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初来乍到
寺中的僧人已经休息,十三蹲在禅房外的圣水池旁,擦洗着刀刃。
他刚处理完铜鸟堂送来的一只寒鸦,手指染了毒,指尖发黑。
上京冬日多雪,每逢夜里,北风中掺了雪,刮在脸上像刀片擦过一样疼。
桓秋宁难得穿了件长绒衣,他的外衣上红了一片,显然是刚杀了人。
十三给他递了块帕子,轻声问道:“周围的眼线都已经被我杀干净了,怎么还能让你逮着个漏网之鱼。”
桓秋宁穿浅色衣服的时候像朵风一吹就倒的花,可他穿上玄色的衣服,再阴这个脸,真就像来吊魂的鬼。
害怕这种感觉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十三依旧清晰地记着,他第一次看见桓秋宁眉间红印时心尖的惊恐,那张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像是在勾魂,更像是在索命。
“杀了个廷尉府的人,冲照山白来的。”桓秋宁转了转手腕,冷不丁道,“顺手的事。”
十三拿出从寒鸦肚子里挖出来的密令,递给了桓秋宁,道:“我截获了一份密令,上面写着‘照山白’。是普通的铜鸟令,不是生杀令。”
桓秋宁的指腹摩挲着那张薄纸,视线扫过寺外的枯树,道:“这纸摸着像是一阶铜鸟用的暗纹纸,得用光照着看。代号三的踪迹,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藏在宫里。”十三道,“这天底下能让人悄默声地藏得住的地方,除了那红墙之内,都已经被铜鸟堂摸个干净了。代号三接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跟照氏有关,只不过查的具体是谁,不难猜到,是照芙晴。”
桓秋宁咬了咬下唇,他在想铜鸟堂把高阶铜鸟都安插在了照氏之人的身边,到底是想查什么。
从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照山白的重要程度仅次于照宴龛,这盘棋局,布的是什么局,走的又是什么路?
“章管家私宅里的永安钱该放出去了,杜卫想对照氏下手,我们就助他一臂之力。脏水能泼到照宴龛身上,是因为他本来就脏。承恩三年的血头案,桓党变法失败之事,以及照府底下密室里的秘密,我们想查的东西,让杜卫的人在前面探路,能省不少事儿。”桓秋宁思索道,“黄雀捕蝉,螳螂在后。”
“咱们的人已经混在了昭玄寺的僧人中,凌王的人也在里头。凌王明面上在昭玄寺大开杀戒,引起众愤,背地里偷偷的往寺里塞人,他想做什么?”十三问道。
桓秋宁道:“殷宣威年事已高,膝下皇子多数夭折,只剩下了凌王殷玉和明王殷仁。荣王殷禅远在郢州,带着他的子子孙孙玩过家家,他就是想争,现在也够不着。所以,离龙椅最近的是凌王。”桓秋宁挑眉道,“他想要坐上那龙椅啊。”
十三不解道:“可是这些年他的名声烂透了!朝中文武百官,谁愿意把他推上龙椅,这种怪物,能咬死所有人。”
桓秋宁冷笑道:“他流的是殷氏的血,生母是旌梁的公主,如果他想坐上那个位置,谁反对,谁就是乱臣贼子。他是怪物,可是给他的脖子上拴上链子,不就成了只能吓唬人的疯狗了吗?”
桓秋宁盘算着凌王的下一步动作,继续道,“凌王也要动照山白,照氏在那撑着,朝中势弱的世家就起不来,偏不巧凌王拉拢的就是朝中的旧贵族。从照琼死的那一天开始,丧钟就已经在照府的大门外敲响了。”
十三问道:“十一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走?”
桓秋宁的嘴里尽是苦味,他伸手接着雪,道:“该跟逯无虚那个老王八谈谈条件了。”
***
上京连着阴了半个月,不下雪也不下雨,就是阴着,让人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杜长空在城门外的校场跟刚从禁军里挑出来的“可塑之才”熬了半个月。
校场内,三个穿着盔甲还要披着厚氅的士兵围在一起,闹哄哄地逗王八。
“翻,翻过去啊!哎呦歪,这他娘的是个鳖孙吧,一点劲儿都没有,真是愁死人了。”一位瘦的像烟杆子的士兵指着王八道。
一位虎背熊腰,肚皮上的肉坠到大腿的士兵乐呵一笑,“啪”地一巴掌打在了王八壳上,打的王八在地上团团转。
他笑道:“你看看,这不腿脚挺利索呢么,转的多块啊,咱能把这玩意当蹴鞠踢吗?”
瘦子士兵比了个“二”,道:“那得找两只王八,合在一块儿踢。”
众人坐地大笑。
一旁的一位女将士独自练鞭,长鞭抽的空气“啪啪”作响,偶尔如一道惊雷,吓得一旁逗王八的人连忙叫魂。
“一个臭娘们,把长鞭当绣花针耍,别到时候见着个土耗子,就吓得梨花带雨,哭着叫,‘哎哟,不行啦,哥哥们扛着我回家吧’!”一位士兵揶揄道。
另一位胆小的士兵捂着嘴低声道:“别乱说,这位之前可是平阳的郡主,她叔叔是宫里的大公公,咱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瞧你那怂样,这里是校场,旁边是军营,逯毅已经死了,还有谁能给她撑腰?一个女人,不好好的在屋子里头给男人暖床,跑到这来耍什么威风。”瘦子戳了戳自己的脸,“啧啧,这玩意她是一点也没长啊。”
突然,空中闪过一声“惊雷”,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还没得来的急像黄鼠狼一样抱头逃窜,左脸边被鞭子整个的掀了去,只剩下了血淋淋的脸骨。
逯燕把他的脸甩在地上,踩着他身上的狐裘,回了他一句:“这玩意儿你也就长了一边啊。”
他还没来得及骂回去,顷刻便疼死了过去。
北风刮来了塞北的黄沙,还带了点血腥子气,杜长空人到校场的时候,那几个士兵举着王八,求他主持公道。
逯燕今日刚从羽林军调到了骁骑营,平阳一别之后,杜长空再没见过她。刚见面,他依然尊称她为郡主,道:“多日不见,郡主在军中可还适应?”
那几位士兵一听这话傻眼了,把刚挤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没人再敢露头。
“见过杜将军。”逯燕示礼道,“我早就不是什么郡主了,从前年少骄横,没为平阳的百姓做过什么,说来也惭愧。”
杜长空道:“那夜你救了困于山中的百姓,这份恩情平阳的百姓没有忘记。这年收成不好,他们听说你入了军营,还是一批有一批地往营中送吃食。量不在于多,心意实在是可贵。”
逯燕叹了口气,她攥紧了兽骨鞭道:“是我逯家对不起他们,父亲已死,这罪就该落在我身上。”
杜长空知道逯燕绝非困于过去,不肯向前看之人,他拍了拍胸脯,笑道:“那一夜我走的匆忙,没能见识一下郡主的好功夫,日后都在骁骑营,咱们痛痛快快的比一场!”
“不打!”逯燕抱着鞭,“穿上这身盔甲,我就是大徵的兵。以后手中的鞭,只挥向敌军!”
逯燕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烟杆子”,道:“今日之事是例外。我打他,打的是他瞧不起女人,我要让他知道,恃强凌弱,狗眼看人低的人,才不配长着那张脸!”
军中有军令,在校场斗殴打闹确实有为军规,杜长空清了下嗓子,对逯燕道:“第一天的骁骑营,就违了军规,该罚!”
逯毅二话没说,自个儿去领罚了。
杜长空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蹲到那几位高矮胖瘦,各大世家送过来滥竽充数的臭鱼烂虾面前,拎起了那只王八,笑着问道:“好玩吗?怎么不送到我那儿去玩玩。在土坑里斗多没意思啊,来来来,我那有桌子,上好的檀木桌,去我那玩儿呗。”
“杜将军,是那个女人先挑的事,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前郡主啊。”
杜长空点了点头,“这样啊,那你们挺能忍的啊。这么好的度量,从士兵开始做起真是屈才了,我听说平阳太守席力阳席大人那边正好缺人,要不你们去那谋条青云路?”
“席,席大人?”
杜长空踩着地上的石子,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啊,席大人这个人非同一般,他最近啊,痴迷于那一句‘丰年留客足鸡豚’[1],忙的不可开交呢。”
杜长空走后,几位士兵抱团取暖,继续交头接耳。
“啥,啥意思啊。”士兵挠头道,“咋就没听明白呢。”
这些个世家庶子,平日里自诩名流雅士,实际上大字不认识几个。别人一展琴棋书画,他们就跟着装腔作势,学得倒是挺像,时间一长,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周围路过的将士哈哈大笑道:“这没听出来?席大人在平阳忙着杀猪呢,你去了正好拿你开刀!让你们去跟着平阳郡守一块宰猪,别连杀猪刀都提不动啊!”
“草,真他娘的晦气。还骁骑营呢,他杜长空当将军,迟早完蛋!”
“传令。所有从禁军来的人,以后入骁骑军左部。”
人群中走出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副将,他身披玄铁寒鳞甲,左额角有道月牙形箭疤,双手骨节覆着细密刀茧。
他的眼神犀利,道:“认识一下,我是骁骑军左部先锋将,荆广。”
第32章 曲水流觞
荆广入骁骑营,是照山白去平阳剿匪那时候的事儿了。
他的父亲荆俞是清州荆氏的家主,最开始是个七品芝麻官——未央厩令,说白了就是给皇家养马的。
荆俞对清州刺史柳照非常不满。柳照在清州私铸劣钱,与夏豫,蛮邑的商人私自交易,赚的盆丰钵满。清州的守备军非但没有将横跨久寒山来大徵境内闹事的蛮邑胡人赶出边境线,反倒是利用手中的兵权,搜刮民脂民膏,滥用职权,欺压百姓,至使清州百姓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
因此,他入桓党,与桓江城一同主张变法,主张将刺史手中的兵权收归中央,同时严惩大徵境内私铸劣钱的官员。变法失败后,荆氏一族虽免于死罪,但举族上下发配为奴,流放北疆。
荆俞为官时与照宴龛有些交情,荆广这才能留在照府,成了照山白的贴身侍卫。
前些日子,朝廷下令第二次征兵,举国上下无一氏族能置身事外。
只可惜,照氏一族只剩了照山白这一根独苗,他可是照宴龛的命根子,又无旁人可去。加上稷安帝正重用照山白,杜卫也不好硬拉驴上磨,这时候荆广出来替照氏解了围,他主动请命,替他家公子入了军,皆大欢喜!
荆广自幼习武,他的身体素质过硬,跟那群整日服用香云散的臭鱼烂虾相比,更是鹤立鸡群。很快,他便升到了骁骑军左部先锋将一职。
恰逢春日宴,荆广带兵守在春庭河畔。在海宴亭外的阡陌小道上,他遇见了照山白。
一别不过月余,照山白看着荆广,竟然有了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之感。他看着从前那个喜欢跟在他身边唠叨的少年,穿上了盔甲,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副将,打心底里替他高兴。
荆广打量着照山白,笑着示礼后,关心道:“公子,你又瘦了。好在寒冬已过,春日已至,往后日头越来越暖和,你的胃口也能好些。”
照山白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他还真没觉着自己瘦了。可能是因为整日跟桓秋宁打交道,那人更瘦,相比起来,他倒没有那么弱不禁风。
照山白淡淡一笑,问道:“好在你去的是骁骑营,若是入了羽林军,按照卿远的性子,免不了要跟你掰扯从前的事。最近在营里,还适应吗?”
“如鱼得水。”荆广笑道,“说来也是痛快,公子应当知道,我祖上是驯马的,我一摸着马缰,就想起了儿时随父亲在跑马场上策马驰骋,那时候我的理想抱负还是给皇上驯一辈子的马。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我从了军,将来要是能建功立业,以后荆氏一族就能脱了奴籍,重回清州了。”
“会的。”照山白真挚道:“荆广,谢谢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一直想跟你道这句谢。”
荆广被照山白突然说出来的这句道谢冲的有点晕乎,他接也不是,驳也不是。
他知道照山白在谢他什么,但是该说谢谢的其实是他。
如果照府没有收留他,他早成了流浪的野孩子。在照府这些年,照山白从来没有把他当侍卫看,而是当亲兄弟。他能拜师习武,能入书斋听学,能有一个安稳的家,诸如此类,在荆广心里,不是一句道谢能还的了得,这是恩情。
荆广鼻尖一酸,在心里憋半天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习惯性地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照山白的身上。
二人定睛一看,发现这是鲜红的披风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
海宴亭中,稷安帝身着玄色织金纱袍,斜倚沉香软席上,笑着扒石榴。这是去年的陈果,皮已经干了,上面爬满了黑的斑,看着像是蛮邑的一种红毛黑斑鸟。
上京城内曾经有一位瞎了眼的贵胄就喜欢养这种鸟,这种鸟邪乎的很,总是在夜里倒挂在别人家的窗户上,红着眼睛,比夜猫子还要骇人。
殷宣威对兴师动众大办春日宴的兴致其实不高,但是朝中的百官吵着要办,他被这群人哄着点了头,本打算在宫里腾个地儿随便折腾一下算了,毕竟这两年战事吃紧,国库空虚,实在是没闲钱。
但是那些个老不死的硬骨头非说去年逢大旱,今年又取消了祭天大典,必须得挑个风水宝地,求天神降下福泽,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办!顶着东平关送来的一封封战报,春日宴还是大张旗鼓地办了。
殷宣威近来服用“仙丹”,总是觉得没劲儿,他的精神不佳,诸多繁琐的流程便省了。
朝中百官分坐在海宴亭外,郑坚为此宴会赐名“春庭雅集”。
春庭河畔,群贤毕至,风流雅客云集,其中还有不少云游在外的道人。
杜卫是个武将,这种场合他虽然坐的靠前,可是毕竟肚子里没有墨水,也没敢吭声。杜长空来了之后,他挺直了腰板,让杜长空坐在他的身后,给他当“参考书目”。
见文武百官都到齐了,逯无虚上前道:“陛下,各位大人都到了,您看今个儿咱玩点什么?”
殷宣威稍稍来了点兴致,但也不高,他盯着鬓角道:“诸位爱卿,朕久居宫中,许久没热闹热闹了。今日相国在场,朕便可以偷会儿闲,不用出点子了。宴龛啊,你来说说玩什么。”
“谢陛下。”照宴龛起身示礼道:“诸卿且看,这曲水九转暗合洛书之数。不如,先来这‘流觞飞花’,诸位以为如何啊?”
