跳着脚骂人。


    纪扬宗见两家脸皮既已经扯破至此,也再不想憋闷一点,上尤家去把以前资助借给尤二郎的钱尽数要了回来。


    先前碍于薛府,纪扬宗想着不要钱让尤家惦念着一些昔日的情分勿要再相逼,不想尤凌霄却卑鄙至此,还能指望他记什么情分,索性他现在是有钱了,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办害人的脏事儿,那不如去把自己的钱要回来,省的尤家银子多了烫手。


    孙鸢娘又骂了一通,碍着村里人的面,还是把钱拿给了纪扬宗。


    尤家这朝是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只能认了栽,几房人对孙鸢娘母子俩干的这事儿虽很是不赞同,纪尤两家虽然暗中较劲争斗了许多年,可是也从未闹得这么难看过。


    他们家这回是彻底理亏了,私底下也都说孙鸢娘品性不行,同昔年刚嫁进来时一样,可面儿上又还得指着尤凌霄庇护减免赋税,违心的宽慰着母子俩。


    “即便外头说的再难听,举人可是凌霄实实在在考来的,那是在村上府里学政处过了文书,得了举人令的,该得的待遇一样也少不了。”


    “纪家碍着名声,不会上公堂,婚总归是两家一致解除的,即便是上了公堂,那也无非是村闹小事儿,人证也跑了,官府不会受理。”


    “是啊,好日子当头,全然不必把外头那些人的话放耳朵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纪家在村里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总端着是凌霄恩人的姿态,谁看了不气,凌霄给纪家一些教训这事儿做得也没什么错。”


    孙鸢娘既见几个叔伯如此说,趁此便道:“叔伯们谅解凌霄便好,可会试在即,外头那些长舌妇说得这样难听,难免不扰乱凌霄的安静,如何能够静下心来备考。”


    “若是凌霄在城里有处清净的地儿住着安心考试便好了,也不必多大,旁的举人能住的凌霄自也能住。他日凌霄春闱榜上有名,自也不会忘记他的叔伯们,届时一辈兄弟姐妹们自当照拂着。”


    尤家几房人如何听不出孙鸢娘的意思,可在城里置办宅子要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是地段差些宅子小些,寻常的一个两进院儿也得三四百两的银子,几房人共同出资摊到自家头上怎么也得大几十两上百两。


    虽说咬咬牙也还是能拿出来,可毕竟不是小数目,誰又舍得自割腿肉。


    “老四家的,你也晓得,大房这两年地里不景气,收成不像样子。”


    “是啊,四嫂,我们家老三还没成亲呢,现在说一户人家可不似以前了,没个三五十两的拿不下来。”


    孙鸢娘眼见着哭穷,冷笑了一声:“大哥,你们家林子的收成可不少,哪里像你说的那般拮据。”


    “五姑郎也真会说笑,现在说户人家三十两银子已经是极体面的了,如今赋税年年见长,往后说人家花钱只会少不会多的。又不是娶官宦家的小姐,哪里能花五十两的。”


    两户被堵了回去,孙鸢娘又道:“若是叔伯姑姑姑郎们没心思拉我们凌霄一把,那咱也不能平白庇护着帮不上忙的人家,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孙鸢娘又道:“我们凌霄也不是傻子,之所以同纪家断了,自也是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


    “我把难听的话说在前头,现给叔伯们助力的机会,叔伯们有难处不能帮扶我们也理解,只是他日凌霄荣耀了叔伯们别又说侄子不念情谊的话来便好。”


    尤家大房想着今日集会上纪桃榆说的话,揣摩着尤凌霄当是攀上了贵人,他思索片刻,赔笑道:


    “老四家的说的什么话,凌霄是我们这一脉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我这个做大伯的就是家里再难也会扶持着侄儿。”


    其余几房见着大房都发话了,虽是肉疼不已,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自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应承:


    “什么事也不及凌霄的事情要紧,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老三年纪也还能碍上两年,便先把他办亲事的钱挪出来给堂哥,届时堂兄荣耀了,堂弟自也能沾点光说话更好的人家不是。”


    一通商定下来,孙鸢娘说动了几房人出钱给尤凌霄在城里置办一处宅子。


    “到时候宅子置办下来便即刻搬过去,咱离村里这些人远远儿的,即便是他们想说也见不着人。届时在城里,出入也能好与薛家来往是不是。”


    孙鸢娘见着一句在躺在床上神情恍惚了两日的尤凌霄,心疼不已,她温声劝慰道。


    尤凌霄一句不答,也不晓得把话听没听进去。


    “凌霄,你若是就此消沉了下去,是要叫娘如何自处?”


    床上的人声音沙哑:“娘放心,既与纪家依然如此,我定然全心于薛家的婚事。”


    尤凌霄涣散的目光倏然坚定,他要向上爬,定然要把本该就是他的一切给拿回来。


    第29章


    十月临入尾声,清晨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


    垂在床沿边的帐子忽然晃动了一下,窝在被子里的桃榆随之跟着瑟缩了下身子,他下意识的怀抱住自己的肩膀更往被窝里缩了些。


    迷迷糊糊间,屋子里亮了不少,忽而床帘子被撩开了个缝隙。


    “小桃子,快起来了。”


    桃榆听见他娘熟悉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好冷啊,娘你别掀我被子。”


    黄蔓菁隔着被褥拍了一下快圈成了一团的桃榆,道:“我不掀你被子,你快收拾着起来了。今天娘要宰鸡鸭,你快起来帮娘搭把手。”


    外头冷,桃榆便格外的依赖被窝:“我不敢宰鸡鸭。”


    黄蔓菁听着瓮声瓮气的声音,笑道:“也没让你宰,你起来帮娘烧把火,灶下比被窝里还暖和。”


    话毕,黄蔓菁站起了身:“你赶紧起来啊,待会儿你爹该念叨了。”


    桃榆埋在被窝里低低应了一声,险些又给睡了过去,不过挂记着他娘的话,到底还是给睁开了眼睛。


    前阵子为着尤家的事情,他就没得过一日好眠,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了,好不容易舒散的睡个觉,前些日子没睡足的好似都扑了来,叫他怎么睡都睡不够。


    桃榆伸出了一只胳膊,想要把床头柜子上的衣服拿进帐子里穿,不想摸了几下都没摸着,他揉了揉眼睛抓着帘帐探了个脑袋出去,发现昨天夜里竟然把衣服放在窗边的架子上了。


    “啊!”


