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小船摇啊摇, 摇到折柳渡。
一条普通的小船出现在冬季略显冷清的折柳湖,摇船桨的是个壮汉,力气瞧着颇大, 船桨摇几下,船能荡出去好远, 等他摇近时, 水波晃悠的厉害, 浮冰晃哐撞着渡口的木桩, 诺大的湖面只有两只船。
一老翁坐在自家船头, 披着蓑衣钓鱼,身边竹编的鱼篓里露出一细长鱼尾。
快到中午了,他才钓了一尾鱼。
见水里波纹激荡不休,老翁不由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哪来的后生, 不晓得摇桨速度慢点, 都惊了我的鱼。”
说罢把鱼竿收起, 又远远一抛, 继续垂钓。
摇桨的雷虎声音很大:“对不住了,这位老汉。”
垂钓老翁听这壮汉老实道歉,气憋在心头,没说话,是一老妪从船舱出来,道:“这老头就是没钓到鱼心里憋闷, 心里不耍快, 后生别介意。”说完, 因寒风吹面又咳嗽了几声。
雷虎方脸大须, 声音闷雷似的:“老婆婆, 听说这河里有柳根鱼。”
老妪一拍大腿, 还以为这人要买鱼,满是皱纹的脸立刻热情笑道:“后生可来对了,现在是深冬大寒季节,这柳根鱼只有在这片水域才能有幸钓到,其他地方都没有了。”她小步走到老翁处,将鱼篓拿起来,指着鱼尾道:“我这冤家坐了一上午才钓到了一条柳根鱼,后生,可是要买一条回去尝尝鲜?”
“这鱼啊,吃起来可嫩了,小孩子最喜欢吃了。”老妪笑眯眯地:“年轻妇人,老人,或者是后生您这样的汉子都可以吃咧,前几月刚冷的时候,城东有一个大孝子专门收柳根鱼给他家的老母吃,吃了以后啊,他母亲的病就好多了。”
老翁一把抢过老妪手里的鱼篓,扬声道:“这鱼不卖,后生你想要自己钓。”拿起鱼竿就进了船舱。
老妪先是怒目而视,见老翁离开了,对着后生尴尬又歉意一笑:“他那人就是古怪牛脾气。”
雷虎不在意的奥了一声:“没事,我不买,我们要钓。”
老妪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失落,而后很快掩饰住。
“老婆子,还不快进来。”
老妪进了船舱,又关好了门,隐隐传来几声咳嗽声。
萧洛兰隔着一扇窗户看着一清二楚,对面的老夫老妻现在正在吵架。
因隔的比较远,她隐约听了一个大概,老妇人身体不好,老翁特意为她钓柳根鱼想补补身体,好不容易钓到一条,老妇人想把鱼卖了,留着银钱给孙子读书用,又道留一些给孙女攒些嫁妆。
老翁不同意,拎着鱼篓就到船尾杀鱼去了,只留老妇人一人在船舱内。
老妇人先是愁眉苦脸了一会,而后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
深冬的阳光洒在老妇人平凡苍老的容颜上,洋溢着一种特殊的光彩,似二八少女。
周绪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将煮好的茶水给夫人倒了一杯,茶香扑鼻间,又从桌上果盘里拿出一颗黄中带青的橘子放在小火炉上慢慢烘烤。
萧洛兰对阆歌什么水果都能烤一烤吃的做法已经感到不稀奇了。
“这橘子烤着吃更香,还开胃,等会夫人多用些饭食,鱼汤也养人。”周绪还记得夫人这两日胃口不佳的事。
萧洛兰给周宗主做的手套已经有了雏形,剩下的再花几天时间就能做好,因此还有空在箩筐里挑选皮毛的花色,挑些适合女儿与慎之的颜色以及大小,女儿手的尺寸她自是知道的,慎之就不确定了,萧洛兰打算把周宗主的尺寸改的偏小一些,应该差不多了。
萧洛兰看到周宗主自信满满的样子,笑道:“周郎,你还没钓到鱼呢。”
“马上就去钓。”周绪将烤得微烫的橘子放到夫人面前:“夫人吃点橘子。”
萧洛兰吃了一个后,周绪就起身离开去钓鱼了。
萧洛兰随后也拿了一个橘子放在火炉上烤着,焦香的橘皮香气有股微涩的清甜橘香,十分好闻,等烤好以后,萧洛兰披上衣服拿着手炉和橘子就去了船外。
周绪坐在船头垂钓,也披着蓑衣,手稳稳的,不动如山,见到夫人过来,将位置移动了一些,让夫人坐在他身侧。
幸好今天无风无雪,湖面平静,萧洛兰坐在周宗主的身侧,看着他钓鱼。
“夫人身上藏了橘子?”周绪笑问道。
萧洛兰把橘子现出来,剥皮,分瓣放在她的手心里,周绪刚想拿,又放下了手。
萧洛兰一看他动作就知道周宗主在想什么,她回头看了眼雷虎,发现他在船尾背对着他们。
萧洛兰脸微微一红,随后拿起橘子喂了周宗主一瓣。
周绪将整个橘子都吃了,眯眼而笑:“这橘子真不错。”
萧洛兰等了一会见周宗主的鱼竿没动静,便眺望远处的山水。
周绪垂钓,水中夫人的倒影绰绰婉婉。
他的夫人不喜奢华,连妆容发饰都是淡淡的,远离了人群之后,只用绸带系发,墨云松散慵懒,眉若远处薄翠青山,雪肤玉容,气质空谷幽兰。
现在,这朵洛神之兰正依偎在他的身边。
周绪对着水中倒影里的自己微微一笑,许是水纹流动的原因,面容显得有些歪扭。
鱼竿猛地收杆。
一条细长鱼儿跃出水面,水珠滴落,周绪将鱼儿放到鱼篓里。
“看,钓到第一条了。”周绪转头看着夫人:“中午的鱼汤有着落了。”
萧洛兰望着鱼篓里的柳根鱼,听说这鱼只在水特别干净的地方生长,一般人还钓不到它。
周绪又钓了一会,没有钓到,便收了。
旁边小船上的老翁又出来钓鱼了,见到隔壁船上多出来的两位贵人愣了一下,只低头钓鱼,老妪在他身边,等了一会,戳了戳老翁的肩膀。
老翁不为所动,只顾着低头钓鱼。
老妇人急了,咳嗽了几声。
“知道了,你快进舱里,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烦人的老妇。”老翁皱着眉道。
老妇人这才带着笑容回舱。
她离去以后,老翁看了眼隔壁船上的贵人,嘟囔了一句:“万一人家不想收呢…”
话虽如此,老翁还是搓了搓手,让自己精神一些,鱼竿往更远处抛了抛,继续垂钓。
一共就钓了一条鱼,鱼汤自是不够的。
周绪见夫人喜欢喝,就让她都喝了,自己又跑去船头钓鱼了。
老妪听到隔壁贵人喜欢喝,耐不住跑出来看着老伴钓鱼,心里暗自欢喜,若是再能钓一条卖与隔壁的贵人就好了,又因身体原因被老翁赶到了船舱里。
萧洛兰吃完饭后就坐在周宗主身边看风景,等了一会,发现周宗主今天可能运气不好,一直没有钓到。
“夫人进去烤个橘子给我吃。”周绪笑道。
萧洛兰进了屋里,雷虎吃完饭以后,就到宗主那想询问一下,是不是一下午就停在折柳渡口,等到了近前,雷虎面色古怪起来。
原因无它。
宗主正慢悠悠的收好鱼竿,那鱼钩处分明是直的,宗主的鱼饵可是上好的鱼饵,饵料已经被鱼吃没了,直钩怎么可能钓上鱼。
“看夫人打算,她想呆这就呆这,想回就回去。”周绪道,顺便又重新抛竿下水,好似真在钓鱼。
雷虎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山景,不懂主母为什么不走,这地方又不好玩又不好看,同样他也不懂宗主,假钓鱼做甚。
雷虎想了一会又回到了船尾。
听到了宗主对着主母睁眼说瞎话。
“看来我今天的运气真不好。”
“估计只能钓一条鱼了。”
雷虎听不得宗主的虚假,当谁不知道宗主对打猎垂钓这事精通啊…雷虎想到这,忽的想起一人,他偷偷看了眼主母,主母好像就不知道啊。
雷虎似乎明白了什么。
萧洛兰忙安慰道:“没事,钓不到就算了。”她剥橘子给周宗主吃,周绪挨着夫人坐在一起,萧洛兰看了眼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小船,心里为他们高兴。
周宗主这边没有收获,隔壁却是好运连连。
老翁钓到了两条柳根鱼,老妇人喜上眉梢,抱着鱼篓反而站在了原地,犹豫起来,隔壁的贵人没有钓到鱼会不会迁怒于他们。
“老婆婆,你鱼篓里的可是柳根鱼?”周绪率先笑问道。
老妇人连忙点头:“是的,贵人要吗?鱼篓里一共两条,刚钓到,新鲜着呢。”
“自是要的,我家娘子喜欢喝这鱼汤,可惜我就钓了一条。”周绪道:“多少银钱?”
“贵人给二两银子就好。”老妇人回道。
雷虎让小船靠近他们,随后剪了二两银子给他们。
老妇人得了二两银子,对着贵人十分感谢,周绪又问了问她附近有没有好玩的,老妇人尽心回答以后,就和老伴一起离开了。
周绪换了身衣服,重新进入小船舱内。
“夫人,晚上还喝鱼汤吗?”
萧洛兰道:“明日喝吧,这两条鱼先养着。”
“也好,那夫人等会想去哪里玩?”周绪笑看着夫人,他在夫人吃完午饭后迟迟不肯离去就猜到夫人心思了,无非就是想看看老翁还能不能钓到鱼,若能钓到就买下来,反正也是自家吃的。
“听老婆婆说,折柳镇晚上会有个年会,要不我们去看看?”萧洛兰心思浮动。
“既然夫人这样说,当然可以了。”周绪笑道。
等夫人闲下来做东西时,周绪走出小船外让雷虎摇桨到渡口木桩处停船,准备晚上去折柳镇。
雷虎听从指令照做,还是没忍住问道:“宗主,您是不是担心自己用弯钩钓鱼,旁边小船上的老翁就钓不到鱼了。”
周绪沉默了一会。
“宗主,您为啥不说话?”雷虎问道。
周绪深呼吸一口气,重重拍了拍雷虎的肩膀:“闭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说话。”
雷虎委屈闭上嘴巴,随后摇桨,发现主母就站在他身后,雷虎顿时打了一个激灵,那他刚刚的话岂不是被主母都听到了。
萧洛兰回到屋内,周绪紧跟着夫人。
“雷虎那厮嘴巴太坏事了。”周绪撩袍坐在夫人身边。
萧洛兰望着他,心里有些羞耻,她也不知这股羞耻从何而来,与做了遮掩事的周宗主相比,她好像更加坐立不安,她是想帮助一下那对老夫妇,但经过周行的事,她好像有了一种心理阴影,她潜意识里害怕给别人添更大的麻烦。
周宗主大费周章的,拐弯抹角的做了这事,让萧洛兰心里的泡泡一下子被灭掉了。
她感到自己和半年前的自己好像并没有多大差别,她当然可以买鱼,但是也要老翁钓到鱼。
萧洛兰想了很多。
最后,她发现不管是说对不起还是谢谢都显得很生分,正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手背忽的一热,周宗主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温暖瞬间传了过来。
萧洛兰抬眸看向周宗主。
周绪定定望着夫人,笑道:“我就是希望夫人能开心些。”
萧洛兰抿唇,其实她也没不开心,她…就是好像受到了一点感动…
距离晚上还早,萧洛兰在摇摇晃晃的小船里睡了一会。
周绪走出船外,雷虎见到宗主用手捂住嘴巴,表示自己不再说话,却没想到宗主又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这次力道不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做的不错。”
周绪笑道,做了好事不让夫人知道,岂不是锦衣夜行?那他还做好事干嘛?
