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救命!仙君你冷静点 > 第118章【全文完】
    第118章


    狂风顿起,数百长剑引下天雷。


    整个魔域电闪雷鸣,掀起玄墟海的惊涛。


    一向在修真界之中无甚声名,也没人真正瞧得上的宁觞宗,全宗门上下不过百余人,竟就这样干脆直接地与萧羽书一同奔赴了魔域。


    除了大弟子萧羽书,其他人的剑术称不上精妙。然而,他们却胜在相信彼此,极迅速便凝聚在一起,列以阵形。


    剑光降下,直直劈向沈晏川。


    沈晏川都震惊无比。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竟然敢来蹚这趟浑水,公然与他作对。


    沈晏川望着这些人,握紧了拳,轻声道:“在我跟前论阵术,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灼魄!”


    鲜红如血的灼魄珠自他心口而出,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他本不愿这么快便祭出灼魄珠,毕竟这是他用以最后保命的东西。轻易用出,往后他在仙门之中便再没有了回旋余地。


    可眼下,浮月山、华云宗与宁觞宗齐聚,修真界的半壁皆在,一切已成定数。


    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今日,只有生死较量。


    流光玉与灼魄珠能相互克制,这也是沈晏川一直顾忌踌躇的缘由。


    而如今不同了。


    流光玉已毁,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抗灼魄珠的威力。


    不止是七衍宗能够因此重振,日后,整个修真界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再不会有人的名字排在他之前了。


    世人只会记得沈晏川……


    罗时微在见到灼魄珠的那一刻心下一惊,道:“阿姜,是灼魄珠!”


    玉姜悄然按下罗时微的手,道:“真正的灼魄珠算是魔尊炼就的内丹。昔日魔尊身殒时,灼魄珠便一并毁了。不然,岑澜也不会将流光玉当作至宝,寻觅这么多年。眼下这一颗,是沈晏川用阴毒之法仿制的。”


    “假的?”


    “不过,跟真的差别不大。”


    罗时微觉得可气又可笑:“……那你还说什么!”


    玉姜却牵动唇角,道:“差别不大才好。我问你,真正的灼魄珠因何毁损?”


    罗时微困惑着,答:“你刚不是说了吗,魔尊身殒时,它跟着一并……”


    说一半,罗时微恍然大悟。


    玉姜食指抵于唇间,作出噤声手势。


    罗时微心领神会,一个飞跃便已至萧羽书的肩侧。


    正在以阵法抵抗灼魄珠的萧羽书见到罗时微,吃惊,道:“你怎么过来了?这边危险。”


    罗时微持剑于前,道:“到这一步了,就没有不危险的地方。萧羽书,拖住他,若你做得到,我就答应你。”


    萧羽书心尖一颤:“答应……什么?”


    罗时微并不废话,仔细观摩着宁觞宗列阵的招式,思索片刻,寻准时机加入阵法之中,声音随之变得缥缈而不真实:“什么都答应你!”


    风吹卷着罗时微的紫色发带,萧羽书怔怔地望着看了片刻。


    他与罗时微相处时日并不算久,甚至一切都源于一场打架,往后每次碰面更是称不上愉快。


    罗时微将胜负看得重,似乎正是为了剑法而生。除了剑法,她什么都不会在乎。


    若想挤进这般坚定的人心里,从来都不是易事。而此刻,这颗赤诚滚烫的心为他留出一寸余地。


    愣神片刻,萧羽书笑应:“小事一桩!”


    灼魄珠与流光玉全然不同。


    连天的火焰倒逆而下,自云层结成阵型,如同一张足以网罗天地万物的巨网,毫不留情地镇压着苦苦扛阵的宁觞派弟子。


    单凭宁觞,决计撑不了太久。


    灼魄珠魔息缠绕,又浸染过问水城中数千人的血,此时横空出世,绝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玉姜正在思索破阵之法时,没承想听得阵眼中心,直直降下一人。


    落地那刻,魔息爆裂般四溢。


    “你们怎能落下我呢,问水城的债,自然得问水城人亲自来讨!”


    林扶风站起身,瞳色血红。


    曾作为流光玉的养料,林扶风浑身仙法悉数被废,成了魔息缠身的怪物。此后数年,他难以振作,更难以面对自己的身份。


    潇洒不羁的林小公子,听到流光玉三个字便会胆寒腿软。他早就到了,却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撑着这具形同废物的身躯,入魔域是否能助玉姜。


    若是不能,岂不是拖累人?