河面漂浮着新折的桃枝,细看原是暗藏竹制水渠,清冽酒泉自白玉龙首汩汩涌出。此景若是不对诗,当真是有些不懂风雅了。
众人抚掌道:“甚好。相国请。”
照宴龛将鎏金羽觞递给了在一旁侯着的逯无虚,逯无虚挥动麈尾,指间的犀角杯映着天边的烈阳。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流转,停在了御史大夫郑坚面前。
郑坚起身示礼,拈须笑道:“前有兰亭诗会,今有春庭雅集,善哉妙也。‘春城无处不飞花’[1],既然让臣来开这个头,那我便选一个‘醒’字。不过,臣提议,今日这飞花令的规矩可以稍稍简单些,只要句中含有这个‘醒’字便可。”
他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因为考虑到在场有很多武将。春日宴最重要的是让各位享受其中,没有必要为了几句诗词驳了诸位大人的面子。若是寻常的诗会,那便要咬文嚼字了。
郑坚长声道:“臣先来。便念这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2]。”
话音刚落,案头墨迹未干,张公公已将诗笺系在柳枝梢头。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流转了又转,这次停在了平阳太守席力阳面前,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摸着大腹,恰巧刚吃过寒食,便笑道:“寒食后,酒醒却咨嗟[3]。”
众人联想到他今日在平阳闹出的那些事,不由自主地笑道:“甚妙,甚妙。”
武官列坐于河湾处,气派十足,银甲映着树枝上的杏花,格外清亮。
羽觞流至杜卫案前,虬髯老将以刀尖挑酒一饮而尽。他回头,将竹笺让给了身后的杜长空。
杜长空笑着陪了一杯酒,用提笔在梨花笺上写下一句诗句,念道:“困醉不知醒,欹枕卧江流[4]。”
“好!”柳夜明起身赞叹,转身又给诸位大人敬了一杯酒,笑着奉承道,“诸位大人引经据典,可谓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老臣是个俗人,吟诗作赋样样不精,哈哈,憾也憾也。今日宴会,诸位名士,诸位才子,不妨一展文采,让老臣开开眼罢!”
柳夜明的意思是,想看诸位才子佳人于宴席上斗诗,一展才学。
枪打出头鸟,此等百官宴,谁也不想锋芒毕露,落入众矢之的,于是各个目不转睛地盯着羽觞,生怕那羽觞流到自个儿跟前。
眼见着那羽觞在照山白的面前停住了,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照山白在走神。他偏着头,看向宴席上的一个人。
那人着墨绛色菱纹锦,玄色深衣,黑中扬赤,腰佩水苍玉,头戴獬豸冠,正随意地坐在鹿皮褥上,饮美酒,观天阙。
法天象水,水能鉴物。御史台整改后,人人都穿上了玄色官服,照山白也是穿了一身黑。他端坐在那儿,心思全在另一个人身上。
像丢了魂儿。
柳夜明提醒道:“中丞大人,你再不接,这羽觞可要跑喽!”
“抱歉。”照山白回过神,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又自罚了一杯,道:“作诗要看心镜,适才出了神,尚未想好。不过此处风景娟丽,我倒是想到了一句,‘醒看墨松倚闲云,不知明镜映霜台。”
“出口成诗啊!”柳夜明笑着举杯,他复述了一遍,“这句好,张公公,你可要记好了。”
众人侧目,见柳枝上挂上了:“醒看墨松倚闲云,不知明镜映霜台。”
照宴龛的脸上本是多了几分笑意,见柳夜明再此颐指气使,他的脸上又只剩了冷漠。
照山白谦和道:“即兴而作,不入风流。柳大人过誉了,山白愧不敢当。”
照山白回座后,偏头对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颇具风情,只落在照山白的身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了眼,好似让人摸不着的轻羽,摸不着,看着还心痒。
鎏金羽觞载着琥珀酒在曲水中继续流转,这次不管是同在谁面前,压力都不小。
这次羽觞停在了女飨狄春香的面前。众人见她示礼后莞尔一笑,顿时失了刚才的兴致。
宴席上鸦雀无声,只有流水孜孜不倦地冲打着鹅卵石,像是在奏乐。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苦菊下毒之事与她有关,狄春香上月便出了诏狱,还复了原职,说到底还是背后有狄氏撑着。
“饺子案”给杜氏、照氏、狄氏、陆氏都抹了黑,宴会上百官不待见她,也是合情合理。
狄春香隐匿了笑意,垂眸道:“臣女不才,不懂诗书,也不胜酒力,已经醉了。”
柳夜明见诸位沉默不语,他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太仆狄大人,刻意地迈过石阶,上前道:“女飨大人,我听闻你七岁通《女诫》,九岁晓《诗经》,实乃奇女啊!你且随意作,自会有人能对的上。”
狄春香再次行礼,她低眸看着酒杯中倒影出的胭脂,思索了片刻,低声道:“残雀伤春胭脂色,半仰朱墙半醒生。”
柳夜明依旧是没头没尾地吹捧了几句,张公公紧接着写好了诗笺,系在了柳枝梢头。
文武百官渐渐没了兴致,他们各自肚子里憋着一些馊主意,就是没人敢先发牢骚。
这时,宴席上突然蹿出一只肥鼠,径直往照宴龛的怀里扑,把人吓得瞪目结舌,冷汗湿襟。
众人大惊失色之际,一人拎着酒壶,踩着满地的落花,晃悠悠地走到了宴席中央。
“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笑你们这些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人人都喝不过我!”
那人看着是醉了,酩汀大醉,稷安帝在前头坐着,他也敢不顾规矩礼仪,像个醉鬼一样在席间一边大笑一边走。
路过照山白身侧时,那人微微颔首,眨了一只眼。
第33章 醉客赋诗
众人打量着桓秋宁,明明是一身威严又简洁的官服,可玄中挑赤,穿在这个人的身上,飘逸的宽博长衫上好似带了点辣,相当灼眼睛。
桓秋宁捏着白玉杯,翘头履上挑着落英,他仰头将漆纱笼冠扔在了一边,醉笑着胡言乱语道:“应是良辰好景虚设[1],一叶障目,大醉不醒啊!”
这人柳夜明不熟,他稍稍退后,坐回了座位上,打量着周围人的表情。纵使桓秋宁在宴席上大放厥词,目无礼数,文武百官只能露出鄙夷的神情,却不能出言指责。毕竟,“天”还在上头坐着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人的身份特殊,且不论近些年大徵境内男风盛行,有不少娈宠都是凭借美色谋得了高官,毕竟前有汉衰帝为了董贤“割袍断袖”,后有康政帝为了狄秀“万里求珠”,众人不得不对桓秋宁,心存忌惮。
稷安帝适才困意正浓,他恍若大梦初醒,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他抬了抬手指,赏了逯无虚一个眼神。
逯无虚猫着腰,上前道:“墨大人,陛下赐了您一杯上好的玉露酒,请您上来喝。”
桓秋宁仍旧一副酩酊大醉的浪荡样儿,他左歪右倒地走着,到了御前,他晃了晃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墨蝶谢过陛下。”
殷宣威抬眸打量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的眼睛,窥探这人的肚子里到底存了些什么坏水。早春的风并不温柔,殷宣威见他穿的单薄,便赐了他一件金丝大袖袍,让他坐到后宫妃嫔的芙蓉座旁。
桓秋宁的脸上晕着红霞,他抱着稷安帝赏赐的金丝袍,抬着眼皮,轻声道:“谢陛下恩典。臣不敢,凌王殿下正挨家挨户地找臣呢,臣若是坐了上座,凌王定会抽了臣的筋,扒了臣的皮,让臣生不如死。求陛下留臣一命。”
殷宣威的神色复杂,温谦中夹杂着冷鸷,他问道:“凌王为何找你啊?”
桓秋宁抿嘴一笑,将白玉杯中的温酒一饮而尽,回应道:“因为臣除夕夜在广和楼看了一出戏,凌王殿下以为是臣故弄玄虚,可是臣不过是在街市上随便请了一位技师,演了一出皮影戏,仅此而已。”
殷宣威继续问道:“是何出戏?”
桓秋宁偏过头,看向逯无虚,他咬字温柔,语气真切道:“回陛下,讲的是一位公公调戏宫中妃子的故事。”
殷宣威听罢,也将目光投在了逯无虚的身上。
逯无虚瞧着桓秋宁额间的花钿,越瞧心里就越乱。见殷宣威注视着他,逯无虚咀嚼着口中的苦涩,躬身低头,上前道:“陛下,民间的传言越发荒诞了。宫里所有的公公奴家都盯得死死的,定是哪个不怕死的下贱货色,为了抹黑咱家,以讹传讹。”
桓秋宁低声轻笑,狗急了真会咬人。会咬人说明是条有用的狗,也不枉他费尽心思才探清楚这人的劣性。
身后声响簌簌,来人踩着春水,脚步散漫。
不知此人从哪位道长手中抢了个拂尘,毛都快被他给薅光了。
殷玉只身一人跨过曲水,口气不善道:“本王记得那出戏分明讲的是杀妻杀子,丧尽天良的故事。”
来者不善。众人见状心觉不妙,连忙起身示礼道:“见过凌王殿下。”
“看来是本王来晚了。”殷玉踩着酒壶,将手中的拂尘甩到了曲水上,拦羽觞,取玉露,不饮却笑,将酒倒在了地上。他道:“父王好雅致,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今日明明是您死去的皇子的祭日啊。”
殷宣威的面色沉重,帝王的威严犹如滔天巨浪,把在坐的文武百官压的大气不敢多喘。
殷玉对殷宣威一向没有敬重,只有鄙夷,他径直走到御前,抬靴踩着金玉案,笑道:“今日就算是不祭奠旧人,至少也得祭天吧。”
“逆子!”殷宣威怒视着他,怒喝道:“朕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你若是再这般得寸进尺。”
殷宣威抬起的手被殷玉拦住,从前扇在殷玉脸上的手掌变成了紧握的拳,狠狠地锤在了金玉案上。殷玉不依不饶道:“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您想绝后啊?”
席间鸦雀无声,这时谁敢出头,谁就是在玩命。
桓秋宁这会也不醉了,他敲了敲手中的酒杯,单挑了一边眉,笑道:“凌王殿下好本事,真是令臣刮目相看。瞧着这空山玉竟然能在人手心迸裂,若是没有十年的童子功,怕是真的很难做到吧。”
殷玉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攥裂了案上的雕刻成龙的空山玉。他出了冷汗,风一吹浑身凉意,眼底的红退了下去,成了深不见底的阴翳。
他回首冷笑,抬眼看着桓秋宁,“本王没找人弄死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觥筹交错,百官之宴,多好啊,可本王今天就想见点儿血。”
宴席上数人同时起身示礼,道:“殿下,请三思。”
“有意思。”殷玉将裂碎的空山玉扔在身后,他一边擦着掌心的血,一边轻步走向了桓秋宁。拂尘扫过桓秋宁的侧脸,殷玉意味深长地笑道:“这张皮是你的保命符么?看来还是你有本事,能让这些个鼠辈,成了你的脚下石。”
桓秋宁谦和道:“臣不过是只哄人开心的‘玄鸟’,殿下真会折煞臣。”
“玄鸟。”殷玉转着手中的拂尘,他一向享受拿捏别人心思的愉悦,可是眼前这个人,让他有点捉摸不透。
有一种直觉告诉殷玉,这个人是他的同类,他能嗅出这个人骨子里的狠味儿,也能察觉到桓秋宁在透过一些眼神,一些话语,从他的身上获取着某些东西。
这边正热闹着,宴席上又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这次来的是羽林中郎将郑卿远,这人不好好地在春庭河畔守着,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沾了一身血腥子味,冷甲上印着干血,脸上还有划痕。
郑卿远没来得及卸甲,便带人冲上了宴席,他带来了一位濒死的将士。郑卿远是个急性子,沉不住气,他这般心急口快之人,在郑氏和虞氏中是很少见的。
他单膝跪地,寒声道:“陛下,臣有事要奏。萧慎西部的蒙尔哈部同时向纵锦关、西陇关发兵,红缨将军已经带领天州守备军和虞家军,守在了大徵西北部的边境,绝不会让蒙尔哈部的铁骑踏过边境线。”
后半句话,他自己说着都心虚。
去年天州大旱,百姓的庄稼大多颗粒无收,北部的粮仓被杜氏和陆氏控制着,虞红缨多次上书求粮,到头来求得的都是些没用的绸缎。就是马革裹尸,也用不上这种光滑亮眼的琅苏锦啊。
郑卿远继续道:“只是,红缨将军守得了天州但是够不到常边郡。纵锦关的位置特殊,西临长常边郡,东临临边郡,南部就是纵锦山。过了纵锦山,便是上京。纵锦关虽然有常边郡的守备军守着,可是军无主将,便不成军,臣请命去纵锦关,守常边郡!”
殷宣威面色一沉。先是东平关失守,干越的边城告危,紧接着萧慎的蒙尔哈部突袭纵锦关,西陇关,大徵的北部边境线漫长,萧慎想从东边西边各开一个口子,两面夹击,中间便是离上京最近的常边郡和临边郡。
康政帝在位的时候,大徵与萧慎交好,边郡也太平了一段时间。稷安帝上位后,大徵西部的蛮邑的胡人隔着久寒山脉也要闯入夏豫和天州,并且带来了很多蛮邑的邪术,搅得夏豫和天州人心惶惶。因此,稷安帝封锁了大徵通往蛮邑的通道,这样一来,蛮邑的胡人便往北走到萧慎,再入大徵。迫不得已,稷安帝便一锁再锁,把萧慎通往大徵的通道也给封了。
萧慎地域极北,冬日草原变荒原,他们缺衣少食,早些年需要依靠大徵的粮食和衣物才能过冬。稷安帝封锁萧慎与大徵的货物通道后,萧慎三大部族的可汗联手,向稷安帝遣送了一封结盟书,意在提醒大徵不要忘了与萧慎的盟约。无奈的是,这些年大徵的天灾人祸不断,境内百姓本就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粮食供给萧慎。
自打稷安帝驳回了萧慎的结盟书后,萧慎的三大部族便时常侵犯大徵的边境,求不来就抢,抢不过就打,从此往后,边境每逢冬季,便没有安稳日子了。
郑卿远不仅要兵权,还要钱和粮。杜卫一听,临边郡的杜家军也饿着呢,人人都眼馋北部的粮仓,可是那哪是北部粮仓啊,那根本就是一座又一座干瘪的麻布袋子堆成的荒山。
杜长空看了一眼杜卫,杜卫点了点桌案,让他老实待着。杜卫出列道:“陛下,老臣认为,东平关的状况,要比西陇关危险很多。萧慎的三大部族,唯有东部的弘吉克部的兵力能与大徵的军队一较高下,至于西部的蒙尔哈部,北部的利戈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的兵没有经过训练的兵,就是一群散沙。但是东部的弘吉克部,掌握着萧慎大部分的粮草,可汗蒙谚更是萧慎族人求天神选出的救世的王,在他的统领下,弘吉克部的铁骑才能破了东平关。所以老臣认为,应当先开放北部粮仓,支援干越,夺回边城。”
郑卿远反驳道:“杜大人身居高位,应当知道带兵作战,最忌讳的便是轻敌。弘吉克部的铁骑确实凶猛,但是蒙尔哈部与利戈部两部联手,实力更是不容小觑。万不可顾此失彼,萧慎已经在东边撕开了一个口子,若是在西边也撕破一个关口,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杜卫知道郑卿远这话说的在理,但是虞红缨掌管的天州与郑氏掌管的常边郡接壤,他不能让这两氏在大徵的西部当霸王。他沉思了片刻,转头对殷玉道:“不知凌王殿下,以为如何?”
