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就这般死在这里,没什么……
甘州城不比京城繁华, 四周的山林更是偏僻荒芜。
沈知懿拽了拽陈秋霜的衣摆,往四周看了眼,有点儿害怕:
“秋霜姐, 要不我们回吧,我看这里也没什么野兔呀?要不……要不我们回去, 明日叫上小钰钰再来?”
陈秋霜也跟着瞧了眼四周茂密干枯的树林。
头顶的天灰蒙蒙的被直挺挺的枯树干分隔成一片一片,偶尔有几只不知是老鹰还是什么的猛禽飞过,地上已经开始有了积雪, 再往上走,积雪更厚。
风一吹, 枯枝呜呜作响,眼看天色就快黑了,远处还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
莫说沈知懿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就是连常年进山采药的她都跟着害怕。
陈秋霜想起今早见到的那个女人说的话, 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指着前方一片密林, 哄道:
“就在那里不远了!那里听说不仅有小野兔,还有蓝色小蘑菇, 我们都走到这里了,就过去看看吧!”
从前的沈知懿被沈家人养得太好, 在外又有裴淮瑾和谢长钰照顾,从不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坏人, 加之忘记了那段在裴府的经历后人又变得单纯。
她听陈秋霜这么说,眼前一亮,立刻有了动力,拉着她就继续往上走去。
待到到了陈秋霜说的那个地方, 天色都已经几乎快要黑了。
她叉着腰喘了两口,小脑袋四处转着找:
“在哪儿呢?你说的蓝色小蘑菇在哪儿呢?”
陈秋霜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往旁边的方向指了指:
“你瞧,不就在那边?”
“哪儿呢?”
沈知懿一边问,一边往陈秋霜指的那个方向找过去。
天色黑,她看得仔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密林深处。
“秋霜姐,你说的蘑菇……在哪儿呢?”
沈知懿找了半天没找到,一回头,却见原来的位置一个人都没有,四下里漆黑一片,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荒芜的雪林中。
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了,一边往回走一边着急地唤着:
“秋霜姐!秋霜姐你人呢?你快出来,我害怕!秋霜姐……”
沈知懿喊着喊着嗓音里都带了哭腔,边跑着,一个没留意,脚底下被横生出来的一截儿树枝一绊,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呀!”
沈知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上,手掌心被雪地里的石子蹭破了,流着血,生疼,腿膝盖也蛰得疼。
她一边哭一边往四周瞧,嘴里委委屈屈地唤着陈秋霜的名字。
最后一丝日光也消失在天边,密林里漆黑一片。
沈知懿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给自己打了打气,撑着自己想起身。
然而刚一用力,脚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又痛呼一声坐了回去。
脚也扭了。
沈知懿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一团,瞧着四周黑漆漆的山林,可怜兮兮的,嘴里还一遍遍地不死心地喊着秋霜姐。
突然,不远处的雪林里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出现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沈知懿一开始没看出来那是什么,待仔细定睛一看,她尖叫一声,整个人朝着身后的一棵粗壮的树干缩去。
她虽没见过狼,但也听谢长钰提起过,狼的眼睛都是绿色的,泛着凶光!
而眼前那匹狼显然也发现了落单的沈知懿。
它眯起眸子,弓着腰,一步一步往沈知懿的身边慢慢靠近过来。
沈知懿看着那狼逼近,浑身上下如同坠入冰窖,甚至连掌心和膝盖的伤口都忘了疼了。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出声,只眼泪默默顺着脸颊往下滴。
幸而她出来时带了把匕首,她将那匕首取下来刀尖朝向那匹狼。
狼的呼吸近了,能听出它沉重的呼吸下凶狠贪婪的气息。
那是一匹饿了许久的狼崽,周身皮包骨头,但也因此看向沈知懿的眼神更为残暴。
沈知懿握着匕首的双手抖个不停,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四周的声音也似乎远离了耳朵,眼睛里只剩下狼的那双凶残的眼睛和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一人一狼无声对峙。
忽然,那狼嗷了一声,一个飞身朝沈知懿扑了过来。
沈知懿“啊”的喊了声,双手握住匕首乱舞,身子向一侧飞快滚去。
也不知是那狼饿得还是什么,这一下竟真叫她躲了过去,而那匕首上的血迹,显然表明那狼被她所伤。
沈知懿来不及庆幸,受了伤的狼更为凶残,几乎一个转身就又重新飞扑了过来。
沈知懿吓得手一抖,匕首掉在了地上。
就在她看到那狼朝她扑过来的一瞬间,她双手抱头死死闭上了眼睛,心中泛起无尽的绝望。
可比那匹恶狼更先到的,是一个温热的身体。
那身体挡在她的身上,沈知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
沈知懿猛地睁开眼睛,惊呼“秋霜姐!”
是去而复返的陈秋霜护在了她的身前,替她挡下了恶狼的那一爪子。
“对不起。”陈秋霜痛苦地紧皱眉头,“捡起匕首,快!”
沈知懿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
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沈知懿胆子大了许多,那匹恶狼倒是有了忌讳,在两人的对面低头来回踱步,伺机而动。
“秋霜姐,你没事吧!”
沈知懿双手握着匕首,下意识将陈秋霜护在身后。
陈秋霜皱了皱眉,撑着自己起身,下一瞬却接过沈知懿手中的匕首,将她换在了自己身后:
“别怕。”
沈知懿这才看清陈秋霜后背一大片血印子。
她忽然有些发晕,某些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恶犬、倒在血泊中的春黛、那枚孔明锁,最后的……大火。
沈知懿猛地扶住一旁的树干,呼吸困难。
“你没事吧!”
陈秋霜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沈知懿猛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刚想摇头,那狼忽然趁着她们松懈的功夫猛扑了上来。
陈秋霜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就在那匹狼即将咬住陈秋霜手臂的时候,只听一旁“咻咻”两声。
那狼的身形猛地一顿,哀嚎着“嗷”了一声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没了动静。
沈知懿和陈秋霜都蒙了,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瞧见那狼身上插着两支箭。
沈知懿眼神一亮,探着脑袋朝一旁找去,口中还唤着:
“谢长钰!”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后出现一人一马。
那个名唤裴淮瑾的男人坐在马上,一点一点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他背着光,沈知懿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仍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沈知懿一愣,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裴淮瑾来到她们身边下马站定,蹙着眉仔仔细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一开口嗓音带着后怕的沙哑:
“伤到哪里了?”
“我没事,秋霜姐她……”
裴淮瑾神色冷了下来,扫了陈秋霜一眼,“上马。”
陈秋霜不敢耽搁,忍着疼踩上马镫。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四周忽然响起两声狼嚎,那马一受惊吓,撩蹄子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陈秋霜被带的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秋霜姐!”
沈知懿急忙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裴淮瑾语气低沉,“这附近还有狼,此地不安全,我们先躲起来。”
正说着,身边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匹比方才还要那匹狼还要高大得多的狼出现在众人五步之外。
裴淮瑾蹙眉,将两人护在身后,举起弓箭:
“你们先走,左前方沿着那几棵灌木下去,有一个山洞,去躲着!”
“可你……”
沈知懿担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匹狼。
裴淮瑾眼神一软,语气不自觉温柔了下来,哄道:
“快去,我没事!你留下来反倒让我掣肘。”
沈知懿点点头,想了想,他恐看不见,便又道:
“那你小心着些。”
说罢,动了动还隐隐作痛的脚踝,搀扶着陈秋霜往裴淮瑾说的方向走去。
裴淮瑾举着弓,余光瞥见那小姑娘头也不回的背影,唇边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那匹狼见裴淮瑾一人落了单,猛地朝他冲了过来。
裴淮瑾飞快在那匹狼扑过来的身前放出一箭,阻了狼飞扑的速度,另一只手从背后掏出匕首,一刀戳在那狼的左眼上。
那狼哀嚎一嗓子,吓得退回了那匹小狼的尸体旁。
裴淮瑾眯起眼睛盯着那狼,手中的匕首在夜色下泛着冷寒的光芒,刀尖鲜红的血滴在洁白的雪地上。
那狼跟他对峙了半晌,瞧了瞧他手中的匕首,终是生了退意,夹着尾巴离开了。
裴淮瑾静静喘了两下,拭掉唇角的血渍,将方才射出那支箭从雪地上拔了出来。
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危险后,转身追着沈知懿她们去了。
裴淮瑾进到山洞里的时候,陈秋霜已经晕了过去,沈知懿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正在胡乱替她包扎着。
她此刻后知后觉感觉到后怕,眼泪顺着小脸不停往下掉,双手抖个不停。
裴淮瑾将匕首和弓箭放到一旁,轻叹了声,走过去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在沈知懿身上,接过她手里的布条,温声道:
“我来吧。”
那披风还带着男人体温的温热和他身上夹杂着薄荷味的龙涎香,沈知懿身子一僵,下意识就想将披风脱下来还给他。
裴淮瑾握住她的手腕,语气淡淡的:
“即便是陌生男人,此刻在这洞穴中,外面冰天雪地,也会将自己的披风让给女子穿吧。”
见沈知懿还要拒绝,他又道:
“你若是不穿,夜里冷,到时身上生了冻疮皮肤溃烂我可没办法。”
他深知沈知懿的性子,说她夜里若是冻得发高烧都没有说她皮肤溃烂来的有效。
果然,话音刚落,那小姑娘脸色立刻变得一言难尽,而后乖乖裹紧了他的披风。
裴淮瑾瞧着她紧拢着披风,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样子,眼底漾出笑意,这才转头继续替陈秋霜包扎好。
他一面包扎,就感觉旁边那姑娘一面在打量自己,半晌,听她犹豫地问:
“你……受伤了?”