    可在听到沈晏川说出当年灾祸实情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背脊都僵硬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真凶终于水落石出……


    他若依旧退缩,怎对得起问水城,怎对得起玉姜,怎对得起问水城百姓的那一句“林公子”!


    此时,他冲破魔域疆界,直刺灼魄阵眼!


    “扶风!”玉姜惊唤,“你疯了!回来!”


    林扶风却轻笑,声音清晰地传来:“阿姜,这么多年,你一直将我护在身后。你答应我娘的,早就做到了。甚至,是我对不起你。我有仙骨,也是魔物,是这世上最矛盾的所在,早就该死了。”


    玉姜眼眶发红,他从未如此紧张。


    一向遇事会躲在她身后,嘴甜地唤一声“好姐姐”,之后事事依靠她来解决的林扶风,这是第二次挺身而出了。


    上一次,是沈晏川的剑阵。


    “你胡说什么呢!赶紧回来!大阵降下,你会死的!”


    不知是否灼魄珠感知到了林扶风的力量,运作得的确变得缓慢许多,这极大地减轻了扛阵之人的痛楚,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死。


    这个字眼从来都不陌生。


    林扶风潇洒不羁而又短暂的少年岁月早就结束了。


    他试图让自己沉浸在幻梦之中,在玉姜的庇护之下重温昔日的美好。


    但碎掉了就是碎掉了。


    他骗不过自己,也无法坐视不理。


    “我不怕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如果真的死了,是不是,我就能见到我娘了……见到她,我要说什么,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浑浑噩噩好多年,一直都是个废物吧?”


    “阿姜,谢谢你没有放弃问水城,没有放弃我。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只是,我已不知如何去说了。”


    灼魄珠的火焰开始缠上林扶风的手腕。


    他挣扎,却未曾奏效。


    这感受恍如当初被绑缚在魔域之中,他一抬眼,看见了风尘仆仆来救他的玉姜……


    无落剑察觉到了什么,率先飞了出去,玉姜紧随其后。


    利剑斩断游丝一般的火焰,玉姜再一次将林扶风护在身后。


    她又气又怒,道:“我告诉你,林扶风,你的命是我救的,就算是你活够了,也得我同意!今日我在此,绝不会让一切重演!”


    “无落!”


    无落听凭呼唤,纷乱剑光之下,替整个宁觞派之人扛住大阵的压迫。


    乍然松了力的宁觞派众人纷纷倒地。


    喉间腥甜,唇角溢出血丝。


    玉姜知道,这是在阵眼之下强行抵抗的反噬。


    沈晏川最擅阵术,他的最后杀招绝不会轻易可破。他的毕生所学,皆在此了。


    如若半柱香之内不能破阵,不止是她和林扶风,整个魔域都会被焚毁。


    “师姐!”许映清见状慌了神。


    她与浮月山众弟子的目的便是护玉姜周全。可眼下玉姜亲自入阵,一切便变得棘手了起来。


    如若玉姜的修为在其中耗尽,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她轻轻碰了碰叶棠的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棠棠,你现在带人回浮月山,告诉师父……”


    根本不听许映清说完,叶棠便拒绝了:“我不回。”


    许映清耐心解释,道:“是向师父求救,让他来一趟。”


    叶棠道:“映清师姐,你根本不会说谎。你就是想支开我们,随玉姜师姐一同入阵吧?”


    许映清:“你……”


    叶棠拔剑,眉眼之间不见平素的稚嫩柔软。


    她道:“我不会走的。我当浮月山的小师妹呢,已经当了很多年了。浮月山日后再拜入新的弟子,我可就是叶棠师姐了。既是师姐,就要做表率。哪有表率临阵脱逃的?”


    许映清却很焦心,眼下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再犹豫了。她在风声之中拦下叶棠,严肃道:“叶棠,我没跟你开玩笑!灼魄珠现世,有毁天灭地之力!魔域不安全了!”


    叶棠道:“映清师姐,你相信你的师姐,难道,就不相信师妹吗?”


    许映清的心为之一颤。


    叶棠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笑道:“我在门中年纪最小,却是除仙君之外最迅速拜入内门的人,凭借的……可不是长得好看!”