凌王适才与桓秋宁大眼瞪小眼,听到杜卫问他,这才回神,搁杯轻叹道:“世事难料啊。诸位将军,大人莫急啊,本王是个闲人,不懂得兵法谋略,可是本王知道东平关已经失守了,那儿的百姓正置身于水火之中,若是不救,是不是有点丧尽天良了?”
郑卿远听罢,给身后奄奄一息地将士让出了位置,对殷宣威道:“陛下请看,军中将士为了硬拖着这口气也要把口信穿回来,天州也等不得了!”
听到“口信”二字,杜卫舒展了眉,问道:“郑将军不知‘口信’实乃空口无凭,咱们得凭借白纸黑字说话呀。若是他是萧慎派来的细作,我们又听信了谗言,那东平关不就完了吗?”
郑卿远厉声反驳道:“怎会有假,这是我母亲培养的亲信,怎会拿家国大事当儿戏!杜大人这般替东平关着想,莫非是怕火烧到临边郡,烧了贵氏的祖宅?”
郑坚心觉不好,若是再让此子继续闹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他出列,先向稷安帝请罪,向杜卫陪了不是,后指责郑卿远道:“岂敢无礼,这是太尉大人,你怎可用这般语气与他争辩?看清楚自己的位置,平日里的家教礼法,你全都忘了吗?”
郑卿远偏执道:“父亲,我只不过是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的说了出来,我无愧于心。干越百姓的命是命,天州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起了一阵大骚动。太仆狄冬轲出列道:“陛下,双云郡地处偏南,去年又逢清江水患,新苗丧就苗,今年怕是也没有好收成。臣替双云郡的百姓求圣恩,救民生与疾苦啊。”
平日里在朝堂上寡言少语的寒门子弟陶思逢也站了出来,低声道:“陛下,清江的浪不只吞了双云郡的庄稼,还有江北郡。江北郡本就人丁稀少,水患无情,眼下,江北郡已经无人问津了。”
江北郡的位置实在是偏远,跨过清江,便到了旌梁的地界。好在旌梁的皇室荼氏不喜征伐,安守一方,不然就是旌梁夜袭江北郡,把江北郡给守了,估计都无人在意。
新上任的典客席滇道:“陛下,临豫郡年丰干旱与鼠疫……”
照宴龛起身道:“陛下,晋州与干越相邻,情况亦不乐观……”
“陛下,请您三思啊……”
“……”
说辞无非是那些,说白了就是换个地名,以当地的百姓疾苦为借口,要兵、要钱、要粮。
柳夜明瞧着诸位大人都说的差不多了,他出列,道:“诸位大人喝杯茶,润润嗓子。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不仅诸位大人心急,陛下更是心急如焚啊。陛下,您可千万别急坏了身子,臣等定会广思进言,替您分忧解难。”
文武百官顺着柳夜明的视线往上看,那位“心急如焚”的帝王,竟然枕着檀香木,睡着了。
第34章 两壶小酒
山门半掩,屋檐上的铜铃咽风。城北的梨花染白了半片天空,犹如雪染枝头。
桓秋宁到城北梨花庵的时候,逯无虚带来的人围在院外,他坐在屋内,等的快睡着了。
桓秋宁轻掠到屋内,他坐在逯无虚的对面,敲了敲木桌,低声道:“逯大人,你这样好睡,我真不忍心打搅你的梦境啊。”
灰蝶掠过香炉,衔走半缕未燃尽的檀烟之时,逯无虚从睡意中清醒,他惊觉自己失了态,不走心地赔礼道:“奴家几夜未寐,实在是困倦难忍,墨大人见笑了。”
桓秋宁笑意未减,他心道:“檀香中放了这么多催眠药,你要是不睡上个一钟头,铜鸟堂的冶毒门可真得以死谢罪了。”
虽然逯无虚对桓秋宁一向冷眼相视,但是桓秋宁还是给他留了点面子。同为生不由己的沦落人,他还没到需要用贬低别人来满足自己荒芜内心的地步。
更何况,这个人对他有用。
桓秋宁单手托腮,漫不经心道:“说吧逯大人,千辛万苦地托人让我到这儿来,所为何事?”
逯无虚见他假惺惺地发问,也没绕弯子,他先道谢,示礼道:“平阳之事,若非墨大人手下留情,逯毅早已身死当夜,奴家欠墨大人一份恩情,定当衔草结环,永生不忘。”
他刚要跪,桓秋宁便抬脚将木凳踢在他腿前,让他跪不下去。桓秋宁道:“人的一生说漫长太漫长,说短暂也就不过一瞬。逯大人是明白人,咱们有话就直说。”
桓秋宁抬手抹去眉间脂粉,露出了形如火焰的红色胎记,抬眸道:“逯大人,你应当知道我是谁了吧。在栖静阁内我已经向逯毅挑明了我的身份,够诚意吧?嗯?”
“……诚意?”逯无虚似笑非笑,“若非墨大人,不,应当是桓公子。如果不是您对咱家的兄长使了奸伎,给他下了套,又把逯氏这些年在平阳私养死士一事揭露出来,逯氏何至于此。‘诚意’二字太重,咱家担待不起啊。”
桓秋宁抬指弹了弹香烟,挑眉道:“与虎谋皮,你想毫发无损,有点可笑了吧。”
“桓公子教训的是,咱家受教了。”逯无虚作揖道。他带来的人都是聋子,适才桓秋宁弄出了不小的动静,这几个人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防人之心不可无,桓秋宁还是偏过头,冲远处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探探附近到底有没有藏了逯无虚的人。
逯无虚习惯了低声下气,他依旧猫着腰道:“桓公子千方百计的设下这个局,费尽心思用逯毅来套咱家入局,应该不只是为了让咱家请您喝杯茶这么简单吧。既然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想让咱家做些什么,还请桓公子明示。”
“逯大人明察秋毫,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桓秋宁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眉目中的笑意冰冷,“你觉得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最想要得到点什么呢?”
逯无虚并非不知道桓秋宁想查什么,只是事关脖子上的脑袋,他可不敢多说。
逯无虚腔调恭维道:“承恩三年那场血案实在是骇人,咱家至今不敢仔细回想,生怕惹上梦魇。不过咱家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桓公子想查,咱家自然是会帮你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看您具体想查什么了?”
桓秋宁道:“真相。”
逯无虚眉头紧皱,他吸了一口冷气,而后摘下了拇指上的金戒指,放到了木桌上。他道:“这是御赐之物,择日桓公子带着它到宫里来,咱家带您到没人的地方转转,赏赏梅花,见见宫里的春雀,说不准这事儿啊它就能想起来了。”
“好啊。”桓秋宁扫了一眼金戒指,“就看逯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儿了。”
逯无虚道:“只要桓公子有空,咱家随时奉陪。”
“咱家冒险出宫,不宜久留。宫里还有事儿,今个儿咱家就不陪公子把这茶喝完了。”逯无虚的眉头颤了颤,道,“说来那日咱家见了照大人,寒暄了几句,没想到照大人竟然真的愿意把信儿捎给您,可见传闻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啊。”
“那是自然。毕竟是同床共枕的情谊,能差到哪儿去呢。”桓秋宁慢悠悠地转着茶杯,伸手道,“逯大人慢走。”
逯无虚走后,桓秋宁的面色沉了下来。
逯无虚出宫到城外是铜鸟堂的消息,并非是照山白给他传的信,适才桓秋宁没有戳破,是因为他不确定逯无虚是不是在诈他。
照山白到底在藏什么?
桓秋宁思索到,平阳匪患一事,他与照山白联手端了逯毅的老窝,逯无虚虽然表面上惺惺作态,心底肯定把他们二人恨透了。
逯无虚让照山白给桓秋宁送话,便是认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点什么,既然他这么想,桓秋宁就陪他演下去。
那这枚金戒指又是作何指引呢?
暮鼓催发,晚云低垂。桓秋宁倚着窗台看斜晖漫过花枝,远处梵铃清响,近处檀香萦绕。
桓秋宁一转头,偏偏就看见所思所想之人站在了不远处的梨树下。烟青苔色的云雾染上了衣角,照山白抬手时拍去了身上的落花。
他看着那位如白鹤一般清风霁月的少年,看得出了神。
桓秋宁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曾几何时,他也曾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照山白的名字,不过仅有只言片语,大多是称赞与仰慕。
他在国子监读书时,一向把这种先生与长辈口中的优等生从自己交友的范围内踢出去,毕竟他本人就浪荡的没个正形儿。
桓秋宁望向照山白,他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以最厌恶的方式接近一个人,与那人纠缠不清。还真就是白纸染了浊墨,一切都分不清了。
桓秋宁回过神,他靠在窗边,打了个响指,道:“照山白,回头!”
照山白的身形一顿,竟然真的回了头,只是他仍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跟桓秋宁打招呼的意思。于是,桓秋宁只好自己跑过去了。
在满春楼里学的本事不能白学,桓秋宁从歪七扭八的树枝下钻过去,他走到照山白身侧,热情道:“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歪,你好冷漠啊,我看你见到你们家那位斗鸡眼的仆从都比见了我亲,寒心啊。”
照山白见屋内飘着香烟,侃侃谔谔地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老套。”桓秋宁靠在梨树上,抱着胳膊道:“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话,照山白,你这么下去,是交不到朋友的,更别提牢牢锁住小娘子的心了。人人都说你‘敏而好学’,你怎么不问问我,让我教你啊?”
照山白听罢,神色中飘过几分无语,但他仍然友好地道:“我方才在昭玄寺外看见了凌王府的人。”
桓秋宁闻言,哀嚎道:“阴魂不散啊!走吧走吧,可千万不能让凌王府的人给逮着了!我多躲上几日,说不定那位凶神恶煞的凌王就能把我给忘了。”
照山白转头看向桓秋宁,此人分明没有丝毫惧怕,他直言道:“你若是平日里少装神弄鬼些,他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此言差矣。”桓秋宁反驳道,“我不犯人,人未必不会犯我。这世道吃人,与人争斗,斗个你死我活,轰轰烈烈地死,总比当那待宰的羔羊,被人扒皮抽筋,上烤架活活烤死要好吧。”
照山白注视着他:“……”
“生命诚可贵,岂能戏言?”照山白极其认真道,“天色已黑,今日城外祸事不少,早些进城吧。”
桓秋宁给照山白让出路,恭恭敬敬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好走不送。
照山白驻足,回首道:“你在等什么?”
桓秋宁把刚从腰间取出的铜鸟令藏在背后,略微吃惊道:“噫。莫非你是在等我,想让我与你一同进城?”
桓秋宁面上淡定,腹诽道:一向生人勿近、性情冷淡的丞公子照山白居然也会等人?他莫非是猜到了我刚才见了逯无虚,想套我的话?
桓秋宁决定先将他一军,跟上前问道:“照山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照山白直言不讳道:“是。”
他这么回答,桓秋宁反而没法继续往下问了,他总不能把自己跟踪逯无虚的事儿,不打自招吧。桓秋宁心想,得先找个办法把照山白甩开,毕竟今夜可是要潜入他家,翻箱倒柜呢。
桓秋宁心生一计,他吵着闹着要去酒肆喝酒,到了酒肆给老板娘眨了个眼,拎了两壶桑落酒就往走。
他人刚出了酒肆,老板娘便骂了出来:“内个混小子嘞,整日在老娘这里赊账,马上要给老娘喝成穷鬼惹!”
桓秋宁从衣袖中摸出了个干瘪的荷包,眯着一只眼掏了半天,只摸出了两枚五铢钱。穷,实在是太穷了。
桓秋宁揽着照山白,拍了拍荷包,惆怅道:“大娘,你这泸州的口音也不正宗啊。俩个铜板两壶酒,剩下的钱算我朋友账上。”
“谁是内大娘嘞,客官们都喊老娘叫‘姐姐’,就你嘴又馋,还最不懂事。”老板娘眼角的笑纹未动,盘在发尾的发髻中插了一根蛇血簪,媚骨自生。
照山白没有驳了桓秋宁的面子,他给老板娘留了十两银子,又要了两壶“秋露白”。
老板娘浓妆艳抹,她卷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的刺青。红珊瑚耳坠在她的脸侧荡啊荡,她扭着腰走出酒肆,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对照山白温柔道:“公子,你那位将军朋友今日怎么不来九歌这儿喝酒了?是九歌这里的酒留不住人了么?”
桓秋宁扁了扁嘴,他勾着照山白的肩膀,揶揄道:“呵。对他就能好好说话,姐姐,你长得挺美,怎么待人竟有两副面孔,而且眼神也不太好。”
老板娘赏了桓秋宁一个圆滑的白眼,她反手将帕子往照山白的身前扔,被桓秋宁抬手拦住了。
这人照山白认识。郑卿远好酒,秦舫酒肆又是上京内出了名的酒馆,老板娘秦九歌更是酿的一手好酒,她酿的酒里最出名的是“清若空”,酒质清澈,酒香清淡,也不浓烈,在喜好烈酒的北方城郡中廖若晨星。
不过考虑到桓秋宁的喜好不一定清淡,照山白还是拎了两壶酒肆内多数客官都会点的“秋露白”。
照山白手里拎着酒壶,不便示礼,他直言道:“姑娘等的人最近有要事处理,酒是好酒,他常夸赞。山白言至于此,告辞。”
桓秋宁心道:“原来照山白也会应付姑娘啊,人不可貌相,我果然还是没有看透他。”
时隔一个月,桓秋宁终于不用翻墙,而是能光明正大地跟着照山白走近照府了。
实在是可喜可贺。他一高兴,便将那两壶桑落酒喝了个精光,以至于他半夜钻照宴龛床底,在密室中见到照山白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第35章 酒后误言
地下暗道里的霉味混着铜锈气直冲鼻腔,桓秋宁用袖口掩住口鼻,侧目看向火折子在墙壁上映出的斑驳的裂痕。
这密室有些年头了,墙皮都快老掉了。
酒劲儿正上头,桓秋宁的半醉未醉,他晃晃悠悠地走着,脑海里浮过适才在竹林中与照山白月下对饮的场景。
——照山白一袭鸦青色长衫,衣摆上沾着着夜露,身后竹枝簌簌。
桓秋宁以为照山白是个一杯倒,顶多也就能撑三杯,没想到他喝了一壶秋露白,还能再饮半壶桑落。
而且这个人喝了酒,一点也不上脸,桓秋宁本想等他喝醉了套两句话,结果他根本就喝不醉!
桓秋宁跟照山白熬了好一会,终于等到他抬不动眼皮,进了与君阁休息。哄走了公子哥,桓秋宁才能安心地钻密道,办正事。
再次站在密室里的铜门面前,桓秋宁注视着铜门上的人名,拿出了手帕里的金戒指。
烛光中,桓秋宁仔细地观察着戒指。这个戒指乍眼一看没什么特别,外边刻着蟒蛇图腾,没什么文字,也没有机关。
直到桓秋宁把金戒指擦干净后戴在拇指上,这才发现了端倪。
金戒指的指环内刻有暗纹,桓秋宁的指尖摩挲着戒指上的纹路,他摸出了上面的图案——是龙。
一个太监,竟然在自己的戒指上雕刻龙纹,逯无虚想要的可不止是护住逯氏这么简单,他想要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别人对他野心的估量。
想到此处,桓秋宁觉得自己的身份会被逯无虚好好地藏起来,直到他的价值被彻底榨干为止。
抬头看着铜门上的地图与人名,他在想——莫非照宴龛想要的,也是够上那九重阙?