而好事又不能大喇喇的放在明面上,太过直白反而落了俗套,要隐而不露的,但是必须要有人从侧面告诉夫人。
所以有时候,头脑简单的人还是好用的。
第132章
从折柳渡出发到折柳镇上, 走路需要小半个时辰。
这个时间是萧洛兰从老妇人那里知道的,所以萧洛兰准备太阳偏斜西山的时候就出发,她和周宗主, 雷虎这次坐船而来,并没有骑马, 只能走路去了。
折柳镇因为靠近西渚县城, 也就成了附近村民们赶集的地方。
而且折柳镇不像西渚县城那样规矩多, 时间一到就会关闭城门, 镇上到了晚上还会有行人, 尤其是今晚,镇上前两天来了一个戏班子,昨天就在搭台子了,说要在镇上唱戏, 这个消息一出, 附近村里的人全部都高兴了起来, 冬天村民的活动实在是少, 陡然听到有戏可以听,不分男女老少,皆结伴去折柳镇上看戏听曲,所以渡口这边才会显得冷清人少。
老妇人临走时还告诉萧洛兰他们要去需早一点,晚了就没有靠里的位置了,又道了镇上哪家馄饨好吃, 都是一些细碎的消息, 萧洛兰却听得心动了。
等时间一到, 萧洛兰戴好帷帽遮风挡寒, 穿好衣服, 又披了一件暗青面花色狐狸毛里的鹤氅,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走出小船。
船头摇晃。
周绪提前上了渡口,伸手将夫人拉上来。
萧洛兰站在小渡渡口,顺着前方小路往前走,冬季冻杀万物,路边自是没有什么景色,雷虎在前面走的虎虎生威,偶尔还观察四周,充分发挥了一个扈从职责。
周绪走的不急不慢,与夫人并肩而行,自然的牵着夫人的手。
萧洛兰走了一会,就看到了远处的人家,炊烟袅袅升到灰色的天空中,不平整的土道上,三人遇到了一个赶着驴车的汉子。
几块长条木板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形成了一个简单的车架,车架上坐着一个年轻妇人以及两个娃娃,旁边还放了一个篮子,篮子用红布盖着,瞧不清里面是什么,汉子在前面赶着驴车,时不时的吆喝几声,虚空甩一下鞭子,更多时间他是在走路,牵着驴子走,担心累着家里的牲畜。
两个孩子第一个发现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人,随后是年轻妇人。
年轻妇人一瞅眼,天色灰白的乡间小道上,从渡口方向来的三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健硕,披着上好的玄色大氅,面容不怒自威,而他身侧的妇人戴着一顶帷帽,虽看不清相貌,身上衣服也低调,但是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婉气质,两人身边有一个明显是护卫的人。
年轻妇人连忙让赶车的汉子朝边上移移。
汉子回头看了一眼,赶着驴车朝旁边走了走,两个娃娃坐在干草垛上,身上衣服面料虽旧却洗的十分干净,趴在娘亲的腿边嬉闹,叽叽喳喳的问阿娘什么时候到阿奶家,又说到了镇上还要吃饴糖,还要买木剑玩大将军的游戏…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前方小道上。
萧洛兰在一旁听着,忽的感觉自己的手心被捏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周宗主。
“夫人累不累?”周绪问道。
萧洛兰摇了摇头:“不累。”她实际还没走多长时间。
“若是累了,我背夫人走。”周绪低头笑道。
萧洛兰点头道:“我知道了。”
而后又走了一段路,萧洛兰坐在路边草亭里歇了一会,她瞧了眼天色,天还没黑,这条小道上就没多少人走了,想必要看戏的早早就出门去了,他们走到现在就遇到了赶驴车的那一家人。
就这样走走停停,萧洛兰发现前面有驴车的影子,人也多了起来,他们这一行人跟在那家人身后进了折柳镇。
折柳的市集还没有阆歌一个坊大,周遭建筑也没有雕梁画栋,朱檐彩绘,就是一条普通的街,摆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卖五谷杂货的,卖胭脂水粉,木簪头油的,卖山里野货的,卖小食的,不大的地盘因人多显得异常热闹,还有耍杂技的,卖灯笼的,灯笼挂在一起颜色喜庆,
萧洛兰逛的目不转睛,耳边人声喧闹,远处还能看见高高的大红台子,穿着戏服的戏班登上高台,女音戏腔尾音悠扬韵雅,瞧着已经围了不少人。
周绪站在夫人身侧,看她买了一些山核桃和栗子,红枣,都是可以放在小火炉上慢慢烤着吃的山货。
“夫人买给我吃的?”周绪笑着将东西接过来。
萧洛兰逛了一圈,总觉得不买点什么白来一趟了,她点了点头,又道:“我再买个灯笼留着回去的时候用。”
周绪看了眼四周,牵着夫人的手道:“我让雷虎在靠近戏台的茶楼里订了二楼位置,等会我们去那边听戏去。”
萧洛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雷虎不见了,顿觉羞赧,逛的太认真了,周宗主又在身边,这一个大活人她居然给忘记了。
在灯笼摊子上买了一个照明灯笼后,萧洛兰望着造型各异的小灯笼们,想给女儿和慎之他们各买一个,可又想到府里什么都有,这里的灯笼要说多精巧别致也谈不上,就是在此情此景的时候,分外心动,多层细篾做成了灯笼骨架,外面糊了一层微薄透的宣纸,里面的烛火微微晃动,在冬季的人流中发着温暖的光,和周围的欢声笑语融在了一起。
萧洛兰拿起一个莲花造型的小灯笼,淡粉的颜色,应该是女儿喜欢的,随后又选了一个画着青竹的六角灯笼。
“给晴雪和慎之的?”周绪也在一旁观看。
“你觉得他们会喜欢吗?”萧洛兰有些不确定。
周绪拿起两个认真看了看:“慎之那个选山水的,女儿这个莲花灯笼,我看非常不错,就选这个了。”
萧洛兰把画青竹的六角灯笼换成了带山水画的,心里定了大半,付完了钱。
“放心,两个孩子都喜欢的。”周绪拿着灯笼和夫人说话:“前面就是老妇人说的馄饨摊了,我们去吃吃?”
萧洛兰心里高兴,笑道:“好啊。”
馄饨摊子已经满了一半,摊主是个妇人,在外忙碌着,见到两个衣着不凡的贵人坐到了她的摊位上,明显有些错愕,原本爽利泼辣的性子到了近前下意识的软了态度,问他们吃什么。
在里头忙活的汉子听见自家婆娘罕见的低音软语,立刻擦手挥开厚布帘走了出来,左腿走路一跛一跛的,等见是两位贵客,发现没有什么冲突,脸色缓了缓。
妇人见自家男子木木的站在那,挡在他身前笑道:“我记下了,清汤馄饨带些虾米和醋,一小碗,两大碗,是不是?”
“是的。”萧洛兰坐在板凳上,对老板娘也笑道:“如若不够我再叫。”
“两位先坐,马上就来。”妇人带着汉子离开,疑惑问道:“你怎么从屋里出来了?”
“我听你说话语气不对,想着是不是以前那些混混又来了,便出来看看。”男人低声关心道。
“尽胡咧咧,你也不看看你的好兄弟带着他的同袍来我这摊位多少回了,那些混混早就被吓跑了。”妇人露出一个笑容,利索的下馄饨:“听说你的好兄弟打仗回来还升官了,哎呀,以后他来我这可得少收他一些饭钱,他是官老爷了。”
男人脸一板:“这可不行,那小子吃的可多了,每次三碗打底,你再少收他可不高兴了,我那兄弟为人最是重义气了。”说完,他想到以前的事,有些唏嘘道:“当年看他饿看他小,就带了他一路给了他几块饼,就这点恩情,大力就记到了现在。”
男人话里有些愧疚,好兄弟对他帮助实在太多了,而他又不能回报什么。
萧洛兰听到熟悉的人名,撩开帷幔看了看在煮馄饨的夫妻俩,能吃的,名字有大力,她想到了军中的胡大力,就在她想是不是他的时候,街口就走来了一个壮汉。
正是胡大力。
胡大力大步走到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来,大声嚷嚷道:“嫂子,快给我上两碗肉馄饨,饿死我了。”又瞅见兄长难得出来,顿时站起来走到了他那里,眉一皱,眼一瞪:“大哥你怎么出来了,可是最近有人闹事?”
男人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得空了出来看看。”
“那就好。”胡大力一掌拍在男人肩膀上:“今儿我得空,收摊以后我们哥俩好好喝上一回。”
萧洛兰看见熟悉的人,将帷帽放下来,不想打扰他们,她扭头一看,发现周宗主也在望着他们。
妇人把馄饨送给客人。
萧洛兰接过来:“谢谢。”周绪将碗里的虾米舀给夫人,夫人爱吃虾,他可是知道的。
妇人愣了一下,而后手脚不自在的离开了。
萧洛兰吃了一口,清淡的汤色点缀着葱花和鲜香的干虾米,薄薄的馄饨皮包裹着肉馅,果然十分好吃。
周绪也吃起来,决定以后让府里厨子多做些外面的小食。
胡大力呼哧呼哧的吃着馄饨,眼睛却下意识的观察四周,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等看见摊位后面一个小桌上的两人时,特别是披着大氅的中年男人对他微微一笑,刚入口的一勺馄饨鲜汤顿时噗了出来,而后就是止不住的呛咳之声。
他豁然站了起来,眼睛瞪的老大,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话都说不利索了,脑子里有点懵,在小摊子上吃饭遇到节度使大人和他的夫人要怎么办?
胡大力同手同脚的走过去。
萧洛兰对周宗主轻嗔了一句:“你没事吓唬人干什么。”萧洛兰发现周宗主有时候真的很恶趣味,明明他们转个身就能相安无事。
周绪摸了摸鼻子。
胡大力的动静惊了摊主夫妇,男人见好兄弟表情不对,跛脚急步走到他身边:“大力,你怎么了…”
“我…”胡大力看向好兄弟,又看向近在咫尺的节度使大人和夫人,脑子一根筋还没转过来:“属下…”
周绪笑道:“胡伍长,一起过来吃饭啊。”
胡大力一张脸又苦又笑,想坐又不敢,他的好兄弟看向那对贵人。
萧洛兰轻柔笑道:“郎君与胡伍长是同袍,无意中遇到的,想请他吃个饭。”
男人看向好兄弟,胡大力激动的厉害,脸色通红,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鼻音重重:“是同袍!”
男人这才放心的回去小摊前,又弄了些小菜准备送过去。
“主,主母,您也在这啊。”胡大力局促的坐在板凳上,声音很小。
萧洛兰点头:“我们近日无事便出来玩玩。”
周绪如闲聊家常般笑道:“胡伍长家住在折柳镇?”
胡大力连忙道:“就住在前面不远处,镇里来了唱戏的,吵的我耳朵疼,就出来到我这好兄弟摊子上吃饭。”末了又扭捏道:“节度使大人无需喊我伍长,我…我官职太小了。”
胡伍长听着怪臊人的,在好兄弟那他还能吹嘘吹嘘自己的小小官职,到节度使大人这里,他再听到自己的官职,有些耻于见人。
“官职再小也是自己拼来的。”周绪正色道:“万勿妄自菲薄。”
胡大力听到节度使大人的勉励,脸色更加红了,整个人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充满了干劲:“是!”
萧洛兰见周宗主三言两语的,就让胡大力精神振奋的好似要冲锋陷阵一样,默默吃了一个馄饨。
吃完饭以后,周绪带着买的东西和夫人一起闲逛。
茶楼二楼之上。
周绪让雷虎把买的东西两个灯笼和一些小东西都送去渡口小船那等着他们就好,雷虎应声而去。
萧洛兰从二楼窗户上往下看去,戏台被围个水泄不通,台下到处都是人,经常有喝彩声传来,一袭红色水袖长衫的青衣正吊嗓清唱,花旦随音附和,戏音更加婉转。
“本来想叫几个戏班到庄里听听的,如今看却好像不需要了。”周绪随便听了几句,也听不出什么好坏来。
萧洛兰笑看着周宗主:“本就不需要,我们在这听两句就好了。”
她坐下来,吃了一卷枣泥糕。
周绪望着夫人细细吃着糕点,觉得折柳此行甚合他意,若是叫戏班乐师到梅园里,倒失去了一份乐趣。
萧洛兰听完戏曲之后,天已经黑了。
台下众人也散的差不多了,有离得远的,更是早早就结伴走了。
周绪带着夫人又逛了一圈,买了一个梅花木簪,临走时发现胡伍长帮着他的好兄弟收摊,胡大力看到节度使大人和主母,见他们周围没有随从跟着,便要护送一下。
周绪让他送了一段路便让他回去了,算是接收了他的好意。
两人只有一盏照明灯笼,月明星稀,小路弯弯,寒风比下午时大了些。
去渡口的路上已经没了人。
周绪提着灯笼,停下脚步。
萧洛兰疑惑望着他,就见周宗主忽的在她面前蹲下。
周绪扭头道:“夫人上来,我背你。”
萧洛兰犹豫了一会,而后轻轻的伏趴在他的背上,周绪站起身,萧洛兰提着那盏灯,为周宗主照亮。
周绪背着夫人,步伐稳健,甚至还有心情和夫人说话:“夫人累了吧。”
萧洛兰趴在周宗主的肩头处,嗯了一声,其实从下午来的时候就有些累了,但是雷虎在,还是白天,让雷虎看见周宗主背她,萧洛兰觉得有些不合适。
现在天黑了,路上又没人,雷虎在渡口那,萧洛兰就没有了心理负担,等周宗主背了一会,萧洛兰对他说道:“周郎,我下来走走吧。”距离渡口还需要一段时间,一直背着,萧洛兰担心会累着人。
周绪轻松把夫人往上掂了掂,吓得萧洛兰环住了周宗主的脖颈。
“夫人甚轻,背着不累。”周绪侧头笑道。
萧洛兰抿了抿唇,将自己彻底放松在周宗主的背上,她闭上眼睛,闻到了周宗主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疲惫涌来,她睡着了。
昏黄的灯笼被妇人雪白的手提着,里面烛光微弱,却是小路上唯一的光。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周绪走的很平稳,走了没一会听到了背上之人轻缓的呼吸声,他不由笑了出来,灯笼摇摇欲坠在夫人的手指间,周绪将灯笼拿了过来,右手托着夫人,如常走着。
折柳村。
一个汉子将自家的驴车安置好,年轻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提着糕点准备回家,却见小路口忽然有了灯亮,亮光渐行渐远。
妇人看了一会,发现是下午遇到的两个贵人。
威严的中年男人此刻一脸温柔,他背着女人,手提着灯走进了黑暗里。
细雪飘扬,雪落在他们身上。
好似恩爱白头。
第133章
雪霁初晴, 天色如青。
轩窗漏光扫蛾眉,小毫轻置点朱唇。
萧洛兰坐在绣凳上,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轩窗外的一根梅枝, 这梅枝的位置刚刚好,就在窗前, 梅影稀疏浅映在她的妆台上, 梅花开的正盛, 隔着窗户似乎都能闻到它的香气, 前几天下了雪, 薄雪下的梅瓣晶莹剔透,惹人喜爱。
她不由想起昨天与周宗主喝茶的时候,洗了一些梅花,粉白的梅花漂浮在浅绿清澈的茶里, 分外好看, 就像春天枝头的桃花。
周绪也坐在凳上, 正在给夫人描眉, 袖口被卷了起来,骨节粗大的手指捏着石黛,外面一缕阳光刚好照在夫人的眉毛上,弯弯斜斜的,于是他就起了想法,今日不为夫人画远山眉了, 突发奇想就画了一个鸳鸯眉, 画完之后, 自己反而不满意了。
萧洛兰看向铜镜, 愣了一下, 自己左边的眉毛, 眉头微上斜,眉尾向下,形成了忧郁轻愁的淡撇八字状,她有点新奇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周郎,你今日怎么画这个了?”
