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入V三合一


    江领立在门口。


    高大的身躯逆着走廊的冷白灯光,深不见底的眸子阴沉沉地扫过房间,下颌线条绷得很紧。


    裴南澈瞪大眼睛,跟他短暂对视,那一瞬他仿佛看见了男人眼里翻涌起的黑色漩涡,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色。


    不等反应,江领已经大步迈进来,“砰”一声甩上门,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拽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了一阵风。


    江胜天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眼底闪动着晦暗的情绪,他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又抬起来,迈开腿往江领的方向踱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个高大的男人在灯光下对峙,身高几乎齐平,江领肩背挺括,眉眼锐利,江胜天手臂环抱,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笑意却不过眼底。


    空气在沉寂中流动,裴南澈的目光在两个男人间来回游移,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情况似乎跟他想象的有所偏差,他好像嗅到了紧张的火药味。


    半晌,江领率先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压着眉心目光直直凝进江胜天的瞳孔,声音低沉,冷得像是裹了层冰。


    江胜天看着他,抬了抬眉,嘴角依旧勾着,低下头在包里翻找:“来给你送请柬,我的智能实验室本周末举行落成仪式,之前在电话里跟你说了的,特邀请你过去剪个彩,咱爸也会去。”


    此话一出裴南澈大脑嗡了一声,什么东西?咱爸……?


    “跟你说了,没空。”江领抿紧嘴唇,生硬地甩出几个字。


    “唉,都是一家人,何必呢,”江胜天笑着摇摇头,“爸从小就教育咱们,该竞争竞争,该友爱友爱,你不会都忘记了吧?”


    “忘了,因为没必要。”江领说道。


    江胜天笑起来,完全不恼,将请柬掏出来轻轻放在茶几上,目光越过江领落在他身后的裴南澈身上。


    “这个年轻弟弟是谁?”他转口换了个话题,“长得漂亮脾气又火辣,应该不是你下属,情人?”


    “你还有事吗。”江领打断他的话。


    “你在逃避吗,”江胜天完全没有作罢的意思,“你总说我阴沟里耍手段,怎么,这么个小问题,你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回答了?”


    房间里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水泥。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突然,裴南澈“啪”得一拍桌子。


    “我才不是情人!你少放屁,”他“嗖”一下从江领身后闪身而出,指尖直戳江胜天鼻尖,“再敢造谣我就去告你,让你进局子踩缝纫机,别像条鬣狗似的专盯着别人,管好你自己!!”


    江胜天:“…………”


    房间重归平静,只剩下裴南澈和江领二人。


    裴南澈从窗子里看到江胜天离开的背影才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


    有点丢人。


    来捉妖精,结果捉了个大乌龙,还差点儿闹笑话。


    两分钟前他主动把乌龙事件跟江领招了,江领看他的眼神也像在看一个笑话。


    裴南澈局促搓手,心里五味杂陈,庆幸没闹出笑话,却也心生惭愧。


    虽说最后骂江胜天挺爽的,但江领貌似并不这样认为。这会还耷拉着眼皮没说一句话。


    裴南澈颤了颤睫毛,又瞄了江领一眼,咳嗽了一声,试图用声音引起老公注意。


    这招倒是奏效了,江领抬起了头。


    只是望过来的眼神还不是很友好。


    “你觉得来公司查岗很好玩?”江领沉眉问他。


    “我……”裴南澈手指无意识攥紧衣摆,张了张嘴,又闭上,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江领的眼神一寸寸刮过青年的脸庞。即便裴南澈不说,他现在也全猜出来了。


    昨晚作精半夜作妖,就是想趁他睡熟偷偷查他手机。只因为他身上沾了陌生的香水味,可笑。


    今天作精更是作出了新高度,直接追来公司突击检查,还怀疑到江胜天身上,差点掉马。荒唐!