桓秋宁腹诽道:“殷宣威啊殷宣威,你自以为逯无虚和照宴龛是一夔一契,以为自己能扶大厦之将倾,你可曾料想到自己一定会死在身边人的手里。承恩三年,你把大徵唯一的解药,亲手碾碎了。”
突然,暗道里的墙壁响了两声。桓秋宁屏气凝神,心想该不会照宴龛在密室里藏了人?
他顺着暗道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到了那日进入照山白的藏书阁的墙壁前,用短刃在墙壁上撬开了一块土砖。
拇指上的金戒指在砖缝间幽幽发亮。
还真是藏了人。
桓秋宁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晕染着醉意,像云雾笼上了弦月。长睫毛盖在眸子上,轻颤,如雨打白荷。
那位好不容易哄睡了的公子哥,此时就在这密道外。
冤家路窄!有的人走到哪儿都能遇见。思来想去,桓秋宁觉得他和照山白也算不上是冤家,顶多算是相看两相厌罢辽。
桓秋宁一如上次,从墙壁的机关处钻进了藏书阁,他没管身上的干灰,靠在墙边,偏过脸看着。
原来他的好酒量是装的。到底还是个没什么酒量的“小孩桌”。
照山白没什么反应,还是木这脸撞“南墙”。桓秋宁勾了勾嘴角,他抬手,把手挡在了照山白的额头与墙壁间。
这人是真喝醉了?还是在梦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不知道照府内有这间密室,如果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呢?
桓秋宁这个人生性多疑,他抬手在照山白的眼前晃了晃,笑道:“照丞?照山白?小山白?真醉啦!看来你不是一杯倒,你是一壶倒啊。”
桓秋宁饶有兴致地反复试了几次,又晃了晃照山白的胳膊,手指间缠着他的鸦发。见照山白一直没反应,他这才断定此人是真的醉了,而且醉的不省人事。
照山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桓秋宁,像丢了魂儿一样。他突然转过头,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完全不顾平日里的礼仪和风度,转进了墙壁后的密道。
若不是桓秋宁及时的抓住了他的衣角,此人已经“以头抢地尔”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
桓秋宁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个醉鬼突然来个“投怀送抱”,他可应付不来,招架不住。
照山白好似很熟悉这个密室,他很快找到了刻有照氏列祖列宗的那面墙壁,蹲在墙壁前,用手指不停地蹭着一行小字。
照山白用手捂住的,正是照氏族谱上被划掉的那个名字。
桓秋宁问道:“这个划掉的名字,可是照琼?”
照山白用手帕爱惜地擦着那个名字,仿佛在温柔地抚摸一块墓碑。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是。”
桓秋宁蹲在照山白的身边,转头看着他问:“你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很好吗?传闻道相国府上有二子,一嫡一庶,势同水火,从小掐到大,照琼入国子监后,还刻意地避开你,这样也算关系很好吗?”
照山白眯着眼睛,揉了揉软乎乎的腮,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真是埙篪相和啊。
桓秋宁握住照山白的胳膊,让他面向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要如实回答,莫要诓我。”
照山白皱着眉头,侧脸看向他,神情中带了点儿幽怨。
桓秋宁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虽是你不情我不愿,但也算是同床共枕过,相识月余,桓秋宁第一次看清照山白的脸。
长眉秀容,他的眼睛似杏仁又似荷瓣,浅色的瞳仁中氤氲着雾气,朦胧中有一种似蜻蜓点水般的浪荡。睫毛的阴影中藏着一颗浅褐色的痣,像误入月光中的一抹残影。他的鼻峰高挺,唇形也是极好看的,下巴上也有一颗小痣。
桓秋宁看着他那双云里雾里的眼睛,总觉得这人是要哭了,于是,桓秋宁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耳后,遂摸了摸。
照山白看着桓秋宁,嘴唇开开合合,平静道:“你的手好凉。”
……嘶。
桓秋宁吓得立刻缩回手,藏在背后,还不小心把他耳后流苏上的银铃也给带下来了。
银铃缠在了桓秋宁的袖子上,一直响个不停。
越藏越响,越响越藏!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做“贼心虚”一般的恐慌了,上次心跳这么快,还是在与君阁撩拨照山白那日。
“你?你没事往头发上带这么多铃铛做什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桓秋宁把银铃扯下来,塞到了照山白的手里,触电般往后闪退了一步。
照山白低头看着铃铛,认真道:“阿琼有眼疾,夜里总是看不清路,我带着铃铛,他跟着我,就不会走丢了。”
“照琼有眼疾?”桓秋宁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个新鲜消息。从前听闻旌梁有一种怪病,害了病的人如观音一般半阖眼,到了夜里还看不清东西。只是这种病一般是下生就带来的,而且无法根治。难道照琼的母亲,是旌梁人?”
“不是。”照山白反驳道,“阿琼的母亲是琅苏人,讲的一口标准的琅苏话。她的声音很好听,如黄莺一般。儿时我虽然不曾有幸见过她,但总能听见她的歌声。”
桓秋宁捏着下巴,他看向密道伸出的铜门,道:“从郢州向南过了清江就是琅苏,琅苏与旌梁相邻,说不准他母亲家族中就有旌梁人。照山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照府内有这个密道的?”
照山白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后转身往铜门的方向走去,他道:“阿琼死后,我看见有人把他的牌位带到了这里。”
桓秋宁继续问道:“拿着照琼牌位的人,是从什么地方下来的?”
照山白道:“祠堂。”
看来这个密道的出口不只有两个,很有可能通向照府中的很多个房间。桓秋宁思索着走到了铜门前,眼下最棘手的问题还是如何打开这扇铜门。
桓秋宁问道:“对于这位荼修宜,你知道多少?”
照山白摇了摇头,本是不置一词,可是看到铜门上的名字后,他好像又想起了点什么,道:“荼修宜的名字是荼梅,我阿姐说过,她此生后悔的事情之一便是没有早些认识荼修宜,没能在雨夜中替她撑一把伞。这位娘娘一生凄惨,死后又遭人诟病,实在是位可怜人。”
听到这里,桓秋宁心道:“那我是不是算得上她同病相怜?生前不受待见,死后还要遭人唾弃,这种滋味不只是他们二人尝过,桓氏一族几百好人都尝过。人已经死了,他们的身后名,只能任人践踏。我虽然还活着,但是对于这个‘死’字,领悟的却是极其彻底。”
桓秋宁对照山白道:“这世间的可怜人多的去了,若是人人你都要同情,那你怕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铜门机关上固定的铜砖是荼修宜,那么铜门后的秘密就一定跟她有关。我本来在怀疑是不是同为宫中妃嫔的照芙晴跟她有什么瓜葛,既然你说二人并未有过纠缠,想来荼修宜定然是与你们照氏的其他人有关系。”
照山白不语,他走向前,把刻有“照芙晴”名字的铜块拿了出来,放上了“殷玉”。
桓秋宁笑道:“我怎么就忘了,凌王可是荼修宜的儿子。既然放上了‘殷玉’,那是不是也得把‘殷宣威’放上去?”
照山白拿起刻着“殷宣威”的铜块,犹豫不决。最后,他放下了“殷宣威”,放上了照宴龛。
这一举动是桓秋宁没想到的,他以为照山白会先把照氏的人择干净。看来照山白知道的事情,不只是一丁半点的。毕竟他也是照府的嫡长子,未来可是要当家主的。
桓秋宁想起了在梨花庵,逯无虚留下的那句话。“赏赏梅花”想必就是为了让他注意到荼梅,“没人的地方”和“春雀”又是想引出什么呢?
桓秋宁转头,看到了锁着墙壁上的“承恩元年”,上次他没有仔细看,这回他又在密道的顶部看到了“承恩三年”。
两个时间节点,以荼修宜为中心的事件和人物,桓秋宁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他走上前,把刻有“桓江城”的铜砖放进了机关的凹槽中,道:“承恩三年,整个大徵内最大的事无非就是桓氏灭门案,既然有了关键时间点有这一年,想必事涉桓家。”
照山白看着铜门上的名字,看得出了神。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了橘黄色的影子,他转头,问道:“你从边郡而来,家中可还有挂念你的人?”
面对照山白的突然发问,桓秋宁闭口不答,心道:“照山白你果然暗中调查过我。想来照氏在大徵境内的眼线不少啊,连铜鸟堂给我安的‘悲惨身世’都查出来了。查呗,你要是真能查出点什么,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桓秋宁装作云淡风轻,摊手道:“当然没有。我的家中要是还有亲人,我肯定会厚着脸皮缠着他们的!我们家呢,算不上‘家族’,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无名小氏,家中人丁不过几个,皆已不在人世……反正,这张图上肯定是没有的啦!”
照山白垂下眼,略显失望。他咬了咬下唇,神色黯淡,就像是藏住了几句想问却没有张开口的话。
“机关上一共还有三个凹槽,咱们把这些人名交替着往里边放,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能把这个门给打开了。”桓秋宁拿起了刻着“逯无虚”名字的铜砖,“死太监,我看他不顺眼,先给他放上去‘鞭尸’!”
照山白听见这句话,似有似无的笑了一声。桓秋宁耳尖,他探出头,看向照山白,有点懵:“你刚才是不是笑了一声?别吓我,这里头该不会真藏着人吧。”
照山白立刻收住了表情,抿嘴吹腮,摇了摇头。
看他也不像是会偷笑的人,说不定还会觉得“偷笑”这件事不合礼仪!
桓秋宁后退了一步,躲在照山白的身后,道:“这是你们府上的密室,要是出什么事你得先上。若是一般杀手我自然手起刀落,可里面要是个疯女人,我真应付不了。照宴龛一把老骨头了,他要是真在里头藏女人,我一定会让他遗臭万年!”
“松手。”照山白用两指夹住了桓秋宁的衣袖,回首道。
“酒劲过去了?别吧。再醉一会儿吧,小山白,哥哥还是比较喜欢你呆呆的样子。”桓秋宁伸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冰冰凉凉。
桓秋宁皱眉:“自己的手这么凉,刚才还欠嫌我的手凉,你珩哥哥可是天生的小暖炉!”
坏啦。酒后误言!桓秋宁“啪啪”拍了拍自己的嘴,踮着脚尖走向了铜门。他正心虚着,生怕照山白把刚才那句话给听进去了,稀里糊涂地拿起了一块铜砖塞进了凹槽里。
然后,铜门开了。
桓秋宁:“……?!!!”
第36章 密室秘闻
门开之后,桓秋宁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有了要把门关上的冲动。
铜门之后,宛若阎罗的老宅,黯淡无光,蛛丝密布,腥臊烂臭,里边仿佛下一秒就能冲出几只凶神恶煞的怨鬼,生生把眼前人撕碎。
最奇怪的是,在破布和蛛丝地下居然隐约透着金色的亮光,像一双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看。
桓秋宁没想到照山白是个胆儿大的,他挡在桓秋宁的身前,抬脚迈进了密室。桓秋宁紧跟着他,前脚刚进去,后脚铜门就关上了。
奇怪!铜门那么沉,怎么就刚好等他们都进去就关上了,就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暗中操控一样。
细思极恐。
桓秋宁点着了手中的火折子,回头一看,正对上了一个烂臭的骷髅,它的眼珠子干在了骨头里,比恶鬼还要骇人。桓秋宁捂着嘴不出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照山白用方巾捂住嘴,轻声道:“这些年照府中总是有离奇失踪的杂役,看来是误入此处后,被困于此出不去了。”
“不一定是误入此处,也可能是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被关到此处活活饿死了不是吗?果然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你们照府可真是‘卧虎藏龙’啊。”桓秋宁点燃了密室里的蜡烛,既然能点着,说明这个密室就一定有出口。
他抽出腰上的软剑,挑开了一件发烂发臭的旧衣裳,果不其然,下面藏着东西。
刚才那些金色发光的东西,不是眼睛,而是沉甸甸的金子。
破布下面盖着的不只有金银珠宝,还有一些形状古怪的宝贝,看起来像是别国送来的贡品。
桓秋宁戴上了黑色手套,他拎起了一件白瓷,翻过来一看,瓶底果然印着旌梁王室的印章。他又拎起了一件宝贝,这一翻,没想到瓷瓶里竟然“哗啦啦”地掉出了不少钱币——永安钱。
联想到十三之前查过的照府承恩三年至今的账单,这些年照宴龛从琅苏购进了大量的绸缎,而且还能对上账,这说明他在琅苏买绸缎用的很可能不是五铢钱而是永安钱。
大徵境内这些年私铸劣钱的情况只增不减,官商勾结,同流合污,致使大徵境内的永安钱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值钱。而旌梁五大州的铸币权由旌梁王室荼氏死死把控,市面上流通的永安钱较少。所以买一匹相同货色的琅苏绸缎,五铢钱要花五百钱,而永安钱只需要花两百钱。
这些年照府入账的钱跟走账的钱是对等的,可是买到的东西却多了很多很多,这种账御史台查的时候,很容易被表面上的对等所蒙蔽,毕竟也没人细查他到底是花的什么钱。
不过说到底,照宴龛是相国,照氏一族在官场上拉帮结对,结党营私,早已养成了自己的势力。只要稷安帝不细查照氏,也没人敢动他们。
而且琅苏这个地方,本来就是特殊之地。琅苏虽是大徵的国土,但是位于清江已南与琅苏接壤,琅苏中混杂着各国的商人,货币和商品交易复杂,在琅苏,什么钱都能用,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全看卖主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桓秋宁整理着思绪,他发现了三个矛盾点:
一、私藏贡品是死罪,而且密室中大量的旌梁贡品,是从哪儿来的?
二、照宴龛在府上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是为了买,还是为了卖?
三、琅苏是杜氏的老窝,照府为什么能在杜卫的眼皮子底下在琅苏用永安钱进行交易?
把一个个的珠子串起来,桓秋宁琢磨出了一种可能性:私藏贡品是死罪,销毁贡品一旦被发现,更是诛九族的大罪。所以照宴龛想悄默声地把东西送到琅苏,让府上的人混入各国的商人中,在琅苏以“假货”卖掉,换成永安钱。从而再用永安钱买昂贵的琅苏绸缎,送给各大世家做每年的新春贺礼。
这些贡品上印有琅苏王室的印章,别的地方没人敢买,只有在琅苏才能卖出去。
照宴龛绕了这么打一个弯子,就是为了处理贡品,那么这些贡品,又是哪儿来的呢?
照山白站在黯淡无光的珠宝中,脸色很差。这间密室里头藏着照氏一族所有的肮脏与腐物,照山白站在这些腥臭发霉的东西旁,脑海里浮现的竟然是那一条条冰冷的家训。
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盯了一会儿照山白的背影后,桓秋宁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桓秋宁温声道:“酒醒了?”