    还有心情说笑,许映清气极无奈,竟不知如何反驳。


    直到今日,许映清才惊觉,自己从未了解过眼前这个动辄撒娇哭闹的小师妹。


    不知何时起,叶棠已经可以站在她身前了。


    正如曾经,她渴望站在玉姜的肩侧。


    “好。”


    “师姐,浮月山,不能落下任何一人。”


    “浮月山……”


    “不能落下任何一人。”


    灼魄珠的颜色已经逐渐变为深紫色。


    这意味着一切在濒近极限。


    玉姜紧盯着沈晏川。


    只要能抽出片刻空隙,将无落剑刺进他的胸膛,或许一切还有转变之机。


    林扶风的身子开始变得虚弱。


    他连喘息都变得微弱,道:“阿姜,你留我一人在此吧。以我魔息,足以熄沓樰團隊灭这个大阵。我是长期喂养流光玉的魔物,扛得住灼魄珠……”


    “你是林扶风!”玉姜忽然扬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我答应过你娘,便不会食言。你死在这里,我怎么与问水城人交待,怎么与出翁交待!”


    林扶风的双唇没了血色,笑得苍白:“你这人……总想着给谁一个交待。你对得起所有人,那……那你呢?”


    林扶风的血泪滚落,烫到了他的脸颊。


    他道:“你从来都义无反顾,如今,也想想你自己,好不好?好不容易换回了清白声誉,却死在这里,不可惜吗?”


    “我在乎这个声誉吗!”


    玉姜气极揪紧了林扶风的衣领,怒斥:“我在乎什么,你不知吗?少在这里说些丧气之言……谁都不能死。”


    她的手开始发颤。


    谁都不可以。


    “好感人啊。”沈晏川的笑极淡,转瞬变为眸间的冷冽,“那就,一起去死吧。”


    说罢,他双手捏诀念咒。


    金光结印,灼魄珠彻底呈现黑紫色。


    大阵之下,众人一同抵抗。


    承受反噬最重的,是阵眼之中的玉姜与林扶风。


    林扶风的血肉都承受着撕扯。


    玉姜趁其不备,重重地推了他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推出了阵眼。


    所有压力都落在了无落剑的剑端。


    狂风席卷。


    沈晏川嗤笑:“没有了流光玉,你拿什么与我作对?”


    玉姜抬眼,目光极冷。


    她轻轻擦去唇角血迹,毫不迟疑地说:“杀你,用不着流光玉。”


    “我要用过去你我一同修炼的剑术,堂堂正正地赢你,让你知晓,无论你通过何种旁蹊曲径,何等奸恶邪术,都会是我玉姜的,手下败将。”


    “为此,何妨一死!”


    最简单的一招流风回雪,无数枯叶平地起,席卷冷风,直直袭向沈晏川。


    沈晏川不备,后退数步。


    杀招无数,他都有所防备,却不想她竟使出此招。


    这是他们入门时,师父所授剑法第一式!


    沈晏川剑法不精,更是早已忘了流风回雪的要领。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提前驱动大阵。而此举,正合玉姜心意。


    阵眼落下,疾风便能加强流风回雪的威力,也就能将剑稳稳刺进沈晏川的胸膛。


    沈晏川死,灼魄珠即灭。


    或许,代价是她的性命。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玉姜愿意。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后脊是温暖的。


    她缓慢而怔滞地回头,看到了身后替她扛下阵法伤害的,云述。


    “云……”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云述何时醒的,又是何时来的?


    妖化的云述瞧着如寒冰一般不近人,巨大的狐尾遮蔽天地,也刚刚好将玉姜裹在其中。


    他俯身缓了好久,才艰难抬头,冲玉姜笑了笑,道:“幸好,我没来迟。”


    “云,云述……”玉姜看不得他唇边溢出的血。


    是妖又如何。


    妖也是活生生的血肉,如何能扛得住灼魄珠!