裴淮瑾一愣,擦掉唇角的血,笑道:
“无事。”
他如今的身子,不过是强撑着罢了,但这些都同她没什么关系。
沈知懿点点头,“哦……”
“怎么来了这里?”
裴淮瑾坐到洞口的位置,替沈知懿挡风,等了半天没听到她的回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秋霜叫你来的?”
“你怎么知道?”沈知懿警惕地看着他。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放心,我没跟踪你,也没刻意打探过你的行程,只是……”
他想到方才楚鸿说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杀意,随即又温声对沈知懿道:
“只是猜的。”
沈知懿才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所谓“猜的”的鬼话。
她撇了撇嘴,转过头去不理他。
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起他。
“你若想看,就正大光明的看,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直接问。”
裴淮瑾的声音吓了沈知懿一跳。
她脸颊微红,有种被人穿戳的羞赧。
这个男人今夜救了她,两人也算是有过共患难的经历。
况且方才那种危机时刻他救了她,她直觉他不会对她有危险,之前对他的那份冷漠和排斥便也消了不少。
许是这里太过冷清,沈知懿想说说话来摆脱方才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想了想,还当真问道:
“你和我……之前有仇么?”
裴淮瑾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自嘲般抬了抬唇角:
“是我对不住你。”
沈知懿闻言,眉心一跳,脑中忽然又抽疼得厉害。
她下意识拍了拍脑袋。
裴淮瑾察觉到她的异常,急忙倾身过来,似是想安抚她,然而抬起的手在即将触到她的时候顿住,停了片刻又落了下去。
“想不到便不要想了,你如今这样……很好。”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
“我在你生命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忘记了,就忘记吧……”
不知为何,沈知懿听他说出这句话,自己明明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内心深处却无端生出酸涩的感觉来。
她蹭了蹭鼻尖,哦了声,将自己紧紧缩进披风里,下意识去摸手腕,随之小声呀了声。
裴淮瑾回头看她:
“怎么了?”
沈知懿支吾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的手串……我的手串丢了,应当是丢在方才那个地方了,我要去找回来!”
裴淮瑾蹙眉道:
“现下那母狼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说不定还会带狼群来复仇,此刻还不安全,明日再去。”
“……哦。”
沈知懿虽然,答应了,但裴淮瑾仍能看出她的坐立不安。
他蹙了蹙眉,忽然记起沈知懿的手腕上似乎一直以来是带着一串佛珠。
那佛珠沈知懿曾对他说过,是她幼时有一年生了场大病,险些没挺过来,后来她母亲去庙里跪了三天三夜为她诚心求来了那串佛珠。
回来后,她带上那佛珠,未出三日病就好了。
从此那佛珠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没摘下来过。
而她现在还不记得她的母亲已经……
裴淮瑾看了沈知懿片刻,起身去寻了匕首来,哑声道:
“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跑,我出去一趟。”
她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着急之色再不加掩饰:
“你不会是要去替我找手串吧?!你我素昧平生,我不需要你替我去冒险,我自己去就行!”
说着就回去找自己的那把匕首。
裴淮瑾静静站在月光下,没了披在身上的披风,收束齐整的水蓝色锦袍被风一吹,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他的视线从那匆忙找匕首的姑娘身上收回,缓缓低头看向地上那月牙白色的披风。
方才她起得急,许是忘了,披风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上面还落了个小巧的脚印,是她跨过去时留下的。
裴淮瑾盯着那孤零零的披风无声扯了扯唇角,弯身将那披风捡起来,打掉上面的脚印,走过去重新披在沈知懿的肩膀上:
“你留下来,我去。”
沈知懿一怔,急忙摇头,“不行不行,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裴淮瑾瞧着她这幅火急火燎的模样,强忍下想摸摸她脑袋的冲动,正色道:
“陈秋霜是女子,先不说我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合不合规矩,便是她有个头痛脑热或是伤口出血了,你若是走了,谁来照顾她?”
“可……”
裴淮瑾打断她的话:
“行了,你那点功夫自保都难,留下吧,我很快就回来。”
裴淮瑾说完,不等她拒绝,将弓箭留给她防身,又在山洞口遮了些干树枝,转身原路返回刚才的地方。
地上的雪很厚,原本的位置上血迹、狼爪触目惊心。
裴淮瑾蹙了蹙眉,借着月光仔仔细细在凌乱的雪地上翻找着。
不知找了多久,突然在方才那小狼的尸体下,发现了沈知懿的那串佛珠手串。
他走过去,用匕首掀开小狼的尸体,弯身将那手串捡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极细的喘息声,似是野兽压抑着呼吸打算捕食猎物时的声音。
他猛地攥紧匕首,刚要抬头看去,骤然感觉身前一阵风声,一匹巨大凶狠的狼朝他扑了过来。
裴淮瑾猛地一个侧身躲过,回身就将匕首刺入那狼的后腿。
然而这边刀刃还嵌在狼身上,身后又有一匹母狼猛地扑了过来,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裴淮瑾眉心一紧,反手抽出刀,一刀朝着那母狼的另一只眼睛捅去。
这次母狼早有防备,趁机松口躲开。
方才那匹公狼又在同一时间冲了过来,张着血盆大口照着裴淮瑾的脖颈扑上来。
裴淮瑾向后翻身躲过,那公狼异常狡猾,看似是要咬他的脖颈,实则趁着他躲闪的功夫死死撕咬上他的左腿。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匕首却未攻击那匹公狼,而是趁着母狼从另一面夹击过来的时候,身子向下一仰,手中刀锋翻转顺着母狼的脖颈捅进去,一路划穿了母狼的胸膛。
然而这一动作也让那公狼的牙齿死死嵌进他的皮肉中。
裴淮瑾脸色一白,强撑着在那母狼的身上补了几刀,直到确定它死透了,才回来对付公狼。
公狼适时松开了他的腿,奔到母狼跟前低头嗅了嗅。
裴淮瑾趁着这一间隙,撕下一块儿衣裳紧紧绑在自己腿上。
可那伤口太深,衣裳不一会儿就被鲜血浸透,鲜红的血如水流一般滴滴答答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裴淮瑾扶着树干弯身咬了咬牙,额角浸着冷汗,青筋直跳。
他死死盯着那公狼身旁那串佛珠手串。
——方才打斗时不知何时掉在了那里。
月光清冷,四下里寂静一片,只听得见一人一狼对峙时发出的粗重喘息。
突然,也不知是狼先嚎了声,还是裴淮瑾手中的匕首先刺了出去,一狼一人重新缠斗在一起。
裴淮瑾的匕首刺进狼的下腹,那狼吃痛疯了般咬上他腿上本就受伤的位置。
裴淮瑾另一只手赤手空拳重重挥在狼眼睛上,一拳下去血渍四溅。
公狼“嗷”的一声松嘴,疼得满地上打滚。
裴淮瑾此前本就受了棍伤,这么多日都未将养好,昨日大夫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腿上又失血过多,终是撑不住了。
他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丝,缓缓滑坐在了身后的树干前,重重喘了几下,侧身艰难地将远处的手串够了起来。
那公狼也没好到哪儿去,亦受了颇重的伤。
但它起来后瞧见裴淮瑾腿侧雪地上那一滩越泅越大的血迹,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呜鸣声,压低着头一瘸一拐朝他靠了过来。
裴淮瑾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呼吸越来越重,身上的温度却流失得越来越快。
对面那匹狼眼冒幽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勾唇笑了笑,干脆放下匕首,扯下一块儿干净的衣襟,在狼恶狠狠的眼神中将手心里那枚手串上的血迹替她擦拭干净。
他擦得很仔细也很专注,连缝隙里细小的污垢也不放过,而后将它小心翼翼放在胸口的最里层。
这样即便他死在这里,明日沈知懿找来的时候,这枚手串也不会丢吧。
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如银盘一般皎洁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天幕上。
差点儿忘了,明日又是上元节了,可甘州没有京城的花灯,他的小姑娘没有兔子花灯了。
裴淮瑾捡起匕首,失血过多已经让他再难将匕首紧握在手中。
他瞧着越靠越近的狼,突然释然地笑了。
算了吧,就这般死在这没什么不好,至少手串他找到了,血竭也给了她,他死在这,她永远不用再记起他,记起沈家遭难一事。
至于沈家的冤屈,想必谢长钰和那乔琢会帮她洗刷。
而裴府,也会有新的世子爷和家主,季礼很懂事,裴家在季礼手底下,今后会比在他手底下更好。
裴淮瑾……这个名字从此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也好。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胸口的位置,那手串上似乎还残留着小姑娘手腕上的温度。
他将头靠在树干上,缓缓而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匕首。
正当这时,那公狼瞅准时机,嗷呜一嗓子纵身一跃朝着裴淮瑾扑了过来。
可就在尖利的狼爪刚触到他的一瞬间,那狼忽然痛叫一声滚到了地上,抽搐了几下再未挣扎起来。
巨大的狼身甫一坠地,沈知懿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它身后。
裴淮瑾双手骤然攥紧身下的积雪,双眸死死盯着她,漆黑而幽深的眸中掀起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小姑娘身上的披风七零八落的,发髻也散了,鼻头红红的不知是哭的还是吓的。
她双手紧握着淌血的匕首,抖个不停,娇嫩的小脸上煞白一片,月光照进她噙着泪的惊慌失措的眼底。
她见他看她,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脚踢开那头死透的公狼,蹲在裴淮瑾身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都快吓哭了:
“它、它死了吗?你怎么样……”
“样”字的最后一点儿音还含在口中,裴淮瑾忽然猛地一把将她死死压进怀中。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手臂用力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沈知懿……沈知懿……它死了,你很勇敢……”
他用尽全力抱住她,一遍遍唤着,嗓音里的颤抖压都压不住。
男人怀中的那枚手串膈得沈知懿疼,可脖颈处冰凉的液体却让她动作一时僵在了原地。
第47章 第 47 章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沈知懿艰难地睁开双眼。
刺眼的光令她眯了好半天的眼睛,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躺在客栈里,阳光斜斜地从窗口照进眼前的墙壁上, 暖黄色的像涂了一层碎金一样,空气很干燥也很暖和, 没有昨夜的湿冷,没有厚重的雪。
沈知懿有些恍惚地盯着帐顶看了半天,忽然有些不确定, 昨夜经历的那些到底是现实,还是只是一场奇怪的梦。
她下意识抬起左手, 手腕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醒来了?”
