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皇姐何不长居内宫
清冽的松墨香像是将她拢进了山水画里, 身上浸得湿漉漉,心跳又急又重。
彼此的躯体之间还隔着一点距离,却在这潮热的氛围里仿佛肌/肤相亲, 一点细微的触碰就牵动脑中的欢愉,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密不可分。
一梦终了,月栀在床榻上睁开眼睛, 脑海中仍是那夜叫人脸红心跳的吻。
已经过去了三天,她就是忘不掉。
每每想起来, 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小肚子酸酸的, 酝酿着某种她还没有触碰过的情绪, 幸福又紧张。
她翻了个身抱紧绣枕,往年冬天养成的习惯, 夜里怀中总得抱点什么才睡得踏实。
还未到晨起的时辰, 她将笑脸埋进绣枕中, 回味梦里的甜蜜悸动,也盘算这几日寻个机会进宫,将拟定的婚期告知皇帝,府中便该准备大婚的事宜了。
早饭后, 苏景昀照例给她诊脉,瞧她一张小脸水润又有光彩, 便知她这几日心情好的很。
“公主的气血好了很多, 往后药量可以减半了。”
听到可以少喝药, 月栀开心了一下,但又苦恼,“每日都吃药, 眼睛却不见好。”
苏景昀请她起身转过去正对窗户,抬起手掌在她面前晃晃,“公主能看见什么?”
“嗯……一片白光,有个黑影在晃。”月栀努力眯起眼睛,依然无法分辨那黑影。
她的眼球随着手摆动的幅度转动,苏景昀仔细盯着,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脑中的淤血消了一些,眼睛的状况比一个月之前好太多了,公主不必心急,这病要慢慢养,越急躁上火,越不利于病情恢复。”
月栀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婳春去厨房取甜果酪还没回来,苏景昀隔着距离嗅她发间的栀子香,神情一暗,多嘴问了句。
“先前我给公主制的茉莉头油和茉莉熏香,公主怎么没再用了?是不喜欢吗?”
月栀随意答:“裴珩说那香味太浓了,不适合我,我也觉得淡淡的栀子香就很好,便将那些茉莉头油和熏香分给了府中的侍女,她们说你东西制的好,在我面前夸你不仅医术了得,还心灵手巧呢。”
难怪这几天他走在府里,总看到侍女们偷看他,背对着他小声议论。
苏景昀无奈一笑,“是我疏忽了,公主鼻子灵敏,是该用些淡香,还是皇上关心您,连您用什么香都惦记着。”
“你们都对我很好。”月栀温柔应答。
“日后会有对公主更好的人。”
月栀知道他说的人是谁,脸一红,像朵含苞的小花,低头不说话了。
*
午后,何芷嫣来府中做客,两人进了刚清理出来的暖阁,将侍女都遣到门外,关起门来两人单独说话。
月栀满心的甜蜜激动正愁无处倾诉,这会儿一股脑的都说给何芷嫣听。
又是情比金坚的誓言,又是猝不及防的吻,听得何芷嫣一个少妇都面红耳赤,直叹:“天呐,这还是我家的二郎吗?”
“我家公公管的严,向来只见他们两兄弟规矩守礼,一个比一个忠君爱国,满嘴诗书文采,礼数周到,不想背后竟这般放肆大胆,才见了两面就敢亲你了。”
何芷嫣直摇头,打趣:“羞死人了,二郎有胆子做,我这个嫂嫂可不好意思听。”
月栀羞得攥紧了衣裙,“我也只敢跟你一个人说,你不是都成婚了吗,难道你相公不曾亲过你?”
何芷嫣脸色更红,“我的公主啊,你们虽有婚约,终究是没过礼数呢,哪能跟我们这种成婚的人比……夫妻之间亲不亲的,等你成了婚,你就都知道了。”
“你又说这种话。”月栀抿唇。
何芷嫣轻笑,“上回二郎见你之后,变得有些寡言,我还当他有什么心事,这回算是知道了,那不是心事,是思卿心切,犯了相思病呢。”
月栀脸上涨红,扭头看一下她的方向,对着那朦胧的人影,抬手轻推了一下。
羞赧:“怪我不该多问,你可别说了。”
何芷嫣吐出银铃一般的笑声,“瞧着公主的眼睛也有好转,真是好事成双,下个月我与公主便是妯娌了,叫我怎能不开心。”
“与我做妯娌就那么开心?”
“自然,要是公主能与我同去定国公的寿宴,我就更开心了,省得我一个人干坐在席上,都不知跟人说些什么。”
“定国公的寿宴?”月栀疑惑,问门外的婳春,“婳春,定国公府可有送请帖来?”
婳春隔着门回:“昨日来下的请帖,说是后日定国公八十大寿,但头回皇上来的时候吩咐过,公主眼睛不好,不便出府,这些交际宴请只送些礼物去便好,公主不必到场。”
月栀想了想,自己后日无事,便应了何芷嫣,“我陪你去就是,哄你高兴高兴。”
何芷嫣听了果然高兴,“月栀,你人真好。”
“府上的医官说我近几日气血足了,出去逛逛也没什么,我也不想总闷在府里,虽与定国公一家不熟络,但席上有你,我也不怕没人说话。”
“定不会叫你没人说话,我家公公会带着夫君和二郎一起去,到时……说不定我能帮你与二郎牵个线,远远的见一见。”
兜兜转转又绕回到她与梁璋身上,月栀刚正常了的面色,又染上绯红。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将近黄昏,何芷嫣才离开公主府。
“每回梁少夫人过来,公主都与她聊得格外投契,笑的酒窝都深了。”婳春扶着月栀在院子里散步。
“亏的有她在京中,时常来陪我说话,才不叫我觉得孤单。”
秋叶飘落,归鸟啼鸣,月栀欣喜了一整日的心情在此刻渐渐归于宁静。
正要叫厨房备饭,外头家丁来传。
“公主,皇上身边的进宝公公来了,说是要亲自见您,这会儿正在前厅等您。”
月栀心想他来的正巧,自己刚拟好了两个成婚的吉日,可以同他一起进宫盛给裴珩看看,替她选一选。
在前厅见到人,进宝煞有其事的将人都屏退,才在她面前悄声说了来意。
“要我的旧衣?”月栀疑惑。
进宝尴尬又为难,正准备解释,就见宁安公主眼神清澈,忧心道——
“他夜里睡不好,只要我的旧衣恐怕不大够吧?”
她自己也习惯夜里抱着东西睡,甚至一开始养成这习惯是因为抱着小裴珩睡特别暖,眼下也就不觉得裴珩托人来要“旧衣”有多无法理解。
思索后说道:“正巧我有事要跟皇上说,想同公公一道进宫,烦请公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房中挑几件旧衣。不知皇上几时用膳,我这会儿进宫会不会扰了皇上用膳?”
“不会不会,公主能进宫陪伴皇上,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呢。”进宝见她是个好说话的,脑中灵光一现。
小声道:“公主进宫见皇上,不知能否劝一劝皇上早日选秀充实后宫,我们做奴才的见皇上疲于朝政,身边又没个可心的人陪着,心疼又没有办法,若是公主能帮忙劝一劝就好了。”
月栀觉得他说的很是,爽快点头。
“公公放心,待我见到皇上,一定好好劝他。”她都快要嫁人了,自然不能看着裴珩依旧孤身一人。
她才知道男女相悦的欢喜,这美妙的幸福,她也想让裴珩知道。
*
勤政殿内,裴珩刚处理完今日的政事,便见进宝空着手走了进来。
他眼神狐疑的看他,不等质问,进宝便笑着邀他。
“皇上,宁安公主进宫了,这会儿正在太极殿的偏殿中等您,您要的旧衣,她亲自为您送来了。”
听到月栀来了,裴珩浑身的疲惫都一扫而光,眼眸都柔和下来。
心念:果然月栀还是想着他的,什么“已经把他放下了”,只是一时脑热下说出来唬人的话。
忙吩咐小太监:“去叫御膳房加一道腊味焖饭,一道清蒸鱼,一道清淡的汤和几份酥皮点心,记得內馅不要做的太甜,要酸甜解腻,公主吃不了太甜的东西。”
小太监去御膳房传话,裴珩也从书案前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往太极殿赶。
“皇姐!”
乍一听那声音,月栀还以为是梁二公子的声音,可那语调和称呼,分明是裴珩。
定是她这几日老想着船舱里的那个吻,白日也想,晚上做梦也是,才会听错。
她回过神来,微微转过身,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到一半,手臂便被青年扶住,隔着袖子的布料也能感知到那是一只大手,掌心的温热托着他,叫人格外心安。
独属于帝王的檀香味萦绕在她身侧,月栀转头看他,“我听闻你夜里睡不好,是不是近日太过劳累了?”
“帝王多思,哪有不累的。”裴珩小心扶着她往主殿去。
月栀皱眉,“累了便好好休息,帝王也是人,又不是成了仙,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你连日折腾。”
久违的被她关心训诫,裴珩微笑,乖的像个孩子,“朕没有折腾。”
“还当我不知道,你日日泡在勤政殿,也不午睡,饭也吃的少,不知道哪儿来的火,非要人跟你过招,自己不怕受伤,还把人家小将军折腾的肩酸腰痛。”
月栀为他忧心,裴珩只把眼神投向进宝,质疑是他故意将这些话说给月栀听。
进宝忙躬身解释:“公主担心皇上,来的路上问奴才有关皇上的事,奴才才多嘴说了几句,至于段将军那事,是他在宫门口察看公主的马车时,同公主说了两句。”
闻言,月栀便知道裴珩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还有空分神去问责进宝公公。
不悦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你若不想要我知道你的事,便别再叫我进宫,省得你为这几句话还要问责于人。”
“皇姐这是说哪里话。”裴珩慌了神,“朕只是不想你太担心朕。”
月栀心中叹息,她倒是不想再为他担心,可十多年的感情在这,岂能说改就改。
御膳房的太监送了晚膳过来,丰盛的摆了一桌子,二人进入正殿一同用膳。
“皇姐尝尝这个鱼,秋日正是鱼最肥的时候。”裴珩为她夹菜,将鱼刺挑干净才放进她的勺子里。
月栀看不清东西后,未免叫人喂食的尴尬,便不用筷子,只用勺子吃。
大块的鱼肉比勺子还大,她咬了一口,果真鲜嫩无比,入口滑软,只淋些许香油酱油便很有滋味,忍不住点头称赞。
“这鱼真好吃。”
看她吃的满足,裴珩就高兴,乐此不疲的为她挑鱼刺,又偷偷让人去御膳房传话,再蒸两条鲜鱼来。
月栀在府中独自用饭,从未觉得公主府里的东西比原先家里的吃食强多少,原先以为是裴珩厨艺精湛,做的饭菜别有滋味,这会儿渐渐察觉,似乎是两人一起吃饭,才越吃越香。
心中久违的感到温馨适意。
“别只给我夹菜,你也好好吃。”月栀感觉自己都快被喂成小猪了。
“朕吃着呢,吃的比皇姐多的多。”裴珩这次没说谎,被心火灼的不怎么好的胃口,今日倒缓和了很多,和她一起吃饭,吃什么都香。
两人吃的饱足,饭后,裴珩扶着月栀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夜风渐冷,两人只走了两圈便回到太极殿,月栀不说要走,裴珩也默契的不提宫门即将落锁之事,邀她进寝殿,念诗文给她听。
殿内烛火通明,窗外秋风寒凉,青年在烛影中执书卷踱步,回身望坐在桌边温柔看他的女子,眼底写尽满足。
一如往日的秋夜让他躁动的心短暂的平复下来,因她在自己眼前,便不再有不安。
一卷诗文念完,两人皆有困意。
裴珩放下书卷,走到月栀面前,在他面前半跪下身,微笑着看她,“难道今天是朕的生辰吗,皇姐竟然陪朕这么久,是不是要亲眼看到朕入睡才放心?”
意料之外,月栀点了点头,“你肩上担着整个大周,总睡不好可不成。”
说着想起什么,眉眼间化开温柔,“你十岁出头那年跟我分床,头几天也是夜里睡不好,你要强不肯说,还是我晚上起夜,怕你睡不着,到你床前拍着你的后背哄你睡熟,一连哄了半个月,你才睡安稳。”
裴珩有些脸热,不知羞耻的开口:“若皇姐像小时那样哄朕,或许朕就能睡得安稳了。”
在他期待的注视中,她细密的眼睫如同蝴蝶展翅,轻轻垂落,点了点头。
裴珩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霎时间嘴角弯起,笑着扶她起身,请她坐到床沿去。
平日里需要人伺候脱下龙袍,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随意解了外衣,躺到床上去,像日思夜想的那样,翻身靠在她腿侧,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心绪宁静。
月栀坐在床头,轻拍年轻帝王的后背,因着看不见,也没觉得这般作为有多不合礼数,只觉得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无论长多大,都还会在她面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听他呼吸渐稳,她随意提起,“下个月的二十六、二十八都是嫁娶的好日子,你说,我该选哪一天成婚的好?”
裴珩睁开眼睛,平和的眼底染上一丝躁动的忧伤,长吐一口气。
“二十八吧,多两天时间准备婚仪。”
月栀垂眸,腼腆道:“我想着驸马还在翰林院修书,官职不高,梁家又不是爱张扬的门户,且我眼睛到时难以好全,便不想把婚仪办得太大,也能节省些银子,你觉得如何?”
“都按你的意思来,朕只希望你能幸福。”裴珩缓缓闭上眼睛。
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空虚寂寞给月栀平添烦恼,成婚了又如何,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偶尔进宫来陪他一会儿,他就满足了。
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他一个人的。
他伸手抱住她的腿弯,明显感到这触碰惹得她身体一紧,只僵硬一瞬,快又恢复了正常。
月栀无奈轻笑:“我来哄你好睡,你还真当自己是小孩子了?”
裴珩不语,默默将她抱紧。
月栀不忘进宝公公的嘱托,又说起:“你今年十九了,不想选秀也罢,至少立一个皇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外也放心些。”
裴珩闭着眼睛,只当没听见。
“你为我选了这样好的一个驸马,我心里很感激你,怪只怪我眼睛不好,没办法亲自为你择一个良配。”
“不怪你,是朕自己不想。”
裴珩放松了抱住她的手,平静道,“父皇死在了这座寝殿里,朕偶尔会想,他前半生手段雷霆,功绩无数,为何人至中年变得暴戾愤懑,临终不得好死……”
“近来才想明白,因为他眼中只看得见自己,妻妾儿女、朝臣百姓于他而言都只是工具,用得着就留着,没用了就必须处理干净,他因此得利,也因此而死。”
“皇姐,皇后于朕而言并不只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而是同盟,朕娶了她,要与她平分朕的江山,朕不希望朕与未来的皇后也像朕的父皇母后一样,因利而合,因利而散。”
“真心……朕想要真心爱一个人,不是要她服侍朕,而是夫妻携手同心。”
他说这许多,月栀便不好再催。
“你既说了,我不再催你就是。”她轻抚着他的后背,“等到何时,你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亲自去为你说和。”
裴珩没有应她,月栀只当他是犯困,并没有在意。
片刻后,却听他声音闷闷道:“皇姐这般担心朕,何不长居内宫陪伴朕?难道比起自己,你更相信另外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会真心待朕,而不是贪图朕的富贵权势?”
月栀脸上一红。
难怪人家说姐弟兄妹长大后该避嫌,分明是他的逗趣之语,提及嫁娶、常居内宫,倒像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养一辈子似的。
她虽眼瞎,却不是无能的废人,现在已经能靠手感打络子、做点心,才不要待在宫里,做他不立后的借口。
调笑:“这宫里也就你呆得,我可是从宫女的时候就盼着攒够钱出宫,好不容易得了那座公主府,一个人潇洒自在,你却想把我骗进宫来?”
裴珩又不说话了。
他们终归是不同的,从小生活在宫中的太子和因生活所迫被卖进宫的宫女,看待这座皇宫,怎么会一样呢。
他总因月栀的温柔宽和,生出卑劣的心思,得寸进尺,迫着她来顺从他的心。
她就要嫁人了,他也该把那龌龊的执念通通忘干净,放她自由,以此保全他们相伴十年的姐弟情谊。
熟悉的温暖在侧,裴珩渐渐睡熟。
一夜难得的宁静好眠,没有噩梦春/梦,只有睡醒后睁开眼睛的舒适饱足。
初升的晨光照进殿内,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栀子香已经淡去,只剩檀香气。
看向床头,早已没有了月栀的身影,窗前桌上是她带来的包袱。
裴珩起身过去,打开包袱,是一身粉色的绸布衣裳,常年穿着换洗,颜色微微发白,袖口领口还留着她缝补过的痕迹。
一边展开旧衣,问外间值守的太监:“公主是何时离开的?”
“回皇上,昨夜亥时。”
是他刚熟睡不久,月栀就离开了,裴珩不知该喜该悲,“你到殿外去吧。”
“是。”小太监出去,又把殿门关上。
四下无人,裴珩细细端详手上的衣裳,捧起那衣裳埋进脸去,深深吸了一口,同扑在她怀里、埋在她发间,枕在她身边时嗅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熟悉的气息浇灭了体内的不安,却勾起某些莫名的冲动。
昨夜响在耳侧的声音仿佛还未离去,她的一颦一笑,柔软的身体,俏皮的说笑,吃东西时幸福的表情,犹在眼前。
裴珩不受控制的吐息,心底爬上一股罪恶感,却管不住自己。
越想忘记,记得越清。
越想放开她,心却被自己揪得越紧。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要对她做些什么,直到脑袋混沌,气血翻涌,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看着手/心的罪证,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第32章 32 她搂住了谁?
夜里出宫门时, 月栀的马车被拦下。
段云廷新官上任,对皇宫各处都新鲜的不得了,各处换岗转了一圈, 回来又碰上了宁安公主府出宫的马车。
他自是知晓皇上对这位姐姐的看重,恰巧他今日的值守结束要回家, 便自请护送她的马车回府。
“夜已深,请让末将护送公主回府。”
进宫时, 月栀就已认识这位段小将军,正是从燕京进京路上从旁护送的那位小将, 彼时还是个稚嫩的少年将军,此时已经是说话中气十足, 颇有威望的武将了。
“多谢将军好意, 就劳烦将军了。”她隔着窗帘答话,听少年牵来马匹, 上马随行在马车旁, 一路无言。
月栀心想这位小将军该是累了, 不然进宫时逮着她说道的嘴利,这会却没了动静。
夜深人静,她自己也困得想睡,便没主动同他搭话。
马车外, 面容清秀的少年将军总忍不住将眼神瞥向车窗里,可惜天色太暗, 挂在马车上照明的灯笼照不进车窗里, 让他看不见坐在马车里的绝色美人。
皇上是人中龙凤, 自己就生得一张好皮囊,能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公主,又该生的怎样貌美如花?
半天瞧不见公主真容, 段云廷有些后悔过往没能抬起眼来偷看她一眼,以至于如今的好奇抓心挠肝,就算去乐坊点上十个八个乐师舞姬,也慰藉不了他的好奇心。
他一只眼睛放哨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另一只眼睛不忘往车窗里瞧,可惜直到把马车送到公主府门口,也没能看见宁安公主的脸。
马车停在府门外,婳春扶月栀下车。
月栀走上台阶,听到小将军的下马声,便回身向他道谢,“今夜谢谢将军了,天已经很晚,将军早些回家吧。”
段云廷半跪在台阶下,“公主安好就好,末将这就走了。”
他起身时,鬼心眼的抬眸偷看。
竟见宁安公主站在府邸门前的烛火光影中,对着他的方向投来温柔注视的目光。
段云廷下意识地转开目光,但只一瞬,便又被牵回。
公主立在那里,恰被门楣间漏下的微光笼罩,低垂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颤动的暗影。
乌黑的发间只着淡雅的玉饰,发髻侧别着几朵浓色的绒花,衬得她面色红润,连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都那样迷人。
段云廷生性潇洒自在,自觉阅过美人无数,今日得见宁安公主,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同样生的貌美,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宽和容人的雅量,仿若春日随风盛放的娇嫩花朵,生机动人,叫人无端生出保护欲来。
察觉到公主身边侍女警告的眼神,他匆忙垂下眼帘,翻身上马,可微红的脸颊却泄露了心底隐秘的慌乱。
轻咳两声,“公主进府吧,末将看着您进去,就离开。”
月栀对着他的方向微微点头,在婳春搀扶下,转身走进府门中。
公主府的家丁将马车牵去了侧门,不多时,正门前只剩孤零零的一人一骑。
段云廷骑在马上傻笑,心想难怪皇上对其他的女子兴趣不大,若他家里有这样漂亮的姐姐,一双眼睛长在姐姐身上都不够,哪里还瞧得上其他的美人呢。
一边想着,强迫自己收敛了笑意。
偷看便偷看了,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万一叫皇上知道,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谁啊,怎么还不走?”
只停留在片刻,竟让他听到公主府外墙角处传出些奇怪的动静。
段云廷做势朝反方向离去,暂时搁下马匹,轻功上墙,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按住那一堆人里,身价最贵的那个。
金钗金篦金耳坠,哪怕在夜里都闪的他眼疼。
他把人摁在砖地上,审问那女子,也环视旁边几个仆从打扮的人,“哪里来的小贼,竟然敢打公主府的主意?”
沈娴的肩膀都要被拧断了,“你这无礼之徒,知道本郡主是谁吗,竟敢如此放肆!”
这声音,这做派……
段云廷想起了几个月前,上京路上,护送的车队中,除了柔弱温婉的宁安公主,还有一个性子乖张的沈郡主,便是眼前这位了。
他将人松开,起身后退两步避嫌,随意行了个礼,反问:“大半夜的,郡主在这儿做什么?”
沈娴打量他一眼,没想起他是谁,只看衣着,猜想是个武官。
没好气道:“本郡主的事不用你管。”
“郡主若想结交公主,大大方方进府去就是,若不是,深更半夜暗自蹲人墙角不大好吧,您不是也被赐了婚吗,不蹲陈家的墙角,却在这儿,是什么道理?”
沈娴被他声声质询噎的说不出话来,不耐烦的瞪着他,瞧那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嘴却利的很。
今夜出来,没能蹲到月栀和她的情夫,还被这个毛头小子逮个正着,真晦气。
“本郡主爱在哪就在哪,与你无关。”说完,很不客气的从他身边走过,故意撞他胳膊,神情嚣张的带人离开了。
段云廷被她撞偏了身子,无奈哼笑。
这沈郡主长得不丑,怎么脾气那么臭?都是皇上册封的女子,她跟公主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点小插曲,他没多在意,隔日他将此事说给皇帝听,皇帝都不往心里去。
上次被沈娴的家丁尾随,裴珩本想借机罚她,看来看去,无论她有心要做什么坏事,结果都像闹着玩似的,实在不值一提。
裴珩看他精力旺盛,便吩咐他:“再见到沈娴对公主不老实,不必来请朕的旨意,你直接教训她就是。”
“末将领旨。”
二人心照不宣,此事暂时做结。
*
定国公府生辰宴当天,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宁安公主与梁家少夫人一同入席,吸引了几乎全部内宅女眷的视线。
定国公是三朝老臣,从先帝那一朝便失了实权,只挂个国公的虚名,如今已过二十多年,家中说不上殷实,在京中朝臣中也实在算不上是名门。
这样一位不得恩宠的老臣的八十大寿,上门祝贺的宾客本不多。
不知是谁传了消息出去,说皇帝宠信的宁安公主亲自登了定国公府的门,只一个上午的空档,京中权贵纷至沓来,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宁安公主向来只送礼不出席,今日竟然登了国公府的门,难道是得了皇上授意,有意重用定国公府?”
