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拂雪将破空从腰间摘下，放在掌心细细打量。
仔细想想，遇见破空，好像也是六七百年前的事。
——
那年，苏拂雪初初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她承接了仙人过往十六年的记忆，也接受了这个全新的身份。
之后，她就带着剑出发了。去镇上，状告了村里那些参与阿雪和祁云筝事件的人。
过程当然很困难，因为那是那个时代背景下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事，因为没人觉得阿雪和祁云筝的经历有什么问题。
可没有问题不才是最大的问题吗？
所以，凭借着现在的身份，又稍稍使了些手段，苏拂雪最终成功了，将那傻男人的父亲和阿雪的父亲送进了大狱里。
他们被从重判罚，要蹲八年大狱。
苏拂雪很满意这个结果。
之后，她以阿雪的身份，又不全然是那个身份回了村里，回到阿雪的家里——她不再扮傻，也毫不遮掩她的出现，身上更是多了股子仙风道骨的味。
不过半日时间，“阿雪”回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子。村里与她素无交集又知道之前事情的人都暗暗来看，更有人好奇“阿雪”的转变，直接来问了。
苏拂雪道：“我得了仙人的机缘，原本浑浑噩噩的脑袋忽然就清明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按说应该离开这里，不再回来，可阿娘于我有生养之恩，也是她十几年来的不离不弃，我才能活着长大。阿娘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没有李兰英，也就是阿雪的娘亲，她这一魂一魄的分身早就死了，所以她要帮阿雪报恩。
而回来的第一日，再次见到李兰英时，苏拂雪曾问她：“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那里不再有这些磋磨的人和事，所有人都会待你极好。我也会以女儿的身份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百年。”
这是她当下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也唯有离开这里，才可以将所有的人和事远远甩开，开始新的生活。
李兰英反问：“离开？你想带我去哪里？我的儿子又要怎么办？”
外人看不出来，似乎也听信了苏拂雪的话，可李兰英这个做母亲的，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不是她的女儿。
虽然长相一样，可这不是她的阿雪。
李兰英想，发生了这么些事，按说她该带儿子离开这里，去曾经向往的自由之地，哪怕只有一日。可十几年过去了，她从身到心，早不再自由了。那自由之地，不去也罢。
她又想，去新的地固然可以，可发生过的一切真能当没发生吗？
当然不能。
那些切实在她本就糟糕的人生又添了一笔——她被关进大狱的丈夫，生死不明的女儿。这些，都拜眼前这个要给她当女儿，要给她养老送终的人所赐。
所以，她该恨这个人才是，可又有些恨不起来。
如果真要恨，她最该恨的是她自己——
恨她自己为什么没能力保护女儿？
为什么任由丈夫将女儿卖了？为什么女儿被祁云筝偷偷带走后要跟着一起去将人找回来，去成那个亲？又为什么在这个人要将女儿带走时不站出来阻止？
她曾失去的一切，经受过的一切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让女儿再经受一次？
她更是恨恨在想，世间苦难那么多，为什么偏要挑上我们母女！
“姑娘，我很感激你曾救过我的女儿，让她短暂脱离了苦海，可我依旧不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你对我丈夫做的一切，还有我的女儿……我想恨你，可我恨不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
苏拂雪打断李兰英的话，她知道她想说什么：“你可以恨我，一直恨我没关系，不见我没关系，不跟我离开这里也没关系。我还是会留下来照顾你和你的儿子。那是我亏欠阿雪的，我会尽力偿还。”
那个叫小宝的孩子，在阿雪的记忆里，对她不算差，甚至算得上不错。所以，顺便照顾他一下也不是不行。她相信阿雪会愿意看到她这样做的，就当尽一份孝心了。
李兰英有些不敢问：“我的女儿，她还活着吗？”
苏拂雪顿了顿，点头：“活着。”
李兰英松了一口气：“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那她人在哪里？”
苏拂雪摇头道：“很抱歉，我不能告诉您。但请相信，总有一天，您会再见到她的。”
李兰英眼中有泪瞬间落下，落到地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苏拂雪抬手替她擦去：“她不再痴傻，也会过的很好，您可以不用担心了。”
怎么会不担心呢？李兰英想，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作为一个母亲，会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
即使这个人说女儿不再痴傻。
“我真的能再见到我的女儿吗？”李兰英最后问。