沈钰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床沿微微下陷, 沈钰楼温暖干燥的掌心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烧了——”
男人的声音始终很温和平静,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总给人一种成熟男人的平和。
沈知懿回头看他, 眨了眨眼, 糯糯唤了声“哥哥。”
沈钰楼的眼睫猛地一颤,而后微微弯唇轻笑着应了声“嗯, 哥哥在呢。”
沈钰楼端了杯水给她,将她扶起来: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知懿摇了摇头, 端起温热的杯盏小口小口嘬着。
半杯温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她的所有跌宕起伏的情绪也终于平缓了下来。
她往门口看了眼, 奇怪道:
“秋霜姐呢?怎么没看到她人?昨夜她也受了很重的伤,可替她叫大夫了?”
沈知懿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口由远及近传来,谢长钰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一眼瞧见床上醒着的姑娘,惊喜地扑过来:
“你醒了!”
说着,他似是想来摸她的额头,手举到一半又顿住,自责道:
“昨日都怪我不好,应当留在客栈时刻不离身的。”
沈知懿弯唇笑道:
“是我要吃那干酪,你去替我买我这才自己跑了呀,对了,秋霜人呢?”
听她提起陈秋霜,谢长钰脸色一变,又飞快调整回来,笑道:
“她在隔壁,喝了药还在睡着呢……”
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别关心别人,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昨夜他们找到沈知懿的时候,谢长钰吓得心脏差点儿蹦出来了。
那小丫头靠在裴淮瑾身上,两人都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儿动静,在他们身下是一大滩深深漫入雪地里的血迹,旁边还有两把匕首和两匹狼的尸体。
谢长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沈知懿面前,摸了摸两人都是温热的,还都有气,这才放下心来。
急忙和沈钰楼以及他们带来的人将两人送回去,又在附近找了一圈,找到了昏迷的陈秋霜。
原本谢长钰想直接将陈秋霜扔在荒野不带回来,还是沈钰楼说如此不明不白的,会成为沈知懿的心结,他才没好气地将人勉强带了回来。
沈知懿见谢长钰不愿意多提及陈秋霜,心里也多少明白了些什么,没再问下去。
沉默须臾,沈钰楼见她不时用眼睛偷偷瞟自己两眼,叹了声气,无奈道:
“你是还想问什么么?那个叫裴淮瑾的?”
他一出口,谢长钰的身子立马僵硬了不少,定定看着沈知懿的神情。
沈知懿摸了摸鼻尖,吸了吸,“嗯”了声,“昨夜……是他救了我们。”
昨夜密林里虽然黑,但月光却清亮,若她没看错,那个男人腿上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被他抱住的时候,他的身体都是冰凉的。
沈钰楼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安抚:
“他没事,他的人将他带回去了,你们所有人都平安,不要瞎想了。”
沈知懿听话地点点头,原本刚想说自己饿了想吃饭,忽然昨夜面对第一匹狼时那些画面倏地涌现在脑海中。
恶犬、倒在血泊中的春黛、那枚孔明锁,最后的……大火。
她蹙了蹙眉,这次视线却是落在谢长钰身上:
“谢长钰,为什么你会来陈家村找我?”
话刚一问出口,瞧见谢长钰脸色蓦然僵硬,沈知懿的心猛地一沉,语气严肃了几分: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春黛呢?到底去了哪里?倘若春黛在京城,为什么春黛的表哥会跟着我们?”
谢长钰沉默下来,回头与沈钰楼对视了一眼-
“爷,你醒了!”
裴淮瑾刚睁眼,鼻腔里还未盈满药味,楚鸿急切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他扭动沉重的脖颈侧头去瞧,入眼先是苏安那双红肿的眼睛。
裴淮瑾微微弯了弯唇角,低低道:
“没出息。”
他的嗓音干哑得厉害,苏安来不及回话,急忙爬起来跑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过来。
裴淮瑾扬了扬手,苏安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他这一动,牵扯了伤口,浑身哪哪儿都疼。
裴淮瑾不禁嗤笑一声,自己这般折腾下去,当真都不用将陆昭请来,可以直接埋了。
“爷您还笑得出来……”
昨夜将人接到的时候,自家主子当真就只剩半口气儿了,整个下半身的衣裳全被血水浸透了,这么一比起来,他背上的伤反倒不值一提了。
得亏陆昭陆神医当时想得周到,临来之前遣人送来了几颗保命的神丹,再加之恰好昨夜那三个北羌商人为表诚心,除了血竭外又额外送了几株西域的千年红参,这才勉强将主子的命吊住。
楚鸿也跟着叹了口气,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他难得也语重心长劝道:
“主子,您要折腾属下不拦您……咳,也拦不住,但您能不能等您这次的伤养好后再折腾……”
楚鸿说的话中肯,苏安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
裴淮瑾淡定地喝了杯水,面色如常地“嗯”了声。
楚鸿长叹一声,看主子这敷衍的一声,怎么看都不想将他的话听进去的样子。
裴淮瑾喝了水后没有立刻放下杯子,指腹在杯沿上缓慢地摩挲了片刻,神色冷了下来,对楚鸿吩咐:
“待会儿你去闻府传个话,限他两日之内将秦茵交出来。”
“是。”
“还有——”
他看了楚鸿一眼,“从即日起,你和楚聿他们,所有人,全部去客栈保护沈知懿,不用再在我跟前听令,遇到危险该杀的杀,也不用再来给我汇报,若是出了事,我给你们兜着,唯一要求保护好她。”
“爷……”
裴淮瑾抬了抬手,制止了楚鸿后面的话。
昨夜他硬撑着自己保持着一丝微弱的意识,唯恐那些恶狼又找了过来。
直到谢长钰找了过来,他听见谢长钰对那乔琢说沈知懿无碍,他才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裴淮瑾朝窗外看了一眼,正午的日头正盛,想来现下,沈知懿应当醒了吧。
他低头自嘲般扯了扯唇角。
便是连去瞧她一眼,确认她安好这件事,他如今都做不得了。
正这般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刚刚出去拿药的苏安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路跑一路磕绊道:
“主、主子!沈、沈姑娘来了!沈姑娘来看您来了!”
裴淮瑾的身子猛的一僵,脸上划过一抹震惊又无措的表情,随即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正要唤楚鸿给自己拿件体面点的衣裳,“吱呀”一下门就被打开了。
裴淮瑾下意识将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
沈知懿也没想到屋中的人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为了换药方便,领口还是微微敞开的,里面露出白皙精壮的胸膛。
沈知懿脚步一顿,进来后站在门边尴尬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还是裴淮瑾若无其事地套上楚鸿递来的外裳,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你来了?”