    云述轻轻推她一把,沉声道:“愣着做什么,这里有我,你……你去……”


    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湿透玉姜的衣袂。


    玉姜眼尾泛红,再顾不得这些。


    长剑被她死死地握在掌心。


    混乱之中,她在枯叶之中飞跃向前,时机正好又不偏不倚刺穿了沈晏川的胸口。


    万籁俱寂。


    那一刻,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剑下,是她真心倾慕过、更痛恨过的人。


    他的性命,还是终结在这一刹了。


    她以为自己会痛快。


    她甚至以为会同归于尽。


    都不是。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剑下人声息断绝的那一刹,灼魄珠霎时失色。


    天际开始褪色。


    雾气沉降。


    同样坠落而下的,是云述。


    狐尾消失之后,一袭雪色的云述。


    碧晴天光之下,恰似初见那般,清冷漂亮。


    玉姜接住他,抱紧了他。


    云述咳着,每咳一声都不停地溢血。


    他本就伤重未愈……


    玉姜的心跳得剧烈,她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捧着云述的脸,眼泪滴落。


    云述还在笑,他道:“我眼睛不好,看不见你了。但是……姜姜,不要哭。”


    “我,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岑澜说得对,是一个,很好的梦。如果,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我想要那个梦中的一切。”


    玉姜亲吻他的眼睛,发抖的手拨开他鬓间的碎发:“不会有事的,云述,我带你回家。我给你疗伤,不会有事的。梦到了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就知道今生得不到?”


    “姜姜,你不知道,今日,我已经得偿所愿了……分开的那十年里,我好……好后悔,没能护下你。”


    “那是我骗你的。”玉姜贴着他的额头,重复,“我骗你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幸好你是骗我的,幸好,有今日。”


    说完这一句,云述又咳,咳得玉姜心惊,不停地为他输灵力护住将碎的心脉。


    他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能看见你……就好了。”


    平静下来的魔域四下无声。


    没人上前搅扰。


    有灭世之威的流光玉与灼魄珠在一日之内尽数消散。


    修真界将拥有极长的一段平静日子。


    可这样的平静,玉姜却害怕。


    她此生头一次觉得害怕。


    将云述送回问水城时已是夜深。


    玉姜浑身都是血。


    出翁惊而相迎。


    “你,他……”


    玉姜的精力已经耗尽,她道:“出翁,灵元碎了,还能补吗?”


    漫长的沉默。


    答案昭然。


    玉姜擦去眼尾泪渍,笑一声:“会有办法的,对吗?”


    出翁依旧没说话。


    “医术之上,我只信得过你。出翁,你救一救他……好不好。”


    “那日,我不该带他出城的。我明明知道他是众矢之的,怎就……是我疏忽。出翁,你救一救他,需要什么,我都可以……”


    “阿姜。”出翁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我来想办法。但是你,需要休息了。”


    玉姜摇摇头。


    “阿姜,你不去休息,我不会救他的。”


    “出翁。”


    “这里交给我,你应当好好睡一觉。”


    灵元破碎,便相当于油尽灯枯。


    从未有救活的先例。


    一夜枯坐,浓郁的安神香也无用。


    玉姜反复回想起被云述的狐尾包裹着的那一刻。


    妖化意味着濒临死去。


    主动妖化更是放弃了生存的希望。


    探他脉息时,玉姜能感知到他灵脉寸断,灵元毫无完整可言。


    那是灼魄珠,是沈晏川穷尽一生所制成的阴毒之物。就那样压下来,压在云述的身上……


    主动叩响她门的,是林扶风。


    在玉姜说了进来之后,他还是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只是撩起衣袍席地而坐,道:“是我害了他。”


    玉姜起身,将门打开了。


    月色下,林扶风容色憔悴。


    沉默许久,玉姜问:“你的伤……”


    林扶风低下头:“小伤,无碍。阿姜,如果我今日没有出现,是不是就不会引得你入阵,也不会害了云述?对不起,我……”


    玉姜眼眶一红,低头,用指背敲了他的脑袋,道:“道什么歉?没死成,你就这么惋惜?”


    林扶风声音更低:“我没见你这么喜欢过谁。他若是熬不过这一劫,你……你会很难过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大阵压下来,只要是我担了,宁觞与浮月的那些人就有生存之机。我没想过会……”


    “没想过我会在意你的生死吗?”玉姜分不清自己是更想哭还是更想笑,干脆轻轻踹了他一脚,“没良心。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而不管?”