“公主不是配了梁家二郎吗,那梁二郎身为探花,至今仍在翰林院,皇上必定有其他的重任要交给他,只怕这重任,是跟定国工服有什么联系,公主才亲自上门。”
“听闻公主出身低微,不愿出门赴宴,难道不是因为貌丑小家子气?什么体弱有疾,都是借口罢了。”
“我远远瞧见过公主,生的貌美水灵,只是打扮素净了些,同那些贵女郡主站在一处,只看穿着,还真分不清谁是公主。”
各种各样的猜测又在月栀不知道的地方传的到处都是。
人人议论的正主,此刻在后宅的女眷席上被定国公夫人请到了主位上。
“公主光临寒舍,叫我家蓬荜生辉,臣妇先敬您一杯。”
国公夫人以茶代酒,热情异常,月栀不好拒绝,接了敬茶饮下。
大席面还未开,这会儿国公府的园子里有戏班子唱戏,有人玩投壶射箭,也有人围在石渠边流觞赋诗,好生热闹。
一番客套寒暄后,陪伴在侧的婳春和何芷嫣见月栀疲于应付不断贯涌上来的贵妇人,忙找机会把人扶去了府中清静些的地方。
深秋红叶飘进假山侧的游廊下。
何芷嫣被挤出一身热汗,“往日我在席上,连个同我搭话的人都没有,哪成想公主一来,他们都变了一张脸。”
婳春小心为月栀整理衣裙,皱眉:“是皇上看重我们公主,朝臣们都指着皇上的恩赐荫蔽,他们巴不得把公主当成敲门砖,去求得皇上的信任和青睐。”
月栀只能听得见贵妇人们带点谄媚的笑声,看不见她们面上的贪婪和急不可耐。
刚才被人围的有点胸闷,她吩咐婳春:“我有点渴,去找地方给我倒杯茶吧。”
婳春正要起身,被何芷嫣按回去,“我去吧,你们就在这儿不要动了,省得再被人发现了围过来,想跑都跑不了。”
月栀觉得也是,便点头叫她去了。
原地只剩主仆二人,婳春小声嘀咕:“公主其实不必来这一趟的,为了叫梁少夫人高兴,反叫您自己受累。”
月栀不以为意,“我是皇上的亲信,不好一直避着人不见。”
“可您是皇上亲封的公主,除了皇上,您不必在意任何人的心情,且定国公府也不是名门望族,您来这一趟是自贬身价,白白给他们长脸。”
月栀皱眉,拍拍身侧廊下的栏杆,示意她靠过来坐一会儿。
婳春坐过去,才听她说。
“正因为皇上信任我,我才要替他在朝臣之间多走动走动,若不是眼睛不好,我早在入京之时就来结识这些权贵高门。”
“皇上待我好,是因为他心地良善,我却不能因为他的好就恃宠而骄,总要替他分担一些的。”
“方才你可看见有哪家的小姐比较出众?阿珩身边没个可心人,他鲜少得空出宫,又不愿大费周章选秀,我边想着择几个适龄的贵女给他相看,若有他喜欢的,就再好不过了。”
婳春看她笑得轻松自然,丝毫不把方才席上众人过度的热情放在心里,也不觉得她们是冒犯,倒衬得自己有些小心眼。
“公主当真宽和仁善,这种时候还想着给皇上选佳偶。”
她古怪的撅嘴,对以往所见,只能埋在心里,半句都不敢在公主面前提。
只能旁敲侧击的提醒:“皇上的亲母还在世,内宫也还养着几位太妃,操心皇上的婚事,不必公主费这个心吧。”
听她说的有理,月栀有些动摇。
婳春又继续说:“您真要选了,皇上能看得上是一说,若看不上,不仅皇上埋怨您,连落选的贵女也会心生怨念,您何必做这两头不讨好的事。”
月栀恍惚,无奈轻笑,“你说的对,我总是一见他,就为他操心这个那个……”
可他已经是皇帝,不再需要她操心了。
主仆说话间,游廊转角后传来一阵悉落声,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一个不祥之人也配来赴宴?还是爹爹太惯着你了,要我说,就该把你锁在家里,早早送去青州成亲,省得你不安分,总把眼睛盯在旁人家的好儿郎身上。”
听声音,说话的是个稚嫩少女。
又有一道妇人声响起,“好了好了,在家便同她置气,打扮的漂漂亮亮出来赴宴,何必再因她坏了好心情,咱们走吧。”
几道脚步声离开,只剩下倚在墙角的那道隐忍又不甘的呼吸声。
崔香兰愤愤哼了一声,“呸,一对坏坯子,自己相不上好人家,就使坏不让我嫁得好,等我有朝一日熬出头,非叫你们尝尝报应的滋味。”
她去扶头顶被抓到散乱的发髻,唯一一件撑门面的发饰都被摔坏了。
那对母女便是故意恶心她,要么灰头土脸的去席面上丢人现眼,要么灰溜溜滚回家去。
崔香兰委屈的抽泣起来,却听一道轻柔的脚步声从另一侧缓缓走来,她像惊弓之鸟一样匆匆爬起,看到地上被摔坏的攒珠金钗,想着修修还能再戴,有慌乱的去捡钗和掉了一地的细小玉珠。
东西还没捡完,来人已经走到了面前,抬头,眼前是一张美得令人心惊的面孔。
肤色雪白透亮,眉眼精致,一双明眸宛如秋水盈盈,眼神懵懂纯净,一看便是个被娇养着长起来的富贵小姐。
相比之下,崔香兰狼狈又无助。
当着人面,逃也不是,问候也不是,她只能垂下眼眸,等待对方的惊讶与奚落。
却听到来人问:“方才是有人欺负你吗,我听到你在哭……”
在崔家,她是人人可欺的大小姐,所有人都知道她被继母和妹妹欺负,连爹爹都知道,却从没有人敢提。
贸然被人点出,一句试问仿佛迟来多年的关心,崔香兰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
月栀一下就慌了,小声问婳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她怎么哭得更凶了?”
婳春:“公主,这位小姐发髻散乱,发钗摔坏了,怕是羞于见人。”
“原来如此。”月栀了然,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支雕花银钗,叫婳春拿给她。
“我无意取笑你,我看不清东西也不认识你,不会将这事告诉别人,这钗赠你,你将头发挽好再入席吧。”
说罢,她带着婳春走了回去,留崔香兰一人手持银钗,疑惑的看着她的背影。
二人刚回到原处,何芷嫣便捧着茶盏过来了。
“你先喝,我有事要跟你说。”
月栀不明所以,喝茶解了喉咙的干渴后,才听何芷嫣紧张兮兮的说。
“刚才我过来,远远的看到假山前头有个女子堵着二郎不让他走,好不知羞,若不是手里端着茶,我定要过去理论一番的,这会儿他们应该还在那儿,你要不要同我去看看?”
月栀疑惑:“此地离男宾席和待客之处都很远,二公子怎会到这边来?”
何芷嫣清咳一声:“还不是我为了叫你们见一面,提前跟他说的,哪想他人到了,我还没请你过去,便有个女子凑上去了。”
为了叫这对有情人见一面,她又是跑前跑后,又是打点国公府中的下人,好不容易就快事成,却被人半路截胡,何芷嫣再好的脾气也不能善罢甘休。
同婳春一块,将月栀扶到假山下。
到了地方,却不见梁璋和那女子。
不远处,段云廷揪着沈娴的后领将人带远,不顾她贴身丫鬟的阻拦,将人丢到一间无人的空室。
“公主与梁家公子的姻缘是皇上钦定,还请郡主不要动歪心思,惹哭了公主,您可没有好果子吃。”
他抱着双臂,玩味的审视做了错事却一脸理直气壮的倔犟女子。
若不是他发现及时,把沈娴带走,还不知道她会跟梁璋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怎么又是你,你多管闲事,本郡主不会放过你!”沈娴毫不知错,恶狠狠道。
段云廷冷笑,抬脚踢起她的裙摆,捏住裙角,呲拉一声,从那漂亮的丝绸衣裙上撕下一大块布来,三两下就把人绑了起来。
“你这坏人,不许欺负我家小姐!”
小雀闯进来,被少年将军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也同何沈娴一样绑的严严实实。
“今日的席面你们是吃不上了。”段云廷拍拍手,指了指床沿,“用这儿可以把布条磨断,您二位慢慢磨,末将就先退下了。”
“唔!”主仆二人手脚被绑,嘴也被堵了起来,有苦难言。
段云廷出去关上门,拍拍屁股走人。
假山上方,一道修长的竹青色身影看着段小将军离去,不见房中再有人出来,才放心的转身离去。
他与公主有婚约,怎好再与其他女子独处,还好有段小将军解围,否则他名声有损,梁家和公主都会跟着丢脸。
梁璋如释重负,心想今日园子里人多,怕是不能再按嫂嫂的安排与公主见面了。
走出几步,余光瞥见假山里有道月白色的身影。
回眸一望,侧立风中的女子脸上带笑,两腮泛红,点了口脂的唇一张一合,表情温婉俏皮,明媚阳光仿佛融进她眸底,又似在那玉雕般细长的颈上流淌,美的像朵风中微动的栀子花。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微恙。
那是他未来的妻,他终于见到她了。
梁璋驻足,想远远的多看一眼,身后廊下却匆匆跑过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时,还紧张地瞥了他一眼。
他心下一慌,忙收回落在宁安公主身上的视线,佯装无事发生,离了此地。
*
午后,大席开宴。
男女分席,中间以一屏风相隔。
得国公夫人盛情,月栀坐在主位,国公夫人在右下位,何芷嫣因着陪伴月栀也得了格外的尊荣,坐在左下位。
心里念着今日没成的好事,何芷嫣总高兴不起来,低声念:“要不是那人从中作梗,你与二郎便能见面了,真是白费了我一番用心。”
月栀小声回:“快别想了,这儿人多,不好叫人听去……你尝尝盐酥肉,很好吃。”
婳春在旁为她布菜,听她说盐酥肉,便夹到她勺子里。
国公夫人更是热络,见她对席面的菜品很感兴趣,亲自布菜给她,“这是府中厨房自己做的菜,公主尝尝这油包肉丸、糖丝酥黄,还有清炒藕丝,都是在外头吃不到的。”
如苏景昀所说,她的气血好了很多,近来食欲也很不错,吃到往日没尝过的菜色,心情上佳。
国公夫人献上佳酿:“这是臣妇府上酿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公主可要一尝?”
月栀还念着裴珩叮嘱他不许喝酒。
又听何芷嫣兴致不高,便道:“我吃不了酒,不如给梁少夫人倒一杯,叫她替我尝尝。”
何芷嫣一尝那酒,满意的笑起来,“是挺有滋味,喝了心里暖暖的,果真是佳酿。”
“那自然,去年秋日用两大筐梅子酿的,总共就这么两小坛,都拿来待客了,喝完这些,再要尝这滋味就得等到明年了。”
国公夫人笑着感叹,倒叫月栀馋起来,方才吃了好些菜肴,若喝上这么一杯酸酸甜甜的梅子酒解腻,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便说:“既是不多见的佳酿,便为我斟一杯吧,省得错过美酒,心里念想着。”
国公府的侍女为她斟酒。
月栀摸到酒杯,端起小酌一口,入口显示酸甜的梅子味,回味带着一点微苦的酒香,下肚后才泛上一股清香的甘甜,果真好喝。
她面颊微红,连连点头,宴席上也开始饮酒说笑,推杯换盏,好生热闹。
天色渐晚,月栀醉的面色通红,被婳春扶着走出园子,恍惚中回过神,“芷嫣呢?”
婳春:“少夫人早被梁大公子接走了,公主小心脚下,您也真是的,怎么能拿甜酿当水喝呢,走路都不稳当了。”
月栀感觉晕晕乎乎,仿佛模糊的看到头顶被晚霞染红的天色,空气中吹来的凉风和心里的温暖。
没有烦恼,只有开心,这感觉真奇妙。
月栀不重,喝醉了酒也不吵不闹,乖乖的被扶着走,走出国公府门,婳春远远的招呼外头守在马车旁的侍女来帮忙,没有注意到月栀多迈了一步。
看她一脚踩空,晕乎乎的向前扑去,婳春忙伸手去捞,却见旁边伸出一只如青色的衣袖,从胸前搂住月栀摇摇欲坠的身子。
定睛看去,那高大俊朗的男子,竟是今日未曾谋面的梁二公子。
“多谢公子搭救。”婳春下意识紧张,因她在背地里做了不少偷梁换柱的事,在皇上那里得了信任,在梁二公子面前就不免心虚。
她想把公主接过来,却见他俯身捞起公主的膝弯,将公主那醉酒绵软的身子横抱在了怀里。
后头国公府的宾客陆续被送出出来,全都睁眼看着这一幕,有人笑有人奇。
——端方守礼的梁家公子,竟当街抱住宁安公主,可见两人情真,难道是在皇上结婚之前就已经心意相通了?
——他们郎才女貌,当真天生一对。
——还未大婚便这般卿卿我我,是否不合礼数?公主酒醉不知便罢了,梁二公子清醒的很,也不怕如此作为坏了梁家的名声。
梁璋对人言充耳不闻,抱着公主娇小瘦弱的身子,请婳春引他前去公主府的马车。
踏下台阶,步履的幅度带动怀中的人身体微颤,酒醉朦胧中,她热烫的脸紧贴在他的胸口,隔着衣裳都快将他的心烫化。
月栀轻吐热息,酒热从肚子里散开,难耐将手臂从袖中伸开,被微凉的秋风吹过才觉得舒适一些,垂落手臂,自然的搭在了男人肩上。
“嗯?”她搂住了谁?
“公主安睡便是,微臣会送您回府。”
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脑海中放大,她分辨不出这声音,只想:这怀抱很踏实,这感觉很熟悉,似乎从前什么时候,也有人这样抱过她……
她满身酒香掩盖了男子身上的气息,只觉得宽厚的臂膀令人安心,实在是一个好睡的地方。
“那便……劳烦公子了。”她醉醺醺睡去,一双手臂环绕在男子颈间,睡得安心。
梁璋心脏紧了又紧,满怀甜腻的酒香,低眸看她酡红的面颊,细长的脖颈,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脯。
白日里只能远观的贵人,此刻毫无防备的靠在他怀里。
梁璋慌乱抬眸,红透了耳根。
第33章 33 今夜,他不想走了
梁璋坐着自家的马车跟着公主府的马车走, 一直陪同到公主府门外,他殷勤的前去将熟睡的公主抱下马车,走进府中, 将人送到闺房门外。
“二公子送到这就好,公主未醒, 我等下人本不该放公子入府,还请二公子不要张扬此事。”
婳春说罢, 示意左右的侍女上前,一起从他手中将月栀接了下来。
梁璋望着被扶进房中的月栀, 恋恋不舍,他满腔心动尚未倾诉, 只能求告婳春。
“明日公主醒了, 烦请你告诉她,微臣已备好聘礼迎娶公主, 请她保重身子, 只待大婚那日, 微臣再与公主互诉衷肠。”
婳春点了点头,送他出府。
从公主府回到梁府,梁璋仍未能从那酒香中抽离出来,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公主那泛红的面颊, 弄得他心神不宁。
各人各怀心事,一夜安眠。
清晨, 月栀迷糊的睁开眼睛, 脑海中涌出一些模糊的画面:是她醉酒后被一个陌生男子抱起, 不但没警惕逃跑,还搂住了他的脖子,好生不知羞。
都快成婚了, 怎么还做这样的梦。
她羞涩的捂住自己的脸,抱紧绣枕深呼吸,想要将这梦驱散,却越想越清晰——似乎不是梦?
“婳春?”她匆忙翻身喊醒下头小床上睡着的婳春,“你可知昨天宴席,我喝完酒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
婳春揉揉眼睛,将昨夜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连梁璋那句“互诉衷肠”,也说给她听。
月栀越听脸越红,羞耻地抱紧绣枕,恨不得把脸埋进去,再也不要见人了。
原来真的不是梦,她只是觉得那梅子酒好喝,没有制止侍女添酒,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坛,醉的不成样子。
醉酒也就罢了,竟然心安理得的躺在二公子怀里,还搂着人家睡着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无礼粗鄙?”
婳春微笑叹气:“公主啊,二公子都说备好聘礼要娶您了,他要是觉得您粗鄙,怎么还会叫我转达给您这话,他是喜欢您喜欢的紧,等不及要跟您成婚了。”
月栀听得满心甜蜜,嘴角勾笑。
翻身平躺,看着眼中变亮的暗色,只觉时间过得好慢,恨不能明天就嫁给他。
初升的阳光照破秋日晨起的浓雾,光亮落在窗棂,照亮大街小巷,爬上皇宫的红墙。
“梁家公子亲自将公主送回府……”
裴珩下朝来换下龙袍,底下小太监回禀着公主府内传来的消息。
自从住进太极殿,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早起时、晚睡前,都要听一听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知晓月栀近来身边发生的事。
原先本是想时刻了解她的病情,为她的身体着想,后来渐渐变了味道,小到府里酿的果酒,种的花草,大到今日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他都想知道。
伺候的宫人不敢置喙他的爱好,裴珩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怪只怪他不舍得把她关进皇宫这座牢笼,若像往常一样住在一起,各自就寝的床榻隔着两面墙,相距不过一丈,夜深人静时,连她睡不好的翻来覆去都听得清楚,他哪还用得着费这些心思。
听完小太监的禀报,得知昨日梁璋在众人面前将月栀抱上马车,一路将人送回府,他默不作声。
年轻的帝王不说话,殿内的气氛便降到了冰点。
新帝和先帝不同,处理朝政讲究循序渐进,对百姓免赋税、仁德慧下,对朝臣和宫人们也不会动辄打骂训斥、处以重罪,待人处事有矩有方,实乃一位明君。
只是在某些细微的地方,新帝又实在像极了先帝,比如不怒自威的眉眼、杀伐果决的性质和对某些人或事近乎疯魔的执着。
先帝为了守住皇位,谁也不信。
新帝骨子里想亲近宁安公主而不得,又是冒充驸马出宫私会,又是枕着她的旧衣入睡,如今更是连公主府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进宝看在眼里,为免皇帝越陷越深,从旁恭维:“皇上为公主选了一位好夫君,如今他们两情相悦,日后必定姻缘美满,自会念着皇上的恩情,对您忠心不二。”
裴珩没有应,只重重叹了口气。
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月栀想嫁人没有错,梁璋照顾酒醉的未婚妻也没有错,可这事落进他耳中,便叫他的心又酸又痛。
沉默半晌,呢喃:“朕若说,朕不想让他们两个成婚,你道如何?”
进宝大惊,将头低下,战战兢兢道。
“皇上别跟奴才开玩笑了,赐婚旨意已下,公主对这婚事那么满意,与驸马郎情妾意登对得很,皇上知道的比奴才清楚,这会儿要是收回成命,公主该多伤心啊。”
裴珩深吸一口气,深思。
进宝又道:“皇上不是想让公主好吗,梁家公子虽不能让皇上满意,但公主喜欢他,他能让公主开心便是他最大的功劳……若不能如期成婚,只怕公主难过,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要变差。”
句句都叩问着他的良心。
裴珩无奈摆手,放下了这念头,“朕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说这许多,朕都明白。”
心里都明白,却还是想任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做却不能做……
他就这么自我拉扯,混淆对错。
心想:或许等到月栀成婚,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不会再执着此事了。
*
天一天冷过一天,清晨的秋霜一日比一日厚,公主府内忙碌筹备,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
月栀心情实在好,喝药都爽利,看得苏景昀颇为吃惊,为她诊脉,笑说:“养了这些时日,体内的虚亏总算补回来了。”
“是我快好了?”月栀惊喜。
“是微臣可以为你换药方了。”苏景昀将她的袖子挽下来,“之前你体虚气血不足,贸然用去瘀的方子对身子伤害太大,这会儿身子养好,就得加重去瘀的药量了。”
说完补充:“新方子跟你之前吃的那个方子差不多,会很苦。”
想起那味道,月栀硬着头皮道:“苦也不怕,只要能治好眼睛,再苦我也能吃下。”
苏景昀收起诊具,“公主是急着想见到驸马的真容?”
闻言,月栀脸上一红,声音低了下来,“那当然……旁人说他只说俊,到底有多俊,我也想亲眼看一看。”
“微臣保证,不出半年,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驸马。”
月栀微笑,听他扣上了诊箱,忙问他:“我在城东戏楼里订了个雅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戏?”
苏景昀看她神情欢喜,便知她念着那位驸马有多开心,往日瞻前顾后、心慌意乱,只敢待在府里,现在都有精神出去听戏了。
作为伺候她的医官,他很欣慰:“多谢公主厚爱,可惜微臣不得空,不能陪你去。”
月栀没有强求,好奇问:“我听侍女说,你平时除了开药方抓药、为我熬药外,都待在屋里读医书?”
“微臣要准备明年开春太医院的升级考核,微末小事,公主不值当听。”
“事关前途,哪里是微末小事。”月栀眼睛一亮,声音更加欢快,“你是该好好研习医书,早日升为太医,有朝一日统管太医院,光耀门楣,苏家族谱便从你开始写。”
她看事总比别人心态好些,得她鼓励,苏景昀微笑低头,脸侧落下发丝遮住烫伤的疤痕,心中更有干劲。
“借公主吉言,微臣先告辞了。”
苏景昀离开后,月栀照例吃了婳春端来的甜汤,乘马车前往戏楼。
戏楼里,台上戏子唱念做打,即便月栀看不见,也能从台下看客们的欢呼声中知晓戏子的本事高超。
今日这戏讲的是一位大将军过关斩将,屡立战功,升官发财,娶了两位平妻五位妾室,坐享齐人之福的故事。
戏是热闹,可身为女子,只那将军娶了七位妻妾,每一位都是为了结交高官、拿下城池,看中女子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才设计求娶,月栀不免唏嘘。
一折戏终了,她饮着茶水,想这世间男女姻缘为情为利为名,各不相扰,自己何其有幸能与梁二公子结缘,能得一分真心。
说到底还是该感谢裴珩,是他为她挑了这样好的夫君,更给了她不必看婆家脸色的底气。
近来都不见他出宫,想是忙得紧。
大婚之前,该挑个日子进宫去探望他。
台上戏又开演,月栀却听到隔壁传来些微吵闹的动静。
“我当宁安公主是什么人物呢,送人竟然送银钗,家中姨娘带的都是金钗呢,人还说皇上宠信宁安公主,就让她带这个?”
“还给我,那是公主赠我的,你私自动公主御赐的物件,是犯了大忌讳!”
“我动了怎样,你该不会以为有宁安公主送的这个破钗,你就能青云直上吧?是了,那公主就是个瞎子,凭着皇上才得享荣华富贵,你跟她是一样没本事的人,才会做梦都想得到贵人提携。”
“你怎能这样诋毁公主,你又不曾了解她,仅凭从旁人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就敢污蔑公主,你不怕死吗?”
“说了又怎样,瞧不惯,有本事就去顺天府告发我,为这三两句争执之语毁了整个崔家,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崔香兰被妹妹的口不择言气得满脸涨红,银钗也抢不回来,就这么站在雅间里被崔青青和她的丫鬟们看笑话。
忽然,雅间门从外头被推开。
婳春扶着月栀走进来,面色严肃,“宁安公主驾临,还不跪下。”
崔香兰和崔青青都在国公府的宴席上见过公主的真容,此时又见,连吵嘴都顾不上,忙下跪行礼。
“臣女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月栀不大高兴,“你们二人是谁?怎敢在外私自议论本宫,还吵的声音那样大,不顾及本宫的体面,连你们自家人的安危都不顾吗?”