苏拂雪点头：“可以。”
不等李兰英说话，她又道：“我会留下来，你此后人生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帮你解决。有任何问题，你也尽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帮你做。”
李兰英讽刺一笑，道：“怎么解决？杀人吗？还是将人都送进大狱里？姑娘……”
苏拂雪道：“苏拂雪，我叫苏拂雪。您可以也喊我阿雪。”
李兰英从善如流改口：“阿雪姑娘，过刚易折，你终究是一个人，又年轻，对这个世道也没有那么了解，不知道人心究竟是怎样的险恶，又能坏到何种程度。其实你应该离开这里，不管我们母子的。”
“您真觉得我管不了这一切，也阻止不了恶吗？”苏拂雪很轻地笑了一声，道：“如果是，那我只能说您还不了解我。但以后有的是时间了解。之前发生的一切您看到了，那就该知道，我既然能将他们送进大狱，就定然有法子解决一切。您安心看着就好。”
这世道再吃人，也终究是由人一手造就的。或许要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才能解决。可没关系啊，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总有一天可以做到。
而当下要做的是改变眼前的一切。
李兰英知道劝不了，便没再劝：“留下可以，但我需要知道你的来历。”
苏拂雪没说话，召出了佩剑御风。
只一眼，李兰英便认出那正是刺死阿雪本该嫁给的那个傻子的剑。她心中立时了然，这姑娘，当真不是凡人。
——
苏拂雪就这么留了下来。
在所修法术的加持下，她很轻易便在原本的地基上建了一幢大房子，并在周围布下了用以防护的阵法。
她知道，只要她还留在村里一日，那个死了傻儿子，丈夫又被送进大狱的女人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她问过李兰英，知道那个女人叫刘巧兰，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之人当然值得同情，所以苏拂雪不会主动去做什么，甚至还在暗中给了她一些帮助。刘巧兰领不领情她不知道，也没去了解。她心里唯一的想法是：只要刘巧兰不闹到跟前，她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很忙的，要早起生火做饭、洗衣、劈柴、挑水，更要在这个农忙季节随李兰英去田间劳作。
之后很多年的农忙季节，她都会帮着干活，但更多是花钱雇人干活。
李兰英看不过去说她浪费时，她也只是笑着说一句：“赚钱本来就是用的嘛。您别担心，我有钱。”
农忙结束，她去城里找了学塾，打听清楚情况后将小宝送了去。
她对李兰英说：“小宝还小，不可能永远什么都不学，就这样数着时间长大，重复先人的老路。送他去学塾，是为了让他读书、识字、明礼仪、辩是非，知道这世道女子的不易。或许他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但这不重要。他只要做，能影响身边哪怕一个人，这个世道都会越来越好。”
不忙时，她会带着李兰英去陪小宝上学塾，在周围随便走一走，看一看，开阔一下眼界和胸怀。
世界很大，人不可能永远被困一隅，要迈出脚下的步子走出去，才能看见新的希望和未来。
后来，她们干脆住到了城里，只在农忙时候才回村里。
她也注意到李兰英身体的情况，暗中探过她的脉后，想办法帮她调理了。她希望李兰英好好活着，最好是长命百岁。她相信，阿雪心里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她能感受到。
剩下的空闲时间她才会修炼。
她没有忘记清音真人说与她的，那个属于她的责任。但她想了，若是她连一个人都救不了，又何谈守护天下苍生？
靠空口说白话吗？
——
时间就这样悄悄在指尖溜走，秋去冬来，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到了。
家中没有活计要做，小宝又还在学塾没放假，苏拂雪干脆买了御寒的衣物，买了足够过冬的吃食，和李兰英两个待在城里。每日最大的事情是等小宝下学回来，其他什么也不做。
日子过的很是清闲。
苏拂雪便趁这个机会修炼。
她修为早达金丹初期，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无进境。可因为这具身体说不明的奇异之处，所以修为仍在稳步前进。
偶尔，她也会到周边的村镇看一看，时间不会很长，至多不过三五日。她在寻找祁云筝，可一直没什么线索。
这天，苏拂雪没有出门，在屋里修炼了一上午，结束后在院中的树下站了没一会儿，就见李兰英提着篮子，匆忙从外面回来了。
她迎上去，顺手拿过篮子，问：“您怎么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按说不该，这城素日无事发生，除了不久前解决的，太平的有些过了头。就连周边的村镇也大多如此，所以她决定等年后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李兰英仍旧有些没回神，到堂屋连喝了两杯水，又缓了缓，这才定下神。
苏拂雪又问了一遍：“您怎么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经过菜市口，看到几个犯人被砍头，有些吓到了。”
