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朝节的前两日, 也就是十三那日,当灵犀园上房的帏帐烈烈晃动,程芙细汗流香, 颤笃笃地被崔令瞻翻来覆去“疼爱”时, 徐峻茂按约定好的时辰, 来到了毅王府探听程芙的消息。
他太想念芙妹妹了, 又不敢让阿爹知晓,幸得上天眷顾, 这一年龙体圣安,皇帝大赦天下, 同时特允乡试提前一年, 且明年照旧,意味着许多学子短短两年内多了一次试错机会。
徐峻茂倒不在乎这些,却可以借着来燕阳城潜心念书以备乡试的由头寻找芙妹妹。
殊不知徐知县根本没指望他能考中, 在父母眼里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又娇养长大,哪里拼得过旁人几十年的努力,然则孩子有雄心壮志,斗胆想要一试,身为父母便也不忍心泼冷水,遂由他去便是, 吃点世情苦头未必不是好事。
如此倒真叫他跑出了家门。
徐峻茂只比程芙大三天, 最烦旁人拿他当孩子对待,只身偕同三名家丁一名小厮来到燕阳,花了一天就把落脚附近的大街小巷记熟,还给自家马车带路,找到了毅王府。
彼时门子放眼观眺, 少年书生果然又来了。
那日收了他五两银子,抵好几个月的月钱呢,所以门子还真花了些功夫打听程芙,结果很是意外,不知小书生能否接受。
徐峻茂跳下马车,依旧是干干净净的青衣襕衫,水灵灵的,像一株挺拔的翠竹,举止却略带老气横秋,对着门子拱手揖了一礼,道:“小生又来叨扰了,请问可有我家妹妹的消息?”
他问这话的时候,几十里外的崔令瞻正合伏着他的芙妹妹曲尽其趣,而他的芙妹妹酥-瘫-于怒浪,任人舞弄。
“有是有了。”门子打量徐峻茂天真无邪的眼睛,心生怜悯,是对同类也是对小孩子,总之非常同情。
徐峻茂忙从袖中又摸出一锭银子,塞给门子。
门子忙忙推拒,摆摆手叹口气,道:“我说,要不就算了吧,回去好好过日子。”
徐峻茂不解地注视着他。
“你那个妹妹,呃,芙小姐,早就是王爷的人了,如今在月地云斋服侍呢。”门子揣着手说,“正在新鲜劲上,便是放出来也得等个几年。”
运气好王妃一进门就放,运气不好谁知道呢。
徐峻茂:“……”
门子:“别难过啊,换个方向想,其实是那姑娘造化呢,往后过的都是好日子,不比为奴为婢强千百倍。”
到底是年轻后生,没经过事儿,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滚,眼眶红红的,门子越安慰他眼泪掉得越快,最后在家丁的劝说下一抽一噎地离开了王府。
被父母娇养长大的少年人,模模糊糊触及了尘世的规则,重塑了认知,在一场连交锋都没有的抢夺中败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同类,输掉了心上的人,他从这天起渐渐变得不太一样了,开始适应了同类相争,撕咬,甚至如鱼得水。
但此时的他尚未察觉,还在用哭泣和眼泪宣-泄不忿。
花朝节这日,王府的女孩们聚在南苑附近的小桃林放纸鸢,文静些的则会用五彩丝帛挂红。婢女们往来穿梭,奉上新鲜的樱桃、蜜柑、甘蔗,还有马蹄糕。
莺莺燕燕,比春日更动人。
崔令瞻站在远处凝看片刻,没有阿芙的身影。
墨砚观他神情便已了然,温声道:“王爷,方才奴才瞧见了,玉露陪着芙小姐往那边去的。”
崔令瞻循着墨砚所指的方向一眺,略微迟疑后,也抬脚走了过去。
她在桃林的边缘,独坐秋千,手里捧着本书,玉露则在附近玩得不亦乐乎,折花枝。
那一瞬,他明白了她不愿与大家凑一起的原因,她是与众不同的,这样的不同于别的婢女来说是飞升是荣宠,而她,始终是屈辱的。
她不是奴婢,却也不是主子,奴婢待她始终隔着一层,主子则隔着千万层,敏感的她知道自己有着一个“尴尬”的身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另类,以至她时常格格不入。
可她昨夜明明千般热情,婉转到不可思议,他半推半就地捉弄,哄着她换个他好奇已久的方式取乐,可当看清她痛苦的绯红的小脸,那些坏心思顷刻就如潮水褪去,他把她仔细地拢在怀中,小心翼翼地……
白天与黑夜,她判若两人。
“王爷,您来了。”
程芙得到玉露的提示,及时地发现了崔令瞻,立即柔声相迎。会考一日未结束,且须得警惕一日,万不可掉以轻心。
有事阿诺,无事王爷。崔令瞻弯了弯唇,“那边下人都在候着,放纸鸢不?”顿一顿,“我陪你。”
“不了,我静静心,还有六日便要会考。”
“会考吃住我已打点过,你要带谁过去?”他问。
“就玉露吧。”程芙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神情,说,“再带个跑腿的小厮。”
“可以,松鹤如何?”
程芙点头:“王爷的人都是极妥帖。”
既是妥帖为何不要芳璃?崔令瞻移开视线,淡淡道:“那,祝你高中。”
她抿笑:“承王爷吉言。”
崔令瞻不再言语,转过脸拂袖离开了桃林。
玉露和程芙微一欠身,聊做恭送。
程芙知道自己赌赢了,其实崔令瞻原没打算放她离开数十日,更不会同意她舍芳璃取玉露,最大的让步莫过于利用特权将她与会考的普通人区别开,再安排几个心腹常伴左右。
那样的她,难免惹来各种探究,探究一多,身份迟早藏不住,至少瞒不过督考的医女。
只要想一想那等处境,程芙就感到窒息,那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事,被外面的人勘破她与毅王的首尾。
还好她早做准备,提前取悦了崔令瞻,又以处-子之身,使得道貌岸然的他大受打击,理亏之下,再难开口令她为难。
走了一段路,墨砚觑一眼王爷神色,小声道:“奴才已经提醒过芳璃,她知道该怎么做。”
崔令瞻:“不必了。”
墨砚:“……”
一个小小姑娘家,弱质纤纤,又是在燕阳,除非大罗神仙拎着她腾云驾雾,否则能跑哪儿去。在她身边安排芳璃,更多出于安全考量。
既然她不喜欢,崔令瞻也不想触她霉头,随她去好了。
况他,也想试试没有她的日子,兴许过个十来日就能将一切抛之脑后,反正滋味已经尝过,解了好奇心,她并没有想象的好,笨手笨脚的,完全不懂取悦人,只会哭哭啼啼的,一会说王爷快,一会儿又说不想了,轻不得重不得,只想被他抱在怀中,稍稍强硬几分,她便可怜巴巴地叫唤。
越想越愤慨。
待她一回来,他就命人收拾细软,加上赠她的田产地契,请她要多远走多远,往后各不相干。
当然,毕竟是他理亏,她要是有什么难处求过来,能帮的事他也是会帮的。
这样一想,崔令瞻沉甸甸的快要透不过气的心,霎时没那么难受了,甚至比阿芙更期待会考的到来。
话分两头,京师,柳余琴为外甥女程芙哭了半宿,次早便去安国公府递上拜帖,接下来唯有安静等待,若能得国公夫人召见,事情便有八成的转机。
京师达官显贵多不胜数,普通百姓一旦遇到高头大马,王公贵族车驾,须得立即避让。
车夫连续避让了五辆马车,这才唉声叹气驱赶骡子转弯儿,谁知轮毂就出了事儿。
车厢里的柳余琴感到一阵巨大的颠簸,车夫忙不迭道着歉,解释车子坏了,一时半会没法送她回去,遂与她商量退一半的钱,也好再另雇一辆。
换做平时,柳余琴定要讨价还价,然此刻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拿了钱,拧着眉,怔怔往家里走去。
“柳姨。”
柳余琴循声而望。
凌云从车窗探出头,道:“我在对面见你这边出了问题,人没事吧?”