因着先前体虚,苏景昀叫她放宽心少动气忧惧,她便鲜少在人前摆公主架子,万事以和为贵,出门都不张扬。
这回竟在隔间听到她们议论她,口无遮拦,只怕这话不止在戏楼里说过。
她若不出面管一管,哪天这二人吵到大街上,就不只是她出面震慑能解决的了。
身后两个侍女将门关紧,门外还候着两个侍女,屋内下跪五人,崔青青不敢应声。
崔香兰见状不妙,膝行上前:“臣女是崔家长女崔香兰,舍妹青青口出狂言污了公主的耳,是我崔家管教无方,请公主恕罪。”
月栀进来之前将姐妹二人的谈话听得清晰,心想自己前几日在定国公府中是随手赠了人一只银钗,想来便是此人。
那时听她被一双母女斥骂,这会儿却还替自己的妹妹求情,人倒不坏。
月栀不语,问崔青青:“你姐姐已经说完,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崔青青伏在地上,方才嚣张跋扈的气性全都藏了起来,眼中含泪,显得楚楚可怜。
“公主不能轻信姐姐一人之言,虽说臣女说错了话,可姐姐整日带着公主赏赐的银钗显摆,爹娘都被她骗了,还以为她是公主座上宾。姐姐对公主无礼在先,臣女气不过才说了那些胡话,还请公主明察。”
崔香兰眼圈一红,扭脸看崔青青,不可置信道:“你与继母在家中搓磨我,爹爹也不管我,我不借公主的势,难道要等着你们欺负死我?”
“公主瞧,她都承认了,是她在家中借着公主的名头招摇在先。”崔青青嘟着嘴,面上委屈,语气却很得意。
孰是孰非,月栀已经看明白。
“银钗是本宫赠予崔大姑娘,崔二姑娘不该轻动,此是一罪;背后诋毁本宫,此是二罪;本宫给你机会认错,你却不知悔改,还拉扯旁人说事,此是三罪。”
“三罪并罚,本宫要你在家中思过,半年不得踏出府门,且你口口声声金银之别,想是不差银子,便罚你以崔家的名义捐五百两银子给城中救济堂。”
“这是本宫对你的惩处,你若不满,大可去刑部递状纸,若叫他们来罚,只怕二姑娘轻则打一顿板子,重则下狱。”
“臣女不敢。”崔青青怕的缩紧身体,“谢公主轻判,臣女这就回家思过,凑钱。”
此事说小不过是姐妹拌嘴,若呈上官府或外传出去,传到皇上耳中,便是不敬皇室、藐视皇上,定会牵连一家。
“此事作罢,你们都回家去吧。”
月栀要她们走,崔青青匆匆将手中银钗塞还给崔香兰,带着两个丫鬟躬身退出去。
听到脚步声离去,外头戏台上的声音逐渐清晰,月栀却没了听戏的心情,正要转身离去,婳春提醒她。
“公主,崔大姑娘还跪在这儿呢。”
月栀回头,疑惑:“你妹妹都走了,你怎么不走?是想听完这出戏?”
崔香兰摇头,“今日妹妹犯错被罚,回到府中定会跟爹爹继母数落臣女的不是,与其回家被人辱骂,还不如在外头呆着安静些。”
闻言,月栀不由的心软。
“都是一家人,他们为何如此待你?”
“十年前,我姑姑姑父一家被先帝流放,爹被牵连官降三级,在朝中备受排挤,母亲外出时常受人白眼,不久病重过世,之后,爹爹便抬了姨娘为妻。”
听罢,月栀想起她在流放路上,的确认识一位姓崔的女眷,崔文珠,想来崔家是与长孙家沾亲带故,才遭此横祸。
听她的遭遇,倒比戏台上的将军娶妻要坎坷曲折的多。
“相见即是有缘,姑娘既不愿意回家,不如去我府上坐坐?”
崔香兰受宠若惊:“臣女哪有这个荣幸能到公主府上一坐,别扰了您的清静。”
月栀微笑:“你都已经在家中借了我的势,难道不想将此事做实,叫你的家人对你另眼相看,叫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她当然想,想被人看得起,过上好日子。
“臣女多谢公主恩赐。”崔香兰对她重重的磕了个头。
月栀忙叫人把她扶起来,同乘回府。
在马车上才得知崔香兰悲惨身世的后半段:母亲死后几年,家中为了稳固地位,将她许给了一位重臣的庶子,两家刚刚下聘,那庶子便暴毙了,明明是酗酒而死,却传成是被她克死的。
长舌之人传话总爱信那最离奇的说法,崔香兰成了众人口中克夫的不祥之人,京中无人敢娶她,家中继母和妹妹就变本加厉的欺负她。
听了一路,月栀又急又气,“那你爹呢,他不管你吗?就放任你被人诟病欺负?”
崔香兰无奈:“他有什么好管我的,他妻妾众多,有的是比我聪明比我好看的儿女,得闲了管一下,不得闲便只当没我这个女儿。”
月栀听的心焦又心疼。
当真命运弄人,她被爹娘抛弃,只羡慕别人一家子热闹亲近,却不知旁人家里有太多不予人知的内情。
走到后堂,她特意叫侍女取出了前些日子酿制的果酒,同崔香兰边饮边聊。
“前不久,我爹收了一个青州富商的聘礼。”崔香兰狠灌一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气性起来。
“那富商比我大了十岁,长得不丑,可他家中有九房妾室,没给名分的通房更是多的数不清,我爹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可见他心里早没我这个女儿了。”
月栀小口抿着果酒,替她愤愤不平,“从前我羡慕别人有爹有娘有人疼,今日知道了你爹娘,这般冷漠自私,有还不如没有。”
闻言,崔香兰湿红了眼眶。
无论她过得再苦,旁人也只劝她“这就是你的命”,“忍忍吧,别让你爹你娘为你伤心”,她就这么忍了十年。
原想:高高在上的宁安公主,备受皇上宠爱,哪会懂得旁人心里的苦。
可她竟然真的懂,说到她心坎上。
月栀义愤填膺:“要我说,你不必听你爹的,远嫁青州嫁一个滥情的浪荡子做什么,干脆我请皇上为你赐婚,或者你有瞧得上眼的郎君,我去帮你说和。”
崔香兰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这些年,我在京中的名声都坏了,即便劳动公主和皇上成了姻缘,夫家也是看重您二位,而非真的在意我。”
月栀心中感伤,却听她笑出声。
“我爹这般待我,我才不要让我未来的夫君成为崔家的助力,嫁得远正好同他们断干净,这些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我就不信离了崔家,我还过不上好日子!”
崔香兰隐有醉意,说话却振奋人心。
知她是个要强的人,月栀不好再为她做主张,便陪她多喝两杯,一同尽兴。
*
“嗯……”月栀被人扶着躺到床上,迷迷糊糊看窗外,天还没黑。
“崔大姑娘呢,我,不是在同她说话吗,她怎么不见了?”说话慵懒醉意,一边念叨一边往棉软的被子里钻去。
婳春轻声答:“您二位都喝醉了,奴婢叫人把崔大姑娘安置到厢房去了。”
“不送她回家吗,她爹娘会担心……”月栀醉醺醺的摸到绣枕,抱进怀里。
婳春:“是您让大姑娘留在府里过夜的,说要叫她爹娘知道她是您的朋友,日后才不敢再欺负她。”
“嗯,那就这样……”月栀含糊不清的应了声,睡了过去。
夕阳西落,阳光落下西窗,床上佳人安睡,卧房便没有点灯。
天黑后,院外屋内一片安宁。
熟睡许久,月栀感到口干舌燥,想要唤侍女帮她倒水,叫了两声也没听到值夜侍女起身的声音。
想是夜深人都睡熟了,月栀没多计较,自己爬起身,摸着床沿下去,按照记忆里房中的摆设成功走到屏风后的外间,摸到水壶,喝到了水。
喝完躺回床上,感觉体内燥热,将被子掀了,又扯松领口,才觉得稍微凉快些。
还未睡熟,她隐约听到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只当是侍女起夜,没有在意,直到照在床沿的清冷月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她微睁开眼,看到那模糊的人影……
裴珩越来越无法忽视自己的卑劣。
白日得知月栀在外惩治了崔家女,他担心她受气会伤身,便想晚上来看看她,谁知进了公主府却听下人说她新结交了朋友,两人聊了许久,喝的烂醉。
都说过不许她喝酒,身子才养好些,就管不住馋虫,醉成这副模样。
她身边的人也不知规劝,气得他将公主府的侍女家丁都罚去顶花瓶,不到子时谁都不许睡。
见不到人,他该回宫,却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不顾侍卫劝阻,进入了她的卧房。
此时站在她床前,看她面颊燥热,不安分的将领口扯开,轻薄柔滑的寝衣顺着她细弱的肩胛滑落,露出透着潮红的雪白肌肤。
他的眼睛往下一瞟,就看到映照着月光的青纱帐下,女子漂亮的锁骨微微凸起,躁动的吐着热息,微仰起头,优雅地勾勒出颈侧优美的线条,再往下看,是饱/满的……
裴珩深吸一口气,本想冷静一下,却嗅到掺杂了浓烈酒香的栀子花香,闻之叫人沉醉不已。
微微眯起眼神晦暗的眸,心头惹火。
这不是他该看的,也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转不开眼睛。
看她翻身时坦露在自己面前的雪白后背,一股热流直冲丹田,原本只在无人处暗自升/起又默默解决的问题,就这么明晃晃摆在了他面前。
“……”裴珩咬唇。
身负这个大问题,这会儿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痛苦扶额,往日不敢想的事,此时也不得不面对了:他对月栀起了不该起的/欲,污了他们之间的情分,更会伤了她的心。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都要藏好。
他转过脸,终于下定决心要与她拉开距离,却听榻上传来娇软的呢喃:“是你吗?”
是谁?
她深更半夜醒来,独处一室孤单寂寞的时候想见的人,会是谁?
当他迟疑时,青纱帐中探出一条纤细的手臂,撩起的帷帐下,露出一张醉红的脸,青丝散乱,玉肤如脂,迷离的眼睛痴痴的望着他,温柔一笑。
“我都不知你的长相,你怎地夜夜都入我梦里来,难道像我念着你一样,你也念着我?”
娇柔轻语落罢,青年的理智已经溃不成军。
他俯身抱住她,像是把心底所有的痴念都埋进这个拥抱里,越抱越紧。
“月栀,我不想你念着别人,只念着我好不好?从前我们只有彼此,往后也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娶妻,你不嫁人,好不好?”
月栀懵懂醉笑,耳中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只这个结实的拥抱和他激烈的心跳声清晰到让她无法忽略,轻声嗔怪。
“都要成婚了,还这般不规矩。”
说罢又傻笑两声,“是我做这梦,驸马来抱我,许是我对你日思夜想……”
两个字是那样刺耳,裴珩不想去听,也不想承认,死活都不愿意放手。
“不,不是他,是我,是我……”
他不敢念出自己的名字,生怕她意识到男女相悦的美梦变成被弟弟觊觎的噩梦,从这“梦里”惊醒后,将他推开,彻底打碎他求之不得的美梦。
青年抱着她绵软的身子倒下去,掌心抚上她的小脸,看着她始终带着笑意的嘴角,那个在船舱里的吻一下子涌上心头,连着不好解决的问题都被这缕情丝牵动,颤抖的厉害。
他一定是疯了。
他不想这样一步错,步步错。
他想睡在她怀里,想吻她,将所有不堪欲/念都撕扯开,完完本本袒露在她面前。
他自我唾弃,清醒着沉沦,霸道地将人扣紧,亲吻起她的樱唇。
今夜,他不想走了。
第34章 34 窥见春情
夜空没有一丝云彩, 圆月悬空,洒落一地皎洁月光。
崔香兰在厢房睡得安稳,半夜门窗外传来些许怪声, 像是什么人在受训斥。
被那声音吵醒,崔香兰头晕眼花, 模糊地看到房中陌生的陈设和对面软榻上睡着的自己的贴身丫鬟,一下就发现, 这不是她在崔家的房间。
她的院子又小又破,连屋里的摆设都是姨娘弟弟妹妹们用旧不要了的, 不会是这般肃静又古朴的样子。
崔香兰本能的警惕起来,摇摇晃晃的下床去, 一边穿衣裳一边跑去对面叫醒丫鬟。
小丫鬟被吵醒, 懵懂道:“小姐跟公主一块喝醉了酒,是公主让小姐在府上留宿一夜的, 也已经派人去家里传话了。”
崔香兰摇摇头, “攀上公主是好事, 只怕叫继母知道,又要借机生事。”
衣裳料子里掺虫卵,好饭里头加猪油,面上看着光鲜的盒子, 木板的夹层都烂了——继母惯会做这些好事,叫外人挑不出错来, 又实打实的叫她恶心。
“现在才一更天, 还没宵禁, 咱们回府吧。”崔香兰坚持,丫鬟只好同她一起离开。
未曾料到,公主府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奇怪的是, 府里的下人都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府邸无人巡逻值夜,只有廊下的灯笼照亮一方,静的可怕。
主仆二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走,就是找不到大门,只能分开找出口。
穿过一个小院,崔香兰看到不远处有个亮着灯的房间,想过去找人帮忙,却透过窗影看到那是个正在读书的男子。
男女授受不亲,又是夜深人静,她想想便罢了,匆匆离开此处。
有光亮的房中,苏景昀秉烛夜读,听到窗外有脚步声匆匆跑过,他短暂的从医书中回过神来。
“差点忘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制了醒酒的熏香,还没拿给婳春。
月栀下午喝的有点多,睡得早,药也没来得及吃,他怕她只喝醒酒汤不济事,就想拿点熏香到她房里点上,岂料一回房中看起医书来,就把这事忘了。
他合上书卷,从柜子里翻出特制的熏香,走出门去。
另一边,崔香兰误打误撞进了主院。
起先她还觉得奇怪,这院子有花有草,精致漂亮,打扫的一尘不染,不像是没人住的样子,怎么里外一个伺候值夜的下人都没有。
站在院子里,隐约听到屋里有动静,是女子梦呓般的低吟。
崔香兰大喜,看来此处是宁安公主的闺房,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公主府,总算是碰到个活人了。
虽然为着找门出府的一点小事,叨扰公主不大好,但她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只怕找不到门也找不到方才睡的房间,处境会更尴尬。
公主脾气那么好,应当不会为这事责罚她吧?崔香兰缓缓走近卧房。
“唔嗯……呼……”
一声低喘惊得她僵在原地,本要踩上台阶的脚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去。
崔香兰不可置信,直怀疑自己还没醒酒,一定是听错了:方才那喟叹声,明明是个男子的声音……
她使劲捏自己的耳垂,想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屋里却不断传出更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蹙起眉头,怎么都不敢再往前走了。
里头是公主和梁家二公子?
定国公府的宴席后,梁二公子亲自抱公主上马车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当时还羡慕他们感情好,不想他们竟已经睡到一起了。
她就不该出厢房,东跑西跑,竟撞见人家郎情妾意的私密事,真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崔香兰脸颊绯红,悄悄转身蹑手蹑脚的离开院子,看主院里外都没人,心中疑惑:难道是二人今夜私会,不愿叫人知道,才故意支开下人?她却莽撞的撞进来,差点坏了人家的好事。
一路脚步匆匆不敢停,秋夜的寒风吹得她脸颊生凉,始终吹不散方才耳中听到的交织在一起的喘息声,脸上热烫。
她跑回了跟丫鬟分开的地方,正好丫鬟也找了回来。
“小姐,我找到侧门了,咱们可以从那儿走。”丫鬟面色如常,还问她,“我没找到府中的下人,不跟府里说一声就走,公主会不会怪我们失礼啊?”
崔香兰现在满脑子都是公主与梁二公子私会的事,哪还顾得上想别的,催促她:“公主不会怪我们的,咱们快走吧。”
二人来到侧门,成功出了府。
走出门,远远的就看到里头巷子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边还守着几个人,怀中抱剑。
看到侧门里有人走出来,马车边的人投过视线来,审视二人。
丫鬟紧张的往崔香兰身边躲,崔香兰也没见过这架势,只假装什么都没看,带丫鬟匆匆往前头路上去,余光瞥见那些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才把心落回去。
那是梁公子的马车吗,梁府书香门第,什么时候养了那般凶神恶煞的家仆?被他们瞪一眼都叫人心惊。
崔香兰心慌起来,只想快点逃离。
未到宵禁时,街上还有店铺开着,行人车马往来,主仆两个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走回崔家,为保安全,特意挑最亮堂的地方走。
丫鬟困倦的打哈欠:“就算您在府门落左前回家,夫人和二小姐还是会找各种由头给您使绊子的。”
“其实公主人那么好,您干嘛不求求她,叫她像训斥二小姐那样教训夫人一顿,这样她们就不敢再欺负您了。”
丫鬟说着话,崔香兰便想起宁安公主递给她银钗,柔声安慰她时的模样。
感慨:“那样好的人,自己眼睛不好行动不便,还愿意替别人着想,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心太善,我借她的势解自己的困境,像在利用她一样。”
“小姐何必心软。”丫鬟摇头,“真的被逼到走投无路,不管是谁,能利用便用吧,总比被人欺负死好。”
崔香兰不答。
她不是心软,是太久没被人以善心对待,在虎狼窟里过得久了,贸然被体贴照顾,又慌又喜,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了,公主人这样好,之前听到看到的她都得忘干净,一个字都不能跟人说。
驸马与公主情好,又有御赐的婚约在身,即便行为过界,也能理解,崔香兰想想还有些羡慕,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怎样的幸福,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二人从一茶楼前路过,余光瞥见一女子拦住了一个青衣男人,二人似乎在争执。
被那声音吸引,崔香兰好奇转头看了一眼,瞥见那男子的长相,心脏猛的一跳。
她碰碰丫鬟,声音结巴,“你看,茶楼前的那位,是不是梁家公子?”
丫鬟看过去,点点头,“是啊。”
崔香兰不容易平复的心情顿时乱成一团:梁二公子人在这里,那公主房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
梁璋只是与同僚来茶楼里坐了一会儿,谁知一出来就被沈娴拦住,像那日在国公府里一般,她神情郑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告诉他。
“郡主,您若有事便告知微臣,这会儿拦着微臣不说事也不让走,是何道理?”
沈娴一脸严肃,“此事关系甚大,不好在这儿说,请公子随我到公主府走一趟,只需到府中一看,一切自有分晓。”
婚前岂能随意登未婚妻的门。
梁璋断不能同意,“微臣与郡主并无交集,怎能因为郡主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便登门去打扰公主养病,郡主不愿说便罢了,微臣该回府了。”
他要走,沈娴急的抓住他的袖子,“你这木头,怎么就那么信她?你这般爱重她,她却背着你与人偷欢,你可知道?”
男人俊朗的面容一下子变得凝重,抬袖甩开她的手,没了方才的好脾气。
“郡主几次堵微臣,当街拉拉扯扯,微臣是个男子,哪怕被人看到,被诟病几句也不打紧,但公主冰清玉洁,怎容你随口污蔑?”
他放低声音,不欲张扬此事,是给双方留脸面,更不想叫这行为古怪的沈郡主再说出什么对公主不利的话来。
“这样的话郡主不必再说,公主是怎样的人,微臣心里知道,不必你来告诉微臣。”
看他如此坚定的相信一个见了没有几面的陌生女子,沈娴又喜欢又嫉妒。
若这是她的夫君该有多好?
无条件的相信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向着她,觉得她好,在人前维护她的名声,时时刻刻都在意她。
哪像陈兰泽,对着她也不笑也不恼,不见她也不找,活脱脱一块捂不化的冰。
她眼神焦急,心底的声音呼之欲出。
“她都背叛你了,你还替她说话?”沈娴咬牙切齿,在他面前扬起高傲的头颅,用两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告诉他。
“你根本不知道,当时是我先选的你,你的未婚妻本该是我才对,是皇上替她把你抢走了,我死了爹爹,无人照管,连跟她抢的权利都没有。”
少女眼中含泪,隐忍又委屈。
她就是不明白,同样是跟随皇上从燕京来到京城,她爹和凉州军为新帝事成付出了那么多,新帝合该好好待她。
月栀为新帝做了什么,有什么可炫耀的功绩吗?因着血缘在名头上压她一头就罢了,府邸比她的大,赏赐比她的多,连赐婚选的夫婿也要抢她挑中的。
一个没用的瞎子,凭什么跟她争!
“沈郡主,事情已经发生,您也已经与陈家公子订婚,何必再揪着往事不放。”
梁璋皱眉看她,明明是个长相不差的妙龄女子,却因为满心的执念与不甘,眉心拧出皱痕,面相显得戾气十足。
“我是皇上亲封郡主,我要你去看,你就必须得去,否则就是抗命不从。”
她狠狠瞪着眼前这个被月栀迷惑的可怜男人,非要在他面前撕破月栀的假象不可。
见他不动,出言威胁:“还是你觉得,我该把此事宣扬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梁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沈娴后头走来一个人影,不偏不倚绕开丫鬟,正撞到沈娴肩上。
沈娴被撞得身形不稳,满头金饰叮当乱响,惊得她连身体都来不及平衡,忙伸手去扶住头上的发髻首饰,保住了身为郡主的体面。
梁璋疑惑地看向来人,目光落在她发间的银钗上,这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崔香兰摆手催他离开是非之地,眼神示意,她会解决眼前的麻烦:同为女子,也不怕被人看到在街上彼此拉扯,倒是梁璋一个未婚待娶的男子,该避嫌避得远远的。
梁璋虽不认识她,却很感激她愿意出手相助,拱手对她行了个礼,后退离开。
一阵冷冷的夜风从街上刮过。
沈娴打了个寒颤,待站稳再看,站在眼前的梁璋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向远处望去,看他在稀疏的行人中匆匆前行,一眨眼就从街口处消失了。
她气的跺脚,想要去追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扭头一看,是个打扮穷酸的女子。
“你是谁,敢坏本郡主的好事?”
崔香兰在家中看惯了崔青青趾高气昂的跋扈模样,心道这位沈郡主脾气是差了些,但心眼儿可不比上自家妹妹多。
“民女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贱名恐污了贵人的耳朵,不便提及,只是想提醒贵人,您打扮的花枝招展,当街对一郎君拉拉扯扯,来往行人都看在眼里,贵人不怕清白受损,也要为人家郎君想想,何故叫人遭此无妄之灾。”
沈娴瞪她,当即就要叫随行的家丁来拿人,叫了半天都无人应,连小雀都没过来。
“人都死哪儿去了!”
沈娴近乎崩溃,被梁璋三番两次拒绝已经很下她的面子,这会儿连个随身伺候的人都叫不过来,被一个穷酸的民女看笑话。
看向茶楼侧的巷子,本是家丁和丫鬟藏身的地方,随着天色渐深,黑色的阴影中有人影攒动,一把匕首从黑影中出现,在茶楼前烛光的照应下泛着寒光。
沈娴心下一惊,就见段云廷转着匕首从黑影中走出来,神态轻松的审视她此刻又气又无助的狼狈模样。
他收起匕首,一身红衣烈烈,抱胸斜靠在墙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出丑。
自从沾上月栀,仿佛所有人都在跟她作对,见不得她好。
沈娴推开崔香兰,叫她滚。
崔香兰想梁二公子应该已经走得够远了,巴不得自己赶紧脱身,被推开后,赶忙带着丫鬟从茶楼前走开了。
丫鬟笑:“今夜真是热闹,比在家里看姨娘们吵架热闹多了。”
崔香兰干笑不语,旁人哪知道她心里的苦恼呢。
公主房间里的陌生男人,侯在公主俯侧门外的马车和人手,被郡主纠缠的梁二公子——桩桩件件都不是平凡事,但凡深究一件,她都可能脑袋不保。
崔香兰选择闭紧嘴,只当今夜所见所闻都是喝醉后的幻觉,不再深究。
*
公主府外,侍卫们安静等待。
府内下人院中,家丁和侍女分开受罚,头顶着花瓶,个个困倦难当,但在御前侍卫的监督下,无人敢倒。
全府上下的人,除了公主和府中临时的住客,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府中下人是皇上拨过来的,起先还把皇上当主子,时刻警惕小心,但皇上日子久了不来,加之月栀又是个温柔和软的性子,许多事情看不见也不爱追究那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日一长,他们便松懈下来。
程远带着人在这儿监督下人们受罚,偶尔看向主院的方向,沉默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担忧。
皇上去的时间是不是久了些?
