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春入书色 > 5、小黑屋
    05


    洛英觉得自己在这儿快要待不下去了。


    孟柯白的这个问题,就好像她三四岁的时候,父亲还在世,在她玩得正开心时,突然叫她去单独谈话,然后什么也不说,转头就走。


    走过去的这段路,洛英忍不住把自己所有做过的调皮事都想一遍,什么偷听父亲给大哥讲医、偷吃父亲留给大哥补身体的鸡蛋,还有偷偷配了一点点药,送给生病的行乞老妇。


    而她现在,隐瞒孟柯白的事情也实在是太多,如果真要一件一件讲清楚的话——


    第一,孟柯白不是人,只是一个活在不知名话本子里的角色,这个话本子有好多好多那种情节,他可能也是那种情节的主角,撕开高洁圣人的伪装,换着花样白日宣.银;


    第二,她洛英是个人,是女人,虽然现在的身体只有十六岁,但在这个话本之外的真实世界里,她已经活了十九年,而且还是那个真·孟柯白的前妻;


    第三,有一个神秘的力量“系统”在帮她,为了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她才对他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这些都不是出自她的真心,她也根本不想和他牵扯,只想躲得远远的;


    第四,如果话本子的剧情走向和现实里一样,未来会发生在孟柯白身上的事,她都知道。


    可是这些,无论哪一条,洛英都没办法讲给孟柯白听。


    老古板孟柯白只会认为,她耍滑、狡辩,还把他当成三岁的小孩子糊弄。


    眼下的形势所逼,洛英只能就地跪下去,伏首:


    “我、我……小的,小的对使君一片忠心!那个奸细不关小的事,小的根本就不认识她!还有,小的也绝对没有欺瞒使君,绝对没有!”


    丝巾被孟柯白抽走,她的脖子凉飕飕的,而这个狗男人留下的掐痕,也突然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书里书外,孟柯白总要弄疼她。


    “是因为小的帮景将军和那个奸细说过话,希望使君成全他们?”洛英微微发抖,


    “还是因为这条丝巾,奸细送的东西,小的不应该留下?”


    孟柯白不置可否,像看猎物一样看她。


    “小的如果真是奸细的同伙,怎么可能还帮她说话?就这么暴露自己,这不是太蠢了吗?”洛英继续为自己辩解,


    “至于这条丝巾……昨天,是使君亲口说让小的收下,使君已经忘记了吗?”


    方才孟柯白强行扯下那条火红色的丝巾,就像剥衣服一样,此刻他手中是“证物”,一圈一圈,缠绕、亵玩,而他的面容却是君子的端方。


    孟柯白微微俯身,睨着地上伏跪的少年,少年脆弱的脊背弓起,呈一条弧线:


    “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


    少年的脊背和身躯都在发抖。


    深林中迷失的白兔,也会这样抖。


    孟柯白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小的心里只有使君,也绝对没有欺瞒使君!”洛英把额头嗑在了地上,有点痛,没破皮,


    “如果小的敢对使君说半个字的假话,小的,小的一定活不过明年!”


    她当然敢随便发这种毒誓,反正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待到明年呢?


    然而,她却大大低估了孟柯白的警惕性——


    “既然洛公子想不起来,鄙人不才,也只能用笨办法,帮帮洛公子。”


    听到阴阳怪气的“洛公子”三个字,洛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孟柯白从行军凳上缓缓起身,又缓缓在洛英的身边蹲了下来,他攥着那火红的丝巾,挂在洛英忍不住微微发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地缠住,再认真打了个结:


    “洛公子来军营这么些日子,可知道暗室在何处?”


    所谓“暗室”,就是专门用来惩罚军中违反了军纪之人的地方。但凡所犯下的错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无论什么品阶、曾经立过多大的战功,都会被一视同仁关进暗室里,直到规定的日子才能放出来,三日、五日、七日甚至十日不等。


    在做武定侯夫人的时候,洛英对孟柯白军中的事几乎不怎么了解,也是她这次被“系统”带到书里,刚刚来军营的时候,听景晖说起过。


    好巧不巧,景晖就是整个亲军中被孟柯白关进暗室次数最多的人——


    “还不是怪我太冲动了!从前啊,我仗着自己厉害,总是爱在阵前临时推翻孟大哥早就定好的部署,按照自己想的来,结果闯了好几次大祸。孟大哥用暗室来罚我,我心服口服。而且,在整个军中,我是和他最亲近的人,他连罚我都一点不给我留面子,其他人要犯错,肯定更会先掂量掂量。”