“嗯。”
沈知懿回过神,提着药包走到床边。
楚鸿替她搬来杌凳。
“我来……瞧瞧你,昨夜感谢你救了我和秋霜,这些是一些上好的止血药,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你留下来吧。”
沈知懿的语气平静,就像是同一个刚认识的说话的语气无异。
裴淮瑾看向她的眼底,还是那般坦然清澈。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怅然若失,略一颔首,“劳烦了。”
沈知懿摇摇头,“你救了我,我如何能担你一声劳烦。”
经了昨夜两人共患难后,她对他倒是没那么排斥了。
她有些好奇地来回打量了床上之人几眼,犹豫了下,试探着开口问道:
“你……从前是官身么?家里是做什么的?”
刚问完,她又立刻解释道: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是不想回答也可以。”
裴淮瑾听她突然这么问,不由一怔,随即微微抬起唇角,隐瞒道:
“从前是白身,如今刚上任梧州令。”
沈知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倒是露出了几分骨子的可爱和娇俏,微微歪着脑袋想了想,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我是怎么认识的,但我不想欠别人的,这样吧,我父亲是户部尚书,你既然担任梧州令,今后我回了京城,会让我父亲给你写一封举荐信,到时无论你是调任旁处还是就在梧州,仕途都会顺遂些。”
小姑娘说得认真。
裴淮瑾瞧着她这幅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心里漫上一丝暖意。
从前她也这样装过小大人,一板一眼将那原是街头乞丐的金宝他们骗得服服帖帖,天天跟在她后面“老大老大”的叫,最后还是沈钰楼看不下去,戳穿了她。
裴淮瑾含笑点点头,配合着她的话:
“如此,在下便多谢沈小姐了。”
说罢,沈知懿便要起身离开。
裴淮瑾唤住了她,朝她摊开的掌心里放着那枚被他护在胸口的手链。
沈知懿眼睫轻颤了颤,走过去,从他的掌心里拿了起来。
软嫩的手指尖轻轻搔过裴淮瑾的手心,男人修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下。
“多谢。”
裴淮瑾收回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掌心,“不用。”
“那我告辞了。”
两人的对话客气而疏离。
沈知懿对他略一施礼,转身刚走到门口,苏毅匆匆进来,语气严肃:
“爷!府门口被人围了!”
裴淮瑾下意识看向沈知懿,沈知懿也顿住了脚步,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门口。
“先别走。”
裴淮瑾对她说,然后问苏毅:
“怎么回事?”
“是那些原本在甘州贩卖羊绒的商人,得到消息说爷要将那独家经营权给桑布他们,便都聚在了府门前讨说法,此刻正闹得凶。”
“那我哥哥他们呢?!”
今日沈知懿来裴淮瑾府上,是沈钰楼和谢长钰陪着的,他们在府门口等她。
她有些担忧,下意识就要往门口走。
裴淮瑾先她一步下床,将她拉至身后:
“你别去,等我先将人处理了,苏安,带上名单走。”
第48章 第 48 章 他好像,真的要永远失去……
裴淮瑾出去后, 沈知懿不放心沈钰楼和谢长钰,也跟了出去。
大门口早就被一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甘州不比京城,甘州民风开放, 百姓身体健硕性子也跟着豪迈,一言不合就抄起棍棒要动粗。
所以当沈知懿看到府门口一群壮汉拿着各种棍棒铁铲, 在门口吆五喝六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裴淮瑾侧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语气难得沉了下来:
“你出来做什么?!进去!楚鸿——”
对面都是不好惹的彪形壮汉, 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出现在这里太过惹眼。
“我要找我哥哥!”
沈知懿急道:“你忙你的,我就站在身后, 不碍你事。”
裴淮瑾还欲再说,门口的人开始高声嚷嚷起来,他蹙了蹙眉, 无奈长舒一口气,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站了半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那群人里面为首的是一名皮肤黝黑的壮汉,一看就是常年奔波在大燕和北羌两地的商人。
那人举了举手中的铁锨, 高声喝道:
“狗官!你才来梧州上任几日, 就藏不住你那贪婪的嘴脸了!我们甘州的羊绒生意,是我们这些生意人一起打下来的, 凭什么给他们三个北羌人?!”
“就是!凭什么!”
“还回来!狗官!”
“还回来!”
众人群情激愤,吵吵嚷嚷, 丝毫不给裴淮瑾开口的机会。
裴淮瑾不动声色站在府门口的台阶上面,面色平静地看他们吵完。
等到对方的声音下去, 他才不紧不慢让苏安将那份名单拿了出来,当众挨个念了过去。
那群人似是没想到这位官老爷能这么快就拿到他们所有人的信息,不由一怔,面上都有些迟疑。
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 他们之所以今日前来,一部分是觉得这位梧州令是新来的好欺负,另一部分人则是原本主要生意就不在羊绒上,不过是浑水摸鱼想趁机分得一杯羹的。
待到所有人的名字都被一一念了过去,在场之人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裴淮瑾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拿出曾经做大理寺少卿时十之有一的威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本官手里这份名单,一个不落,都是在甘州地界儿上做羊绒生意的,是也不是?”
众人不敢与他对视,默默低下了头。
裴淮瑾停了一下,又道:
“北羌盛产羊绒,拿到甘州来利润低,且这两年市场早就饱和,你们这么多人投入羊绒市场,不仅挣不到钱,据我所知很多都在亏钱,之所以不放弃,不过是想着亏钱占领市场以期未来市场能有所好转,是也不是?”
今日来闹事之人,只以为新来的州令是个年轻人,定不懂这些,没想到他竟一口就道破了这两年他们经营上的现状。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而后又缓缓低下了头。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为首那闹事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似有所感一般,竟被那冷得渗人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裴淮瑾淡淡开口:
“你叫牛大壮,家中本是以打铁为主,从你祖父起就是整个牛家庄有名的铁匠,接触羊绒生意不过是在去年上的事情,但据我所知,因你的羊绒生意规模不大,所以拿货价高,质量良莠不齐且出货渠道不稳定,你这一年的羊绒生意,实则亏大于盈,是也不是?”
那名唤牛大壮的男人被他说的黝黑的面颊微微泛了红,将头几乎埋进胸口。
裴淮瑾这一连串三个“是也不是”问完,一时间人群中竟鸦雀无声。
沈知懿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是听他气定神闲又隐含威压的语气,她根本不觉得这个男人如他自己所说是白丁出身。
就是从前在京中她见过的那些世家男子,都未必有他的气度和威势。
她有些好奇往前挪动了半分,想看看他的表情,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匕首的寒芒一闪,那人便冲着离他最近的沈知懿而去。
裴淮瑾神色骤变。
电光石火间他身子一转一把将沈知懿拉进怀里,随手抽出一旁侍卫的剑格挡。
那人的匕首来势太猛,裴淮瑾身子跟着向前扑了半步,沈知懿几乎被紧紧嵌进他滚烫的怀里,胸膛中那颗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声震得她浑身发麻。
忽然有什么情绪从心底一闪而过,像是欢喜又像是酸涩,最后又全都消失无踪。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许多,耳朵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男人胸口的心跳声。
沈知懿努力抬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她拖着他身子的重量,磕绊道:
“你、你怎么样?”
“爷!”
“主子!”
一瞬间,场中乱成了一片。
不等裴淮瑾回答她的话,苏安飞快上前来扶住裴淮瑾。
男人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没了,那个炽热震颤的胸膛也远离了,沈知懿站在原地,双手虚空握在一起,眸中涌出不知所措的茫然。
裴淮瑾拍了拍她的脑袋,明明语气虚弱,语调却温柔:
“别怕。去追……”
裴淮瑾气息不稳。
“爷、爷!是闻将军!闻将军来了!”
楚鸿刚领命转身,苏安突然指着身后道。
裴淮瑾将沈知懿交到从人群中冲进来的沈钰楼和谢长钰手中,“她受了惊吓,先带她进去。”
谢长钰对沈钰楼道:
“你先带知知进去,我……”
他看了裴淮瑾一眼,眼神闪烁,“我留下来。”
“好。”
沈钰楼不疑有他,曾经的谢长钰同裴淮瑾有多交好,京中无人不知,如今裴淮瑾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好,谢长钰留下来也是帮衬。
沈知懿一直默默看着裴淮瑾,神情中有许多不解和茫然,直到沈钰楼到她身边来唤她,她才敛下眸子,跟着沈钰楼先进了门。
另一边,闻连烨带着几十个手下的士兵,将方才聚在府门口闹事的所有人都围了回来,闻连烨亲自绑了那行刺之人,一把扔在了裴淮瑾脚边的空地上。
“你怎么样?”