同样的月色下,门窗紧闭的卧房里酒香氤氲,洒了月光的青纱帐中显出一双人影,紧紧相拥,密不可分。
两个对情/事一知半解的人儿吻着对方的唇。
从起初的懵懂试探不得法、呼吸紊乱到如今鼻/息交织,津/液生甜,觉出其中趣味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月栀纤细白嫩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青年的手臂,在朦胧的醉意中忘却了羞耻,只想与他交换身体的温度,享受这难得的美妙梦境。
一双玉臂攀上青年的后背,宽松的袖从她的手腕滑落到肩上,掌心摩挲着他披散长发的后颈,渐渐竟觉得他穿的衣裳好碍事。
身上还是热,想靠的再紧一些。
“嗯……”她一边承受青年步步紧逼的吻,手上胡乱抓扯,拽住他的领口,想叫他像自己一样脱掉繁复的衣裳,舒舒服服的躺进被褥里。
衣衫松动让裴珩心跳了又跳,轻哼一声,温柔的舔舔她的唇。
“月栀,别这样,我会受不了的。”
他已经受不了了,在这深渊里一坠再坠,享受偷来抢来的欢/愉,泯灭良知。
本想断了自己的念头,却控制不住自己来看她。
只想看她身体无恙,却无耻的欺骗醉酒的月栀,把人吻了又吻,毫无悔意。
裴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把她当成相依为命的姐姐,想要她好,却一步步走到今日这黏腻不堪的地步。
可是怀里的人儿浑身散发着好闻的幽香,娇小柔美,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把她抱紧,吻她小巧的鼻尖,吻她光洁的额头,从细密的睫毛吻到圆润的耳垂……
像心中爱敬的玉像落到手心,任他掌控,接纳他所有的任性,只属于他。
这里没有梁二公子,没有公主和驸马,只有他和他的皇姐。
月栀是因为他才愿意入京,因为他才做了这个公主,也因为他,才被这个绵长的吻亲到神志不清,怜爱的抚上他的侧脸,用她最温柔甜蜜的声音唤他。
“好喜欢你。”
她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被吻成艳红色的樱桃唇微微张合,吐息湿热,是他无法抵挡的隐秘诱/惑。
再一次含住那娇软的唇吮/吸起来。
门缝里吹进寒凉的风,床榻间藏着一片闷热,声声喘/息从帐中缓缓流淌,满到从窗缝中溢出来,传进无心人耳中。
苏景昀带着熏香从东厢苑出来,路过下人院,远远瞧见里头立着几个陌生人。
仔细再看,下人们被聚集到一起不知在做什么,在宫中生存多年的本能让他主动避开人多是非多的地方。
可他在那些人里看到了婳春,还有好几个贴身伺候月栀的侍女。
她们都在那里,月栀身边岂不是无人?
她看不见又喝醉了,万一起夜,身边没个照管的人可怎么好,苏景昀忧心不已。
顾不得其他,他匆忙赶到主院,就见院门开着一条缝,像是有人离去时过于心急而没有关紧。
踏进院里向前多走了两步,便听到房中传出不可告人的低吟密语。
一下明白里面在做什么,气得他一股火直冲脑门。
月栀还在病中,身子好不容易好些,那男人就如此急/色,夜中私会,半分不为她体谅,简直可恶。
公主养面首是寻常事,可他知道月栀不是纵情肆意的人,今夜又醉酒,说不准里头是个趁人之危的小贼,或是府中哪个不安好心的护卫。
他没有迟疑,三两步上前敲门。
发现房门没有关上,便攥着一包熏香,径直冲了进去。
隔着屏风正要威胁赶人,却见明亮月光中,半撩开的青纱帐下,衣着完好的青年反手将绵软无力的女子抱在怀中坐起,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光/裸的后背。
苏景昀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就见月栀半醉半睡的面颊依恋的枕在青年颈窝里,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
他盯着屏风后月栀微红的面颊,丝毫没注意到青年凛冽的视线已经钉在他身上。
犹豫再三,苏景昀将熏香放在外间桌上,躬身行礼。
“微臣并非有意闯入,公主今夜醉酒,还请驸马善待公主,行事切勿过火。”
他知道月栀有多喜欢梁璋,知道里头是她爱的人,便自觉退下,脑中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曲腿坐在榻上的青年透过屏风冷冷地看着他,“公主闺房,你一个小小医官竟说闯就闯,是公主性子太好,纵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还是你自觉是公主的故交,与一般奴才不同,便能与她平起平坐?”
苏景昀一时没识出那声音,却也能分辨出,这绝不是为人称赞的梁二公子。
他慌张跪下,“微臣只是担心公主身边无人伺候,才特意赶来看望,一时莽撞失礼,还请贵人勿怪。”
裴珩冷哼,“今夜之事,管好你的嘴。”
苏景昀瞪大眼睛,这冷漠语调,不怒自威的气势,恍惚叫他以为自己是跪在先帝面前受训,心生恐慌。
能与先帝有几分神似,里头那位贵人的身份已不辨而明。
他伏身贴地,因为惊恐,耳侧的伤疤火辣辣的疼,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微臣该死,微臣什么都没看见,微臣只是担心公主安危,不是有意冒犯天威,请皇上饶命,请皇上饶命。”
“滚。”裴珩暗恨。
恨自己好事被搅,恨他区区医官竟敢打着关心月栀的名头闯进她的闺房,更恨自己不能借此事杀了他。
若不是此人与月栀有几分往日交情,自己怎会把他送来公主府,平白叫他分去月栀的关注。
碍事的人退出去,房门被关上,裴珩心里还是有气。
怀里的人像是被他异常的心跳吵醒,柔软热烫的面颊朦胧地往他心口贴去,整个身子都险进他臂弯中,舒服的闷哼。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窝在她怀里。
裴珩会心一笑,面颊微红,单手托起月栀那绯红色的小脸儿,低头在她额头蹭蹭,只觉她又香又可爱,没忍住又亲上她的脸颊。
呢喃轻语:“又只有我们两个了。”
坏心眼的捏她脸颊,哄她:“方才亲的甜不甜,要不要再亲一次?”
月栀迷糊的仰起头,双眼困倦的闭上,依旧本能地顺从他,将一切奉上。
裴珩满足地喟叹,吻她眉眼。
倘若这是个梦,他愿长睡不醒,与她在这梦里度过一生。
第35章 35 他娶月栀?
绵长的吻像潺潺流淌的小溪一样从她脸上流过, 从眉心到鼻梁,从唇瓣到下巴,一路流向脖颈, 温热濡/湿,弄得她痒痒的, 哼笑出声。
睁开眼,外头已日上三竿。
“唔啊……”月栀面带微笑, 从饱足的梦中醒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
又做了那样的梦, 比前几次的梦都更为清晰,她甚至还能记起与梦中郎君唇/舌相依时心中的潮涌悸动。
果酒的后劲没那么大, 犯迷糊的时候晕的很, 喝了醒酒汤睡一觉醒来,依稀还能记得与崔香兰吃酒时的对话, 连梦中被男人抱紧时的触感都记得一清二楚。
月栀害羞的捂起脸, 定是那日醉酒后被梁二公子抱过一回, 才做得这般羞人的梦。
一边回味心中的甜蜜,一边掰着手指数成婚的日子。
神志变得清醒,从床上坐起时,一身的热都被秋日的凉吹散, 偏嘴上还热乎乎的。
她奇怪的咬咬唇,惊讶的发现, 自己的嘴巴好像肿了?伸手去摸, 唇珠圆圆的, 唇边一周都热辣辣的,是真的肿了!
月栀大惊,别是屋里进了什么虫子, 爬上床来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婳春?婳春?”她伸手探床下,没有摸到婳春守夜时睡的小床,也没有摸到婳春本人。
很快,外头人听到声音跑了进来。
婳春看她慌乱的神色,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忙坐到床沿上扶住她四下乱探的手,小心问:“奴婢在这儿,公主别慌。”
月栀神情委屈,“我的嘴巴肿了,有点疼……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虫子咬到了哪里,会不会很丑?若是很严重,等多久才能消肿啊。”
听她问这个,眼神又急,婳春愣了一下,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屋里有侍女打扫,院里的花草也是每日打理,不可能有虫子钻进房中,好巧不巧就咬了公主的嘴,真相只会是那个府中无人敢提的人。
下移视线,没在月栀脖颈上发现奇怪的红痕,也没听她说身子有什么不适,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皇上没有把事情做绝,否则她们这些下人就算用嘴编出花来,都圆不过去。
“奴婢瞧着不像是被虫子咬了,该是天干物燥,公主昨夜又喝了太多酒,又燥又热的,内里上火才肿了嘴巴。公主可觉得喉咙发干,或是心跳的很重?”
月栀点点头,“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又干又燥,心口还闷闷的。”
“那便是了,公主这是上火了,同崔大姑娘喝了一整坛的果酒,饭菜都没好好吃,可不是要上火吗。”婳春煞有其事。
“那就让苏景昀给我开个降火的方子,嘴肿成这样,我怎么出门见人呢。”
“秋日上火的症状很寻常,奴婢叫厨房给您炖一盅冰糖秋梨,早饭再备的清淡一点,到晚上就好了。”
婳春服侍她穿衣裳,念着昨日受的罚,不免苦口婆心的劝她两句。
“公主也别太依赖苏医官,哪能出点什么问题就吃药呢,是药三分毒,您的身子虚乏,好不容易才养好些,可不敢再折腾。”
月栀抿唇,心道这唠叨的语气跟裴珩如出一辙。
虽然他不在,但这府里的下人都像他一样精心照顾她,连念叨她的口吻都越来越像他,有时她都想,这些人该不会都是他调教出来的吧。
日理万机的新帝怎会为内宅小事操心,那些古怪的念头,月栀想想便忘了。
早饭后,宫里来了宣旨太监,要她今日在府上等尚衣局的宫女上门来量尺寸做婚服。
公主出嫁的惯例,婚服头冠一应由宫中赏赐置办,加之新帝对她重视,宣旨太监此来还带来了十几个太监,到公主府里帮忙打扫庭院、清理落叶、定宴席菜单,另有一个老嬷嬷教习大婚礼仪,几个宫女帮忙收拾红绸、剪喜字……
新帝用心,格外重视公主与驸马的婚事,京城众人闻风而动,当天就有人送礼上门,提前祝贺。
月栀要留在府中等着量尺寸,不便出门,便将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一袋珍珠从箱子底下摸出来,取出一半来。
“这珍珠是从前皇上赏我的,珍贵无比,我一直舍不得用,如今也该拿出来了。”
手心握着圆润冰凉的珍珠,想起那些年苦寒的冬日,哪怕再难,数数这些珍珠,也知道自己和裴珩没到绝路,总能熬过去。
眼下过上富贵的好日子,光是朝臣和皇亲家送来的礼物都已经价值不菲,这些珍珠、金元宝和她舍不得动的房契,已经算不上什么大钱,她依然好好的将它们藏在衣裳箱子最底层。
她有三个衣裳箱子,另外两个底下压着一盒厚厚的银票、还有几盒金元宝。
闲来时常独自拿出来摸一摸,数数银票的张数,将元宝擦的亮亮的,再放回去,压箱底的分量足,格外叫人安心。
她将珍珠郑重的交到婳春手上。
“这些珍珠,你拿去金楼,叫他们打两支金步摇,一对耳环,做一个明珠发冠,再做两条镶珠金玉带。”
婳春看她待那珍珠如同至宝,劝说:“公主想要什么首饰,从皇上说一句,宫中尚珍局自会为您打造最好的送来,何必动用您的珍藏?”
“那不一样。”月栀微笑,“这珍珠对我有特殊的意义,且我不是住在宫里的主子,更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姐姐,受皇上恩赐已经万分感激,哪能理所当然的要他为我做这做那,太不知羞了。”
婳春哑然,委婉提醒:“皇上连宫里的人都拨过来给您准备大婚,他如此看重您,几件首饰而已,皇上说不定很想为您多打几套呢?”
岂止是首饰,只要公主点头,婳春毫不怀疑皇上会即刻将公主纳进后宫。
只是这话不敢在嘴上提。
月栀摇摇头:“他忙的觉都睡不好,我不想为几件首饰去叨扰他,你不必再提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奴婢知道了。”
交代完这事,月栀又说:“我记得库房里有一套纯金打的头面和一对翡翠双耳瓶,你拿上它们,再挑十匹最好布料,两对镯子,两件璎珞,替我去崔府一趟。”
月栀节俭,用不完的俸银就攒着,偶尔给府中人加赏加菜加衣,依然剩下不少。
她不喜欢胡乱花销,库房里堆的东西几乎都是进京以来收到了各种贺礼拜礼,她看不着也不爱戴,先前送去国库不少,过了没一个月,库房又快堆满了。
用不着的好东西,自然要送人。
*
崔家清晨的饭桌上很是热闹。
崔香兰听了一顿冷嘲热讽,只顾闷头吃菜,毫不在意爹娘和妹妹的絮叨。
“你既跟公主有交情,怎么不替你妹妹求求情,如今她要在家里呆上整整半年,不能去诗会宴席,要如何相看好郎君?”
“不怪人说你心狠,只顾自己痛快,连崔家的脸面都不顾,都是一家人,怎么就见不得你妹妹好?”
崔父用完了早饭去上值,姨娘们各有孩子照管,又不用出她的嫁妆钱,自然少来招惹她。
只剩下继母和妹妹为受罚的事,对她不依不饶。
“姐姐不是在公主那儿得脸吗,到公主府吃了一身酒气,还未出嫁就抛头露面从街上走回来,也不嫌丢人。”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得脸,也没瞧公主给她备个轿子送回来,想也是把她当成玩意儿,那等贵人怎会结交一个不安分的搅事精。”
“哼,姐姐叫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反正我不能出门,定日日来陪姐姐。”
“你姐姐就快出嫁了,还能在家中过几天好日子?就不信她去了青州,还能打着公主的旗号招摇撞骗。”
母女两个一唱一和,从院外跟到院里,隔着窗在廊下念叨,叫崔香兰关起门来做女工都做的不痛快,绣了个乱七八糟。
“夫人,公主府来人传话了!”小丫鬟从外头来禀报。
“什么?”母女二人惊讶。
崔青青抢先问:“是不是公主知道罚我罚重了,要解我的禁足?”
小丫鬟摇摇头:“没听来人说二小姐禁足的事,只是点名要见大小姐,这会儿已在厅上等着了,请夫人和大小姐过去接见吧。”
一行三人忙往前厅去。
往日不见宁安公主出行有什么大阵仗,母女三人看到前厅上列开两行的侍从,手里捧着精致的锦盒,来传话的公主的贴身侍女正站在厅上,守着礼数候人来。
崔家打从十年前就落魄了,崔父官也做的不大,崔母哪见过这等厚赏,踩上台阶,脸都要笑烂了。
婳春面带微笑,目光越过崔母,和善的望向崔香兰。
“崔大姑娘可让奴婢好等。”
崔香兰心中惊奇,“姑娘这是?”
婳春立即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面露不悦的崔青青和笑容僵在脸上的崔母,郑重道。
“府上昨夜招待不周,没有赶马车送您回来,叫您受累了,公主遣我来问候您。特意叮嘱了,要我告诉您,她赠您的那只银钗是宫中司珍局打造,雕琢手艺世间罕有,若有不识货的认不得宝贝,大姑娘不必上心。”
“知道大姑娘不日便要远嫁,公主特意挑了几件赠礼给您添嫁妆,都是成双成对的好意头,还请大姑娘笑纳。”
话音落罢,抱着锦盒的下人打开盖子,露出一对对成色极佳的头面首饰。
看到一匹匹颜色靓丽的锦,崔青青眼睛都绿了,拉崔母的袖子,“娘,那是流光锦,市面上买都买不到。”
崔家门户虽小,母女二人却是善交际的好手,经常出入皇亲权贵们的宴席。
知西南织造为贺新帝登基,上贡了三十匹流光锦,新帝论功行赏,连王侯家都不一定有幸得赏一匹流光锦,这宁安公主一出手就是十匹!
可见往日外头谣传宁安公主是外头光鲜里头虚,全是假话,皇上当真是宠爱这位公主。
崔香兰不识流光锦,也能从母女二人羡慕嫉妒的表情中知晓它的价值。
“这么好的东西贴给我做嫁妆?臣女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恩赐,且这锦是皇家御赐之物,臣女岂敢领受。”
她故意显摆做作,搓那对母女的锐气。
婳春微笑:“流光锦是难得,但论珍贵,当属这对翡翠瓶,公主是盼您日后能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有公主御赐之物压箱底,无论日后的夫君是好是坏,都不敢薄待了她。
崔香兰体会到公主的良苦用心,顾不得再同那母女二人怄气,忙下跪谢恩。
崔母和崔青青被冷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价值连城的珍宝统统送进崔香兰的院子里,不敢怒也不敢言。
没两天,这事在高门内宅里传开了。
“宁安公主当真菩萨心肠,知道崔家那克夫命的大姑娘要出嫁,送了好些宝贝去给她添福气呢。”
“前头不知是哪儿吹来的风,说公主打扮素净,连高官皇亲家的女儿都比她金贵些,如今看来,人家是里子实,便不爱弄那繁复的装扮充面子。”
“公主不日大婚,皇上亲自派人操办,面子里子都给足,这般荣宠,谁人能比?”
“只可惜我家生不出那么好的儿子,不能娶公主过门,像梁家那么好的命数,得公主助力,他家日后便是名门望族了。”
外头人议论的热闹,梁府内就如往日一般肃穆。
何芷嫣听了外头传的话,想想还是让夫君找机会跟梁璋私下里叮嘱两句。
书房古朴,无人侍候,兄弟二人对坐,一样的如竹如柳,翩翩君子。
梁修:“你嫂子的意思是,公主没接触过男子,心思单纯的很,你作为日后的驸马,要对她多些爱护和耐心,不要操之过急。”
梁璋不解:“兄长何出此言?难道疑我会欺负公主不成?”
梁修咳了咳,“你也不小了,我不明说,难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放低声音,“先前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了公主,父亲已经不大高兴,更别说你前几次与公主私会……你嫂嫂只同我念了几句,公主虽未怪罪,但你还是行为孟浪了些,公主病弱,你不该那么着急。”
同为男人,梁璋有所意会,面露羞赧,“兄长,我并没有冒犯公主,想是嫂嫂的话言过其实。”
他与公主的私会,仅那一次,连公主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皇上赶走了。
事关梁家和皇家的颜面,他将那夜的事藏在心里,未曾与人说过。
梁修却不信,语重心长道,“你牵公主的手,亲了人家,这还不算冒犯?你不必同我藏着掖着,我只是替你嫂嫂传话,望你珍重公主,婚后不必急着延绵子嗣,先帮公主调养好身子为重。”
这话听着就古怪起来。
梁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是他还没想到子嗣一事,怪的是,他何曾牵过公主的手,还亲过她?
犹豫半晌,不知如何作答,他的沉默反倒被兄长视为默认默答。
梁修起身过来拍拍他的肩,“二郎,皇上选中你做公主的驸马,是对你对梁家的看重,你可千万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
梁璋默默点头,心中思绪翻涌。
兄长离开书房后,他才理清思绪。
——公主曾与人有两次私会,嫂嫂都以为那人是他;对他纠缠不休的沈娴,口口声声也是念着公主另有情郎;加之那夜他想去见公主,却被皇上斥责……
青竹般的君子淡淡垂眸。
公主许真有个情郎,皇上也知道此事,有意为公主遮掩,故意瞒他。
梁璋脑海中浮现她温婉柔美的面容,那澄澈的眼眸,悲悯的神情,因察觉真相而失落的心情渐渐散了。
他与公主成婚是皇上御赐的旨意,若彼此有情是三生之幸,若她另有心仪之人,在外有情郎或是在府中养面首,都是寻常事,谁说只有男子才能三妻四妾呢。
总归她只会有他一个驸马,若有子嗣,也只会认他做爹,如此便够了。
能替皇上照顾公主,是他为臣之幸。
心绪翻涌之下,他找来信笺,写下一句此志不移的情诗,派人送去公主府,以表诚心。
*
婚期只剩十天,公主府内上下忙碌,每个人都脸上带笑,准备婚礼事宜。
月栀更是止不住的开心,每日喝完药都不必喝甜汤了,拉着苏景昀说道个没完。
“天越来越冷,兴许过几天就下雪了,到时我想和驸马去看雪,再等几个月又是春天了,那时若是眼睛好了,便和驸马一起去看满山花开……”
“等我身体好了,你也不必日日待在公主府里,可以回宫继续深研医术,没你在身边奉药,听我唠叨,我一定会想你。”
听她殷切的期盼,纯真的逗趣,叫苏景昀有些无地自容。
那夜的事像梦魇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月栀知晓他不堪的过去,如今彼此有天壤之别,她仍将他当朋友,知他读书,为他备足了笔墨纸砚,深秋天寒,给他屋里烧的炭盆都是价贵的银丝炭。
她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医官浪费这许多人力物力,可她还是做了,无私的予人善意,不求回报,只为自己的心。
多好的一个女子,像冬日里的火苗,脆弱却温柔的伫立在寒风中,给身边每一个人带来温暖。
只要靠近她,就能得到心安与平静。
这样好的人,却被一个巨大的谎言笼罩而不自知。
她口中念心里爱的驸马到底是梁家二公子还是……皇上,苏景昀已经无从分辨。
他只是心疼,看她现在这样幸福,等到眼睛痊愈,谎言暴露,她一定会碎掉——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苏景昀心有成算,又有犹豫,早早从后堂退出来,余光瞥见廊下。
一个小丫鬟递给婳春什么东西,婳春立刻把那玩意藏进袖子里,二人看到他出来,装作无事发生,轻轻对他点头便分开了。
连府中的下人都是皇上的眼线……
苏景昀不再犹豫,去房中取了太医院的牌子,即刻进宫去,向皇上陈情。
演武场上,年轻的帝王身着黑金色圆领袍,手中握弓,搭弓射箭,嗖嗖几声破空声传过,羽箭正中靶心。
医官跪在他后头,帝王的侍从被远远的赶到演武场外,无人能听到他们对话。
“你是说,朕若再踏足公主府,会惹公主伤心,加重她的病情?”
苏景昀跪成一团,听着利箭中靶的声音,战战兢兢答:“公主眼睛的病灶在脑袋里,她不能受刺激,不能大悲大痛,否则淤血压迫眼睛,有可能导致终身失明。”
“可朕记得,你上次向朕回禀公主的病情时,不是这样说的。”
裴珩盯着最后一支箭射中靶心,反手挽弓,睥睨下跪的医官,眼中满是寒气。
“说要公主开怀,不出半年便好。每回朕去陪她,她都很高兴,怎么到你嘴里,倒成了朕会让公主大悲大痛呢?”
他摩挲扳指,看医官冒出一身冷汗,不由得冷哼一声。
“你敢到朕面前说这话,是有几分胆量,也是没把朕的话听进心里去,你以为你是为她好,你了解她几分?朕与公主十年情分,还比不得你一个旧友知道的多?”