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看向周宗主,眼眸微弯:“还挺有趣的。”
周绪看了一会,却是摇摇头:“这个鸳鸯眉不好,我为夫人重新画一个。”
“都已经画完一半了,况且时日也不早了,不如就这个吧。”萧洛兰笑道,最近都是周宗主帮她画眉,她都好几天没有亲自动手描眉了,再说偶尔换一个新眉型也挺好的,她觉得很新鲜。
“这鸳鸯眉让夫人看起来哀愁的很。”周绪说出自己的心中想法,浓眉微皱:“我见不得夫人这样。”
萧洛兰仔细看了看这眉毛,其实她觉得还好啊。
“我为夫人画柳叶眉吧,比鸳鸯眉好。”周绪道。
“你若不嫌麻烦的话,就画吧。”萧洛兰见周宗主在这种小事上坚持,无奈说道。
周绪笑着又给夫人画了一次柳叶眉。
弯弯的柳眉细长,黛眉轻袅,星眸潋滟着温柔,樱唇饱满,似含露之花,云鬓鸦羽点缀着金钗玉蝉,一颦一笑,都带着成熟美艳的万般风情。
“夫人真好看。”
萧洛兰脸色微红,今天周宗主不知怎么了,将她打扮了遍,她现在感觉发髻比以前重了些,她想了想问道:“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现在她的妆扮好隆重,穿着耀美华服,外罩一层香云浅金纱衣,脖颈下还有一个宝石璎珞,披着白狐裘衣。
周绪仔细看着宛若人间富贵花的夫人,心里舒坦了。
“没有事,就是想看看夫人另一种样子。”周绪笑道,夫人喜欢素净,可周绪有时候感觉那些珠宝华服不用一下就亏了,况且他说想给夫人最好的,不是说说而已。
他要他的夫人一直高高在上。
萧洛兰听了,抬眸看向一脸惊艳痴迷的周宗主,过了一会,轻轻的奥了一声。
玉白的耳朵也随之微红。
珍珠耳坠晃悠着她的羞意。
周绪喜欢的紧,将夫人抱起来转了一圈,狠狠的亲香了一口,随后放声恣意大笑。
时光慢悠悠的流淌过中午。
梅园书房。
萧洛兰发现了一本萧公所作的诗集,上面还署名了他的几个门生,最有名的是清河四杰,在清河淮河金陵那一带很有影响力,萧洛兰看的很认真,一只手翻页,一只手被周宗主抓在手里,正巧看完了一页,她便把书桌上的错金乌鞭的鞭柄拿过来压在书页中间。
心里算了算他们离开的时日,发觉已经过了不少天了,便低头问道:“周郎,我们出来玩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周绪枕在夫人腿上,玩着夫人的手,没一个正经样,闭目养神:“不急,如果阆歌有事,慎之会派人通知我们的,我们再多玩两天。”
“夫人喜欢蹴鞠吗?我和雷虎他们踢几场蹴鞠比赛给夫人看。”
“还好。”萧洛兰其实不明白一只球有什么好抢的,但她看周宗主挺喜欢的。
周绪睁开眼睛:“真的喜欢?”
“不讨厌吧。”萧洛兰选了一个折中的词。
周绪笑道:“那我玩一场就回去。”他亲了亲夫人的手,又道:“此间乐不思蜀了。”
萧洛兰抿唇而笑。
周绪望着望着,忍不住抱住了夫人翻滚在书房的地毯上,他头埋在夫人脖颈间,哑声道:“好夫人,别再勾/引我了。”
萧洛兰一张脸通红,觉得周宗主冤枉人,辩解道:“我没有。”
周绪将右手手掌垫在夫人颈处,护住她的后脑,只听金钗流苏相撞出金玉碎响,层层叠叠的华服在夫人身上绽放。
周绪靠近夫人,叹息道:“是我心动,而非幡动。”
萧洛兰被吻的呼吸不畅,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周宗主这话是萧公诗集上讲的一个小故事。
大楚佛教盛行,有一高僧曾听两小沙弥争论风吹幡动时,是风动,还是幡动。
高僧言:是心动。
无关风幡。
萧洛兰高仰着头,脸色潮红,周绪亲着夫人,让夫人感受到他的爱意,炙热滚烫,不死不休,仿佛要把夫人一起拉入爱与欲的深渊焚烧殆尽。
热烈又疯狂。
黄昏时分,春意复散去。
萧洛兰坐在周宗主的腿上,仅披了一件白狐裘衣,她将衣领处拢了拢,遮住大半春光,墨发如瀑,成熟的眉眼中透着一丝慵懒怠倦,露出的雪白手臂上绯红点点。
周绪支头,望着怀中夫人的侧脸,时不时的为她翻动书页,错金乌鞭被他扔到了一边,另一只手揽着夫人的腰肢,入手温香暖玉。
“你别闹了。”萧洛兰轻嗔道。
周绪凑上前,亲了一下夫人:“明日还喝鱼汤吧。”又低声笑道:“夫人丰满些更好看。”
萧洛兰拍掉周宗主不老实的手,浅浅的打了一个哈欠。
第二日,周绪的打算未能如愿。
萧洛兰望着前来送信的一个青年,是慎之的人,赤焰骑的副将,冉永田。
“末将冉永田拜见将军大人,将军夫人。”冉永田单膝跪地,低头呈上一封书信,道:“两天前深夜,宝亲王携王妃世子带五百侍卫欲趁风雪之夜离开阆歌,已被麒麟卫拦下,少主带人请宝亲王回去了。”
周绪坐在首位,雷虎将信封呈到宗主面前,周绪打开,扫了两眼,信上所说和冉永田说的大差不离,不过最后儿子提了几句。
宝亲王深夜出游受了风寒,貌似要命不久矣。
现在宝嗣王,嗣王妃以及两位郡王上门要求让他们带着病体沉疴的宝亲王离开阆歌去长安治病,又道宝亲王年事已高,圣上早已念他许久,曾道亲情天伦乃是人之常情,许他们落叶归根。
萧洛兰接过周宗主的信看了看,明白了宝亲王那边的意思,总而言之,他们一定要离开。
可,周宗主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回燚大型弓/弩的事还和宝亲王有关呢。
萧洛兰看向周宗主,发现他表情平静,莫名瘆人。
“宝亲王病了?”
冉永田回禀道:“是,听说是受了风寒,正在卧床修养。”
周绪淡淡道:“这样啊,你回去让慎之带一副棺材去看看他。”
萧洛兰眨了一下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冉永田猛地抬头看向节度使大人,雷虎眼睛瞪的老大。
“我保证,药到病除。”周绪冷笑道。
第134章
阆歌周宅。
萧晴雪穿着绯红长棉袍, 细革带腰处挂着一个装饰用的小长剑,脚踏鹿皮小靴,高高的马尾被白玉冠束了起来, 一张小脸莹/白/精致,此刻她正手摸着下巴, 和兄长一起望着院子里的上好棺材。
她走到棺材面前, 想看看。
周慎之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 阻止她:“大过年的摸棺材不吉利。”
父亲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周慎之一开始都惊了, 随后让人打造棺材又花了两天,这一来一回三四天过去了,想必父亲与母亲已经在回程路上。
“可你等会还要送棺材给宝亲王府那里,岂不是更不好。”萧晴雪眼眸狡黠灵动, 心里有了想法。
“我已经让书砚准备了干艾草, 等回来就泡泡除去晦气。”周慎之淡定道。
“阿兄。”萧晴雪靠近兄长:“我可以跟你去看看吗?”
周慎之揉了揉额头, 他就知道妹妹不会这么老实的, 便道:“你不去崔郎君那学画了?”
萧晴雪摇头:“崔郎君他身体不好要静养,我哪里能经常打扰他,等过几天再去也不迟。”
周慎之想了想觉得也是,崔郎君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还未娶亲的成年男子,他阿妹年纪比崔郎君小不少,且是未婚, 的确, 经常去就不合适了。
“那也可以找薛四或者是戚家小娘子玩。”周慎之说道, 薛四是崔郎君的好友, 擅长做一些小玩意, 近几天, 阿妹和他走的非常近,还邀请他去了逍遥子的道观去玩。
周慎之有时猜测阿妹是不是想把薛四也收为门客,薛四本事还是不错的,精通机关术,且心思别有奇巧,经常做些小玩意哄阿妹开心。
“已经和他们玩几天了,不玩了。”萧晴雪拉着继兄的手臂,十分亲昵:“大哥,我就去看一眼,绝对不惹事。”
周慎之说道:“那叫十六过来陪你玩?”
萧晴雪头摇的更厉害了:“十六他被二叔婶关在家里念书呢,我还是不打扰他了。”
“好吧,到时你要听话。”周慎之最后轻轻的拍了一下妹妹的头,他始终没有提拓跋阿木,似乎忘记了这个人。
出门以后。
萧晴雪骑在马上,身边就是她的继兄。
周慎之让人把棺材盖了一层黑布,带着陆思远以及冉永田和青山先生一起出发,身后跟着麒麟卫军卫官秦风以及一众麒麟卫。
周宣得到消息,在半路和他们汇合。
宝亲王深夜离城游玩一事,暂时只有少数人知道,周宣就是其中之一,他望着黑布棺材,抽了抽嘴角。
以后谁再说他家小十六混不吝,真想让他们看看他的兄长,幽州节度使。
这才是真正的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宝亲王是谁?先帝的大哥,当今圣上的大伯,食邑一万三千户,身份尊贵无比,虽说皇室没落了,但这么一个辈分超高的皇室宗亲若真万一有什么好歹…周宣仔细想了一圈,又后看了一眼全副武装的麒麟卫,和那嚣张至极的棺材。
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奇怪的平淡感,好像本该就像如此这样。
是亲王又如何,到了阆歌,是龙就得卧着,是蛇就得盘着,况且,宝亲王还牵扯到了回燚弓/弩一事,想想也知道兄长不会放过他们的,想必那宝亲王心里也知道。
所以才会趁着兄长和嫂子不在阆歌,偷偷溜走,就只带了嫡长子和王妃,把府里的其余儿子,孙子,一干侧妃侍妾全部扔下了。
周宣嘴角泛出冷意。
很快他们一行人就来到了宝亲王的府邸,赵青山摇着折扇望着金光闪闪的宝亲王府邸,汉白玉做成的门前狮子威风凛凛,金璧台阶,气派巍峨。
先帝对宝亲王不薄,当年派了三千工匠提前为他建造亲王府邸,赴任时又带了舞姬乐师,宫婢奴仆御医太监,光是伺候的人就不计其数,另有两千甲士,一万户的食邑,后因主公大破突厥,先帝龙心大悦,又赐了宝亲王三千户。
而宝亲王除了自身的亲王之位还兼任阆歌大都督,有自己的官邸大都督府,他曾经也有自己的班底。
先帝为了能让宝亲王可以和主公分庭抗礼,给了他不少超格的待遇,不过没用,幽州这地对长安来的人敌意甚重,没人听他的,宝亲王来到阆歌没几年,他大都督府里的班底就死的死,散的散,官邸官职人员多为摆设,被主公彻底架空,实际内务还是在节度使大人派系手中。
今年宝亲王的日子尤其难过,自从拓跋阿骨查到了回燚弓/弩一事,主公对宝亲王府的监视越发森严,可以说,在主公的掌控之下,这位尊贵的宝亲王一家几乎在坐牢。
只不过这个牢房很大,很漂亮,在阆歌,有无数双眼睛暗中盯着他们,宝亲王的嫡长子早就请封了嗣王,为宝嗣王,其余儿子各封了郡王,郡王的儿子则封为了郡公,除却嫁人的女眷外,宝亲王这一大家子现在就相当于我为鱼肉的那块鱼肉。
他们没有任何的反击之力。
至于赵青山为何这么清楚,自然是因为他现在就是大都督府衙的长史,为大都督府的一把手,先前主公因为宝亲王识相把大都督府的权利交出来,对宝亲王松泛了一些。
如今来看,说不得当初宝亲王心里有鬼就想着给主公卖个好,虽然他卖不卖好都改变不了他的处境。
有时候赵青山觉得当今圣上对这位大伯还真是够狠的,他从不正式宣诏让宝亲王回来,让他就和其他皇室宗亲一样在长安遥领虚职,而是把他就按在了这里,并且从表面上来看,圣上对他还十分优厚。
除却宝亲王的大儿子,他连宝亲王其他的儿子都封了郡王,女儿封了郡主,孙子也早封了郡公,国公,这是非常罕见的,宝亲王这一家说出去的名头一个个唬人的很。
可实际呢,他们在阆歌什么也享受不到。
周慎之下马的时候,望着紧闭的宝亲王府的鎏金大门,上面的宝亲王府四个大字在日光下亮的刺眼。
前几日,嗣王和嗣王妃带领着一干郡王们上门隐含悲伤的请他让他们带着宝亲王去长安看病。
如今,他倒要看看这宝亲王究竟病了没有。
萧晴雪跟在继兄身边,眼看着这门外面一个侍卫也没有,这是躲起来了吗?