    “阿姜……”


    林扶风掩面哭出了声。


    玉姜道:“生死一线之际,何必苛求自己能看得长远?他如何与你无关,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林扶风你给我记住,你是问水城城主之子,你肩上担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性命。生与死也不是你简单的唇齿一碰。再敢如今日这般,我……”


    狠话还是说不出口。


    这些年相处,玉姜早就将他当作亲弟弟看待了。


    想起他那样义无反顾地赴死,玉姜终究是动容更多一些。


    林扶风的哭腔更浓重:“不会了,我记住了。”


    玉姜冷静下来,问:“他们呢?我离开时太匆忙,未能来得及道谢。”


    林扶风道:“哦,宁觞众人现下就在问水城,是时微招待着。叶棠带着浮月山弟子折返了,说是去取千书阁中的医典,或有救治云述的法子。至于魔域,我已遣人看管,尚未发现岑澜行踪。”


    “映清,她……”


    “我在这儿。”


    桃树之下,许映清遥遥地看过来。


    她站得笔直,或是局促,或是不知所措。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匆忙,没能事先商议,亦未能妥善解决。


    玉姜只是关切,没料到她会出现。


    两人已经太疏离了。


    疏离到第一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谢谢。”


    “我并未帮上什么忙。扛阵,也是宁觞弟子做得更多。”


    又是漫长的沉默。


    是许映清再度开口:“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玉姜摇头:“只说委屈,倒不全面了。我……得到了很多。譬如今日,我很意外,也……很高兴。”


    高兴她不是一人在坚持。


    不似昔日般孤立无援。


    “师姐,你回浮月山吗?”


    “不了。”


    “嗯。”许映清没坚持问下去。


    她转身要走,又在桃树下驻足,回头,道:“如果你哪一日想家了,我是说,你还当浮月山是你曾经的家、还愿意回来看看的话,我……我会在山门前迎你。随时。”


    她们之间,谈不上原谅与补偿。


    这样试图消弭隔阂的举动或许无用,但许映清总归是心安的。


    往事不可回首的话,不如向前看。


    她并不等玉姜的回答,顷刻便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


    在林宅见到岑澜,是玉姜没想到的。


    出于警惕,玉姜挡在了云述的房门之前。


    岑澜一愣,苦笑出声:“我今日来,不为伤人,也不会伤他。”


    玉姜却不信:“你觉得我还会信你的鬼话吗?直到今日,我还是看不透你。岑澜,那日你是故意的吧?你故意消失在人群之中,就是为了引我发现沈晏川。”


    玉姜的聪慧远超岑澜的预料。


    他本以为今日会多费些口舌。


    他笑说:“我若说,我故意从仙门手中劫走云述,是为了留他性命,你信吗?”


    “我不知该信你的哪一句。谎话连篇的岑澜,哪一句是真心的?”


    岑澜抿唇,笑叹:“我喜欢吃菱粉糕。”


    “什么?”


    好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岑澜说:“这世上唯一知道我喜欢吃菱粉糕的,竟然是云述。很可笑吧,我想杀了他,他却记着我。云明……哈,我其实很喜欢这个名字,但我不用。因为顶着这个名字,我无法对他下狠手。”


    “他的存在害死了母亲。可他又是母亲的骨血至宝。”


    “我该恨,还是该怜惜?”


    “我不知道,我从来想不明白。”


    岑澜在凉亭之下端坐,一如过去般兀自下棋,指尖捻着墨玉棋子。他道:“母亲说过,我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我想平静自在,又想名扬天下。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又想成为魔域之主。想报仇,却数次下不去手。我的欲望和渴求,从来都是没着没落的。就像我想要流光玉,同时又想要你的信任。我很矛盾吧?”


    玉姜静静地望着他,问:“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岑澜落定一枚棋子,道:“这世上,千万人,只你愿意听这些了。沈晏川死了,大仇得报,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希冀了。兜兜转转,我最想回的,却还是这里。所以,我今日来了。”


    玉姜问:“你想回到这里,心中念的,是曾经的平静,还是你想要名扬天下的筹谋?”


    “分不清了,阿姜。”


    “早就分不清了。”


    岑澜细细端详着棋局,道:“流光玉与灼魄珠已毁,沈晏川已死,魔域受你问水城所控。其实,我已经是阶下之囚,没有选择余地了。”


    “我这个人,不喜欢狼狈,也不甘心成为笑柄。欲壑难填,何时才是尽头呢?”