    桃榆苦着一张脸,有点泄气的缩了回去,昨儿夜里怎么就把衣服放去了那么远。


    一番在床上挣扎,最后裹着被子,紧紧包在带着暖意的被窝,匆匆前去把衣服捞到了床上。


    “再弄点鱼虾吧,咱家塘子的才下,去别家买一点。”


    纪扬宗背着手转进灶房里,瞧了一眼大牛方才宰好放了血的鸡鸭给塞在了木桶里,预备水开了烫烫去毛。


    又见媳妇儿取了些腊味的猪心猪肝和香肠,他又提议了一句:“小桃子也爱吃虾。”


    黄蔓菁道:“行,一会儿你去多买几只也成。”


    两人说话间,身后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过年了不成,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吃食!”


    桃榆走进暖烘烘的灶房,瞧见冒着热气的锅炉,灶上大盆小盘的食材,热闹得跟过节似的。


    纪扬宗见着哥儿总算起来了,道:“今年村里的粮食赋税总算收齐了,前阵子又许多晦气事儿,忙碌了一个月,吃顿好的。”


    桃榆听说要吃许多好吃的,笑眯眯道:“爹你真好。”


    一边说,他一边往灶下钻:“我来烧火。”


    “那个,爹唤你去办件事。”桃榆没走两步却被纪扬宗一把拉住,纪扬宗有点不自然道:“一会儿再烧。你,去一趟赵家,把那个霍戍喊过来一块儿吃饭。”


    “干嘛要叫他过来?”


    桃榆不解的睁大眼睛看着他爹:“而且他现在有了营生,得跟着乔师傅学宰牲口和看铺子,不一定在家。”


    纪扬宗道:“叫你去就去嘛,话多。”


    “爹怎不去?”


    桃榆怕冷一点不想出门:“我要帮娘打下手。”


    纪扬宗却不依不挠,一边推着桃榆往外走,一边道:“先前人帮了咱们家这么大的忙,没少跑前跑后,不得请人吃饭答谢啊。大牛晓得帮你娘,你快去快回。”


    “原是为了做的答谢宴,爹还说什么赋税收完庆祝一番。”桃榆嘀咕道:“既是正经答谢,爹是一家之主去喊不是更显诚意么。”


    “爹去钱四家里给你买虾。听话,你快去。”


    桃榆被推到门外,扭着脖子同黄蔓菁道:“娘,你看爹!”


    黄蔓菁这回却帮了自己丈夫一嘴:“小桃子你就去吧,你爹还有旁的事儿。”


    桃榆听他娘这么说,眸子微眯:“好了,好了,我去。”


    纪扬宗送着自家哥儿出了门,身影消失在了撒墨一样的灰雾里,这才背着手转身回去。


    “你这人,竟揣着些不正经的心思,亏你想得出叫小桃子大清早的过去喊人,这天儿我都觉得冷。”


    纪扬宗瞧妻子睨了他一眼,也没气,反而道:


    “先前出了那么一桩事儿,旁人避之不及,也就霍戍还帮着想法子解决。我觉着,这小子品性难得,到底还是旧经风沙的人能支应起事情来。”


    “唷,现在是旧经风沙啦?你先前不还嫌人家老么?”


    黄蔓菁道:“这朝又改了主意想把小桃子许给他了?”


    纪扬宗立马梗着脖子道:“我什么时候说他老了,一直说的便是稳重了些。这朝看来男子稳重点没有什么不  好。”


    “再者我可没说要把小桃子许给他了,再不能像以前那么贸然的应承谁,又闹出尤凌霄那档子事。”


    纪扬宗嘀咕了一声:“就算是我觉着他还成,还不晓得小桃子乐不乐意呢。”


    黄蔓菁见此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没准儿小桃子是乐意的。


    ———


    “阿戍,今儿天冷,你出门多穿一件衣裳。”


    元慧茹起了一大早,她换了身厚实的衣裳,和村里人约了要去庙里,穿衣裳的时候顺道嘱咐了霍戍一声。


    “听说金龙寺的菩萨求姻缘灵验得很,纪尤两家的事情可算平息了,我得赶紧去给你求求。”


    霍戍一贯的早起现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按照以前的习性还要劈上两筐柴火,只是家里囤的柴火却经不起他日日都劈,如今全数都被劈成块儿码在了后屋檐下头。


    他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不过见元慧茹很有兴致,便应承了一句。


    “劳干娘了。若是管用,那我再去捐点香油钱。”


    元慧茹闻言噗嗤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平素不苟言笑,为着桃哥儿的事情倒是愿意多说两句。”


    “你且放心吧,干娘定然把你的意思好好同菩萨说。我去把香烛带上,庙里的卖得可贵咧。”


    “嗯。”


    霍戍应了一声,也预备回屋收拾一下就出门。


    今天村里有人家宰猪,乔屠子让他一起去,他上午在村头宰了猪,就不必再去城里了,换方禾在城里看铺子。


    “霍大哥。”


    霍戍方才到屋檐下,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偏头见灰雾里走来了个圆滚滚的身影,缩在斗篷里的人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是谁自不必说,人尚且还未过来,霍戍先上前开了院门。


    “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桃榆吸了吸鼻子,看着清早上只穿了一件中衣的霍戍立在风里依然像座屹立不倒的山峰,生龙活虎的好似还出了点汗。


    缩在斗篷里的他不免有些羡慕道:“霍大哥不冷么?”