陆思远上前扣响金色的铜环。
大门几乎是瞬间就被打开了。
宝嗣王带着一众人等站在门内,身边侍卫环绕,等看见周慎之后面被黑布蒙起来的大棺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大冬天的,额头冷汗密布。
“敢问少将军来此何事?”宝嗣王是个头发略白的中年男人,他略挺了挺腰,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些虚。
“父亲得知宝亲王重病一事,便派我携礼探望。”周慎之道。
宝亲王府众人望着明显是棺材板一样的东西,一时间又惊又怒又惧站在原地。
“思远,把父亲的礼物送进去。”周慎之道。
“你们,你不能进!”宝嗣王率先大声道,而后让府里的侍卫阻拦,一边道:“父王病重,不宜见人,少将军还是带着礼物请回吧。”
陆思远带着麒麟卫犹如饿虎扑羊,尤其是麒麟卫这帮人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像拨小鸡一样把王府里的侍卫推搡开,随后合力将棺材放在了庭院空地上,发出震响。
躲在后面的王府女眷惊慌成一团,隐有哭泣之声传来。
萧晴雪偷偷看了一眼阿兄。
这,这和她预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啊,她还以为出来的人会很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那种,结果,宝亲王府众人比她想的还要外虚中干,反倒是他们这一方像是大反派一样。
“来人!管家!把它丢出来!”宝嗣王怒吼道。
周慎之看向他,表情一直很平静:“嗣王殿下,这是我的父亲送给宝亲王的病礼,还请不要浪费我父亲的一番心意。”
宝嗣王一张脸涨的犹如猪肝一般,手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惊怒交加之下,眼睛一翻,竟是晕过去了。
王府众人连忙抬着他往后院去,闹成一团。
周慎之看了一会,对阿妹说道:“好了,礼也送了,你也看过了,我们该回去了。”
萧晴雪噢了一声,十分听话的和继兄回去了。
他们走后不久。
宝亲王府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披着锦衣走了出来,望着院中的棺材,气的胡须乱颤,血气上涌,怒不可及,跳脚道:“还不把它给我劈了!留着它咒我死吗?!”
一直昏睡的宝嗣王带着一家人等抱住宝亲王的腿,哆嗦道:“父王,万一周蛮子哪天心血来潮来看它怎么办?”他再气也只敢丢出去,而不敢把它弄坏了。
宝王妃被奴婢搀扶坐在紫檀木椅上,一口气被气的直喘不过气,猛地摔掉桌上的茶具,哭道:“这一天天的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嫁给你们家,不若今晚我挑一根白绫自缢算了,也好过被当作犯人看管着。”
众人又围着宝王妃安慰起来,吵的宝亲王耳朵嗡嗡疼,他猛地站起来,俄而又重重倒在了棺材旁,黑色的棺材上面漆味很重,闻着刺鼻,一看就是新做的。
宝亲王跌坐在棺材旁,想起自己以前做的事,一向注重养生长寿的他仿佛瞬间垂垂老矣,他想起了很多,想到了他佛口蛇心的先帝弟弟,想到了吃人笑面虎一般的当今圣上亲侄子。
老人望着天空,三寸之大,困了他十几年。
“他是在报复我们…”宝亲王喃喃道,心若死灰。
回到周宅以后,周慎之先处理了一会公务才回到自己的笔落阁,随后进了自己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大,父亲不喜读书,他却是不能不读的。
练了一会字后,周慎之坐在椅子上,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让门外的书琴进来,吩咐他去城外看看父亲他们的队伍到了哪里,若是近了,他就出门迎接,若是没有父亲他们的踪迹便算了。
书琴离开以后。
谢德庸悠哉悠哉的端着一盘葡萄走了进来。
“棺材你真送去了?”谢德庸把葡萄往好友那边推了推:“喏,俪水山庄的葡萄。”
周慎之点了点头:“送了。”他俯身拿毛笔练习大字,准备写完再吃。
谢德庸笑道:“你也不怕真把宝亲王气死了。”
周慎之头也没抬:“谁能不死?”
前两天,宝嗣王和郡王们说了一大堆当今圣上十分想念宝亲王的话,周慎之是一个字也不信。
谢德庸观察着好友脸上淡漠的神色,稍微敛了笑容。
周慎之慢慢的将笔沾满浓墨,继续低头练字:“那些送去长安的质子们偶尔也会死。”
谢德庸这下是完全不笑了,对好友的冷静竟有悚然之感,圣上为了制衡各路节度使,很早就让各节度使的儿子入长安为官,包括但不限于节度使的母亲,妻儿,侄子,兄弟,将他们扣在长安当作质子,缓和政治冲突。
像河西节度使高元衡的儿子高芝就曾在长安多年,直等到高元衡病逝,高芝才得已返回河西,返回河西以后数次上表接任河西节度使,圣上留态不允,稍微一想就知道圣上想派其心腹接任,沖州节度使也曾送其子入京,大多数节度使都是这样做的。
只有幽州节度使除外。
他没有送。
于是先帝派宝亲王来阆歌了,以孝爱为由,先享阆歌食邑,又封了宝亲王为阆歌大都督以分权,顺便还想带他好友入长安。
第一件事貌似做成了,第二件事还是没有做成,周绪没有把儿子送长安为质子,他去了长安。
那一年。
他这好友五岁。
那一年。
周家换子。
谢德庸猜测,换子一事是节度使大人的后手,那是避无可避之下,最后的保全手段。
节度使大人去了一趟长安之后,就变成了他每隔五年需去一次长安。
听诏而来则没有反心。
而明年又是节度使大人去长安的时间,可以说,没有哪一位节度使比幽州节度使在长安的时间更长。
周慎之吹了吹自己写好的大字,墨迹未干,入木三分。
谢德庸试探问道:“你还生气当年宝亲王要把你送去长安为质?”
周慎之笑了笑:“没有。”
谢德庸见问不出什么,略有惆怅,坐了一会便离开了。
周慎之望着窗外风雪,忽的想起第二年,父亲从长安回来时满背结疤的血痕,伤痕累累。
后来他得知先帝寻了个由头杖责了父亲。
他的父亲当年年逾三十,刚破突厥王庭,而后风尘仆仆赴长安。
就被打了三十军棍。
寒风吹面,周慎之感觉到自己脸颊有凉意。
第135章 (晴雪剧情)
冬日暖阳之下。
崔宅。
“薛四, 我来找你了。”萧晴雪在小童的带领下熟门熟路的走进崔宅后院薛四住的小居,崔宅不大,崔婆婆今日不在家, 与住在宅子里的医师与小药童一道去了药坊,整座宅子只有看家的两位奴仆与崔郎君和他的好友, 薛四。
萧晴雪说完以后在门口等了一下, 没过多久就听到了一声闷响声, 好似重物跌落在地。
吱呀一声。
房门被打开, 一看就是匆忙之间穿好衣服的薛四挠了挠鸡窝似的乱糟糟头发, 黑眼圈重的像熊猫,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打了声招呼:“萧小娘子早上好。”
萧晴雪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已经是正日中午了,约莫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她也是在家里吃过饭来玩的, 却没想到薛四居然才刚起床。
她原本以后自己够赖床的了, 至少在周宅, 她是起的最晚的一个,继兄早早就起床了,拓跋家的兄弟也不妨多让,反正阿娘在府里的时候,他们三人都是早早的过来请安,也就是阿娘和阿爹玩去了, 府里早上才没有他们的身影。
“都已经中午了, 你才起来, 怎么比我还懒, 今天我们还要去道观呢。”萧晴雪道。
薛四踏出门外, 将屋里乱的不成样子的场景也关上, 晒到太阳之后,他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揉揉自己的脸,道:“萧小娘子先去什子那,我洗漱一下马上就来。”
萧晴雪本来不想打扰崔郎君的,主要是他那身体需要静养,听了这话,只得又催了一下薛四,让他快点。
等萧小娘子走后,薛四掬了一捧冷水洗了个脸,顿时冷的他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又把自己勉强收拾了一下,有点人样了才洗漱吃饭。
另一边。
萧晴雪来到崔郎君的住处,一进院子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崔郎君坐在垫了棕色皮毛的竹椅上,正闭着眼睛,膝盖处盖着一件厚实的毯子,身上披着大氅,手里拿着手炉,青年雪白的长发披散下来,病弱风雅。
萧晴雪连走路声都变得静悄悄的,呼吸也随之放缓,这也是她不想太过打扰崔郎君的原因,因为崔郎君的身体是真的不好。
萧晴雪坐在台阶上,拨弄着腰间的剑穗,等着薛四过来。
“晴雪来了?”崔什子忽的转头,笑着看向萧小娘子。
萧晴雪朝他那边坐了坐,手撑着脸颊,略不好意思道:“崔郎君,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崔什子眉眼温润:“是来找薛四的?他一向惰的很,估计要等一会了。”
萧晴雪吐槽道:“是挺懒的,我下午约他去道观玩,结果我去的时候他还没起床。”
崔什子招手笑道:“来,过来这边坐,这里有太阳。”
萧晴雪换了个地,坐在竹椅的右边,太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舒服的闭上眼睛,随口道:“崔郎君,薛四在古阊城立了大功,阿爹怎么没有让他当官啊?”
“就他那惰性,当官第一天就迟到了。”崔什子叹了口气:“薛四生性其实狂傲的很,不喜管束,不适合做官,他让我回绝了主公的好意,连赏赐也没要。”
“原来这样。”萧晴雪朝崔郎君那边坐了坐:“嗯,崔郎君,你觉得我可以招揽到他吗?”
萧晴雪觉得崔郎君和薛四是好友,她这样和崔郎君说,他肯定会告诉薛四的,这样也避免了当面问薛四的尴尬,万一他不同意,那就…算了呗。
崔什子道:“你是想让薛四当门客吗?”
“让他帮忙做些东西,我会和阿爹一样给他房子住,逢年过年还会有慰问品礼金,和阿爹的一样。”萧晴雪说着自己的员工福利,她现在的小金库可有钱了,养一个薛四绰绰有余。
崔什子沉吟了一会,道:“其实薛四早年仰慕公孙家的机关术,可惜无缘得见就被拒了,心灰意冷之下才会到处流浪,要不你牵线搭桥为他引荐一下,至于你说的那些身外之物,他倒是不在意。”
萧晴雪愣了一下,公孙家的人?好像有点耳熟啊,她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她阿爹的鞭子就是公孙家造的,周十六在太炀的时候被打了一鞭足足一个月没有下床,这还是她和周十六玩熟了之后,周十六控诉她的罪证。
不过萧晴雪听完以后可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她到现在都觉得阿爹当时打的好。
谁让他当时嘴欠欺负阿娘和雷格师父的。
这公孙家应该是阿爹的人吧,萧晴雪有些犹豫了,她也不能完全做主啊。
“不过,你找薛四让他做几件事还是可以的,只要他人在阆歌不乱跑。”崔什子咳嗽了一声。
也就是说短期可以,长期不行。
萧晴雪懂了。
薛四吃完饭后就懒洋洋的走到了崔什子那,拢袖弯腰道:“萧小娘子,走吧。”
萧晴雪和崔郎君道了再见,然后带着薛四一起出门。
门外已经准备好了大马,薛四上去以后就跟在萧小娘子身后,在他的身边,还有周宅的一些随从护卫,三十几人簇拥着一个小娘子,向城南而去。
途经一个酒楼时。
萧晴雪忽的听见有人喊她,她抬头一看。
是廉世清。
廉郡守骚包的倚靠在酒楼三层的栏杆处,手上还拿着一个酒壶,他晃了晃酒壶,笑容招眼。
薛四也抬头一看,随即立刻低下了头。
萧晴雪对他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喝,就带着人走了。
廉世清目送着离去的萧小娘子一行人,目露思索,下了楼跟在他们身后。
萧晴雪很快发现了他,等到他骑马跟上来之后,她奇怪道:“廉大人,你为何跟着我?”