柳余琴认出这是昨日登门送家书的年轻官爷,若非阿芙境况揪心,她对此人印象还是不错的,活泼机灵又有教养。
“我没事。”她回,“多谢大人关心。”
凌云笑道:“我比程姑娘年长五岁,也能叫你一声柳姨,就莫要客套了,直接叫我阿云即可。”
柳余琴从他的革带估摸出他应是正四品的品秩,这样的官职不低,人却十分年轻,一点架子也没有,怪亲切的,且又认识阿芙,昨日是她糊涂了,自该好好与其结交一番,也好托他照应阿芙,便是不照应至少也能递一句暖心话。
思及此,柳余琴捺下悲伤,重整笑颜,却也不能真叫他阿云,依旧以大人称之。
“柳姨若不嫌弃,不如先坐我的车将就一下,我送你回双槐胡同。”
“这话折煞我了。”柳余琴温和道,“我怎敢嫌弃大人的马车。”
京师多得是连马车都没有的官员,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宽阔气派的车驾,谁敢轻视了去。
柳余琴有心结交,遂大大方方登上了凌云的车。
车上凌云亲自为柳余琴沏了杯热茶,比手请,笑道:“昨日一别匆匆,主要是见你伤心之极,想来被外人瞧了去难免尴尬,我这才小心告辞了。”
“是我没控制好情绪,叫大人看了笑话。”柳余琴说,“大人古道热肠,千里迢迢为我家阿芙送信,我还未能当面好好对您道一声谢。”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凌云连忙虚按了她一下,拒绝她的施礼,违心道,“程姑娘人挺不错,时常照顾我家大娘,送封家书也是我该做的。”
柳余琴欣慰含笑,“阿芙很善良的,人又单纯,从前我们在桑树街,左邻右舍都夸她。”
凌云低头轻咳了声,笑笑,“是哈。”
“可怜她命不好,投生到我们家。我和妹妹自小被双亲卖进腌臜地,但梳拢那年我们就被富家公子赎了身,是以并未沾染太多腌臜事。”
在贵人身边服侍的哪个身世不透明,所以柳余琴得再说详细些,好叫别人知道她家阿芙出淤泥而不染。
“柳姨气质端方,看得出是正派人。”凌云实话实说。
柳余琴慈和笑笑,又道:“我们阿芙一出生就在桑树街左邻右舍关照下长大,又聪明又好学,也是正派的姑娘。”
凌云略微讶异,观柳余琴双目明澈,坦然自若。
“我知道这很难取信于人,只是我家阿芙已经在王爷身边了,作为姨母我总得为她的清白说道说道,好叫王爷不看轻她。”柳余琴抿一抿唇角,幽幽道,“我妹妹为了她什么苦都肯吃,先后跟过三个男人,一个是她生父,一个是姓程的捕头,还一个是徐知县,这三人都很好地庇护了我们,不曾叫我家阿芙被人糟-蹋。”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情况是从我妹妹去世后变坏,徐夫人苛待阿芙,徐府的人自然也没有说她好话的,那些年我没法在她身边,但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定是被人欺负狠了才走上弯路。”
含蓄地告诉他,阿芙断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便是徐家有她勾引大少爷的证据,以及与二少爷私相授受的证据,那肯定也是别人的错。
凌云讪笑:“说的是,她挺单纯的。”
具体的细节柳余琴不懂,但调查的人一清二楚,或许另有隐情,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但程芙哄骗徐峻茂私定终身罪证确凿,没有确切证据的事,也没人敢呈给王爷。
私定终身,勾的又是徐知县的娇养儿,不啻要了他老命,徐夫人气得大半年下不了床。
而大少爷手里还攥着她的贴身小衣和丝帕,两兄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为此徐峻茂不惜弑兄,举着半人高的花瓶砸破兄弟脑袋。
祸乱阋墙,放在任何人家都要立刻拖下去乱棍打死的,程芙非但没掉一根头发,还逃了出去,这样的本事委实不可小觑。
目下凌云也不能当面告诉人家姨母实情不是,遂不多评判。
却也不可否认,程芙确实有做坏事的资本,她坏得非常诱人,但这种想法只在脑海过一圈便被忽略,那不是凌云喜欢的类型。
又叙了几句闲话,凌云确定了一件事——六年前,柳余烟救助阿窈一事,柳余琴确实不在家。
意味着从柳余琴这里根本套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所以程芙才那般笃定,理直气壮使唤他吧。
他在心里笑,不知死活的小东西。
阿嚏——
程芙后脊梁一阵发寒,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虽说二月回暖,可辰时的风还是有些凉的,玉露道:“我去给您拿件斗篷,藕色绣了樱桃的,您穿那件顶好看。”
来回不过须臾,地方敞亮,到处都有粗壮的仆妇巡逻,且这里还是守卫森严的皇家庄园,十分安逸,程芙同意了,玉露放心而去。
无巧不成书,就这么短的一个错眼的功夫,让一名盯着程芙瞅了许久许久的孟浪之徒意动了。
此人便是瑞康公主的嫡子卓霄安,卓婉茉的兄长。
卓霄安本在前头陪妹妹们放纸鸢,十分无趣,遂寻个借口溜走,漫无目的沿溪畔而行,就见一架秋千隔花轻荡,不用说,定是有姑娘家在此处玩耍,他立时来了精神,一路分花拂柳,直至豁然开朗,两只眼睛登时像被什么攫取了,眨也不眨,直勾勾地黏在程芙的脸上。
绝色佳人。
体态风流,玲珑有致,一段细腰若隐若现,简直能要了男人的命。
美人一袭玉色交领短袄,葱绿的浮光锦马面裙,衣裙间点缀着精致又奢靡的苏绣,秀气的双足裹着鹅黄色的云纹如意鞋,自己点着地,轻晃秋千。
她挽着少女的发髻,可见不是崔令瞻的女人,然而气质与衣着又高贵非常,弄不好是哪家的贵女,使得卓霄安一时不敢妄动,呆立原地,却又心痒难耐,不停地咽着口水,喉结滚动。
这样的美人,要是肯让他一亲芳泽,便是死了也值了。
正心神摇荡着,美人的婢女已现身,服侍美人披上斗篷,二人嘀嘀咕咕,不时看向他的方向,而后板着脸离开了。
卓霄安顿时失魂落魄,仿佛大病一场,左顾右盼恰好见两个婆子从对面而来。
他立即迎上去,佯作迷路,婆子自然十分热情,哈着腰为他引路。
“方才那两个姑娘谁呀,没在府中见过,幸亏遇到二位,不然冲撞了可就解释不清。”他斯斯文文道。
婆子憨直,闻言把话全倒了,“是芙小姐,千万冲撞不得,她是王爷的心肝儿。”
啊?
卓霄安大失所望,又是崔令瞻的。
怎么只要他看上的都与他有关!
以自己与崔令瞻的交情,这下很难办了,怕就怕即便他玩腻了,白送给下-面的人也不可能给他尝一口的。
可又实在馋得紧,心里都要痒死了,他回首痴眺美人消失的方向,这可怎么办?
给钱肯定不行,崔令瞻不缺。
威胁也不行,他打不过崔令瞻。
死皮赖脸要更不行,崔令瞻只会更狠地打他。
越想越唏嘘,想当年两人关系还没闹僵时,他时常邀崔令瞻来公主府做客,哪回不是主动献出最宠爱的婢女陪酒陪-睡,只不过崔令瞻不要罢了,而今来他府上,凭何就不能舍一个婢女陪他两晚呢?!
程芙从未见过那等直白的急-色-之徒,藏都不藏地上下打量她,眼神如钩子,仿佛能把她的衣裙一件件钩掉。
玉露朝着卓霄安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道:“安少爷最是下-流卑鄙,小姐千万别瞅他,眼神都不能给的。若非王爷震慑,他什么混账事都敢做。”
说着,她就给程芙讲了件往事,便是这厮,强行欺负了薛姑姑的女儿,原以为让他赔了一千两白银,再被王爷掐着脖子按进水缸淹一淹,便能长记性,而今看来,老毛病又要犯了。
“现在您知道月地云斋的婢女为何都对王爷死心塌地了吧。”玉露说,“我们这样的身份,运气不好,被贵人借酒糟-践的话,其实是白糟-践的,事后不管是赔偿还是道歉,那都是主子的事,没人在意我们死活。”
王爷却不一样,王爷会为她们出头,把她们当人看,也从不用她们服侍沐浴,更不会在就寝时召婢女进去服侍。
哪怕是他的亲表弟,折辱了婢女,也没能逃脱,打得比官府还狠。
这么些年,月地云斋的婢女有提等的,有清清白白嫁人的,就是没听说谁喝避子汤喝坏了身子的。
程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年纪的崔令瞻在她之前不近女色?
难道就因这样才憋坏的,逮着她一人欺负?
“王爷果真……这般洁身自好?”程芙嘴角微抽。
玉露抿笑推推她胳膊,“是呢,在您之前,莫说通房了,连宫里选送的掌寝都未曾召过。”
程芙一时五味杂陈,便不再说什么了。
总算了悟了他的房帏手段为何那么差劲,抛开力量与耐力,毫无技巧可言。
因为找不到方便的角度,就把她……
甚至将她抱到灯树下研究,死死盯着,似要将一毫一厘都记住了。
那只禁锢她的大手,如铁钳一般,令她寸步难行,她羞愤到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了事,求他不要盯着她了,求求他了。
“听话,让我看清楚。”他说,“了解阿芙,以后才不会弄伤阿芙。”
次日,她站都站不稳了。
程芙垂眸抿紧了唇,用力甩掉了脑海一幕幕不堪的画面。
这样不堪的一个人,她说出去一定没有人信的。
她也没脸说。
第32章
走了一段路, 前面传来阵阵银铃笑声,莺啼燕啭,点缀着动人的春风, 是一群婢女和两位郡主。
众人有的抚掌欢笑, 有的高声计数, 卓婉茉教崔毓真踢毽子, 崔毓真须臾就学了去,刚一上手便能连续踢数百下而不跌。
小小年纪, 身手十分灵活。
这份天赋似乎早被毅王察觉,在她四岁那年, 王府已开始聘请女武师授课, 男孩子会有的嬉具,崔毓真也都有,小弓、长枪、木剑。当前踢踢毽子, 于她来说着实是太简单了。
程芙怔怔旁观了片刻,眸中痴痴,她也不过将满十七岁,正是对人世向往的年纪,天性又爱动,此时见了这对相亲相爱、无忧无虑的表姐妹,艳羡之色便自然而然流露。
不过她的意识很快又从憧憬中抽离, 垂眸瞅了瞅自己的鞋尖, 再抬眸,目光还是忍不住投向那对姐妹。
玉露也爱玩,但主子喜静,那她就陪主子安静地站在春风与花丛中,看别人玩, 也很有趣。
卓婉茉无意中发现了程芙,莞尔一笑,用眼神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
程芙摇摇首,隔空朝她欠身施了一礼,隐入葳蕤繁茂中,卓婉茉便不再强求,继续为崔毓真鼓劲。
站在外围的婢女最先发现了毅王,纷纷屈膝行礼,闪开一条宽敞的路。
崔令瞻信步而来,显然是被活泼的崔毓真吸引。
卓婉茉的心跳蓦地加快了些许,也润了润嗓音,甜声问安:“阿诺哥哥。”
“表妹。”声线清而低,波澜不惊。
不像她,每一个音节里都饱含着柔情,仿佛能滴出水。
崔令瞻扭头看向了崔毓真,微微的笑。
“哥哥,我能一口气踢三百下。”崔毓真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
崔令瞻“嗯”了声,见她额角虽出了汗,身上穿得倒也严实,不容易进风,便接过乳母递来的棉帕,一边为她擦汗一边道:“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你可还记得应过我什么?”