    霍戍垂眸看了一下自己在风中轻轻摇摆的衣角,道:“先进屋吧。”


    桃榆却摇了摇头:“我就不进去了,爹让我来叫霍大哥过去吃饭。”


    “你爹让你来的?”


    霍戍看着桃榆一派受人差遣才来办事的样子,他挑起眉:“我一会儿要去宰猪。”


    芋沿尔 “是村子里的人家么,还是别处的?”


    “村里。”


    桃榆眨了眨眼睛:“谁家宰猪怎么没听说,也没请我爹去吃杀猪饭啊。”


    霍戍道:“不是宰来自留的过年牲口,是直接要卖的。”


    “噢。”


    桃榆应了一声,自卖的不请杀猪饭就不奇怪了。


    他就说霍戍有事要忙,爹还不信。


    不过为此,他竟不知怎么也有点失望。


    “那你要去我家里么?”


    桃榆声音小了些下去,有点粘乎。


    “看情况吧,时间来得及就过来。”


    桃榆见此抿了抿嘴,他犹豫了一下道:


    “要不然还是早些来吧,今天我下厨,谢谢你之前帮我。”


    霍戍闻言眉宇上扬:“也成吧。我过去忙完就来。”


    桃榆听霍戍答应了,眼睛里可见雀跃:“那你想吃什么?”


    “你做的都行。”


    霍戍见桃榆眸子微诧,又补充道:“我指的是你手艺还成,做的应该都还行。”


    桃榆笑了起来,开心道:“嗯,好。”


    “桃哥儿来了,阿戍,这冷的天儿怎也不叫桃哥儿进屋去坐。”


    元慧茹收拾了出来,便见着霍戍站在院子门口,他身形全然把桃榆给掩住了,远见着还以为他在门口自言自语。


    待着走近了才发现前头还有一个,瞧见来者是纪家哥儿,元慧茹笑得格外慈和。


    “元娘子,午时您和霍大哥到家里吃顿便饭吧。”


    元慧茹听还要请霍戍吃饭,更是乐呵,这菩萨还没拜呢,竟就有先兆了!


    她瞧了一眼霍戍后道:“却是不巧,我今儿要去庙里烧香还愿,顺道在那头吃顿斋饭。替我同里正和黄娘子说声对不住。”


    桃榆见此道:“好,那下回也是一样的。”


    元慧茹:“桃哥儿,那你下回也到这边来吃饭,好不好?”


    桃榆点了点头:“嗯。”


    元慧茹识趣的不想碍着两人,挽着篮子作势就要走:


    “那你们先说着,我就先走一步了,待会儿没得叫许娘子久等。咱们一道要在村口坐牛车,晚了车该走了。”


    “嗳。”


    瞧着元慧茹走远,桃榆反而不好意思在这里同霍戍多说什么了:“那我也先回去了,你,你快些忙完过来吧。”


    说完,霍戍便看见小哥儿小跑着离开了。


    霍戍眸间有笑,看着人影不见了才进屋去。


    桃榆回到家,发现院子里挺是热闹,进门才发现黄引生竟然来了乡里。


    他喜出望外:“阿祖怎么来了,不是说这段日子要去外府的么?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也是方才到。”


    黄引生见着有些日子没见着了的小哥儿,将人拉到了身前,左右瞧了瞧:“又瘦了些。”


    桃榆见此是阿祖晓得了家里的事情,他道:“我没什么事儿。”


    黄引生揉了揉桃榆的头:“幸得也是有霍戍帮忙,否则这事儿真当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纪扬宗附和道:“是啊。”


    “对了,霍戍可有空过来?”


    “他要去宰猪,说忙完了就来。”


    “那便好。”


    几人一道穿过天井进了灶屋,黄蔓菁已经把鸡炖上了,这当儿都有了些香味。


    桃榆跑去给黄引生泡了杯茶水:“医馆里忙,劳得阿祖还特地来村里看我一趟,您要是想我了,捎句话下来我自去城里,也省得阿祖跑。”


    黄引生接过茶,道:“我这回来村里也不光是为了见你的,也是有事同你爹说。”


    纪扬宗听老丈人是特地来找他的,心头咯噔一下。


    “尤家这事儿,我属实也是始料未及,当初的确是看走了眼”


    黄引生喝了口茶,听纪扬宗这么说,他笑了一声把茶盏子放下:


    “你当我放着医馆的事情不忙,特地来村里训你一通?事情既已经过去,多说也是无意。”


    “那岳丈大人是何事特意来村里一趟?”


    黄引生说到此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道:“你可晓得前两日樊村送粮食进城的时候,在官道上粮食叫匪徒给劫了去?”


    “什么!”


    纪扬宗闻言眼睛睁的老大。


    桃榆和黄蔓菁听到这么个消息也连忙聚了过来。


    “州府境内竟发生了这等大事!那樊村距离咱们村可不过五十里路,怎也一点风声也未听到?”


    “被劫走的可是今年秋收预备缴纳朝廷的粮食?”


    黄引生应了一声:“事情发生的突然,便是官府也未曾想到这帮匪徒竟大胆至此,公然敢抢朝廷的粮。”


    纪扬宗不敢置信,道:“既是发生了如此恶劣之事,怎也没听到官府召集各村里正集会,匪徒敢公然在同州境内抢掠,若是杀进村子里当如何是好,早些通知了亦可提前防范啊!”


    “岳父大人,这消息可否有误?”