闻连烨蹙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死不了。”
说完,他冷冷瞧着那行刺之人,语气冷若冰霜:
“赵鲲鹏,家住建兴街三十六号,家中世代为农,以种植青稞为主,祖上曾出过一位秀才,但因在备考乡试期间□□良家妇女而被判刑入狱,影响严重,此后世代不许参加朝廷科举,赵鲲鹏曾在一年前从李三处支借了价值五万贯的羊绒倒卖,但因照看不利导致羊绒被鼠啃咬而作废,欠李三的五万贯至今未还。”
裴淮瑾的脸色泛白,但气度和威仪却比方才更有压迫感,仿佛往那里一站,弹指间便能执掌人的生死。
谢长钰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瞥了几眼,竟觉他这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比他这个专取人性命的锦衣卫还像个活阎王。
地上的赵鲲鹏越听脸色越惨白,旁边围观之人也是一阵后怕。
尤其是这官老爷不知什么来头,不仅对他们每个人了如指掌不说,就连盘踞一方的闻将军也同他相熟。
要知道,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甘州,有兵权的将军可是凌驾于府尹等官吏之上的,说难听点,那就是这小地方的土皇帝。
而如今这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也甘心为他驱使,足以见得这官老爷身份不低。
裴淮瑾冷睨着赵鲲鹏,继续道:
“你家中有一弟弟,曾因盗窃罪被拘,你无父无母,但有妻儿,赵鲲鹏,本朝虽从未有过连坐之案,但本官不介意做这第一人。”
赵鲲鹏一听,吓得瘫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求情。
相比于赵鲲鹏的狼狈,裴淮瑾倒是云淡风轻,甚至说完后,还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兴味。
众人瞧见他这幅模样,背后不禁泛寒,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急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裴淮瑾视线从场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回赵鲲鹏身上,语气里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袭击朝廷命官,杖三十,刑十年,此次罪不及家人,其余人也一样,倘若再有下次……”
“连坐。”
男人的薄唇间气定神闲吐出这两个字来。
众人吓得腿一软,全都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草民不敢”。
其实真正做羊绒生意的就那么几家大户,而那些人自是聪明人,不会明着在这种场合同官府闹事,至于能闹事的,反倒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胡闹也就罢了,真要涉及自己家人,自是胆小心虚。
裴淮瑾此时见时机成熟,语气放缓了下来,“你们不必跪,羊绒生意之事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定叫你们比如今赚钱,牛大壮——”
被点了名的牛大壮身子一抖,“在。”
裴淮瑾道:
“你挑几个和你一起的商户代表,明日午时,来衙门签署契约,朝廷给你们兜底。”
那牛大壮一听,神色震惊不已,其余人也都一个个又惊讶又感激。
裴淮瑾扫了闻连烨一眼:
“劳烦闻小将军放人吧。”
裴淮瑾这一番恩威并施,在场之人无一人不是心服口服,再无人提出异议,全都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等到众人一走,裴淮瑾亦撑着自己走回去,刚一进门,他一把掐住谢长钰的手臂,语气虚弱得近乎气音:
“关门。”
身后闻连烨急忙将门关上。
几乎是门缝合在一起的一瞬间,裴淮瑾脸上突然血色尽褪,整个人双腿一软。
幸亏楚鸿和谢长钰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楚鸿将他的下摆掀开,不知何时,昨夜那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里裤。
沈知懿听到动静也从屋中赶了出来,看到裴淮瑾这样,一愣,脚步刚打算往他这里来,然而视线一转,又看到谢长钰举起的左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口。
沈知懿站在台阶上的位置,刚好在裴淮瑾和谢长钰的中间。
阳光落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少女好看的眉轻轻皱起。
裴淮瑾呼吸都放慢了,右手紧攥住苏安的手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神情。
若是从前,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眼里根本看不见谢长钰。
然而这次他在那个小姑娘的脸上未看到一丝犹豫的表情,她就那般毫不犹豫地跑到了谢长钰跟前,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在他伤口上沾了沾,轻声问道:
“小钰钰,你怎么样啊,疼不疼呀?”
谢长钰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下,语气轻松:
“方才我去抓那逃跑之人时被他划伤的,不要紧,你要真心疼,回去替我包扎怎么样?”
沈知懿好似并未听出他语气里的调侃,亦或是太过担心,连连点头,认真道:
“我给你包扎,这几日你的伤口都不要见水了,有什么需要我来帮你。”
裴淮瑾听着二人的对话缓缓垂眸,忽然忍不住自嘲般笑出了声,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将视线侧过去,看着谢长钰身旁的沈知懿。
她方才分明瞧见了他鲜血淋漓的样子,眼神却只在他进来的时候停留了一下,就将全部注意力转移去了谢长钰那里。
即便昨夜里对他仅有的一丝关心里,也全是对陌生人的客套与她骨子里的善意。
可从前,她分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
宣眀十九年有一次,他曾在外出途中遇刺,不过就是手臂被划伤了一道,沈知懿知道后心疼得在他床边哭了整整一天,后来又是给他买吃的又是将自己的话本子拿来给他解闷。
裴淮瑾当时看着眼前讲情爱的话本子,和一桌子各种糖果糕点,又无奈又好笑。
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对他来说过于幼稚,但对那小丫头来说,已经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了吧。
他后来还真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翻开一本话本子,又捡了颗蜜饯放入口中。
如今想起来,那颗蜜饯,很甜。
从前不觉,现在才发现,对于从前同她之间的一点一滴,小到那日她用了什么颜色的发饰,他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听着一旁少女对谢长钰关切的声音,胸腔里似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渐渐远离,空落落的,可他却没有办法挽回。
他好像,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
这个认知让裴淮瑾眼眶发烫,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淮瑾站在那里,自虐般地听着她对谢长钰的关切,直到那胸腔里的疼蔓延到喉咙,咳出了声,他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神,对沈钰楼和谢长钰哑声道:
“今日让沈姑娘受惊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让楚鸿护送你们。”
沈钰楼和谢长钰没有拒绝,沈知懿也只是在同谢长钰说话的间隙回头又看了他几眼,没说什么,乖乖地跟沈钰楼他们走了。
走出两步,裴淮瑾又听见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还不待他收敛好情绪,沈知懿已经到了他面前。
她看了看他下摆的血迹,又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客气却疏离地对他说:
“对了,裴……大人,有些话我想同你说清楚,不管昨夜你是基于什么目的来救的我,亦或是从前你我之间有什么纠葛恩怨,如今我不记得那些前尘旧事,我们从前的事也就翻篇了,希望你也能够忘记。”
她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裴淮瑾知道她的视线是落在了身后的谢长钰身上。
他听见她在看见谢长钰后语气里带了丝笑意,道:
“也希望裴大人能清楚,我同你不会有任何可能,我的未婚夫婿是谢长钰。”
裴淮瑾一直定定盯着她,闻言手背青筋隐忍到暴起,喉结来回滚动,可那些想要说的话和挽留就这般卡在了喉咙里。
她不再关心他了,也不记得他了,就连从陌生人起想要重新接近她、补偿她,都成了奢望。
她从前单纯、善良,对所有人的接近都充满善意,唯独对他,只有警惕与排斥。
裴淮瑾深深望着她同从前一般无二的面容和眼底的陌生,心中的酸楚如同炸开了般迅速蔓延。
只是那姑娘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察觉到了他的痛苦,但她毫不在意,不在意他的受伤,不在意他眼中压抑不住的痛苦。
她仅仅只是对他行了一礼,便唯恐他要对她做什么一般,逃一样跑回了谢长钰的身边。
裴淮瑾的视线一直落在那两人身上,眼底尽是苦涩和另一种复杂的幽深,若是细看下去,那幽深的眼神中满是克制的暗涌。
院中其余人都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尽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和怅然。
直到沈知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裴淮瑾敛眸扯了扯唇,回头看向闻连烨的目光冷了下来,语气紧绷:
“连烨,该把秦茵交出来了,我不想与你兵戈相见。”
第49章 第 49 章 “沈知懿,若是不想整个……
今夜是上元节, 不过甘州城没有过上元节的习惯,加之今日晚上的时候变了天,北风刮得厉害, 整条街上冷冷清清的。
沈钰楼拿着一盏快要做好的花灯,坐在炉子前一点一点用浆糊将外面的彩纸粘在竹条上。
沈知懿捧着一碗药, 坐在他旁边,看得认真。
沈钰楼粘好了兔子的尾巴,抬头扫了她一眼, 炉子里的火光照得她小脸明艳娇俏,小小的鼻尖还微微冒着薄汗, 捧着碗的指腹被热气泅染得隐隐发红。
“药要趁热喝。”
“哦,好。”
沈知懿闻声回神,赧然一笑, 捧着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一碗药喝完, 沈钰楼将桌上的牛乳糖拿给她,沈知懿一口含进嘴里, 紧皱的眉头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双手捧着小脸, 看沈钰楼将最后一点彩纸粘好,一个惟妙惟俏的兔子花灯便出现在眼前。
沈知懿瞧着沈钰楼的侧脸, 半晌,糯糯道:
“你和我二哥真的好像呀!只不过从前他不是帮我做花灯, 而是帮我绣帕子。”
从前沈知懿的绣工不好,又懒得绣, 有时候第二日请的女师傅要检查功课,她欠了一堆帕子没绣,夏荷和春黛加上她三个人都来不及绣了,她就会厚着脸皮把沈钰楼叫来。
一开始只是想着他能绣成什么样便绣成什么样, 勉强凑个数就成。
不料几次下来,沈钰楼的绣工突飞猛进,居然比她们三个女孩子绣得还好。
从此,沈知懿的大半绣品都是沈钰楼帮她绣的,而这也成了沈钰楼威胁她的把柄,为此沈知懿没少替他给苏婉送东西,后来沈钰楼和苏婉约会,也都是拉着她打掩护。
沈知懿叹了声,噘了噘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见到爹娘哥哥他们,今日上元节,他们一定都阖家团圆放烟火,也不等我……”
沈钰楼在她小脑袋瓜上敲了一下:
“怎么了,有哥哥在还不行么?”