崔毓真面色微苦,却十分守信,皱着眉道:“回去我便好好念书习武,把落下的功课全都补上。”
言毕,又专门提醒道:“可是自由自在的五日尚未结束,你可别扫我兴了。”
周围的仆婢忙抿紧了嘴,低下头,想笑但是不敢笑。
崔令瞻:“好。”
哥哥一来,崔毓真就想到了好玩的,拉着他的手来到秋千架前,自己挽了袖跳上去。
“哥哥推我。”崔毓真说,“我不要她们,力气一个比一个小,吃不饱饭似的,真无趣。”
哪里是力气小,分明是不敢推。小郡主要求的高度委实吓人了些。
崔令瞻点点头,墨砚立即跑去正前方,弓着手臂,以防小郡主半空跌落。
“抓好。”
“抓好了。”
而后崔令瞻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稍一发力,崔毓真就“呜呼”起飞了,整座园子都回荡着女童清脆明媚的笑声。
程芙也不知道怎地,默默立在原地,看了他们许久许久。
小时候阿娘也这样推着她玩,程捕头则像墨砚那样站在前面,随时准备接住她。
她站在秋千上“呜呼呜呼”飞得很高,仿佛伸手就能抓到天上的云,低下头,是她可爱的圆圆的老虎鞋,阿娘做的。
这厢的卓婉茉也看痴了,阿诺长得真好看,是她见过的系额带最好看的男子,眉眼深邃,莹澈如电,鬓如裁,她都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美好,只剩下了感觉,感觉他说话时的唇是香的,呼吸也是香的。
一阵风拂过,吹起他发间的丝绦,直到丝绦软软滑过了她脸颊,她才惊觉自己竟离他如此近,登时浑身都要冒热气了。
崔令瞻两手接住往下跳的崔毓真,稳稳放在地上,不解地看向近在眼前的卓婉茉,平静道:“你们玩。”
“我也想荡秋千,表哥推我。”她大着胆子说,声音却低得细若蚊咛。
“这不合适。”崔令瞻当然不会答应,“胡闹。”
卓婉茉:“……”
“换成阿芙,你肯定不这样说了。”她咬唇。
“你跟她比什么?”
“……”卓婉茉一哽,期期艾艾道:“不跟阿芙比我还能跟谁比?难道与你的阿嫣,或者吴小姐?”
嫂嫂。崔毓真尚记得苏月嫣,乳母告诉她,那是未来的嫂嫂,但不能当着她的面叫,因为她还未与哥哥拜堂。
崔令瞻:“阿真还在,你莫要乱讲话。”
崔毓真仰脸转着脖子,好奇地瞅瞅哥哥,又瞅瞅表姐,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流在涌动,随时就要涌出来了。
再扭头一顾,下人呢?怎么站在老远的地方,眼神均瞟着别处,仿佛别处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奇景。
卓婉茉并非完全好脾性,偶尔也会破功,譬如此刻,攥紧了手心,憋红了脸,抬眼瞪着不近人情的崔令瞻道:“我是你表妹,你却处处冷落我,只待阿芙好,为何不能也待我好?”
崔令瞻皱了眉,“放肆。”
卓婉茉一怔,后退了半步,眼圈就红了。
躲在花木后的程芙,早已后悔驻足是非地,那两人莫名其妙燃起了硝烟味儿,别人都怕引火烧身早早远离,偏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怕一露头显得鬼祟,不露头被发现则更鬼祟。
她攥着自己的手,眼帘微闪,遽然撞进了崔令瞻的眼底,他一直在看她的方向,不,是在看她。
他早就发现她了!
程芙汗毛倒竖,下意识倚向了玉露。
崔令瞻警告地瞪了程芙一眼,越过面色绯红的卓婉茉,拂袖离开。
知道阿芙在,就装起来了是吧?卓婉茉意识到了这点,福至心灵,铁了心不要他好过,回过身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左脚绊右脚,直直摔进他怀里。
崔毓真目瞪口呆,这跤摔的有点假欸。
“松手。”崔令瞻面沉如水。
“我偏不。”卓婉茉原形毕露。
后面的事,程芙没敢看,拉着玉露逃也似的溜了。
崔令瞻凝眸看程芙逃走的背影,心微凉。
卓婉茉见好就收,扶着他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崔令瞻低眸,慢条斯理拂了拂弄皱的衣襟,问:“这样是我吃亏吗?”
卓婉茉:“……”
“我根本不在意。”他掀起眼皮,没有任何情绪,“阿芙也不在意,在意的人只有你。”
卓婉茉:“……”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他总是让她如此委屈,想要落泪,那么这一刻,她也不能让他好过了。
“阿诺。”
卓婉茉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崔令瞻充耳不闻。
她自己把话说下去:“你是男子,当然吃不了亏。这么做难过的只有我自己,幸好你也不好过,因为真正不在意的人只有阿芙。”
崔令瞻脚步未停,容色狼狈。
是夜,就寝前,婢女把行房用的茵褥铺开,程芙自己通了头发,屏退婢女,才红着脸翻出避火衣,拿了一支泡进水中,想到了崔令瞻的叮嘱:一支不够,你也不想我不戴,对不对?
若非心疼她的身子,他绝不如此委屈自己,给自己和她隔着一层阻碍,少了三分乐趣。
没有男人喜欢这个。
假如她不听话,他就有不戴的借口了。
程芙心口酸涩,踟蹰片刻,又丢进去一支。
默默等待崔令瞻。
谁知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见着人影,更没有下人来回禀他今夜来不来。
展眼翻过了三日,动身回府,也没见到崔令瞻身影。
程芙有丝窃喜也有丝不安,总觉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没想明白,而会考在即,她便不去再想了。
后天便要去官府所办的试院参选,甫一回府,玉露和宝钿就开始为程芙整理笔墨纸砚,唯恐错漏,装进箧笥前又检查了两遍,适才放下心。
会选一共两场,第二场至关重要。
在这初春的午后,弥漫着鲜花香味的东厢房,程芙和玉露商量第二场惠民药庄的事宜。
程芙:“参选之人大多以民间医婆为主,少有杏林世家,我这样的身份难免惹人猜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们尽可能低调,更不能让旁人知晓底细。”
会选之难,没人有那么多功夫猜忌旁人,她之所以哄着玉露,不过是出于一些难以启齿的私心罢了。
总之,不管怎样,一切都比将真实的自己暴露人前更让她好受。
玉露拍着胸-脯保证:“小姐尽管放心,奴婢的嘴严实呢,谁都撬不开。”边说边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些说辞,奴婢早已一个字不落记下,背得滚瓜烂熟,不信您考我。”
原来程芙恐她说漏嘴,还提前瞎编了些说辞,没想到玉露这么快就背完了。
程芙讪讪道:“我信!”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既是选择低调,衣着打扮自然也不能出格。玉露挑挑拣拣,选了一堆款式简单,颜色素淡的,交由程芙过目,程芙再挑出两件刺绣过于奢靡的,剩下的全部通过。
“奴婢这就去登记造册,以便打包。”
“好。”
……
银安殿的内侍知行站在书房外回禀:“王爷,孟长史求见。”
“进来。”
孟长史夹着两本账册迈进来,关上槅扇,朝崔令瞻揖礼。
楠木躺椅上的崔令瞻没看他,眯着眼仰靠椅背,精神消沉,缠着墨玉十八子的白皙右手,微抬,落下,意思是有事说事。
彼时清透的日光穿过菱格一束束铺满半间屋子,有细微的尘在当中旋舞。
孟长史意会,微微躬身回禀他这两个月来的开销和进项,不痛不痒地铺垫完,才低声道:“山头的事布置好了,全是您点过名的。”
崔令瞻:“产量如何?”
孟长史眼里有亮光,“比勘测时预期的还要多两倍。”
崔令瞻眼睫微抬,“好。”
“是了,年前凌大人过问了一句。”孟长史向来事无巨细,一点微末都会拿出来讲,别人可能觉得啰嗦,但崔令瞻就喜欢他这点。
“怎么说?”
“凌大人说好久没见到李延海,问他去哪儿了,下官回去了中湖,他就说他好久没去中湖,下回有类似的差事先派给他。”
崔令瞻点点头,没说什么。
孟长史细观了他脸色,遂轻声道:“这是下官整理的账目,有明面儿的也有暗的,您要自己看还是下官念给您听?”
“放着吧。”
“是。”
孟长史从未见过如此低落的毅王,想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莫要打扰他的好,遂向王爷告辞。
“去吧。”
孟长史欠身后退,待要退出屋子还差一脚时,突然激灵,糊涂了,与芙小姐有关的事儿应当不算小事吧,兴许王爷愿意听呢?
可要是不愿呢?
“有事你便直说。”崔令瞻不耐烦道。
孟长史讪笑,不敢再犹豫,忙道:“原是小事,下官不敢搅扰您,可事关芙小姐,觉得还是得跟您回一声。”
崔令瞻已经坐直了身体,淡淡道:“说。”
“十六那日有个小书生递拜帖,非要见您不可,下官怜他功名在身,便收了拜帖,说得空王爷就会召见,把他打发了,谁知昨日又过来,在门口站了五个时辰。”孟长史忿忿道,“这个犟种自称芙小姐的故旧,在门口嚷嚷只管开价,不管多少银子都要把人赎回去。”
崔令瞻冷笑:“他有多少银子?”
“他有个鬼。”孟长史说,“就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父亲在清安县为官,家里惯得不成样子,跑这里发疯。”
“叫什么?”