廉世清笑道:“想请萧小娘子吃顿饭,萧小娘子都不愿给廉某人这个面子,廉某人只好厚着脸皮跟上来了。”
“我现在有事,暂时没有时间。”萧晴雪说道,随后想起阿娘阿爹和这位廉大人交情似乎不错,阿爹猎物都分了他,便道:“不如晚上我请你吃吧,就在杏花酒楼那。”
廉世清笑容微深:“那我今晚就在杏花酒楼静候萧小娘子了。”
“好。”萧晴雪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和廉郡守这样的大人说话,理应要成熟一点,便学着阿爹稳重的样子颔首道:“我知道了。”
上清观。
薛四打了个哈欠,陪着节度使最受宠爱的女儿制作烟花,顺便和她讲解烟花步骤,制作烟花材料的东西,这座上清观里都有,薛四和上清官里的逍遥子以及道童都认为萧小娘子想亲手做烟花以在过年的时候尽孝。
“烟花颜色有好几种,像把孔雀石研磨成粉末混合进烟花粉里,就可以发出蓝绿光。”薛四说道。
萧晴雪在一旁听得认真。
“以前烟花都是放在竹筒里的,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逍遥子捻着长长的雪须笑呵呵道:“现在都变成放在纸里或是泥里了,爆竹声中一岁除,这年啊,马上就来了。”
薛四做着烟花,觉得有些乏味,但他做的却很认真,讲解的时候也特别认真仔细,就担心万一萧小娘子心血来潮做烟花,一不小心炸到自己手了怎么办?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萧晴雪跟着薛四做了几个烟花之后,趁着天还没黑,就带着人走了。
杏花酒楼,被廉世清包场了。
萧晴雪不由感概廉世清财大气粗。
廉世清亲自到楼下接待萧小娘子,他的笑容热情的刚好,薛四跟在萧小娘子身后,也一同上了宴席。
萧小娘子是个比他还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的人,有时候特立独行的让薛四为之侧目。
“原来是薛四郎君啊。”廉世清听到萧小娘子的介绍,面上笑道。
相比廉世清的热情,薛四反应就有些冷淡,只是嗯了一声。
萧晴雪望着两人,总感觉薛四认识廉世清,再看看两人年纪,都是中年大叔了。
话说她身边出现的人好像都是三四十岁啊,年纪和她相仿的也就兄长和阿木他们以及十六,还有三叔家的十九。
一场宴会下来,萧晴雪只觉得廉郡守挺善谈的,可谓是宾主尽欢,等宴会结束以后,萧晴雪才迷糊的想到廉郡守为啥请她吃饭?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宴会内容,好像也没讲啥。
就仿佛是遇到朋友,就聚了个餐而已。
她牢记着阿娘的叮嘱,连酒都没喝。
不过,廉大人最后却是表示要送几个手巧的偃师给她,萧晴雪拒绝了,她可以肯定自己宴会上没有透露任何东西,廉世清却猜的这么准,这么快…
萧晴雪看向骑马的薛四,问道:“薛四,你认识廉世清?”
薛四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过了一会说道:“很久以前认过几次面。”
萧晴雪好奇了,廉世清是高官,而薛四是个漂无居所的浪人,他们怎么认识的。
似乎看出了萧小娘子的好奇,薛四过了一会道:“萧小娘子知道廉大人贪官的称号是怎么来的吗?”
萧晴雪摇头:“不知道。”
薛四垂下眼睛,整个人好像要睡着了,声音轻飘飘的:“大祥三年,天下大旱,昱州颗粒无收,周边各郡开始开官仓赈济灾民,又令各富户捐粮,我家就是捐粮的一家。”
“因靠近昱州,灾民一拥而上,根本无法供应,明府下令关闭城门。”薛四声音越发轻了:“我爹我娘我哥我嫂还有我两个妹妹是个善心的,他们都很好,我当时在外地念书,写信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再施粥了,恐有大祸。”
他突然问道:“萧小娘子见过灾民吗?”
萧晴雪听到这话,嘴唇嗫嚅,感觉到莫名悲伤。
“应是没见过吧。”薛四道:“饿极了的人就不再是人了,他们是野兽,大批野兽冲击县城,城破了之后,他们冲向府衙发现没有多余的粮食,便打死了明尊,随后就开始搜刮富裕人家。”
“我家施过粥,且施的很勤,被灾民认了出来,于是灾民们冲进了我家,可惜我家也无多少粮食,愤怒的灾民便把我爹他们全部打死了。”
萧晴雪听着都感觉喘不过气来。
“至于县衙为什么会没有粮。”薛四继续道:“那是因为周边郡县的粮大部分都被抽调给了廉大人由他分配,廉大人当时作为昱州郡丞,借昱州郡守之令抽调赈灾粮,把它们都换成了多于几倍的麸糠给那些灾民吃,从中牟利。”
萧晴雪沉默了:“朝廷就不管吗?”
“衮衮诸公,满朝朱紫,户部尚书掌管钱粮,可直到灾情结束,也没见朝廷发下一粒粮。”
“萧小娘子,你说我看见廉大人,应该要一刀捅死他吗?”薛四问道。
萧晴雪被吓了一跳。
薛四低着头,好像睡着了。
第136章 (晴雪剧情)
一早。
周慎之听到孙伯回禀他的阿妹不仅没有出去玩, 宅子里的游玩处也没逛,镜湖,梅院, 柿园,不系舟船舫, 连一直好奇的兽园也没去, 就在她自己的鹿鸣苑里, 早饭都少吃了半碗。
“阿妹是生病了吗?”周慎之放下毛笔。
“冰琴说小娘子昨儿还好好的带人出去玩, 夜里她照往常起夜看了好几遍, 小娘子的被褥都盖的好好的,不像生病的样子。”孙伯坐在少郎君的下方,说道:“小娘子今早起床心情就微郁郁,久未开颜。”
等孙伯退下以后, 周慎之唤来昨天陪阿妹一起出门的周宅护卫长章平。
章平来的很快。
“昨日你跟着阿妹, 她见了什么人, 遇到了什么事都细细禀来。”周慎之喝了口茶, 心思略转,这一两日就是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间了,两人说到就到,他不想这个时间段出什么事情。
章平规矩的说了昨天的事,包括小娘子去了崔宅,以及路遇廉郡守, 小娘子在上清观玩了一会后就带着薛四到了内城的杏花酒楼, 随后又说了薛四与廉郡守之间的故事。
周慎之想起自己心中的猜测, 阿妹估计是爱才心喜, 想要薛四当她的门客。
不过在周慎之看来, 阿妹对待薛四倒无需那样低姿态, 天下奇人多的是,公孙家的偃术就独步一流,何必只认准一个薛四,说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容易被人看穿拿捏。
周慎之微微皱眉,不是很喜欢薛四这人。
他故意在阿妹面前提起昱州之事,是想让阿妹对廉世清产生隔阂,可父亲和母亲先前一道去了廉府赴宴,后面更是还送了一只野狍子给他,这个信号却让廉世清在阆歌迅速炙手可热起来。
相信不久,他回到太炀,太炀郡都尉杨东也不会为难他。
要知道,太炀郡守李伯志在太炀那么多年了,都无法摆脱太炀都尉杨东的钳制,以武克文,如尖刀悬顶,而只要父亲对李伯志稍微不满,李伯志一家人很有可能在回长安途中病逝。
可廉世清来了不过几月,就得到了父亲的青眼,周慎之不由对他关注了一些。
胆大心细,狡诈如狐,纵观过往履历,周慎之深深觉得廉世清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这样的人,薛四偏偏要让他的阿妹与廉世清对上…
周慎之眼睛微冷。
他薛家与廉世清的恩怨有必要清清楚楚的告诉他的阿妹吗?昱州赈灾粮这事一出,廉世清就连遭贬谪,先帝最后把他调到了蛮荒处的珠崖郡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当今圣上登基以后,廉世清以南海珍珠讨得了宫中宠妃熹妃的欢心,随后步步高升,又重新回了朝廷中枢位置。
这样的人,历经两代帝王,现又依附他的父亲,岂是简单的。
周慎之看着麒麟卫呈上来的情报,陷入沉思,久久不言,终于隐约明白当时的朝廷为什么会视而不见昱州灾情。
廉世清出生丰州簪缨之家,年纪轻轻就已坐上了昱州郡丞之位,而他当时不过二十三岁,距离今年刚好有十五年之隔。
若问周慎之对哪个数字最敏感,只有十五。
十五年前,刚好他父亲打了胜仗,昱州灾情发生时,先帝当然不可能让户部拨粮赈灾,他应是极度担心父亲会不服管教起兵反了,基于这个可能性,先帝只会把粮食紧紧的握在手里,哪怕后面父亲亲自去了长安,表示没有反意,但多疑的垂垂老矣的帝王还是对他父亲充满了强烈的怀疑,越是怀疑,他越要抓住粮草军卫,蝼蚁灾民在他眼中又算什么…
周慎之在自己的脑海里不断推测当年发生的事情。
朝廷不发粮,当时的昱州郡守应该是先帝的人,不管廉世清是假借昱州郡守之令筹粮还是昱州郡守看不过去灾民惨状,吩咐廉世清做的,周慎之都觉得廉世清此人应对的不错。
坐到高位的人,上面什么指令,下面的人肯定早早就收到了风声,更何况是廉世清那种聪明之人。
在肯定朝廷不会赈灾只能靠自己的时候怎么办?
一州数郡,受灾之地有半数之多,灾民如蝗虫,草根,树皮,泥土,能吃的早就吃了,不能吃的也吃了,救济的只有周围数郡,怎么救,周慎之不知道当时的廉世清究竟是想着救人还是发财,但他猜测,这财他也发不了多少。
一般麦麸米糠之料的价格比米粮甚贱之,越往北越是这样,这得益于父亲在北地多年战争的胜利。
据麒麟卫暂时查到的,当时廉世清把筹集到的粮食通过洛阳的八股河卖给了丰州,也就是说他把粮食屯到丰州去了。
丰州郡守自是欢喜的,大灾之年,谁会嫌弃粮食多啊,因这亲乡之举,他给廉世清大量的麦麸米糠,后又联合周边州郡支援了一些。
这一来一回,居然让廉世清坚持到了灾情勉强结束的时候。
周慎之注意到,在这事件中,廉世清始终没有动自家的任何东西,哪怕外面的灾民要饿死了,他仍是吃好喝好的。
周慎之猜测也许这是后来他被人攻击的一个点。
圣人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薛四家和他好像反了过来,对比廉家而言,薛家才是穷的那个,却做到了兼济天下,廉家高门大户,偏偏独善其身。
薛家能说错吗?周慎之想到这微微摇了摇头,薛家未覆灭之前是真正的善人之举,何错之有,若说错也是那些饿昏头的灾民之错。
那些灾民打杀了薛四的家人,薛四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因为他找不出,灾民群体太大了,也许只是每人扔一块石头,既然他找不到,那他就很容易把仇恨嫁接到廉世清身上,因为他筹粮导致县衙没粮,才导致他家人被杀。
薛四有胆子恨廉世清,为何没胆子恨朝廷呢,毕竟是先帝不让中央朝廷赈灾的,或许他也恨,但是先帝毕竟死了,他恨不到了,也或许他对父亲也是有怨恨的…
周慎之想事情下意识的会想的很多,就如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一般,他希望自己能够慎而重之的想好每一件事情,做好每一个决定。
不然的话,没法解释薛四为何突然对阿妹讲述他的事情,也许他觉得自己没有怨恨,因为在古阊的时候他还帮了父亲,但反过来说,他很有可能利用这种想法骗过了自己。
很多人其实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内心的,周慎之宁愿把每个人的心理都想的阴暗,也不想万一面对突发情况,自己六神无主。
况且谁说帮过忙,就一定是好人的,哪怕薛四是崔郎君的好友,他也不想让阿妹继续招揽薛四。
总之这人不适合待在他阿妹身边。
周慎之起身,让厨房做了一杯焦糖牛乳茶。
到鹿鸣苑的时候,萧晴雪看到继兄过来很是惊讶。
“阿兄,你怎么来了?”
周慎之将牛乳茶递给妹妹:“我听说你早上食欲不好,便来看看你。”
萧晴雪抱着雪球,摸着它的毛毛,满足的喝了一口牛乳茶,心情终于好些了:“没有啊,我胃口好的很。”
“那就好。”周慎之笑道:“明天我送一位公孙氏的偃师给你,让他陪着你玩,你有什么想做的小玩意让他教你。”
萧晴雪眨了一下眼睛,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阿兄好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一时之间有些别扭:“我不需要。”
“是不要公孙氏的还是只要薛四?”周慎之坐下来,准备好好和阿妹谈心。
萧晴雪忽的感觉这样的继兄特别像周宗主,看似有选择,其实没选择,特喜欢替人拿主意。
“那算了吧,都不要了。”萧晴雪摇头,经过这几天的教程,她也知道了烟花步骤,昨天自己动手还做了一个,应该没问题的吧,薛四教的挺认真的。
“真不要?”周慎之又问了一遍。
“不要了。”萧晴雪重重点头。
周慎之坐在阿妹身边,看她没有生气,便欣慰的摸了摸妹妹的头。
听话的妹妹让他感觉手痒痒的。
“你在府里无聊,我让十六过来陪你玩好不好?”
萧晴雪莫名,让一个超大号的熊孩子过来干什么,两看相厌吗?