    “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关进去,感觉怎么样?”洛英好奇。


    “黑,全黑,完全是黑的,没有一点点光亮。黑到把手放在面前,都根本看不见的。每天有两次饭,送饭的时候才可以看到光,但是,那个窗户只有巴掌那么小,而且每次送饭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又全黑……全黑,吃喝拉撒都只能摸黑,恭桶就在里面,也一直不倒,干什么都在那个臭味里……什么三天五天,只要被关进去,不到半天,就死活只想要出去,必须要出去,没有人再敢嘴硬,这个惩罚,比打板子抽鞭子那些,要厉害得多得多。”


    洛英曾几次经历饿殍遍地的大//饥//荒,挖树根、啃树皮,肚子被观音土撑成了球,昨天还好心照顾她的难民夫妇,今天就要和她的兄嫂交换孩子吃掉;遇上两军交战,她埋在死人堆里一动不敢动,生怕随时被任何一方抓住,砍手砍脚、挖眼剜心。


    所以这个“暗室”的凶险,洛英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她还是大意了。


    身临其境,即使清楚自己根本不会死,但极度黑暗的环境,会大大加剧人对未知的恐惧。她缩在角落里动不了,不得不感叹——


    能想出这么个非人的惩罚方式,孟柯白表面温良和善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副怎样的凶恶面孔?


    在大周所有的开国功臣里,孟柯白是军功最高,也是练兵最狠、治军最严的。


    他的亲军,在严酷的军纪下,战斗力超强,战斗伤亡也最低,这是实打实的好处;还有老百姓们,也最欢迎他的亲军,甚至有些小的城镇,没有攻打,是百姓主动给孟柯白开的城门投降;所有人都获利,


    只有洛英这个小倒霉蛋,被“系统”莫名其妙带到书里,成了暗室的唯一受害人。


    【请宿主完成任务:让孟柯白背宿主行走】


    漆黑一片里,“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都被关起来了,还要完成任务吗?


    洛英:……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宿主,你可是全村唯一的希望】


    洛英:立刻让孟柯白得绝症,而且只有我能救他狗命,这是我出去最好的办法。


    【宿主正在进行的任务可以放宽期限,从宿主离开暗室的时候开始算起】


    洛英:……我谢谢你。


    ***


    孟柯白惩罚的不止洛英。


    在洛英被关进暗室之后不久,清晨出发的景晖也带着急战的大军凯旋,刚回来,这位再次立下战功的少年将军,就被孟柯白关在了他自己的营帐里。


    惩罚他被美色迷惑,差点害了全军。


    到了晚上,大军在营地里庆祝今日的大胜,很快有人发现主角景晖一直不见身影,孟柯白则平静宣布,景晖因为作战过于勇猛而受了伤,这几日都会在营帐中休息,让大家不要去打扰。


    漆黑的夜色,冲天的篝火,将士们握着酒盅、抱着酒罐开怀畅饮,很快就忘记了景晖不在的遗憾,笑闹声一浪盖过一浪。


    营地里好久都没有这种畅快的热闹了,孟柯白却游离于热闹之外,独自坐在高角一处,面前的酒碗里盛着茶水,却和饭菜一样,都没有动一下。


    士兵们不知情,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程、赵两位军医心里却很清楚。


    尤其是军医程先生,他的祖上原本世代是孟家的家医,天下大乱之后,孟家遭大难,孟柯白的父亲带全家离开故地,他也追随孟玄加入了起义军。


    程先生从小看着孟柯白长大,也见证了他从七岁那年孟玄战死后一路走来的种种,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这几天的事接二连三,程先生瞧着,孟柯白很难得露出了几分落寞。


    不远处的营地中央,庆功的将士们围在篝火,越喝越兴奋,浓烈的酒气飘过来,含混着这边寂寥的沉默,程先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动了动,想要劝一劝孟柯白关于景晖和洛英的事。


    谁知孟柯白也刚好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程先生卡在半路,生生咽了回去。


    热闹和喧嚣被孟柯白抛在背后,越抛越远,他一个人往营地的角落走。


    暗室的门前,守卫士兵见到他来,却有些发愣。


    这个士兵也是今日为孟柯白送药的士兵,使君几乎杀人的眼神、盘问他为什么不是洛小郎中亲自送药,都令他印象深刻。


    而这个暗室里关着的,恰恰也是洛小郎中。


    近处的安静里,士兵听到远处的营地不断传来欢乐的笑闹,如果不是今晚突然又被派了个暗室看守的任务,他此时也该和同袍们一起狂歌痛饮。


    他心里有些苦,不知道眼前的使君究竟要做什么。


    他去摸拴在腰带上的钥匙,孟柯白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到孟柯白的目光落在前方,暗室的门上,挂着一把非常牢固的锁,保证任何人没有钥匙,都不能打开暗室。


    这样无声的沉默了很久很久,士兵麻了,实在忍不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声音压得很小,请示:


    “使君?需要卑职打开门吗?”


