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是谁传的话?
当时四下敞亮, 仆婢大多守在外头,便是两三个在屋里也隔了数十步,而她和明珠郡主各怀鬼胎, 几乎用声气儿交谈, 根本不可能被人听了去, 便是听见了也听不清。
难道是明珠郡主本人, 转过头就找崔令瞻告了状?这样的想法在程芙脑子里闪过一瞬立时被否决。
没道理的,没人愿做损人更损己的事, 且她们之间也没深仇大恨。
“说你撒谎成性,你心里铁定不以为然。”崔令瞻神情是疏淡的, 语气是和缓的, 且越说越慢,似在竭力掩饰快要藏不住的情绪。
“我是懒得与你计较,你便真当我傻, 实在是惯的你不像样。哪天算计我头上,可别怨我真那样对你。”他眯眸道。
“……”程芙羽睫扑簌乱颤。
“怎么,本王还说不得你,如此委屈?”他屈着指背,轻轻刮了刮她眼尾。
“王爷,奴婢晓得错了,以后再不敢胡乱吃飞醋……”
程芙有多震惊, 脑子就转得有多快。在最短的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吃醋?”他蹙眉打量她。
“是, 奴婢吃醋。”
她心如擂鼓,“每次瞧见明珠郡主,想到她对您也有意,还那般尊贵美貌,整好您又尚未娶亲, 奴婢便百爪挠心,没来由冒酸水,这才在郡主跟前胡诌八扯。谁知她那么不经唬……”
“王爷,奴婢回去就向她解释,还您清白。”
她喋喋不休的嘴突然被一只大手盖住,发不出声音。
崔令瞻:“本王说过你不是奴婢。”
“……”程芙点头如捣蒜。
“我没打算娶任何人。”他唇角微抿,无波无澜,“以后少管我的事。”
不可以拿他当攀附别人的筹码,但可以直接攀附他……
程芙攥了攥崔令瞻的左掌,把脸颊贴在他掌心,“那王爷还生我的气吗?”
“生。”
“我知道错了。我……我只是想咱们好的这段日子里,您对我最好。”
“我只与阿芙好。”
“果真?”
“嗯。”
程芙悬着的心暗暗放下,把他的手捧在心口,那里有她最柔软的一切,是他每晚都要欺凌把玩的温柔之乡。
她知道他喜欢什么。
崔令瞻却撇开了手,揽紧摇摇欲坠的她。
“王爷。”
“嗯?”
“您是神仙吗?有顺风耳和千里眼。”
“差不多。”他其实还在耿耿于怀,闷声道,“下回当着芳璃的面,管好你的小嘴。读唇语是暗卫的基本能力。”
“芳璃!”
谜底揭晓,程芙瞠目失语,那个笑起来憨厚,有时又有一点市侩的芳璃竟是暗卫!便是她窥见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而后上报了崔令瞻。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崔令瞻:“你可知芳璃的过人之处?”
程芙:“……”
“徒手掰断了叛逃师门的师兄双腿,干脆利落。”
程芙本就发白的唇“唰”的透明,手心的汗早已粘稠,麻木地攥紧马鞍。
倘她没沉住气,私下唆使芳璃背叛崔令瞻,会不会落得叛徒师兄的下场?被掰折腿,死狗一般丢在崔令瞻脚下……
芳璃师兄断了腿最多一死,而她断了腿也不耽误侍寝的,程芙的指尖攥到发白,没有一丝血色。
崔令瞻看不下去,拧眉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何时伤过你?”
“……”程芙嘴唇嚅了嚅。
“一直以来不都是你气我。”他说,“可是阿芙,若你当真愚弄我,我定叫你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四个字,如蛇缠绕程芙脖颈,盘旋爬进了耳道深处。
……
旷野有人在勤奋练习滑擦,不宜靠近,崔令瞻调转马头,拥着程芙原路折返。
随行人员见状纷纷让道,直到毅王的骏马跑远些,才策马追去。
不多会儿,青骢马迤迤然停在了离营房最近的亭子前,崔令瞻轻松地跃下,不等下人搬来马凳,朝程芙张开手臂,将她稳稳抱了下来。
凌云远远瞅着,芙小姐步履发虚,这是被马吓得还是毅王吓得?
她的小脸比雪还白,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个打滑横着飞出去,毅王连忙拽住她衣领子,将人重新捞回,她惊魂未定,他俯身拍沾在她身上的碎雪。
那个滑飞的姿势挺好笑,凌云不是笑程芙这个人,单纯笑那个姿势,且旁人也在笑,只不过不敢笑得明显。
唯有他咧着嘴。
可笑着笑着突然就笑不出了,因为他觉得程芙是被毅王吓得,她被毅王牵走的模样不太像骄傲的小宠物,更像是一名囚徒。
囚徒有什么可笑的,丑态百出又如何?樊笼里的人没法儿保证自己举手投足依旧翩翩动人。
暖阁里,众婢服侍王爷和芙小姐更衣净面净手。
小厨房开始传膳,都是些在兵将之间广受好评的美食,不够精致,略粗犷,却胜在美味。有烤得流油的炙羊肉,羊肉锅子,还有一盘冬日里罕见的新鲜果蔬,是王府暖棚里仅为王爷栽培的。
最后上了专为程芙做的清蒸鱼,鱼肉小包子,必须热腾腾才好吃。
是她喜欢的地道燕阳河鲜。
厨房的人为此敲开冰层,费了不少功夫才捞到。
崔令瞻用公筷挖出鱼眼附近那块没有刺且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在程芙的碗里。
程芙捧着碗,视线微抬,与他相撞,复又缓缓垂下,规规矩矩地埋头用饭。
心里却止不住回忆自己在芳璃跟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得益于警惕心强的缘故,倒也未曾留下把柄。
崔令瞻这样的人没吃过亏,乍一挨了算计就跳脚,但美人拈酸吃醋,虽愚蠢却实在可爱,且也不值当为个都没机会施为的算计惩罚美人……所以他想通了,消了气,重新待她和颜悦色了。
程芙镇定下来,不再提明珠郡主的事,假装胃口很好,把他布的菜都吃了。
就寝前,她主动帮他烘头发,然后穿着单薄寝衣躺进他臂弯,哪怕他的手放在了让她皱眉的地方,也一声没吭。
崔令瞻只试探了一下就缩回去,果然怀里的她不再那般紧绷,她不喜欢他这样,但她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睡吧。”他亲了亲她额头。
“嗯。”
这一晚,程芙做了许多噩梦,有和阿娘在山上的一幕,也有被程捕头救回家的一幕。
阿娘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苍白的颧骨上分布着太阳咬伤的斑点,五官却妍丽无双。她跟了程捕头,原因很简单,程捕头是唯一一个对她女儿没有邪念的男人。
程捕头待阿芙好,给她买鸡毛做的毽子、油酥果子,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有意无意触碰阿芙,也从未对娘俩大小声。挣了钱就交给程芙的阿娘,说:“拿去买菜,不要等阿芙吃完你再吃。”
幸福的生活太短暂,底层的家经不住一丁点儿风雨,说散就散了。
程芙还梦见了清安县,被人灌了碗酒就瘫在了地上,大少爷露出了一个丑陋的东西哄她张嘴,她连眼皮都抬不起,张不了嘴,只记得灌她酒的人是香榴。
徐峻茂用花瓶砸了大少爷的脑袋,她捅了香榴的脖子,房间到处都是血,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她和徐峻茂都吓傻了,抱在一块瑟瑟发抖。
后来她逃啊逃,好不容易逃出了虎穴,又掉进了龙潭,幸亏她及时生出双翅膀,飞得很高很高,崔令瞻抓不住她,她不着急逃走,而是在他后背狠狠扎了一刀。
这一刀太深,他回眸惊讶地望着她,血流如注。
“阿芙,阿芙。”
程芙猛地瞪大了双眼,四下里朦胧,瞪了好一会儿她才真正苏醒。
因她看起来有点呆,崔令瞻猜她魇着了,动作便放到了最轻,用拧过的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她额头,又伸进了她的衣领,仔细地擦着她的脖颈和腋下,出了许多的汗。
“王爷。”黑夜里,她虚弱的声音有种动人的娇气。
是折磨亦是残忍的甜蜜。崔令瞻放下帕子,抱着她亲了亲,“你是什么大罗神仙,叫我服侍你,服侍这么久才认出我。”
她伏在他胸口,还有些恍惚,嗓子眼发干,涩涩的,忍不住轻咳。他下床倒了杯水,端到她嘴边,一点一点喂她喝。
喝完了水,她含糊地道了谢,崔令瞻撑在她上方,捏一捏她的脸,又亲亲她耳朵。
热息喷在肌肤上,痒痒的,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程芙没多会儿又睡了,次日起床精气神变化不大。
洗漱时芳璃面色如常捧着巾帕,程芙余光瞟过她的细胳膊,一番说不出的滋味在喉头五味杂陈。
临行前崔令瞻淡淡道:“玉露很是乖巧,以后就留在芙小姐身边。”
玉露乖巧地领命。
程芙暗自心惊,挤出一抹笑意谢恩,又听他道:“回府再让薛姑姑为你安排两个。”
“……”
三个二等婢女,可能都和芳璃一样。
崔令瞻:“不一样。哪有那么多女暗卫。”
程芙:“……”
他怎么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崔令瞻弯了弯唇,“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程芙骇然色变。
“你还真信……”
他蹙眉看她,像是在看一个傻瓜,程芙讪讪转过头,垂眸迈出门槛,他忙快走两步追上,轻轻揽住她。
……
冬日暖阳从东方露头,徐徐铺陈整座目池山,冰嬉场人山人海,旌旗彩幡猎猎摇晃,鼓乐地动山摇。
今年参赛的兵将近千人,分成团赛和单人赛,彩头相等,与彩头一样振奋人心的还有高台上的毅王。
这是普通人为数不多直接在上位者眼前表现的机会,不假手他人,不拖泥带水,有没有本事一目了然。
仆婢服侍程芙把脚放在烧了炭的脚踏上,还将裹着兰绒的汤婆子分别放在了她的斗篷和长袖里,从头到脚暖暖和和。
崔毓真闲不住,正是好动的年纪,不甘心坐在原地抱着汤婆子,难得崔哲十分有耐心,主动与她说话,分散注意力,暗中减轻了卓婉茉不少压力。
当然这些都是暂时的,真正能让崔毓真安静的只有崔令瞻。
崔毓真如愿以偿坐到了长兄左侧,顿时老实起来。
看得出崔令瞻对这个妹妹发自内心的疼爱,千娇百宠。多么洁净近乎怪癖的一个人,任崔毓真抓过糕点的手按在他膝上,眉目间全无责怪之意。
程芙心里止不住凉笑,自己的妹妹如珠似宝,旁人家的女儿贱如草芥,肆意玩弄着,全不见半分愧疚。改天她要是把他妹妹五花大绑,提着后脖领子威胁,不知他心中是何种滋味?
当然程芙是做不出对五六岁幼童下手的缺德事儿,其次也没那么蠢。
绑架郡主,怕是脚跟儿都没站稳便被亲卫的箭矢射成了筛子。
她只是有感而发,浮想联翩,不齿崔令瞻这个人罢了。
乳母素来谨慎,一发觉不对劲忙柔声劝崔毓真道:“小祖宗,您瞧瞧这是什么,是龙呢,金丝绣的,能庇佑您宗族万世,那咱们可得敬重了,奴婢服侍您擦擦手。”
崔毓真年纪虽小,倒是很懂道理,甚少像同龄人那样不合心意便哭闹,闻言,立刻把小手递给乳母。
乳母笑逐颜开,不停夸赞她,接过婢女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拭。
程芙也极有眼力见儿地掏出帕子,拂了拂崔令瞻的膝盖。
被她碰过的地方都会舒服地起一层粟粒,奇异的温暖。崔令瞻把那只粉白的素手卷在自己手心,连同帕子,“冷不冷?”
“不冷。”
他恍若未闻,把她的手放在袖中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的。
附近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见怪不怪。崔毓真觉得有趣,探着脑袋观察,直到崔令瞻讪讪松开了程芙。
“我也要。”崔毓真把手放在崔令瞻掌心,拉着哥哥笑嘻嘻。
崔哲暗地里心花怒放,长兄身边何时多了个大美人,着实闭月羞花,天天搂着这样的美色应该就没心思打阿茉的主意吧?
他的余光一直在卓婉茉身上流连,卓婉茉则时不时看向程芙,心中懊恼不已,昨日是她失态了。回去想一想才琢磨过味,那些事便是没见过也听过啊,怎么放在表哥身上就犯了糊涂?
表哥收用一个婢女,总不能让她生孩子吧?莫说皇亲国戚,便是乡绅富商家也没有让婢女随便生养的道理。那么喝药在所难免,喝坏了身子只能算程芙命不好,以表哥的性格钱财上自不会短了,少说也够程芙养老的。这种事多少婢女求都求不来,哪里值得同情了?
说到打女人,贱民还算女人?
倒不是卓婉茉心肠狠毒,实在是她的出生环境决定了自身无法切身共情底层之人。
毕竟奴仆只是主人的财产,长得好看的最多算宠物,正常的权贵当然不会虐待财产宠物,但再可人的猫儿狗儿都有犯了主人忌讳的时候,教训一下也不为过,程芙所谓的挨打多半如此。
反正表哥在京师生活的那段时间,从未听闻哪个婢女遭他虐待,服侍他的人哪个不是红光满面,生机勃勃……
卓婉茉笃定崔令瞻的私德没有问题。
想明白的卓婉茉决定继续与程芙合作,此刻她不停递眼色,程芙却好似泥塑的般不通人性,半点也不回应。
难不成上回因惊慌失措提前退场使程芙会错了意?