    他了解江胜天,典型的笑面虎,表面斯文温和,实际阴暗小人,正巴不得抓住他什么把柄,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被他恶意放大和扭曲。


    虽说江领也不会怕他,但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更没必要跟这种人纠缠,浪费时间。


    江领把思绪收回来,面色依旧严肃,看着裴南澈,又开口说:“在家里你可以胡闹,可以任性,可以作,我都尽量容忍,但这里是公司,不是只有你跟我,不要随随便便把你的猜忌带到这。”


    裴南澈抿了抿嘴,喉咙有些发紧,江领的话像是一块石头,在他心湖里砸出层层水波。


    “那、那我不是担心吗,你是我老公,每天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多了,我怕你被外边的花花草草勾引……”


    “我没那么容易被勾引。”江领打断他的话,“公司就是工作的地方,除了工作,我不会,也不可能想其他不相关的事。”


    “啊,可咱们就是办公室恋情啊。”裴南澈试图打脸他,“那时候你怎么没说公司就是工作的地,怎么没说不会想不相关的事,那时候你不是每天都想跟我在你休息室……内个什么吗?”


    江领:“……”


    江领:“………………”


    累了。跟脑子有问题的人就说不清楚。


    算了。他深吸一口气,当是没听见,直接跳开办公室恋情的话题,继续说:“总之你记着,没有人敢来勾引我,我也没有第三者,希望你不要再质疑我的人品,很无聊。”


    裴南澈呼吸狠狠一滞,连带着睫毛的颤动也跟着停了一瞬。


    江领将他面部细微的表情都看尽眼底,顿了顿,看了眼腕表,略缓下声音:“你先回家吧,让司机过来接你。”


    裴南澈从公司离开了。


    没让家里司机接,出了公司大门叫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他耷拉着脑袋,一路上都在想江领刚说的话。


    他在老公眼里就那么能作?那么无聊吗?都用了“胡闹”、“容忍”这样的词汇。


    可之前老公当舔狗的时候亲口跟他说过,就喜欢他作。越作他越舒服。越作他越兴奋。


    怎么现在好像是一副嫌弃的态度了呢!


    呵,男人果然都是狗,嘴上说着喜欢,真作了他又不乐意。


    变色狗!


    车子很快抵达,裴南澈下了车朝别墅的方向走。


    他这一路心情都不美丽,没心思看车窗外的风景,更没发现有辆越野车就在他乘坐的这辆出租车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进了家门,踢掉鞋,厨子过来问中午想吃什么,裴南澈摆摆手:“我不吃了,饱了。”


    厨子:“?”


    裴南澈:“气饱了。”


    正说着话,外面门铃响了几声,可视监控屏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裴南澈认出来了,是江领那位发小杜思铭。


    管家过去把门开了,杜思铭晃晃手上的车钥匙,笑着说:“我来还领哥的车。”


    目光越过管家落到裴南澈身上,“诶?嫂子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嗯。”裴南澈点点头,声音闷闷的。


    “怎么了,心情不好,跟领哥吵架了?”杜思铭察言观色,走过来,“要不跟我说说,我跟领哥十几年的交情,没准能帮你分析分析。”


    裴南澈这会儿心里乱,正想找个倾诉对象呢,这位发小主动送上门,他二话不说把人拉上二楼了。


    杜思铭头一回进“夫夫”俩的卧室,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目光略过衣架上挂着的两套睡衣,浴室里并排摆放的两只牙杯,心里感觉怪怪的。


    即便知道裴南澈跟江领是假夫夫,但眼前这些又让他觉得这戏过于真实了。搞得他都有种错觉,自己像是趁好兄弟不在,与嫂子独处相会的第三者。


    不过裴南澈倒没想那么多,一整颗心思都在江领的身上,他拉着杜思铭在沙发上坐下,分了个抱枕给他。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裴南澈一口气把上午在江领公司发生的事情全说了。


    杜思铭听完,心里大致有数了,那个盘旋在脑海中的疑问,此刻也终于有了答案。


    今天他过来还车,即将抵达时,无意间忽然瞥见了江胜天的车,那是辆堪比坦克的大型越野车,全A城大概就只有那一辆。非常好辨认。


    江胜天跟江领关系一向不好,没有走访串门这种可能性。杜思铭因此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车速,隔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果不出所料,江胜天也是在跟踪什么人,车速时快时慢的,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现在看来,他跟踪的人定是裴南澈无疑。