照山白沉声道:“我没醉。”
“什么?什么!!!别别别,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你别吓唬我,我胆子小。”桓秋宁不敢相信,不可置信,完全不信,他探头往前看,忐忑不安,心脏“嘭嘭嘭”地乱跳!
那些话若是让照山白给记住了,怕是要有大麻烦。也不只是麻烦,主要是怪丢脸的啊!
见照山白的脸上还泛着一点儿红,桓秋宁会心一笑,撩骚道:“装。没醉你脸红什么?”
照山白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永安钱一案我并非全无所获,每逢庙会,昭玄寺外有寺集,会有小贩在周围卖香囊香包,陆府杂役手中的香囊不仅是寺中僧人所赠,大多是在附近的庙会上买的。我顺着这条线,查到三叔府上的婢女,曾经在寺集上卖过香囊。”
桓秋宁顿了顿,道:“这条线好查,你能查到,凌王和柳夜明也能查到,而且不一定比你晚。”
照山白眉间紧皱,道:“所以那日在昭玄寺,你问我可有所获之时,我未答。我以为我查到的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没说。”
他说这句话的功夫,桓秋宁已经查探完了密室里的机关。
铜鸟堂作为大徵境内最阴险的杀手组织,这些年不仅仅研究如何杀人于无形,而且把各大世家的机关术都研究了个遍。
在铜鸟堂的那三年,桓秋宁也算是学有所成,简单的机关对于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桓秋宁挽了个剑花,抬手斩断了虎头之间的冰蚕丝。
倏然,密室的四面墙壁上突然出现了四个一米宽的通道。照山白察觉后,他单手背剑,耸了耸肩道:“运气不错,还真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夸赞之词就不必了,哈哈,等等,你刚才说了什么?”
照山白没吭声,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好像有点生气。
桓秋宁立马跑过来,根本没顾及脚下的机关,差点被虎头绊倒。他笑嘻嘻道:“其实我刚才有在认真听的,你那日在昭玄寺,你听了我的话,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对吗?”
此人真的是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放肆了!他可知自己若是这般同别人讲话,会有什么后果?照山白一忍再忍,忍无可忍,醉意全无,这下可真是彻底地清醒了。
眼下密室中有四个出口,分别通向不同的密道,桓秋宁仔细地探查了一番,猜测这四个出口中有一个能够通向府外。
二人正纠结着该从哪一条密道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其中的一条密道里爬了出来!
“丞公子?讨厌鬼!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来人竟然是郑雨灵。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深更半夜出现在了照府的密道里,这传出去可不止是有损声誉这么简单!好在,这两个人并不会拿她大做文章。
桓秋宁见她浑身是泥巴,像个脏兮兮的小花猫,却还要用大小姐的语气使唤人,他笑道:“二对一,这次你毫无胜算!”
郑雨灵抱着胳膊,她看起来像是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腿、胳膊、脸上有很多擦伤。听到桓秋宁这么说,她蓄着眼泪,委屈地哭了起来:“你要死啊!都到这般境地了,还要遇见你这个讨厌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长空哥哥不理我就算了,老天爷还要派你来取笑我,不活了!我不活啦——!”
桓秋宁抱腹哈哈大笑,“死吧死吧,没人拦你,是吧山白兄?”
照山白盯了桓秋宁一眼,好像在说:谁要跟你称兄道弟?不熟不熟,作死请不要带上我。
照山白将手帕缠在了手指上,这才走过去扶起了跪坐在地上哭的郑雨灵,温柔地问道:“可否告知,你是如何落入此处的吗?”
郑雨灵抹了抹眼泪,泪眼婆娑道:“我是从井里摔下来的,不知道哪个该死的人推了我一下!”
“井里?有人推你?噫。照府果真不是久居的好地方,多吓人啊,这不比半夜闹鬼还要骇人!”桓秋宁揶揄道,“不过好在你遇到了我们,因为我们一定会把你掉进这里的消息传出去,然后就会有人来救你啦!够义气吧?”
郑雨灵道:“为什么不是把我带出去?”
桓秋宁蹲下身,调皮道:“想得挺美啊小姑娘,哥哥我呢比较懒,不喜欢背人。你看旁边这位,像是愿意背你出去的人吗?”
照山白几乎是脱出而出,他温柔道:“我来背你吧。”
“……”桓秋宁置气,他凑上前,喋喋不休道:“礼教呢?‘不亲授’呢?你不是待人冰冷不讲情义嘛!”
“礼教是为了约束有心之人的欲望,而不约束君子。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照山白认真道,“郑姑娘有伤在身,若是不救,才是犯过。”
桓秋宁努嘴,强词夺理道:“那若是有一天我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死了的那种伤。你愿意为了救我,放弃礼教与原则吗?你若是要说‘不’,我可就要说你是伪君子啦!”
照山白的忍耐力实属惊人,他依旧平静道:“你若是能安守本分,没人能伤的了你。”
桓秋宁在心里愤愤道:回答了等于没回答,说了跟没说一样,照山白就是一个只会敷衍人的“伪君子”!
“安守本分”这个词意味深长啊,桓秋宁抓了抓耳朵,这话他听着实在是耳熟。
桓秋宁举着蜡烛,在四条密道的入口处分别试了试,找到了一条透风最明显的密道,回首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先去探探路。”
他这一去,人就没回来。
第37章 引蛇出洞
半晌,密室内静默无言。
突然,铜门外传来了刀刃摩擦铜铁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声音持续了很久,蜡烛将要燃尽之时,照山白捧着微弱的烛火,看向了其中一条密道。
桓秋宁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他刚进密道的时候不停地抱怨密道里一股烂臭味,让他恶心的想吐。
郑雨灵听着心烦意乱,让他不要大吵大叫,可是过了一会儿,却是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一处少了人,另一处又来了人。
“如果觉得害怕,可以捂住眼睛,我会保护你的。”照山白把郑雨灵护在身后,递给了她自己的干净的袖袍。
他转过身,看向缓缓打开的铜门。
照山白想过来人可能是逃出去又返回的桓秋宁,可能是误入密道的杂役,也可能是凌王安插在照府的眼线,却没想到来人竟然是郑卿远。
郑卿远用长枪挑开了缠绕在铜门上的蛛丝,“山白,雨灵!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一夜之间,怎么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照山白见郑卿远跨步到他的身后,背起了郑雨灵,他稍稍宽心,连忙跑出了密室。
他担心铜门先上次一样悄无声息的关上。然而,他出去后,铜门岿然不动,如一面灰冷的墙壁。
果然有人在暗中操控。
今夜照府地下的密道里,到底藏了多少人?
一开始关上的铜门,郑卿远出现之前断断续续的摩擦声,以及消失不见的桓秋宁……谜团太多了,他一时间理不清楚。
照山白神色僵硬,他问道:“卿远,你如何找到此处的?又是如何打开的这扇铜门?”
郑卿远背着郑雨灵,满脸担忧道:“说来也是碰巧,府上的人说雨灵夜里来了照府,迟迟未归。我在贵府外的茶楼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只好冒然入府,可进来之后却没有人说见过雨灵,我一时心急,只好自己四处去寻。我去与君阁找你,见你不在,却发现了地下的藏书阁,紧接着便发现了密道。至于这扇铜门,我来的时候地上落了一块铜砖,我把他放在了空缺的凹槽中,门就开了。”
他这番话说的很详细,太详细了。
照山白回头看向铜门上的图,看清了那块至关重要的铜砖上刻着的字——照琼。
“雨灵受了伤,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吧。”照山白道,“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去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解释。”
郑卿远回首看了一眼密室中杂乱摆放的木箱,以及满地的枯骨与狼藉,他神色一沉,道:“山白,里面的东西我全当没看见,你放宽心。”
听到这句话,照山白涌到嘴边的解释与安慰,全都化作了苦水。
这种滋味他从未尝到过。像苦涩的海水,灼烧胃脾。
他想说“对不起”,因为雨灵是在照府里出的事;他想说“对不起”,因为不想让郑卿远因为看到了照氏的肮脏与腐糜而为难;他想说“对不起”,因为他愧对于郑卿远从前一直将照氏之人视为一股清流。
但是照山白没有开口,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资格。
郑雨灵抱着郑卿远的肩膀,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哥,对不起,我又给你丢人了。有人说长空哥哥夜里来了照府,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了,这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是被人下套了。”
郑卿远心中有气,他憋着气,对郑雨灵道:“杜长空?他人在诏狱呢!雨灵,我生气,气的不是因为你喜欢他,而是你为了杜长空,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但是你要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啊!”
郑雨灵委屈至极,她犟嘴道:“我没有不顾自己的安危啊!我也不想掉进井里,是有人推我的!”
郑卿远没时间跟郑雨灵吵架,他转头对照山白道:“山白,我今夜本是要在宫里值守,府上人说雨灵不见了,我火急火燎地赶到照府,路上又听说诏狱出事了!诏狱走了水,身上拴着铁链子的罪客行动不便,逃不出来,已经死了几十号人了。都是人命,我不能顾此失彼,既然已经到了照府,我只好先来救雨灵。事不宜迟,人得先出去,山白,出去之后,咱们必须立马去诏狱看看情况。”
见郑卿远不理她了,郑雨灵更委屈了,她嘟嘟囔囔道:“诏狱里的人死了就死了啊。他们本来就是一些罪奴,活着也是占地方,早晚都是要被处死的,管他们做甚!”
郑卿远道:“人命关天,诏狱里的人虽是罪犯,但也是人命!”
郑雨灵能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但她性子就是拗。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小公举,别人不哄着她,她就闹脾气。
她从郑卿远的背上滑了下来,哼哼唧唧道:“你去吧,别人都比你妹妹重要。把我扔在这儿就行,不用管我了。我在你眼里,还比不过那一些素不相识的人。”
郑卿远怒道:“随你!”
“我讨厌死你啦!不要你这个哥哥了,你走吧。”郑雨灵听了这句话,眼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郑卿远看着照山白,扶额叹气。
照山白把郑雨灵安置在了与君阁中,他刚推开门,便看见阁外站了一群人,阴着脸,像是来审人的判官。
为首的人递上了凌王府的令牌,示礼道:“见过照大人。我是廷尉左平冀文佑,有人上报给凌王说照府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事关永安钱一案,万不敢疏忽,所以我特地来请照大人。凌王殿下有请,照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郑卿远要拦。照山白已经走在了前边,示礼道:“有劳冀大人带路。”
***
路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在哪儿呢!
路在身子底下。桓秋宁在密道里爬了快半个钟头,他非要看看这密道的出口到底是通向何处。
又是一口枯井。
桓秋宁站在井底向上看,看到辘轳旁有一颗圆溜溜的脑袋。他顺着绳索爬了上去,仔细一看,居然是一位趴在井口上睡着了的小僧。
这也是个胆儿大的,他是真不怕掉下去啊。
密道竟然是通向昭玄寺内的禅院。
禅院内坐着一位穿着素衣的妇人,她手握一本佛经,一边捻转佛珠,一边垂眸念经。
此人带发修行,持斋把素,仪态端庄,纵使穿着青灰色的素衣,仍然有着娴熟典雅的气质。
正值多事之秋,昭玄寺刚刚经历变故,此人却能安坐于此,想来她便是汐璞口中的护国夫人——梁秀兰。
桓秋宁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抛开护国夫人的身份,她曾是桓秋宁母亲董静檀的故交,桓秋宁儿时曾经唤过她一声姨母。
桓氏一族出事后,梁秀兰摒弃了昔日与董静檀的友谊,不仅置身事外,而且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说到底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从那之后她云游四方,便甚少与人有过交集了。
如今祸事再起,梁秀兰再次出现在了上京城,很难不让人觉得,她是有备而来。
是故人重逢,却也算不上故人。桓秋宁冰着脸,转身就往外走。
梁秀兰放下佛经,闭目道:“见了姨母,不打声招呼就走,看来你是早就把礼义礼法抛之脑后了。”
桓秋宁依旧背着身,道:“梁夫人好雅致,月下独酌,檀香萦绕。只是雾气这么重,您怎么就认错人了呢?”
“姨母”二字太些沉,卡他的在喉咙里,怎么咳都咳不出来。
发髻上的枯藤黯淡无光,比不上寺外高洁狡黠的月。
这五年间梁秀兰的心境变了很多,如今她不是高傲的月,而是消瘦的枯藤。只不过她的眼神依旧晴明,眸子里的棉絮,倒像是月的倒影。
梁秀兰摸了摸茶杯,不疾不徐道:“凉茶虽冷,但是可以清肝明日,祛湿生津。茶离不开水,茶亦是水。改日你若是得了闲,姨母请你喝茶。”
“不必了。”桓秋宁淋着月光,背影孤冷。他道:“今夜之后,梁夫人便可以在昭玄寺安稳地住着,你我二人,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这个词说凉薄不够绝情,说绝情却又带了点“藕断丝连”的意味。
这个词从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掺了杂念了。
桓秋宁出了昭玄寺,十三带着几个铜鸟堂的死士,蹲伏在周围的树上。见了桓秋宁,他轻步跟上,小声道:“十三哥,诏狱走水了,文官武官今夜都别想睡了,都挤在诏狱外挨冻呢。”
“诏狱走水。查过是谁的手笔了吗?”桓秋宁问,“偏偏挑在今夜对诏狱动手,看来明日要有变数了。”
十三道:“今夜柳夜明提审了一个人——庸中郡太守梁云兼。这是稷安帝亲自下的密令,消息控制的很死,梁云兼入诏狱的时候,我们的人才探查到。今夜诏狱走水的原因不好查,柳夜明提人审案子,里边进进出出不少人,都有嫌疑。我觉得大概是梁氏之人为了劫狱,放的火。”
桓秋宁思索道:“不会是梁氏。趁乱防火劫人的主意太蠢,他们还没傻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梁云兼尚未定罪,他们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如今我是治书侍御史,有权审核诏狱案件的判决文书,到时候定能瞧见端倪。”
桓秋宁嘱咐道:“今夜不能轻举妄动,有心之人已经在暗处留了眼,切记不能自乱阵脚。另外,你这两天有收到铜鸟堂的密令吗?”
十三摇头,“没有。还是查代号三。我心里已经有人选了。还有一件事,十一哥,刚才凌王府的人和廷尉的人去了相国府,带走了照山白。”
桓秋宁吸了一口凉气。
***
这一夜,柳夜明手底下的人快要忙死了!他把自个儿府上的杂役都喊来了,人手根本不够。
专司案件的廷尉左平冀文佑带了人去了照府抓脏,负责诏狱的廷尉右监陶思逢已经进进出出救了几十次火。
不知道是谁得罪了老天爷,夜里刮起了妖风,火势只旺不退,烈火烧尽了诏狱里的立枷,连那刚刚枉死的怨魂,都被大火给烤化了!