看来还得想法子私下见一面说清楚。
此间只有瑞康公主一门心思在冰嬉场。
程芙凝眸,也关注冰嬉。
咚咚咚,才歇下一会儿的鼓乐突然再次响起,只见身着红蓝二色的队伍排成两行入场,一个个英姿飒爽,块头都不小,从高台俯瞰,宛若游龙入海,却各个轻若蜻蜓点水,疾如紫燕穿波。
两队各自秀出滑擦技巧,速度控制自如,同时表演了千斤坠、耍刀、飞叉,引得全场喝彩。
程芙看得入了神,以她的阅历此前仅见过在乡下表演的杂耍班子,技巧与这群真刀真枪的将士完全不在一个层级,更何况将士们都是在滑擦的过程中进行的。
这种军事性的娱乐方式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崔毓真站起身,蹦蹦跳跳。
轻松的场面很快结束,后面出场的则是激烈又紧张的冰上蹴鞠,依旧属于团赛。
两队从头到脚穿戴着特殊防护措施,分不出谁是谁。只见红队统领长身玉立,手执月杖入场,挥起一球,蓝队立时朝四面扩散而开,有负责拦球的,也有负责防守和进攻。
红蓝二色杂糅成团,那只被争抢的羊皮鞠东躲西闪。
瑞康公主双目大放异彩,积累五日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所以说长得好的人有些地方还是比较便利的,起码让人没法真跟他们生气。
眼下瑞康公主不仅生不出凌云的气,还大声喊:“臭小子,加油!”
臭小子是谁?大家懵了下,转而又继续观赛。
崔令瞻撇了瑞康一眼,瑞康轻咳,重新端正而坐,先前任性没收住,把人得罪狠了,好像有点覆水难收呢,她脸皮再厚也难免惆怅起来。
这场激烈的争夺赛,便是程芙这样的外行初来乍到都觉得精彩,两队不是东风压西风便是西风压东风,没有哪方是被对面完全碾压的,如此僵持了半个时辰,直到凌云一记鹞子翻身抢上前,挥杖捣球才结束了这场拉锯赛。
崔令瞻鼓掌,众人也都跟着叫好拍手。
瑞康咋舌,方才那一下得使出多大的腰力,好灵活好有劲……
一双眼就此黏在了凌云纤细的腰身上,一颗心却无端乱糟糟的。
接下来轮到了单人赛,精彩程度不亚于团赛,最令崔毓真念念不忘的转龙射球拉开序幕。
凌云意气风发,换了身轻便的劲装,膝上绑着皮护具,头系朱砂色额带,背负弓箭入场。
所谓转龙射球,便是在自身飞速移动的情形下射中草球,难度极高,不仅考验个人的箭术,对目力的要求也达到了极致,乃验冰习武难度最高的环节。
实际能射中目标已算优秀,靶心几乎不太可能,去年也只有凌云中过。
今年大家有备而来,胜负犹未可知,抽签定好了顺序,激昂的战鼓声起,果真没让高台上的毅王失望,参赛之人十箭多少都有中,更有甚者中了五箭。
五箭大汉朝凌云挤眉弄眼,凌云则挑衅地朝他吹了一记口哨,拔箭拉弓,飞快地滑向场中央,所有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更恐怖的是箭无虚发。
大汉愣在了当场。
众人喝彩,此起彼伏。
程芙瞪大了眼,小声咕哝了句:“好厉害。”
崔令瞻:“他从小就练,加上臂力惊人,其他人都是入伍才接触。”
这人耳目也太灵敏了些,程芙诧异看向崔令瞻,轻轻“嗯”了声。
崔令瞻:“我也会。”
程芙颔首:“王爷自是无人能及的。”
崔令瞻笑了笑,心里其实不自在。
联想到姑母以及婢女盯着凌云的眼神……阿芙也是女儿家,会不会同她们一样?
便是面上不显心里怕也止不住欢喜吧?
身手如此俊俏的年轻儿郎,相貌更是少见的俊美,他不信阿芙不动容。
越想越不自在。
只恨不能亲自上场让没点眼力见儿的她瞅瞅谁才是真正的身手俊俏,教她认个眉眼高低,转而又汗颜不已,堂堂一名亲王何至于此,委实不光彩。
崔令瞻驱走阴霾,不再关注程芙。
赛事一上午就结束了,赛后毅王犒赏众将士,拿到名次的自不必说另有厚赏。
上下都高兴,一年的辛苦均有回报。
整个目池山渐渐飘起了烤羊肉的鲜香,凌云今年赚得盆满钵满,甫一散场就被几个来往甚密的同袍包围。
射了五箭的大汉揽住他,打了一拳,“行啊你小子,平时都没见你练多少,又给哥们藏着呢。”
“侥幸侥幸,诸位见笑了。”凌云摸着胸口乐呵呵。
其他人也围着他说笑起哄,一行人勾肩搭背往前走,隐约听见凌云要请客,众人高呼。
“大哥,俺要吃肉。”
大汉又锤了嚷着吃肉的小兵一拳,“吃你个蒜头的肉,有这机会不如去万春阁。”
“万春阁里肉多吗?”
小兵的话引得众人哄笑,万春阁的肉当然多,只要银子给得多还能摸。
从军的当然不能随意眠花宿柳,可他们每个月有一日休沐,这一日民不举官不究,一个个在军营憋红了眼,总要找个地方发泄。这种事上官要是真计较自然也能收拾他们,可时间长了不憋出病也会憋出乱,所以朝廷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军队驻扎之地设立官营的乐坊,万春阁便是其一。
程芙行走在步幛内,闻听步幛外官兵的大嗓门,他们热烈讨论万春阁哪个姐儿丰腴哪个干瘦,谁的腿长谁的腰细。
满口不雅,令人作呕。
“男人都这样。只不过有人表现出来,有的隐而不宣。”崔令瞻淡淡道,“不过是人性使然,是人都会有欲-念,女人爱金钱权势,男人爱金钱权势和女人。”
程芙仰脸看向他,不懂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这个。
“欲-念让人嗤之以鼻,可谁人没有呢?在你眼中他们固然粗俗下流,但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快乐。不过我的燕西军军纪严明,断不会有调戏良家子之徒,更不会赖账以及伤害倡优发肤。双方同意,银货两讫,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程芙哂笑:“同意?倡优敢对这群军爷说‘不’吗?”
“不敢,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你是不是觉得她们很可怜?”
“难道不是?”
“你是观音菩萨?可怜的人多了去,你同情不过来。”崔令瞻冷笑,“她们有些是犯官家眷,没有选择自缢便是同意了这条路,还有一些被亲人明码标价卖出,总之不会有被骗拐的良家子。”
拐骗妇幼在燕阳是凌迟重刑。
犯了事的官员一人闯祸,合族遭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程芙不忿却无可辩驳,只那被卖的女子何其无辜!
“男人无能养不起家便要卖妻女姐妹,凭什么女子的自由要父兄说了算?”
“无能的男人卖掉的可不仅仅是妻女姐妹,还有儿子。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
“您说的这种情况,十户里最多有一户卖儿的,况且卖掉他们的还是男人,为何要给男人这种特权?”
崔令瞻轻飘飘道:“你问题真多。”
“世上就不该有乐坊。”她少有这般愤慨,却从崔令瞻的眼里看见了直白的轻慢,像在看一个空有大话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稚小儿,明明什么也做不了,明明连治世的平衡之术都不懂,却指点起江山。
她羞愤,也瞬间抓到了他的错漏,“您说犯官家眷没有自缢便是同意这条路,这话不对。是人都有欲-念,生存便是人性最大的欲,谁人不爱惜自个儿的命,谁人面对死亡不恐惧,凭何要为‘贞洁’二字葬送年轻的性命?”
崔令瞻顿了顿,“你说的有道理。求活才是人之本性。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取缔乐坊,莫非你觉得像你动嘴一样容易?”他哼笑一声,多幼稚无知的姑娘,可他爱极了她的勇敢单纯,“你可知乐坊的东家是谁?东家的亲朋故旧又是谁?可知他们每年进献皇帝多少金银,又知皇帝用这些金银填补了多少后宫开支的漏洞?”
短短五年,皇帝便将国库挥霍一空,造了一座座瑶池仙境,纳的嫔妃一个比一个年轻。年纪大的儿子相继离世,没关系,年少的嫡孙还会长大,比嫡孙更年轻的儿子也会长大。
奢靡度日和供养美人都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银,皇帝开始利用各种名目搜刮,被搜刮的人为此只能从更下面的人手里盘剥,一层层,一级级,倡优则是这条弱肉强食吸血链的最底层。
单靠鄙夷几个购买风流的将士解决不了顽疾。
凝视着程芙春水明月般的眼,崔令瞻慢慢地说:“驻守军队的男人常年见不到女人,还要遵守军纪,一旦放出去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有多危险,长此以往,总有人抱着侥幸心理作奸犯科,那时受害的便是最无辜的良家子。若你是决策者,倡优和良家子,牺牲谁更好?”
程芙:“……”
“真是个难题对不对?选谁都有人唾弃你,如同你唾弃我般。”崔令瞻不屑地笑了笑,“不用回我,我舍不得你两难。”
程芙面红耳赤。
“所以,你不能再讨厌我,这不是我决定的,也不是我赋予的人之本性,你理想的人世间更不是取缔乐坊便能实现的。人性深层的恶欲与生俱来,切断不了,唯有转移。”
“何为转移?”她问。
“更完美的秩序更完美的君主,再说下去可就大逆不道了。”
已经大逆不道了,他真像个平静的疯子。程芙凝望崔令瞻良久,移开了视线。
她厌恶崔令瞻,讨厌他说的话,却无言以对,辨无可辨,更没有经天纬地的治国之才好叫他刮目相看,俯首称臣。
她只能沉默。
“你也不要光顾着同情女人。”崔令瞻慢悠悠道,“所谓倡优的倡,指的从来不仅是女人。”
这涉及到了程芙的盲区,她瞠目看向他,男人也能为娼?
崔令瞻温柔地刮了刮她鼻尖,“小姑娘,这世上你不清楚的事儿多着呢,漂亮的底层男子也身如炼狱。”
不,她并非完全不懂,她说:“您指的是公主的面首?”
据付大娘所言,凌云就差点被公主强抢了,可笑的是他现在准备去万春阁压榨地位更低的风尘女。
那瞬间,她平等地厌恶每一个男人。
崔令瞻哈哈笑了两声,“服侍美貌多金的公主可不算炼狱,真正的炼狱是他们被迫像女人一样服侍男人。”
程芙目瞪口呆,男人……也能对男人做那种事?
“你什么眼神?”崔令瞻说,“我了解不代表我也是那种人。”
程芙飞快调开脸,勉强抬了下唇角,“您误会了,我没那样想。”
没那样想才怪,方才她看他的眼神犹如看一头畜牲。
崔令瞻把她揽至身前,低声道:“你有我,便再不会踏入那样的炼狱,我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若愿意,我外面的宅院……”
“我愿意。”程芙倾身用力拥住了他。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哄她给他当外室。
王府的通房规矩多,特别是有了王妃后,哪有外室好玩,随意取乐。他想一手金屋藏娇,一手迎娶高门贵女,两边都讨巧。
程芙淡笑,那就如他所愿,趁机搬出去,不管住哪儿都比深不见底的王府强些。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崔令瞻略僵,怔然念出下半句:“过一座最大的给你,这样你就有了家,再不用四处漂泊。”
有了家她就会有归属感,从此定下心,在王府永远陪着他。
“多谢王爷恩典。”她细柔的声音从他胸膛漂浮而来,“您的疼惜和照顾,阿芙没齿难忘。”
他与她驻足,静然相拥,却像跋山涉水千万里的日月,从未相逢。
步幛外嘈杂的人声渐行渐远,停在远处的仆婢已不见了踪影,她们站在角落里,避开了相拥的毅王与程芙。
放言请客的凌云次日一回到城内就被狐朋狗友架去了万春阁。
当然去之前,凌云早就与毅王打过招呼,含蓄地道了原委,谁让他夺了魁,撇不开人情。
崔令瞻意味深长笑了笑,“注意身体。”
凌云哈哈笑,挠挠头道:“承王爷惦记,属下有数,有数。”
将士们嘻嘻哈哈,一迈进万春阁的花厅就被软玉温香包围了,熏得人飘飘然,各个晕晕乎乎任由姑娘们拉着往里走。
凌云特仗义,叫上最好的酒菜,众人欢呼,这般推杯换盏,酒过三巡竟引来了花魁。
虔婆满脸褶子笑得堆成了花儿,掐着嗓音亲热道:“诸位军爷,奴家有一事相告,奴家的新闺女媚儿,因倾慕各位军爷风采,想要瞧上一眼,又恐打扰了军爷……”
媚儿,那不就是万春阁的头牌!弹得一手好琵琶,样貌更是鲜肤粉白,曼脸桃红!
不妨事不妨事,平时花钱都不一定有机会瞄上一眼的花魁,今个儿主动求露面,此等好事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岂有推拒之理。于是各个装起了斯文,好说歹说劝那含羞带怯的花魁现身。
未料很快发现了猫腻,什么慕名他们的风采,分明是慕名凌云的美色!
自从凌云迈进万春阁,简直分不清是他来嫖-姑娘,还是被姑娘们嫖,一个个往他怀里钻,这厢才消停,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花魁又来了。
众人暗道果然做生意的都想做只赚不赔的买卖。
只见媚儿捏着罗扇半遮面,敷衍了各位几杯酒,便笑盈盈走到了凌云身前,带起阵阵女儿香风,素手搭在他肩头轻抚,娇声道:“好俊的官爷。媚儿房间略有几杯薄酒,不知官爷可愿随我来听听小曲儿。”
众人“嗷”地乱叫,又羡又气,推搡着凌云快去承美人恩情。
媚儿咯咯笑着,轻提裙摆旋身往楼上走,摇曳生姿,边走边回头,对凌云挑挑眉,看得一干人等心痒难耐,色授魂与。
凌云清了清嗓子,拍桌而起,“那对不住了兄弟们,这等好事我若推了想必你们只会更不平。”
“滚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众人更气了。
凌云美滋滋一笑,三步两步追着美人上了二楼雅间。
“瞅他那猴急的样儿。”
“嗐,谁说小白脸不好,逛个花楼都能赶上花魁请吃酒。你们且凭良心说说,我除了黑点,哪儿不如他?”