“徐峻茂。”
崔令瞻蓦地攥紧了扶手,指骨发白,目光阴了下去。
孟长史脊梁骨无端往外冒寒气,尚未意识到这不是寒气,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明晃晃的恶意与敌意,他们还没有开始撕咬,就已经有了仇视的苗头。
但这份浓郁的恶意与敌意被华美的外衣包裹,点缀着高贵与傲慢,寻常人实难分辨丝毫,或许崔令瞻自己都未曾察觉。
日影不知不觉流逝,晚霞镀金。
徐峻茂迈进了与程芙仅隔着三进院的银安殿。
美丽的婢女在侧引路,不时柔声提醒:“徐公子,台阶。徐公子,注意脚下。”
声音如丝如绵,听的人略感不适。徐峻茂目不斜视,绷着脸往前走,始终未正视她一眼。
如此一路走过长长的游廊,经过东西穿堂,入目所及,轩昂壮丽,四通八达,便是镇定如徐峻茂,内心也不禁惶然,莫名的灰心难过。
走至一宴息厅前,迎面出来个内侍,婢女朝内侍使了个眼色,轻轻摇首,而后将徐峻茂交给内侍,冉冉退出了此间。
墨砚笑道:“咱家墨砚,徐公子这边请。”
徐峻茂:“多谢公公。”
二人迈进高高的门槛,双脚踩着软而不失筋骨的金红色地衣,只见正墙悬着一对名家丹青云母挂屏,条案蹲着鎏金银竹节熏炉,清雅芬芳,宜人醒神。靠墙两列则分别摆放了八把楠木交椅,各自配了脚踏高几,其上瓶花茶具一应俱全。
有什么在胸腔轻轻地裂开了。
长这么大,徐峻茂第一次感到了羞辱,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他不怕羞辱。
内侍将他丢下后,又来了两名美貌异常的婢女服侍他净手品茶。
他知道婢女非常美丽,有意无意地用言语撩拨他,但他觉得毅王想左了一件事,他对这些女子毫无兴趣。
不仅没兴趣还厌恶非常,确切地说厌恶这里的一切。
他放空表情,正襟危坐,就这么坐着,直到毅王终于开口宣召,才有人领他去了另一处大厅。
巨大的花厅,因着没有筵席,便以三十六扇金丝楠木镶螺钿的曲屏隔开,绕到屏风后,一名俊美近妖的年轻男子高坐太师椅,慵懒地把玩着指间的墨玉。
原以为大名鼎鼎的毅王会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谁知也不过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徐峻茂这样想着,那些紧张和人性本能的恐惧立时就被捺下了,他让自己恢复了镇定。
他有功名,倒也不用跪拜此人,于是垂眸,毕恭毕敬揖礼觐见,再抬眸,是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孔,微微仰着,目光下视,这是一种称不上友善的嘴脸,可以说是相当倨傲了。
徐峻茂眼帘微垂,用力攥拳。
崔令瞻上下打量着徐峻茂,跟画像出入不大,确实是阿芙这个年纪可能青睐的类型,可惜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撑不住他一脚。
可笑。
“吵着见本王,就是为了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崔令瞻悠然转着十八子。
“王爷,我家芙妹妹孤弱无依,身无分文,您罚也罚了,骂也骂了,徐某恳请您念在她已服役将近一年的份上,且还她自由。”徐峻茂吐字清晰,站得笔直,“一应费用……徐某愿意一力承担。”
这回可能真要被阿爹打死了,然而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想到芙妹妹被这种人玷-污,他就要喘不过气,生不如死。
不管毅王开价多少,他都认下,签字画押,大不了把自己卖了。
“芙妹妹?你的?”崔令瞻撩眼斜睨他,“本王的女人何时成了你的?”
徐峻茂:“……”
文弱的小书生被人一句话就堵住了,红晕从额头蔓延至脖颈,嘴唇颤抖。
好半晌,眼圈都红了,却哑着嗓子斗胆道:“她不是你的女人,她又没有心悦你。”
“不心悦本王难道心悦你?”
徐峻茂愣了下,继而脸红得更厉害了,却用力地缓缓地点了点头,回:“嗯。”
崔令瞻:“……”
“我与芙妹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天地为证。”徐峻茂抿了抿唇角,说,“虽然我爹娘不准我娶她,可我早就跟她说清楚了,我说此生谁也不娶,只纳她一个妾,我和她,我们只有彼此。”
崔令瞻嘴角微抽,感觉浑身血液“噌”的窜上了颅顶,两眼发黑——
作者有话说:小崔=坏批
小凌=狐狸
小徐=小狗
第33章
那一瞬是真气着了, 周身血液往上窜,但崔令瞻的养气功夫非同常人,怒意翻滚之下, 落在徐峻茂眼里, 依旧是刚才那个优雅又傲慢的亲王, 高高在上, 面孔白如玉,眼睛似笑非笑。
只见他微一抬手, 守在门口附近的下人立即欠身退出了花厅。
当下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个人。
徐峻茂的肌肉没来由地比方才还要紧绷,其实他多虑了, 王驾前怎可能只有他一人, 此刻若是心怀不轨之徒,起一丝大不敬,就要被暗处的机弩射成了筛子。
可惜他并非不轨之徒, 此时的他也没想过要谁的命,他只是满腔愤慨和厌恶。
崔令瞻略微失望。
尚且年轻的徐峻茂,待过最久的地方是清安县,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广江辖内,第一次面对一名庞然大物般的权贵,还能站着硬气地讲话,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然, 他也绝非全然单纯的, 至少在讲出那些话时,心里止不住地自豪,以一种微妙的胜者心态宣誓了主权。
一声轻笑从上方传来,是毅王,他在笑。
崔令瞻:“本王与她日夜厮守, 可从未听说什么青梅竹马,只知她的身心皆属本王,就连本王的荷包亦是她亲手缝制。”
他腰间挂着一只同心方胜的荷包。
他是阿芙的第一个男人,或许将是唯一的一个。
意识到这一点,那些盘踞在崔令瞻心底多日的愧疚、难安,在此刻都杂糅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
徐峻茂张了张嘴,唇色泛白。
面对毅王的挑衅,他理智上不相信,情感上却气苦不迭,芙妹妹是他的,他觉得芙妹妹还小,虚弱又可怜,偎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如何舍得下手,遂想再等等,等她再大一大,没想到就便宜了眼前这个无耻的混账!
无耻!
崔令瞻换了只手转动墨玉,笑道:“可知本王为何容你放肆到现在?”
徐峻茂:“……”
“你救了阿芙,才有我与她后来的相遇。”崔令瞻说,“她在徐家以亲戚身份客居,饱受苛待,也是你护住了她。本王不在乎你以何种居心护花,也不想追究前尘往事,但你若执迷不悟,四处散播你与阿芙的过往——”
说到此处,他略一停顿,而后慢慢地道:“本王就让你,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徐峻茂清澈的瞳仁遽然收缩。
毅王碾死他,碾死徐家,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崔令瞻嘴角牵起一抹残忍的笑,起身信步朝门口走去,经过呆愣的徐峻茂,漠然扫视了一眼。
那一眼冰凉彻骨。
“王爷。”
尚带着青涩的少年突然喊住比自己高大且真的能要自己命的权贵。
“……”
崔令瞻背朝他,微微侧过脸,眉骨与高挺的鼻梁架起了深色的阴影,锋利又危险。
徐峻茂目不转睛地面对毅王,问道:“王爷,您是不是害怕了?”
崔令瞻:“……?”
“原来真的怕了。”徐峻茂笃定道,“没想到您是真的喜欢芙妹妹。”
毅王没有动,徐峻茂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摔在了地上,趴在了毅王的脚下,口吐鲜血。
他甚至不知摔他的人从哪里冒出的,待能看清时,一名锦衣侍卫抬脚踩住了他,怒斥:“王驾面前,岂容你放肆。”
膝盖钻心地痛,徐峻茂闷哼一声,额头鼓起了青筋。
崔令瞻面无表情。
徐峻茂咳嗽两声,缓过气,仰起头,忽然笑了:“您碾死我和芙妹妹确实不费吹灰之力,我也没傻到以为这样就能带她走,但我得让您知道,她不是孤苦无依的。要不您现在就杀了我吧,不然,我不会死心的。”
“有道理。”说得崔令瞻都意动了。
暗卫静等毅王示下。
意动的崔令瞻脑海陡然浮现出一张顽固的小脸,悲伤的眼,他便迟疑了,没再说什么,扭过头离开。
身后传来徐峻茂不甘的怒吼。
不消多会,愤怒的徐峻茂就被侍卫丢出了王府大门。
这一次不同的是,徐峻茂没有哭,自己爬了起来。
……
深厚的养气功夫维持着崔令瞻得体的仪态,仪态下是濒临碎裂的一层薄冰。
直到晚风拂面,微凉的花香钻进鼻腔,他眼尾薄红适才徐徐褪去,唯余咬得仿佛冷硬冰块的下颌线,残存着心底尖锐的滔天怒意。
他比谁都清楚,真实的情况多糟糕,已经五天四夜没有见到阿芙。
阿芙是否也会想他?有没有察觉他的郁结?
应是没有的,她根本没空考虑这些,她忙着呢,想要的目的皆已达到,后日便可离开他,长达数十日之久……
反正她不痛不痒的。
墨砚一路小跑追着毅王,没敢吭声。
直直走到了转弯口,毅王的脚步才顿住,墨砚觉得此时需要自己来铺梯子了,他温和着声气儿道:“今早芙小姐屋里领了上好的樱桃,颗颗饱满,犹若宝石,味道更是一等一的,您要不要过去尝尝?”
不说还好,一说崔令瞻的无名之火“噌”的一下又冒了上来。他何时喜欢吃樱桃了?想吃樱桃哪里不能吃,非得去她那里?
崔令瞻拔腿就朝相反的方向走,边走边冷脸道:“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墨砚揣着手,低头抿紧了嘴。
彼时,内侍知行正抄手站在书房门口,不紧不慢回道:“安少爷,王爷今儿不见客。您实在有要事的话,奴才一定会为您通禀王爷的。”
卓霄安低头用指背蹭了蹭鼻端,抬眸笑道:“成,那你别忘了告诉他我来过。”
“好嘞。”
转过身,卓霄安低低骂了一句,攥拳大步而去,或许运道该他了,对面那个面无表情走过来的人不正是崔令瞻?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卓霄安立时换了张笑脸迎上去。
“表哥!”
崔令瞻斜睨他一眼,“何事?”
“我能进去说话不?”卓霄安指了指数十步开外的书房。
崔令瞻没回答,脚步一刻也未停,卓霄安遂陪着笑跟上去。
他知道崔令瞻要是不同意定会说“滚”,既然未说,当作同意了。
门口的知行发现了卓霄安,愣了下,复又观觑王爷的神情,便不再说什么,欠身打开两扇门扉,卓霄安一溜烟钻进去。
崔令瞻径直落座,墨砚为他沏茶,他没有喝,撩眼一瞥卓霄安,“你只有半盏茶时间说话。”
“……”卓霄安噎了噎,当下也只好有事说事,几步走到崔令瞻对面,不请而坐,道,“凭良心说我以前对你不薄。后来的事我不也认罚,一千两白银啊,能在京师买多大多好的宅子,你信不信我把银子撂那里,甘愿为我侍枕席的姑娘能从燕阳排到京师?”