苏景昀颤抖:“微臣只是恳求您,不要再欺骗公主,是谎言终有捂不住的那一天,公主会受不了的。”
裴珩咬牙,抬手招了侍卫来。
程远半跪行礼,“皇上有何吩咐。”
“此人妄言犯上,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再敢胡言乱语,就把他的舌头拔下来。”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唔!”侍卫捂了苏景昀的嘴,将他拖下去受刑。
裴珩狠狠扣紧扳指,十分恼怒。
他将弓箭丢给程远,吩咐:“让进宝将下午会见朝之事推到晚上,去牵马来,叫小段放下手上的事来陪朕去城外巡视军营。”
“微臣领旨。”
好容易被那夜的温情抚平了心中躁动,心情才好了几天,便被这多嘴多舌的下人给搅乱了。
裴珩深吸一口气,回想医官大着胆子说的那些话,胸膛升起一股火来,低头看袖口处露出的手腕,无端暴起青筋,竟是千丝引毒发之相。
这毒没有解药,只能修身养性,时日长了不再复发便自己解了,怕只怕情绪大动引得毒发,三两次没扛过去便疯魔暴毙了。
他深长呼吸,不知道是医官所说的哪一句话触动了他动怒的底线。
掏出帕子假装擦汗,偷嗅绣帕上的馨香,是熟悉的香气,眼睛微闭,仿佛思念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心绪渐渐平复,披甲骑马巡视军营,段云廷陪侍左右。
“朝中多事,公主又将大婚,正是事多的时候,皇上怎还得空出来巡视军营?”
裴珩冷他一眼,“你又去乐坊了?”
被一语点破,段云廷匆忙查看身上,找了半天才从耳垂上抹下一点胭脂色来,尴尬一笑,“让皇上见笑了。”
“既爱女色,为何不娶妻,总往那烟花之地去,不怕污了自己?”
“皇上知道,末将家中无长辈,只有两个弟弟妹妹,末将操心他们还来不及呢,哪得空寻妻房,只好得闲时到乐坊里同美人听曲取乐。倒也有人上门提亲,只是那娇贵的女儿家该放在手心里宠,哪好娶来叫人家跟我吃苦。”
段云廷说罢,哑然一笑,只因说完这话,脑中冒出一人来。
若是她,和他一起吃苦也不算亏了她,合该叫她苦一苦。
裴珩看他走神,问:“想到什么了?”
段云廷回过神来,转开话题:“末将比皇上年岁小,比起末将,皇上的婚事关乎大周国运,您该替自己操心才是。”
不等他张口,段云廷就知道他又要搬出惯用的说辞,便主动替他出主意。
“皇上既没有心仪之人,又总念着公主,何不娶了公主?”
话音入耳,裴珩头皮发麻。
心底最隐秘的冲动,连自己都不敢看透的想法,被这个未经教化的少年轻易就说了出来。
他皱眉:“你怎敢说此胡话,朕已为公主赐婚,怎能坏她姻缘。”
段云廷依旧神情轻松,“皇上是天下之主,江山是您的,大周子民都是您的,您要娶一个女子,谁敢置喙?公主温婉貌美,为她心动也是寻常,末将是为皇上着想,怕您一时犹豫,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旁人或许不知,他却知道皇上与公主并无血缘关系,在他住的贫瘠边地,兄弟共/妻、兄妹姐弟换嫁,都是寻常事。
巡视的队伍从军营中出来,沉默中,年轻帝王骑在马上,脸越来越红。
他娶月栀?
他怎么能娶月栀呢?
他把她当姐姐,当依靠,当恩人,若是娶她,岂不是要同/房同寝,将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都袒露给她,还要诞育子嗣……
青年的脸红的滴血,深邃的眉眼在高低错落的树影中闪出少见的稚嫩的光。
像在杀伐果决的帝王躯壳内,十九岁的灵魂重新活了过来。
第36章 36 公主大婚
窥见帝王神情的变化, 段云廷挑眉。
他只是那么一说,探一探皇上对公主的态度,没想到皇上还真考虑上了。
还在村里时, 他见过不少人家花几吊钱买回一个女孩养在家里,小时候与家中的儿子以兄妹、姐弟相称, 待两个孩子都到了年纪便成婚做夫妻。
如此想来,皇上想与公主成婚也不是没道理, 毕竟皇上是公主养大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皇上若是想, 末将去帮您说和,公主慈眉善目, 只要不把末将打出公主府, 末将就是软磨硬泡,也一定将此事说成。”
裴珩瞪他一眼, “休要再提。”
段云廷立马收敛了笑脸, 垂下头, “是,末将不敢。”
望着帝王挺拔的后背,阴沉的侧脸,他越发弄不明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不爱女人吧?
少年一脸懵, 骑马走在前的青年已经恢复了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胸中有万千波澜, 面上仍不起涟漪。
深秋的夜来的比往日要早,随着天边夕阳落下,皇帝的御驾行至林中大道。
一阵疾风吹过, 林中簌簌响动。
忽然,一支冷箭暗无声息的从密林深处射出,箭光直指裴珩的脑袋。
段云廷带御林军保护在侧,发觉有人放冷箭,当即提枪去挡,在羽箭接近皇帝之前,飞身去将箭打断。
少年和断成两截的箭一起落到地上,手执银枪,被他护在身后的皇帝骑在马上,已搭起弓箭,对准箭来的方向连射三箭,众人只听到林中某处树枝乱颤,随后便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保护皇上,速去捉拿刺客!”段云廷下令,御林军当即将裴珩护在正中。
段云廷带人进到林子里,很快抓回一个身着黑衣的刺客,刺客肩膀被箭射穿,正是裴珩射出的箭。
“皇上,刺客已经带到,末将并未发现其他可疑的人,想是此人居心叵测,早早埋伏在此,意图谋刺圣驾。”
他挑下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沧桑的男子面孔,将人压到皇帝面前。
捏着刺客受伤的肩膀审问:“无耻贼人竟敢行刺皇上,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还不如实招来。”
刺客满脸痛苦,“无可奉告!”
裴珩轻轻瞥了刺客一眼,冷笑,“朕记得你,你曾是大皇兄的门客,在朕八岁的生辰宴上,大皇兄曾带你进宫在宴席上露过面。”
刺客大惊,没想到仅年幼时不经意的一眼,裴珩能记到到现在。
“狗皇帝,你弑杀兄长,逼死贵妃,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他们,对贺家斩尽杀绝,你不得好死!”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今日没能杀你,是我枉费了大皇子的信任,无论你们如何逼供,我都无可奉告,狗皇帝,我与你势不两立!”
像只快要饿死的鬣狗,铤而走险狩猎雄虎,本就一无所有,还做着搏一搏便能翻身上位的蠢梦。
身为皇帝,杀贵妃,杀皇兄,屠戮贵妃的母家贺家还需要理由?他们是政敌,当他从凉州起兵时,他与贵妃一族之间就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那时若是他败了,难道大皇兄和二皇兄会留他一条命?
成王败寇,亘古不变的道理。
裴珩不信此人不明白这道理,不过是拿着自以为是的恩义来标榜自己,连险中求富贵都算不上,不然也不会独自一人来刺杀。
他不屑看那一意孤行之人,只冷声吩咐:“把他的头砍下来。”
“末将领旨。”
段云廷恭敬行礼,直起身后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左右两人按住刺客,他踩住那脑袋,无视男人惊恐的呜咽,一刀下去,鲜血喷溅,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掉到了地上。
少年提起脑袋奉给皇帝看,痛快的呼气,被溅了鲜血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显得有些邪性。
“皇上,贼人的脑袋。”
“将其悬于城门示众三日,尸身丢到林子里喂狼,盯紧些,谁敢为他收尸,一并按谋反罪处,夷三族。”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以肘擦刀,带了几个人去处理刺客的尸身。
御驾继续前行,裴珩抬手招来另一侧的御前侍卫程远。
“皇上有何吩咐?”
“此人与大皇兄关系密切,此次行刺不一定是一时兴起,找几个人暗中查一查当时清理大皇兄府上时都放走了些什么人,以及此人近两个月里都与什么人有接触。”
“是。”
“朕来军营巡视是今日临时起兴,他竟知道朕会出宫,提前在此埋伏,想是在宫中有人给他递消息,暗中排查一下,但凡有可疑的,都不许放过。”
“微臣遵旨。”
裴珩摆手叫他去办,自始至终不曾露过哪怕一丝情绪。
战场上经历过太多生死,遇刺一事于他而言就是个不痛不痒的小插曲,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后,便不再为此上心。
回宫后的日子依旧忙碌,林子里曾触动他心房的一丝假设,也像石头沉进湖里,掀起波澜后,慢慢沉底。
他若提出要娶月栀,天下人说什么他不管,只怕月栀会先打他一顿。
只是每天入夜后,他独自睡在龙床上,嗅着她的帕子,对她的衣裳肆意发/泄,终归不是正经对待姐姐的态度。
当时承诺择吉日将她的名姓上玉牒,他故意拖着不上,月栀也因为忙着大婚,完全忘了这茬。
或许,她也没有很想做他的姐姐。
裴珩冷笑一声,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终归她心里有了梁璋,有了一生的寄托,要与梁璋白头偕老,时日一长,心里哪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只是在短暂的慰藉空虚,擦掉罪证后,会想:到他年老无为,抵挡不住毒发、暗杀、谋害,猝然长逝的那一天,心中可还有什么无法释怀的遗憾。
没能和月栀在一起,没能死在她怀里,该是他最大的遗憾……
他就是放不下她。
每每想起过往的平淡温馨,眼下的孤独寂寥就那么难熬,他独自承受着,月栀却欢欢喜喜的期盼着与另一个人的婚事。
纠结数日后,他再不能忍,派人宣梁璋宣入宫,在无人的东暖阁召见了他。
殿试见过一面,茶楼见过一面,这是他第三次见梁璋,身形高挑的男人规行矩步,着一身白底水青色衣衫,玉冠束发,生得方正俊秀。
裴珩注意到他的玉冠,想到了那日自己亲手为月栀簪入发间的玉簪,该与这玉冠是同一块料子——倒还真用心。
他忽然就很膈应此人。
若自己儿时没有被父皇疑心,没有被流放出京,长到现在,该是比梁璋更温文尔雅、胸襟坦荡的君子。
而月栀也一直陪在他身边,顺理成章便做得他的侧妃,虽然身份低些,但有孕便可扶为正妃,终究比如今的局面要好些。
“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梁璋跪在下头。
裴珩从不切实际的妄想中回过神,端坐问询:“可知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指点。”未得准许,臣下不得直视圣颜,梁璋始终将头垂得低低的。
裴珩总拿不住他的错,心生烦躁,开门见山的提出——
“你与公主不日大婚,朕思来想去,这桩婚事是朕强行安排,你们两个盲婚哑嫁,彼此难免有不熟知的隔阂,未免耽误你们一生,朕特意叫你来问一问,若朕收回旨意,许你们各自另择良配,你可愿意?”
梁璋低垂的面孔露出惊讶之色,他本以为皇上宣他入宫是为了敲打他,要他老实本分,无论公主有多少面首情郎,他都要宽仁接纳。
哪成想,皇上竟想收回赐婚的旨意。
这下轮到他慌了……难道是公主不愿她那情郎屈居人下受委屈,才要皇上收回赐婚,还是皇上不信任他能照顾好公主,不认为他能做一个合格的驸马。
无论是哪种,梁璋都不能接受。
“皇上英明神断,愿为微臣着想是臣三生有幸,只是微臣早就听闻公主善名,心向往之,既得皇上赐婚,便会接受公主的一切,将她视作一生挚爱,不辜负公主,也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还请皇上不要收回旨意,容微臣与公主完婚,臣虽不才,但定会照顾好公主,哪怕……哪怕公主无心于臣,臣亦无怨无悔。”
为臣者,忠君爱国当如是。
裴珩听他言辞恳切,字字真心,原想诱哄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当真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为臣为夫,坚贞不渝,连他都不忍心挑刺责罚,月栀怎会不爱呢……
“你有此心意,朕也就明白了。”
裴珩咽下闷气,寻常夸赞了梁璋几句,赶紧将人送走,只恐对方光明正大的爱意衬得他心底见不得光的阴湿更加肮脏恶心。
他竟想断了这段姻缘,好成全自己。
他没脸见月栀。
*
几场连绵秋雨过后,阴云散去,天空放晴,湛蓝的天空下,公主府内金黄火红的秋叶同挂上门楣的红绸交相映衬,好看的紧。
二十六日,嫁娶吉日。
闺房中,月栀坐在镜前由人梳妆,桌边摆着一座金顶凤冠,一对珍珠步摇还有数不清的金玉珠饰,在窗外照来天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在侍女们的精心装扮下,发髻渐渐成型,穿了三层喜服的月栀安静坐着,脸颊还未上妆便已染嫣红,微垂的眼睫忽闪忽闪,像她此刻雀跃又紧张的心,静不下来。
她绞着手指,忽然想起什么,
“婳春,我那条绣了蝴蝶的帕子呢,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
婳春正在打理要穿在最外层的喜服,小心的捋顺上头绣的珍珠流苏。
听到她问,心下一颤,故作平静道:“我瞧公主那帕子都旧了,日子公主又不常用,便收起来了,是不是上次公主收拾了旧衣拿给皇上,不小心把那帕子混进去了?”
“哎呀……”月栀微微蹙眉。
“今天是公主的大日子,可不能唉声叹气。”婳春抬高了语调,笑问,“新婚自然要用新东西,何必非要用旧物呢,公主有好些帕子,奴婢给您挑个相似的可好?”
“好吧。”月栀抿唇。
她也不是非要用那个帕子,只是觉得花间蝴蝶双飞的意头好,又想起驸马与她传的情诗里写过“蝴蝶”,才想在新婚夜给他看一看自己绣的蝴蝶。
如今物件已经在宫里,无谓为这小东西派人跑一趟,大不了她眼睛好了之后,再亲自绣一条蝴蝶帕子送给驸马就是。
念叨完帕子,心里又想起昨夜嬷嬷交习婚仪规矩时,留到最后单独同她讲的话。
“躺平,将喜帕置于臀/下……”
“循序渐/进,小心纳/入……”
“初/时会有些许不/适,公主勿怕,想驸马不是个急脾气,会好好待您……”
原来那才是真正的男女之事,并非成了夫妻睡在一起便能有孩子,中间还要做这么繁琐又小心的事,难怪芷嫣不肯同她多说,知道了这事,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月栀缓缓吐息,缓解脸上突如其来的燥热,心中又羞又怕,却又隐隐期待……
她要成婚的事早早写进了信里,同中秋节礼一起送去了燕京和济州。
华青似乎很排斥京中的繁华,写了回信祝贺她成婚,说道。
——我和相公的日子很幸福,才不想进京去同一群权贵人精逢场作戏,想你即将新婚蜜月,不便待客,我们就不进京了,来回车马劳顿,相见不过几天,多累人。
——姐姐若想我,我便在你有孕后进京去照顾你,待上个一年半年,到时你与驸马不便同/房,我正好与姐姐日夜在一处,咱们好好叙一叙。
——苗苗生了一对龙凤胎,两个小娃娃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她平安生产后,把家中供的送子观音送给了我,我如今也有了一月的身孕。我瞧这观音这么灵验,便转赠给姐姐,做你的新婚贺礼,还请姐姐笑纳。
随书信一同送来的送子观音,此刻静静的待在床边的木盒里,只等夫妻成了周/公之礼,便收拾供桌供上去。
济州的义兄公务繁忙,也捎来了信祝贺她,随信送来的是干娘亲手纳的两条百子被,两个枕头,都已经铺上了婚床。
义兄一家送的是济州新育出来的荷花种和二十盆金桂,寓意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加上梁家送来的聘礼,京中王侯权贵们的贺礼,以及宫里送来的瓷器摆件,偌大的公主府竟快被这些珍品填满了。
院子里处处是耀眼灼目的红,月栀虽看不见,也能从下人们兴高采烈的忙碌声中感知到今日热闹的氛围。
梳妆毕,侍女们小心翼翼搀着她,为她带上金凤冠,穿上最后一层喜服。
厚重的重量加身,月栀差点站不稳,扶着婳春的手习惯了一下,才一个人稳住。
从未穿过这样隆重的华服,她有点忐忑,小声问:“婳春,我这样好看吗?”
婳春看她眸若秋水,面如桃花,止不住嘴角的笑容,“公主头一回画这样浓的妆,穿这样红的衣裳,比花还娇,美得不得了,驸马一定喜欢。”
月栀被她夸羞了,“贫嘴。”
这边刚准备好,外头小丫鬟进来传话,“回禀公主,驸马和花轿已经从梁家过来了,再有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知道了。”月栀从怀里摸出钱袋,抓了一把碎银子拿给小丫鬟。
“奴婢谢公主赏,祝公主姻缘美满,心想事成!”小丫鬟满脸盈笑,双手接了赏赐,开开心心下去了。
月栀又给伺候她穿衣梳妆的侍女一人抓了一把碎银子,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盖上红盖头,踏出了闺房。
主院外,何芷嫣和崔香兰早已恭候多时,从婳春手中接过她,扶着她向外去。
崔香兰嘴角带笑,满眼喜欢:“新娘子,迈莲步,好似仙娥下凡途。脚下踏着红锦走,恩恩爱爱到白头!”
何芷嫣微笑着接:“门槛一过福气到,来年就把麟儿抱。出得此门,步步锦绣,愿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年年岁岁常相见。”
月栀一左一右扶住她们的手,眼眶微湿。
身后侍女簇拥着她,喜娘高声念唱。
“环佩声声伴笑语,祥云朵朵绕裙摆。新娘迈步出华堂,脚下生辉耀金光!”
“走一步,一帆风顺;走两步,双喜临门;走三步,三生有幸;步步走向好郎君!一路走到花轿旁,夫妻恩爱百年长!
“今日辞闺阁,明日掌华堂。花开并蒂莲,福寿永成双!”
在欢喜的祝福声中,她走到前院,听到了门外应声而来的迎亲队伍。
墙外唢呐吹的欢喜,锣鼓喧天,哒哒的马蹄声停在公主府大门外,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俊俏男儿,便是她日思夜想的新郎官。
她看不见他,心却早已和他在一处。
因为这场婚仪,因为他的到来,让她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日后长夜漫漫,身边亦有人守候。
月栀踏上台阶,走出府门。
门外围观的百姓们笑语,手里忙活着抢喜钱喜饼沾喜气,眼睛还止不住的往一对新人身上看。
新娘身姿曼妙,柔婉娇美,新郎一表人才,温润如玉,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妙人。
新娘被扶着坐进花轿,府里抬着嫁妆走出来,里头有满满四大箱铜板,跟着迎亲队伍走,沿街抛洒喜钱,喜传十里。
月栀身为公主,不能给臣子下跪奉茶,按照往日公主出嫁的旧例,花轿只在梁府外短暂停留,得梁父梁母跪迎后,由何芷嫣代为敬茶,过完礼数,花轿便绕行另一条路,转回了公主府。
前头压下花轿,崔香兰与婳春撩起门帘,梁璋下马来,探身进去扶她。
“新娘下轿,福星高照!”
喜娘声落,月栀便知要下轿了,抬起被华服压重的手,还未摸索便探到了一只稳重的手臂,满心甜蜜的扶了上去,走下花轿。
“一步一欢喜,一步一如意!”
“今日携手入华堂,他朝白首不相忘!”
*
黄昏时分,公主府内夫妻拜堂,宾客满席,亮起的红灯笼下是一张张欢笑的脸,无论是亲是疏,是远是近,每一个人都为这对新人的结合感到高兴。
唯有身着靛青绸衣的青年立在廊下无光的角落,避开所有人,远远的看他们拜堂行礼,心中苦涩涌向喉咙,近乎失声。
程远低头:“皇上,可要请公主和驸马来见您?”
裴珩摇头,“朕谁都不想见。”
嘴上这样说,人却站在这里不挪动,目光死死的盯着堂上一身红装的新娘。
明亮的烛光映得她像画上走出来的人,熠熠生辉,他的眼睛从新娘的绣鞋、裙边、腰肢,一路望上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和夫妻对拜时,红盖头下露出的些许娇嫩肌肤。
盖头下是怎样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只有驸马才会知道,而他无缘得见。
他忧伤的摸着自己衣裳的袖口,心里念着:这衣裳还是他当时离家出去打仗时,月栀为他赶制的,他一直没舍得穿,如今穿在身上,她也看不到了。
终究什么都握不住,连她也会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孤独的坐在高处,守着自己的孤寂,望着她的幸福。
青年眼眶湿红,轻吐一声:“程远,你说她心里有没有朕?”
“公主自然是念着您的。”
“与驸马相比呢?”
“皇上是公主的亲人,驸马日后也会是公主的亲人,只是夫妻再亲,也难免有同床异梦,何况公主和驸马此前未接触过,哪比得过您与公主的姐弟情谊,年久愈深。”
话说的好听,裴珩却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与她做姐弟。
进京之前,他从未唤过她一声姐姐。
他以为公主的尊贵与荣华是他能给月栀的最好的东西,所以他唤她“皇姐”;他以为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于是将梁璋送到她身边。
他自以为是的奉献堆就了她今日的幸福,却将自己推向无尽的深渊。
帝王的神情越来越失落,湿红的眼眶硬生生忍着不落下泪来,他重重的摩挲玉扳指,无法缓解心中的苦闷。
想要揉她的帕子,却因忙完政务,急匆匆换了便装前来,忘了将帕子捎在身上。
他活该受这罪。
程远规劝:“皇上既然不想见人,何不早些回宫,此地虽然隐蔽,但今日公主府内宾客众多,人多眼杂,恐被人撞见圣驾。”
堂上一声欢喜高昂的“送入洞房——”彻底点燃了府上欢快的气氛,众人执酒祝贺,言笑晏晏。
裴珩轻叹一声,缓缓转身……
被众人簇拥着送回新房,月栀又羞又喜,宾客们笑吵着要闹洞房,被驸马温声劝回。
周遭声音太多太闹腾,她的凤冠和步摇都在簇拥中微微摇晃,叮当作响,以至于驸马的声线被掩盖大半,她唯一能敏锐察觉到的便是他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依旧很大,却不比往日有力。
定是驸马像她一样早起准备,穿着繁复,累的快没力气了。
月栀满心只有高兴,直到宾客和驸马都离开洞房,才敢暂时放下公主的架子,捂着胸口开怀笑了两声。
她双手搁回膝上,抚着喜服上金丝绣的纹样,心想驸马陪宾客们去前厅吃酒,想是要将宾客们都送走之后才会进洞房里。
才刚同他分开,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你们都下去领赏吃些东西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穿着厚重的喜服端坐,屁股下还膈着花生桂圆,这样做到夜深,实在累人,月栀将屋里人遣了出去。
不多时,屋里安静下来,屋外仍能听到两个守门侍女时不时踱步松泛的声音。
确认屋内无人后,月栀松开了腰带,将袖子垂在床上,撑着床榻活动了下肩膀,身上真是酸的厉害。
忽然,门外院里传来脚步声。
侍女没有阻拦,来人推开门,进入了新房,脚步声沉稳有力,不像是吃醉。
月栀匆忙把腰带系回去,又摆回端坐的姿势,看不见走来的人,侍女不禀报,他也不说话,月栀有些心慌。
试问:“来人是谁?”
青年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出口是压抑苦涩的沙哑,“是我。”
入耳是熟悉的声线,月栀细细分辨,嗅到他衣衫上淡淡的松墨香,又听他走来时,腰上环配叮当,是驸马身上佩着的玉环,系着她络子的玉环。
才把宾客劝回席上,就回来看她了,驸马还真是温柔,叫人怎不春心萌动。
“驸马……”她声音柔软,半羞半怯。
青年没有应声,抬起的指尖在她的红盖头上轻抚,难耐的吐息,脖颈凸起青筋,是毒发之象。
他不明白,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动情。
只是非常非常想揭开她的盖头。
第37章 37 洞房花烛夜
月栀眼中只能分辨出光影, 如今眼前被盖头蒙着,哪怕屋中红烛闪烁,她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影。
听着面前传来的压抑忍耐的呼吸声, 她有些不知所措,嬷嬷教习的婚仪中还有几样未做完, 驸马来此又不掀她的盖头,也不说要喝合卺酒, 就这么站着……
许是嬷嬷教的同/房之礼太过细致,如今驸马又在眼前, 她心中难免浮想联翩,不自觉就热了喉咙。
月栀双手合拢在身前, 攥紧袖口, 清了清嗓子,唤他:“驸马不在前头陪客, 怎的又回来了?”