“行了兄弟,你这肚子这大脸盘子是真没法儿比。”
“你懂个球,这叫男人味。”
一楼的将士们骂骂咧咧,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虔婆也一路追着凌云,“官爷~官爷~且听奴家一言,咱们媚儿初来乍到还没梳拢过呢,可脾气大,又素来任性,我实在管不住,就如现在非要跟您好,我也不敢说个不字……”
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直到凌云丢给她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方才笑逐颜开,热切道:“官爷玩得开心哈,可温存些,我们媚儿娇气呢。”
凌云将两扇门砰地阖上,险些撞了虔婆鼻子,她小声骂了句,摸着鼻梁灰溜溜离开。
房间内媚儿回眸一顾,凌云脚步还挺快,“哟,官爷~”
她扭着腰儿走过去就被凌云掐着脖子定在了旁边的朱红梁柱上。
“谁让你来燕阳的?”凌云咬牙低声问。
“凌大人好凶呢。”媚儿呼吸不畅,艰难启音,额头青筋微鼓,却含笑道,“怎么,大人与吴指挥不睦便要掐死媚儿么?您动手吧,反正媚儿贱命一条,生死不都由你们说了算。”
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便是再冷硬的心肠都不可能一点不动容。然而凌云知道她是什么货色,手里的人命可不比锦衣卫少。
他收回手,松了松衣领,目光益发阴鸷了,道:“我不管你为着什么原因跑过来,若是坏我好事,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大人放心,媚儿什么也做不了,一切都听您的。”她像没骨头似的靠在凌云身上,扭来又扭去,柔荑轻抚他胸口,替他顺顺气儿。
“滚。”凌云没好气推开她。
“你弄疼人家了。”媚儿嘟着嘴道,“真粗鲁。”
这个人一点也不好玩,且看上去也一点不好惹,媚儿试探了两次偃旗息鼓,转身从帏帐内掏出封密信递给凌云,“喏,你的。”
凌云瞥她一眼,拆信一目十行,视她故意滑落肩头的轻纱无睹,看完信塞进衣襟就要走人。
媚儿连忙拦住,气呼呼道:“我说,你莫非还是个雏儿?才多久就要出去,加上脱裤子的时间都没凑够半盏茶,闹呢?”
但凡踏出此间半步,就等着遭人笑一辈子吧。
凌云难得吃瘪,脸色泛起淡淡的薄红,眼神却更锐利了,略一思忖,到底还是听了媚儿的建议,抱臂踱回了内寝。
媚儿捂嘴笑,摇头晃脑跟了过去。
不一会儿帏帐内就传来媚儿的嬉笑声,紧接着吃痛惊呼。
“杀千刀的狗男人,怎能对人家下这么重的手!”
“起开,莫挨老子。”凌云被她撩得满头大汗,烦躁不已。
他从未见过动手就抓男人命脉的女人,惊得他差点蹦起来,半路猛然想起还被她抓着,当真是又羞又恼,杀人的心都有了。
吃了亏,媚儿总算安静下来,眨着两汪眼泪,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子,可怜巴巴,委委屈屈,呜呜哭,却不得不给即将离开的凌云扑点香粉,弄的浑身脂粉味儿。
凌云捂着鼻子,呛死了。
媚儿折腾半日,又摁着他脑袋,给他盖了个鲜红的戳儿,一枚唇印。
于是将士们发现激战良久的凌大人满面绯红离开了花魁的房间,左边的酒窝还盖了火辣辣的嘴唇印子,满身脂粉香味,要多浪荡有多浪荡。
那花魁得多会耍啊,馋死个人了。大家眼巴巴瞅着凌云,神情暧昧,盼望他给大伙讲讲细节,比如那粉头的身子有多嫩。
凌云心里道着晦气,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干笑道:“哈哈,累死老子了。”
嗐,谁不知道你累,累你别上啊,怎不见你让给好兄弟?
这场酒一直吃到了掌灯时分,五名将士各自搂着个美人儿醉醺醺而去。
凌云则被护院一左一右架住了,仍是东倒西歪。凌府的随从迎面走来,搀扶他们家大人登车,打道回府。
随从关上车门,仰躺在榻上的凌云就睁眼坐直了身子,从怀中再次摸出密信,读了又读,回到书房立即倒了碗酒,以软毛刷子蘸取少许,仔细地涂抹信札,约莫涂了三个来回,几行特殊的字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
读完这些,凌云掏出火折子吹吹火星,引燃密信,顷刻间烧成了一团灰烬。
他垂眸以拳抵唇,静坐了好一会,才解衣沐浴洗漱。
腊月十二,程芙从目池山全须全尾地返回王府。
行程不算远,中途崔令瞻搂着她骑了会儿马,加上乘车,两下里总共颠簸了三个时辰,浑身骨头缝隐隐酸痛,待一落脚便更衣洗漱躺在了床上,昏昏睡去。
崔令瞻进屋挑开帐幔恰好遇见了这一幕,帐中人儿面朝他侧卧,恬淡安静,睡得踏实,全然不似深夜里颦颦眉蹙。
“芙小姐累了,切勿惊扰。”他说。
众婢躬身领命,玉露提前去小厨房传了话,“小姐舟车劳顿,将才歇下。劳烦各位妈妈晚半个时辰再单独为小姐备膳。”
“好嘞。”厨娘爽快应下,命小丫头包了一大纸袋香瓜子,亲自送玉露手里,“不值什么钱,给不站班的姑娘们打打牙祭。”
玉露道着谢,捧着吃食作别。
都有差事在身,厨娘自不挽留,目送她拐上庑廊,才与旁边的人议论:“两个仙女似的人物,一个变主子一个还是婢女,这都能相安无事。”
“玉露没心气儿。”
“要不说你们眼皮子浅,以玉露的资历在绿娆手里猴年马月才能提等,进了芙小姐的屋立时不一样,论资历谁比得过她,提等早晚的事儿。”
“她就不怕芙小姐给她撵出去?”
“不至于吧,王爷身边哪个不姿色过人,也没见芙小姐与谁交恶。”
“说的也是。”
再醒来,程芙发现屋里多了三个顶事的二等婢女,加上芳璃便是四个,不仅如此,薛姑姑在小厅等候她多时。
程芙将人请进屋里说话。
薛氏欠了欠身,柔声道明来意:“王爷疼小姐,不叫人扰了您,我便做主先将东厢房收拾好,原也是窗明几净的,只添了一些小姐惯用的物件儿,现在过来禀告您一声,用完膳好过去掌掌眼,看看有无短了缺了不喜的,下人们也能立时改正。”
“王爷一贯如此体贴。”程芙说,“辛苦姑姑为我忙前忙后。”
薛氏对程芙宠辱不惊的表现颇有些刮目相看,是个藏得住事儿的。在王爷跟前的人就得沉稳。
未正,程芙权当消食逛了一圈东厢房,面阔三间,里面又隔成五间,另有抱厦和耳房各两间,起居玩乐一应俱全,光浴房都赶上之前的三倍。
尤其她寝卧的床铺,雕花精湛,千工拔步,锦被绣枕均为双人的,一顶柿色鸳鸯纹的罗帐显得尤为讽刺。
程芙笑道:“挺敞亮。”
薛氏含笑:“小姐满意就好。芳璃她们已经在整理您的箱笼,即刻搬来。”
玉露比旁人先到一步,此刻端着托盘迈入次间,服侍程芙饮用醒神的茶水和新鲜点心。
没多会儿,芳璃也到了,拎着另一名囚徒走进来,讨好地放在了程芙脚边。
这名囚徒叫乌金姑,偶然为毅王所救,自此再也未能离开,目前住在小笼子里,总想往外逃,婢女只好将它关起来,边喂养边调理,日子久了总会温顺,不再调皮。
程芙垂眸看向乌金姑,乌金姑蹲在笼中,也一眨不眨望着她,一人一猫,都很平静。
殊不知搬进东厢房的程芙再次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便是侧妃的起居室也没有离王爷如此近的,那位置说句大不敬的……是未来王妃的。
有心人很难不怀疑程芙花了手段,谁知查问一圈也没问出个头绪,她就像一团谜,无人知其具体来历。
连当初调理她的唐妈妈也讳莫如深,但那位试图套唐妈妈话柄的婢女当晚就被调离了月地云斋,薛姑姑亲自安排的。
事情到这一步,聪明人已能串联起所有不寻常的信号,乖乖闭上了嘴。
不能说也不能探听,唯一需要牢牢谨记的是王爷宝贝这姑娘,正在新鲜劲上。
薛氏温温和和道:“好奇心太旺盛的一般没有好结果,长舌根的人儿呐做什么都做不好,不止是奴婢,但为奴为婢还长舌根是最要命的。”
站成一排的婢女闻言瑟缩了下,皆垂眸。
这场关于程芙的风波就此无声无息消退,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自从回府,卓婉茉连续递了两日拜帖,无一例外遭到了婉拒。一回程芙在与崔令瞻合香,另一回还是合香,再傻她都觉么出味儿不对了。
她咬着嘴唇儿,紧了紧鼻子,斜了复命的婢女一眼。
月地云斋的东厢房,宫毯上孤零零地躺着半盒香,像是被人不小心打翻的,崔令瞻正与程芙滚做了一团,因是在榻上,施展空间有限,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拢在下面。
是她先勾引他的。
她当着他的面拒绝了阿茉的拜访,手臂自然而然缠绕他脖颈,眉头皱也不皱,继续说着未结束的话题。
她说:“王爷,来年二月下旬便是会考,我心里其实没底,不若睁眼瞎,只知难度一点儿也不逊于正式的太医会选。”
崔令瞻正襟危坐,看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笑了,“不是你说治病救人的事掺不得假更容不得马虎,我让人放你过审,合适?”
“王爷小瞧我了。”程芙道,“从医自是不能掺假,却可以精进医术再去争取。”
崔令瞻抬眉,“哦?”
“可否借王爷的便宜向宫里的太医讨教一二,我也不白辛苦人的,自有一些传承拿出来交换。”
太医署上下皆可称为太医,御医则是医术最顶尖的职位,不是谁都能叫的,程芙在得到崔令瞻明确的态度前,模糊了荀御医的身份。
崔令瞻气定神闲,似乎不像是有所介意,他点头道:“我可以满足阿芙,那阿芙能给我什么?”
两人四目交汇,心照不宣。
他和颜悦色时总有种温柔的假象,微扬的唇健康红润,像吃过了樱桃酥酪一般香甜,事实上他的人确实也是香的,嘴里更香。
许他些甜头,自己也不算受罪。程芙便主动亲了亲他,“这样,够不够?”
“不够。”
崔令瞻捧起她脸颊,含住了她唇瓣,与她双双滚进了锦绣堆玉里。
“你这里,还有这里,真好闻。”他呢喃。
程芙说不出话,无助地发出难受的哼声。
亲昵了好一阵,崔令瞻的鬓角渐渐渗出一层薄汗,他用力握住程芙的肩膀,声音低哑,拼命克制,说:“阿芙,我,我真的想……要……”
程芙静静地望着他眼睛,寂然道:“您要便拿去,别忘了答应阿芙的事。”
崔令瞻:“……”
他伏在上方的躯体明显僵住,经过了漫长的沉默与挣扎,他说:“我不会忘记答应阿芙的事。”
“地契正在办,将来你生辰,和身契一并送还你。”
听闻“身契”二字,她死水般的眼眸忽然又有了鲜活,“多谢王爷。”
“那阿芙把自己给我,能否不悔?”
“不悔。”
闻听此言,他不再说什么,垂眸在她眉心印下一吻。再有两个月便是阿芙满十七岁的生辰,且忍一忍。
可他的理智和欲-念总是无休无止争吵,吵得他心乱如麻。
理智木然道:“阿芙才十六,小了点,可还记得那夜冲动后她的脸色,那么扭曲也那么的苍白。”
欲-念漠然道:“这姑娘少说有过一个男人,经过事的身子早已成熟,反正她也没反对,你想要便要,她不也跟你要这要那的。你温存些不会弄伤她。哄着多要几次,她就习惯了。”
理智冷笑:“你温存?她被你吓成什么样,你心里没数?”
崔令瞻:“……”
程芙并不知面前这个男人会在何时失去耐心,但他此刻应是放过了她。
她便坐起身整理被撕开挂在腰上的杏黄衫子,理了理发髻,重新与他研究香料。
这是个优秀的老师,总能把拗口难以理解的句子说得通俗易懂,由浅入深,听他引经据典,程芙觉得自己也不是没有读书的天赋,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老师。
“王爷授课讲的话,还挺接地气,听着不累。”程芙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崔令瞻道:“授课本就该这样。”
程芙说不,“我遇到的私塾先生,一开口就让人云里雾里,从他们嘴里出来的话听得费劲,有些根本听不懂。”
他笑道,“真正的老师不该这样,上至太师下至臣工大儒,就算是面圣,大家该怎么讲话就怎么讲话。”
册封加冕、社稷祭祀之类的重大场合除外。
程芙:“书上不是这样写的。”
“史书典籍经过翰林院的编撰,自然要讲究文采华丽,言辞肃整,一部分流传出去供天下读书人诵读明理,死脑筋的便以为朝堂上下皆如此交流。”
他给程芙说了则小故事,某一年乾州水患,生灵涂炭,情势危在旦夕,皇帝急得团团转,正好有一位乾州使臣觐见,皇帝连忙将人召至御前,直接问:“乾州现在怎么样了?”
使臣回了一长串,以“怀山襄陵”做结尾。
怀山襄陵如用在文书上,读的人自然赞其用语准确,可急上火的皇帝却得反应一下才能想到“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这句典故,继而想到洪水势头之猛,拐来拐去的,皇帝登时七窍生烟,复又耐着性子问:“那老百姓呢,现在什么状况?”
使臣抹着眼睛又是一串呜呼哀哉,简单概括为四个字“如丧考妣”。
讲到这里,崔令瞻忍俊不禁,“皇帝终于怒不可遏,拔剑断喝——说人话!朕要知道现在伤亡多少人,淹没了多少县,乾州粮仓还有多少余粮!”