这事要是追责,难辞其咎的人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冀文佑和陶思逢,这两个人是寒门出身,天塌下来,他们就是那补天的石头子,要上去拿命相抵。
既是寒门子弟,势力单薄,在朝为官站不住脚跟,必然要结党。陶氏远在江北郡,周围相邻的世家皆已失去势力,加上当年桓氏一案陶思逢的父亲陶常隆站的桓党,并且因此丧命,早些年陶氏是彻底爬不起来了。
不过好在江北郡的旁边就是清州,清州虽然偏远,但是出了个柳夜明。柳夜明混上了廷尉,陶思逢跟着他就当上了他的下手。
至于冀文佑,冀氏在太祖在位时可是名门望族,如今安守一方,泸州还算富庶之地。冀文佑为人正直,学富五车,稷安帝对他寄予厚望,他的官途还算顺利。
可是这大火灭的是相当坎坷啊。紧接着,禁军的人也来了,来的不只有杜长空,还有护军将军虞朔兰。
虞朔兰统领三大营,常年驻扎在城外的纵锦山山底,她带兵严苛,与虞红缨并称为“虞家双飒”。
虞红缨驻守天州守大徵安定,虞朔兰统领三大营,守护京师安宁,她们二人不仅撑起了虞氏的荣光,更是撑起了大徵的半壁江山。
要说朔兰将军唯一遭受过诟病的一点,便是她嫁给了野狐狸柳夜明。
柳夜明一身泥泞,愁眉苦脸的出来相迎。他揉了揉脸道:“虞将军,我这样子真是没脸见你了。”
“别皱眉。烧了就烧了,烧了再重建!缺钱要钱,缺人手从我三大营里提人。”
虞朔兰身着筩袖铠,目光凌冽。她抱着重剑,对身后的人厉声道,“带人进去,死的活的,凡是骨头没烧干净的全拖出来。动作要快,天亮之前别让我看见火星子!”
“夫人威武。”柳夜明拎着官袍,夹着狐狸尾巴凑过去,“真他……真呛啊!夫人,还好你来了,不然为夫真的要被熏成黑瞎子了。”
虞朔兰抱着胳膊,看他一副窝囊样,道:“你挺有本事。能让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把诏狱给烧了,是不是哪天府上被贼人偷个精光,你还能笑着来给我‘报喜’啊。”
柳夜明本想再卖个惨,谁知道郑卿远这个时候来了,远处还跟着个红衣服的鬼。
郑卿远疾步如飞,一边安排羽林军的人救火,一边气道:“好好地阳春三月天,刮这么邪乎的风。看来是老天爷要作践人。”
人齐了,扎个戏台子就能唱戏了。
逯无虚传了陛下口谕,大臣们跪地听旨。
“传陛下口谕,今夜所有进出过诏狱的人,全部扣押待审。”
第38章 故弄玄虚
审不过来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连诏狱都烧了,该上哪儿去审人啊。
好在稷安帝开了金口,没地方就腾地方,没人就向禁军要人,柳夜明等人的心这才从嗓子眼沉了下去。
火一直烧到翌日正午。老天爷宅心仁厚,赐了一场春雨,大火终于灭干净了。
春雨浇灌着黑烟,四周一片狼藉。几枚带锈的铜币半埋在灰烬里,悲悯地望着天。
本来这审人的活儿是轮不到桓秋宁上的,可他实在是太闲,穿着一身红衣像只鬼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让人看着心烦意乱。
柳夜明每次见到桓秋宁,总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他实在是难受。
眼不见心不烦。为了图个舒心,柳夜明让桓秋宁跟着陶思逢一起去审昨夜在诏狱值守的官员。一个一个地审,一个一个地查,直到揪出罪魁祸首为止。
诏狱附近的几间空宅子成了审讯房,临时架起来的刑枷像没命的稻草人。刑具散在地上,浸泡着泥水。
陶思逢见桓秋宁翘着二郎腿,跟个没事人一样懒兮兮地嗑着瓜子,他走上前,笑盈盈道:“御史大人,您说句话呀。我平日里跟着柳大人审过不少人,但那都是照着葫芦画瓢,没什么真本事。这关押待审的都是我平日里的同僚,我来审旁人会觉得有失公正,还得您来啊。”
桓秋宁打量着他。陶思逢长了一双小巧的杏仁眼,笑得像吃了蜜饯。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软,像极了掉在地上的熟透了的柿子被人穿着靴子踩过的时候发出的死动静,软焉焉的。
桓秋宁心道:“陶思逢,‘曲意逢迎’的‘逢’,这也不是个善茬。”
“行啊,我来审。”桓秋宁“噗”一吹,冲那位绑在刑枷上的犯人吐了个瓜子皮,抓起皮鞭走了过去。
桓秋宁先来了个连环问:“怕火吗?平日里用不用烟袋子,喜欢吃酒吗?或者,吃喝嫖赌,你喜欢玩什么?”
周围的人疑惑不解:“这、这都是问了些什么问题?我看他就是个半吊子,让他来审人,要是能审出个所以然,我今天就把头卸在这儿!”
陶思逢替桓秋宁说话:“这位大人,您可别开这种玩笑,外边打着雷呢。墨大人这双眼睛看着就不凡,定是一双慧眼。”
议论声不止。
有人看着桓秋宁那张脸,指了指自己的袖子,小声揶揄道:“御史大人是个断袖,身上的风流债比咱们的卷宗还多。你没听说过他跟中丞大人的一夜情?”
“呸呸,中丞大人可是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怎么会跟这种浪荡子鬼混在一起,一定是有人以讹传讹!”
“他可是陛下赏给中丞大人的美人啊!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
“……”桓秋宁听乐了,他把鞭子往后一甩,“合着你们搁这儿来审我呢?来来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亲自帮你们辨一辨真伪?”
“不不,御史大人,小的说笑呢。”
桓秋宁神色一冷。空气颤了颤,是风吹的。
“御史大人,他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你们计较的。外头下着雨,屋里湿寒,快,给御史大人端杯热茶。”陶思逢猫着腰,转头见照山白来了,客气道:“见过中丞大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照山白拖着腿走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不仅仅是一夜未眠,疲惫中透着些虚弱。
桓秋宁看向他的腿。照山白的右腿受伤了,走路的时候几乎不怎么打弯,全靠另一条腿往前带。好在衣身宽松垂坠,旁人若是不仔细看,还真能让他给瞒过去了。
桓秋宁“啧”了一声,向照山白走去。他大步流星,跨过水坑,握住了照山白的胳膊。
他先仔细看了看照山白的右腿,然后摸了摸胸口——找药。
周围人紧盯着他们看,桓秋宁知道他们想听什么,故意说给他们听。桓秋宁道:“中丞大人,昨夜你可让我好找啊。他们说你我关系不一般,你说这传闻是真还是假呀?”
照山白看向屋内的人,道:“人言可畏,尽数不实。”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像小孩躲在屋檐底下啜泣,下的扭扭捏捏的。照山白既然这么说了,屋内的人就算是不信,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于是闭嘴不出声了。
闷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照山白扶着屏风,差点没站住,桓秋宁用力拉住他,在他耳后轻声地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无妨。”照山白这语气,弱的快被春雨给揉碎了。
桓秋宁捏着他的胳膊,有点急,咬牙低声道:“照山白,你是不是想后半生坐屋里让人养着活,连腿都不要了。凌王的人对你动手了?他怎么敢的。”
照山白垂眸,不置一词。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的人越挤越多。柳夜明和照宴龛前脚刚到,不一会儿郑卿远也来了。
桓秋宁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昨夜诏狱走水的事儿来的,他们是冲着照府内的永安钱和贡品来的。
未知全貌,得先审时度势。桓秋宁蹙着眉,让照山白靠在他的身边,先站稳了。
柳夜明拿着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他看了一眼郑卿远,转头对照宴龛道:“哟,相国大人,您怎么亲自到这种小地方来了。”
柳夜明一开口,屋内立刻寂静无声。
漆纱笼冠下是一张阴冷无神的脸。照宴龛寒声道:“诏狱走水,周围的百姓定然受了不小的惊吓。陛下体恤民生,让我来安抚周围的百姓,顺便帮柳大人您盯盯案子啊。”
“陛下宅心仁厚,周围的百姓必定感激涕零。诏狱走水一事尚未有眉目,还得有劳相国大人了。”
柳夜明的脸上挂着笑,“今早凌王府来了人,说昨夜有人去凌王府告状,告的是相国大人府上私藏了大量的永安钱。永安钱一案一直拖着未能结案,我一想,这肯定是有人想搅得上京城不安宁,栽赃嫁祸,这是明目张胆的把祸水泼了到您身上啊!定有奸人暗中作祟,不知昨夜,相国府可有行为异常之人啊?”
他能这么问,就说明凌王的人没在照府里搜到东西,不然早就把事报到宣政殿了。
桓秋宁心道:“密室里那么多东西,一夜之间全都搬走了,还是在凌王的眼皮子底下。看来背地里给照宴龛兜底的人,昨夜没少下功夫啊。”
照宴龛道:“昨日凌王府的人私闯我府上,不分缘由便带走了犬子,我还没得空去凌王府要个说法,凌王殿下倒是先遣人来告上我相国府的状。”
“相国大人息怒。来人,给照大人上茶。”是非黑白,柳夜明心里掂量着呢。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谁都不想得罪。
柳夜明蹙眉道:“圣命难违,凌王殿下不也是为了尽快结案吗。你说这事拖过了初一拖到了十五,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
看遍了周围人的神色后,柳夜明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道:“听闻昨夜郑将军与令妹、墨大人也在相国府里,不知昨夜相国府上是有什么好事,让我给错过了?”
他这话是在试探郑卿远与桓秋宁,昨夜有没有在照府发现东西。桓秋宁明面上与照山白穿一条裤子,柳夜明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得探探这两个人的底。
敌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也能是“朋友”,挑拨离间就是了!
郑卿远看向照山白,蹙眉不语。他确实是为难,之前照琼之死他亏欠照氏,也亏欠照山白。
可是如今稷安帝与凌王抓着永安钱一案不放,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迟早败露。他今日有所隐瞒,他日别人就能顺藤摸瓜,拿他做文章。
郑卿远答道:“回柳大人的话,不过是一些小事。家妹雨灵嘴馋,昨日她听闻照府上的婆婆做了一种极好看的糕点,垂涎不已,于是去了照府。她又贪玩,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府,所以我才去照府寻她。”
柳夜明看向桓秋宁,又问:“不知是什么样的糕点?”
人撒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郑卿远怕桓秋宁接不住,连忙回应道:“是杏仁糕。”
柳夜明勾了勾嘴角,挑眉一笑:“可是我记得相国大人对杏仁过敏啊。”
郑卿远一时心急竟然忘了这一茬,不知该如何接话,慌乱不已。
照宴龛脸色一沉,倒是没着急给郑卿远圆场。
照山白向屋内的诸位大人示礼,刚要开口解释,便被桓秋宁拦在了身后。
“喵。”
“喵呜——”
“是夜猫啊。”桓秋宁又“喵”了一声,“你们没听见过吗?每到夜里打更的时候,总是会有猫叫,怪渗人的。昨夜我瞧见一只黑猫,脖子上挂着铜钱,钻进了相国府。不只是妹妹嘴馋,猫儿的嘴也馋。各位大人不妨猜猜,那只黑猫最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
桓秋宁温声道:“掉井里摔死了。”
众人纷纷觉得可惜。
传闻中黑猫通灵,总是能带来祥瑞。可是这黑猫去了相国府却死在了井里,想必是有人动了手脚,不想让相国府上得到这份祥瑞。
柳夜明心觉眼下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再问下去照宴龛的脸面就挂不住了。他就此作罢,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桓秋宁。
这个话题勉强转过去了。桓秋宁在柳夜明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松开照山白的胳膊,走向了待审的官员。
“诏狱走水可是大事,也不能耽搁了呀。”桓秋宁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
他看向刑枷上的人,道:“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陶思逢上前,介绍道:“他叫张天,是昨夜留在诏狱值守的人。”
“张天。名儿里带个‘天’,好名字啊。”桓秋宁用长鞭挑起了张天的下巴,道:“你不想说我替你说。你的手指泛黄,你有烟瘾。身上带着酒气,昨夜你饮酒了。另外,从我进了这间屋开始,你一直在甩头,你不清醒,你昨夜被人下了药。”
张天恐慌到神色大变:“你、你一直在观察我!”
“朋友,我要审你啊,我不看你,难道真要看天吗?”桓秋宁笑了笑,“说说吧,昨夜你见到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喝的酒,吸了什么烟,从哪儿弄来的,昨夜发生了什么?如实招来。”
张天甩了甩头,努力回想道:“昨夜。昨夜!我看见了鬼!”
桓秋宁笑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吧。我可不信这世上有鬼,就算是有,也一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张天看了一眼柳夜明,道:“我知道昨日柳大人提审了一个人!是……是……庸中郡的梁大人。好几个人围在审讯室外,具体是在审问什么我不知道,只听见梁大人一直在大喊‘人不是我杀的’!‘人如果是我杀的,今夜我便被恶鬼索命’!‘烈火焚身’!然后,然后就起火了!”
“噢。昨夜诏狱里挺热闹啊?”桓秋宁看向柳夜明,“柳大人,昨夜您就在诏狱啊。”
照宴龛斜睨着柳夜明,盘着手中的玉核桃。
柳夜明阴着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梁云兼的案子乃机密,无可奉告。”
桓秋宁笑道:“这不欺负人吗柳大人,你让我审人,又不让人犯说话,我审什么啊?难不成……真有冤案啊!”
他看向柳夜明怀中的佛珠,“我看别审了,不如大家伙都闭上眼睛睡一觉,到梦里头去问问佛祖,人是谁杀的、火又是谁放的得了。”
柳夜明脸上笼罩着一层雾,像北疆常见的黑沙雾。他淡定道:“张天,你可听清楚了,梁大人说的是这几句话吗?我记得他说的明明是要‘祭天’!污蔑朝廷命官,干涉朝中机密,可不止是死罪这么简单了。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张天的眼中布满血丝,崩溃道:“我不可能听错的!绑在木枷上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不可能有错!柳大人,昨夜我是喝了酒,但是我的酒量很好,千杯不倒!我没有看错,那火就是从审讯梁大人的那间牢房里烧出来的!您看见了,您一定也看见了!”
雨水打在窗沿上,“吧嗒吧嗒”的响,像是在计时。
张天的情绪逐渐失控,他嘶吼着,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柳夜明抬了抬手,让人朝他泼了一桶冷水。
照宴龛斜睨着柳夜明,道:“柳大人,看来昨夜您也挺忙啊。我虽不知梁云兼梁刺史为何在诏狱受审,听着这个人的申述,他像是疯了。您说他不是恶鬼上身,却说出了‘祭天’之类的话,难道真是另有隐情?”