    黄引生道:“我与府衙兵房典史素有些交情,此次去他家中为其母亲看诊,他方才同我透露了几句,让这段时间若非必要,切勿外出。”


    “我这才未曾前去外府,而是先行前来同你们知会一声。在州府未曾把匪患平息之际,你们都尽量别出去。”


    话毕,黄引生低下了些声音:“张知府调至同州已是第五年,明年春受吏部考绩后便要调任,这关头上出了这等事,若是处理不当必累及官声。州府便将这事儿先压了下来,而下派了兵力出剿匪徒,暗中追回粮食,想私下便把事情了了,特此未曾张扬,以免走漏风声。”


    “至于匪徒是否进村亦是难说,不过明浔村距离州府不过二十多里,匪徒即便是想进村掠夺,当也不会在距离城池这么近的地方上作乱。”


    桃榆张了张嘴:“州府的官员为着官声和考绩,便不通晓境内的老百姓,且不说匪徒会不会进村,即便不进村里,那农户老百姓外出经营,意外碰上匪徒又当如何!”


    “这分明是不把老百姓的命”


    他话没说完,乍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虽知在自家,但到底是不敢妄议这些官员。


    黄引生叹了口气:“朝廷官员多来如此,官身政绩为重,老百姓为末。即便心有怨言亦无可撼动,能做的无非也是小心谨慎。”


    “赋税收缴完毕,得在下个月前将赋税和粮食一并送去州府交接,外头这样乱,这可如何是好。”


    纪扬宗忧愁道:“若是粮食遗失,那可是下牢的大罪。”


    “我也是思及此方才来同你提个醒,自身安全固然要紧,可秋下粮食缴纳亦是头等要事。你寻个日子去州府衙门瞧瞧,看那头时下还抽不抽的出兵力来护送粮食,若是不能,便自组织了村中身强力壮的男子一并送粮。”


    纪扬宗眉头紧锁,为着突然的消息心头发乱:


    “这什么年头,连同州竟然也滋生了此般乱事出来,衙门却还不作为,这要我们这些乡野农户如何办。”


    “无妨,彼时我随里正一道送粮进城便是。”


    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几人下意识的看了过去,见着大跨步走进来的人,面上皆然有了些笑意,一改方才凝重的气氛。


    大牛引着霍戍来了。


    霍戍目光率先从桃榆身上过,旋即同几人见了下礼。


    黄蔓菁连忙给霍戍端来了个凳子,众人客气的请霍戍坐:“你忙着还叫你过来吃饭,劳你几头的跑。”


    纪家人一如当初霍戍初来村子一般,不过此番却多了不少熟稔,也少了些拘谨。


    既也不是什么外人,纪扬宗便接着此事说道:“霍郎愿意同我送粮进城确也多了一重保险,只是匪徒凶恶,总归是双手难敌四拳,只怕光靠村里的壮力亦是风险大。”


    “衙门若不能派遣人手协助运粮,村上也只能自想办法,要是粮食在路上有什么闪失,最后也多是农户自担责任。这赋税连年的高,粮产却并不见得增收,此番收齐赋税已是不易,若丢失补缴,那怕是再不能够了。”


    霍戍道:“匪徒既在境内活动,州府若不能迅速将其扫灭,风声也只能压住一时,彼时州府下的各个村子都将忧患。”


    “如若州府所派人手不够,不妨各村相互帮扶,几个村的壮力集结一起轮番送粮进城。”


    “这倒是个好法子!我私下里联络周遭两个村子的里正谈谈。”


    纪扬宗眼前一亮,黄引生亦是赞成的锊了锊胡须:“如此便先等等,切莫着急先送粮出去,晚了些时间受训斥也比丢了粮食强。”


    “村里也不能疏于防范,还得是嘱咐村口的几户人家多长几个心眼儿留意到村里进出的人,若有什么异动,及时通晓。”


    桃榆见霍戍来了,便和黄蔓菁一道进了灶房里头烧饭做菜,留三人在外头谈事。


    既是有了应对的法子,纪扬宗和黄引生语气也都轻快了不少,这方说罢,又拿着尤家的事情说谈,趁此感激霍戍。


    “我属实未曾想到尤家心眼这么小,解除婚约是两家一致的意思,也并非是一家执意悔婚,他们竟也会如此坑害小桃子,借着事情生事儿意图一并打压纪家,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若不是有霍郎帮忙,只怕我们还无从下手,叫尤家得逞。霍郎对纪家的恩,当是不知怎么还才好。”


    纪扬宗说着给霍戍添了杯茶。


    霍戍并非是以恩挟报的人,初始便不是为了讨好纪家从而得到什么,他只不过是为着维护自己想维护的人而已。


    即便是纪家把桃榆许给了旁人,他依旧会这么做。


    “同村乡邻,互相帮忙是应当,里正不必心有不安。”


    纪扬宗闻言心中一畅,见霍戍并没有拿着此事同他提及小桃子,倒是让他心中对霍戍的感观又上升了几分。


    说谈之间,灶房里传出了一阵炒肉的香味,纪扬宗和黄引生便再没说这些不痛快的话,请了霍戍进堂屋去吃饭。


    转问询霍戍这些日子在乔屠户手底下习得手艺如何,今日又是谁家宰猪云云。


    不多时,一桌子菜陆续端了上来,粉条炖乌鸡,姜丝爆鸭,蒸腊味,萝卜炖猪蹄大大小小的菜摆了一大桌子,方才出锅还冒着热气儿,香味更为浓郁,丰盛的堪比过年一般。


    “这虾是我今儿才在村里买回来的,才从塘子头抓起,新鲜的很。沾点四福坊的陈醋,鲜甜又香,霍郎你多吃几个尝尝。”


    桃榆坐在了黄蔓菁的身旁,隔了霍戍一个人的位置,他见他爹这么说,连连点头赞许道:


    “这回的虾很肥大,吃起来肯定甜。”