崔令瞻捏了捏骨节,卓霄安醍醐灌顶,忙忙闭紧嘴,往后坐了坐,直奔主题:“实话说了吧,我想问你要个人,真心诚意的,要回去我也好生养着,绝不亏待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但凡我出得起都答应。”
“没见过女人?”崔令瞻无波无澜道,“来一次便看上一个。”
卓霄安满脸晦气,“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我怎么老是看上你的?我比你更难受。”
“切了吧。”
“啊?”卓霄安骇然色变,坐得离崔令瞻又远了一些。
“这回不一样,我发誓一定好生相待。”他梗着脖子分辨,“我知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肯相让,我也可以再等等,等个一年半载,就不信你还吃不腻。求求你就分给我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睛越睁越大,因为崔令瞻的神情随着他说的每一个音节也在变化,肉眼可见地阴云密布,风雨欲摧。
啊——
表哥,表哥,我不说了还不行,救命啊——
这日戌正三刻,满身伤痕的卓霄安才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照雪居,把当值的婆子吓得魂不附体。
“来人呐,少爷出事了——”
安静祥和的院落相继发出了尖叫。
经过了一阵鸡飞狗跳,请医问药后,躺在床上的卓霄安才幽幽睁开双眼,入目是母亲和妹妹两张忧心如焚的脸。
他的眼皮红肿,耷拉着,没法完全睁开,牙也掉了一颗,侥幸不是门牙,尚算给他留了点颜面。
“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回事这是?”瑞康连珠炮似的追问,“谁打的啊?!”
王府重地,哪能就伤成这样?
卓霄安猛然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侍立的婢女从旁扶他坐起顺气,灌热水。
折腾好半晌,他才勉强止了咳,老大个爷们了,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畜生,畜生啊,我骑马摔的,把那匹马给我剁成臊子!”
他说自己骑马摔的,瑞康和卓婉茉对视一眼,满目狐疑。
此外那么大一匹上等卑然马,不可能听他的,说杀就杀了,最多牵走不叫他骑了。
瑞康咋舌道:“我怎么瞧着不像摔的。”
卓霄安:“不像摔的像什么?娘啊,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里好晦气,儿想回京师。”
“那不成,我还没玩够。”瑞康剔了剔鲜红的指甲,“你命这么苦,这么容易被克,不如搬去寺庙住两日,一来清净养伤,二来去去晦气。”
卓霄安张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翻个白眼,彻底晕死过去。
卓婉茉瞅着犹如丧家之犬的哥哥,微抿唇角。
二更天时,轰隆一声春雷在王府上空炸响,一时紫电银光,撕裂了夜幕。
程芙骇了一大跳,因着后日一大早就得出发,唯恐错漏了什么,以至她此刻还未就寝歇息。
玉露忙返身把窗子最后一条透气的缝阖上,挡住了来势汹汹然的疾雨。
雨势劈啪作响,不断敲打着明瓦窗子。
程芙半跪在榻上,一面翻着箱笼一面叮嘱玉露:“我总觉得那些衣裙经不起细看,料子过于讲究。”
玉露不以为然道:“小姐,依奴婢拙见,您真的多虑了。自从皇后娘娘重视女医,早有杏林世家乃至高门大户的女子从事这条路,那么有钱人参加会选也不足为奇,反正凭的都是真本事,您本事是真的,谁也质疑不了您。”
玉露误以为程芙担心优渥的背景被人看低了水平,殊不知程芙唯恐被人察觉她的富贵来源于一位金主的供养。
不管怎样,两人的想法也算殊途同归,且玉露不觉得会选的有钱人稀罕。
说的也是。人越心虚就越急于掩饰什么,从而自乱阵脚,程芙垂眸叹口气,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谁还知晓她的来历?
况且,以她的相貌再低调也低调不到哪儿去,倒不如放宽了心,顺其自然。
程芙:“好,你说的有道理。明日你且去看看别鹤那边准备的如何。”
“是,小姐。”玉露笑道,“不是奴婢夸别鹤,他准备的定然不比奴婢差,他可是王爷身边最机灵的小子。”
程芙莞尔,“辛苦你们了。”
“为小姐分忧是应当的。”
雨势渐微渐弱,玉露退出寝卧,回去休息了。程芙睁开眼,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绕过屏风,找到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只小箱笼。
小箱笼有点沉,她猫着腰,咬着牙,卯足力气才将它拖出来,而后从缝隙里摸出把钥匙。那缝隙极薄,也就她这样纤细的手才好通过,且还是掏了半天,勉强通过的。
对准锁芯一顿捣鼓,颇有些分量的黄铜大锁“咔嚓”应声分开,程芙埋首在箱笼里翻腾,最终如获至宝捧出一只扁扁的半旧荷包,里面藏着十余枚碎银子,掂一掂,差不多得有五两沉。
这些原本是用来打赏下人的银馃子,被她不动声色昧下了,每次只昧一两粒,攒着攒着就变成“银山”。
其实弄点不带官印的银子没那么难,崔令瞻管得再严也挡不住这些小细节,也可能这点于他来说不算钱……
主要是没人想得到她连下人的银子也昧。
形势比人强,讲究不了那么多。
可惜官府在考试前都有收走册籍的惯例,等结束了才原路返还,而没有册籍寸步难行,所以程芙就没指望参加会选跑路。这要能让她跑了,大昭的官衙岂非形同虚设,奸人贼子举国乱窜?
但只要有出门的机会,她就想把体己银子揣进怀里,万一呢?
为着万分之一也得有备无患。
她低头把荷包塞进衣襟,再次提气搬动小箱笼,落定那一刻把她累个不轻,甫一卸力就踉踉跄跄往后退,期间被绊了一下,导致她失去平衡,直挺挺跌坐了下去。
坐着的物什正是绊她的罪魁祸首。
她浑身僵硬,慢慢转着脖子仰头看去,崔令瞻面无表情,垂着眼,也在打量她,她坐着的物什是他的脚。
“痛不痛?”他眼尾轻挑。
程芙花容失色,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腾的弹了起来,“王爷。”
“嗯?”
“您……您何时过来的,怎不通传一声?”
“我以为你睡了。”
“……”她哽住,“那,那您走路为何没有声音?”
“有的,是你数银子太过专注。”
他全都看到了!
程芙下意识攥紧衣襟,“……”
崔令瞻:“喜欢这些小玩意?”
程芙嘴唇嚅动,汗流浃背。
他又道:“明儿我让墨砚送些金馃子予你,花生和葫芦形状的。”
程芙抬眼觑了觑他,发现他表情没什么异样,语气也不似开玩笑,应是没有把她奇怪的行为过度解读,思及此,她如释重负。
“多谢王爷厚赏。”她很是机灵。
他没有接话,导致原还算融洽的气氛陡然冷了下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默立,离得挺近的,近到她听见了他呼吸的声音,闻到了他身上沐浴后浅浅润润的清香。
程芙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咽了下。
“怎么不说话了?”他上前一步,两只手轻轻捧起她的小脸。
“王爷,您受伤了?”程芙惊讶地问。
他伸过来的右手背面,横着一道清晰的裂口,两寸来长,边沿整齐,似某种利器所留。
“小伤不严重,我今天打了一个人,用力过猛,擦了碎瓷片。”
“没想到您还亲自打人。”
“偶尔亲自动手。”
“……”
她害怕他的手,想要推开,就轻言细语道:“您坐着,我好给您包扎先,免得沾了水影响愈合。”
“已经沾过了。”他固执地捧着她脸儿,拇指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来回摩挲。
“王爷。”她僵硬,动也不敢动。
“也不是所有人都配我亲自动手。”崔令瞻说,“今天另一个臭小子,我就交给了侍卫,文弱草包,我怕他撑不住我的拳头。”
他为何突然给她说这些,难道是下马威吗?假如她不听话,他也要如此揍她。程芙用力咬了下自己的下唇,两手无措搭在他胸膛。
崔令瞻微微一笑,“你真好看。”他弯身亲亲她,又道,“后来念在阿芙的面上,我不跟他计较。”
程芙仰着脸看他,“谁啊?”
“徐峻茂。”
“……”——
作者有话说:改了个新名字,宝宝们适应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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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那一霎, 崔令瞻能感觉到阿芙的凝滞,黛眉微皱,两汪动人的眼眸蓄着困惑盈盈盯着他, 像责备又似是无奈, 而后轻启樱唇, 嘟囔道:“何至于呢?没有他, 阿芙今日都不知要沦落何种境地;没有他,王爷就没有阿芙侍奉左右了。”
她幽幽叹息, 细微如一缕淡烟,“便是为着今日的几分侍奉之情, 王爷也不该呀, 况您也知道自己何其威势,无人能及,他都不够您一拳的呢, 打了多没意思。”
柔声细语捧高他,含蓄婉转偏护外人。
崔令瞻盯着她脸看,不言也不语。
程芙:“王爷。”
他轻飘飘“嗯”了声。
“您岂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真佛,以后莫搭理他了。”
“好。”他点点头,目不转睛凝注她,“以后再遇到他,我便杀了一了百了。”
“……”程芙笑了笑, 低下眼帘, “说气话呢,您不是那种人。”
“我在阿芙心里是哪种人?”
“不至于跟蝼蚁动刀动枪的,您有心胸,犯不着。”
“我要真把他杀了,你待如何?”
程芙抬起眼睫, 看了他一会儿,复又跳开了视线,拧眉道:“杀便杀了呗。我们这样的人,在您眼里生死不都是一念之间。他要是死了,欠他的是阿芙,反正累不住王爷您的。”
“你们这样的人?”他的心沉入了谷底,尖锐的酸痛,“你和他怎能一样?”