柳夜明面上犯愁,不知该如何答复,说多了容易犯错,他摇了摇头。
这时,屋内又来了人。
逯无虚放下油纸伞,进屋作揖,和和气气道:“适才宣完圣旨,咱家去替陛下看望了周围的百姓,这才来迟了。正好两位大人都在,陛下想请两位大人到宣政殿议事,请吧。”
柳夜明对照宴龛恭敬道:“照大人,昨夜之事并非是我故意隐瞒,等到了宣政殿,您就能知晓了。”
照宴龛伸手示意,道:“柳大人请。”
二人走后,郑卿远看向照山白,欲言又止。他这个人向来有话直说,如今却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照山白明白他的纠结,主动道:“郑将军,我想请你单独一叙。”
桓秋宁抱了一件厚外套,刚想给照山白披上。听他这么一说,桓秋宁收回了手,靠在房柱上,问:“有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非得单独说的?外边雨下的那么大,你这腿要是再淋了雨,后半辈子就别想走路了。”
照山白执意要与郑卿远说清楚,桓秋宁无奈叹气,把外套扔到了他怀里,“去吧,冷死你算了。”
屋内的人很快散的差不多了,到最后只剩下了桓秋宁与张天二人。
桓秋宁弹了弹茶杯,抬眼道:“张天,你好演技啊,是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嗯?我该说你什么好啊,你们张家的人怎么各个都喜欢给别人当走狗呢。”
张天仰头靠在木枷上,大口喘着粗气:“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刚才那两声猫叫学的挺像的。我从前养过猫,它抓人,后来我把它杀了,埋在了一个地方。你想不想猜一猜我把它埋在了什么地方?”
桓秋宁低头玩弄着地上的刑具,耸了耸肩:“没兴趣。”
一阵大笑后,张天的脸开始抽搐:“我把它埋进了我爹的坟里。生而不养,不养则弃,弃之又辱,他枉为人父!”
张天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又哭又笑道:“我知道那只猫没有错,可我就是恨,恨所有的与过去有关的东西,我要把这一切都还给他!你说我给别人当走狗,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受人冷眼,被人践踏,所以只要有人愿意给我一丁点温暖,我就会为了他赴汤蹈火,哪怕是杀人,哪怕是放火!”
桓秋宁抚掌,闷笑道:“从某些遭遇来看,你我二人挺像的。可惜你把自己说的如此快意恩仇,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看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吧。别人给了你温暖,你不照样能背叛他么?你要是真活的如你说的一般肆意,何至于此啊。”
张天不明白桓秋宁这些话的意思,他看向桓秋宁,问:“你之前认识我么?你是谁!”
桓秋宁将铁链缠在了他的脖颈上,突然勒紧,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张识?”
第39章 隔岸观火
戌时三刻,黑云压上飞檐,护城河腾起白茫茫的雾气,雨珠顺着太庙的黄琉璃瓦滚滚而落,惊起了角楼脊兽上栖着的寒鸦。
长安街上人影稀疏,灯火葳蕤。桓秋宁审完张天,独自一人走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
穿着蓑衣的更夫敲着梆子走上了半生桥,桓秋宁顺着更夫的背影望去——半生桥有一人,身形单薄,撑着青色的油纸伞,正缓步向他走来。
油纸伞上的翠竹纹高洁雅致,长伞骨下的少年一身白衣。
琉璃灯在风中晃啊晃,落雨如烟花般在石阶上绽放,石阶一层一层地淡去,柔和的灯光中,少年凝眸,向桥下驻足那人看去。
人影如画。桓秋宁望着此人此景,想起了琅苏的一副名画,眼前人如画中人,身后景如江南烟雨。
照山白递过油纸伞,与桓秋宁仅仅半臂之隔。他难得见桓秋宁如此安静,问道:“你在此处等我?”
桓秋宁抬头看着偏向他的伞沿,抿嘴一笑,笑盈盈道:“只是路过。”
确实是路过,虽然看来像是精心策划的偶遇。
桓秋宁见照山白握着伞柄的手在抖,意识到他的腿上还有伤,如此淋着雨,定是噬骨般的疼。
他伸手握住伞柄,冰凉的手指相触,照山白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桓秋宁低头扫了一眼,抬手吹了个口哨。他问道:“没包扎也没上药?照山白,一天过去了,你是一点儿也没管你这条腿啊。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把你的腿伤成这样的?”
照山白忍着疼,向前迈一大步,想证明自己的腿真的没事,结果差点跌倒。他强撑着道:“我自己摔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你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呢。”桓秋宁拎起衣摆,看着被雨水浸透了的长靴,“啧啧”道,“雨越下越大了。”
他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照山白以为桓秋宁是要背他回去,立刻道:“不必,我自己能走。”
桓秋宁疑惑:“你在想什么?我只是胳膊有点酸。”
“我早就料到你想赖着我,所以……”桓秋宁打了个响指,给身后的马车让了个路,“所以,我刚才就让马车在此处候着啦!”
照山白:“……”
坐上马车后,桓秋宁回忆着车夫见到他把照山白抱上车的表情,“噗嗤”一笑。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位车夫一看就是个正经的良家好男人,他那表情,跟见到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一样。
桓秋宁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瓶金疮药,一瓶止疼药。金疮药他舍不得用,于是又塞回去了。
他把止疼药扔给照山白,道:“就这个能用,你凑合着用吧。”
照山白认得那个白玉瓶。他看了看止疼药,小声道:“谢了。”说完,他掀起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撒止痛药。
桓秋宁看向他的伤口,整个小腿又青又紫,最醒目的那道伤口可见白骨,结痂的干血挂在裤腿上,像一片片染了血的刀片。
照山白用手帕沾了点止疼粉,咬着嘴唇,眯着一只眼,药粉还没碰到伤口,他先冷“嘶”了一声。
桓秋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掀起衣摆,单膝跪在马车上,握住了照山白攥着手帕的那只手。
“这么怕疼,跟个小姑娘似的。也是,丞大公子生来金贵,平日里很少吃苦头吧。”桓秋宁一边逗他,一边轻轻地给他上药,上完了淤青,就该上那道醒目的伤口了。
仔细一看,居然是刀伤。
“喂!你别紧张,别抖啊!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桓秋宁找准时机,趁照山白不注意,把药按在了他的小腿上。
照山白竟然没叫出声,这么能忍。
等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然咬我!
桓秋宁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牙印,疼得嗷嗷叫:“你,你!你咬我做什么!疼死人啦!照山白,我好心欸!这辈子第一次伺候人,居然被人咬了!咬这么深,你太狠了。”
一道惊雷,马车震了震,桓秋宁直接滚到了一边,脑门磕在了马车上。他捂着额头,一边骂老天爷,一边骂照山白。
照山白用力把他拉到身边,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
“你倒是开心了,我可是遭了老罪了。哼,白眼狼。”桓秋宁不嬉皮笑脸了,他转头,冷下脸问,“昨夜我离开密室后,照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受审的人——张天,你看着应该很眼熟吧?”
照山白放下裤腿,坐正后道:“昨日,柳夜明的人要带我去凌王府,走到中庭后,我见到了凌王。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要烧一间屋子。他说,阿琼的旧居中,有蛇。”
桓秋宁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有蛇?我听闻殷玉怕蛇,是因为席皇后爱蛇,他儿时曾被席皇后关在笼中,与毒蛇相斗。席皇后心狠手辣,她不受殷宣威宠爱,本就有恨在心,殷玉又是荼修宜所出,恨上加恨,她没少折磨殷玉。时间一长,殷玉怕蛇,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这事为何会牵扯到照琼的身上?”
铜门上的关系图在桓秋宁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了打开机关的最后一个铜块,正是照琼。
“阿琼少时曾是凌王殿下的伴读。这件事鲜有人知道,因为陛下并未声张,是传了一道密旨让阿琼进的宫。”照山白揉了揉眉,“昨夜,凌王殿下先是在阿琼的房间内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而后又说有蛇,要放火烧蛇。阿琼的生前之物一直是我小心保管着,凌王殿下的态度很强硬,我上去拦,然后……”
桓秋宁紧接着说:“然后他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结果你还真就傻了吧唧的挨着了。照山白,你也挺拗的啊。”
“故人之物是情寄之物,怎能任人践踏。阿琼一向珍爱他的笔墨与书籍,我理应替他好好保管。”照山白说到这里,黯然神伤,轻轻叹了口气。
照琼已经死了。那个与他朝夕相伴的人毫无预兆的猝然离世,照山白甚至还未体会到离别的酸楚,便已经被长诀的苦痛灼烧了心房。
照山白麻痹自己——只要守着那间屋子,阿琼就会回来。
……
桓秋宁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照琼的死,照琼的身份,照琼的过去,像一根根蛛丝,把照氏包裹起来,同时,也掺了点别的东西进去,比如殷氏。
桓秋宁试探道:“昨夜诏狱的火,是你们照氏的人做的手脚吧!照山白,你挺能藏啊。今早你找郑卿远私聊,是因为他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你想堵住他的嘴?以你们的关系,你不说,他也会包庇你吧。”
照山白穿的单薄,禁不住冷风,他抬手,闷了个喷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照氏的嫡长子,身上担着照氏的责任,担着照氏一族几百号人的性命,他知道这事不能藏,但他现在还不能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上去,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清楚。
密室里的贡品和永安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宴龛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照氏内部的糜烂,是不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桓秋宁注视着照山白朦胧的眼神,他不紧不慢地掰着指骨,在一声声清脆的清响中渐渐清醒。
如今,只要查清楚照氏诬害桓氏,导致当年桓氏灭门一案的证据,只要找到那个证据,他就能顷刻间捏碎整个照氏,让这个踩在桓氏亡魂上位的氏族,永无天日。
只差一步。
桓秋宁微微一笑,心道:“照山白,我今日能救你,改日就能杀你。你与我一唱一和,咱们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情非得已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什么都没有真相重要。”
“至于张天……”照山白闻着马车内的血腥味,心里有点难受。
不经意间,桓秋宁已经逼近,他歪头问道:“你觉得,张天会不会出卖你们照氏?”
***
西陇关的捷报刚到,干越战败的消息紧接着就来了。
一边报喜,一边报忧,可是稷安帝好像对这两件事都不怎么上心,他夜里召集文武百官,竟然是为了高禖祭[1]一事。
这事最早是柳夜明向稷安帝提出的。
柳夜明在宣政殿上当着文官武官“详略得当”地上报了刺史梁云兼受审之事,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无不感慨梁大人遭受了无妄之灾,因为这件事真是既荒诞又可笑。
半月前,梁云兼的夫人余氏突然发病,像中了邪一般六亲不认,在府中破口大骂,还不停的重复着一句话:
“殷氏狗,泯人性!三代丧,绝种亡!灭徵者,仁农也!”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居然竟然在庸中郡传遍了,紧接着传到了相邻的江北郡。陶氏听闻此谣言后,立马将此事告诉给了他们所依靠的清州柳氏,然后这事情就让柳夜明给知道了。
野狐狸眨了眨眼,开始拿此事做文章。
谣言如风,很快席卷了大徵的西北部。眼看着事情已经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梁云兼迫不得己将府上所有人关在府里,暗中绞死了他的夫人余氏,试图用她的死为梁氏谋求一线生机。
然而离奇的是,在余夫人死后的第二夜,梁府上下几十号人尽数暴毙而死,只剩梁云兼一人独活。他悲痛欲绝准备自尽了结之时,让廷尉府的人给绑了,暗中押送到了诏狱。
说邪乎还真邪乎。梁云兼到诏狱那一夜,一场大火把诏狱烧了个干净,连片瓦都没留下。
要知道诏狱内常年阴湿,狱中多积水,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要么是有人在暗中精心策划,要么真就是依了神鬼之说了。
张天一口咬死诏狱走水之事是人神共愤,是报应!他宁死不肯改口,今早已经被杖毙了。
临死之时,他意识涣散,却清楚地念出了那句传言!
宣政殿之上,殷宣威因为那句传言,眉目见愁。
太祖开朝以来,到殷宣威,正好是第三位帝王。
殷宣威是康政帝的第九个儿子,他的母亲是一位旌梁的歌姬,一夜荣宠后,便是他们母子十几年的苦海。
年少的殷宣威藏锋于鞘,才学并未显露,他在宫中装疯卖傻,任人笑他是个贱婢生的孽畜。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暗中培养势力。
十几年的隐忍终于迎来了逆风翻盘的关键时期。康政末年,殷宣威弑父杀兄,踩着血亲的孤魂,登上了大徵的权利之巅。
——“泯人性”。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要坐稳龙椅,就得过着梦魇袭身,血水洗手的日子。人性?终究比不过手中的权利。
累累白骨堆积出了无数条路,但是没有一条是帝王的回头路。
——“三代丧”。
殷宣威登基那年不过十九岁,年轻的帝王曾经立下一统天下的豪言壮志,可是如今他已经白发遮乌发,力不从心了。这辈子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都已经成了他脚下的尘土,他的野心,他的心气,早就湮灭在了未央宫的灯火中。
——“绝种亡”。
殷宣威膝下子嗣,大多难逃幼年夭折的命运。他看着大殿之上的凌王和年幼的仁王,对这句预言,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
宣政殿上,鸦雀无声。
柳夜明难得愿意做一次出头鸟,他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举办高禖祭一事,既能让谣言不攻自破,让百姓心安,亦能让大徵王朝长盛不衰!‘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2]。祈求天神保佑皇室子嗣绵延不绝,自古以来便是大事。”
杜卫听罢,出列道:“陛下,臣以为不妥。大举高禖祭一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正值北疆动乱之际,国库亏空,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奸人误国,流言惑众,若是因此自乱阵脚,岂不是正中图谋不轨之人的诡计?”
殷宣威问道:“你以为,谁是那个图谋不轨之人?”
“臣不知。”
殷宣威不走心地翻弄着奏折,继续问道:“那你以为,该如何让造谣者闭嘴呢?”
杜卫看向凌王。他道:“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殷宣威扫了他一眼,温声道:“但说无妨。”
杜卫作揖道:“臣以为,若是能定下太子之位,或许能让谣言不攻自破。毕竟,我大徵还有杰出无双,才学兼备的凌王、仁王殿下!”
文武百官无不替杜卫捏了一把汗。
照宴龛见大殿之上的文官武官议论纷纷,他出列,道:“陛下,臣以为,高禖祭一事,迫在眉睫。谣言起于庸中郡,其位置特殊,与上京周围的四郡相邻。若是任由谣言继续传播下去,很快便会传遍整个大徵。正逢战乱,百姓人心不安,若是能举办高禖祭,不仅能让百姓安心,更能让大徵的将士们安心!”
柳夜明冲照宴龛一笑。朝局还真是瞬息万变啊,他柳夜明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居然在朝堂上与杜卫对立,与照宴龛达成了共识。
他清晰地认识到,照宴龛已经与他有共同的利益了。
郑坚久病归朝后,他很少在朝堂上与人争辩,但是这次,他一针见血道:“既然要大举高禖祭,诸位大人是已经好准备从府上凑钱了?边关战急,将士们浴血奋战,却食不饱腹,亏虚的国库,是撑不起这么大的场面了。”
柳夜明挑眉,道:“郑大人此言差矣啊。红缨将军不是刚在西陇关剿灭了蒙尔哈部的前锋军,在那萧慎边境搜刮的粮草,收缴的军械,不都是钱啊。别人穷,你们郑氏可不穷啊!”
他看了一眼虞朔兰,正对上她冰冷的目光。柳夜明后背一冷,没敢带上虞氏。
御史台的文官附和道:“大捷!是大捷啊!红缨将军果然是巾帼女豪杰,红缨军果然是战无不胜!”
这话一出,杜卫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因为东平关至今没夺回来,不仅如此,弘吉克部的铁骑已经踏过变成,直奔干越去。
杜卫咬牙,暗暗骂道:“董明锐真他娘的是个废材,干越守备军在他手底下,跟一群吃干饭的废物一样!”