程芙噗嗤笑了,盈盈双眸清澈明亮,“皇帝讲话也这么接地气。”
崔令瞻凝视她,目光如水,“是呢。从那时起,皇帝规定文臣殿前奏事不得过度文饰,参咨机要,每个字尽量接地气,确保文臣武将第一时间明白重点。授课也是同个道理。”
程芙听得津津有味。
碍于阅历读不懂的书,通过崔令瞻的引导,立时变得通透。
肚子里有了墨水,许多想法也更长进。
程芙的成长,崔令瞻看在眼里,有开心也有彷徨。
有时会想,假如与她有个孩子,好好教导定会有出息,而她受困亲情牵绊不敢再有二心。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旋即被他忽略。
他和她的孩子应当比她还骄傲,怎能是私生子,即便是庶出的也不行。
那无异于在她心上凌迟,她已经很苦了。
付氏在腊月十五终于见到了程芙,得知王爷同意了接触太医署外男一事。
她连忙将好消息传给等待多日的荀御医,两厢欢喜,一合计决定在生药馆碰头。
程芙大清早梳洗洁净,草草用了膳,辞别崔令瞻,在大小婢女的簇拥下走去了生药馆。
馆中正堂已有两人等候,一名瘦削微黑的年轻人,看起来像太医署的医员,站在门口瞧见她立即鞠躬,做出往屋里请的手势,屋里那名坐着的想必就是荀御医,年近六旬,须发花白,看起来挺亲切,他甫一发现程芙也立刻站起身,拱了拱手。
“芙小姐。”老者道,“老朽杜仲,太医署吏目,奉王爷之命前来与小姐切磋岐黄之术。”
“杜吏目……”程芙难掩讶异,短暂停顿了下,已飞快调整好,欠一欠身,柔声道,“晚辈不才,还请杜大人多多指点。”
闻听动静的付氏第一时间出现,脸上挤出一抹复杂的苦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芙也没料到崔令瞻竟闲到直接为她指派了人。这事他不同意便罢了,既然同意,她也不藏着掖着,回去便言明自己的想法。
她对崔令瞻道:“我们在生药馆,不时有人出入,我身边大小婢女加起来足有五个,还有付大娘和生药馆的婢女,到处都是眼睛,您还不放心阿芙吗?”
“杜吏目讲的不好?”崔令瞻不答反问,“那明儿换成周吏目?”
“王爷,吏目再好始终差御医半截,我想见荀御医,难道您不舍得给阿芙最好的?”她下巴微低,眼睫向上抬抬,樱唇轻轻抿一抿。
她真好看。崔令瞻失神看了她一会儿,无波无澜道:“荀御医,不太合适。”
“为何?”
“本王说一句,你便有十句等着。”他板起脸,“你问题真多。”
“王爷。”她不反驳,却把脸儿靠在他手臂上。
崔令瞻的心就软了,捏捏她脸颊,“听话。”
“阿芙不明白。”
“荀御医太年轻了,你们天天同处一室,不合适。”
这倒是程芙始料未及的,年轻人怎么能做御医,不积累二三十年经验也能做御医?她美眸微瞠,眨也不眨望着崔令瞻。
但她想要最好的,杜吏目虽好却全无皇后推行的女医会选经验,“王爷信不过阿芙?就算阿芙在您心里不堪,难道您还信不过荀御医?”
“你可知自己有多漂亮……”他低头亲了亲她。
男人看见她不会没有想法,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没机会便罢,但凡有了良机必定会酝酿,会膨胀,会爆发。
而她,心要是野了,将来利用他许过的承诺非嫁不可,他该如何收场?
说到底他怕她有离开他的借口和底气。
“王爷醋性比阿芙还大。”她仰脸笑着,眉眼弯弯,任他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细细道,“那阿芙用丝帕蒙了脸,不叫旁人乱瞧行不?”
不行。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眉毛压得很低,脸色沉沉,默然良久,终是退了一步:“你们书信来往也不耽误交流,有什么问题就让付氏代为通传。”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程芙见好就收,抱了抱他,是奖励亦是安抚。
崔令瞻心头一跳,极是受用。
“老实点,明白不?”他故意板着脸。
程芙不答,只亲亲他顽固的唇,他果然变得安静,开始轻柔地回吻她。
遂她的心意,就会有这么多甜头。崔令瞻愈吻愈深,压了下去。
……
书信来往的方式对付氏影响不大,反倒更好接近荀御医,饶是需要来回跑,那也甘之如饴。
如今每隔一日,付氏都会去月地云斋点卯。程芙有两个时辰教她施针、解答荀御医的疑惑,倘若崔令瞻不在王府,她就有一整天的空闲。
腊月廿二立了春,短短七日,程芙收到了荀御医四封书信,他对医道的态度真纯粹,积极又热情。
程芙觉得他比付大娘形容得更有趣,信札上满口京师官话,直言她纸上透着股澹州味儿,害他想了半天什么叫小吱儿草。
他说这样不行,从医早晚得说官话,甚至用朱笔圈了她一个无伤大雅的错字。
然而就是在正题上如此严肃的一个人,对别人的生活又出奇地宽容,宽容得不像是一个出生世家的公子。
只为了赚钱才从医的付氏和出身贱籍的程家母女,在他眼里与其他医者并无区别,甚至鼓励付氏和程芙进太医署,那里钱多……
他对程芙的称呼也跟旁人不一样,他称她程姑娘。
得到了程芙母亲针术的那日,也同时为程芙整理了一份医案,信心满满道吃透了将来会选大有裨益。
医者不同,诊脉开方的习惯也略有不同,程芙的方子就与荀御医略有出入,谁优谁劣犹未可知,但从别人的方子和医案确实可以学到额外的东西。
程芙整理了阿娘收集的医案,也送了他一份。
这下付氏倒成了最忙的,每日不是在苦学的路上就是在誊抄的路上。
想考个医女怎么就那么难!
前两年中选的确实各有各的本事,她再也不酸了。
除夕将近,崔令瞻不再去军营,大把的时间都花在程芙与崔毓真身上。
他时不时在书房教程芙读书习字,期间漫不经心扫一扫荀御医的信札,再扫一扫程芙的回信。
他说:“字不错,写得越来越工整。”
程芙抿唇笑笑,手一伸,回信递给他,“那王爷帮我检查有没有错字,我可不想再被御医批错,留下态度不端正的印象。”
想看就看呗,就怕他看不懂。
崔令瞻头一扭,浅淡笑笑,“关我什么事儿。”
程芙学着他发音的方式重复了一遍,官话也没有那么难。
“又是荀御医教的?”
程芙点点头,“太医署的人都讲官话,方便同贵人沟通。”
崔令瞻:“太医署的职缺全靠递补,没有过人的天赋进去了也难出头。”
励志的典故百年出一例,没有参考价值。
程芙:“我觉得自己挺有天赋。”
崔令瞻:“……”
“这么想进京是为了……姨母?”他问。
程芙握着笔杆的手指不由捏紧,指尖儿发白,“是有个姨母,走散了也不指望还能找到。”
“你不想找自己仅剩的血亲?”
“不如各自安好,反正我现在的样子也帮不上她什么。”
“你样子哪里不好?”
“我意思是她可能过得更好,我不去打扰她。”
“怕我打扰她还是怕她发现我们的关系?”
“……”程芙窒了窒,转而浅笑,“怎么了这是,好好说着话呢,王爷要是对阿芙不满不如直接教训,犯不着置气。”——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捧场,本章男主讲述的水患小故事灵感源于《梦溪笔谈》中北宋年间河北水患的真实事件。
推一推接档预收文《被登基的前任报复了》
年少的皇太孙,音色清澈动人,对温浅道:“若得表姐为妇,当作椒房专宠。”
少年的誓言诚挚动人。
时光荏苒,三年后。
新帝登基两载,后位空悬,膝下尚无一儿半女。
这一年,温浅的未婚夫病故,她饱受族人苛责。
未料父亲骤然东山再起,并将她献给了表弟——当今新帝,封正五品美人。
……
二十岁的温浅应了年少的戏言,成为表弟的妇人。
未料奸人揭发她为早逝的未婚夫写悼词,表弟噙着玩味的笑,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念起来,末了,认真指出两处乏味造作,建议她提升内涵多读书,又道:“阿姐端的深情,世间哪个男子见了不怜惜。”
他口中的“怜惜”别有深意。
是夜便留宿将她“怜惜”,直至她有孕。
后来,他亲手为她戴上名为凤冠的“枷锁”,将她一生一世“锁”入椒房。
是他的报复,亦是他的誓言。
——阿姐,你人品真的很差。
——阿姐,你玩弄我的真心,我玩弄你,咱俩彼此彼此。
随遇而安乖乖女x纯情阴暗大坏批
######食用指南######
1.男主是皇帝且身心双洁,坏狗,不定时给女主使点小坏。
2. 架空历史,谢绝考据。欢迎同好进来一起磕cp,磕磕磕!
第23章
倒也不是真转不过弯, 事实上程芙从一开始就觉出了隐隐的敌意。
崔令瞻的独占欲多少有点不近人情,只他一贯克制又爱装,从神情上难瞧出端倪, 可那股子沉郁一飘出来她就有所警觉。
多可笑的一个人, 短短两个月的接触似乎就忘了她因何沦落至此, 饱受怎样的屈辱, 竟开始一面享受她的伏低做小,一面又拿出了谈情说爱的架势, 前头同意的事转脸便吃飞醋,仿佛真的是她什么人。
程芙在心里哂笑, 柔声道:“托您的福, 我才有机会结识太医署的人物,即便人家图我那点传承,可一点便宜没占, 该教的都教。我们家就剩我了,难道您忍心这点东西断在我手里?”
“我说你姨母的事,你干嘛扯到旁的上去……”他心里发虚,又不得不强撑着,“你家的东西断不断的,与我说这些作甚?”
“也是,我就知道王爷不是爱计较的人。”
冷不丁的又把他架了起来, 这让他还怎么借题发挥?崔令瞻抿着唇望定她, 没再言语。
冬日的暖阳投进来,穿过了海棠纹的和合窗,投了一地斑驳碎影,乌金姑踩着碎影悄然路过,撇了眼无声对峙的男女, 他低眸凝视她,她抬眼迎上他。
他的眼睛深得像月夜下的海,星光照不进,没人看得清,海的深处全是狼狈。
温存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却有一条好,从这天起不再无事生非了,也不翻看她与荀御医往来的书信。
关于她和荀御医的事,连听都不想听,当晚没进东厢房,此后一连数晚如此,白日倒是照旧坐一起用膳,面色如常。
只要他不为难人,程芙并不在意他什么脸色,心里却忍不住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她是真不习惯与人共寝,睡不好。
有一回夜半惊醒,崔令瞻正趴在她上方,轻轻唤她,落在惺忪尚未回魂的人眼里却是另一番场景,黑鸦鸦的山一般的阴影罩着她,吓得她失声尖叫,喊了一半魂又回来了,她慌忙捂住嘴,死死地。
“又梦魇了,我喊你呢。”他嘀咕了一句,翻身背朝着她,默默睡了。
这日崔令瞻不在,程芙一个人用了早膳,玉露笑吟吟走进来,说:“后日便是除夕,针线房送了六套新衣裙并鞋袜,奴婢来问问小姐方不方便试穿?”
针线房的人月初已前来量过身,尺寸方面断然出不了错,这里的试穿主要是为了挑选合心意的,以便新年拿出来直接穿。
年纪相等的玉露,一张小面孔,尖尖下巴,泛粉的肌肤白腻腻地发着光,明明丰腴却长了一把纤细的腰肢,四肢也是纤细修长的,此时穿着海天霞色的绸袄和莲红的三幅裙,褶儿掐得十分精致,身段摄魂亮眼。
这么些日子,程芙对于崔令瞻的房闱癖好多有了解,一副病态样儿,要是给他个更好的,不知得如何颠乐。
玉露不就完全符合他的趣味!
可是玉露跟别的婢女不一样,开窍晚,对崔令瞻的敬畏多过倾慕。
抬了抬眼,玉露还站在原地等候示下,单纯且有耐心,顷刻间就伤了程芙的心。
在同样的年纪,有的人纯洁到不通男-欢-女-爱,有的人却已熟稔地应对男人的亵-玩,知道怎么说话可以获得同情让步,怎样安抚能让男人不弄伤自己。
程芙低下眼帘瞅着自己的指尖发呆,玉露跟她不一样,是纯洁的,干净的,这样的女孩不该来分担她的泥泞。
这是她自己的事。
“啊,不试了,都不差。”程芙元神归体,摒弃杂念,闷声道,“挑来挑去容易花眼,你眼光好,帮我看着办。”
被主子信赖换谁都高兴,况且玉露还很有上进心,一朝被委以重任,肉眼可见地振奋,脆生生应着,“奴婢这就去为您挑衣裳。”
她福一福身退出了房间。
宝钿接替她走进来服侍,为程芙沏茶布糕点。
宝钿沉稳利落,眼里有活儿,行事规规矩矩,是崔令瞻欣赏的类型,而她望着崔令瞻的眼神亦是柔和旖旎的。这是开了窍的姑娘,这样的人程芙乐意抬举,还不用有负罪感,惋惜就惋惜在宝钿没有出众的相貌。
虽说月地云斋的婢女没有丑的,各有各的美,可宝钿远远不及玉露也是不争的事实。
抬举了多半没效果。
其实也不是全无希望,就是有一定风险,一旦翻了船,程芙最多挨顿骂,宝钿却要被赶出去。那样的话,程芙很难不自责。
老天爷赏了她两个条件不错的婢女脱身,她却犹犹豫豫,终是没敢跨过道德那道坎。
程芙接过递来的茶盏,说:“我想单独坐会儿,有事再唤你。”
宝钿应是便退下了,守在了门外。
一个人安静待着,思绪万千。
程芙想到了明珠郡主,对崔令瞻有种盲目的热忱,要是让她成了皆大欢喜,不成毫发无损,也不用旁人利诱,她不利诱旁人都算好的。
就是风头尚未过去,不宜过急来往。
饭团子没有一口吞下的道理,什么事都得循序渐进,这点耐心程芙还是有的,不会急。
倘若明珠郡主有心,自会找到见面的好时机。
程芙叹一口气,靠着引枕发呆。
崔令瞻挑珠帘迈进来,一眼撞见她神色落寞,放空的目光寥寥,心尖就蓦地酸痛了一下。
他低咳一声,“还生气呢?我不是没再管你的事。”
程芙一怔,没留神崔令瞻何时进来的,不过她反应一向快,笑了笑,“什么事,我怎不记得,王爷说的是哪件?”