    黄引生瞧见桃榆见着橙红的大虾便两眼放光,笑道:“都是熟知的人便别拘谨了,动筷子吧。”


    纪扬宗为答谢霍戍,自珍藏的酒也给弄了一坛子出来。


    霍戍也不爱打什么酒官司,倒上便喝,纪扬宗见霍戍爽快更是兴致高。


    桃榆见着家里人没完没了的又开始了吃酒那套,自拿着筷子吃了炖得浓香养身子的鸡大翅,又吃了满口油辣的嫩鸭子。


    腊味也是少有上桌的猪肝猪心等熏的内脏,这些东西富贵人家嫌弃寒碜,可用盐腌制柏熏后洗干净蒸熟,切做薄片儿一点也不会觉得腥,反而被具风味。


    他们家里也只有宰过年猪的时候会熏上一个,盐贵,腊味价也高,平素还不如何拿出来招待人的。


    外又有嚼劲儿的鲜猪蹄儿,一桌子好吃食就没他不爱吃的,虽是自瞧着有些清瘦,但嘴却馋,什么都要吃,吃了却不见长。


    好酒好菜霍戍亦觉舒坦。


    尤其是见着桃榆在自家人前也不顾什么礼数,挽起了些袖子。


    两只手拿着大虾,熟稔的拧去虾头,剥了虾壳儿余下紧实肥厚的虾肉蘸取一点醋便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脸满足的神色,不免让他眸子里也有了笑意。


    霍戍这顿没少吃,毕竟纪家哥儿的菜也不是常有机会能吃到的,此间拢共也不过吃了两回。


    正当是一家子人欢愉融洽的时候,却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正是饭点子上,她倒是会挑着时间来,莫不是想打秋风!”


    第30章


    孙鸢娘到纪家门前,整了整衣摆,又摸了一把发髻,眼见是足然体面,这才阔着步子进了纪家院儿里。


    不想院儿里却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她干脆朝着纪家天井屋的走去,方才到屋檐下,便听见了里头传出来了说谈声,确切说些什么听不明晰,不过语气倒是轻快。


    当是有客还热闹着。


    孙鸢娘正想啐上一口,他们家今下在村里声名狼藉,谁都能说上一嘴,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纪家反倒是和和乐乐,一派融洽,若非纪家一点脸面也不给尤家留,他们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地步。


    说来,心头怎么能不怨恨。


    然则她还没呸出来,纪家的长工大牛先走了出来。


    “有事儿?”


    孙鸢娘立即站直了腰身,道:“我寻里正办点儿事。”


    “正吃饭咧。”


    大牛在纪家干了好几年了,纪家人也都没拿着对待下人那套对待他,宴客是熟悉的人能一桌坐下也都喊上他一块儿吃,并不单开桌子。


    今儿家里吃的好,谁稀得吃饭被打断。


    他见孙鸢娘这时辰来,也有些不愉:“孙大娘子等会儿吧。”


    “我是来办要紧事的,这头办完了还急着办旁的事呢!”


    孙鸢娘眼见一个寄人篱下给人做工的都敢这么同她说话了,心头更是不痛快,村头那些个长舌妇一改先时的对他们家的谄媚也就罢了,索性都是些目光短浅的农妇农郎,只是一个下人凭什么敢对她吆三喝四:


    “你一个长工,倒是做起主人的主来了,若是耽搁了我这头的事情,你担待得起么!”


    大牛同她理论不过,自也只有进去通知里正。


    一桌子人听说孙鸢娘来了,都未有太好的脸色,纪扬宗把筷子扣在了碗上,骂咧了两句还是站起了身。


    “我去瞧瞧就成,岳父大人和霍郎你们继续吃着。我处理了那头就来。”


    黄引生道:“你去吧。”


    纪扬宗匆匆出去,瞧见端着姿态在外的孙鸢娘,不悦的皱起眉:“你又来干什么?”


    “我说里正,要不是你管点村里的事儿,我也不稀得过来。不过你放心,往后你想我来我不会来了。”


    孙鸢娘将见纪扬宗不耐烦的样子,也全然未有尤家做错事的惭愧,反倒是面子工程都懒得做了,摆着款儿道:“我们在城里置办了产业,我和凌霄不日要搬去城里住,时下来过文书。”


    纪扬宗嗤笑了一声:“眼瞅着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了,赶着要搬去城里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孙鸢娘被纪扬宗这么直呛,脸色不大好看,自想扳回些面子,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我们凌霄有才,得薛同知提拔,是薛大人满意的门生,进城方可时常听训。”


    “那你们可得抓紧了,眼看官员调任在即,最迟明年三月薛大人可就要调走了。可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才是。”


    预研杜佳t“谢里正的提醒,虽也只有三五个月了,同知大人要料理两个不知高低的人,想来也是容易得很。”


    纪扬宗闻言未曾开口,孙鸢娘见此却是得意的笑了起来:“这民啊,终究不可与官斗,否则怎又会有那许多的人要读书,要科考,不就是冲着一朝一日可以说上话儿嘛。”


    “有些市井小民便是不知深浅,以为在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能说得起几句话,有人应承,便自觉了不得,行事风风火火,以为占据了上风,殊不知鲁莽早已经给自己埋上了祸根。”


    纪扬宗心头一惊。


    孙鸢娘逼问道:“里正,你说是不是?”