她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转而缓缓拿下他捧住自己脸颊的双手,吩咐值夜的婢女取来烧开的温水和金疮药,为他清理了创口,再敷上一层药粉,以纱布包裹。
弄好这一切,又从箱笼里抱出了行房用的茵褥,仔细展开,她忙碌的背影在月影纱后朦胧陆离,橘色的烛火熠熠。
让他不禁想起了初次的夜晚,她流了许多眼泪与细细的带着香味的汗珠,见识了他的卑鄙与贪婪,被他蛊惑着不得不沉醉于欲的渊海,沉浮着,臣服着,同他沦陷和放-纵。
他迫不及待把她吞吃入腹,让她疼,让她害怕,让她流眼泪,看她仰颈大口呼吸,无助的樱唇一开一合,发出颤颤的叫声。
而徐峻茂就没有欺负过她。
程芙回首,诧异地看看不知何时伫立身后的崔令瞻,复又转过头继续铺褥子,道:“您这些日子都没有动静,避火衣泡完了不用总归是浪费的,今晚我便没提前准备,这两支是将将泡上的,您再等等。”
崔令瞻:“……”
许久之后,久到让她的表情益发复杂那么久,他才从天人交战中苏醒,微微发抖的手腕是强行压抑的汹涌的欲-念,炽热晦暗的眸底尚有饥-渴燃烧后的余烬,他听见了自己低哑的声音:“无趣,今晚不想与你共寝。”
他在阿芙莫名其妙的视线中狼狈逃离。
月落星沉,雨过天晴,次日是个好天气。
庭院里的花草喝饱了春雨,油绿绿得鲜艳,锻炼归来,程芙站在蔷薇花架下左摸摸右碰碰,旁边陪衬的瑞香也长势喜人,湿润润的花香被她全部吸进肺里,沁人心脾。
脖子上挂着铃铛的乌金姑跳出门槛,扑进水磨砖空地,伸懒腰,如今的它拥有一整个月地云斋的活动范围,享不尽的美食和猫嬉具,肚子一饿便会黏着人要吃的,撵都撵不走,还学会主动送上脑袋和肚皮,供人挠挠揉揉,逗人捧腹大笑,以此获得各种珍馐。
当然它也并非一直顺风顺水,不听话的时候该吃的巴掌一口也没少吃,婢女们训猫儿极有手段,把它调理得格外讨喜。
吃得苦中苦,方为猫上猫,此刻,“自由自在”的它蹭着程芙的裙摆献媚,继而又回到一盆茉莉花附近转圈,捉自己的尾巴,金铃随着它的动作一直响。
丁零当啷,它在哪儿,响声便在哪儿。
程芙觉得自己也挂着一只金铃铛,看不见摸不着,但不管她如何自由,饲养她的崔令瞻总能知晓她的一举一动,在他允许的范围内自由自在,一旦越了界,是要吃“巴掌”的。
自从知了事,她还是挺怕他生气的,他生气时总有一些坏心思让她也不好过。
程芙粉靥微红,闭目驱了驱脑海里的思绪。
女子的体力和耐力存在着天然的劣势,她打不过崔令瞻,抵抗他不啻以卵击石,唯有以柔克刚。
“阿芙。”崔令瞻穿着天水碧的贴里,外罩雨过天青罩甲,从花墙的另一端走来,清爽宛如一碗加了薄荷的蜜瓜酥山。他牵起她的手,“用早膳。”
昨夜他莫名其妙跑了,今早又像个没事人冒出来,程芙不理解他的阴晴不定,但十分配合。
她笑道:“王爷怎不提前打发人知会一声,今早只有我爱吃的。”
“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他看看她,又调开了视线。
自花朝节后,两人还是头一次同桌而食,短短几日,倒也不至于生分,气氛还算融洽,打破了婢女们关于二人吵架了的猜疑。
他不过来睡她,与她吃饭,让许多人揪心,有人揪心跟她这个主子的前途,有人揪心王爷的情绪,还有人揪心会不会出现下一位替代者。
五花八门的。
用完早膳不过两刻,墨砚出现,双手捧来一只檀木宝匣,沉甸甸,崔令瞻接过,亲递于程芙,“看看,喜不喜欢。”
她讪笑,双手接了,尽管早有准备也早就清楚里面是什么,可当真的打开,眼睛还是被闪了下,满目金灿灿,全是真的金子!小指头大小,形态各异,花生、葫芦、白菜、枣儿的,做成这样,谁还舍得乱花?
当然该花她还是要花的。
“都是给阿芙的吗?”程芙明眸雪亮,全都是没有官印的,可直接拿来买卖。
“嗯。”他笑了笑,平静道,“莫再私藏下人的赏钱了。”
一句话戳破了姑娘家薄薄的面皮,程芙红潮染颊,无地自容,连耳朵都要烧着了。
“王爷——”
“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在我面前无需害臊。”
他这话多少含着歧义,程芙很难不想到别的地方,幽谧的沸腾的寝卧里,他于明珠宫灯下,肆无忌惮地凝视着世间最禁忌的风光,甚至品尝……
程芙扭过身子,想要下榻离开此间。
“别走,我不乱说话便是。”
“……”
他倾身捏捏她小脸,温热软香,悔意顿生,悔自己没有道理的置气,置了一场自己都生不明白的气,最后白白苦了的人也只有自己,反叫一只只觊觎她的宵小上蹿下跳的。
分别在即,王爷难免要与芙小姐你侬我侬一番,下人瞅见气氛升温,立时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崔令瞻挪过去,把攥着他魂儿的人抱在怀里,亲亲,柔声道:“这么些天,我没找你,你怎么一句话儿也不知道给我递?”
“王爷故意不来,就是为了看看阿芙会不会递话吗?”
崔令瞻:“……”
“放肆。”他瞪着眼凶她,却只会以吻罚她,温柔如水。
她窝在他怀中,仰脸与他四目交汇,问:“您之前为何突然生气?”
“你让我不高兴。”
“我没惹您。”
“惹了的,当时我都想好了一切。”他咬着牙。
“什么一切?”
“待你考完回来,我就不要你了。”他痴痴凝视着她,“请你带着细软去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程芙怅然道:“怎又改了主意?”
“你总是让我难过,我怎甘心便宜了你……”他低下脸,小心地含着她的唇,吮着轻咬。
程芙转了转眼珠儿,灵机一动,别开脸,犹带着微喘,不满道:“您不提‘高不高兴’这回事,我还险些忘了。”
他星眼灼灼,凝看着她,“哦?”
“南苑游玩那几日,我听了不少事儿,关于您的。”
“说说看。”
“她们说您有了中意的王妃人选,是京师吴家的小姐。”程芙忧心忡忡道,“也不知这位世家贵女好不好相与,您都不给阿芙提个醒,万一将来冲撞了,可就再也没有阿芙这般温顺的服侍您了。”
人多嘴杂的场合,听几耳朵闲言碎语不为过,听完了来问他合情合理。程芙终于找到了好时机,若能探得两句有用的,他日也可拿来向卓婉茉邀功,谋些好处。
崔令瞻:“……”
程芙耐心等着他回答。
沉吟片刻,他方抬眸,瞳仁微微晃,嘴唇嚅动,回:“没有的事。”
“怎么说?”
“我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也不娶任何人。”
程芙:“……”
这话她不方便说给卓婉茉听,想必卓婉茉也不爱听,那便算不得有价值的情报了。
“王爷骗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成亲岂非乱了纲常。”
“本王天天受你的气,不剩多少规矩了。”
程芙噎住,偷眼瞄了瞄他神情,试探道:“那阿芙姑且相信王爷的话,您不娶吴家的小姐,可不能反悔的。”
崔令瞻直直看着前面,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而与她四目相对,回:“好,决然不悔。你可以去阿茉那边通风报信领好处了。”
程芙:“……”
“今年会选的主考官祖籍燕阳,与我略有些交情,上月我们通过信,我托他照拂你。”崔令瞻换了个话题,“别紧张,我指的是起居方面的照拂,给你安排个清净的地方。”
“王爷有心了。”
“官府的人和考官并不会泄露考生的私事,女医就更不必说,若有同年问起,你可以回未婚夫或者……亲戚在燕阳,这样我也好去你身边看两眼。”
他着重念了“未婚夫”三个字,暗示得非常明显。
程芙艰难地点了点头,神情益发复杂,警惕不止,全因他说他要去她的身边看两眼。
有何好看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儿,考个试还要大人盯着,他究竟想做什么?
越想越紧张,她心如疯鹿实实乱跳,千方百计掩饰的,要是被他乱了节奏,着实可恨。
那该怎么解决呢?
她眼珠乱晃,电光火石就想到了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法子,反正玉露和别鹤已经记熟了她瞎编的说辞。
胸口悬着的心适才落定。
这日,在崔令瞻看来,自己与阿芙重修旧好了。
再不善表达的男人,面对分量极重的女人时,或多或少都能吐露柔情蜜意的话,这是人之本能,与生俱来。
而崔令瞻并非不善言辞,寡言也只因他没有讨好脚下之人的义务,但此时此刻不一样,他搂着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早已魂不守舍,面对她,仅余男人的本能。
本能是不自知地讨好她。
他把她在惠民药庄的一切都打点好了,允她自由,她可以在药庄结识任何想结识之人,去任何好奇的角落闲逛,做主自己的一切,尽情释放天性,他不去干涉她。
倘她不开心,随时可以回到他的怀抱。
但只要出了药庄,她依旧是毅王的女人。
程芙不语。
她也是戴着金铃铛的乌金姑,毅王的玩-物。
但眼下没有比会考更重要的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燕阳,在广江,她逃不出毅王的手掌心,除非……除非去京师。
卧虎藏龙,天下共主所在之地,一个亲王还不至于只手摭天。
而京城之大居不易,想在那里有口饭吃,有立足之地,就得有一块敲门砖,否则去哪儿都是受人盘剥的蝼蚁。
太医署注册备召的医女,便是程芙为自己量身准备的身份,特有分量的敲门砖,能不能拿到就看她够不够努力了。
一旦有了正式医女的身份、册籍、手实,她所求,指日可待。
把阿芙哄好了,崔令瞻心里的念想总算可以纾解一些。
两人整个下午都待在一块。
没想到毅王舞刀弄剑的手不仅会制香更会抚琴。
抚琴前,崔令瞻眉心轻蹙,推说手痛。
手背那么长一道伤还未愈合。
“要不别弹了。”程芙说,“我先给您换药。”
崔令瞻:“换完药就能弹。”
刚才把她抱在怀里时也不见手疼。程芙看看他,垂眸检查伤口,先把附近清理一番,再以食指沾着药膏轻匀,沿着他手背一圈一圈涂抹。
崔令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为表谢意,他为她弹了一曲《凤求凰》。
琴音袅袅悠扬,缠绵多情,清澈高妙,程芙听进耳朵里,倒也觉得动听。
“此曲可有典故?”她问。
崔令瞻遂给她讲了司马相如追求卓文君而作,意在情人间的心有灵犀,矢志不渝。
程芙没有他想得那么多,托着下巴淡淡道:“他勾引千金小姐私奔,实非有德之人,不过是宵小之辈。”
崔令瞻:“……”
“我浑说的。”
“你说的挺有道理。”崔令瞻淡淡道,“此曲精奇,后世大多沉醉高妙,而忘了司马相如德行有亏,可见曲是曲,人是人,当分开来看。”
程芙微讶,不禁抬眸正眼瞅了瞅他,原以为他又会很凶地说“放肆”。
“那王爷也跟我一样讨厌此人咯?”