她连忙摇头:“不要十六,我等会去找阿木玩。”
周慎之送阿妹出门。
萧晴雪说是去拓跋家,骑马绕了一圈还是停在了崔宅,她昨天刚和崔郎君说让薛四做她门客,今日就反悔了,这让萧晴雪脸红红的。
到了崔郎君那,萧晴雪坐在崔郎君身边的台阶上,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下雪了。”崔什子道。
萧晴雪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了:“崔郎君,薛四昨天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
“我知道了。”崔什子笑道。
萧晴雪懵了一瞬,她还没说呢。
崔什子咳嗽了一声,声音闷闷道:“晴雪无需介怀,薛四也不在意的,他过几天就会离开阆歌继续流浪。”
萧晴雪坐在崔什子的身侧,失落又沮丧,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包给崔郎君:“崔郎君,这是我给薛四的新年礼,你转交给他吧,就当是他教我的学费。”
崔什子笑着收下:“好,他一定会收的。”
萧晴雪离开以后。
薛四从屋内走出来,崔什子将红包给他,笑道:“晴雪给你的新年祝礼。”
薛四收了红包,坐在另一只竹椅上,望着天空,良久才道:“终于说出来了,那些事憋在心里怪难受的,这样也好,不用选择了,别人替我拿了主意,过几天要走了。”
薛四定定看向崔什子:“谢啦,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崔什子咳嗽了一声,接住雪花,不言不语。
第137章
“终于回来了。”
萧洛兰撩开车帘, 望着前面的周宅,缓缓微笑,这次游玩差不多花了二十几天, 着实有点长了,在门前一堆人中, 萧洛兰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亭亭玉立似荷花, 和慎之站在一起, 显得娇俏可爱, 拓跋家的兄弟和陆思远站在他们身后,孙伯则立在一侧,笑眯眯的望着游玩归来的郎主以及主母。
周绪下了马车习惯性的伸出手。
萧洛兰拎着裙角,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 随后借力也下了马车, 淡青的裙裾轻舒飘荡落地。
萧晴雪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等前面的继兄问好之后, 她也福了个万福,笑容甜美。
“阿爹,阿娘,欢迎回家。”
“阿骨见过义父,义母。”拓跋阿骨垂首拱手恭敬道,拓跋阿木也低着头:“阿木拜见主公, 主母。”
最后面的陆思远笑着上前:“思远拜见姑父, 姑母。”
周绪笑着回道:“都起身吧, 夫人给你们各带了东西, 孙伯, 你把马车上的东西归置一下, 大家伙不用站在门口了,随我进去吃饭吧。”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本来可以早上就到,夫人却让马车赶的迟些,若早到了,慎之非得大清早的来迎他们,他们慢些就好,不必苦了孩子…
当时周绪听完夫人的话,愈发觉得夫人可爱,明明夫人很想早点到家的。
等进了门,萧洛兰的手臂就被女儿亲密的挽了起来,她让自己步伐慢了些,落在众人后面,笑着将女儿往身边带了带,柔声道:“是不是想我了?”
萧晴雪重重点头,在阿娘耳边小声说话:“每天都想。”
萧洛兰忍不住笑的愈发柔和:“我也想你,等吃完饭你就到明心堂,我给你带了礼物。”
萧晴雪眉眼弯弯的抱住阿娘的手臂,歪头发现老妈这次蜜月之旅应该过的还不错,脸上气色很好,似乎还丰腴了些,愈发温柔好看了。
一家人在华萼厅用午食。
周绪坐在首位,身边就是夫人,华萼厅面积颇大,一人一案相距不远,但场中只有他与夫人是同桌而食,其余人都按照各自位置落座。
周慎之坐在父亲左下首位置,旁边就是阿妹以及陆思远,对面是拓跋兄弟。
厅堂中央的厨子正在炙烤熊掌,而后由女婢呈上前,分而食之。
午食结束以后,萧洛兰带着女儿去往明心堂。
萧晴雪和阿娘说了许多事,她坐在绣凳上,手撑着脸颊,叹了口气:“唉,最近我不打算去崔郎君那了,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她转头道:“对了,阿娘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萧洛兰原本还担心女儿心情沉郁,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他们又无力改变什么,只在心里悄悄记下女儿说的事情,便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安慰一下,随后拿出自己的礼物。
“是个莲花灯笼啊。”萧晴雪提着淡粉色的莲花灯笼,弯眸笑道:“晚上就挂在我的房前。”
“还有一坛梅花露,逛街的时候我还买了一个狐狸木雕,还有这个彩衣陶俑。”萧洛兰把零零碎碎的一些小东西放在桌上,都是她觉得投眼缘买下来的,最后的彩衣陶俑是个吹笛子的小娘子,灵动的模样惟妙惟肖,萧洛兰见了就心喜,觉得十分适合女儿。
萧晴雪摆弄了一会,觉得哪个都好看:“谢谢阿娘。”
“嗯,还有一个礼物,不过得等到过年的时候才能送给你,你和慎之都有。”萧洛兰卖了一个关子。
“那我生日礼物呢?”萧晴雪依偎在阿娘身边,闻到了阿娘身上熟悉的好闻味道,就好像是冬天里的太阳,暖香暖香的:“我生日在腊月二十八,距离过年很近,阿娘,你可别忘记了我的生日。”
“怎么会?”萧洛兰看向女儿认真道:“你生日我一直记得,不会忘记的。”
萧晴雪略不好意思的靠在阿娘肩膀上,先前继兄问她生日礼物要什么,她的确没有想要的东西,但是阿娘不一样,阿娘若是忘记了她的生日,她会很伤心的。
生日礼物倒在其次,她就是不想阿娘忘记这个日子,妈妈再婚过的好,她当然从心里高兴了,可有时候也会偶尔的别扭那么一下下,毕竟以前妈妈都是事事以她为重的,她在妈妈心里都是第一位。
萧洛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等你生日那天,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做面条给你吃,然后再送一个生日礼物给你。”十八周岁了,她的女儿变成大孩子了。
萧晴雪握着彩色陶俑,十分满足。
萧洛兰想起女儿较真的可爱模样,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心软软的,女儿特意强调别忘了她的生日,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酸酸的,这傻孩子…
母女两人亲密的挨在一起聊天,偶尔有笑声传来。
春花,夏荷候在门外,就见崔婆婆来了。
萧洛兰见崔婆婆来了,让她坐在绣凳上:“婆婆近日可好?”
崔婆婆一脸笑容,既是因为许久未在夫人面前伺候,夫人对她仍然器重关心,也是因为弟弟的身体好了些,忙应道:“多谢娘子关心,一切都好。”
“崔郎君还咳嗽吗?府里的雪梨很不错,婆婆下差之后可以带一筐回去,用雪梨和枸杞冰糖一起炖,有滋肺止咳的功效,每天喝苦药,也可换个食疗调养一下。”萧洛兰察觉这几日天又冷了些,想起崔郎君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关心道。
“什子在家静养数月已经好很多了,郎主送的医师就一直住在家里,家里什么药材都有,娘子这么说,那我就拿几个雪梨给什子炖汤。”崔婆婆也不是矫情之人,应了下来。
这都是娘子的一番心意,和郎主打猎送了一份猎物给他们的心意是一样的,万不能辜负了。
另一边。
周绪检查儿子的功课。
首先是周行一案的处理结果,慎之站立在父亲身边,面色沉着冷静。
经过衙门内部选举,最终还是由周氏周一泓担任府院法直官,对于这个结果,周绪没什么意外的,不过最后他还是微微挑了下眉。
有意思的是,府院法直官多了一个左副官,用以辅助府院法直官工作。
而新迁上来的左副官正是窦家大郎。
周绪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儿子,夫人在阆歌根基微薄,所用之人寥寥无几,她在太炀认识了窦家,楼船听乐赏剑时,夫人就邀请了这位窦大郎…
用左副官分权,监制周一泓,既可以惩罚周一泓擅自算计夫人的事,又可以让亲夫人的派系强一些。
周绪看向儿子。
周慎之面上不露声色,手还是握紧了。
“不错。”周绪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让他放松些。
周慎之冷硬粗犷的面容终于缓和了。
他的心底才松了口气
第138章
晚间, 全家其乐融融吃完了飧食之后。
萧洛兰与周宗主一起逛园消食,两人到了不系舟那里,此处为镜湖水域之边, 山腰处的湖面上大量水汽如白雾升腾,银盘之下, 月色与白雪交映成辉, 湖面因天冷结了层冰, 远远望去, 宛若天空之镜, 映照繁星闪闪星碎。
萧洛兰看了一圈,觉得这里的景色真不错,她坐在湖边栏杆处,遥望着镜湖。
“夫人喜欢这里?”周绪坐在夫人身侧, 笑问道。
萧洛兰看向周宗主, 眼眸清亮:“这里挺好看的, 青山先生上次来这也非常喜欢。”
周绪望着夫人, 亲了亲她微凉的脸颊,叹道:“可惜我明天就要去节度府和都督府处理公事了,等过几天旬休了,我再好好陪夫人。”
萧洛兰听到周宗主有事要做,便正色道:“周郎应以公事为重,不用时刻陪着我。”
其实萧洛兰心底还觉得轻松了些, 当然她不是讨厌周宗主, 而是两人独处时, 周宗主对她看的紧, 两人已经成亲了, 实在无需时时刻刻在一起的, 他若有事可以去忙,不用特意迁就她。
周绪听了心里酸溜溜,不过他装的好,脸上一点也没流露出来,反而关心的又说了一遍自己以前的提议:“夫人在府里若觉得无聊可以在家里随便弄个什么赏梅,赏雪宴唤一些宗里女眷或者来解闷,或者去街上听戏看曲,到年关了,阆歌城里会非常热闹。”
“好,我知道了。”萧洛兰点头笑道,心里微暖:“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晚上早点歇息,你明早还要起床练武。”
“既然夫人喜欢就再看一会。”周绪道。
等两人回去时,已经月上中天。
洗漱完毕后,萧洛兰背靠着枕头打了一个浅浅的哈欠,困意上涌,雪颈修长间隐约露出两根一紫红一暗金的细绳。
萧洛兰将紫红色的小鸟陶哨从脖颈处拿出来放到枕头下方,准备明天再戴,手摸到另一根暗金色的细绳时,微微顿了一下,她从脖颈内抽出暗金细绳,绳子是流沙软金做的,末端系着一块玉牌。
说是玉牌,只不过是两个雕刻而成的小字。
千璎。
正是她的字。
两个字不大,字体却是颇为张狂,正是周宗主写了字之后让公孙氏的那位老人复刻到玉牌上的,两字加起来不足她小指长,极为袖珍玲珑,就连雕刻它的原材料也很小,等雕刻完毕,只剩下一些玉屑,被那老人珍而重之好像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又收藏了起来。
尤其是雕刻时,那位老人好像不是在雕字,而是在雕他的血肉一般,万分悲痛又难忍不舍,听到刻字时那种天打雷劈的呆滞模样,让萧洛兰记忆犹新。
这玉牌的玉究竟是什么玉?