“伶牙俐齿。”他抿笑瞪了她一眼,凑近了,带起一阵清英的淡香,“玉露说你还未消食,走,我们骑马去。”
骑马是程芙定给自己的死任务,必须学会,她眸光亮了亮,没想到崔令瞻还记着这事,忙挪到炕沿穿鞋。
崔令瞻已经站在炕沿附近,下意识弯腰捡起她丁香底的如意纹绣鞋。
小姑娘的鞋轻软秀气,如同她的人,拢在手里不由想到了那一幕,她粉白的纤足蹬着他膝盖,一下一下地让他魂魄颠倒……
“谢谢您了。”程芙接过鞋自己穿好。
崔令瞻往后退了一步,见她走远了,忙追过去,两人一起出了东厢房。
王府多是曲径回廊,遍布名贵花木,骑马游逛也不是不行,却难免因顾忌而拘束。宽阔不拘束的地方则人来人往,总之都不是练习马术的理想场所。
崔令瞻和程芙来到了王府街门外,入目便是一整条长街,青砖路面宽敞平整且干净,鲜有人迹出没。
天空与长街衔接的尽头一群小鸟突然飞掠,程芙一眨不眨望着它们。
崔令瞻:“等天气暖和,咱们去燕阳山打猎,在那边你想怎么跑都成。”
程芙莞尔而笑,“好。”
墨砚牵来一匹还未成年的马儿,体型不像青烈那般夸张,观感极佳,程芙见了它,肩膀果然松弛下来。
“乌月温顺又不失灵性,你试试。”崔令瞻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马儿身侧,入手温暖光滑,皮肉紧实,皮毛像黑色的丝缎,脑门一枚月牙儿白毛。
程芙:“真的有颗月牙。”
崔令瞻笑了。
乌月斜了他们一眼,尾巴悠然晃动。
她说:“我争取早点学会,明年就能自己骑马陪您踏春赏花,也不枉王爷悉心栽培。”
同她一起的画面只是想一想,心里就洒满了春光,很微妙的感觉,一半清醒着一半沦陷着。崔令瞻矜持道:“真念着我的好,就莫再气我了。”
“胡说,明明是王爷气性大。”
“放肆。”他瞪她。
“又是这样,动不动就唬人。”
“这样是哪样?”
“压着眉毛,下眼睑这里一紧,您黑眼珠本就比普通人深一点,这样瞅着人,特别凶。”
她眉眼娇柔,模仿不出凶相,其实用“凶”来形容并不准确,他一点也不凶,冷漠且克制,却无端勾起她心底的不安。
崔令瞻直直望着她,哑然失笑,“你怕我啊?”
程芙:“……”
“没瞧出分毫。”他低眸扶她上马。
“那王爷想要阿芙怕还是不怕呢?”
他瞥她一眼,淡淡道:“王爷只想要阿芙。”
说完也翻身骑上自己的马,乌月抬头去追他,两匹骏马并辔而行,马蹄笃笃,步子轻缓。
“待你年满十七,我们真正行房。”崔令瞻目视前方,温声道,“你若一径反悔,咬死不认账,那我也无可奈何。”
反悔?程芙眯眸望着长街的尽头,反悔的下场可能是强迫,即便不强迫,他也有其他法子收拾她。
那时就再没机会看见外面的天空了。
她好不容易再次站在了王府门外。
程芙哂然一笑,再抬眸,水光不在,换了个话题:“王爷,我官话说得如何?您到现在也没点评。”
崔令瞻不咸不淡回:“凑合。”
这些天,她一直在练习,为了说好官话还在嘴里含了小石子,舌尖都磨破了。浑着荀御医说啥她听啥,改日告诉她含抹布,她怕是也乖乖照做。
程芙没将崔令瞻的敷衍放在心上,缓缓吸了口气,沁凉钻进肺腑,一扫钝郁。
“王爷,要是您哪天不在王府,阿芙忽然想骑马该怎么办?”
“松青和芳璃陪你。”
“哦,好……”程芙心里的算计歇了下去。
“不喜欢?”崔令瞻问,“那换成诗棋和芳璃?”
这不换汤不换药。程芙勉强牵牵嘴角,道:“王爷的人哪个不是妥帖的,我都行。”
松青和诗棋都是崔令瞻的近身内侍,说是宦官,看上去却不比亲卫差多少,个个人高马大。其实就算安排九岁的别鹤,程芙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芳璃也不是吃素的。
彼时天光明媚,凌云打马经过,不期然相遇,他勒缰下马朝崔令瞻行了一礼,崔令瞻点点头,想起了一件事,“年后进京,你去太医署查个人。”
凌云抱拳道:“王爷请讲。”
崔令瞻偏头瞟程芙一眼,“你姨母叫什么?”
程芙面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凌云,凌云却垂着眼帘。
“回王爷,叫……柳余琴。”她慢吞吞道。
崔令瞻眼角微微挑起,程芙不得不说得更清楚些,尽管凌云早已知悉。
她轻声道:“杨柳的柳,余韵琴声。”
凌云点头,“好,我记住了。”
崔令瞻:“去吧。”
凌云拱手作辞,朝王府的方向继续赶路。
崔令瞻:“他可不是个对女人有耐心的。”
程芙没弄懂崔令瞻想表达什么,茫然看向莫名其妙的他。
相比于方才纠结谁陪同骑马,此时的状况才真叫人手足无措,程芙罕见地慌了神。
她知道自己的底细早被崔令瞻掌握个七七八八,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毕竟姨母于他而言实在是无关紧要,微不足道。
可姨母于程芙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一想到将来自己可能会连累姨母,程芙的一颗心犹如泡在了冰水中,寒凉钝痛,比这更痛苦的还有无地自容。不敢想当姨母发现自己为活命而做他人玩物时的心情,有多悲伤有多心疼……
那日上午,她骑在晃悠的马背上,垂着头,怔怔瞅着自己花团锦簇的绣裙,不由联想到清安县大少爷的哈巴狗儿,品种稀有,时常被牵出去遛弯,那狗戴绒花,穿奇怪的袄裙。
此刻她就像是一条狗,被崔令瞻牵着往前走。
骑了一圈,程芙数次走神,甚至没听清崔令瞻说什么。
“阿芙。”崔令瞻看着她,“累了?”
她略顿一下,缓缓点头,言不由衷道:“要不您先处理公务去,省得晚上熬夜。骑马又不急一时。”
崔令瞻心中微动,不熬夜就可以早一些抱着她入眠了。
先前的置气,不过徒劳一场,反而多日未能靠近她。
思念早已难捱。
“好。”他颔首,叮嘱她,“午膳有你喜欢的鲜菌鱼羹,莫要贪睡。”
“我不困。就在西路的花园坐一会儿。”
崔令瞻点点头,遣人先一步去花园的亭子布置软褥暖炉,又吩咐芳璃仔细服侍。
芳璃憨厚笑笑,保证不让芙小姐有个闪失。崔令瞻陪程芙走了一段路,把缰绳递给附近的侍从,兀自回了银安殿。
程芙轻轻吁了口气,斜眼瞟了瞟芳璃,十分的乖觉,始终低眉敛目的,自从目池山归来,就甚少在她面前出声气儿,大约是怕她记恨告密一事。
担忧如此,实属多虑,不管从哪一方面讲,程芙都不能也不敢报复。首先打不过;再一个打狗还得看主人。撕破脸皮也没法儿向崔令瞻交代。
芳璃稍稍落后玉露半步,跟在程芙身后慢慢登上小厮拉来的骡车,乘车往四进院的方向走去。
程芙道:“在三进院停一下,我去生药馆坐坐。”
王爷一向纵容芙小姐,只要不出三进院,她想跟谁来往便跟谁来往,这些芳璃等人都清楚,自不会放在心上。芙小姐想去哪里,大家陪着便是。
“生药馆地方小,我们这一群过去乌泱泱的。”程芙说,“玉露和灵芝随我一道去就行了,剩下的你们先去花园里等我。”
芳璃心里不大想依,可芙小姐说的又没错,一群人挤进生药馆不像样,主要无缘无故的她也不好一直触芙小姐霉头,便应声领了命,默默将人送去生药馆。
谁让她命苦,跟了个黑心主子,这头为他卖着命呢,转头就被他出卖了,害她在芙小姐跟前直不起腰。
出卖她的原因也不难猜,他恼羞成怒找芙小姐问罪,芙小姐下不了台,又惊又怕,他立刻就怂了,心疼了,直接把属下卖掉,好一招甩锅。芳璃气得直咬牙,一怒之下只能悄悄怒一下。
支开芳璃,程芙心神稍定,轻提裙裾迈进了生药馆。
玉露和灵芝止不住窃喜,明眼人都能瞧出芙小姐更亲近她二人,提等指日可待。
程芙别无他法,这两个婢女再机灵也属于人的范畴,总比芳璃容易应付。
如非亲身经历,她都要怀疑芳璃是不是被出马大仙附过身,只盯着人的嘴巴就能分辨说的什么,还一个字不漏。
生药馆内果然伫立个修长的身影,是她预料的人。
后天便是除夕,他拎着节礼进王府,除了拜访付大娘不做他想,所幸叫她堵上了。
凌云眼底闪过微光,低声对生药馆的粗使婢女和守门婆子说了两句什么,才对程芙点个头,拔腿欲离开此间。
“凌大人。”程芙深吸了口气,热络道,“又要因姨母的事麻烦您了。”
“凌某只是奉命行事,芙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她脸上立即堆起笑,“原不该再叨扰大人的……”
“确实。”他是一句说话的机会也不想给,“要不你让让,我好借过。”
程芙笑意微微僵,细声道:“旁人不清楚我来历,大人却是清楚的。当初我每日过得惶惶不安,也不曾想还能得到王爷青眼,才格外想念姨母。”
“你跟我说这个,不觉得有点冒昧?”凌云上下端详她两眼。
程芙不受影响,兀自道:“可我现在今非昔比,颇得王爷器重,好多想法也开始转变了。王爷命您打听我姨母,本意是好的,叫我和亲人团聚,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合适。”
“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站得远些?”凌云拧着眉。
以二人的身份寒暄几句便也罢了,没完没了的就不怕传进毅王耳中。
“叫毅王知道了肯定只丢我自己的人,万不会连累大人。”程芙叹口气,又恐凌云不耐烦硬要走人,那她也拦不住,就加快了语速,“我那姨母早年败光了家产,去清安县同徐家人抢我就是为了填赌债,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徐知县给打了。这样的人,要是知晓我跟王爷好,不知又要如何作威作福,生出乱子!”
她垂眸,用丝帕掖了掖眼角,“我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真的不想节外生枝,求大人见到我姨母时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她要是还有半分血缘亲情,应是没脸面来打扰我。”
凌云看了她一阵子,闷声笑了。
他眉目如画,气血甚足,毛发就显得格外浓,尤其是睫毛,笑起来弯出一道迤逦的弧线,生动且鲜明。玉露心里一跳,没怎么听懂芙小姐与他说什么。
“芙小姐。你瞧不上自己姨母,来日断了便是,私下让我跳过王爷递话不妥吧?”凌云笑意一敛,“要不你去王爷跟前讲明白,说不定还能省我跑一趟腿。”
这个人油盐不进且不吃软。程芙病急乱投医,说话的语气却愈发镇定和缓,“大人误会了,我没有消遣您的意思,谁让明年进京的人是您,我唯一能搭上话的也只有您,这才腆着脸求个方便。这事不大,可到底不光彩,我不想在王爷跟前丢了面子。”
凌云仰头顿了顿,复又垂眸看她,“行,知道了。我能走了不?”
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程芙忙后退数步,朝凌云欠身告罪:“多谢大人。我也不白白央烦大人的,您要是有什么吩咐,但凡我出得起……”
“我求你了,你真没啥我看得上的。”凌云语重心长道,“你再啰嗦,我可就要反悔。”
程芙微一凝滞,樱唇轻抿,少顷才淡声道:“我保证以后绝不打扰大人。只这件事关乎我前途生计,大人要是出尔反尔,那咱们可算结了仇。”
凌云扑哧笑了,拂一拂黑色的箭袖,不紧不慢走过她身边时,从后面低下头,凑近了,用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真结仇啊,那我高兴着呢,可算不用被你使唤。”
程芙血气一霎窜上头,薄愠的粉靥就泛了红,扭头抬起眼睫,绷着唇直直瞪着他。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还不走?”
凌云:“走啊。”
他扬长而去。
程芙杵在原地,心口气得扑扑直跳。
玉露和灵芝离得近,听了几耳朵谈话的内容,倒也不打紧,程芙敢当着她们的面说自然就想好了如何收场——
作者有话说:谢谢你萌[抱抱]~~
第24章
生药馆的粗使婢女和婆子立在原地, 隔着较远的距离,听不大清什么,又不好凑近了插话, 等凌大人与芙小姐寒暄完, 忙上前福一礼, 对程芙道:“小姐来得不巧, 大娘去了荀御医那里,要不您进屋喝杯茶, 奴婢这就去给您叫人。”
程芙摇首说不用,“你们忙吧, 我改日再来。”
本来也不是真要找付大娘。
粗使婢女只好作罢, 目送芙小姐等人离开。
出了生药馆,拐上游廊,程芙环顾一圈, 这才低着头揩泪。
“小姐!”玉露眼睛睁圆了,“这是怎么了?”
灵芝也询问因何垂泪。
“都说王爷看重我,可你们也瞧见了,一个王府亲卫都不把我放眼里,我不过是托他带句话给不成器的姨母,他就叫我自己去王爷跟前揭短。”
玉露:“凌大人不是普通亲卫,是亲卫指挥使, 身份确实要高一些, 但比起旁人,他已算顶好说话的。”
灵芝:“的确如此,况且他不也乖乖站在那里听您把话讲完,说明还是忌惮您的身份。”
二婢絮絮叨叨为程芙挽回面子,好叫她心里平衡, 一点家事而已,大不了关起门跟王爷商量,至于凌大人,爱帮不帮。
劝了好一会子,程芙才破涕为笑。
此事就此揭了过去,谁也没再提及。
午膳照旧摆在月地云斋,前后布了十六道,有各地上供的方物,也有王府暖房培育的新鲜菜蔬。
婢女简单为王爷和芙小姐布了一阵菜肴便退下了,房间独留二人安静用膳。
正值猛长个头的年纪,程芙胃口不差,本身又不挑食,总能把吃进嘴里的食物嚼得香甜。
崔令瞻不时瞥一眼她吃东西的小脸,心里泛起异样的满足。
用完饭,他没再去银安殿,稍作休整,更了衣坐在书房处理文牍。
不多会程芙也到了,到得略晚,因越好看的发髻越容易松,女孩子家洗漱净面的同时不得不重新梳头。
玉露自创了一种半绾蝶髻,好看还不容易垮,今日为程芙梳上一回,众婢豁然开朗,连程芙自己都忍不住前后打量。
此髻也无需华丽的簪钗,仅额上饰一枚金丝珍珠华胜足矣,满池娇纹样,走动间流苏微晃,光影缭绕美人动人的眼波,既妩且媚。
听闻动静,崔令瞻抬眸,神情一霎定格住了,有美人轻轻款款,朝他一步步走来。
“王爷。”
程芙福了一礼,双手旋即被崔令瞻握住。
“阿芙。”他呢喃。
扶她侧坐自己腿上,目光炽烈,居心叵测。
程芙只能不动声色地说正事:“我有一下午的空闲看书,王爷既然也在,可不许再中途走人,非要走的话能不能别赶我走?”