崔令瞻摇了摇头,“倒也不必,我又不是好人,我喜欢强占民女。”
程芙:“……”
“想学不?”崔令瞻抬眸看她,“我教你。”
“太难了,恐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程芙摇摇头,她太忙了,又要应付他又要钻研岐黄的。
“我们不是有许多朝朝暮暮?”
“那也不能浪费在这上面,阿芙学琴又没有用武之地。”她回。
崔令瞻一笑,不再勉强她。
他骨子里当然期待与她各种风花雪月,闲来无事时做尽人间雅事,品茗、抚琴、焚香、探幽、莳花,赏画,此生只羡鸳鸯不羡仙。
反正他已擅长,那么她擅不擅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
在离开毅王府的前夜,崔令瞻没有离开程芙的寝卧,时至今日,不算今晚的话,他只与她行过两晚房,这一晚,显然他是要的。
他自己铺了茵褥,泡上避火衣。
程芙站在帐子外,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无波无澜。
忙完了,他回头看她,眼里写着渴-求。
程芙用力抿一抿唇,轻轻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他伸手就能探到的距离。她呼吸微重,眨也不眨瞪着他,而后被他完全拉进了流水般的纱幔中。
“王爷,王爷……”她呼-吸-急-促,唇齿抑不住地溢出难捱的浅吟,突然被他虎口钳住……
没多会儿情-药的药力就开始蒸腾,蒸红了她脸颊,映于他眸中,那般可爱,恰似海棠醉月。
在一阵阵朦胧的昏梦中,她眨了眨眼睫,穿过氤氲的水雾,跌进了他深邃的眸中。
“阿芙。”那人在她耳畔呢喃,似风吹起的羽毛尖尖掠过耳朵,极轻极柔。
她却迅速地闭上了眼,再也不敢睁开。
可他偏要她睁开,偏要她看清楚他是谁。
为了惩罚她的躲避,他凑近了她的耳廓,对她讲了许多常人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儿,只说给她听。
最隐秘的秘密。
程芙慌乱地捂住耳朵,不去听不去看,可她怎敌得过满心都是坏心思的他。
“不准……再说话了。”她花了大力气说完六个字,唇抿成了一条线。
崔令瞻笑了,抓起她推自己的那只手,啄吻,却让程芙以为有了逃之夭夭的空隙,从他腋下钻过去,慌不择路。
寝卧里男人低醇的笑声时轻时重,只传来程芙几声惊呼,而后归于了宁谧,帐子里遮住了绮丽。
半个时辰后,她脸朝下动也不动趴在他的寝衣上,眼睛蒙着一层水雾。
为何他总有数不清的坏心思对付她?
总是欺负人。
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别哭了。”崔令瞻拧干帕子,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为她擦拭,“下次我不这样了……”
“无耻。”程芙紧紧闭着眼,不想再看到他。
“好,我无耻。”
“……”
荒唐过后,他睡得格外香甜,程芙一夜无眠。
二月廿一,她终于再次走出了毅王府,奔赴心心念念的会考。
因她看起来面色发青,眼圈也有一点点淡淡的青,整个人呈现出异样的憔悴,于是整天下来倒也没有特别引人关注,只有玉露和付大娘围着她叽叽喳喳,激动不已。
都是难得出来一趟,看什么都新奇。
第一场会选共三天,前两日笔试,第三日接受女医的临场考校,多是一些常见病症和疑难杂症的答对。
入场前,闲杂人等皆被拦在了试院的黑漆木门外,玉露和别鹤跳起来朝程芙挥手,程芙笑了笑,也挥挥手。
女医会选顾名思义一水儿的女考员,就连现场维持秩序的也是临时雇佣的女吏,外围则是腰佩长剑的官兵。
大家列队迈入。
轮到程芙时,她敛神屏息走上前,接受女吏的盘查,盘查是在一间小耳房进行的,先搜有无作弊之物,再确认女子身份,最后简单回答一些问题,核对册籍,并暂时收缴。
女吏问她原籍,又问燕阳有无亲朋故旧。
程芙想起了崔令瞻教她说的话,无奈“未婚夫”三个字委实说不出口,反正都是撒谎,那就由着性子随便撒撒吧。
她微抿唇角,细声细气道:“有一门亲戚……我,我舅舅就是燕阳人……”
女吏埋头记了两笔,又问她舅舅家在何处。
她哪里敢说实话,只能用另一个谎言来填补上一个漏洞,信口说了一处郊外的宅院,是崔令瞻赠予她的那一座。
女吏抬头多看了她两眼,带着点探究。
程芙所报的宅邸乃燕阳非富即贵之地。
女吏:“令舅作何营生?”
程芙:“我也不是很清楚,大约跟漕运有关。”
怪不得这么有钱。女吏划拉两下,对她努努嘴,“可以了,过。”
崔令瞻是在次日知道了自己是阿芙的舅舅。
第35章
男人的精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纾解, 还换了两种好奇已久的方式,加上一夜好眠,次日的崔令瞻容光焕发, 眉眼间尚留春兴后浅浅的余温, 使得他看起来少了几许锋芒, 多了丝柔情。
即便初次那日存有疑虑, 昨夜也消得差不多了,崔令瞻确定阿芙喜欢他。
至少她的身体喜欢他。
是一种让人想一想就要发抖的喜欢。
他能感觉到心跳加速的窒息的纠缠, 感觉到她如他般滚烫的燃烧的念头,否则也不会出现一连串几乎要了他命的回应。
极乐之境, 他与她神魂合一, 太畅快了,舒服且甜蜜。
他在心里想,把阿芙哄好了, 就能得到十倍百倍的快乐,如此也不是不能忍十天半个月的,便是为了这份畅快,也没有男人舍得惹自己的女人不开心。
所以他也不算伏低做小,都是风花雪月的小趣味罢了。
发现王爷心情转好,墨砚也眉开眼笑,与他说起近来京师的趣闻。
刚好那边的邸报也到了, 墨砚接过来, 亲自为毅王诵读,他吐字清晰语速适中。
崔令瞻边听边笑,一扫之前的沉郁,转身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日常中,将阿芙抛之脑后了。
不愉快是在廿二听完试院官差复命时发生的。
官差回禀昨日考场情况, 说道:“芙小姐适应良好,一切稳妥,也有人见她模样出挑,吃穿用度不俗,从而好奇打听的,但都探听不出什么,只当她有个低调的富贾舅舅。”
在富有的、慷慨的舅舅家里借住,不就是金尊玉贵的表小姐,普通人确实比不了,难免有人艳羡。
舅舅?
崔令瞻闻听此言,短暂地语窒,未置一词,良久之后方淡淡“嗯”了声。
官差如实上报了一切,且也不觉得哪里存在不妥的地方,然而底层谨小慎微的直觉使得他意识到毅王晴转阴鸷,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情绪变化,待想仔细琢磨时又如尘烟般缥缈。
他站在原地发愣,墨砚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微微慌乱,忙拱手揖礼朝毅王请辞。
崔令瞻点点头。
不是什么大事,他本来不就建议过她也可以谎称亲戚,舅舅就是亲戚,毫无破绽。
这样的想法使得他好受了许多,遂轻笑了声,再次抛之脑后。
当晚,却罕见地失眠了。也不算不高兴吧,就是觉得顺风顺水的事态陡然失了序,甜蜜里偷偷渗出一丝苦,不在预料中的总是容易令人讶异。
这份小小的讶异在他心里结成了一粒小疙瘩,他没有表现出来,接下来的日子照常过。
唯有夜深人静时,背在灯影里想,过些日子就去看望她,然后在她的舍馆里,用她最不喜欢的……与她仔细叙叙旧,让她喊几声舅舅助-兴,问她谁家舅舅会做这种事啊?