    “我还是很喜欢菱粉糕。”


    说完这些,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帕子之中包裹着的,是一枚完好无损的菱粉糕。


    他轻轻拿起,咬了一口。


    棋局已定,何必挣扎。


    血丝自唇角溢出时,玉姜心中一慌,想上前,却来不及了。


    岑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生罪孽深重,做错了许多事。我不奢求宽宥,也不奢求来生。请你转告林扶风,祛除魔息的法子,在我的内丹之中。”


    *


    玉姜想过无数次可能,唯独没想到云述会在关键之时清醒,替她扛下对他而言几近致命的杀招。


    从冬到春,又由夏入秋。


    四季轮替一遭,他还是没能醒来。


    雨夜时,玉姜握着他的手,想着,他的手怎就这样冰了。那再握紧一些也不知会不会好。


    他本就根基尽毁,伤重未愈,经此一事,还能强撑着一口气已是不易。


    玉姜掀开锦被,轻轻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脖颈处,抚了抚他的长发,道:“又快入冬了,我怕你冷,来陪你睡,好不好?”


    “我快生辰了。”


    “你确定不要醒过来陪我过生辰吗?”


    “好吧,不强求你,多睡几日对你灵元恢复有好处。”


    “你送我的那支簪子坏了。昨日,我挽发时不小心给摔了。你知道的,我不会修,这种事只有你做得最好。等你痊愈了,要替我修好,给我簪上。”


    他的呼吸平稳,丝毫未有波澜。


    玉姜轻轻吸了一口气,刚坐起身,便听得门外极轻地叩门声。


    “谁?”


    林扶风道:“阿姜,是我。出翁让我告知你,切莫再给云述渡灵力了。就他的状况而言,渡多少灵力也收效甚微。天长日久,你撑不住的。”


    玉姜刚抬起的手复又放下。


    她声音低沉:“我没有。”


    林扶风却不放心:“你少骗我,昨日还见你偷偷这么做呢。他不会死的,只是会醒来的慢一些。在那之前,你应当先照顾好自己。”


    “好。”


    会慢一些……


    一年了。


    还要多慢,还要多久?


    十年吗?


    玉姜的鼻尖发酸,俯身,轻轻抵上云述的额头,问:“之前是我装死,现在是你装死。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一定要让我也等你十年吗?”


    “你真小气。”


    说到此处,玉姜轻吻他的眼睛,捧着他的侧脸,威胁道:“最多十年,如果还敢不醒,我可不一定喜欢你了。我才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到那时候,我身边有了别人,你别后悔……”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纵然云述再赌气不理她,也是要分辩几句的。


    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睡着。


    玉姜甚至不知他是否能听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每句话。


    他变成了缥缈而易散的雾。


    不知何时就会消失不见。


    初春难得遇上一个艳阳天。


    桃花簇拥。


    桃枝之下,玉姜翻动着竹简古籍,空闲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替云述拂去了一瓣桃花。


    罗时微人还没走过来,声音便遥遥地传来了:“阿姜,你怎么又把他扛出来了?”


    玉姜道:“今日天气好,晒一晒,总好过一直睡在房中吧。”


    云述就枕在她的膝上,墨色的长发铺散开来,瞧着气色的确好转,没有了之前的苍白。竹简的阴影就投在他的眉间之间,不偏不倚挡下最烈的阳光。


    玉姜又翻一卷,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圆月台了?华云宗中不忙了吗?”


    罗时微将一封信丢进她怀中,道:“你师妹让我来的。你避不见客,倒是折腾我日日来替你们传话。如今真相大白,仙门对问水城的态度不复曾经严苛,许映清的意思是,元初仙祖抱恙,云述久病不醒,希望你能回浮月山主持大局……”


    玉姜的视线微微凝滞,片刻后恢复如常,继续看着古卷之上晦涩的文字,道:“不去。”


    罗时微不明白。


    她干脆也坐下来,问:“为何不去?还是因为当年……”


    “不是。”玉姜放下书卷,懒懒笑了一声,“我久不在仙门,与浮月山的干系更是断绝了数十年。如今门中弟子我都不认识几个了,我回去算是怎么回事。更何况……许多事,都难以恢复如初了。过去便是过去了,记恨与追忆都毫无用处。”


    玉姜继续说:“我知道映清的意思,她是想通过我回浮月山这件事,彻底消弭仙门对我的成见和误解。可我不需要。曾经不需要,如今便更不需要了。我喜欢现在的自己……”


    闲散,自在,能全然掌控自己。


    这是年少的玉仙师所难以做到的。


    她不需要谁的认可了。


    罗时微笑说:“也好。不过,我觉得,你是更放心不下问水城吧?”