当然不行。
内书房有不少机要和秘密,就算是妻子,崔令瞻也不会答应,更别提通房小妾。
可一面对程芙,他就失了序,一再退让,甚至不知该如何拒绝。
崔令瞻捏她粉腮泄愤,不答反问:“把书带回去不也一样读?”
“不一样。”程芙拂开他的手,“王爷书房提神,坐这里想不用功都难。哪像在东厢房,翻一页我就开始打盹,况且遇到难懂的我还能及时查阅史料。”
她努努嘴,示意案上摆着的《燕阳地理志》,方向感极差的人读这个,无异于幼童担水,几多艰辛。
“有我在,还能让你出门迷了路?”他一笑。
“跟迷不迷路的有什关系?”她嗔他一眼,“燕阳地大物博,多了解些有益无害。”
“你说得对。”崔令瞻欺身亲她,“我不走便是。”
“讲好先看书的。”程芙偏头躲避,不悦道,“晚上……才能这样。”
总要给他设一些边界,或者说是规矩,至少不能不分场合地亵-玩她、扰她正常的作息。
她黛眉轻蹙,目光温柔又坚定。
而后他妥协了,低头放她离开。
情况到底不算太糟糕,小小一试探,狭窄的牢笼就拓宽一大步,让她多了几分为人的体面。
作为让步的奖励,她轻轻捏了捏他手掌。
崔令瞻低眸,张开五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相扣,这个姑娘总能及时撒一点点甜头,好叫他哑火,不伤害她。
对坐片刻,他说:“后日除夕,家宴一结束我就回来陪你。”略一停,又道,“想要什么都跟我说,我送你……”
程芙笑道:“王爷不是才给我添了两副头面,又要送?”
“才两副就满足?”他笑了笑,“你真是个傻姑娘。”
程芙浅笑,垂眸继续翻看那本《燕阳地理志》。
忽听他叹道:“也不是真傻,至多算心气高。”
高得瞧不上他的一切……以及他这个人。
程芙扑哧而笑:“王爷真会解读,原来懂事也是错。”
崔令瞻急了:“你曲解我。”
“是王爷先曲解的我。”程芙正色辩解,“假使我见天儿跟您要好处,您肯定又要说这姑娘贪,无底洞似的,真招人烦。”
“要不你贪一点,让我烦你吧。”他也想烦她,不对,他一直烦她。
是谁在他脑海没完没了游逛,又是谁于梦中肆意戏耍着他?
愈想愈深,幽怨的眸光却渐渐柔情似水。
程芙:“既然王爷开了尊口,那我可真贪了。”
崔令瞻:“嗯。”
她托着腮,问:“要是我现在陪您睡一觉,能放了我不?”
这算不算狮子大开口?
闻听此言,崔令瞻的嘴角一点一点耷下,没有接话,笑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看她。
“我逗你呢。”程芙说,“王爷待我这般体贴照顾,怎么我也得服侍您一年不是?”
他淡淡道:“你要实在不会讲话,就别讲了。”
陪睡这种话也能堂而皇之宣出口,完全不顾及旁人的感受,包括她自己。可他满腔申斥到了嘴边,竟又咽回,沉默得令人不安。
程芙适可而止闭了嘴。
景暄三十二年的除夕夜,燕阳城灯火辉煌,万家团圆,王府的赏钱从早晨到晚上,发了六回,仆从婢女眉眼间各个洋溢着喜气,互相道着吉祥话。
府中小厮围成圈,捂耳朵,放纸炮。
站在四进院的楼廊上,程芙远眺银安殿的方向,烟火咻咻窜上天空,嘭地一声绽放,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牡丹花,花瓣璀璨,转瞬化成了无数彩色的星星。
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她好奇地伸出一只小手,抓了抓。
婢女们每年都能观赏,不似程芙那么新鲜,见她喜欢,忙叫来小厮点各种炮竹供她取乐。
付氏和孙妈妈的儿媳小孙氏站在楼廊对面,仰着脸朝程芙挥手。
小孙氏恢复得不算慢,曾抱着满月的孩子给程芙磕过头,以谢救命之恩,没想到除夕夜也和付氏一道过来给程芙请安。
程芙讶然,转而含笑也挥了挥手。
小孙氏十分腼腆,从未见过程芙这样好看的姑娘,瞄一眼,手脚登时不知该往哪放,上来就要磕头,被付氏和程芙一齐拦住了。
付氏:“便是王爷也没让下人天天跪着的,更何况再温和不过的芙小姐,你记着小姐的好就行,莫要动不动磕头的。”
是这个道理。小孙氏便红着脸问安,程芙让玉露包了红封给她们。
付氏带来了不少节礼,有自己的也有孙家的,专门挑除夕夜送过来就图一热闹。她自己冷冷清清的,程芙也冷冷清清,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加一个福大命大的小孙氏,大家凑成堆便不冷清了。
最让程芙意外的是这堆礼物里竟有荀御医一份。
付氏对荀御医的崇拜之情丝毫不亚于程芙,她拍着一捆桑皮纸包的药茶,夸耀道:“荀御医可真神,自从喝了他调配的养身茶,我再没失过眠。你不是有寒症,他特特为你也调配了一副温性滋补的,香着呢,昨儿就托我捎给你,嘿嘿,我偷偷尝了。”
礼物不是很贵但也不便宜,在这样的日子收起来毫无压力,就如荀御医本人,恰似一阵和煦的春风拂面,暖暖的。
程芙笑纳了,吩咐玉露拿来自己合的香,一一赠予付氏和小孙氏,还有一盒则请付氏代为转赠荀御医,礼尚往来。
“这是我按古方合的四时,驱浊醒脑,不拘在哪里熏一块,闻着舒服。”
香就没有便宜的,还是亲手合的,这样的回礼充满了心意和诚意,宾主尽欢。
身份有别,坐了没多会儿,付氏和小孙氏适时地请辞。
她们一走,屋子里顿时冷清了不少。程芙坐在炕上看一屋子婢女传膳,摆碟布箸。
除夕夜的食物比平时隆重两倍,婢女们怕程芙孤单,一直陪着她,她干脆叫人关上门,把礼仪规矩都搁一边,大家围桌而坐吃团圆饭。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束,气氛使然,慢慢也就放开了。
程芙没敢用太多,她就寝的时辰比旁人早,每样尝一口便停了箸。只在游廊稍稍逛一会,原路折返回屋沐浴了。
玉露本想劝她守岁,谁知头发还没烘干,她已迷迷糊糊,显然是不打算守的,只好放下帐子关紧房门,和宝钿、宝瓶坐在次间剪春花,相当于替芙小姐守了。
乌金姑翘着尾巴跳上暖炕,扑红纸剪的蝶,它已不太怕人,常常任人摸头,只是依旧不喜人抱。炮竹冷不丁轰响,惊得它浑身炸毛,喵喵叫着钻进猫筐里,不肯出来。
程芙闻听窗外的噼啪声,恹恹欲睡,恍然入梦,正值朦胧之际被人晃着肩膀摇醒,她嘟囔着不满,睁眼瞧见阿娘系着围裙催她起来包饺子。
“不是才吃过团圆饭?”她还有些发懵。
阿娘用擀面杖轻轻敲她脑袋,“你还没跟我吃呢。”
她赶忙爬起,跳下床,发现踩在地上的一双足变了样,小小的,胖乎乎,脚趾圆圆,再抬头,发现自己只及阿娘心口,原来她还小,只有九岁。
她笑着跳着抓着阿娘的手。
阿娘带着她往外走,走向那一圈白亮亮的门,谁知她左脚还未迈出就被人抓着肩膀拽了回去,这下她是真的醒了,皱着眉睁开眼,崔令瞻正在唤她。
“除夕守岁呢,怎么先睡了?”他柔声问。
程芙动动嘴唇,清梦断,心生怨怼,声音里就多了一抹淡淡嗔意,回道:“困了,就睡了。”
崔令瞻不以为忤,往她枕下塞了只红封,一眼晃过,几个烫金的福寿字样。
“压岁钱。”他笑着说。
“多吗?”
“多。”
她抿着嘴笑,崔令瞻笑看她,低低地问:“那我呢,阿芙有没有什么送我?”
“您又说笑了,阿芙手里什么不是您的,何须送,看上了您只管拿走。”
崔令瞻垂眼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低低道:“小混蛋。”
“您骂人。”
“我想要阿芙亲手缝的荷包,宋锦的质地,不许偷懒。”
“行啊。”她含笑点头。
答应得干干脆脆,仿佛接下了一桩轻松的差事。
崔令瞻低头,轻轻蹭着她肩窝,顿一顿,捧起她的小脸,四目相对问:“闷不闷?”
又道:“明日随我去西路的飞玉台听戏如何?梨春班子的名角。”
他的眸光在满树浅橘色的灯火里朦朦胧胧的。
“我不去了,我就在这里。”程芙拍拍他的背。
明日的场合与目池山观冰嬉不一样,是亲人团聚热热闹闹的日子,围绕他的除了下人便是长辈和兄弟姐妹,她去了算什么,主子不是主子,奴婢不是奴婢的,站哪儿都格格不入,像个笑话。
已经叫瑞康公主笑了回。
当时公主挑眉上下打量着她,含笑叫她不必多礼,转头又对崔令瞻暧昧地挤眼睛,道:“这便是你的芙小姐。”
声音不大,也不尖锐,程芙却听懂了,既不姓崔,也非表亲,她是哪门子的小姐……
但她装作毫不在意,本本分分地站在属于自己的角落。
崔令瞻双唇微翕,默然垂眸。
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他纠缠不起。
他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起来,亲一亲,温声道:“除夕夜,陪我喝一杯吧。”
“我不擅饮酒的,万一醉后失仪,犯了您忌讳……大过年的让我挨罚多晦气。”
“准你无罪。”
程芙笑了,“这可是您说的。”
崔令瞻也笑了。
西次间的八仙桌重新摆上席面,甚至比方才的年夜饭还丰盛,程芙讶异地眨眨眼,“王爷,您这不像是要小酌。”
“你随意,我先吃点。”他常年饮食规律,偶有破戒也不贪多,此刻是真有些饿了,任由婢女从旁布菜,慢条斯理吃起来。
绿娆觑一眼芙小姐附近的清蒸鲈鱼,正是肉质最为鲜嫩,腥气淡的季节,本身刺还少,吃一口赛神仙,她为王爷挑了块放在白玉碟中。
王爷看了眼,果然吃了。
自从有了芙小姐,王爷似乎也没那么排斥河鲜海鲜了。
这不吃了一点事没有。
多大人了还挑食。
婢女一头布菜一头腹诽。
将近七分饱,崔令瞻放下牙箸,右侧的两名婢女,一个奉上薄荷黎檬(注,古代柠檬)酽茶,服侍清口;一个递上散发黎檬甘香的温热湿帕子,服侍净面擦手。
最后奉上一杯薄荷香饮子。
种种琐事原本多由内侍承当,而今毅王身边有了女人,才慢慢增加服侍的婢女。
程芙默默观察着这座王府的主人,冷酷,卑劣,俊美,一身权利和财富滋养的优雅,不像她和阿娘,为几钱银子都能跳脚。
要是当初避开贵人私隐,不贪那二两诊金,她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可是没有二两诊金,当时的她多半流落街头,任人欺凌,只会比现在更糟。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无人能给两全的答案。
众婢撤下席面,布置佐酒的糕点小菜,以热水温酒。为程芙准备的青梅酿,鲜甜不亚于饮子。
崔令瞻自己喝的则是御酒浮玉春,味道清而不冽,醇而不腻,乃烈酒中的极品,嗅一口,微甘绵柔,入喉一霎火辣辣的。
程芙惊讶的是从未见过他饮酒,这样的人上来就喝浮玉春,要么酒量真好,要么真疯了。
“怕什么?我酒量极好,天生的。便真醉了,也不会伤你。”
他亲手为她满上一杯。
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程芙忙起身,双手接,却被他按回了座椅。
崔令瞻:“除夕夜就不必了,规矩多,麻烦。”
程芙:“王爷不是怕麻烦的人,向来看重规矩。”
“你还是不了解我,其实我很怕麻烦。”崔令瞻说,朝她抬一抬手,“敬你。”
程芙以果酒与他互敬饮了两杯,温酒入腹浑身暖暖的,梅子香气愈发浓郁,余光一瞥对面的男人,依旧从容。
“果酒也有后劲,你喝慢些。”他说。
“是。”程芙放下酒杯,用帕子掖掖嘴角。
“王爷,您吃。”她剥了只桔子递给他,婢女垂首上前服侍她净手,而后端着铜盆悄然退下。
如无宣召,应是没人再进来了。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猫叫,是乌金姑,恢复沉寂的屋子让它又有了安全感,冒出头,嗅一嗅,绕过程芙,试探着走到崔令瞻脚边,仰首观察着。
程芙淡淡扫它一眼,那一眼是真的淡,无关爱憎,如同扫过地上叶枝头花。
崔令瞻:“方才家宴,姑母与我说了许多体己话。”
程芙坐直了身体表示聆听。
“过了今夜我便二十又一,成亲大概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他说,“那之后,她又问了你的情况。”
“王爷怎么说?”
“我说你挺好的,她却不然。”崔令瞻说,“她说你这样不好。”
这话程芙接不了。
“阿芙。”
“嗯?”
“我要是成了亲你该怎么办?”