    “市井小民即便再是微末,却也得维护着自己的名声。若是因为畏惧强权便委屈自己不敢吱声,只怕是叫恶人更为张狂。”


    “谁先做错的事,谁先心存恶意,大家心里都清楚。”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孙鸢娘抬头,眉头一紧:“黄大夫也在啊。”


    随之跟着走出来的还有黄蔓菁和纪桃榆,令孙鸢娘惊讶的是霍戍也在。


    她和霍戍本是没什么交集,但在纪家却几次三番的撞上他,且还没少叫他吓唬。


    以至于现在瞧见此人心里便不由得犯怵:“里正家里好生热闹啊。”


    有黄引生和霍戍在,孙鸢娘有些犯了怂。


    且不说黄引生在同州城开了医馆多年,和州府中的官员小吏多有行过医治过病的交情,她即便不顾忌这些,也怂霍戍,生怕这人一言不合又将她给拎了起来。


    “既是要过文书,孙大娘子且来按手印儿吧。”


    纪扬宗道了一声,引着人去了办手续的书堂里。


    经孙鸢娘来这么一闹,饭自是不能再继续舒坦的吃了,不过好在是吃得也已经差不多。


    黄引生把话儿递到以后便也没在村里多待,转赶回了城里去。


    外头乱着,近来伤病之人见多,又逢冬换季,医馆里就他一个医师,他不多走得开。


    送走岳父,纪扬宗背着手从外头回来,却是心头的焦愁上脸,神色不多好。


    虽晓得孙鸢娘今天是有意摆谱儿,但是一席话无疑还是说到了他心坎子上,若是真叫薛家的人动动手段,纪家尤实不得好过。


    这去了城里上上赶着要和薛家亲密了,虽在桃榆的事情上尤家无论如何也理亏,且尤凌霄还在集会上抹泪说舍不下桃榆,这左右逢源当着一套背着一套,料他也不敢同薛家开口提纪家的事情。


    只是天长日久,谁又晓得尤家娘俩儿会再折腾出些什么幺蛾子出来,始终是一重祸害。


    霍戍大抵晓得纪扬宗在焦愁些什么。


    “薛家未曾在此时与尤家定下婚约,无非也是在押宝罢了。尤凌霄是个潜力所在,于这些官宦之家来说,却也并非唯一选择。”


    纪扬宗看向霍戍:“你的意思是?”


    “若是押得宝没有了潜力,以里正对薛家的了解,他是会继续扶持尤凌霄,还是舍弃棋子?”


    纪扬宗道:“尤凌霄确实有才华,生得也是不错,这是薛家瞧中的地方。可尤家到底家境寻常,且同氏族人心并不齐,若没了潜力,薛家不过一个女儿,断是不会再扶持。”


    霍戍应声:“诚然,既是如此,里正便无需再忧心尤家。”


    纪扬宗还是不太理解霍戍的意思,然而霍戍却没再开口。


    霍戍看了一眼纪家灶屋的方向,道:


    “今日多谢里正款待,我先回去了。”


    纪扬宗见霍戍的神色,敛起心神,道:“小桃子跟他娘在灶房里洗碗,当是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叫他送送你。”


    “不必麻烦。”


    话毕,霍戍便折身而去。


    纪扬宗凝起眉头,有些不知所以。


    他回到屋里,桃榆在围襟上擦了擦手,道:“阿祖走了么?”


    “走了。”


    桃榆把食盒扣好:“霍大哥呢?”


    “都走了。”


    “走了?”


    桃榆闻言瞪大了眼睛,连忙提着食盒跑了出去。


    纪扬宗看着毛毛躁躁的哥儿,朝黄蔓菁道:“这孩子。”


    “今儿你买的虾还剩了不少,又大又鲜,小桃子说孙鸢娘过来大家都没吃好,见霍戍也喜欢这虾,便拿些剩下的让他带回去。”


    “也好。”


    纪扬宗道:“这孩子倒是细心。”


    “霍大哥!”


    霍戍信步往赵家方向走,预备去办事儿,不想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呼声。


    他回头,便见着桃榆抱着个食盒突突的从田埂上跑过来。


    “你走得也太快了。”


    霍戍回走了一大段路,桃榆上前来两人汇合却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他连忙将食盒递给霍戍。


    “这是什么?”


    桃榆喘着气道:“尤家人过来扰了吃饭,爹怕你没吃好,让我送食盒来。家里剩下了不少菜,你要是不嫌弃是剩下的就把这些带回去吃吧。”


    霍戍未置可否,但还是把食盒接了过来。


    他顺道打开瞧了一眼,旋即眉心一动。


    食盒里端放着一碟子虾,然则却比午时桌上的都要小了一圈,这些虾竟都已经剥去了壳儿但未曾拧虾头的虾肉,整齐的排放在碟子里,满满两层。


    霍戍想着方才吃了饭桃榆便钻进了灶房里,连黄引生走也只是匆匆打了声招呼,不曾相送。


    他还以为他是忙了一上午做饭累了,不想


    霍戍心中有股难言的悸动,促使他目光久久收不回。


    “那、那个怕碟子装不了多少,这才把壳儿给剥了。”


    桃榆见霍戍一直盯着没有壳儿的虾,好似自己跟着也被看穿了一样,耳根有点红:“家里有醋的吧?”


    霍戍闻声小心盖上食盒盖子,点了点头。


    “那便好。”


    桃榆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就先回去了,耽搁你不少时间。”


    “桃榆。”


    霍戍忽然叫住了说完就要跑的人。


    “嗯?”


    霍戍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小哥儿,桃榆眉宇微动,疑惑看向霍戍:“怎么了?”