干越的守备军毕竟人数少,主要还要是得靠支援过去的杜家军。只可惜杜家军面对的是萧慎兵力最盛的一个部落,弘吉克部的实力,远在他们的估量之上。
郑坚不急不躁,温和道:“柳大人有所不知,红缨军虽然骁勇善战,看起来雷厉风行,不讲情理,但是军中有规定——绝不掠夺邻国百姓的一分一毫,一枪一粮,不伤平民百姓的性命,不抢占他们的土地与牛羊。红缨军的使命是守护大徵的西北部边境,而不是侵犯他国。即便是打了胜仗,红缨军也不会像杜大人所说的,将萧慎百姓的钱与粮,占为己有。红缨军吃的粮食,是天州百姓咬牙挤出来的。”
柳夜明见缝插针,道:“郑大人,可是西北边不只有红缨军,还有勋虞将军郑将军的冷甲军啊。虽说冷甲军的虎符现在不在郑将军的手上,可毕竟是他养的兵,早晚都是认他做领帅的!”
郑虞两氏结了姻亲以来,大徵三分之二的兵力成了“一家亲”。
因此,殷宣威不断地提拔杜氏子弟,趁冷甲军年前战败收了郑卿远手中的虎符。可是,红缨军刚打了胜仗,杜忠凛又败了!
殷宣威头疼。他撑着额头,道:“办。传朕旨意,在上京南郊建高禖坛,举办高禖祭,祈求胤嗣繁昌。至于修建高禖坛之事,郑坚,你来负责。御史台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就不用插手了。”
郑坚道:“陛下三思啊!高禖祭实在是劳民伤财……”
殷宣威置若罔闻,继续道:“临江郡陶氏,及时地遏制谣言扩散,该赏。擢陶思逢为司隶校尉,继续彻查谣言之事,朕不想再听见诸如此类的传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陶思逢跪地接旨:“谢陛下。”
太仆出列,道:“陛下,高禖祭讲究‘阴阳之和’在,主祭人必须得是您和后宫中的一位娘娘。不知……”
前皇后席氏死后,殷宣威没有立后,也没有封妃。后宫之中,丑妃照芙晴掌管六宫,转眼八年。
太仆继续道:“只是,如今照芙晴入了昭玄寺,做高禖祭的主祭人,怕是不妥。”
“朕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殷宣威摸着玉玺,“去请。高禖祭之时,朕身边站的人,必须是她。”
桓秋宁站在照山白身后,困的要死,他晃着照山白官服上的流苏玩儿。
听到这,他突然来了精神。心道:“能去见姐姐,小山白不得开心死。”
稍一不留神,桓秋宁把照山白官服上一边的流苏给扯下来了!他双手背后,装作无事发生,仰头一笑。
照山白回头,把官服上另一边的流苏拿下来,扔给了他。
桓秋宁:“啊喂,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40章 玉面观音
“喂!小爷真不是故意的!爷可是九皇子,我求你,你还不理我吗?”
“不理。”
月光如银川落入宫殿,殷玉独自一人站在九华宫内,平静地注视着屏风后的画像,耳边浮现出一个人的声音。
“我愿意一直陪着殿下,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君子一言,绝不背叛。”
晚风震碎了记忆中的声音,殷玉回过神,隔着屏风,触摸着画中人。
画中人如一尊庙里的睥睨世人的菩萨。
他有一双悲悯世人的眼睛。
他的眉如小月,眼似双星,面润如玉,唇间一点微红,眉眼间透出了几分悲悯之情。一根通光的白玉簪在发髻上,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风都不舍得轻轻撩起他的衣角,生怕打破了他周身地宁静。
他从不抬眼,却总是淡淡的笑着。
殷玉的手臂上缠着一条蜡黄色的毒蛇,猩红的蛇信子一伸一缩,吞吐着毒液。
一别三年,阴阳两隔。殷玉的眼神中流淌过几分黯然神伤,他自言自语道:“本王现在已经不怕蛇了,你看,一点儿也不怕了。”
他把黄蛇关在了镂空的白玉瓶里,对画中人道:“照玊祎,你失约了。如今本王已经能站起来了,天下之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再也不是那个只能摇尾乞怜的残废。可是你呢,死的像一条可怜兮兮的狗。”
“你的命真贱啊。”
九华宫内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殷玉临走时,留下了一枝花。
***
承恩九年,惊蛰,高禖祭。
寅时三刻,春露未晞。上京城南郊的禖坛前,袅袅青烟渐渐攀上黛色的天际。
奉常董顾击柷三声,青铜编钟的钟声在祭坛上回荡。
巫祝们赤足踏过浸透酒醴的蓍草,腰间骨铃与祭坛四角的玄旗同频震颤,骨铃声清脆,玄旗飘扬。
逯无虚捧着龟甲灼纹低声道:“禖神属阴,当以椒浆代雄黄。赐雄黄酒!”
照芙晴没有穿凤袍戴凤冠,她一身素衣,接过鸾纹漆匜,将旧制的雄黄酒,泼在了祭坛上。
“陛下,该授弓了。”奉常董顾捧着缠绕着金丝的彤弓趋近,将彤弓献给殷宣威。
殷宣威拖着长腔道:“行授弓矢之礼!”
殷宣威转身,将彤弓交予明王殷仁。殷仁年幼,拿不动彤弓,他抱着彤弓,跑到了殷玉的身边,把彤弓交给了他。
行完授弓矢之礼,便是祓禊祈福。
日晷移过隅中之时,祓禊用的桃汤已蒸出氤氲,奉常董顾临水而立,念道:“日月悬于黄道,山河伏于玄衣。今陛下绍膺骏命,虔若昊天,授彤弓于宗子,祓兰汤于曲水,非独求胤嗣之繁。愿天神庇佑:宗祏、社稷、山川、百姓、高禖!”
“天佑大徵王朝——永昌永盛!”
百官跪拜,虔诚地祈求上苍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祈求皇帝子嗣繁盛,无穷尽也!
突然,祭坛之下冲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她撞翻了祭坛上的圣水,大笑道:“可笑尔等丧尽天良之辈,也敢祈求天神庇佑!”
在场的文武百官闻之色变,杜长空率先拔剑出鞘,顷刻间剑锋已经逼到了妇人的喉咙前。
杜卫怒喝道:“神坛之下,不可伤人性命!”
殷宣威怒不自威,并未失了仪态,依旧平和道:“把她带下去,堵住她的嘴。”
妇人的眼睛竟然哭出了血,她嘶喊道:“殷宣威,你可还记得咏梅苑里的荼修宜!她是被你活活掐死的!你杀妻杀子,亲手弄断了你儿子的一条腿,弄死了他的哥哥,你还有脸向天神祈祷,祈求多子多福!因为你,大徵的气数已经尽了!你活该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照芙晴听罢,两腿一软,跌倒在圣坛之上。她的面色惨白,殷玉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蹙眉道:“有意思啊。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亲手造成的!”
丹凤眼微微上挑,殷玉冷笑着逼问道:“本王当了十几年的残废,原来是你亲手毁了我的腿!”
殷宣威怒道:“你宁可信这个贱婢的话,也不肯相信你的父王?殷玉,朕对你失望至及。”
“父王?你还知道你是我的父王啊!我被别人欺压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我被席蓉关在笼子里斗蛇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我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求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对我的?”殷玉一脚踹翻了香炉,“你以为你封我为凌王,我就能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地活着了?我是你殷宣威的儿子,这辈子,我只能像你一样,做一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闭嘴!”殷宣威抬手,狠狠地扇了殷玉一掌,“这个逆子已经疯了!来人,把他带下去,给朕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殷玉抿去了嘴角的血,大笑道,“你是皇帝啊,九五之尊,你是天啊!谁敢忤逆天啊!哈哈哈哈哈哈!有本事你杀了我,像传言说的一样,绝种啊!”
杜长空惶恐地注视着祭坛,妇人跪在他的腿边,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哀嚎。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郑卿远的长枪居然刺穿了妇人的心口,整个心脏都穿烂了!
高禖祭上闹出了人命,实乃不详之兆!
太不祥了!
“卿远,你在干什么!”郑坚大惊失色,一边咳一边道,“你怎敢自作主张!还不跪下!”
“杀得好!”殷宣威抚掌笑道,“传朕旨意,日后若是有人胆敢造次,目无尊主,欺君罔上。便如此人一般,格杀勿论!”
众人跪地,不敢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高禖祭终究是毁在了一个妇人的手中。
春日未过,祸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人人自危。
凌王被殷宣威软禁在了凌王府,彻查闹事妇人一事由御史台负责,月底之前必须要结案。御史台搬到了宫内兰台,就在未央宫的前殿附近,直接听从殷宣威的命令。
郑卿远在高禖祭上锋芒毕露,刺杀了闹事的妇人,按理说本应该赏。可是圣意难测,郑坚手中的监察大权却因此转交给了御史台,如今他有其名无其实,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到东南闹水灾的州郡搞重建去了。
桓秋宁挂着御史台的牌子,名正言顺的进入了九华宫。
九华宫内的陈设素雅,看着不像是后宫嫔妃的宫殿,倒像是城外空寂的私宅。
簇簇攒攒的海棠在流淌的月光中悄然怒放,虽然无香,却艳美绝伦。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在荧光的月色中格外让人心生怜爱。
自从照芙晴入昭玄寺后,此处一直闲置,很好会有宫女前来打扫,宫内陈设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桓秋宁弹了弹手边的白玉瓶,道:“出来吧。”
房梁上飞下了一个人,落地无声。十三蹑手蹑脚地走到桓秋宁身边,道:“十一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别动,里边有条蛇!”
已经晚了。一条蜡黄色的毒蛇猛然伸头,蛇信子眼看就要舔上桓秋宁的手背,只可惜软剑来的太快,蛇信子刚伸出来,便被一闪而过的软剑割断了!
“好身手!”十三拎着蛇尾,把毒蛇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留着吧,我带回去制点毒药。”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香味?”桓秋宁四处打量着,“似曾相识的香味。”
“这里是丑妃的故居,有女人用的香胭脂水粉很正常吧。”十三道,“等等,十一哥,你把人花给踩了!”
桓秋宁道:“我可没那兴致来这采花。”
“脚底下!你把人家的花踩在脚底下了!”十三指了指桓秋宁的靴子,“这是什么花,我怎么没见过啊!”
桓秋宁低头一看,一枝大朵千瓣的白色花正躺在他脚底下,隐约飘着一点芳香。这种花,他也没见过,不过有点可以确定,此花尚且新鲜,应该是被人刚采下来不久,这说明今日九华宫有人来过。
这个人不仅来了,还明目张胆的留下了一条蛇和一枝花,桓秋宁很难不想到一个人。
十三本来想说这花像蔷薇,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便被桓秋宁捂住了嘴。
“嘘。有人来了。”桓秋宁把十三带到屏风后,指了指房梁,“上去,先藏起来。”
十三拍了拍手,踩着屏风飞到了房梁上。桓秋宁则躲在屏风后,静待时机。他转头,看到了一张画像。
人未至,银铃声响。桓秋宁勾了勾嘴角,心道:“哈。是照山白!”
桓秋宁踮起脚尖,扮做一道鬼影,从左飘到右,还弄了两缕长发甩在身前,嘴里哼着咿咿呀呀的小曲,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
他以为只要略施小计,肯定就能把照山白吓跑。没想到来人在屏风后驻足,淡定道:“幼稚。”
“……”桓秋宁一股无名火,“好没劲啊,照山白,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我真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照山白长身鹤立,神色冷淡道:“除了你,没人这么无聊。”他捡起地上的花,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夜深人静,孤身一人,私入宫闱,照山白,你胆子不小啊。”桓秋宁调侃道,“莫非,你对宫里的女眷有非分之想!难道是一眼定情,然后私定终身,最后明知不可为而强取豪夺!妙哉妙哉!”
虽然照山白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觉得照山白一定很想给他来上一拳。
奈何此人脸皮巨厚,他继续撒泼道:“不要灰心嘛,如今郑坚已经收拾行李去泸州修石堰了,现在你独掌御史台,可是三品大官,什么样的姑娘能拒绝你呀!咱们丞公子以后可就是万花丛中过,你独领风骚啊!”
照山白温声问道:“那你呢。”
“……啊?!”桓秋宁一愣,他指了指自己,“是我吗?别吧,你不会真是……”
照山白继续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桓秋宁偷偷舒了一口气,抬着眼皮道:“我能干什么,瞎溜达,转着玩呗。”
他抬指弹了弹桌案上那朵花,问:“照山白,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好香啊。”
“荼靡。”照山白回应道,“只不过这种花一般开在夏末,现在这个时节除非是在纵锦山,不然很难看到。”
桓秋宁捏着下巴,认真道:“你说它就是传说中的荼蘼花?据说它象征着分离诀别,穷途末路。这种花不适合送给女孩子吧?”
照山白解释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佛见笑’。”
听到这个词,桓秋宁想起了屏风后的画像。他转身,指着画道:“喔,原来这朵花是送给菩萨的。我看这画上的菩萨慈眉善目,就像活的一样。此画不凡啊!”
“画中人不是菩萨。”照山白走到屏风后,温柔地注视着画像,“他是我的弟弟,阿琼。”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桓秋宁还是有些吃惊。他问:“照琼的眼睛真如画上一般,只能向下看,不能把眼睛全睁开!真是神了!”
照山白微微颔首,道:“确实如此。阿琼从出生起便生了一这种怪病,太医久治无果,称之为失神症。此症并非是寻常的失智,精神如常,可是看起来像失了魂魄,目中无神,他的眼睛只能向下看,时隔很久才能眨一次眼。不仅如此,一到了夜里,便看不见了。”
桓秋宁仔细打量着画上的人,心道:“他有失神症居然还能替兄从军,实在是勇气可嘉。只可惜天妒英才,他没能落得个好下场。郁闷啊,冷甲军连有病症之人都能收编,难怪守不住东平关!”
他瞧着照山白心情不好,便把这些话咽在肚子里了。
桓秋宁给那朵荼蘼花洗了洗脸,结果越揉搓花越焉,他尴尬一笑,收回了手,道:“抱歉。这花有点害羞。”
“……”照山白道:“我见过陶思逢,他说今日肇事的妇人,曾在九华宫做过浣衣婢。我问过阿姐,她说不认识这个人,所以我联想到妇人今日在高禖祭上说过的话,怀疑她可能是荼修宜的人。毕竟,荼修宜曾经也是九华宫的主人。”
“我倒是不这样认为。”桓秋宁思索道,“她今天在祭天大典上发那样的疯,不就是为了让人想起已经死去的荼修宜,揭穿殷宣威的真面目嘛。但是这个人能在羽林军的眼皮子底下跑到仪式上去闹事,得有不少人给她开路吧。而且,荼修宜已经死了,死人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你忽略了一个点。”照山白补充道,“荼修宜是旌梁人,她死了,不代表宫里就没有她安插的旌梁人了。芝麻虽小,聚少成多。”
桓秋宁拍了拍照山白的肩膀,笑道:“那就更有趣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