程芙不解地看向他,坦率道:“那不是一两年后的事,那时阿芙可能已搬去京师,妨碍不到您。”
“我没说那时放你走。”
“……”
崔令瞻慢慢道:“真是抱歉,又不能让你满意了。”
程芙咬一咬自己的嘴唇,几息后恢复了镇定,“王爷,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我也没杀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听他的意思,她的“刑期”不止一两年,在他玩腻之前怕是都不成了。完全在她预料之中,可当亲耳听见,苦涩难免涌上心头,舌尖。
哪有什么纯粹的恨与罚,迁怒过后,拔地而起的是他不断膨胀的隐秘贪欲。
如今已懒得矫饰,敷衍至极。
崔令瞻抿唇不语。
程芙:“王爷以未婚妻为借口强掳民女,肆无忌惮满足私-欲,不怕未婚妻泉下有灵,于梦中斥您薄情?”
“阿嫣活着,我与她休戚与共;仙逝,我亦为她沉冤得雪,救她父兄于水火。”崔令瞻撩眼看她,“不曾亏欠她一分一毫,何来薄情?”
“你们曾是燕侣莺俦……”
“放肆!本王与阿嫣相识六载,克己复礼,言行不曾有一丝逾矩,哪来的燕侣莺俦!”他沉着脸道,“况且斯人已逝,本王从不留恋过去。”
对世家贵女克己复礼,待她却亵侮轻慢。程芙咽了咽,偏过头,转回来,垂首抿一口酒,把疼痛和鄙夷以杯酒稀释。
崔令瞻不再看她,也低头抿一口酒,寂然靠向椅背,“我们还是先谈正事。”
她的自由在他眼里竟不是正事。
“腿在你身上,拿了身契又有大把的银钱傍身,你非要走也不难。”他说,“但燕阳我说了算,我不让你走,谁也不敢放。”
“您是个体面人,何至于此?”
“我要是成了亲,你无名无分的在我身边实在说不清。”他沉吟着,“怎能不清不楚的……”
啪嚓——
丁零当啷——
一连串清脆的瓷器摔碎声,程芙忙起身告罪,“王爷说的没错,果酒也有后劲,我才感到晕呢,就把您最爱的一套汝窑天青杯摔坏了。”
说着,她蹲身去捡碎瓷片,崔令瞻的“小心”二字才脱口,她“啊呀”一声,就被瓷片豁口划破一道口子,血珠蹦出。
伤在拇指,虽见血倒也不深,崔令瞻命人取来金疮药,亲自为她包扎,先在伤处撒了层药粉,再仔细地裹了两层纱布。
绿娆领着五六名二等婢女进来收拾残局,扫地的扫地,撤席的撤席。
彼时,四更天的梆子声,从深远的旷夜飘来。
“王爷,我困了,实在喝不动。”程芙掩口打着哈欠。
“好,睡吧。”
他终是没能吐露满腹心事,拦腰横抱起她,往内寝方向走去。
绿娆亲自将净面和漱口的水端进内寝,方才欠身退出。
新年初一,王府还残留着昨夜淡淡的炮竹硫磺味儿,主子们都起得晚,下人们如常劳作,一切井然有序。
崔令瞻睁开眼,少顷清醒了,一些本能的知觉也随之复苏,呼之欲出,女人就在怀里,也不是非得用特别激烈的方式才能解决……
这样想着,目光落在了她雪白的颈上,缓缓往下。
天人交战。
崔令瞻掀开罗帐,头也不回离开了。
罗帐内,程芙缓缓启开浓密的羽睫,不是不知方才的危险处境,也不是不知他骤然迸发的勃勃春兴。
她什么都知。
知他可以用两根指头轻松捏断她的喉骨,更知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没有缘由地侵-犯她。
只不知他为何突然收起恶念。
许是发现了她在假装熟睡——
作者有话说:温馨提示:明天10号上新文千字榜,更新时间暂时调整为10号晚上23点15分,字数多多~
推一推接档预收文《被登基的前任报复了》
年少的皇太孙,音色清澈动人,对温浅道:“若得表姐为妇,当作椒房专宠。”
少年的誓言诚挚动人。
时光荏苒,五年后。
新帝登基两载,后位空悬,膝下尚无一儿半女。
这一年,温浅的未婚夫病故,她饱受族人苛责。
未料父亲骤然东山再起,并将她献给了表弟——当今新帝,封正五品美人。
……
二十岁的温浅应了年少的戏言,成为表弟的妇人。
未料奸人揭发她为早逝的未婚夫写悼词,表弟噙着玩味的笑,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念起来,末了,认真指出两处乏味造作,建议她提升内涵多读书,又道:“阿姐端的深情,世间哪个男子见了不怜惜。”
他口中的“怜惜”别有深意。
是夜便留宿将她“怜惜”,直至她有孕。
后来,他亲手为她戴上名为凤冠的“枷锁”,将她一生一世“锁”入椒房。
是他的报复,亦是他的誓言。
——阿姐,你人品真的很差。
——阿姐,你玩弄我的真心,我玩弄你,咱俩彼此彼此。
随遇而安乖乖女x纯情阴暗大坏批
######食用指南######
1.男主是皇帝且身心双洁,坏狗,不定时给女主使点小坏。
2. 架空历史,谢绝考据。欢迎同好进来一起磕cp,磕磕磕!
第25章
未及辰初, 送走毅王,艳阳升。
程芙余光暗中观察,瞥见芳璃的身影一闪而过。
当日崔令瞻自知理亏, 才指了玉露等人过来服侍, 以免她与芳璃交恶。
这是拿她当小孩子待呢。芳璃再不济也是王府主人的鹰犬, 出卖程芙不过是效忠主上, 程芙有交恶芳璃的力气,还不如拿来想想怎么化解崔令瞻的戒心和色心。
戒心真正化解起来倒也不难, 难的是色心,男人馋女人犹如小儿馋糖果, 越不给他越惦记, 但男人比小儿危险千万倍。程芙再天真也知想要干干净净逃出囹圄不若痴人说梦,焉能不付出半分代价。
这代价便是她的身子。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汤色如琥珀, 沁脾宁神,轻抿,好叫纷乱的思绪慢慢沉下。
当力量和处境居于绝对的劣势,反抗只会为恶行助兴,加重自身的伤势。
程芙曾和阿娘救助过一名遭丈夫折磨的妇人,至今忆起仍会做噩梦,联想到崔令瞻身高八尺, 比普通男人更高大, 且劲瘦精壮,体魄过人,然而比这些更惊悚的是另一个地方,因夜夜同眠的缘故,程芙多少能猜出另一个地方的大致轮廓, 与她手腕……思及此,她已是浑身发冷,止不住战栗。
疼痛和死亡所带来的恐惧,在这一刻远远超过了羞-耻。
毫不怀疑,只要崔令瞻想,就能撕碎了她。
至此,程芙一遍遍地在心里叮嘱自己:事前定要找机会服下避火丸,学会变通,虚与委蛇,牢牢掌握主动,良机一定会有的。
她攥了攥拳心,怅然拾起花梨小炕桌上的《金匮要略》,无奈心不静,遂轻声叹,缓缓盖上,葱白泛粉的指尖无意识地按紧靛蓝书封。
“小姐,这是奴婢挑的宋锦料子,您再掌掌眼。”玉露含笑走进屋,奉上针线筐,筐沿搭着一叠整齐的宋锦和一摞彩色丝线,宋锦均十寸宽,蓝地双狮纹样式,正适合缝制男子的荷包。
程芙抬眸,浅笑:“都挺好,且放着,我抽空就做。”
玉露清脆地应一声,放下针线筐,“王爷说了,现在不急,等过了初六您再带着缝一缝,这几日您只管吃喝玩乐。”
程芙:“好。”
“王爷还说络子和流苏穗的颜色,请您看着配,要同心方胜的款儿。”
“可我不曾学过打络子。”程芙皱了眉心,“要不你帮我?”
玉露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摆手道:“莫要折煞奴婢嘞,王爷亲口指的您,谁敢胡乱代劳!不过奴婢可以教您,包教包会。”
寓意情情爱爱的同心方胜,王爷点名要的,谁敢帮芙小姐。
程芙这下才反应过来络子前头还有四个字——同心方胜,登时一阵阵堵噎直窜心头,难怪玉露避之不迭。
同心络子是两情相悦的男女当信物用来相互赠予的,他要她送这个,多少有些无耻了。
玉露不意芙小姐脸色陡然变得如此难看,遂细声道:“不碍事的,王爷既指派您编不就是接受了您的……审美,横竖您用了心,好不好看的都怪不到您身上。”
她以为程芙自惭笨拙,焦虑的。
“嗯。”程芙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勉强牵了牵嘴角,“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是。”
辰正三刻,飞玉台那边来了三名宫人,其中两名宫女,领头的则是个小内侍,双手捧着喜鹊登梅螺钿妆奁,来传明珠郡主赏。
小内侍笑眯眯回道:“姑娘甚得郡主眼缘,郡主一直遗憾目池山之行未能多说说话。今儿听戏,郡主没瞧见姑娘,特命咱家专程给您送来。”
逢年过节,贵人们发点赏赐不稀奇,但被内侍捧上门的不多,可见程芙真得了贵人眼缘。
程芙连忙谢恩,和煦解释道:“此前我受了点风寒,这才未敢出入贵人们在的场合,不成想错过了得见郡主玉容的机缘,着实罪过。”
“原是如此,还请姑娘万分保重。”
“多谢公公。”程芙欠一欠身,双手接下郡主的赏赐,递给身边的玉露,然后叩首谢恩。
又命宝钿包了红封,请内侍和宫女喝茶。
小内侍收下红封同时还了一礼,道,“姑娘留步,那头还有不少事,咱家快去快回,就不耽搁您过节了。”
程芙颔首,目送小内侍出了明间。
机会这不就来了,郡主赏赐新年节礼,程芙这不得挑个合适的日子前去拜谢……
待小内侍偕同宫女背影消失,玉露等人忙不迭围成圈,啧啧称赞妆奁之华美。
宫廷御用的,确实是好东西,螺钿在自然光线下泛着珍珠的色泽,粉色的梅瓣流光溢彩,鹊羽绮丽异常。
只是妆台已经放着一只檀木镶百宝的,为崔令瞻所赠,程芙若是无缘无故调换,难免又要被他堵噎,便让玉露先收进库房。
芳璃夹在大小婢女之间,跟着笑哈哈,然习武之人的五感敏锐异于常人,她早就察觉到芙小姐若有所思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来回扫过自己两眼,为了不让芙小姐尴尬,她假装没发现。
打什么主意呢?
初三这日程芙的月事准时而至,婢女们捧汤侍药,灌上汤婆子暖手暖脚,她忙摆手道:“暖身汤我自己会喝,先搁在炕桌。一个汤婆子足够了,屋里这么暖,不碍事。宝瓶,去生药馆请付大娘来为我艾灸。”
又道:“芳璃,你去趟一进院,将此信和《金匮要略》亲手交予荀御医。”
付氏要服侍芙小姐,这等跑腿的活自然落在身强体健的芳璃身上。芳璃欠身应是,领命而去。
宝钿则带着小丫头们晾晒芙小姐惯用的几套被褥以及久未翻的书册,今儿天朗气清,明媚无云,难得的好天气。
程芙将人一一打发,独留玉露和一个小丫头守着。
却说这玉露,是很有几分小聪明的,尤其会揣摩芙小姐心思。
自从来到芙小姐身边,她俨然代替了芳璃原本的地位。按说芳璃怎么都比她更有资历的。反常即为妖,所以她的脑筋就活络起来,芙小姐和芳璃之间发生过什么无从得知,不过可以肯定芙小姐有心重用她,只要她拿出十二分的机灵劲,必将成为芙小姐心腹。
眼下她就在琢磨芙小姐用意,小姐只留她在屋里伺候,又不用她近前,于是付氏一来,她就笑吟吟打招呼,然后端起针线筐自觉坐在次间打络子,既给芙小姐方便,也能防隔门有耳。
完全省去了程芙编借口的环节。
程芙对她是愈发满意了。
烧艾难免得除衣,势必在寝卧更方便,玉露竖着耳朵听寝卧动静,只偶尔传来几声付氏爽朗的笑声,还有奉承话。
其余都听不太仔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付氏挎着小医箱走出,带出来阵阵艾叶焚烧后的独特气味。
玉露:“大娘忙完了。”
付氏含笑说是,又道:“小姐刚歇下,才烧完艾,不宜见风。”
玉露点点头,道:“我在这里守着,等小姐睡醒。”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付氏一路出了月地云斋,心里直犯嘀咕,不过还是牢牢记住芙小姐要求的几味药材,除了乌蓬草,其余都很寻常,最多是贵了些,不过芙小姐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乌蓬草特殊在茎有毒,然而芙小姐要的是叶,说是熬水沐发所用,具体如何,付氏不想深究,也不干自己的事,只要芙小姐所需可在王府流通,自己就会无条件地帮忙。
尽管付氏知道乌蓬草无毒的叶子遇烘烤的桂花芯使人不停打喷嚏。
但她没让芙小姐知道她知道,也没打算点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探究深了多没意思。
相信芙小姐有自己的道理。
即便没道理肯定也是不得已。
付氏闷头赶路,忽听一道熟悉的声线,打招呼:“大娘,过年好。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呢?”
她没好气抬起眼皮,对凌云翻了个白眼,“我道是谁家彬彬有礼的小郎君,原来是凌大人。”
人的心偏起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估计付氏自己也不清楚何时更偏心程芙了,自那次撞一鼻子灰,她回去愈想愈恼火,恼凌云不像自己这般心疼阿芙,明明是自己人,为何不跟自己站一边?
凌云满脸堆笑,弯弯的眼睛像月牙,好似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不愉快,音色清越道:“大娘脸色如此黑,莫非大过年还在恼我?”
“知道你还问?”
“我错了我错了。”他十分乖觉讨喜,上前帮付氏拎医箱,“是我眼皮子浅,拜高踩低,辜负了大娘为我着想的一番美意。”
他有一管极好听的嗓子,跟人说话时目光清凌凌的,刻意讨好的嘴脸让人完全生不出厌恶,饶是付氏也只剩一声恨恨的“哼”。
付氏:“这才几日,你就回转过来,变脸变得也忒快了,莫不是在憋什么坏?”