    提起这个,玉姜不由得冷笑,道:“很难放心得下吧?某位林公子,自从恢复了仙法,心情格外好,整日吃喝玩乐,宿醉睡到现在!问水城若是留给他,那可真是完了。”


    某位刚睡醒的林公子冲着阳光打了个喷嚏,喃喃道:“好像谁骂我。”


    *


    春日午后自云层洒下的光芒落在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层粼粼波光。


    她看厌了书卷,干脆在桃枝之下闭眼小憩。


    忽而,她握着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


    她的心在这刹那跃动。


    困意顷刻之间消散,她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枕在她膝上的这人。


    云述的呼吸依旧平稳。


    只不过,他的指节却无意识地勾上了她的手。


    “云述……”


    她头一次因紧张而嗓音微哑。


    玉姜贴着他的耳又唤:“云述,你醒了对不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


    仿佛方才的动作只是玉姜的错觉。


    玉姜的心腔被酸涩和紧张填满,此刻不上不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她抓紧他的手,继续说:“一个月前,你的灵元就重聚了,按理来说,你能听到我说话了。云述,你听到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云述,你再闹下去,我真的要生气了。”


    还是没有动静。


    方才升起的希望瞬时破灭。


    玉姜抬手,打算运转灵力为他疗愈受损灵元,此刻,云述眉宇极轻地动了动。


    似乎是被太阳晒久了,他一时难以睁开。


    玉姜忙挡在他身前,遮住日光。


    他睁开眼,神色却茫然。


    “云述!你,醒了……”


    一时悲喜交加,玉姜竟不知如何与他说话,只是倾身,将他抱紧。


    那日,他在她怀里没了声息,玉姜还以为再也等不到这一刻了。


    而云述艰难发出的声音却困惑。


    “是哪儿……”


    “圆月台啊,你看,桃树还是你亲手种的那一株。它开花了。”


    “看不到……”


    玉姜迟疑了些许,分开,凝着他的眼,抬手晃了晃,发觉他丝毫没有反应。


    往常倒映辉光的双眸此时暗淡着。


    他看不见了。


    “怎会……”


    玉姜忽然想起,那日在魔域之中,云述的眼睛似乎就不大好了。灼魄珠幽暗的光芒他都有些承受不住,几次抬手遮挡。


    那时她并未多想,原来……


    云述默然不语,似乎是在竭力回想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


    “什么?”


    “你是何人?”


    玉姜怔然:“你怎么了?你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云述轻轻将她抵开些许,道:“我不知你是谁,又怎能听出你的声音?”


    玉姜:“……”


    灵元重塑还会失去记忆不成?


    她道:“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云述蹙眉,在思索什么。


    玉姜问:“那你是谁?”


    良久,云述摇了摇头。


    想不起了。


    太多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此时一股脑涌上心头,他根本没有辨别的能力。


    此刻看不清楚东西的云述想要抚着桃树起身,却因许久未曾走动而重重地跌了回来,痛得他眉头紧蹙。


    玉姜伸手去抚他,再度被他避开。


    人是醒了,却变成这幅样子。


    对于云述醒来不能恢复如常这件事,玉姜一早就有准备。毕竟若换成寻常人,灵元尽碎的那一刻便不可能生还了,云述至少还有苏醒的机会。


    可她却千万没料想到,眼下是如此糟糕棘手的情况。


    到了晚间,出翁才从城外赶回来,替云述诊脉。


    他几乎将胡须给捋断了,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尚未痊愈。”


    “我自然知道尚未痊愈,我想问的是他究竟何时能……”


    出翁祭出一张符纸,在指尖燃尽,香灰轻轻点在云述的眉间。安睡符的效用很快,不多时云述便再度睡了过去。


    他道:“你莫急,灵元重塑本就凶险,能保住性命且这么快醒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眼睛大概是在进入岑澜的幻境之前便已伤到,我只能尽力给他用药,是否能恢复如初,我就不知道了。至于记忆……这个不用担心,灵元重塑必经的过程罢了,他已经醒来,短则三五日,多则几个月,他便能想起来了。”