萧洛兰将玉牌放在灯火下看着,入手微沉,颜色呈现一种厚重的乳白,细观有云纹,玉色纯正无暇,在灯火下反射着温润的玉色,一眼看去,只觉得是极好极好的玉,让人神晕目眩。
周绪洗漱完毕就上床了,一眼就看到他的夫人好奇的打量着手里的玉牌,他掀被进入被褥,手在夫人衣领处一滑,春光乍泄。
周绪扑过去,嗅了个满怀,嘿嘿直笑,揽住夫人往他怀里带,大掌揉搓不停,狠狠的亲了夫人:“夫人身上好香。”
萧洛兰脸色微红,玉牌随之掉落在她的月匈上。
周绪侧身凝视着随呼吸起伏,而一上一下的玉牌,暗金色的细绳落在最高处,玉牌似乎也染上了夫人的温度。
玉体通透,活色生香。
周绪俯身,亲了亲玉牌。
萧洛兰喘了口气,轻声问道:“这个玉是不是很贵?”若是太贵重了,她还是找空收起来,免得时刻担心着。
周绪挑起暗金细绳,刻着两字的玉牌随之升高,摇摇晃晃,他端详了片刻,眼眸深深,将玉牌放好,笑道:“配夫人正好。”
萧洛兰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愈发对这个玉牌起疑:“我还是找盒子收起来吧。”
“这个玉牌夫人随身带着。”周绪笑着亲了亲夫人:“此玉听说有灵,夫人戴着我心里安心。”
莫非是类似平安符这样的东西,估计被哪个大师开过光了吧,萧洛兰猜测着,不过究竟是什么玉?萧洛兰被亲的迷迷糊糊的,还是没能套出周宗主的话。
次日一早,周绪早早起床,先是与儿子在练武场练了半个时辰,随后换了身衣服,与夫人,女儿,慎之一起吃饭,拓跋家的兄弟请完安就离开了,并未留在府中用餐。
萧晴雪听到阿爹要上班了,忙给阿爹盛了一碗汤,递给了阿爹,乖巧无比:“阿爹当差辛苦了。”
周绪笑意满满的接过来,内心十分熨帖:“还是乖女儿懂事,”
萧晴雪又盛了一碗给继兄:“阿兄也辛苦啦,多喝些汤暖暖身体。”
周慎之含笑道:“多谢阿妹。”
萧晴雪盛了甜汤给阿娘和她,一人一碗,喝的美滋滋的,一看就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萧洛兰抿唇而笑,今天女儿嘴巴好甜,怪招人喜欢的。
等阿爹继兄都骑马上班之后,萧晴雪这才发现,两人去的方向好像是一样的,她拎着裙角又跑回了明心堂,坐在阿娘身边:“阿娘,阿爹和阿兄都去上班了,我们也出去玩吧,外面可热闹了。”
“我们还可以看看阿爹他们上班的地方。”萧晴雪挽住阿娘的手臂,她得知继兄也有官职的时候,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在幽州,她继父的身份当然是最大的,除他之外,节度使下还有很多的文武官,掌书记,行军司马,判官推官,府院法直官,慎之阿兄认命阆歌的都知兵马指挥使。
因子承父业,节度使不在的时候,继兄的这个都知兵马指挥使可以代行节度指挥使的权利。
萧洛兰正在看着往年周宅的财政报告,每到年底,府里的花费总要更大一些,过年的那个月会多发一份例银给府里的奴仆小厮,书童女婢还有侍卫总管,每一级都有对应的例银额份,她现在多了解一些总是没错的,听到女儿想要和她出去玩。
萧洛兰合上账本,温声道:“现在是上班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往府衙赶,我们就慢一些去。”
“对了,罗大郎有账单送来吗?”萧洛兰拉住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有啊。”萧晴雪道:“他还来阆歌几次了,不过不凑巧,他来的时候,阿娘你都没在阆歌,上次过来,他说他娘子有孕了,估计现在在家陪娘子呢。”
萧洛兰听到这个好消息,也为罗金虎感到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她还是没忘记提醒女儿:“人家送来的账本要好好看,不能马虎大意了。”
“娘,我知道了。”萧晴雪揉了揉耳朵,抱住雪球就亲了一口。
过了大半时辰,萧洛兰看天色差不多了,就带着女儿一道出门了。
随着年节将近,街上人流如织,川流不息,叫卖不觉,这种热闹直到官邸附近才消停些,萧洛兰坐在马车里,隔着窗牗看向依旧忙碌的官邸人员,她注意到节度官邸和大都督府是连在一起的,两边人居然可以窜门。
马车停在拐角处,不引人注目。
萧洛兰观察了一会发现都挺忙的,正想让女儿和她一起回去,忽然听见了熟悉的打招呼声,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窦大郎。
萧洛兰笑着打了声招呼:“窦郎君,好久不见。”
窦大郎做足礼数长揖一礼才起,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见将军夫人脸上没有异色,过一会说道:“家母为我寻得了良缘,婚期定于明年春季,花期可待,届时家母会到阆歌来参加昏礼事宜,她亦甚想念夫人您。”
萧洛兰觉得今天好消息真多,道:“原来你要成亲了,真是一件大喜事,到时我一定参加。”她还记得在太炀的时候,窦郎君的母亲吴氏曾让她看顾一下窦大郎,可她到阆歌就被周宗主拉着上战场了,对吴氏心里有些愧疚。
毕竟,在太炀的时候,吴氏对她们母女一向很照顾。
“是谁家的小娘子?”萧洛兰问道。
窦大郎消瘦古板的脸露出一个笑容:“是我恩师家的。”
听起来是认识的人了,亲上加亲也挺好,知根知底的。
闲聊几句之后,窦郎君便长揖一礼离开了。
晚上,萧洛兰和周宗主说起这事,觉得窦大郎是个面冷心热的。
周绪揽着夫人肩膀,半睡养神:“我听慎之说,阿木似乎对乖女儿有男女之情。”
萧洛兰被周宗主这话惊的眼睛睡意都没了,她想了想,说道:“晴雪还小,还没想这些,也许阿木只是情窦初开,过几天就好了。”
周绪随意嗯了一声。
“阿木身份不合适。”
第139章
萧晴雪仰头看着自己的黑云马, 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她围着这匹大马转了一圈,又摸了摸马背, 随后握着缰绳翻身上马,而后在练武场跑了几圈, 直等到日头升高的时候, 她才下马。
芳云适时的把温水递给小娘子, 然后用温热的帕子给小娘子擦汗, 萧晴雪手背在身后, 身体前倾,仰着头,闭着眼睛,脸颊因为出汗红红的。
芳云觉得这样的小娘子和雪球好像。
“芳云, 走, 我们去阿娘那吃饭。”萧晴雪又洗了洗手, 揣了雪球就走, 芳云忙把披风给小娘子披上,规规矩矩的跟在她的身后。
萧晴雪抬头看了一眼这天色,阿兄肯定早就请安过了,她一路走一路玩,很快到了明心堂,不出意外发现阿娘给她留了早饭, 熬的软烂黏糊的小米粥喷香, 还有三鲜小包子, 两碟酱肉小菜, 一碗甜羹, 都是家常菜。
“阿娘, 阿爹又上班去了?”萧晴雪坐下来,只要阿娘在家,她都会和阿娘在一起吃,她把甜羹放到阿娘面前,随后吃起了自己的早饭。
“嗯,他们父子在我这用完饭一块出门的。”萧洛兰用乌箸夹了一个三鲜小包子给女儿,顺便又把煎蛋往她那里推了推,女儿一向起的迟,她先前已经吃了一轮了,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没吃了。
萧晴雪因为早上活动了一会,肚子饿的很,三个小包子很快就囫囵完了,喝了一口小米粥,她朝阿娘那边坐了坐,把怀里的雪球递给她。
阳光从堂前洒在两人身上,仿若披上了一层光彩。
“今天还出去玩吗?”萧洛兰问道。
“去啊,阿娘,我准备去我的南山庄园那看看我的部曲他们的年货备好了没有,等看完了之后再去找酒酒玩一会。”萧晴雪娇声道:“所以中午不回来吃饭了,阿娘你不用等我,我估计我等傍晚关城门的时候才会回来。”
萧晴雪拍了拍自己腰间,眉飞色舞:“阿兄给我的通行令牌还没收回去,万一我回来晚也不怕。”
萧洛兰放下筷子,不赞同道:“这可不行,乖宝,你天黑之前一定要回来。”
萧晴雪陡然听到自己的小名,眼睛瞄向门外,发现阿娘的女婢都离得远远的,这才脸红扭捏道:“阿娘,不要喊我小名了,我都长大了。”
萧洛兰逗了一下女儿,满口答应:“下次一定不喊了。”
“我吃饱了,走啦。”萧晴雪喝完牛奶,对着阿娘挥手就出门了。
等女儿离开以后,萧洛兰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比刚来的时候似乎还高了些。
萧洛兰看了一会。
“夫人在想什么呢?”崔婆婆让女婢把饭桌撤下去,站在主母身后,轻声问道。
萧洛兰回过神,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她带着崔婆婆进入旁边的休憩小厅,这个房间面积小,只需放两个炭盆就能暖起来。
“婆婆,您坐。”萧洛兰让崔婆婆也坐下,索性这四周也无人,不用在意规矩。
崔婆婆先行礼后才坐在夫人的下首位。
萧洛兰拿过几个橘子和红枣放在小火炉上烤着,柑橘清香沁人心脾,阳光透过花窗照射进来,浮尘跳跃。
崔婆婆望着夫人,见她垂下眼眸,素手执壶倒茶,神情安静温和。
“崔婆婆,喝茶。”萧洛兰抬眸,翠玉手镯在袖口处若隐若现,耳边的珍珠坠荡漾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哎,我来就好,万不能劳烦夫人了。”崔婆婆一张脸上都是笑意,对待主母却是愈发恭敬。
“马上过年了,府里的一应事物还需婆婆和孙伯与我一起照料,我这几天看了账本,大致了解了下,觉得今年和往年一样就好,府里人的年钱我已经让账房备好了。”萧洛兰道,每到年底,周宅都会给府里的人多一份的月钱,就当是沾沾过年喜气,这也是周宅到年底的一件大事。
“章平负责外院侍卫的,孙伯负责府里各处的管事们以及小厮僮仆,崔婆婆您就与我负责内院花草令和一些女婢厨娘。”
萧洛兰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专人专办,府里侍卫自有章平统领训练,府分内外,外院内眷也划分一下,这样就能避免差错,万一有事也好找人。
崔婆婆站起来,喜不自禁道:“能为夫人分忧是我之幸,夫人您放心,我会把事办妥当的。”受到夫人器重,崔婆婆心里涌起了干劲。
“我自是放心的。”萧洛兰轻柔笑道,她剥了一瓣橘子放到嘴里,尝到了微酸,却唇齿留香,她把橘子递一颗给崔婆婆。
崔婆婆接过来,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晴雪是个性子不定的,就爱乱跑,这几天她在庄园里玩,崔郎君那的学画进度就暂时落一程,等她收了心,我再让她去崔郎君那。”萧洛兰说道,女儿学画学的好好的,不招揽崔郎君的好友薛四后说不去就不去了,萧洛兰担心崔郎君心里会有些芥蒂,虽然她觉得崔郎君可能不会在意这些,但做母亲的,总是想的多一些,希望在外人面前,女儿是个知礼淑雅的。
“女儿家在闺中就无忧这么几年,小娘子她性格聪慧,我听什子说小娘子已经学的差不多了,况且习画也不在乎多这几日,马上临近年了,就让小娘子好好松快松快。”崔婆婆打了个趣,说道:“这样夫人也有空得闲,是不是?”
萧洛兰抿唇而笑,眉眼却略有寂寥。
女儿大了,她们娘俩也在阆歌安定下来了,现在城里有麒麟卫,城外有部曲,女儿身边还有府里的侍卫跟着,她也不用像初来乍到一般时时刻刻的看紧女儿,陡然意识到这一点,萧洛兰心里有些空落,怀念起了半月前女儿对她撒娇要记得生辰的时候。
也许,就如书上所说。
是他们做父母的离不开孩子,而不是孩子离不开他们。
周宗主让她唤戏班进来听戏,她觉得一个人听实在没什么乐趣,二弟妹,三弟妹她们,萧洛兰总共就见过一两次,萧洛兰也不好意思去串门。
而周家一些年轻的小辈,萧洛兰对他们又没有共同语言,官眷也不认识几个,与她差不多同龄的李繁李大夫去弄自己的药圃去了,到了最后,竟只有崔婆婆一个可以闲聊。
手头事情做完之后,等停歇下来时,萧洛兰发现自己闲下来了。
等崔婆婆走后,萧洛兰坐了一会,见外面暖阳照耀,薄雪堆瓦反射天光,好一个大晴天,看了一会也走出了门外。
春花,夏荷上前等候听唤。
“天气正好,我们出去逛一会吧。”萧洛兰抱着雪球,对着春花,夏荷说道。
两个女婢顿时一喜,尤其是夏荷更是喜上眉梢,屈膝一礼:“是,娘子。”
萧洛兰望着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笑道:“不用准备很多东西,这次出门就是随便逛逛。”
刚好后天就是腊八节了,府里的采购已经把七宝五味粥所需的食材准备好了,萧洛兰十天前还做了一次腊八蒜,就等着后天腊八节的时候正式开吃。
等出了门。
萧洛兰身后跟着春花,夏荷,不远处就是三个护卫。
一行五人先是坐了马车到热闹的内城,远离周宅后,萧洛兰便让其中一个护卫赶着马车回去,带着两个小姑娘,身后跟着两个护卫,慢慢的走在人声鼎沸的坊街上。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也被称为法宝节,佛成道节,据说腊八这天是释迦牟尼成佛的日子,再加上大楚佛教盛行,腊祭、驱傩、浴佛,皆在腊八这个节日。
此刻街上爆竹,春联,桃符等物随处可见,摊上小贩售卖不少驱邪的颜色鲜艳的驱傩面具,萧洛兰瞧着新鲜,便买了两个。
萧洛兰带着一顶青色透纱幕篱,手里抱着雪球,街上人很多,酒肆茶楼,布庄粮店鳞次栉比,街上有不少带着幕篱或是帷帽的贵女,香车宝马,挑帘相望,货郎小贩,传街过巷,人来人往间,川流不息。
“娘子,您看,那就是山楂糖角儿。”夏荷自从出了府就很活泼,她指了指一个小摊,说道:“您要不要尝尝看?”
“明明是你嘴馋吧。”春花道。
夏荷撅起嘴巴,委屈道:“哪有,那家山楂糖角儿份量足,糖分多,我每次出府都要带一包回去,所以想让娘子也尝一下。”
春花,夏荷手里也有一个插着各色羽毛的驱傩面具,红红的画着人脸的面具方正凛然,画工暂且不提,这股怒目镇邪的神意却是到了。
萧洛兰带着两个小姑娘到了近前,称了半包,当做逛街的零嘴吃。
夏荷喜笑颜开,她小时在府外长大的,对外面街坊能说个七七八八,性子又活泼,像个黄鹂似的叽叽喳喳说道:“主母,现在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等后天腊八,街上就会有驱傩队伍,扮做神鬼,判官,钟馗,一路敲锣打鼓,沿门乞钱,打夜胡,跳灶王,可热闹了!”