李兰英没细细描述那场景，苏拂雪却能想象到，也大概猜得到被砍头的都有谁，因为那正出自她的手笔。
她又替李兰英倒了杯水，提着篮子往厨房去了：“眼看年节将近，小宝学塾也快放假了。等他放假，我们就回家吧。”
“好。”李兰英对苏拂雪做饭的技术实在不放心，只喝了一口，就赶忙跟去厨房了。就这样，她心里最后那点害怕也没了。
没几天，小宝学塾放假了。
接了人，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囊，三人架着马车往家返。到家后，好一通收拾，便是静待新年的到来。年节之后，在家多待了几日，又架着马车往城里返，继续那些重复的生活。
时间就这样往前走着，走着，来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彻底甩下厚重棉服的那天，苏拂雪背上行囊，握着剑又出发了。
李兰英知道拦不住，只能一再叮嘱苏拂雪注意安全，万事莫要逞强，一定要量力而行，实在不行就回来。
她说：“你有你的责任我明白，我不能阻止你做什么，但一定要保好自己，我在家等你回来。”
苏拂雪重重点头：“好。我会的。”
走时，她只带了御风，回来背上却多了另一把剑，刚好被放假在家的小宝看到，蹦蹦跳跳着过来问她：“姐姐，你怎么突然有两把剑啦？”
苏拂雪将手中的剑放到桌上，反手取下背后的剑，也放了上去。她视线在两把剑上来回移动，好半晌，揉着小宝的头道：“半路上捡的，扔不掉，就带回来了。”
“路上捡的？姐姐有御风了，这把剑用不到，可以送给小宝吗？”小宝听的有些开心，仰头笑了出来。
苏拂雪又揉揉他的脸，将两把剑收了起来：“不可以哦。你还小，太危险了。”
小宝垮着一张脸，听门外传来李兰英的训斥声：“小宝！姐姐刚回来，需要好好休息，你不要缠着她。快来帮阿娘把肉提到厨房去，中午我们炒肉吃。”
一听中午有肉吃，小宝高兴的什么都忘了：“来了来了。”
苏拂雪笑着看他跑出去。
中午果然吃的肉，李兰英说是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经过摊贩，看肉不错，便买了一块。
苏拂雪笑着应好，没问什么事。
饭后，她主动将东西收拾了。洗净手后又在院子里散了会步，这才带着两把剑回房间。刚将御风收起来，那把突然出现，莫名缠上来，她都没仔细端详就不得不带回来的剑开始嗡鸣不已，似在低低诉说什么。
苏拂雪听不懂，又听了一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由的低呵一声：“安静！”
剑瞬间不动了。
苏拂雪叹了一口气：“你很有灵，但我真的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我也已经有佩剑了，实在用不到你。你既如此有灵，便再去寻一个主人，莫再缠着我了。”
剑又开始嗡鸣，声音哀婉，似在哭泣。
苏拂雪无奈道：“你哭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又没欺负你。”
剑仍在嗡鸣，声音却因为苏拂雪的话小了些，又似在问为什么？
苏拂雪坐到桌边，将剑放到桌面上，人干脆趴到了桌沿上：“你真这么想跟着我？那你是发现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还是说你以前认识我？应该不会吧，我对你没什么印象。”
她来回打量剑鞘和剑柄——剑鞘是十分常见的那种，剑柄没有复杂的纹路，似也比较常见。便又坐直身子，将剑抽出来，细细打量起泛着寒光的剑身，终于在上面看到两个小小的字。
破空。
她喊了出来：“破空。你叫破空？”
破空嗡鸣一声，当即做出了回应。
“好吧。”苏拂雪将破空合上，放回桌面上：“老实说，破空，我真的用不上你，但丢又丢不掉，只能暂时将你留下来。”
破空听到这，接连嗡鸣好几声，似在欢呼。
苏拂雪问：“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刚问完，还不等破空的嗡鸣声回答，她自己先笑出来了。一把剑，再是有灵，终究不是人，哪里会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罢罢罢。是我失言了。”
她摆摆手，丢下破空在桌上，自顾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
日复日，年复年，转眼间，他们一起又走过了七个春夏秋冬。在一个天朗气清的秋日，备齐家中一应用物后，苏拂雪又一次上路了。
临行前，她习惯性同李兰英话别，无外乎是让她注意身体，莫太劳累。
李兰英点头应下了，道：“好，你也注意安全。”
这几年，苏拂雪出门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久，有时候能半年都没有消息。李兰英总担心苏拂雪遇到不好的事，担心她解决不了，担心她被人暗害，更担心她回不来了。因为早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接受了这个愿意给她当女儿的不平凡的姑娘。
就像这次。
苏拂雪一一应下，脸上神情是轻松的：“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些年过去了，您看我出过事吗？好了，我真要出发了，再晚就赶不上投宿了。”
李兰英又叮嘱了两句，这才目送苏拂雪离去。【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