    事实上,出翁也有料事不准的时候。


    云述的眼睛先于记忆恢复如初了。


    夜深,他一人坐在床榻之上,透过朦胧的纱帷看向玉姜,耳垂悄无声息染上一丝绯红。


    他不记得玉姜。


    而玉姜却在他身边换寝衣。


    玉姜收拾妥当准备上榻时,云述死死地闭上了眼睛,生怕多看到什么不合礼节的。


    对于这样生涩的云述,玉姜只觉得久违而有趣。


    恍惚之间又是噬魔渊中初见的场景,此人听她任何逗趣的话都会红了脖颈。


    脸皮薄得要命。


    后来重逢,这样生涩稚嫩的云述,玉姜便再没见过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我是道侣,同床共枕是常事,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前几日,也不见你这般别扭……”


    云述别过脸不去看她,磕磕绊绊道:“前几日,我、我看不到。现、现在……总之不好。玉姜姑娘,我真的……”


    怎么纠正也改不了“玉姜姑娘”的称呼,玉姜早已放弃。


    这哪里是忘了。


    这大概是变傻了。


    玉姜忽然贴近,掬着他的脸,迫使他睁开双眼,认真道:“小狐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找借口赶我走呢?”


    云述赶忙摇了摇头。转瞬,又怕玉姜误会自己喜欢,又是一阵摇头。


    不喜欢不是,喜欢也不是。


    怎样都于礼不合。


    礼礼礼……


    满脑子就剩这个了。


    玉姜见多了与她格外契合的云述,乍一碰到现在这样的,一时是真没了法子。


    不过,调戏纯情狐狸,似乎也很有趣。


    她扯下帘帐,遮住最后一丝月光,然后倾身将云述扑倒在枕上。


    云述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问:“你我是道侣,你认不认?”


    云述:“……所有人都说是,那我……那我自然,不、不能抵赖。”


    “你还想抵赖?”


    云述快哭了:“我没有。我只是,真的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你……”


    玉姜轻吻他的唇。


    云述连呼吸都急促了。


    她问:“那现在呢,我就在你身边,在你眼前。你喜欢我吗?”


    云述闭上眼睛,根本不敢回答。


    玉姜抚着他的下巴,动作很轻,云述却觉痒得厉害,骤然睁开眼睛,道:“或许,我……”


    “或许什么?”


    “或许喜欢吧?”


    “或许喜欢?”玉姜又亲了他一下,“只是或许喜欢吗?”


    被人压在床榻上连番轻薄,再有脾气的人也快没脾气了。


    云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想鼓起勇气说喜欢,可薄得不行的脸皮却不容许他将这些说出口。


    玉姜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机会,俯身吻住他。


    唇齿的触碰带着剧烈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在榻上滚了一遭,云述束得规整的长发已经凌乱不堪。


    理智告诉他必须拒绝。


    可心却在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的身体仿佛在说,他就是很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


    意识到这一点,他摈弃了一切杂念,极轻地回应了她。


    玉姜计谋得逞,不由分说,将这失忆后又害羞又别扭的狐狸,卷进了红尘之中。


    *


    将云述送回浮月山休养,是出翁的建议。


    浮月仙山乃是灵脉,仙气充沛。


    若是云述能在那里好好休息,或许灵元与记忆都能更快地恢复。


    这一别,不知得多久。


    云述离开的那日,玉姜并未相送。


    云述在城门前等了她许久,在日落时分确定她不会再去时,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还托林扶风传话——“告诉她,我伤好了就会回来。”


    记忆没有了,粘人却依旧。


    又至冬日,人间大雪。


    玉姜在问水城中待得无趣,去人间游历。途径月牙镇时,她乍然想起,自己还在这里被云述“绑”回过华云宗。


    那时觉得生气,此刻回想却好笑。


    不知何时,她的玉佩丢了。原地站了许久也没能寻到踪迹,索性不再找,倚着石桥看景致。


    石桥之上,水波荡漾。


    漫天烟花炸开,格外艳丽。


    原来到了年关。


    独身久了,甚至无人提醒她。


    她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云述,喃喃道:“如果他在,就好了。”


    一只骨节修长漂亮的手自她身后轻轻伸来,掌心之上赫然是她丢失的那枚玉佩。


    人间雪,她看了上百回。


    只此一次,难以忘怀。


    那人说:“姜姜,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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