定然别有滋味。
这么会胡诌,还给他抬了辈分,他不得好好让她加深印象,永生难忘。
……
些许小事,程芙能料到毅王对这个说辞不屑,但也不觉得他真会往心里去。
一来他没那么闲,二来不涉及底线的话他一向宽容。
故而说完了就没往心里去,主要也不觉得芝麻大点的事值当传进他耳中。
她全身心准备第三日的临场医辩,同时无时无刻不绷紧了心里的丝弦。毕竟来这里会考就没有不紧张的,大家都差不多狼狈,每日苦着脸答卷。
付氏的心第二日就凉了半截。她年纪大了,记性远不如从前,对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很难完全消化,总觉得差点意思,如此想着渐渐对自己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得过且过吧。
毅王的故旧温御医乃此次会考的主考官,两天卷试一结束,他就吩咐手下的医女章吏目将程芙的卷子拿来,亲自审批。
毅王未曾暗示他照顾这个小姑娘,而他也不可能在医术上让步,之所以亲自审批主要是好奇,想着多厉害的医术啊都要毅王称赞,小小年纪已能为情况危急的产妇施以金针止血。
光是金针止血的本领都算今年考员中不容小觑的,中选几率八-九成。
未料翻完答卷,感觉一般。
差肯定不差的,只是离预想的有点远,让人觉得答卷的人中规中矩,涉及《内经》和《金匮要略》的方剂呈现出一种呆板,宛如临时抱佛脚,死记硬背的。
这样的资质最多中上吧。
但他依然对她抱有希望,便是那手金针绝技也足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
上行下效,温御医因为毅王而暗中关注程芙,姓章的医女也开始关注程芙。
不过关注程芙实在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也没什么奇怪的。程姑娘姿色妍丽,便是宫里的妃嫔也难有她的好样貌,年纪亦非常轻,将将满十七岁,放在杏林十分罕见。
民间可能不乏十几岁的医婆,但大部分为巫医,糊弄人的,毕竟真有水平者起码要十来年经验。杏林世家倒是有年轻翘楚,可那是世家,百年底蕴,被杏林菁英中的菁英手把手教出来的,想差都不能够啊。
程芙的背景寥寥,唯一与杏林沾边的是她有一位在民间行医的医婆生母。
哦不对,竟还有位四年前中选的姨母。章医女眉宇微挑,有点意思。
所以说能在这行崭露头角的,都不简单。
廿三医辩,程芙发现考员约莫只剩第一日的五成,少掉的那部分人,当日批完卷就被刷了下去。
太医署从不录庸才。
哪怕大昭的女子从医比男子艰难数倍,考核也不比男子宽松半分。
被筛掉的考员也都是从小习医,辛辛苦苦十数年,最终发现自己连去太医署当学徒做医员的资格都不够,不可谓不是打击。
可见山外的山顶到了天,而人外的人,吹口气也能摇山振岳。
程芙益发屏气凝神,不敢懈怠,左右环顾,见付大娘还在,心中一暖,聊做慰藉。
作为一个江湖野郎中,她实在没有什么阅历,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在穿堂静坐一炷香,听见唱名,是自己的,才攥着手,懵懵懂懂迈进了一间散发着药香的医辩室。
考校她的医女年约四旬,薄施淡妆,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绿色圆领公服,露出一截洁白的交领,看上去庄重而不失柔和。她探究地端量程芙一眼,颔首自称姓章。
程芙忙揖礼问安,“章吏目。”
吏目是官职,加上姓,便是正式场合最标准的敬称了。
章吏目:“请坐。”
程芙依言谢坐,动作优雅而流畅,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导。
程芙知道这是一项实操的考核,没想到官府连病人都给她备下了。
章吏目请她为这位月事不调,腹痛,气血不畅,浑身一堆不大不小病症的妇人诊脉断症。
倒也不是疑难杂症,有些医理基础的都能说出七七八八,再开方子熬着,总能熬过去。
章吏目已经见识了几位考员,目的就从她们开的方子、方剂配量来区分水平。
现在轮到程芙了。
程芙上前为病妇诊脉,凝神片刻,细观病妇口舌和双目,章吏目以为接下来要开方了,却听小姑娘柔声道:“这位阿姐的情况恐不简单,我得先为她施针。”
闻言,病妇不免紧张,无措地看向章吏目。
章吏目点点头,病妇便也对程芙点点头,“请吧。”
只要她乖乖配合会选考员诊脉,这次请医问药皆为免费,病妇自然无不配合,那一瞬的无措只是怕痛。
章吏目对此十分好奇,一眨不眨旁观程芙从药箱翻出牛皮封存的金针。
连金针都有,背景果然不简单,履历上还是低调了。
程芙先以烈酒洗针,再以火焰炙烤,最后还点燃了一根散发奇怪药香宛如艾条的东西,在金针上来回扫了三圈。
“此物去毒清污,可保金针刺破的创口不被外物污染。”程芙自己做的小玩意。
到这一步时,章吏目看景儿的心态就敛了回去,她有些严肃地盯着程芙。
这位答卷平平的女孩,十指如莲花,灵巧翻转,对金针的操控俨然熟到不能再熟,且她手法与寻常的针灸也不太一样。
病妇瞠目结舌,小姑娘都不等她做个心理的准备,对着她腹部就下针,那针细如牛毛,而姑娘的纤纤玉指快得不可思议。
没等她发出痛呼,十根明晃晃的金针已经扎在了她腹部,她愣了愣,嗓子到底是没再发出动静,因为一点也不痛。
真的不痛欸,甚至越来越舒适,似有一股暖流开始沿着经脉在血液里流淌,流进了她常年冰寒刺骨的丹田。
程芙默看须臾,抬手去掉所有金针,左手轻轻按压病妇患处,病妇久违的月事就降临了。
一切不过弹指之间,快得人目不暇接。
程芙将几张棉帕递给惊慌的病妇,才和缓问道:“阿姐去年是否落过一次胎?”
病妇:“是……”
“你可知此胎并未落干净?”
病妇早已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知道,但我没钱买好的药材,就从花姐手里买了包便宜的,没想到疼了三天三夜才结束。我知道没落完可也没办法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月事不止,爹娘凑钱为我找了个好郎中医治,勉强捡回性命,今年不知怎地,就变成了这样,月事也没了。”
能让一个女人慌不择路地落胎,定然都有不为外人道出的心酸。程芙没有多问不该问的,只认真开方。
倘她没有阿娘所授的保命技艺,所处境地也不一定强过这位阿姐。崔令瞻凶猛之时不管不顾,数次弄掉了避火衣,若非她提前服下避火丸,难保哪次不中招。
临行前那晚,他甚至不戴,最后良心发现,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戴上。
蘸饱笔墨,程芙边写边道:“服药期间忌食下水与寒凉之物,第一剂为你清除未净恶血,第二剂为你固本培元,这些方剂虽常见,但需用四物汤煎服,此外再加一钱香附、神曲。”
程芙将方子递给病妇,又道:“若是有条件,配合阿魏丸吃,见效更显著。”
章吏目眼睛明亮,脱口而问:“你也知阿魏丸?”
程芙:“略知一二。”
章吏目笑了笑,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了,怪不得她要死记硬背默写答卷,因她的路数就跟常见医书上不大一样。
怕是不敢出错,才照本宣科的。
当下瞄一眼程芙的方子,章吏目已了然大半。
以阿魏丸配合神曲、香附医治妇人病,怕是太医署有一半的人说不出。
医辩结束,偌大的试院又筛掉了十人,仅余五名考员。
大昭国土两京十三省,广江不小了,这么大个省第一轮下去只剩五个人,纵然从医女子稀少,此般竞争之激烈也非同小可。
付氏果然落选了,好在程芙中了,那一刻,她的心里竟然也没有多么失落,甚至还有些开心。
阿芙就是聪明。
这位极有天赋又幸运的姑娘,正平静地望着告知她通过的章吏目,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唉哟”一声涌过来,七手八脚扶起她,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
片刻之后,程芙幽幽转醒,她知道自己没有大碍,晕倒是激动的。
章吏目翻着她的眼皮也看出是激动的,到底是没经过事的年轻人,同时也不理解,以程芙的吃穿用度真不至于为太医署的会选如此揪心。
她又哪里知道这个金尊玉贵的表小姐实则是一个权势滔天男人的囚徒,夜间的玩-物。
程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对周遭的大小医员挨个鞠躬致谢,表明自己已无大碍,而后抱着小药箱规规矩矩退出了房间。
怎能不激动?
她多想去京师同姨母一齐生活,多想被人爱护被人安慰,她还有小小的理想,梦想自己的医术受到贵人的重视,拥有简单又幸福的体面,不用在每一个深夜里惊醒,不用把最屈辱的地方摊开来任人观赏……
她一步一步怔怔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明日廿三,她将和另外四名同年去往惠民药庄,在那里接受更完整的考校与栽培,通过者则要继续学习宫廷礼仪,杂七杂八下来,接近三十日。
注册备召后,她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凌云,不管怎样,这是她所能够得着的最有本事的一个了。
程芙有七成的把握凌云将主动找她,她便可趁机提要求。
这个要求十分冒险,凌云极有可能转头就出卖她,所以她以凌窈为赌注,不惜明目张胆借此威胁,就赌凌云非常在意凌窈。
得罪固然要得罪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崔令瞻送她的一匣金馃子分凌云一半。
这一半可比正规镖局的开价都贵十倍,倒也不算辱没了他。
是夜熄灯后,程芙平躺在被窝谋划,先前的小庆幸渐渐变成了小惆怅。
已经知事多日的姑娘,被崔令瞻变着花样耍弄,对男人的了解早就更进一层。
本身就没多少本领的她,一直不太受凌云待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她还没有半分男人对女人的趣味,根本不是好事。
人与人之间本就靠源源不断的价值相互维系,可凌云对她一点想头都没有,意味着随时可能出卖她,或者半路抛弃。
程芙不寒而栗。
想到一旦凌云反悔,趁夜黑风高,找个小树林子把她掐死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越想越怕,然而没有多少时间供她筹谋了,一旦毅王铁了心纳她为妾,这一生就真的没有指望了。
她攥拳下定决心,不去想后果,翻过身,环住自己浅浅入眠。
惠民药庄坐落在燕阳最西面,骑马一个来回也就一天多点,官府的骡车足足走了两天。
这里每年都会上贡大量的药材,也是朝廷在各地栽培医员的场所。
程芙被安排在章吏目手下,每日整理、辨认药材,还要随时随地面对章吏目所出的难题,针灸、拔罐更是常态。
玉露只能留在舍馆,帮不上什么忙。倘若她吃不了苦大可以带着婢女离开,太医署不会有人干涉她的去留。
但这位富贵人家的表小姐推翻了众人对有钱人家女孩的成见,凡遇辛劳之事,皆不落于人后。
她甚至可以为了一种方剂,从黎明到日落,不吃不喝,耐心地按照章吏目的要求一次次尝试,直到达成最完美的配比。
如此踏实的一个姑娘,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展眼又过了五日,二月底,经过温御医和章吏目的一致肯定,程芙得以升任太医署储备医员,大昭正式的医女了。
将来太医署有了空缺,她还可以即刻填补。
即便暂时填补不了,凭借这等身份,将来开铺子行医,养活自己倒也没有问题。
回去之后,她和玉露拉着手高兴地跳了半天,像只飞出樊笼的小鸟。
其实玉露不是很理解芙小姐的激动与开心,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份快乐,也被这份快乐感染,当然就与程芙一起开心啦。
天一擦黑,两个女孩就把门窗关严实,玉露服侍程芙洗漱完,才去了隔壁的耳房休息。
山里幽静,虫鸣阵阵,程芙记得院子里的百年杏树长满了浅绿色的叶子,很是好看,味道也好闻。
人生似乎要起来了,她满足地闭上眼。
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四下伸手不见五指。
舍馆条件有限,夜晚燃着火烛危险,所以玉露就没给她在帐子外留灯,她什么也看不见。
却嗅到了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带着点山间清露的凉意。
她的双唇颤抖,眼泪不争气地汩汩而落。
这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是很难保持镇定。
凌云:“别叫。”
她的嘴被人用力捂住。【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