    “没。”


    “外头乱,你别出去,若有急事外出,同我说。”


    “好。”


    霍戍张了张嘴,想开口却不知再与之说什么,他头一次厌烦自己话太少。


    僵持了片刻,也只有道:“回去吧。”


    桃榆应了一声。


    他背对着霍戍往前走,一时间脑子空白,不过转念想到霍戍收下了食盒,步子还是有些轻快。


    临到转角处,忽而又顿住了脚。


    桃榆抿了下唇,慢慢偏头想看一眼霍戍离开的背影,然则回头间,却见着那个人竟还立在原地安静的看着他。


    冬风过境有些冷,从霍戍身前经过却好似绕着道离开一般,那人就那么站在风里。


    四目相对,几乎突然,瞬间,桃榆明晰的觉得自己心下好似升腾起了什么,随着心率快速的跳动慢慢变得很热。


    像泄洪一般,又似春阳落地,乍然填满了他的身体,变得充盈,连寒风也不觉冷了一般。


    桃榆连忙收回目光,深吸了口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觉有些不对劲,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早上吹了冷风,又要风寒了。


    可这症状却又不像风寒的前兆,额头也并不热。


    他不明所以,赶紧逃似的跑了回去。


    过了两日,逼近月底。


    纪扬宗从城里头回来,拉着一张脸。


    他去了一趟州府衙门,想与户房典史门子商议报备要送粮进城的日子,试探口风看今年能不能新增些人手。


    不想运气极背,竟然遇见了同知在户房,受其责备了几句正是州府忙碌的时候,竟然要衙门曾费人力。


    被上头数落倒也没什么,只是同知对他的态度,不免让他疑心尤凌霄和孙鸢娘是否已经在他面前吹了什么风。


    纪扬宗心里不上不下的,也是郁闷。


    眼下风头正乱,州府不加赠人手保证各村将粮食送进城中粮仓,要真出了意外,虽里正难辞其咎,可州府又能捞着什么好处。


    纪扬宗想着看来是时候去找交好的里正商量轮番送粮进城的事情了。


    正当他愁眉不展之际,只见村头七八个村民团在一道儿,正热火朝天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纪扬宗凝了口气,脸更拉得厉害,可别又是在说他们家长短。


    不料他还未走过去,却有村民先瞧见了他。


    “里正!”


    几个村户见着纪扬宗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儿一般,连忙跑了上前来。


    人还没到跟前,先嚷道:“可不得了!尤家二郎叫人打啦!”


    “什么?”


    村户又重复了一遍:“尤二郎叫人给打啦!”


    纪扬宗厉呵斥道:


    “休得胡说,他是个举人,谁敢打举人?”


    村户见纪扬宗不信,着急道:“是真的!”


    “前两日孙鸢娘才来过了文书,说是在城里置办了房舍要搬过去,哪里会叫人打了。”


    纪扬宗怕是村里人不知哪里又捡了几句话来谈,说风就是雨的,竟然还编凑起这样的话来。


    “哎呀!里正不信自个儿去尤家瞧,这朝才把人抬回来不久,就从村道上回去的。”


    村户双手挥舞着道:“那血啊流的到处都是,尤二郎一张脸上又是土又是血的,险些都没给认出来是什么人。”


    “是咧,是咧,太吓人了!孙大娘子又哭又喊的,半个村子都要听见了。”


    纪扬宗见村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且并非是一人这么说了,后脊不免生出了些寒意来。


    “可说是谁干的?”


    “是外村的人抬着尤二郎回来的,说是外头闹起了匪乱,那些匪徒骑着马儿拿着刀,见着人便抢啊打的,经过的地方人见着都倒了大霉。”


    农户说着身子都在发抖:“尤二郎八成是遇见了匪徒遭劫才起的这祸事儿,也是瞅见好心路人将他抬了回来,否则晕死在道上,血流多了只怕凶多吉少。”


    纪扬宗睁大了眼,张着的嘴有些合不上。


    半晌他才响起问了一句:“现在咋样了?”


    “不晓得咧,只是看着人送回去了。”


    农户见尤凌霄险些丢了命儿属实可怜,可现在突然见着匪乱闹得了眼前,心里都乱得很。


    同州城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着匪乱这么近的,且先前也就爱进城的说道过两句,有些微风声,可诸人也都只当是奇闻罢了,未曾想真的会闹到这头来。


    如今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了。


    “里正,你说外头这样乱,可咋办嘛!”


    “是啊,会不会来村子里头啊?”


    纪扬宗安抚村户道:“大伙儿别急,府衙已经派了官兵追剿了,近来大家便尽量别出村子了。”


    “越是这关头上,越是不能慌。我先去尤家看看,你们回家去嘱咐孩子千万别贪玩儿出去。”


    “是是是。”


    纪扬宗往尤家赶去,心头都还有些不太确信事情的真假。


    直至到了尤家门口,见着院子里神色焦急的站着好些个尤氏的人,方才确定尤凌霄是真的出了事儿。


    他信步进了院子,原以为尤家人会摆着脸,倒是不想却迎了上来:“里正你来啦!”


    “人咋样,伤的重不重?”


    纪扬宗话音刚落,竟见着自己媳妇儿听到声音从里头走了出来。


    “你也过来了?”


    他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


    方才到里屋门口,竟又见着桃榆正坐在床边。


    纪扬宗眉心一紧:“小桃子,你怎在这儿!”


    “凌霄伤得厉害,一时间叫不上旁的大夫,想着桃哥儿受黄大夫教授过医术,这才先请他过来瞧瞧。”


    尤家长房连忙解释道。


    黄蔓菁就是不放心桃榆一个人过来这才跟着来的。


    全屋的人都在等着初步的结果,桃榆满手是血,看了一眼他爹,随后才同一侧哭糊了一张脸的孙鸢娘道:


    “他身上大抵是皮外伤,但最要紧的是手断了,还是得赶紧请个大夫才行。”


    孙鸢娘听这话险些晕过去,屋里尤氏的人也是一声惊呼:“这以后还能写字么!”


    孙鸢娘闻言惊恐的一把抓住桃榆:


    “你快给凌霄接骨啊,你便是记恨他也不当这个时候对他不管不顾啊!这可是条人命,做大夫的哪里能像你这样!”


    黄蔓菁见着孙鸢娘发疯,连忙从她手里把桃榆拉过来护在身后:“你干什么!”