沈知懿吃痛,捂住红红的脑门,佯装生气地嗔瞪了他一眼,“哥哥!”
沈钰楼忍俊不禁将花灯递给她。
正在这时,门口想起敲门声,一个小二模样的人看了沈钰楼一眼,“爷,有您的信。”
沈钰楼起身过去接过信拆开,看了两眼,笑意僵在了唇边。
沈知懿眨了眨眼,关心道:
“怎么了?”
沈钰楼将信收好,拍了拍她的脑袋,“没什么,扬州生意上的事,我们出去点花灯?”
沈知懿兴奋抚掌,“好!”
客栈外的小院中。
谢长钰提着一壶酒走到石凳前坐下。
石凳的另一边,王逸书看着天上的月亮,“你们把陈秋霜送哪里去了?”
谢长钰扫了他一眼,“她险些害了沈知懿,你还关心她?”
王逸书收回目光,“有句话叫论迹不论心,她最后还是回来救了她。”
谢长钰冷笑,“王兄够迂腐的,心是坏的,这次的迹好那么下次呢?”
王逸书沉默了会儿,摊开掌心,看着那枚精致的孔明锁,如今他才隐隐察觉出那孔明锁上暗色的血痕。
“从前大家也总是笑我死板、迂腐,只有她不嫌弃我……”
尽管王书逸没明说她是谁,但谢长钰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
于是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少倾,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王逸书犹豫了一下,朝他举起空酒杯。
谢长钰给他倒了酒,王逸书一口闷下,酒还没咽完就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谢长钰看着他,他摆摆手:
“抱歉我不会喝酒。”
停了停,他捋顺了呼吸,又道:
“不过今夜,我想喝点儿。”
谢长钰又给他倒了一杯,感慨道:
“上元节,是该喝点儿,抱歉让你跟我们一起瞒着她。”
王逸书不以为意,这次再喝倒是没再被呛到。
“春黛小时候家里穷,父母想将她卖到妓院,是我父母收留了她,她在我们家住过几年,跟着我一起读书,还会帮我父母做点小生意……”
“后来她去了京城沈家,我们便经常通信联系。自古匠人地位低下,玩弄机关木雕的都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春黛是唯一一个懂我的人,她支持我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常常会在京城买一些我没见过的机巧玩意儿或者是书籍给我寄回来。”
王逸书笑了笑,男人一笑起来有些腼腆:
“我们说好再过两年就成亲的。”
谢长钰将酒杯放入唇畔,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没说话。
王逸书似是也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独自拿过谢长钰放在桌上的酒杯,又斟了一杯。
两人刚将那一壶酒喝光,就听见身后叽叽喳喳传来少女说话的声音,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来了。
谢长钰唇角含笑,转身过去将她拉过来:
“大老远就听到是你,要不要放烟花?”
沈知懿瞪大眼睛,看了看谢长钰,又看了看坐在那脸颊泛红的王逸书,“你们买了烟花?”
谢长钰嗯了声,指了指一旁远处空地上,只见那里整齐地摆放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烟花。
沈知懿兴奋不已,刚朝那边迈出一步,又缓缓收回了脚步,想了想,试探着道:
“要不……我们将秋霜姐和翠丫叫来吧,今日过节,人多热闹。”
谢长钰下意识扫了王逸书一眼,后者似乎是有些醉了,神情比平日里更加呆滞。
沈钰楼过来接过沈知懿手中的花灯,纵容笑道:
“她们俩就在一楼的最后一间,你去叫吧。”
沈知懿吃了一惊,“我还当你们将她送走了呢!”
沈钰楼和谢长钰对视了一眼,“她俩明日就走,今夜……一起过个上元节吧。”
沈知懿看看谢长钰,见他没说什么,便当他是默认了,蹦蹦跳跳往客栈里跑去。
谢长钰盯着沈知懿欢快的背影,不悦道:
“你何必让她去叫陈秋霜她们?那个陈秋霜我看着就烦。”
沈钰楼笑了下没说话。
不过很快,谢长钰就知道了沈钰楼的目的。
那三个女人拿着火折子在远处的烟花前。
陈秋霜经了这次之事,似是真的悔过了,站在沈知懿身旁模样有些拘谨,不过还时刻护着她避免她被烟火烫伤。
而沈知懿则一脸兴奋地和翠丫两个人脑袋顶着脑袋,蹲在地上将一个烟火点燃。
三人啊的一声惊叫着跑开。
烟火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沈知懿高兴得抱着翠丫又蹦又跳,满院子都是两人欢快的笑声,陈秋霜轻轻接过沈知懿手中的火折子。
沈钰楼看着烟火下的三人,勾了勾唇,“其实沈知懿心里什么都知道,所以将选择权交给她自己吧。”
谢长钰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向沈钰楼,却见他只是唇角含笑盯着沈知懿,眼底神色温柔。
他谢长钰不自觉蹙起了眉,总觉得这厮话里有话。
不过不待他去想明白,沈知懿她们已经尖叫着跑了过来。
沈知懿一把将手中的烟花塞到谢长钰手里,另一边将沈钰楼拉住,在漫天烟花炸开的声音里尖叫着高喊:
“你们快来玩呀!光看着有什么意思!小钰钰!哥哥!王大哥!快来!”
沈钰楼含笑应了声,走过去拿了一束烟花,谢长钰也故意拿烟花吓她。
小姑娘尖叫着跑开,躲到翠丫和陈秋霜身后。
几人在院中拿着烟花你追我赶,头顶烟花不停绽放,满院子都是沈知懿和翠丫又惊又喜的笑声。
玩闹了好一会儿,沈钰楼和谢长钰回来坐着。
沈知懿和翠丫似是有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烟花,两颗小脑袋挤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沈钰楼唇角含笑看着那边蹲在地上小小一团的沈知懿,倒了三杯酒,和谢长钰、王书逸碰了杯。
“上元节安康。”
谢长钰擦了擦头上的汗,连王逸书都带上了些笑意,两人一起举杯:
“上元节安康!”
另一边,裴淮瑾的府邸中院子里冷冷清清,月光洒下来都如空寂的幽潭。
只有屋中几盏烛火将书案前的一方天地照亮。
屋外有烟火的声音传来,炸开的金色亮光从窗户中照了进来,落在裴淮瑾眼前的案牍上。
他的动作一顿,视线顺着往窗外看去,不经意间勾了勾唇角。
“主子,您歇歇吧,写了一晚上了。”
“无事。”
裴淮瑾掩着唇咳了声,尽管在昏黄的烛火下脸色依旧苍白。
苏安替他将大氅往上拉了拉。
楚鸿敲门进来,“爷,您让我查的扬州乔家,查到了。”
裴淮瑾擦了擦唇角咳出的血迹,“说。”
楚鸿看了他一眼,将查到的资料放到他手边:
“属下派去的人查到乔家三公子乔琢早在两年前就死了。”
“死了?!那这个乔琢是谁?!”
苏安忍不住惊呼出声,言罢,他看了裴淮瑾一眼,咳了下,无声退到了一边。
楚鸿接着道:
“那乔家三公子在三年前被一名扬州瘦马所骗,不仅被骗了银钱,还……还染上了花柳病,死在了两年前的初夏。”
“嗯,知道此事的人多么?”