“我想看看你。”青年缓缓吐息, 话语间听不出多少强烈的情绪。
月栀低垂眼眸, 脸颊浮红,“我叫喜娘和侍女去领赏钱吃东西去了,她们陪我累了一天,也该休息片刻, 若是驸马想现在就揭盖头,那我叫人去把喜娘请回来, 将礼数尽完。”
嬷嬷教习时三番两次提醒她:公主的婚仪要规整有序, 不可胡来, 哪怕出一点小差错,也会失了皇家的体面。
她想,驸马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君子, 必然是要规规矩矩的走完所有礼数才得相见。
却听他道:“不必急着叫她们,我只想跟你安静的待一会儿。”
这话说的月栀更加无措了。
早知他待她有心,担着为臣为夫的责任,面都没见过几次便对她情根深重,此时并不急于完礼,只想两个人安静独处……可不就是她绣在帕子上的蝴蝶双飞吗。
情意缱绻,双宿双飞,眼中只有彼此,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喧嚣浮华。
越是感到他的喜欢,她脑袋里就越乱,面颊生热,心怦怦的跳,身子也不受控制的涌起一股股暖流。
她长长吐息,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在面前起伏,直到有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便觉得空气燥热。
他又不说话,她都快要羞死了。
月栀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起手去轻轻推在青年身上,“你我拜过天地,已是夫妻,往后相伴几十年,有的是相处的时日,何必执着于此刻。”
女子柔软纤长的指节推在青年腿胯处,隔着秋日衣装,那触碰细不可察,却在青年体内点起了烟花。
他屏住呼吸,满心的苦涩和压抑都被这轻轻一点揉成了躁动的情。
脖颈上凸起的青筋淡了,他悠长吐息,抢在她收回手之前,握住了她,粗糙的掌心揉捏她如葱般水嫩的纤纤玉指。
一来二去,两人心里都痒了起来。
月栀羞得很,想让他放开,就觉得被他掌心粗茧摩擦的触感有点痒又有点舒服,就像通过掌心的纹理“看”到了这个人,感觉非常奇妙,就又不太想让他放开。
房中弥漫起暧昧的氛围,裴珩适时问起:“往日不问,是怕冒犯公主,今日礼数还未完,我此来是想问一问,公主是否心中有我?”
熟读诗书的人,互诉衷肠的情诗都传了不知多少句,还要来问她一句实打实的话。
月栀娇气抿唇,声音软糯,“我心中当然有你。”
却听他话锋一转,“是念着我,还是念着梁家芝兰玉树的二公子?”
头一晚做夫妻,便问这么深的话?
月栀心想他比自己小一岁,家中又有哥嫂,偶尔有点计较的小脾气也不为过。
这不就是问她,是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的身份,他家族带给他的荣耀,或是他英俊的相貌,出口成章的才情。
“是你。”
月栀温声回答,特意收了收嘴角的笑意,语气郑重的回他。
“你心性纯良,张弛有度,忠贞可信,不因我有疾而看轻于我,也不因我是公主而过分谄媚,这样好的人,无论是梁家公子陈家公子,还是街边的摊贩,田里耕作的农户,我都会喜欢。”
温柔的声音缓缓流淌进倾听人的心里,只为她真心实意的肯定,裴珩便忘却了所有,心中只剩下与她两情相悦的欢喜。
“公主……喜欢我这个人?”
“若不喜欢,初见时你捉我的手,那夜船上又孟浪失礼,我怎会一概应允,早该打你出去了。”月栀轻哼一声,捏了下攥在她手上的手。
是了,月栀喜欢的就是他啊。
她记忆里的驸马,与驸马的定情信物,每一次相见的甜言蜜语,甚至初次青涩的吻,都是与他。
本就是他们之间的情愫,梁璋才是那个外人,他竟傻傻的以为月栀不要他,想要梁璋,实在是憋闷糊涂了。
裴珩激动不已,“我也喜欢你。”
在他未识得男女之情,未察觉自己对月栀异于常人的依赖之情时,他就已经喜欢她了。
不是恩情,不是姐弟亲情,是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他握着她的手,心跳又急又欢,恨不得现在就扯开她的盖头,吻上她的唇。
月栀身子一缩,眉头微皱,“驸马,疼,你握的太紧了。”
裴珩从激动中回神,忙松开她,说话声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是我太高兴了,一时忘了情,公主勿怪。”
月栀微微摇头,没有怪他。
互诉过衷肠,耳朵里一静,便觉得肚里空空,她从上午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乍然饿起来,感觉肚子都瘪了。
趁着驸马还在,她小声同他说:“驸马,我有点饿。”
裴珩满脸欢喜未褪,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忙应她,“我去叫人给你做吃的。”
“不必不必,桌上应该有点心,你给我拿几块点心吃就好。”
外头宾客如云,府里还有宫中拨来帮忙操办婚事的人,要叫他们知道新娘子新婚夜连盖头都没揭就叫了饭菜进喜房,该被人笑了。
月栀想着自己可以忍一忍,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青年轻松一笑,“只吃点心哪够。”
他从桌上捏了一块红枣牛乳糕,递到她手里,“你先吃一块垫一垫,我去给你弄点热腾的吃食。”
“夜里传菜进喜房,不大合规矩吧。”月栀还有点不太情愿。
“什么规矩不规矩,在我这儿,让公主吃饱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觉,比天还大,你不必多想,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什么。”
肩上按来青年宽大的掌心,月栀感到特别安心。
虽然觉得这话不像是驸马会说的,但又觉得这样不为人知的处事态度才是一个人为人的真面目,他愿意在她面前展露真性情,她很高兴。
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到门边,打开门的那一瞬,她耐不住心中欢喜,冲他喊了一句。
“你早些回来。”
裴珩手掌扶在门上,听到她的呼唤,耳畔如沐春风,回声望她,“我一定回来。”
*
新帝登基后,原定的祭拜祖庙、选秀立后、秋场游猎等等大事,不是不办就是裁减规模小办。
众人都道新帝不喜场面大办,又或许是国库空虚,才不能大张旗鼓的办。
今日来了宁安公主的大婚席上才知,国库里有的是好东西,皇上也有大操大办的耐心,只是这心思一半用在了国政上,剩下一大半都在宁安公主身上了。
往日权贵们往公主府上送礼,只得回礼而不得公主露面相见,还觉得可惜,今日却是所有与公主府有过交集的人,无论门第高低,官职大小,都在宴席上有一个位置。
众人笑谈皇上的仁德宽厚,经历了初期贬官流放的清洗后,还能待在朝堂上的旧人,大都得到了公正的待遇。
更有新入朝堂的进士,首次被宴请便是在公主的婚宴上,皆是受宠若惊。
梁璋在宴席上敬酒,酒过三巡,夜色渐渐深了,席面上一片醉熏熏的欢喜。
“宁安公主当真是个美人,梁家二郎更是京中难得的青年才俊,他们两个相配,便是造地设的一双!”
“瞧皇上对公主的重视,驸马爷迟早高升,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公主府上这酒清冽幽香,入口绵柔,我在别处都没吃到过,必是公主府中的独酿,今日一品,当真难得。”
“驸马爷,快来吃酒!俗语说酒酣助兴,驸马不在席上吃醉,回到洞房,怕也会被公主的美貌香醉呢。”
梁璋喝的有些步伐不稳,还是兄长梁修出面替他挡了几杯,女客这边,都是何芷嫣在陪。
席面摆了整整一院子,男客在左,女客在右。
段云廷坐在武将一桌,今日穿了身橘色劲装,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
几盏酒下肚,少年的脸也红了起来,仍目不转睛的望向女客那边,那个与人说笑,眼底却满是不甘的女子。
心中感叹:这梁璋是好,也不至于好到让人惦记那么久,沈郡主有这样的毅力惦记别人家的夫君,怎么就不开眼看看其他人,非得在两棵树上选一棵上吊?
真不明白,女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
正堂上,梁璋终于支撑不住,被梁修扶着离了筵席,送去后院。
穿过拱门,兄弟两人皆是一顿,回头看无人跟来,才松了一口气,卸下装醉的伪装,相视一笑。
梁修叹笑:“不想今日宾客竟这样多,真要叫你挨桌敬个遍,不醉倒也要喝吐了,哪还有力气进洞房。”
梁璋直起腰身,站定后,擦去嘴角残留的酒渍,“兄长休要打趣,我心里还慌着呢。”
梁修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在慌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成家立业的男人了,今后要照顾公主一生,哪能在今夜慌呢,我只叮嘱你,那事宁缓勿急,别弄个不成器的样子,叫公主看了笑话。”
“兄长。”梁璋红着脸叫停他。
“好好好,你快去公主那儿吧,前头宴席,有我和你嫂嫂替你撑着。”梁修忍住笑意,没再多说,绕路回了前院。
梁璋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走,却不知他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唔!”
从湖边走过,身后传来响动,梁璋回头看一眼,只见满园烛光映照秋日红叶,不远处有一排下人走过。
他没有多想,很快离了此地。
湖边一颗老柳树后,沈娴双手被扣,嘴巴被死死捂住,整个人被按在树上,脸颊与粗糙的树皮亲密接触,蹭掉了她昂贵的胭脂,磨红了她的脸。
段云廷醉的眼睛迷离,手上却有力气,站的也稳当,任她怎么踢打挣扎,他自岿然不动。
“都警告你多少次了,怎么还敢打公主和驸马的主意?郡主就非要撞南墙?”
沈娴愤恨的唔嗯两声,狼狈受制的模样惹得少年轻笑,故意点她。
“今天公主邀请了很多宾客,可我记得,宾客名册里并没有你,沈郡主,你好像是跟陈侍郎一起来吧?”
他压低身体,胸膛紧贴在少女的后背,故意贴在她耳后吐酒气,低声笑语。
“与皇上赐婚的未婚夫一同来参加别人的婚仪,不念着未婚夫的好,却想着撬别人的墙角,沈郡主,你就不怕这事传出去被人耻笑?”
“你同那些贵妇贵女聊得投趣,可知她们要是知道你觊觎别人的夫君,意图不轨,背后会怎样说你呢?”
沈娴眼中的倔强渐渐散了,不再挣扎,认命一样抽泣一声。
段云廷松开她,看她被刮花了胭脂的脸,笑得开心,“我还以为你有多漂亮,原来都是脂粉勾出来的。”
“啪!”沈娴甩了他一巴掌。
“你这粗鲁的武夫,竟敢威胁本郡主,还大言不惭的说本郡主丑,你才丑呢,就你这土色的脸,十斤脂粉都盖不住!”
找到了发泄处,她骂了个够。
段云廷醉了晕乎,被打两下也不觉得疼,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恭恭敬敬的请她回到前院。
“郡主别惦记了,再要闹下去,我将这事在皇上面前随口一说,别说梁璋会不会要你,就连陈家那桩婚事也得黄,贪心不足,人财两空啊,郡主说是不是这个理?”
少年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沈娴眼神失落,将牙咬了又咬,念及她无法触及的梁璋,重重的闭了下眼,没有再回头看。
看她倔犟着不肯落泪,还是选择了乖乖跟他走,听着耳边啜泣,段云廷心中畅快。
——他可是皇上带出来的兵,烈马都能驯服,还搞不定一个小女子?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并不知晓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梁璋未穿过园子,突然被人从身后偷袭打晕。
两个腰间佩剑的男子身法熟练的避开所有耳目,将昏迷的梁璋拖到了无人处……
*
“真羡慕您,有疼爱您的皇弟,为您的婚事费心费力,有皇上在,无论公主嫁给怎样的人,未来夫君都会对您好的。”
“话也不能说尽,世事难料,三年前我还在为人做衣裳、绣花赚钱补贴家用,哪想到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苦尽甘来,公主熬完了苦日子,剩下的都是好日子了。”
“借你吉言,我也把这话送给你,虽不知道你要嫁的是怎样的人,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么夫妻和睦过日子,要么图一个吃饱穿暖,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公主说的是,臣女会记住的。”
驸马刚离开没多久,崔香兰便进了洞房,因她克夫的名头传遍京城,哪怕如今已是公主府的座上宾,筵席上的人待她也是面上热心里冷,苦闷之下便来寻月栀说话。
月栀吃了一块牛乳糕仍是饿,满脑子惦记吃食,正巧她来,便拉着她说了会儿私房话。
母亲病逝后,再没有人同她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崔香兰不免动容,握着月栀的手舍不得松开。
“二十八是好日子,臣女那天要启程去青州,往后就见不着公主您了。”
月栀轻抚她手背,“你安定下来后就给我写信,若你夫君敢欺负你,我就去青州替你教训他,别怕,你那么有心气儿的一个人,连你继母和妹妹那样的心眼都没能叫你屈服,区区一个男人怕什么。”
崔香兰被逗笑,重重点了点头。
她只是一个小官家不得宠的女儿,哪会妄想公主千里迢迢跑去给她撑腰,只为公主此刻的心意,她便知足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脚步声。
“想是驸马爷回来了,我可不能打扰你们的洞房花烛,臣女先退下了。”崔香兰微笑起身,推门出去。
她脸上笑着,正要跟走来的驸马爷说句吉祥话,却见来人是个十八、九的青年。
一身湖蓝色衣衫,腰间缀着玉玦玉环,身姿高大,站在台阶下竟与她差不多高,长发半梳半披,一双凤眸深邃,鼻梁高挺,容貌生的俊美无双,却面无波澜。
门边两个侍女也看到了来人,不向公主通报也无意上前阻拦。
崔香兰察觉不对,开口要问,却被青年抬眸一眼惊得不敢说话,下意识垂下眼。
此人进入公主的内院如入无人之境,难道是公主的……她想起了那夜误入此院,不小心听到的春吟。
场面一下子尴尬起来。
崔香兰小心对来人点了个头,匆匆走下台阶离去,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她走后,厨房里端了一桌热菜进喜房,见裴珩站在喜房中,事后的仆从不敢抬眼多看,仍装作喜气洋洋,恭敬退下。
月栀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便知道是驸马带着饭食回来了。
红烛高烧,锦帐低垂。
满室的喜色里,裴珩执起缠着红绸的秤杆,探入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边缘,口中轻念,“挑起盖头,称心如意。”
月栀心下触动,没有提起叫回喜娘之事,任他将自己的盖头挑起,面前照来红烛温暖的光。
烛火倏地一跳,映亮她低垂的眉眼,青年站在喜床前,痴痴望她。
凤冠颤动的金丝流苏下,新娘眼睫紧张的忽闪,胭脂色从脸颊蔓延至耳垂,将那雪白的肌肤染得明艳动人,竟比正红色的喜服更艳三分。
似是感到他的视线,月栀一双清亮的眸子微微扬起,黝黑的眼底清晰映照出他因为窥见她容貌而怔愣的模样。
她唇角微微一动,羞怯的笑意便如石子投入春水,在她脸上漾开涟漪。
裴珩心跳陡然失控,搁下秤杆,再开口时嗓音都变哑了,“我……咳……凤冠太重了,我替你摘了吧。”
“嗯。”月栀轻轻点头,身上珍珠流苏簌簌相撞,如他心中潮涌,激荡澎湃。
摘下凤冠,脱去最外层的华服,总算能松泛松泛,一身轻松。
裴珩将人扶到外间,照顾她用饭。
“这是蟹酿橙,鲜美又酸甜清香,风味绝妙,你尝尝。”他挖了一勺满是蟹黄蟹肉,添到她碗里。
月栀合着蟹肉舀了一勺米饭进口,果真香甜,开心道:“好吃,这是宫中御厨为宴席添的菜吧,往日府上的厨子并未做过。”
看她吃饭的满足样子,两腮鼓鼓,红红的嘴唇微微嘟起,裴珩心中欢喜。
“你若喜欢,我叫他们将菜式做法写下来留在府上,就能常常做给你吃了。”
“人家是宫中御厨,因着皇上恩赐才到府上做一天席面,万不能把人家当自家厨子使唤。”
“为你,我自有办法。”裴珩面不改色,看她咽下一口饭,又夹了两片油润焦黄的肉放进她碗中,“这是驼峰炙,有些油腻,你吃两片尝尝味道就好。”
月栀用勺子舀了,合着米饭送进口中,入口外焦里嫩,油香四溢。
她眼中闪光,“这个也好吃!”
裴珩微笑看她,捏了帕子去擦她嘴角的油渍,“我特意叫他们做了些你没吃过的菜,今日给你尝尝鲜。”
月栀心中甜蜜,小声嘀咕:“驸马怎么知道我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
“问府上厨子看一眼往日的菜单就知道了。”裴珩对答如流,又说起,“公主平日里吃的太清淡了些,每餐只有两个荤菜,寻常大户人家都讲究每餐三荤七素呢,吃那么少,身子怎么有力气养病呢。”
驸马年纪比她,数落起人来倒有理有据,可怜她每餐两荤两素一碗汤都吃不完,要剩下大半。
不是不爱吃,只是一个人吃安静又没趣,婳春伺候她用饭又不像驸马一样会同她说这说那,不知觉间,一碗饭就吃完了。
“公主气血不足,定是府上的奴才照顾不周,日后我亲自照顾你,保管不出半年,你身子也好了,眼睛也好了。”
“来吃块鱼肉,清蒸的很鲜嫩。”
“我给你舀碗汤,喝点汤顺顺,免得积食落胃。天也冷了,喝口暖的补气。”
青年手上忙碌不停,自己一口没吃,倒把月栀喂了个饱足。
肚子饱饱的,月栀精神了很多,想着驸马为他布菜时絮絮叨叨的模样,像极了一年前的阿珩,只是阿珩没有驸马这么唠叨,也没他这么殷勤。
裴珩是坚韧的真金,驸马便是温润的青玉,一样珍贵,又有不一样的性子。
是她幸运,总能遇到好人。
侍女将餐盘撤下去,端上来酒盏,低下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气,勉强挤出笑来,“请公主与驸马饮合卺酒。”
月栀手中被递来酒盏,或者不知深浅的酒盏,有些担心自己看不到驸马,一会儿交杯饮酒别碰洒了酒,坏了这好意头。
面前传来青年的低语,“你不必动,我来挽你。”
那亲昵的声音听得她酥了耳朵,乖乖坐在原处不动,便有一只结实的臂膀靠过来,同她手臂交缠,衣衫上沾染的松墨香合着清冽酒香熏得她脑袋发晕,快要醉倒在他身上。
杯酒下肚,苦辣与共,甘甜共享。
“公主与驸马新婚大喜,奴婢们祝二位新人早添贵子,福寿满堂,春宵一刻值千金,您二位早些安歇吧。”
侍女退下,房中安静下来。
小小一杯酒落在胃里,叫月栀体内暖暖的,都不用驸马提醒便起身随他一起走回了床边。
床上新人同坐,被下满是喜果,摇曳的红烛映衬着二人姣好的面容,一双人影在窗上,缓缓靠近,唇齿相依。
红烛不熄,裴珩缓缓闭上眼,握在她肩上的手下移去牵住她的手,缠着酒香的深吻毕,交握的手心沁出薄汗,他触到她指尖微凉,方意识到自己已握住那双纤手多时。
一口淡酒入喉,他却觉得醉意渗入四肢百骸,眼前此景此人,美得如同一场梦。
“月栀。”他轻轻唤她,一只手掌捧上她的脸,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腰侧,托住她快要被吻化的身子。
“驸马……”月栀软着声音回他。
眼前摇动的光影中,青年高大的身体靠过来,毛茸茸的头就这么枕到他颈窝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上,令人心痒难耐。
“月栀,今夜唤我夫君好不好?”声音低哑磁性,又如温柔撩人。
月栀心都软了,哪有不应之理,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脸侧放松的枕在他手心中,声声绵软,“夫君。”
话音刚落,身上便推来一股力,将她轻柔的放倒在锦被上,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
第38章 38 往后,我就是你的了
裴珩从未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候, 在战场朝堂上历练出来的稳重、理智、情绪不外现,此刻全都溃不成军。
他深深吻她的唇,将津/液搅的甜蜜, 夺去她的呼吸,享受她快要窒息时双手紧紧扣在他肩上的被她抓紧的感觉。
那双柔软白嫩的手,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为他缝衣裳、做鞋子,丈量他的身高尺寸, 揉他冻红的手,拭他额头的热汗, 一次又一次轻抚他的发顶,给他安慰。
现在也是这双手, 搂在他肩上, 隔着衣裳扣他的肩,又痛又痒, 叫他好生快/活。
适时松开她的唇, 吻她下巴, 在她缓过气来时,再一次吻上去。
口齿间尽是酒香,清香的淡酒在唇/舌交/缠间被呼吸炽热的温度烧的越发醇香浓厚,醉上心头, 身体都变得热了起来。
“月栀,月栀……”他难耐的唤她的名字, 生涩的拽她腰带。
月栀软软地喘着, 垂落手臂, 纤细白嫩的手指抓紧了被褥。
她有些怕。
嬷嬷说驸马都懂,会温柔待她,可他吻的这般浓烈急躁, 连她的腰带都不会解,真的懂吗——思来想去,心中没底。
她双眼紧闭,胸膛里也热的很,便自己解了腰带,敞开交领的婚服,心中羞涩难当,偏过脸去,不敢叫他看见自己涨红的面颊。
却不知红烛照耀下,青年伏跪在上,被她宽衣的动作吸引住,呼吸加快,眼尾染上绯红。
敞开的衣领处露出的脖颈细腻如雪,锁骨下的心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里层的内裙中,系在肩后的红绳若隐若现。
一幅绝美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裴珩滚了滚喉结,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涌上脑袋。
俯身轻轻吻她,呼吸都在颤抖。
青年的心被燥热点燃,轻柔的吻在颤动的烛影中变成点点水光,雪白的画纸上落下朱笔韵开的嫣红,如茫茫大雪中含苞待放的红梅,待人采撷。
月栀动作一滞,他靠得太近,身形又那样高大,轻易就拢在她身上,叫她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自己宽衣宽了一半,便被青年细密的吻打断,不得已反手搂上他的腰,柔滑的布料与她身上所穿的喜服料子相近,想也是宫中制的。
沉浸在甜蜜中,也察觉那么一点奇怪。
——按说驸马二十四岁,又是个端方君子,即便私下主动些,也不该这么急躁……像个不知人事的毛头小子似的。
脑袋里只这么一想,思绪飘过,很快就没有了深思下去的机会。
青年双手抱上她后背,将她整个从床上抱了起来。
“驸马,夫君!”月栀看不见,乍然一动,慌张抱住他脖颈,被他整个托在了身上。
“我抱着你呢,别怕。”他嗓音沙哑,手指无意识蜷缩,清了清嗓子,“枕着这些果子可睡不好。”
他一手掀开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的锦绣百子被,将她重新放回,信手扯开自己的衣衫往床下一抛。
少年面上绯红,一身精瘦肌肉,背脊线条凌厉,展开的背肌张弛有力,白皙的肌肤上横亘着丑陋的疤,腰侧暗色刀痕如蜈蚣盘踞,新愈的箭创还泛着淡粉。
他再次俯下身,烛光流淌在他身侧,腹肌沟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块垒分明的胸膛与身下娇柔的身躯仅一指之隔。
与身上人的触碰少了一层阻隔,月栀很快就察觉到,低声呢喃:“夫君……你懂得吗?”