    “为人医者,对待伤患一视同仁。他伤得重,我医术浅薄,若是贸然给他接骨那才是害了他。”


    桃榆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请个医术好的大夫来才是。”


    孙鸢娘闻言,到底理智了一些,连忙看向屋里的叔伯:“大哥,你们请的大夫可要到了?”


    尤家几房人踟蹰了一下,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也不知谁嘀咕了一句:“外头这样乱,如何敢进城去请大夫”


    “你们的亲侄子都这样了,却贪生怕死的连个大夫都不肯去请!倒是把村里半吊子医师给找了来,你们这是想害死凌霄!”


    孙鸢娘眼见尤氏一脉在这关头上竟还只想着自身安危而连个大夫都不肯去请,心中气得险些一口血吐出。


    “凌霄可是你们尤氏一族的孩子!他要是有什么闪失,谁也甭想再沾到一点好处。”


    尤家几房人本就不悦孙鸢娘要他们共同出资给尤凌霄在城里置办宅子的事情,眼下见其当着外人这般叫嚷,便也直接与之呛道:


    “我说凌霄他娘,你骂贪生怕死,我们都还拖着一家老小,出来点茬子一家如何活。银子本就叫你们娘俩儿榨了个干,眼下竟还要我们为你家凌霄豁出命,是不是也忒贪了些。”


    “我贪?当初对我们孤儿寡母的百般苛待,凌霄好了又不要脸的贴上来,你们尤家哪个不贪!”


    孙鸢娘骂着似乎还不够痛快,忽而站起了身:“我这朝就和你们拼了!”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拉架与争吵中,尤凌霄在吵杂的环境里睁开了眼,见着站在床边的桃榆,恍然间以为自己是已经死了一般。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阿榆?”


    诸人却是全然未曾听到声音,还是桃榆回过头看了尤凌霄一眼,连忙大声说道:“别吵了,人醒了!”


    屋里人顿住动作,乍然安静了下来,孙鸢娘急忙冲到床前:“儿,你可算醒了。吓死娘了!”


    孙鸢娘一边说,一边哭:“你那些个叔伯姑姑姑郎,全是些没良心的东西,连大夫都不肯给你请一个。”


    尤家几房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尤家长房犹豫了下道:“得了,我去。”


    “大哥,骑咱家的骡子去吧,快些。”


    两人走后,孙鸢娘抹着眼睛道:“凌霄,这究竟是怎么弄得?可当真是遇见匪徒了?”


    尤凌霄气息微弱,看着自己正躺在家里心头微有安稳,可听什么匪徒的话,又一阵后怕: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日前去缴纳剩余的房舍钱,在路上听到一阵喧嚷声,忽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说至此处,尤凌霄想去摸自己身上的钱袋,不想右手却一动不得,反倒是钻的心的痛袭来:“我的手。”


    “凌霄,你别乱动。等着你大伯请了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瞧瞧。”


    尤氏老五上前查看了一下,眉头一皱:“银子丢了。”


    “我的手是怎了!”


    尤凌霄试图再动弹自己的手,然则却是始终没有反应,只有刺心的痛。


    越是如此,他越是惊恐:“娘,我的手!”


    “凌霄,你别急,大夫来看了就好,会没事的。”


    孙鸢娘按住尤凌霄:“会没事的。”


    “我的右手!我还怎么写字!”


    眼见尤凌霄有些狂躁,屋里的人怕他掉床下,连忙上前去安抚控制住人。


    纪扬宗见此,与黄蔓菁对视了一眼后,纪扬宗上前道:


    “人醒了便好,出了这事儿村里现在人心惶惶,我得去稳住人心,召集乡亲们做些应对之策,就先走了。”


    倒是不想纪扬宗如此开口,尤凌霄反而安静了下来。


    “阿榆”


    床上的尤凌霄突然虚弱的唤了一句:“你别走成不成,我浑身疼的厉害。”


    桃榆回头看向床上面色惨白的人,虽已经擦去了血迹,那张俊秀的脸上依然还是有不少伤,看着怪是可怜。


    纪扬宗见此眉头一紧,只怕自家哥儿心软。


    “我已经留了止痛药,是我阿祖做的,药效很好,让孙大娘子给你涂上便有所缓解。”


    “抱歉,我医术有限,治不了你的手。”


    纪扬宗夫妇见状松了口气,说完,几人没顾尤凌霄的叫喊再说什么,一同离开了是非窝。


    “我今儿来去城里,却也并未见着匪徒。”


    纪扬宗有些想不通尤凌霄怎就遇上了,且还叫匪徒打了。


    “外头也没听人再惶匪乱的事儿啊?”


    “你没听他说是去缴买房舍的钱,听说是二进院子,身上带着的可不是小数目,想必是叫匪徒盯上了。”


    黄蔓菁说着心里不免也是惧怕:“匪徒凶悍,杀人抢掠全然是没有什么情义可讲,他能活着命也算是老天保佑。”


    纪扬宗心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处处透露着怪异来,可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敢贸下定论。


    见着尤凌霄如此,他却没多少同情心,恶事做多,自当报应。


    思罢,他瞧着从尤家出来便一直沉默着的桃榆,道:“咋不说话,是被吓到了,还是心疼尤二郎了?”


    桃榆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爹说心疼尤凌霄的话。


    他一个读书人,比常人更知晓名声何其要紧,却还是以此来构陷他。


    当得知事情真相之时,他早就已经死了心,要说感情,也只有厌弃罢了。


    不过听闻外头的匪乱,他确实是有些怕的:“尤凌霄的手骨碎裂的厉害,即便是阿祖前来,只怕也是也回天乏术。”


    他能接骨,只是却没能力接这样的骨,让请旁的大夫,也不过是给他们留点希望罢了。


    纪家夫妇俩闻言面露惊骇,正欲开口,忽然前头有道身影靠在树干上,似乎正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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