凌云挠了挠头,羞愧道:“您老又不是不知我是如何长大的,对不熟的人热络不起来。况我也只是说话不够圆融,她委托的事我不照样帮。”
说着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连大娘您都喜欢的姑娘再怎么着也坏不到哪儿去,偏我猪油蒙了心,现在早就悔不当初,此前言行颇有轻慢,程姑娘怕是要嫌恶我了。”
付氏冷哼:“阿芙才不会,那是比水还温柔的一个人,莫要把旁人都当成你一样!”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凌云心有戚戚焉,“改日我定要亲自给程姑娘赔礼道歉。”
“这还差不多。”付氏头一扭。
凌云不再说话,黑眼睛很平静。
……
从付氏口中得知凌云的态度前后大相径庭,程芙心中微讶,面上依旧温温淡淡的,没让付氏扫兴。
付氏喟叹道:“小姐可千万别跟他计较,他就是一个人长大戒备心重,实则是个很好的孩子。”
程芙不指望凌云却也不能真得罪了,遂违心道:“可不是。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连大娘都欣赏的后生,再坏能坏到哪里。”
听起来好生耳熟,付氏一哽,隐约记得凌云刚也这么说过,这两个孩子还真是,都是实诚单纯的性子。
“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这里就算你娘家,依旧是你的大娘,他算你哥哥。”
问都不问凌云一声,就这么拍板定下了。付氏想,自己虽然穷了点,抠搜了点,好歹也是自由身,受雇于王府,并非奴仆,不至于辱没了阿芙。
“此言折煞我了,我在王府无根无基,能结识大娘和凌大人已是三生有幸。”程芙含笑,“既是娘家人,以后当直接唤我阿芙才是。”
付氏笑着应好。
话题就此打住,程芙和付氏重新讨论医理,一老一小忘年惺惺相惜。
目下程芙更关心明珠郡主的用意,暂未将反常的凌云放在心上。
是夜在崔令瞻为她讲解京师风土人情时,提了一嘴:“这两日您不在,有件事还未同您讲。”
“何事?”
程芙遂交代了初一收到明珠郡主赏赐,以及妆奁如何华美,婉声道:“郡主恩赏,若我还缩在月地云斋,只怕要失了礼数,不知敬重了。所以我给郡主的照雪居递了帖子,得知郡主刚好初九方便。”
崔令瞻点点头,“可以。你想去便去。”
语气虽淡,眼神倒没有任何不悦。
他本身也没有限制她结交同龄人的意思,相反更希望女孩们都乐意与阿芙玩耍,先前威胁不过是被气糊涂了。
她总有将他气得心肝俱裂的本领。
事情进展得也太容易了,原以为崔令瞻又会压低眉毛,掀起眼皮瞪她,再数落她在郡主跟前造谣生事的“罪状”,而后她不得不伏低做小,说一通好话,被他占点便宜,才能如愿……
谁知他就点点头,应下了。
太容易的事反倒让人生不出真实感,程芙保持着那一霎的表情愣了愣。
崔令瞻被她模样逗笑,亲她一口,“夜已深,休息。”
她眨眨眼,下意识抬袖,又缓缓落下,“好……”
崔令瞻与她十指相扣往寝卧走去,门外的婢女进来熄了灯,珠帘帷幕层层落下,两人交谈的声音渐微渐无。
睡着前,她听见背后的崔令瞻低声道:“阿芙。”
“嗯?”
“上回我想说的话还未说完。”
程芙含糊应了声。
崔令瞻:“成亲之事迫在眉睫,但我也不是不能拖的,我本就没打算娶任何人。”
程芙暗暗警惕,斟酌道:“王爷的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为妙。”
崔令瞻:“……”
寂然片刻,他复又启音:“阿芙这般貌美,嫁了别人,别人不见得能护住你,到时总不能我再去插手,徒增嫌隙,况且婚后再与我来往也不好看,不如你直接跟了我……”
帏帐内陡然陷入了死寂。
许久后,他听见程芙细细的声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芙现在满脑子都是太医署的会选。”
崔令瞻噎了噎,闷声道:“好,等你过了生辰再考虑。”
阿娘不叫她给人为奴为妾,崔令瞻却非要她为完奴再为妾,程芙默默望着漆黑,想起了生命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男子。
他们碍于礼法明媒正娶不了她,她无所谓,也没想嫁,可他们明知娶不了仍然想占有,不惜按头逼迫。
说什么一日为娼,三代卑贱。
可笑。
倘或有的选,试问谁人不想有个高贵的出身?
面对日渐自洽、越来越忠于需求的毅王,程芙没有出言忤逆,更没有冷嘲热讽,因为她想起了手腕一般的某处……她不敢激怒他,唯恐惹他起了歹念。
虽说她正在月事期间,但她知道世上有一种病态的玩法,专挑女子痛苦时候行事。
崔令瞻有时就挺病态的,她不确定他有没有病态的嗜好。
黑暗里,他贴过来,搂紧了她,把缩成虾米状的她搂成小小一团,十分暖和。
小时候,阿娘也喜欢这样抱她。
今年进京的燕阳使臣除了凌云、金修茗,还多了个封曲,以及另外三名亲卫,均为毅王的亲信,大家平时各忙各的,彼此间却都不陌生。
唯封曲稍稍特殊,习惯独来独往,寡言少语,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越看越阴沉,据闻当差时吓哭过三岁小儿。
下值时分,凌云与封曲在游廊相遇,凌云点点头,问好,封曲抬眼扫向他,点了点头,错身而过。
凌云不以为意,封曲目中无人自然有无人的资历——陪毅王刀山血海杀出来的。
当年钦天监一句“毅王龙章凤姿,隐有人主之风”就让老皇帝夜半惊醒,连夜召毅王入京,卸甲交付兵权,留京待命。
次月辉王举兵谋反,杀得京师措手不及,抱头鼠窜的老皇帝才赫然发现身边竟无一良将可用,危急时刻想起了毅王。
年少的毅王临危受命,扭转乾坤,肃正朝纲,让老皇帝糊涂了几十年的脑子总算清醒了,别人就是要他身边再无一人可用,先是章王,再是燕王,现在是毅王;别人就是不盼望他好,期盼卸了毅王兵权,立即接掌天下。
做梦,都是做梦!
老皇帝一气之下,册立平叛有功的祈王为太子,掐断各藩镇虎视眈眈的贼心,又对毅王施以重用,而今重掌燕西军,震慑鬼魅之心。
纷乱的局势总算稳定下来。
而封曲,在这场平乱中,是毅王最牢固的后盾,舍生忘死。
有他在,任何事都将变得棘手。凌云眯了眯眼。
初八一大早,芳璃和松青陪程芙练习马术,等天再暖一暖,春耕结束,她就能去更广阔的天地纵马,熟悉燕阳的大小官道,还能乘车去府衙参加会考。
一想到这些,程芙的心就像鼓风的帆扬了起来,明眸莹亮。
阿娘说得果然没错,对付男人就要嘴甜心硬,满嘴利他的话儿,谋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是犟种般,在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对着莽。
至少当前,在没有触及核心问题的情况下,崔令瞻待她尚算宽容。
却也滋生了一个更大的危机,此前她从未预料过的状况——崔令瞻继诱哄她做外室不成后,又起了纳妾的狠毒心思。
妾,一旦烙上这个印记,就会像阿娘那样含着泪伺候徐知县,再陪着笑服侍徐夫人,被夫妻俩变着法儿欺辱,府中但凡有点喜事便被禁止露头。高兴了赏口汤,不高兴一边一个嘴巴子,人生一眼望到头。
程芙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前路已然是悬崖峭壁,唯能铤而走险了。
她怔怔拐进通往生药馆的长廊,迎面撞上了凌云。他可真是崔令瞻的亲信,连三进院都能出入自如。
凌云信步走向她,抱拳长揖一礼,“程姑娘。”
程芙和玉露对视一眼,又转回来看他,“凌大人。”
凌云:“凌某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念在你说的话我都照做了的份上不与我计较。”
他眉眼含光,程芙不吃这套,转了转眼珠笑道:“今儿什么大日子,倒叫大人这般殷勤。”
瞧不起她是瘦马所生,自己不也是个嫖-客,没少轻薄风尘女子吧,真以为自己多干净。
程芙在心里暗嘲。
凌云虽不知她此刻正在腹诽什么,却能料定她不高兴,就慢慢地说:“姑娘且骂我几句,给我几记白眼,都不打紧,只我明早就要出发,有些要事不得不当面与姑娘讲。”
这是个能屈能伸之人,目的明确,意图直接,他道出明早动身,可见真的紧迫了。
不等程芙开口,一阵冷风斜刺里呼啸而来,凌云伸手替她挡住袭面的锋利枯叶,她嗅到了他佩戴的羊皮手衣气味,混杂着金属的淡淡冷冽。
程芙后退一步,道声多谢,问:“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凌云收回手,朝旁边让了让,做出“请”的姿势,“可否借一步说话,不会耽误太久。”
玉露扭头看向程芙,默了默,往后退数步。
程芙随凌云走下阶梯,抬头对视的一霎,莫名觉得这人有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她忙调开视线。
凌云:“六年前,你母亲救了一对主仆,凌某想知道那小姑娘的下落。”
“你问这个作甚?”
“无需姑娘操心。”
“我阿娘救过的姑娘何其多,不知你指的哪位?”
“她乳名阿窈,京师口音,眉心一点粉色胎记,当时年仅九岁,身边跟着一名方脸仆妇。”说罢,他简单解释了一句,“我原只是好奇你撒起谎会有多离谱,没想到打听出一桩六年前旧事,且与我有关。”
凌云的话打开了程芙尘封的记忆,六年于年轻人而言并不模糊,她清晰地记得十一岁时发生的事,包括真的见过一名眉心有胎记的美貌小妹妹。
她觉得那么好看的妹妹不该被坏人拎着胳膊拖走,就央求阿娘救人,殊不知阿娘亦是微贱之人,拖家带口出风头,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然阿娘身如浮萍,最见不得女孩儿遭罪,更架不住女儿央求,当即挺身而出,仗着在桑树街的好人缘,骂退了恶少。
方脸仆妇不顾嘴角淌血,哭着搂紧了惊吓失魂的小女孩,而后爬过来磕头道谢,谢阿娘以及所有仗义执言的邻里。
当晚仆妇借宿柳家,翌日被一名风尘仆仆的大汉接走,临行前在程芙小小的手里塞了张银票,后来柳氏姐妹靠这张五十两的银票躲过一劫。
那女孩闺名窈,姓凌,凌窈。
程芙登时意识到了什么,心念电转,声音也戛然而止,敛眉道:“时候不早,大人该回去准备行程,更多细节等大人归来之日,咱们慢慢详说。”
凌云:“……”
“我现在说了,大人还能撂下公务立即找到人不成?”
凌云一言不发。
“那就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腾出空做你想做的。”
“此前拜托大人的事说得不够仔细,劳烦大人再听一遍——请转告我姨母,好生待在京师安度晚年,不必打扰我。我在王府争宠不易,有她在,我施展不开手脚。”她欠身说,“恳请大人原话代为转达。”
凌云低眸,目不转睛注视她。
程芙仰脸,挑眉。
几个眼神来回,彼此意会了。
凌云目中怒意一闪即逝,牵起一侧嘴角笑了笑,“姑娘好会拿捏人。”
“此言差矣,大人阴晴不定,阿芙不得不出此下策。”程芙说,“那么,我便在王府静候佳音。”
她知道凌云帮过自己一回,于情于理都不该说一半留一半,但姨母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她赌不起,她偏要他再帮一回,且必须完美解决。
凌云哈哈大笑,猛然敛去笑意,指节按紧腰间佩刀,复又缓缓松开,转过身大步走人,走了一半忽顿身,叫住程芙,“程姑娘,可有特别信物暂时借我一用,好叫你姨母见了当即信我所言。”
比打着王爷的旗号行事低调。
有道理,程芙也不想高调,遂颔首:“我现在回去修书一封,将信物一并送来生药馆,你且等我一等。”
“好。”
她唤玉露跟上,轻提裙裾,走得很急,翻飞的裙摆像一朵徐徐绽放的芙蓉。
凌云默立原地。
整个过程都在玉露眼皮底下进行的,玉露并未多想,主要这事也很寻常,凌大人进京顺便帮小姐寻亲,写封家书不为过。
当晚,程芙把火漆密封的信札交给付氏,叮嘱里面有只佛像坠子,万不可弄丢弄坏,回来定要完璧归赵。
这一夜,心里没来由地不踏实。
翌日,天将亮,程芙朝生药馆的方向走去,来回走了两圈,原本也没指望,谁知竟真的遇到了凌云。
他意气风发,心情好得不得了,每一步都稳稳踏在青砖上。
玉露低声道:“又是凌大人。”
程芙侧目而视,朝迎面走来的凌云点点头。
“我最迟三月回燕阳,你把当年的细枝末节先整理好,记不清的抓紧回忆。”错身时,凌云眼神扫来,低低道。
“好。”程芙道,“话说大人求人的态度未免也太生硬,真让人不舒服。”
“还想要舒服?”凌云呵呵笑,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有一下没一下掂着,每一次都仿佛要失手,又被他堪堪接住,直看得程芙勃然色变,一颗心也跟着起起伏伏,呼吸渐屏!
“你私拆我家书!”
“不拆我怎知里面的东西违不违禁,万一是燕阳城防舆图,那罪过就大了。”
程芙斜看着他,嘴角微抽。
凌云仰脸看看天色,玩-弄着她的玉佛,道,“这玩意,我猜……王爷也见过。”
程芙:“您这是要反客为主威胁我?”
“姑娘莫不是只准自己放火,不许我点灯?”
“你待怎样?在王爷面前编排我与你私相授受?”程芙冷笑,“去啊,看谁先死。”
凌云也冷笑,“我本有心求和,没成想姑娘浑身八百个心眼,让我很不痛快。”
程芙低头告罪,抿一抿唇角,“我会永远记得大人襄助我两回。”
凌云:“三回。”
程芙:“……?”
凌云并不打算解释,眯眸道:“玉佛我先收着,你好自为之,否则谁也说不准我哪天就手滑,摔了碰了的。”
程芙怒目圆睁。
凌云扬眉,歪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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