夏荷说到激动处,戴上面具,手随之挥舞了几下,跳的有模有样的。
萧洛兰笑道:“那等后天我们再出来看看。”
她也被夏荷说的心动,听起来特别好玩的样子。
逛了一会,中午时,萧洛兰找了一家酒楼吃午饭。
酒楼名登云楼,寓意颇好,楼里大多数是文人士子,书画随处可见,萧洛兰隔着透罗纱看着从二楼飘下来的一张张布条幅,墨汁浓洒,各种各样的词笔映入眼帘,她身边还有不少小娘子也戴着帷帽,幕篱望着这些墨宝,三三两两的说些悄悄话。
春花先上楼包了一个二楼雅间,毕竟一楼地方宽阔,无遮挡物。
萧洛兰看完以后,发现上面写的大多数都是一些文人诗词歌赋,其中她还看到了萧公的一首诗,她细读了一遍,是关于中秋的诗,诗句虽然简单却琅琅上口。
【秋思】
脂脍蟹膏肥,七彩凝花糕。
秋风送越椒,银盘入落英。
一首小诗,都是描述吃的,萧洛兰莞尔一笑。
上了二楼,萧洛兰多用了一些饭食,她内心猜测许是萧公写的小诗看起来太下饭了,吃完饭之后,萧洛兰看向窗外顺便消食。
春花看了一眼主母,让坐在另一个桌上的夏荷吃的快些,别让主母等久了,保护她们的两位护卫大哥都已经吃完了,就剩这个馋嘴的,春花有些恨铁不成钢,若不是主母心善,哪容的下夏荷这个性子。
敲门声突起。
春花打开门,是府里的一个护卫,不远处站着一位穿金袍的细长眼睛中年男子。
春花对他有印象。
“廉郡守想求见一下主母。”护卫道。
春花转身回禀了一声。
萧洛兰听到是廉世清求见,她支起身体,想了想说道:“春花,请人进来吧。”
春花把夏荷也拉了出去,候在门外:“廉大人,主母让您进去。”
廉世清踏入门内,金色长袍玉腰带,面上带笑:“卑职拜见将军夫人。”
“廉大人请坐,不知廉大人找我有何事?”萧洛兰自觉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廉世清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皮微垂,他坐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将军夫人,可否让廉某喝口茶再说。”
萧洛兰一怔,她坐在靠窗的高椅上,端正身体,迟疑了一会,说道:“廉大人想喝尽管喝,等喝完了再说也可以。”
只是一杯茶,已经倒了,她还能不让人喝吗?
廉世清喝了口茶,脸上笑容不变,他转动茶杯,眼睛盯着在茶水里沉浮的茶叶,等喝完一杯,他才说道:“此次前来,只为了一件事。”
萧洛兰认真听着。
“廉某先前对将军与将军夫人说过圣上要嘉奖将军大人,数月前就已经派了御前太监彭晖前来,估计明年开春就会到阆歌,若是快马加鞭,时间可能会更短些。”
萧洛兰听到这,想起了彭晖这号人,是当今圣上的心腹,和周宗主不对付,因为周宗主曾经杀了彭晖的侄子。
“然后呢?”萧洛兰疑惑道,难道出什么变故了。
廉世清苦笑道:“圣上想封将军大人为镇北王,这是千真万确的,您是将军夫人,自然是一品诰命夫人。”
“按理来说,幽州为先秦燕地,出过燕王,燕襄王,燕世子。”廉世清这才抬头看向艳绝幽州的节度使夫人:“您为幽州主母,封号应当是燕国夫人才是。”
当今圣上的宠妃,熹皇贵妃,她的妹妹就被圣上封了一个吴国夫人,熹皇贵妃的弟弟还被封了一品国公,他来的时候,那位小国舅正在谋求将军之位,还想弄个将军当当。
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原来是封号出了问题,萧洛兰在心底轻轻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其实她本来就不怎么在意。
“是换了封号吗?换成什么了?”萧洛兰有些好奇,封号究竟换成什么了,让廉世清专门跑过来解释一下。
廉世清望着节度使夫人,帽沿两侧轻纱拂至两边,轻纱下垂障蔽全身,遮住了淡棕长裘,衣服俱是不甚出挑的颜色,帽檐处也不像别的贵妇人缀珍珠网格,就是简简单单的全幅淡清透罗纱。
可是,雪色珍珠珰也挡不住这位幽州主母的成熟艳色。
那张脸,可使明月生辉。
若是没见过,其他人自是不信的,幽州苦寒之地,哪里能有什么绝色,给的名头越好听,万一名不副实,只会增笑耳。
廉世清定了定,低头沉声道。
“据廉某所知,是…”
“花容夫人。”
花容月貌倾城色,是为花容夫人。
第140章 (修)
萧洛兰从窗户低头看着廉世清离去的身影, 很快消失在了人流中。
耳边还回荡着廉世清的话。
花容夫人,对比原先的燕国夫人不够庄重,略显轻浮了些, 但要说特别纠结难受生气,萧洛兰还不至于这样, 她刚瞧着廉世清观察她的脸色, 连忙绷住了脸上淡淡的神色。
这一招是萧洛兰从周宗主那学到的, 只要周宗主脸色一冷下来, 眉眼一压, 底下人立刻冷肃敛容,鸦雀无声。
等人离开了,萧洛兰坐在椅子上,猜测这个封号许是皇帝看周宗主不顺眼, 故意膈应他的, 不过萧洛兰私心觉得这皇帝这样做气量也太小了些。
登云楼外人声鼎沸, 喧闹入耳, 小摊货郎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萧洛兰开门带着春花,夏荷离开。
“主母,我们是要回府了吗?”夏荷显然还有一些意犹未尽,漂亮的眼眸还带着对府外的向往。
萧洛兰抬头看了眼天色,估计下午一点多钟,现在回去早了些, 最近周宗主和慎之有点忙, 好多天都是在府衙那用完晚饭等天黑了才回来, 晴雪今天又去玩了, 她也用不着急着回去。
“我们再逛一会。”萧洛兰说道, 几人沿着街坊店铺又逛了一会。
“娘子, 不如我们去茶楼听书吧,泡上一壶茶可以听上半天呢,而且茶楼里的瓜子果子蜜饯都有。”夏荷跃跃欲试的提议道:“我知道有一家茶楼,他家的说书人讲的故事可好听了。”
萧洛兰想起登云楼就是夏荷介绍来的,便同意了,春花抱着雪球,瞪了一眼带着主母乱跑的夏荷,她性子沉稳喜静,觉得把说书班子召到府上给主母一人说书就好,茶楼里毕竟乱糟糟的。
桂坊的天下茶楼,夏荷轻车熟路的找了一个二楼的雅间。
萧洛兰俯视着下面中央圆台上的中年说书人,穿着朴素的厚实青袍,面前一张长桌,旁边还有三两位女性说书者,隔着一层纱幔 ,只听醒目拍案起,台下顿时静了下来。
男女老少围在台下,为首的说书人一开场,那股浑厚响亮的声音就出来了,兼之字正腔圆,尾音又带着抑扬顿挫的转折音,带着幽州北地特有的音腔。
“今儿我们讲到龙威大将军大破贼匪老巢,发现那贼匪胆大妄为的很,竟绑了一位镇上举人家的小娘子,正要强娶娇娘。”
“看来我们来的时间刚好。”萧洛兰摘下幕篱,笑道,让春花夏荷也坐下来听书,两位护卫分站在门口两侧,手一直放在腰侧长刀上,神色警敏。
桌上粗茶小食,瓜子糕点一应具有,哪怕在二楼也能听见说书人讲故事的声音,台下不时传来人群起哄的声音。
萧洛兰听了一会,这说书人讲的应该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她侧目发现春花和夏荷听得脸颊微红,眼眸亮晶晶的。
“…举人老爷听闻爱女得救,当场就要对龙威将军表示感谢,要大摆筵席宴请诸将士。”
“后院香闺内,女娇娘泪水涟涟,阿母忙道:“我的儿,快莫哭了,小心肿了眼。”
“女娇娘名唤梨娘,年约二八,自小就生的貌美,她扑在阿母怀里,泣道,儿进了狼窝,虽未被山贼得逞,但在外的清白名誉毁于一旦,还不知惹多少人说闲话,儿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啊。”
萧洛兰听到这,其实不太喜欢。
但堂下说书人话音一转,那阿母咬牙怒斥道:“我儿勿说胡话,怎就不能活了,好教我儿知道,莫说我儿是清白的,就算是二嫁之身,我与你阿爹也不会让你凭白受委屈了。”
“日后但有泼皮无赖拿着这事口头糟践你,你爹的举人身份可不是一个摆设!叫上家仆赏他几棍,保管让赖子再说不出一个胡话!”
“若再纠缠就让他下大牢,我们这儿可不兴那劳什子的贞节牌坊,郡守大人可是明文鼓励民间二嫁三嫁,我儿就且放宽心呐,一切有阿娘在。”
“娇娘破涕为笑,连声道:“阿娘,我的好阿娘。”
阿母也叠声轻唤我儿。
萧洛兰听得入神,只觉得这说书班子讲的故事真好,她只听台下说书妇人音啼一转,一连声的唤儿真是唤到她心里去了,眼眶不由带了湿意,女儿,女儿,女儿也是儿,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舍得让女儿为了莫须有的清白没命,尤其是萧洛兰真的有一个女儿,只要设身处地一想,她的心就被揪的紧紧的。
等说书人告一段落,萧洛兰发现下面的赏钱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叫着龙威将军上奏朝廷邀功,堂下雅座旁的几个文人面带愠色,拂袖离去,萧洛兰离得太远了,听得并不清楚,只隐约听到了什么“有辱家风…”“败坏…”什么的。
周遭人齐齐哄笑,有不屑者,也有赞同者,不忿者,神态各异。
萧洛兰一猜便能猜到离去的文人嘴里说的什么话,她想了想,从腰处拿出钱袋子,找了个准头,悉数将剩下的碎银全部丢到了下方圆形台旁的一只大鼎里。
几乎是碎银一落地,就有一个金粒子也扔到了里面。
萧洛兰转头一看,刚好是她们隔壁包间,她这次出来就没准备买大物件,只准备了几块碎银,如今看来,隔壁之人和她一样也喜欢这个故事。
“我也赏一下。”夏荷把一粒小银角也丢了下去,春花也有样学样,丢了一块。
这次大鼎里的赏银立刻就丰厚了起来。
说书班子愣了一下,而后为首的中年男人走到台前,对着二楼萧洛兰的方向长揖一礼,声音洪亮笑道:“多谢二楼贵客的打赏。”
而后,转身振袖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我娓娓道来。”
继续转入幕后说书,拍堂木醒,清唱登场。
你方说罢我上场。
萧洛兰听了一下午,第一次觉得说书这么有趣。
等到傍晚时,说书班子收场,台下人也离去了的时候,她才起身。
“主母,明日要不要召这说书班子去府上。”春花跟在主母身后,见主母很喜欢这个说书班子,便问道。
萧洛兰摇摇头:“还是让他在这吧,我们有空可以经常过来听听。”
门一打开,旁边包厢的门凑巧也打开了,走出来两个奇怪的人,俱是一身黑袍,一个明显是男子身形,一个浑身罩在黑袍里看不清楚身形面容。
黑袍男子带着一个驱傩面具,明明是正红色的驱邪面具,被他一戴,莫名显得招邪一般。
周宅护卫警觉的握紧刀柄,隐隐闻到了血气。
萧洛兰见他们靠近楼梯口,便停下脚步让他们二人先走,哪知他们二人也不动了,前方微矮小的黑袍人与黑袍男子微微后退,竟是让他们一行人先行。
萧洛兰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幕篱,戴的好好的,这两人难道认识她?
“主母,我们先走吧。”春花道。
萧洛兰对着两人笑道:“多谢二位让路。”
护卫一前一后,中间就是萧洛兰她们,萧洛兰抱着雪球,正经过他们的时候,忽的听到了一声有点哑的女音。
“这位夫人请留步,您喜欢刚才的故事吗?”
扔下的赏银中,只有这位夫人给的最多,走的最迟。
萧洛兰扭过头,见她和自己搭话,点头道:“自是喜欢的,故事很好。”好的有点出乎她意料,她喜欢这个故事。
矮小的黑袍女人似是笑了一声:“我也喜欢。”
“那个故事是我写的,我儿本想让说书班子专门说给我听。”黑袍女子自顾自的说道:“可我不喜欢,我喜欢让说书班子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只是第一卷 ,过几日就会说到第二卷。”
“夫人还会来听吗?”
萧洛兰想了想说道:“若是家里没事,我会来的。”
她顿了顿,又真心夸了一句:“你写的故事真好。”这位妇人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应该和她同龄吧。
黑袍妇人看着节度使夫人走远,她蓦地扬声问道。
“敢问夫人,此故事好在哪里?”她问过许多人,也问过她儿子,可惜儿子是不论她做什么都好,其他人则是回答的不尽人意。
黑袍妇人感觉自己在编造一个可笑的梦境。
萧洛兰站在楼下,台阶之上,是奇怪的追着她问的写书妇人。
萧洛兰认真想了好一会,才回答道:“我觉得梨娘没有错,最后她还活的好好的,绑架她的山匪,指责她的坏人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了,这就很好。”
萧洛兰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说的太简略了,这故事一看就是黑袍妇人用心写的,又说道。
“我会继续听书的,这个故事真的很好。”
黑袍妇人站在二楼楼梯处,捏紧手,气息有些不稳:“如果梨娘失身了呢?”
萧洛兰抿了抿唇,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她的错。”
“如若她失身过很多次呢?”黑袍妇人紧追不舍的问道:“有些梨娘懦弱不堪藏缩于房,不肯见人,有些梨娘绞了发当姑子,有些梨娘为了保持名誉死了,有些梨娘蛇蝎心肠恶毒无比,这些都是我故事里的梨娘,夫人还会喜欢她们吗?”
萧洛兰怔怔望着黑袍妇人,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埋藏于暗灰的星火,那不是希望的火光,而是带着浓浓的愤怒,愤世嫉俗,毁灭绝望,挣扎着的复仇之焰似野兽嘶吼。
她好像明白了她是谁。
“喜欢的。”萧洛兰眨掉眼睛里的泪意,轻声颤音道。
这不是梨娘的错【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