“懂什么?”青年吻她脸颊,眼神迷离。
月栀羞耻咬唇,怎么都说不出“周/公之礼”几个字来,“没,没什么。”
青年闭上眼睛轻笑,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让掌心贴合心口处唯一一片没有疤痕的肌肤,心跳如擂鼓透过手心传来,与她的脉搏渐渐契合。
“往后,我就是你的了……”
“不许再放开我,也不许在心里念着其他的人,我是你的夫君,你只能念着我。”
他痴迷的吻着,说了好些深情又任性的话,月栀正是情/迷的时候,并不觉得这话有问题,反而心头更暖。
既是夫妻,怎会不盼着对方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的心跌进子夜的温柔乡,满是幸福。
窗外弯月高悬,屋里红烛已燃过半,前院的宾客散尽,只剩几个零散的下人打扫院落。
沈娴本该早早离去,却因背地里那双始终盯在自己身上的眼,气得不行。
梁璋已与宁安公主成婚,想也知道此刻洞房内该是怎样的光景,她暗暗踩住从脚边跳过的小虫,狠狠碾了下去,依旧不解恨。
她没了爹,娘眼里只有幼弟,都不来京城看她一眼,如今她失了最好的夫君人选,还要被那个鲁莽的武夫当贼一样防着,简直可恶。
明明她是功臣之女,为何所有人都跟她对着干,如今连一个军户爬上来的兵痞子的能踩他一头。
心情不好,就偏要待在公主府外不走,好好跟那个兵痞杠一杠,不是爱盯她吗,不是爱坏她的好事吗,看看谁先熬不住。
身边小雀打着哈欠走过来,扯扯她的衣袖,“小姐,陈侍郎好像没等我们,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两天前,陈兰泽升任四品工部侍郎,沈娴作为他的未婚妻,本该高兴才是。
奈何陈家傲气,这阵子知晓皇上大张旗鼓为公主筹备大婚,便有些看不上她这个品级待遇处处不如宁安公主的郡主,连陈兰泽升官这等大事都不跟她说,还是今日那个嘴贱的武夫说给她听的。
好东西都是别人的,怎么都分不到她这儿,在闺阁与幼弟争争不过,到了京城与公主争,还是争不过。
“他要走就让他走,以为本郡主多稀罕他,真要惹火我,我上奏一封……”
不行,陈家看不上她,她要是不上奏请求收回赐婚的旨意,不正好合了他们一家子的意。
因着“郡主未婚夫”的名头升了官,在她身上得了好处就将她甩开?到时他们一家人荣华高升,倒叫她落一个被陈家嫌弃的名声,实在是便宜了他们!
她咬紧牙,念着陈家的家大业大和陈兰泽还算不错的皮相,若得这些,也不算亏。
女子嫁人不就为换一个安稳的晚年,还真指望夫君爱重自己一辈子不成?
她没那么傻,为着荣华富贵,她也一定要嫁进陈家。
夜深几许,清凉月光照亮黑夜,光影斑驳处,清者更清,浊者更浊。
*
烛光颤动的喜房内,是另一番光景。
寒凉秋日,夜露湿了瓦片,房梁下,满怀祝福纳就的百子被上正绘一幅春景图。
已是深秋十月,将入冬日之时,仍有人为见春色泼墨挥毫,粗实画笔在细腻的宣纸上作画,初次提笔的作画人捋不顺粗糙的笔尖,低落的墨汁晕染开来,下笔总不在实处。
好好一幅画,弄得一团浆糊。
脾气温和的新娘还算有耐心,咬着唇展平宣纸,不曾出一言催促。
可惜年轻的新郎官却不复平日里的沉稳气度,向来屡战屡胜的青年本想大展拳脚,却遇到人生一个大关。
屡次失误,越发藏不住青年人的躁动气性,弄脏了这么好的纸,也误了眼下的好时节,一场诗画相和的奏鸣,被他耽误,尴尬羞耻,脸颊红得都快要滴血。
落下的床帐遮住了些许烛光,彼此的呼吸,心跳听的那样清晰。
月栀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抬手想要去扶抚他的脸,安慰他没关系,红烛还未燃尽,不必着急。
手伸到一半,青年便主动贴过来,在她掌心蹭蹭,像只躁动难安的野兽,满心溢出的爱意都化作红潮都写在了脸上。
“嗯……”他声音低沉。
原想同她撒个娇,鼻间的热流却比头上的热汗先滴下来。
月栀感到脖子上落下一滴水,想是落下床帐后将他闷出了热汗来,伸手探出去,想撩开青纱帐让他透透气。
裴珩却愣在原地,指尖在鼻下一抹,带出红色。
他流鼻血了?
忙屏住呼吸,随手在床上抓到一条帕子,忙捂在了鼻子上,坐起身。
月栀摸到床帐,半撑起身子撩开纱帐,清凉的空气涌进来,两人的思绪都清醒了些,谁都没说话。
裴珩哪好意思开口,天底下竟有他这般有贼心没本事的男人,不必月栀笑,他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彼此的呼吸都平复下来,屋里过于安静,甚至能听见红烛灯心摇动的细微声响。
月栀回了回精神,小心摸索到他,搭在他后背。
“没事的。”
她真没觉得他不好,反而他太好了,样样都好就像是书走出来的神仙郎君,经过这一遭,知道他也有不济的事,反而觉得眼中的驸马更真实了。
青年手里捂着帕子,红着脸扭头看她,想替自己解释,见那绣了花的白色肚兜上露出一片细腻肌肤。
明亮的烛光中,他不小心滴落的鼻血在她锁骨上溅开,又因为她撑起身,血流了下去——像一朵长在她心口上的花。
这才是最美的春景图。
他咽了下涎水,感到鼻间不再流血后,亲手为她抹去了身上的血渍。
正是最争气的年纪,哪能死心,又提起笔来,“月栀,再亲一次好不好?”
月栀羞涩的抓起被他绉到一旁的锦被捂在身上,低下脸去。
“我困了,咱们睡下吧……”
她哪有那么多好纸好墨给他用。
先前每日吃药滋补着,一身气血都耗在了今日,从清晨起来沐浴梳妆,到一路的礼数,刚才又与他画了好一会儿,如今实在是没精神了。
不必她再说,裴珩只看她褪去潮红后一身雪白的肌肤,便知道她的气力撑不住。
——本就是他的问题,没想过今夜会与她一同作画,没能提前做准备,白白浪费了好光景。
她身体不好,眼下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抬手轻轻为她捋过额前的碎发,伏身过去亲亲她的脸,“睡吧,我守着你。”
“你不一起睡下吗?”月栀不解。
听到青年的沉默,她明白了什么,再不敢多问,躺进了床里。
月光像水般流过屋檐,落在窗台上,夜风吹过,带来园中的桂花香,几片枯黄的红叶从枝头旋转着落下。
秋虫噤声,院中寂静,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雁鸣,很快又消失在夜空里。
屋中红烛已燃过半,裴珩总算将该放好的东西放回原位,清理了满身狼藉,看着身边安睡的月栀,往日焦躁不安尽数忘却,心中只剩满足的欣喜。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坐在床上,看着忙碌到深夜,疲惫睡去的月栀。
那时夜风又寒又急,他们只有彼此。
他用手背轻轻蹭她的脸,看她红润的面颊因为他的逗弄而在梦中微微蹙眉,像只猫儿似的,可爱的紧。
已是后半夜,他并不急着躺下,窗外适时传来两声“咚咚”。
裴珩披上外衣起身,确认月栀睡熟后,落下开青纱帐,独自去窗边,打开了一个小缝。
程远站在外头,低声回禀:“皇上,梁公子醒了,您要不要去看一眼?”
到底是个成年男子,不用毒不用药,晕厥持续不了多久。
裴珩回头瞥了一眼朦胧纱帐下月栀熟睡的面庞,想留下陪她度过一个完整的洞房花烛夜,可梁璋……实在是个栋梁之材,处处周到,叫人拿不住他的错处……
该同他说清此事,不好耽误他婚嫁。
在程远的引路下,二人来到公主府西北角最偏远的小院里。
从前这府邸还是王府时,这院子便是府中打发失宠侍妾的破落院子,因着公主大婚,府中上下修缮,这破院子才补了瓦片,被打扫干净。
正屋里,穿着喜服的新郎官端坐在椅子上,表情沉重,半晌没有出声。
看到推门进来的身影,他眼神一顿,眼见希望的同时,也满心不解。
梁璋醒来时,还以为府中进了贼人,挣扎着想去救宁安公主,看到窗外月光照亮贼人的面孔,认出其中一人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便再不敢反抗。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皇上愿意将公主嫁给他,便是对他极为信任、看重,既如此,皇上又为何要将他绑到这里?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见了人,公主该多慌张。
“微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安。”见到裴珩,梁璋下跪行礼。
“爱卿平身吧。”侍卫端了凳子来,裴珩整了整衣衫坐下,平静的看着眼前人。
皇上不开口,梁璋不敢多问。
僵持片刻,裴珩示意屋内侍卫都退出去,待到门关紧,才语气严肃的开口。
“朕会写给你一道密旨,赐你在半年后与宁安公主和离,届时姻缘两清,婚嫁各不相干。”
“请皇上三思。”梁璋声音慌乱,匆忙伏跪跪到地上。
“微臣斗胆,不知为何皇上要下此旨意,臣与公主方才成婚,为何半年之后就要和离?是公主嫌臣无趣,还是她另有……微臣并非嫉妒之人,公主养面首,也该有个人为她打理府邸,待客全礼,让她未来的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微臣从未想独占公主,为人臣者尽其忠,微臣愿为皇上为公主尽忠,不敢有私心,还请皇上三思,不要让臣与公主和离。”
人心复杂,情爱更难揣测。
他越挣扎不接受,倒越显得对月栀情根深重,更衬得裴珩连一她喜欢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告诉她,有多卑劣。
看着风光霁月的君子对月栀忠贞,甚至连她有面首都容得下,裴珩皱眉。
“你与公主不过几面之缘,何至于情深至此。”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缘分之事,并非见的越多情越深,有些人,只见一面便此生难忘……”
她会笨拙而真诚的和他的诗,戴他送的簪子,同嫂嫂打听他的事。
定国公府一见,佳人衣袂翩翩、如月如雾,清柔的模样,早已深深刻进他心里。
梁璋眼神坚定不移,裴珩心中气恼。
他身为皇帝,竟不如一个臣子对她爱的认真,此来本想铲除阻碍,却发现这人真是百毒不侵,威逼利诱皆对他无用,死了心要跟在月栀身边。
偏自己又不是十恶不赦的暴君,梁家上下对朝廷忠心得力,他也不好没来由的给梁璋安个罪名把人赶走,越想越气。
咬着牙问他:“你喜欢她,喜欢到不介意她有别的男人?”
“是。”梁璋答的毫不犹豫。
裴珩握紧手掌,扣紧拇指,冷哼:“好,好极了,不愧是朕亲自为公主选的驸马,当真是好。”
话中冷讽之意,梁璋怎会听不懂。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自小听父亲在府中教导他们兄弟要谨小慎微,忠心君主,比起父亲曾经面对的暴戾易怒的先帝,眼前这位实在是位仁君。
“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他只想做好他的忠臣贤夫,无愧于心,无愧于皇上和公主。
裴珩无奈叹气,“既如此,你便留在公主府上吧,你想做忠臣,朕可以成全你,只是你想做这公主府的贤夫,日后少不了受气受委屈,届时可别怪朕没有提醒你。”
“微臣不敢。”
帝王独自离去,门外侍卫随帝王一同离开,梁璋独自留在原地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直到确认贵人的脚步声走出院子后,才缓缓起身。
他揉揉跪痛的膝盖,在陌生的公主府里寻找主院的位置,心里还惦记着洞房里的新娘。
公主没有等到他,心中该着急了。
梁璋念着她的眼睛不好,也记得兄长叮嘱过要顾及公主的身子,凡事不得操之过急,也就没想必得在今夜圆房。
只是总要去到她身边,叫公主知道他安好,才好放心。
在下人的引路下,他找到了主院,还未走到院门前便被侍女拦下。
婳春面无喜色,“驸马请停步,未得公主准许,您不得进入公主的卧房。”
梁璋瞥了一眼里头,屋中仍有些许微弱烛火,疑惑:“那就烦请姑娘替我求问公主,今夜我是否能够入内陪伴公主。”
婳春低着视线不看他,“想驸马不知,奴婢在此告诉您一声,皇上忧心公主的身子,不许旁人打扰她休息,未经皇上准许,您不得近公主的身,也不能跟公主说话。”
“可,可我是她的夫君……她怎会不想见我,我又怎能不跟她说话?”
梁璋又困又累,这会儿连新娘都见不到,心中生出委屈。
“驸马,您还不懂吗?”
婳春在心中叹气,直道他是一根筋,完全没明白眼下局势,只得破例告知。
“公主房中另有其人……您是有名无实的驸马,日后外头若有筵席或皇家仪制,您可以陪同公主去外头露脸,但回到府里,您便不能靠近公主。”
“驸马是君子,何必为了一时心悦纠缠进别人的姻缘中,您想想清楚,早些去跟皇上求和离,还来得及。”
侍女忠告恳切,梁璋垂眸深思。
良久,他缓缓摇头,“这样也好,终归有人疼她爱她,不会叫她伤心,我能安静的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也不算是对她全然无用。”
“驸马这是何苦。”
“多谢姑娘忠告,我心意已决,既然公主房中有人,我就先退下了。”
公主府中的下人像是突然间串通好了消息,待他面上依然恭敬,可看他时的眼底总是冷冷的,充满了提防。
梁璋被人带到了一间收拾好的偏院,独自歇下,周遭无人,他心境渐宁。
原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曲折坎坷,得不着人也得不着心。
既如此,便不求公主真心爱他,只求一个名分罢了,就当是他们梁府高攀吧。
纯真良善的人总是稀有,有人早早捧住了那轮月,让她得以高悬空中,遗世独立,自己无福触碰,便做一个站在枝头阴影下仰望明月的人,偶尔探出指尖触一触那月光,便满足了。
梁璋独自入眠。
相隔半个公主府的主院里,红烛的灯芯倒进灯油里,黑暗中,裴珩自身后紧紧拥住月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睡得安稳。
第39章 39 同寝同眠
严寒冬日, 鹅毛大雪落在茫茫北地。
山野田地变成一片雪白,稚嫩的少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捂着夹袄奔跑在雪原上, 呼住口的热气化成白雾吹散在冷风中,鼻尖冻得通红, 眼睛却亮。
走了无数次的回家路在记忆中无比清晰,他奔跑向家里, 身后雪地上落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推开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 惊起檐下两只避雪的雀儿。
“月栀!月栀!”少年开心的呼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像是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伴着他激动的声音, 堂屋厚厚的门帘从里头被掀起,一股混合着淡淡栀子角和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女子穿着洗到发白的浅粉色棉衣, 一头青丝用银簪简单地绾在脑后, 几缕发丝温柔地垂在颈侧, 她手里抱着绣篮,手腕上还缠着未理完的丝线。
“回来了?瞧你一身的雪。”她声音温软,带着惯有的怜惜,向他招手, “快进来,别冻着了。”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檐下, 小心翼翼敞开夹袄, 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是只肥硕的野兔, 破了脑袋,已经没了气息。
“我学秋实哥用弹弓打的,我打的这只最肥了。”少年仰起脸,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月栀微怔,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
忙搁下绣篮,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发顶和肩上的积雪。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耳朵,少年害羞的眯起眼睛,提着兔子耳朵的手背到身后,特意将脸往前送了送。
月栀果然发现了他沾了冰霜的脸,心疼掏出帕子小心擦拭,擦干净又搓热了掌心给他捂一捂。
“出去一上午,脸都冻红了。”
少年腼腆的笑,“我长大了,不怕冷,我可以帮你做事,让你不用那么累。”
月栀抿唇浅浅地笑起,柔声夸赞,“我们阿珩是长大了,都能打兔子了,这兔子真肥,晚上我给你红烧了吃。”
眼角的温柔比这漫天大雪更动人。
她牵起他冰凉的手,将他领进堂屋,一室温暖融化了少年满身的寒凉。
两人坐在炭盆旁边取暖,月栀用隔壁送来的野物毛皮给他做围领,少年就安静的坐在她身边,被炭火熏得满身热意,渐渐靠到了她身上去。
朦胧中,月栀把未做完的围领放进绣篮里,拨了拨炭火,收回手臂将他困倦的身子圈进怀里,轻声哼着不成曲的调,哄他安眠。
他迷迷糊糊的说:“月栀,我真的不怕冷,可以不戴围领,我不想让你那么累。”
“可是我舍不得你受冻啊。”月栀抱着他,轻轻拍他后背。
“那我以后赚好多好多钱养活你,我们两个都不会受冻,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他靠在她心口,呼吸渐渐与她的心跳同频。
睡熟前,耳边还回荡着月栀欣慰又怜惜的轻叹,穿过茫茫大雪,暖透他的心。
一觉睡饱,微微睁开眼睛。
梦里的心跳声没有消失,依然响在他面前,裴珩循着声音贴过去,面颊触及一片柔软的温热,是女子身上独有的馨香。
他眨了下眼,看清眼前肚兜上绣的细致花纹,昨夜的记忆如海啸般涌来,顿时将他的脸烧热。
“嬷嬷说的不是那儿……”
“没关系的,我们可以慢慢来。”
“夫君。”
新娘的娇嗔犹在耳外,裴珩深吸一口气,回想记忆中与月栀同寝一榻时,自己还只是个不知人事的孩子,那时只觉得她身上香香软软,被她抱住的感觉又安稳又踏实。
现在却是……成了她的枕边人。
他红着脸,一双眼睛波光流转,又羞又欢喜地看着她未被中衣包裹的胴/体,侧躺在他枕边,身体曼妙玲珑的曲线比最细腻的玉石雕琢出来的玉像还要优美动人。
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也没有人能像她一般牵动他的心肠,叫他魂牵梦绕,哪怕昧了良心,也要将她占为己有。
他抬手搂上她的腰肢,亲密相拥,闭上眼睛继续未完的美梦。
清晨的阳光照进曲折回廊,梁上挂的喜庆红布条半垂着,和灯笼穗子缠在一起,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影。
摆在院中的盆景桂花开满了金色小花,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香甜的气息随晨间的微风在公主府中漫开,从关紧的窗户外飘过。
太阳东升,瓦上的晨霜融化,空气中又重新覆来暖意。
不知睡了多久,月栀有些茫然地睁开双眼,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感觉怀里好似躺了一个人。
霜寒秋日,她体虚,被窝里素来透着凉意,前几天绵绵落雨,还要放汤婆子进来暖脚才能睡下,如今怀里的人热乎乎的,比汤婆子更暖,肩背生硬,挤到她身前的脸颊更是轮廓分明,叫她无法忽视的清晰的触感,神志顿时清醒了许多。
昨日她成婚了,嫁了一个很好的郎君,一个她真心喜欢的人。
虽有些不成曲的杂音,两个人笨拙又歪扭的闹了点笑话,可终究是房/中事,再不济也是彼此知心知趣的小秘密,算不上问题。
这样想着,脑袋里缓缓淌过细水,水上漂过一朵初开的春花,轻轻一掐就会留下痕迹,另一半又显出热火朝天的炼金窟,灼热的炭火上伫立着一支烧的滚烫的铁杵,满是一力降十会的粗粝。
要如何磨合的来?怎么会相配呢?
月栀越想越觉得脸红,心跳都快起来,搂在驸马后背的手微微曲起指尖。
在她正想着不好说出口的心事时,怀里的青年却十分餍足地闷哼一声,收紧手臂,往她身上贴来,一双深邃好看的凤眸也慢慢睁开了。
“想什么呢,心跳这么急?”
磁性的声音低低响起,月栀心脏一紧,不自觉收回手臂抱在身前,“没什么。”
青年淡淡沉默,像在审视她假装的镇定,月栀抿唇,想了想才说:“我在想今日要做的事,该挑个时辰去梁府见见你爹娘,虽不能同他们住在一起,但如今是一家人了,也该尽一尽礼数和孝心。”
裴珩蹙眉,“公主不必去见他们。”
“为何?”月栀颇感意外,驸马不是很孝顺爹娘吗,怎会不想让她去见。
裴珩耐心解释:“自古先君臣,后父子,你是皇上的姐姐,怎能去给臣子尽孝,就连驸马也先是公主的臣,才是公主的夫。”
他坐上皇位,要她做尊贵的公主,是为了让她享福,可不是让她嫁人后,能更好的为丈夫分忧,给公婆尽孝。
何况梁家能够与公主联姻,是他们通家上下的福气。也因梁家上下都是通情理顾大局的人,他才会选择梁璋做她的驸马。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喜忧参半。
喜得是梁璋和梁家果然很懂分寸,忧得是,因为他们太懂分寸,自己才不得不继续忍受她名义上的夫君的存在。
应该是夫妻恩爱甜蜜的床笫之语,他却要与她聊那不相干的梁家。
裴珩将情绪藏得很好,月栀听了那话,半信半疑,“可是,作为媳妇可以不孝敬公婆吗?”
这与她二十多年的朴素认知相悖。
“你是公主,不是梁家的媳妇,只见前朝有无能昏君下嫁公主,叫公主受公婆欺负,却没见过盛世明君会让自己的姐妹女儿在婚嫁之后,侍奉公婆,为婆家上心。”
“身为公主,对臣下要恩威并济,保持距离,而非一位宽和善待,那样只会惯坏他们,会让他们失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
裴珩抚她脊背,耐心教授。
“原来如此……”月栀渐渐听懂,惭愧道,“我未读过史书,不知道这些。”
裴珩微笑,侧身半臂支起脑袋看她,“没关系,咱们夫妻时日还长,我可以慢慢教给你。”
像以前一样,月栀不懂,他会教她,他不懂的,月栀也会教给他,彼此分享心事,什么话都说得。
已经日上三竿,月栀肚子饿的咕咕叫,二人不好再继续在床上黏糊,只得起身。
传水沐浴后,裴珩从衣柜里找出了内裙为她穿好,两人都穿起中衣,才叫侍女进来伺候穿着梳洗。
侍女们都是高门显贵家里做了多年的老人,多少见不得光的事都经过见过,办事格外小心,努力扮做平常模样与月栀说话,半分眼神不敢往“驸马”的脸上撇。
梳妆毕,裴珩满意的看着镜中面若芙蕖的娇美女子,嘴角带笑,伏身去将人扶起。
“宫中御厨还没走,我带公主去尝尝他们做早点的手艺。”
嘴上殷勤又体贴,扶在她胳膊上的手臂却像条蛇一样缠绕上来,手掌握住她掌心,十指相扣。
被那粗糙的掌心按紧,夜里湿红的记忆就浮现在脑海中,撩拨她最敏感的神经,在下人面前,叫她羞也不是,拍开他也不是。
软语:“驸马,你握的太紧了。”
“这样才能叫公主靠我靠得近一些,你贴着我走,就不用担心会跌倒。”
月栀脸色一红,“下人们会看到,这般不会失了皇家体统吗?”
“这是公主与我的家,在家里不讲体统,讲妇唱夫随,琴瑟和鸣。”
他刻意说话柔柔的,听在月栀耳中,像是将她当成什么宝贝哄着似的,叫她好生欢喜,也就放心的随着他的脚步一起走。
喜房中,侍女们正在收拾。
解下红绸布,清理烛台,捡起地上散乱的衣物,拿了盆子装起被单准备清洗……
十九岁正是能折腾的年纪,床上被褥翻乱,满床的好意头都掀到了床里,知事的婳春探身翻找了半天,终于在床尾翻到了喜帕。
雪白的喜帕上沾了红。
未经事的侍女见了,脸色一红,彼此对视一眼,嘴角都露出羞涩的笑来。
很快她们又想到什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中满是怜惜。
没有人敢问皇上到底是如何看待公主,既给了公主的名头,以姐弟之礼待之,又为何要破坏公主与驸马的姻缘,如今二人有了夫妻之实,也不见他有意要将公主迎进后宫……
可怜的公主,还以为身边的“驸马”是真心挚爱的那位君子,却不知枕边人早已被偷梁换柱,她只是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盲雀。
*
宫中御厨做的早点让月栀吃得美了,往日只能喝一碗粥,吃一个面点的食量,今日足足吃了两笼蒸点,一碗细面。
乳糯黄金糕,菌菇水晶虾饺,文思豆腐,鸡蓉银针面……每一样都好吃。
吃饱后,侍女奉来汤药,裴珩伺候她喝下,就见刚才还吃的美美的小脸,被药苦的皱成一团。
月栀未出怨言,裴珩已生不满。
问婳春:“谁熬的药,难道不能放些甘草冰糖一类的缓解药味,非让公主苦成这样?”