    孟柯白摇头否认,面容温和,语气平静:


    “他晚上如何?”


    这是在问里面关着的洛英。


    “晚上送进去的饭,洛小郎中没动,原样退了出来。”士兵只能如实回答。


    “他……有说什么吗?”孟柯白又问。


    士兵摇摇头。


    “一个字也没说?”


    “一个字也没说。”


    士兵纳罕,实在想不出孟柯白到底要做什么。


    就像他回答完,孟柯白又在原地不动,站了很久,只看着暗室的那把锁。


    远处的笑闹声都逐渐小了的时候,孟柯白才郑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几句辛苦安慰的窝心话,独自离开。


    之后的好几天里,孟柯白再也没有来。


    而暗室里面关着的洛英也还是一个字不说,人活着,吃的很少。


    军营里一片风平浪静,没有别人再来过暗室的门口,这个士兵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他逐渐确认了一件事,那天晚上,是他太想和其他同袍一起喝酒庆祝胜利,所以产生了幻觉,见到孟柯白到暗室门口来。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孟柯白却突然又来了。


    寅时已经过半,正是一天里最困最想睡觉的时候,士兵揉揉灌了铅一样的眼皮:“嗯?”


    “辛苦你了,麻烦开一下门。”夤夜的孟柯白,嗓音依旧温和清润,如汨汨溪流。


    声音不会错,大半夜来暗室门口的,的确是孟柯白本人。


    相比于上一次,今晚的灯火更加昏暗,士兵忙着找钥匙,根本没注意到,孟柯白双眼的眼底都是红的。


    这几天里,孟柯白每天都会去见景晖,跟他说话。


    景晖的脾气单纯,最初仍旧还沉浸在与“钟离丹”有关的激烈情绪中,直到发觉已经很久不见洛英,问起来,孟柯白才告诉他,洛英也因为“钟离丹”的事被关进了暗室。


    景晖对此极度不满,开始为洛英说话,孟柯白听得多了,也忍不住沉声反驳他:


    “已经有了‘钟离丹’的先例,你怎么就敢保证,洛英一定是清白的?”


    “我保证不了,”景晖腮帮子鼓鼓的,将自己转了个方向,背对孟柯白:


    “如果他有问题,你中毒那天,他就该跟‘钟离丹’一样,偷你的机密了。”


    孟柯白对他讲不清道理。


    洛英是个比“钟离丹”危险百倍千倍的人。


    忽冷忽热的态度,欲盖弥彰的接近,突然跑到他的床上、他的怀里,前脚把奸细“钟离丹”的破绽卖给他,后脚趁着为他熬药送药,给他下毒。


    洛英的行为无法解释,更是无法控制或教导。


    好像两个人已经认识了很久,在过去,孟柯白欠了洛英很多很多,这次再见面,洛英还记着从前的仇恨,对他抱有很深很深的敌意,但迫于一种威胁,又刻意向他靠拢。


    洛英真正亲近的人是景晖。


    这些,孟柯白没有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景晖这个当事人听。


    他行事稳健,思维缜密,把洛英关进小黑屋时,非常宽容地下达指令:


    只要洛英肯主动坦白,他就放洛英出来;什么时候坦白,就什么时候出来,不坦白就一直不放。


    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天,洛英活着,没有找他。


    这天的夜里,他照常睡在了自己的行军床上。


    闭上眼,黑暗从清醒渐变梦境,又变成了那片战场。


    从天而降的陨星改变战局,砸出满地烈火,烧焦了敌方的箭雨、撕成碎片的旌旗,烧不干流进土地里凝固的血迹;


    战斗到了尾声,遍地是周军的残躯断肢,敌军带来了虎豹犀牛,野兽连皮带骨啃食咬碎;


    血肉横飞的气味,飘向数百里外。


    洛英的身上没有盔甲,是灰不溜秋的短褐,两条腿都被打断,只靠瘦弱的一双手臂,一点一点匍匐爬行,偏有一只掌控欲极强的大手,一把撕开短褐的领口,露出下面雪白的肩膀——


    洛英惊恐回头,巴掌大的脸上遍布血和污迹,看到是他,无可奈何地哀求:


    “孟柯白,你放过我好不好?”


    孟柯白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要去找洛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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