楚鸿回道:
“不多,此事太过腌臜,乔家人没有声张,对外只说乔三公子去了外地做生意。”
裴淮瑾略一颔首,手底下继续写起来:
“知道了,你去吧,还是回客栈守着她。”
裴淮瑾说完,楚鸿并未动作,等了半天,就在裴淮瑾准备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又道:
“爷,今日……国公府趁着上元节,给三公子举行了受封仪式。”
裴淮瑾动作一顿,屋外的烟火忽明忽暗地打在他的侧脸上,男人垂下的眼睫下眸中情绪不明。
过了许久,苏安听见他淡淡一笑:
“也好,如今季礼便是裴府的世子爷了。”
苏安鼻头一酸。
谁当世子爷他不在乎,可他在乎的是,主子这几年在世子之位上夙兴夜寐,为了家族荣誉和声望牺牲良多,然而主子这才离开没几日,国公爷和长公主就给小公子举行了受封仪式,那么快就忘了主子曾经为家族的付出。
或许渐渐的,连主子这个人都会被裴府、被京中人遗忘。
众人会忘了裴家曾有位光风霁月的世子爷,大理寺曾有位端方清正的裴少卿。
楚鸿在一旁瞧着也心情极为低落。
他默默掏出一枚烟花,递到裴淮瑾面前,犹豫道:
“爷……今日上元节,要不,咱们也放个烟花吧?”
今夜恐怕是他们爷过得最冷清凄凉的一个上元节了。
裴淮瑾闻言抬头瞧了眼外面,客栈方向的烟花还在此起彼伏地升空、炸开,仿佛能听到那小姑娘欢快的笑声。
裴淮瑾的眼底渐渐染上一抹孤寂:
“也好。”
翌日下午,牛大壮带着几个商人如约来到了州令府。
裴淮瑾同他们签订了契约,承诺以高于市场价一成的价格收购众人手中的羊绒,并由政府牵头销往京城等地。
如此一来,价格上去了,销路也不需要他们发愁,牛大壮几人高兴地按了手印,对裴淮瑾是感恩戴德。
苏安在旁边看着,心里暗暗佩服。
他这才知道为何那日自家主子同桑布三人谈的时候,要每年四成的利,那些利原是用在了这里。
送走了牛大壮等人,苏安拐去灶房替裴淮瑾拿药。
岂料他刚端着药碗从后院走至书房门口,就见楚鸿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了书房。
苏安心里咯噔一下,小跑了两步跟着进去,刚一跨过门槛,就听见楚鸿口中蹦出的“瘟疫”两个字。
苏安腿一软,手中的药险些洒出来。
屋中两人听见动静,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又都飞快回过头去,裴淮瑾语气冷肃问道:
“那沈知懿呢?”
楚鸿皱眉:
“我回来时,沈姑娘似乎也发了高热……”
“咣”的一声,裴淮瑾砸了手里的杯子,语气带了恼意:
“沈……乔琢和谢长钰呢?!那两人干什么吃的?!”
说完,不待楚鸿回话,他自己从木施上拿了大氅边披着边出了门。
楚鸿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乔公子一大早就离开了客栈,属下瞧着是往北羌出关的方向去了,原本谢公子还在,但在方才接近正午的时候,谢家来了人,说是谢大公子亲自来甘州抓他了,现下人就在隔壁的兖州,谢公子出去见谢大公子去了。”
裴淮瑾坐上马车,长舒一口气,按了按眉心。
“苏安,吩咐李弢,先按一千人可居住的标准准备隔离的场所,全城……不,全梧州重金聘请经历过瘟疫的大夫,另外,即刻起关闭城门,城中百姓全部回家,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开城门,还有,准备厚的棉布,将全城的医馆、药馆从此刻起为官方征用,一律不得私自接诊或给个人卖药,但凡出现发热等症状立刻给官府报备。”
裴淮瑾一一安排下去,因为牵挂着客栈里的沈知懿,语气里早失了冷静。
苏安记下,应了声,小跑着离开了。
裴淮瑾到的时候,王逸书正在跟客栈老板起争执。
客栈老板将几人的行李全部扔了出来,小二揪着王逸书的领子往外扯,而沈知懿和陈秋霜她们也被那几个小二推着往出哄。
裴淮瑾脚步顿了一下,侧头对楚鸿冷声吩咐:
“去将闻府围起来,别让秦茵跑了。”
楚鸿听出裴淮瑾语气里的杀意,不由一怔,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过主子这般语气了。
“是。”
他低低道了声,转身离开。
裴淮瑾走过去,视线落在沈知懿身上。
那姑娘似是十分痛苦,小脸烧得红彤彤的,眼睛半闭半张,呼吸剧烈起伏着,身子似风中弱柳一般来回晃动。
若非陈秋霜和翠丫扶着,她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裴淮瑾眉心紧紧蹙了起来,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知懿愣了一下,待看清楚是谁之后立刻开始挣扎。
裴淮瑾用强硬的手臂紧箍住她,面容平静甚至有些冷,语气也是这么多日来头一次强硬而冷肃:
“沈知懿,若是不想整个客栈都给你陪葬,就别挣扎!”
第50章 第 50 章 “别挣扎,我不做别的。……
沈知懿闻言, 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也不知是畏惧裴淮瑾说的那句话,还是难受得没力气再挣扎, 总之逐渐在裴淮瑾的怀里安静了下来。
裴淮瑾低头瞧了眼怀里乖顺的姑娘,眼神中不自觉划过一抹软和, 抱着她朝一旁停着的马车旁走去。
临上马车时,他好似才想起方才客栈那一出,冷声对楚聿吩咐:
“疫情当前, 将方才客栈全部封锁,让人从里到外不间断熏艾, 至于方才那客栈老板……”
他顿了顿,视线往那老板惊恐求饶的眼神上瞟了一眼,淡淡道:
“带去集中隔离点隔离, 其余之事, 随后再说。”
沈知懿烧得昏昏沉沉的,可也听清了方才裴淮瑾那句“疫情当前”。
她深知自己可能是感染了瘟疫, 而这马车裴淮瑾为了不让她受风, 捂得严严实实。
她睁着像是被糊住的滚烫的眼睛瞧了一眼将自己抱在怀中的裴淮瑾,才要用衣袖捂住口鼻, 裴淮瑾伸手挡住了她的动作。
“不必遮挡。”
他的嗓音沙哑,透着疲惫, 末了,他似是怕她不放心, 又补充了句:
“我来之前喝了药,不会那么容易被感染。”
沈知懿还想再说,可这疫症来势汹汹,莫说叫她开口, 现在就是让她保持着清醒的状态她都很难做到。
她浑浑噩噩地靠在裴淮瑾怀中,耳畔是男人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鼻尖又泛起那股莫名令人熟悉的薄荷香夹杂着龙涎香的味道。
不知为何,沈知懿一闻到他身上这味道,心里就无端乱得慌,心跳加快,又莫名委屈得想哭。
沈知懿脑子里懵懵的,顾不上想那么多,连推拒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男人将她紧紧抱着。
她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等到再清醒些的时候,人已经被裴淮瑾抱着下了马车。
原本她以为他会将她抱去集中隔离点,可视线一转,却模糊地看到“州令府”几个字。
沈知懿在男人的怀里再度挣扎起来,哥哥和谢长钰都不在身边,她本能地想离这个男人远一些。
“你放我、放我跟他们一起隔离……我不要跟你回去!”
沈知懿的挣扎和抗拒不加遮掩,力道也没个轻重,小腿不经意一脚踢在了裴淮瑾腿上的伤口处。
裴淮瑾脚步一顿,蹙眉低头看了她一眼。
原本这些时日,他就因着她而反复痛苦煎熬,此刻又挂心着她的疫症,心底里那丝滞闷便全压制不住了。
他手臂上收紧了力道,强迫她乖顺下来,语气也跟着强硬了不少。
一边将她往房间里抱,一边不容反抗道:
“沈知懿,你可知如今甘州城的疫情有多严重?!方才苏安来报,城东已经死了不下数十人,你此刻去集中隔离点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虽说那里如今也有大夫,但这瘟疫来势汹汹,传染的速度和死亡率都太高了,且如今还未找到病因,更遑论对症下药。
一想到恰恰在这种关键时刻,谢长钰和那个所谓的“义兄”都不在,裴淮瑾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转而一想,从前沈知懿每每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从未袒护过她哪怕一回,他便连自己也气。
气来气去,气到最后都不知该气谁,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这次无论如何,哪怕沈知懿今后恨他,他也要护她平安,决不能让她出一点事。
裴淮瑾一路不顾沈知懿反抗抱着她回了房间,将人放在床上。
见她还要起身挣扎着离开,他狠了狠心,二话不说抽了她的腰带。
沈知懿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清醒了一大截儿,一把揪住自己的衣襟,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惊惶地看向他。
裴淮瑾面色冷肃,唇紧抿着,不发一言将她细白的双腕握在一起推至头顶便开始剥她的外裳。
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一边无力挣扎着一边红着眼圈骂他:
“裴淮瑾你做什么?!你、你放开我!”