婳春屈身回话:“回驸马爷,药都是苏医官配好了的,他这些时日不在府上,药都是咱们侍女盯着熬的,因不通药理,所以不敢在药中增减,还请驸马恕罪。”
裴珩还没说话,月栀按住了他,“没事,我吃这药都习惯了,她们是按章程办事,何必怪罪她们,只盼苏景昀早日完成医官升级考核,回府上来,他来熬药便没有那么苦。”
不多时,侍女端来了甜汤。
裴珩看着她喝下,不好再提苏景昀的事,他也想叫人早些回来,只是那日二十板子把人打伤了,至今还在宫中休养。
他拿起帕子擦擦她的嘴角,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
公主大婚,朝中官员休沐一日,皇帝也不必上早朝,“驸马”得以留在府中陪伴她一整日。
二人一起到仓库中清点贺礼。
黄金三千两,白银两万两,玛瑙翡翠羊脂玉不计其数,两棵红珊瑚,文玩古画三十多件,还未上世面的新品布匹五十匹,蜀锦苏绣三十匹,一对北地的千里良驹,西域的香料,南越的果脯蜜饯,一斛东海明珠……
听完婳春报来的名册,月栀惊住了,几个月前华青出嫁,她给华青添的嫁妆不过几件首饰,几百两银子,和一些衣裳被褥碗筷之类的东西。
自己府上办个婚席,花销大都是宫中出的,收礼却收到那么多。
“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城中救济堂,叫他们拿去给穷苦百姓们施粥施饭,剩下的金银和明珠玉石都送进宫里,我会向皇上上奏,将它们充进国库。”
“红珊瑚这样好的东西不能放在仓库里落灰,就一座送进宫献给皇上,另一座送往城外佛寺,供在佛前为皇上积福吧。”
“对了,那些果脯蜜饯和香料也取一半送进宫献给皇上,不知他有没有尝过这些新鲜玩意,一个人住在宫里,也不娶个皇后,不知他独自吃饭香不香……”
月栀呢喃过后,才想起身边还有驸马,已经成婚,不好像从前似的事事自己做主,也该问问他,夫妻才不会有嫌隙。
“驸马觉得我的安排如何?”
裴珩沉浸在“她还是念着我的”的欣慰中,听到她问,忙肯定,“公主的安排甚好,事事为皇上着想,皇上知道了会高兴的。”
月栀微笑,眼中露出些许忧伤,声音低低:“昨日是我大婚,他都没来看我。”
愧疚道,“应是他朝政繁忙……我也想,或许是我这阵子只想着你和府上的婚事,都没怎么关心过他,他该在心里怪我了。”
“怎会。”裴珩脱口而出,说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硬着头皮圆话,“公主与皇上姐弟情深,皇上怎会因为这点小事怪你,且你能成婚有个家,皇上心里也是高兴的,不然也不会拨那许多人来为你操办,公主若为此多思忧虑,皇上会担心的。”
说完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这话不是他会说的,更像是梁璋会说的话。
他不想让月栀对梁璋留下多深的印象,却因为自己鸠占鹊巢的举动,不得已要模仿梁璋“为臣”的姿态,反而在自己身上浮现了他的模样。
真是叫人膈应。
膈应也没办法,月栀喜欢的是梁璋的壳子他的芯,他想长久的同她待在一起,即便再不喜欢扮别人,也要扮下去。
他陪她在府中湖上泛舟,湖边的柳树枝斜映在水中,湖面偶尔有鱼儿跃起,漾开圈圈波纹。
深秋荷花早已落罢,荷叶上探出一根根细长的杆,上头顶着饱满的莲蓬,他划船采莲蓬,月栀坐在另一边将莲蓬装进篮子里,细手灵巧的剥出莲子,去了苦心,指尖捻着送到他嘴边。
裴珩一口吃下,坏心眼的用唇瓣触碰她的指尖,看她迅速收回手,面颊绯红的模样,像一朵粉嫩的荷花盛开在了湖中央。
当时赏赐公主府给她时,只是想让她住的宽敞自在些,没想到两个月不到,这公主府被她打理的处处都是宝。
折过了莲蓬,又去园中采酸枣,摘柳条,砍竹子……
他与家丁一起从地里拔出品相好的菊花,栽种进花盆里,月栀坐在一旁摸着花枝修剪,竟与府中花匠的手艺不相上下。
逛遍了府中上下,才知道她在园子接近厨房的一角圈了块地,让人将鸡鸭鹅散养在里头,又能下蛋,肉质又好。
偏院的果树林里,有块空地被开垦成了小菜园,种些时兴的新鲜果蔬,人吃不了便丢到地里沤肥,或是给鸟雀猫儿吃,另一个偏院的竹林中,已经有冬笋在地底孕育……
对她来说多余的家丁侍女,都被分配了一两样种菜喂食的活,精心侍弄,对得起他们拿的月银,也不会过于劳累。
裴珩算是明白了,为何他精心挑选的人到了公主府会变得散漫起来。
原这府邸,外头看着冷傲不迎客,里头却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难怪她总嫌银子多花不完,三天两头给他往国库里送东西。
“这老柳树的柳条可韧了,府里用的筐、篮子都是用这个做的,我教侍女和家丁编,有几个人现在编得比我还像样了。”
“湖里的鱼才投进去没一个月,要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捞出来吃。”
“婳春说园子里有几棵树太老太粗了,有些挡光,我打算过几个月找人来把它们砍了,到时可以打几套新家具,也能再种几棵新树苗。”
“对了,我在济州的义兄送了一把荷花种给我,明年开春种进湖里,夏天就能看到不一样的荷花了。”
月栀对驸马介绍他们的家,脸上大放异彩,走了好一会儿都不觉得累,反而更有精神了。
入夜,她再一次被吻化在青年怀中。
白日里的兴/奋劲儿散去,疲惫感渐渐涌上来,不等他解开她的腰带,月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佳人睡熟的模样风姿绰约,独留情上心头的青年提着沾了墨的笔,不知该往哪儿落,瞧她唇间一点水色朱红,似与他的水墨色相和,心中升起个念头……
睡梦中,月栀被人推着品尝了一杯茶,她不大想喝,但那人非要把瓷杯往她跟前送,杯沿蹭过她的唇,已经碰过,不喝也得喝了。
茶香温热,味道说不上多喜欢,却比日日喝的苦药要好得多。
月落日升,梦境散去。
第二日晨起,她下意识舔了下湿润的唇角,并没有什么古怪的味道,想是昨日吃的香,夜里睡得熟,流涎水了。
坐起身,没摸到驸马在枕边,婳春特来告知:“驸马去翰林院上值了,晚饭前回来。”
月栀失意垂眸,心道他们是新婚,才相伴一天,就分开了。
她没发现,婳春注意到枕上一点异色,脸色大惊,忙探身去把绣枕拿出来,拆了枕布递给身后等着侍候梳妆的侍女,催促拿去洗。
皇上也真是,怎么就弄到枕上了?
婳春小心站回原处,偷偷往月栀脸上看,小脸白里透红,没有什么奇怪的污渍,她这才放下心。
第40章 40 送嫁
失落归失落, 月栀还是有事要忙的。
早起本想简单吃点,却发现今日的蒸点很是丰盛,不仅有她昨天喜欢吃的菌菇水晶虾饺, 黄金糕,还添了一些新种类。
外酥里软的酥糖饼, 内里包装红枣红豆泥的糯米团子,糖渍糯米藕, 粉蒸排骨……她每样都吃了一点,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口会是什么味道好, 吃的得趣又饱足。
吃完才问,“御厨还没回宫吗?”
婳春:“御厨昨晚已经回宫了, 这些是御厨留下来的菜谱, 府上厨子照着学做的,公主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 她每吃一口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从不知道吃饭竟也是件美事。
月栀点点头, 又问:“驸马出门前有没有吃过早饭,这么多蒸点只做给我一个人吃,未免太费工夫了,下次让厨房把每顿的菜品种类减少一半。”
“驸马爷吃过才走的, 是他叮嘱厨房多做几样,探一探您的口味, 等排出新的菜单来, 菜品种类的多少就合适了。”
闻言, 月栀温暖一笑,“他真是贴心,忙着上值还惦记我吃饭的事。”
婳春伺候她吃药, 并未提及两个时辰前,年轻帝王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赶回皇宫去上朝;一个时辰前,府里真正的驸马在自己房中简单吃了些早点,换上官服,坐着府中的马车去翰林院上值了。
公主府很大,两个男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住主院走西侧门,一个住东院走正门,住在这儿尽可以做到两不相扰。
尽管婳春在从前的主子那儿见过不少奇事,但眼下这桩一女嫁二夫,君夺臣妻的戏码,仍是百年难得一见。
月栀并不知道这些,她吃完药,喝了甜汤去苦味,便叫侍女去库房去取礼物,又叫人去安排府上最大的那辆八乘的车架,她要出门一趟。
这次要声势大造,风风光光的去。
此时,崔府内。
崔香兰院里冷冷清清,里外连红绸子都没几根,丝毫看不出今日府中在办喜事,而她是即将出嫁的新娘。
那日公主大婚,她在公主府里露了脸,人都知道她是公主的坐上宾,哪怕心里不喜欢她,面上仍是给足了尊重和体面。
今日出嫁,府里收到了不少贺礼,礼物虽不重,好歹都是心意。
可惜这些贺礼一件都到不了她手里,继母面上对宾客说将那些宝贝都添进她的嫁妆里,实则十个嫁妆箱子,只有一个实打实的重量,里头装着先前公主点名赐给她的赏赐,剩下九个不是装了空盒子,就是装些破旧衣裳充门面。
而那些给她的新婚贺礼,旨在府中库房倒了个手,便转进了继母和妹妹房中,父亲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只因她是远嫁的女儿,卖了三千两的聘礼,日后远去青州,便对他无用了。
崔香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涂着廉价的脂粉,头上身上戴是公主那是赏赐的头面首饰,好歹撑得起场面,没叫她在人生最重要的一天失了体面。
人生坎坷,只要好好活着,熬过苦去,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她抹抹眼泪,自己盖上了盖头。
没有亲友的祝福,没有仆从的簇拥,新娘子出阁,院子里清冷不已,除了她的贴身婢女外竟没有一个人。
丫鬟扶着她走出院子,外头喜娘正在嗑着瓜子闲话,瞥见崔香兰出来,才想起吉时已经到了。
忙清嗓子:“新娘子出阁喽!”
两个喜娘引着她向外去,路上连句吉祥话都不说,崔香兰知道是继母因为妹妹受罚一事记恨她,故意赶在她出阁时恶心她。
她才不气,她要奔去自己的好日子,才不值当为了这样的贱人气坏自己的身子。
走进前院,正与人说笑的崔母和崔青青瞥见她红色的身影,露了个轻蔑的眼神,又在宾客们面前佯装不舍地赶到她跟前,拉着她的袖子道起了离别。
从半透明的盖头看去,这母女两个穿红着绿,比她喜庆的多。
崔香兰冷哼一声,拉下两人的手。
“我大喜的日子,继母与妹妹真为我好,便替我好好收着宾客们的贺礼,等我来日回家探望,还能瞧一瞧旁人都送了我什么新婚贺礼,免得带在送嫁路上,摔了坏了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声音不小,宾客席上有人听见了,崔父坐在主桌,被一众狐疑的目光注视,顿时脸上无光,只得陪笑。
“小女同她母亲和妹妹说笑呢,她就这个性子,口上没个遮拦,各位海涵,海涵。”
崔香兰听到了一星半点,心道:她真口无遮拦,父亲早就因为行贿、意图结党、私下放贷之事被关进大牢了,哪还能坐在这。
终究他们三个蛇鼠一窝,不把她这个没有娘亲的女儿放在眼里。
崔香兰不想做罪臣之女,也不想让公主因为与她结交,而被她的恶名牵连,被人背后议论。
只得咽下了这口气,不再争论或发泄,跪地拜别爹娘,起身走向花轿。
正走到前院正中,门外传来一声高贺。
“宁安公主驾到——”
听闻是公主来了,众宾客纷纷挤到门前去跪迎公主,连着崔父崔母也匆匆赶过去,只剩下崔香兰站在院中。
“我等恭迎公主大驾!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崔府不宽的大门内外跪下了一大片人,将新娘的出门路都堵死了。
礼官站在公主的车架外,“公主要入府探望新娘,为新娘赠礼添福,众臣民分至两侧,让开路来——”
众人慌忙跪着让开路,侍女扶着公主下马车,一路行至崔府院中,扶起跪地行礼的新娘,从自己手上取下一只赤金缠丝镯套上她手腕。
小声道:“我就知道你爹娘不会为你认真操办婚事,特意赶来,还好没误了时辰。”
崔香兰看着面前穿着粉衣,戴着素净银玉首饰的公主,眼睛渐渐湿润。
公主向来不爱摆隆重的排场,却特意来为她撑场面,公主少戴金饰,却为她带来这一只赤金镯子,亲手为她戴上……
“公主,臣女何德何能,得您看重?”她声音哽咽。
“我们是朋友啊。”月栀牵住她的手,“我也落魄过,我知道人在备受欺凌时会暴露最真的本性,你从未因家中的苦向我抱怨求助,顶着旁人的冷待来我府上贺我新婚,我便知道你是个心里有骄傲又待人至诚的人。”
说着伏到她耳边,“我可不能让我欣赏的好姑娘在大喜的日子受别人的气。”
“公主……”眼泪湿化了新娘脸上的浓妆,崔香兰垂下头去低声啜泣。
“我的名字是月栀,你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也叫你的名字,香兰,可好?”
“嗯。”崔香兰捏了帕子擦脸,脸上的妆更花了。
月栀看不见,婳春在旁边提醒:“公主,新娘子的妆花了,不如请她暂时移步侧厅,奴婢们为她重新梳妆?”
“好。”月栀微笑应下,开口吩咐,“本宫有意为新娘重新妆扮,崔大人可有异议?”
被点到名,崔父崔母忙提起衣上下摆站起来,匆匆从门边来到月栀身旁跪下回话,“公主愿为小女费心,是臣家门之幸。”
婳春月栀带走身后随侍的两个侍女,将崔香兰请去侧厅。
月栀站在原地,寻声望向崔香兰那对偏心的爹娘,轻笑:“香兰为着父母之命愿意远嫁,本宫却舍不得她离家后在外无依无靠,不知大人和夫人都为香兰备了什么嫁妆,可够她在夫家立身?”
“这……这……”二人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们往嫁妆箱子里添了什么值钱东西。
月栀想过他们会在嫁妆上苛待崔香兰,却没想到这对夫妻连一件值钱东西都没给她,不觉气上心来。
昨日驸马在床榻间教她的“恩威并济”,叫她冷静下来。
崔家的脸面也是崔香兰的脸面,如今里外这么多宾客,崔香兰日后回京也还是要跟娘家往来,她不好把崔家的不堪都揭露出来,总要留一线。
她抬手,身后的礼官上前,“公主为新娘添妆,十抬嫁妆皆已入官册,新娘此刻不便上前,还请大人与夫人代新娘谢礼。”
二人膝行上前,跪地伏身行大礼。
“微臣/臣妇谢公主赐礼添妆。”
月栀没急着叫这二人起身,反问崔母:“敢问夫人,香兰大喜的日子,怎的她妹妹不出来送送姐姐呢?”
崔母心慌,眼神悄悄在院里撇了一圈,没看到崔青青的身影,才敢答:“回禀公主,青青有罪之身不敢在喜宴上露面,一直谨记公主的教导,在自己房中思过。”
听到公主驾到,众人前去跪迎时,崔青青就跑回了自己院里,这会儿哪敢出来。
月栀满意的点头,话中真假她不管,敲打一番,是让他们再想欺负崔香兰时,先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她的处罚。
不多时,新娘已经重新画好了妆,摘下了廉价的半透明红盖头,换上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丫鬟搀扶着新娘走到月栀面前。
“月栀。”崔香兰难掩激动,小声与她说私话,“你为我说的做的,方才我在屋中都听到了,谢谢你能来,今天是我今生最高兴的一天。”
“日后还有的是好日子等你过呢。”月栀轻握了下她的胳膊,松开手,侧身为她让开路。
即将分别,崔香兰也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叮嘱她:“沈郡主对你态度不善,先前数次纠缠梁驸马,你千万要提防她。”
沈娴?月栀只记得桥畔被堵的那一次,之后似乎就没怎么见过她。
虽不知崔香兰这话从何说起,她还是微笑应下,“你放心,我会记住的。”
“今日出阁,愿他待你如珠似玉,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愿你常展笑颜,锦绣满堂,岁岁平安。”
在月栀的祝福声中,崔香兰走出了家门,坐上花轿,喜庆的鞭炮声响起,花轿稳稳前行,日光金灿灿铺了满路。
公主府的家丁抬着十箱嫁妆跟在崔府的送嫁队伍后头,有他们在,能护好她二十抬嫁妆,崔府的下人也不敢对崔香兰不敬。
送嫁队伍远去城门外,月栀眼中只有白茫茫的光影。
她都不知道崔香兰长什么模样。
此去青州,不知此生是否有机会再见,若不能再见,不知她长相,真是个遗憾。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形形色色,总是相聚甚短,离别绵长。
好在她惆怅时,并非独自一人,夜来驸马陪伴在她身边,哪怕她因为好友的出嫁感伤,没有心情行/房/事,驸马也没有生怨,只是温柔的抱紧她,陪着她。
听着他的呼吸声,感受着他臂弯的温暖,心气便渐渐回来。
如此相拥着睡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她沐浴净身,心想着要在今夜同他再试一试。
不巧的是,驸马今夜没回房。
小厮回府传话,侍女来回:“皇上今日下旨,将驸马调去了吏部,官升吏部侍郎,驸马今日忙得很,下值又被同僚宴请吃酒,要到亥时才能回来,说是怕一身酒气熏着公主,今夜就不进主院了。”
月栀满心期待落空,捋着刚用栀子花油润过的长发,生出些小脾气,“那便不等他,咱们先睡下。”
才华横溢的郎君当以仕途为先,驸马不回房睡也是为她着想……
躺在床上,月栀怀中抱着绣枕,往日抱着便能安心睡下的绣枕,今日却失了效用。
才与驸马同床几日,便习惯了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这会儿身边没人,格外安静,反而睡不着了。
枕边空空,心里也变得空空的。
月栀仿佛又回到无人的黑暗中,焦躁不安的抱紧绣枕,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间守夜的婳春已经困的打哈欠,眼睛半睁不睁的盯着屏风里头的人,只等她睡熟,自己才好安心睡去。
过了近两个时辰,床里的人不但没变老实,反而噌的坐了起来。
嘴里念叨着,“我也喝醉过,我不怕酒味啊,为什么他吃了酒就不回房了?”
说完,摸索着下床来,呼唤婳春。
婳春立马清醒过来,上去扶她,“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夜都已经深了,外头冷呢。”
“我不觉得冷,我想找驸马回来。”
月栀总觉得他今夜不回房,不是吃酒那么简单,难道是她这几天没有回应他的吻,叫他误会了什么?
是了,人都有自尊心,洞房花烛夜没有做成好事,后头几天又被她拒绝同/房,他面上虽不显,心里肯定还是介怀的。
无论是她猜对了,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都要去跟他说个清楚。
婳春劝她:“驸马吃醉回府,这会儿已经睡下了,您现在去找他,他也没办法清醒的走回来啊,还不如叫人去把他抬过来。”
“那就叫人去抬。”月栀脱口而出。
婳春傻了眼,皇上今日被宫中的事绊住还没有过来,驸马则是真的被同僚请吃酒,这会儿已经在偏院里睡下了。
叫人去抬,把真驸马抬过来,皇上知道,还不要了他们的小命。
磕磕巴巴的找补,“外头霜重,醉酒的身上发热,最怕吹了冷风,为驸马的身体想,您还是叫他在那儿睡吧。”
往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婳春,怎么忽然推三阻四起来?月栀莫名慌乱。
“那,那我去找他。”
她外衣都不披就扶着墙要往外去,吓得婳春和门外的侍女都来扶她。
“公主小心。”
“驸马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平时柔弱好说话的公主,一旦坚持起某件事来,真不是好糊弄的,婳春不好再找借口,给侍女使了个眼色,待侍女悄悄退出院子后,她才安抚月栀。
“公主穿的太少了,我先给您披件衣裳,即刻就带您去找驸马。”
月栀老实披上外衣,同她出门,路上感到婳春脚步太慢,急的她出声斥责:“你今夜是怎么了,处处透着不对劲,难道驸马做了什么事,叫你有意瞒着我?”
婳春低头,“奴婢不敢。”
扶着她加快了脚步,只能在心里期盼去宫里传话的人能快点,否则,真假驸马的事就瞒不住了。
*
夜深人静,酒醉的梁璋躺在房中,呼吸紊乱,静静的盯着床帐。
细数来,成婚已经六天,他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在公主府内唯一能活动的地方,就是这座小院。
公主的那位情郎并不总在府中,她也会独自一人外出,或是待在府中,可每当他下值回府,想找机会偷偷看一眼公主时,总是远远就被府中下人拦住。
尤其是公主与那男子在一处时,下人门更是警惕,恨不得将他拦在府门外,或困在这方小院里。
直至现在,他也未见过那男子的庐山真面目。
有时甚至要称赞那男子做事缜密心计深,能哄得公主如此钟爱于他,皇上都为他说话,而自己,只能给他作配。
心中微有不平,不好说与人听,便借着宴请的机会多喝了两杯,也只两杯而已,醉意微醺。
恍惚间,他听到外头有敲门声。
梁璋以为自己在做梦,大半夜,怎会有人敲他的门,难不成是公主的情郎来找他麻烦?
他揉了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敲门声没有消失,不是做梦……
梁璋衣衫未退,径直走到门前,只见屋外月光将纤细的人影照在他的门上——这身影,与公主好像。
打开门,廊下站着一个娇柔的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欲求见一面的宁安公主。
“公主……”他低声呢喃。
驸马的声音有些怪,想是喝醉酒后嗓音有所变化,月栀扶着门框上前两步,仰头委屈的望向他,“你是不是心中介怀那夜……”
话未说完,面前便涌来浓烈的酒香,一个像秋夜一样冰冷的怀抱拥住了她。
梁璋刚莽撞完就后悔了,忙松开她,却因为自己动作过大,不小心牵掉了月栀披在身上的衣物,露出她雪白细腻的寝衣,更将她被月光勾勒出的饱满曲线尽收眼底。
心道一声非礼勿视,扭过脸去。
他实在太激动了,还以为公主早就忘了他这个人,不成想她会星夜赶来,穿的这样单薄,与坦诚相见有什么区别。
梁璋脱下自己的外裳给她披上,想着把人拉进房里再说话,手掌刚托住她的手肘,娇柔的可人儿却软软地倚进他怀里,指尖虚软地抓上他的衣袖。
“你不许我说,心里定是介怀的。”
她声音绵柔,听得梁璋心都软了,压抑着快要冲出心口的心跳,手掌虚虚的托在她腰后,声音沙哑。
“虽有介怀,但微,我心甘情愿。”
月栀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满心只想着今夜想做却没做上的事,枕在他心口,红着脸呢喃:“洞房夜没能做的事,现在可以做。”
月光照亮她线条柔和的侧脸,梁璋几乎呼吸迷乱:当真是上天垂怜,将这明月送来他怀中。【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