她的声音又软糯又娇细,原本就发着高烧,此番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眼底嗪着一抹水汪汪的泪瞪着她,丝毫没有一丝威慑力。
裴淮瑾的眼神瞬间黯了一下。
他喉结一滚压制住心底生出的那一抹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滚烫,叹了声,软了语气同她道:
“别挣扎,我不做别的。”
沈知懿眼底的泪到底没忍住落了下来,她抬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鲜血一瞬间充盈口腔。
她在他的手底下反抗,死死咬住他,可她越咬,他将她擒得越紧。
眼前陌生的男人令她惶恐又抗拒,脑中不时闪过一些记忆力没有的片段。
他对她冷眼相对,他擒住她的下巴强吻她,他愤怒地质问她的爱就这般廉价,他喝醉后冷声斥责她,他说“沈姨娘,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沈知懿快要因为这些混乱的记忆崩溃了。
男人刚一松手,她就仓皇爬到床脚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把头埋进被中小声抽噎着。
裴淮瑾定定瞧了她两息,最后叹了声气,将床边的被子拉过来把人紧紧裹在里面,语气和缓:
“大夫马上到,你如今发着烧,将被子捂好,别再受凉。”
裴淮瑾从前虽未经历过瘟疫,但他听大哥对他讲过战争过后的瘟疫。
他深知瘟疫虽致命,但却不是最可怕的,而瘟疫中的人心才是最难以把控的。
当成片成片的开始死人,加之封锁了城池后,好人也会被逼疯,烧杀抢夺成为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人们为了活下去会不惜一切代价。
甚至到了最后,看着身旁一个个倒下的人,看着成片被毁的家园,人们会陷入疯狂,而对于女人、尤其是沈知懿这种娇艳漂亮的女子,这场瘟疫则会成为一场人间炼狱。
裴淮瑾眉心紧锁,搭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收紧。
他怕吓着她,没敢对她说出那些瘟疫中残忍的一面。
可哪怕对上她痛恨失望的眼神,他亦没有松口,狠了狠心,道:
“如今外面到处人心惶惶,你乖乖待在这里,等你病好了,我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不要,你放我离开,我要去找谢长钰……”
沈知懿的语气里全是哭腔和对他的害怕,浑身上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昭示着对他的抵触。
裴淮瑾眼神沉了下去,额角青筋跳了几下。
他强迫自己不再看她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他怕看一眼自己都会心软。
他起身,将她的外裳一并拿着向外走去,每走一步,胸口都闷得疼。
终于,听着她无助的啜泣声,他到底驻足在门边,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无力道:
“沈知懿,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现在外面瘟疫蔓延,人心不稳,等你病好我便带你去找他,不会耽搁你与他的……婚期。”
他拿走了她的外裳,又让人在外面守着,沈知懿根本逃不开。
沈知懿抱着膝盖,裹在被子里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小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前在沈家只要她一生病,全家人都围过来关心她,逗她开心,可如今,她只剩自己孤零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困在房间里。
她紧咬着唇坚持了好半天,一想到方才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无礼与强势,最后还是没忍住委屈地哭出了声。
她好想哥哥,好想谢长钰他们。
那个男人是混蛋……
楚鸿见裴淮瑾从房间里出来时脸色发白,忍不住上前,低声道:
“爷。”
裴淮瑾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无声摆了摆手。
楚鸿盯着他:
“属下不怕疫情,如今瘟疫肆虐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属下会一直守在主子身边听凭差遣。”
裴淮瑾沉默了会儿,没说什么,声音沙哑而无力:
“苏安那边怎么说?”
“已经按照主子的吩咐去办了,属下过来的时候集中隔离点隔离了一百二十七人,还陆续在往里送人,城东死的那二十九人……有些难办,尸体家属拦着不让焚烧,张府尹还在做工作,其余的……闻将军已经出动了军队镇压。”
尽管楚鸿说的隐晦,裴淮瑾也能想来外面的乱状。
他看了楚鸿一眼,“你和苏安让弟兄们保护好自己。”
这次的瘟疫来势汹汹,根本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何模样,可以说如今每一个身在甘州的人都是生死未卜。
裴淮瑾话刚说完,苏毅带着一个年轻大夫走了进来:
“爷,您吩咐找的大夫来了。”
裴淮瑾抬眸看过去,对面之人与其说是大夫,不如说更像个书生,板正挺拔的身姿穿着一袭洗得有些发旧的青衫,面容清隽中带着几分疏离,气度斐然。
裴淮瑾多看了他两眼,苏毅注意到主子的眼底闪过一抹奇怪的……异样。
接着,他就听自家主子轻咳了两声,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别扭,问道:
“就没个经验老道些的大夫?这位……大夫这般年轻……”
裴淮瑾的话没说完,苏毅立刻会意,拍着胸脯保证得有板有眼:
“这一点上主子放心!这位封大夫虽然年轻,但以前是随着他师父经历过大公子当年经历的那场瘟疫的,他是全甘州应对瘟疫最有经验的大夫了!”
裴淮瑾冷冷扫了他一眼:
“……你还当真是厉害。”
说罢,他看了封大夫一眼,对他略一颔首,一本正经道:
“劳烦封大夫替我夫人看诊了,夫人她胆小,还望封大夫莫要与她多言,避免吓到她。”
苏安刚拿着一封大夫写的手书进来,就听见了自家主子这句话。
他心底原本还有些纳闷儿,待看清那封大夫的模样后,立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这封大夫太像年轻时候的主子了,并不是说长得有多像,只是那通身的气度和那双清冷的眼眸,同主子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主子年轻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般冷厉,到底比现在多上一些人情味儿。
苏安暗暗瞪了苏毅一眼,倒也没敢多说什么,上前将手中大夫的手书奉上:
“爷。”
裴淮瑾扫了眼那手书,不紧不慢地接过来,似是想到什么,对那封大夫说:
“我同你一道进去,待会儿你莫要当着她的面说太多严重的病症,还有,开药的时候,往里面添上一味安神的药。”
封大夫不卑不亢地颔首。
裴淮瑾草草看了眼手中的手书,递还给苏安:
“就按这么办,另外,从梧州那边重金征集大夫的力度加大,让其余几个医馆的大夫每家必须出一个人去集中隔离点观察病人的症状,总结后再出两个方子呈上来,还有,全城加大熏艾力度,确保家家户户都能熏上艾,让城门看着,若是遇到运送艾草的车队,立刻放行不得阻拦。”
苏安应了声,又立刻去办,裴淮瑾又对楚鸿道:
“你去找闻将军,看他那里可有什么需要,必要的时候……”
他摩挲着指腹,略一沉吟,眼底闪过一抹幽沉的黯色,沉声道:
“必要的时候该杀的杀,军队士兵无法去做的,你的人去做,唯一的底线便是,守住甘州城不能乱。”
楚鸿听后面无表情地领命离开。
站在一旁的封大夫因为裴淮瑾的话而对这主仆二人多看了一眼,不过他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倒对他们所说无可置喙。
毕竟他亲历过宣眀十三年甘州文县那场瘟疫。
当时疫情未曾有效控制住,拖到后期,憋得太久,身边一个个的死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百姓都疯了,奸//淫掳掠,烧杀抢夺。
谁但凡敢说一句自家祖上行医,都险些要被疯狂的百姓活活撕扯成几半,更有些精神崩溃的人当街生食因瘟疫和被奸//淫而死在路边的人。
那时候文县几乎是一户一户地往过死,路上尸体臭气熏天。
最后还是当时的裴将军带着裴家军亲自镇压,隔离百姓,让得重病的慢慢死绝,轻症用药恢复,才保下了些许百姓,不至于让文县成为死城。
那时候裴家军曾经保护百姓的刀尖,整整半个月都在向着文县百姓挥下。
后来动乱镇压住了,瘟疫消灭了,当时亲自带兵镇压的裴小将军裴鹤枕在文县的碑下足足跪了五日。
原本裴小将军还要引咎自戕,在最后时刻,是文县幸存的百姓自发而来,数百人血书请愿,才将裴小将军劝了下来。
对于那一年的甘州文县人来说,那场浩劫是此生不愿回忆的痛楚。
封大夫跟着裴淮瑾进去,便看见了这位裴大人口中的夫人。
巴掌大小一张脸,哭红的眼尾和鼻尖,两个脸颊泛着潮红,唇色却苍白如纸,泪汪汪的眼底已经因高热隐隐有些迷离,抱着双膝蜷缩在床脚。
听到开门动静的时候,那姑娘身子下意识颤了下,向着床里缩去。
封大夫不由皱了皱眉,暗暗侧眸瞟了裴淮瑾一眼,心里不确定这当真是这位裴大人娶来的妻子,还是被他拐来的?
裴淮瑾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
“劳烦封大夫。”
封南叙略一颔首,走到床边的杌凳坐下,低低道:
“夫人,劳驾伸手。”
他等了等,那床上的少女才有了反应,怔怔往他面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底闪过一抹既惊讶又复杂的神色。
但那神色很快又被她遮掩了过去。
她飞快抬眸扫了眼站在门边的裴淮瑾,然后乖顺地从被子下伸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嗓音沙哑无力地对封南叙道:
“有劳。”【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