    杜思铭捋顺好思路,暂且把这事搁一边,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先安抚情绪低落的小嫂子。


    “不是我向着我领哥啊,嫂子你这担心是多余的啊,”杜思铭很客观地说,“领哥那人人品端正,行事磊落,他就没长那花花肠子,心思全在工作上,怎么可能拈花惹草呢。”


    “唔,这个我倒是知道,”裴南澈垂下眼,怀里搂着他那只抱枕,指尖在抱枕的流苏上轻轻摩挲:“是我太敏感了,不该去单位捉妖,可为什么我会担心他被人勾引呢,因为我发现他现在对我的态度跟之前大不一样了,时好时坏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悄悄发生改变了。”


    “……”


    杜思铭无力地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事啊,他都替江领委屈。


    换作是他早把裴南澈送去疗养院了,出钱雇人看着不就完事了。


    不过就是睡了一次,睡醒人就失忆了,可这不都是意外么,又不是江领给干失忆的,干嘛非要负这个责任呢。


    非要负责的后果就是搞出来的误会越来越多,还一环套一环的。裴南澈的认知跑偏地越来越远,越来越离谱,也不知道江领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难不成是真的对裴南澈动了心?


    杜思铭晃晃头发,把那些没谱的念头甩出去,思绪回归到当下,他叹了口气又说:


    “我是局外人,也不太好说什么,我觉得领哥是因为公司里的事务太繁忙了,所以分给嫂子的精力少了些。可男人谁不搞事业呢,更何况他公司现在处于高速上升期,肩负的责任太重大了,嫂子你也多理解理解他。”


    “另外,你说今天在领哥办公室见到了他那位大哥,我跟你说啊,那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他跟领哥有次比赛游泳,江伯伯说谁赢了就奖励给谁一条小狗。后来江领赢了宠物狗,那个江胜天不服气,没几天就趁领哥不在,偷偷把小狗从五层高楼上扔下去了,那时候他们好像才十几岁。


    “所以啊,嫂子你下次再见到江胜天,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多多提防他,不要让他知道你跟领哥的关系。他最见不得领哥好,就是一条阴毒的蛇……”


    杜思铭走后,裴南澈把自己关在房间想了一个下午。


    杜思铭说得有一定道理,今天这事,他的确该反思。


    裴南澈摸过手机,点进江领微信,指尖在对话框反复敲字,又反复删除,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对话框还是空白一片。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下了,想了想,从抽屉里翻出一沓A4纸,又摸出只钢笔在上方正中央写了几个字:检讨信……


    江领到家时六点刚过。


    裴南澈在楼上听到了管家的开门声和熟悉的脚步声,但他坐着没有动。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剩一个收尾。他要赶紧写完了,把检讨信给老公。


    江领换了拖鞋,目光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圈:“他呢?”他问管家。


    “哦,小裴先生在楼上,”管家说,“午饭也没吃,一直在房间,好像心情不太好。”


    江领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转身上了二楼,走到裴南澈的房间门口,停下脚,目光落向写字台前的那道背影,停住不动了。


    青年此刻低着头,后颈骨节微微凸起,右臂缓慢移动,应该是在写什么,江领抬手刚准备敲门,这时手机在口袋中震动了两声。


    他低头看了眼,杜思铭打来了电话,江领捏着手机又看了一眼裴南澈,最后还是先回了自己卧室接电话。


    杜思铭在电话里把上午发现江胜天偷偷跟踪裴南澈的事如实说了。


    江领听完,面无表情冷嗤一声:“他想知道我是不是养了情人,还专门跟到了家里,智障。”


    “是够癫的,不过我觉得要不你把嫂子先送去康养中心住几天吧。”杜思铭建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胜天如果跑跟江叔说你在外边养男人,搞同性恋,那江叔肯定要叫你回去仔细盘问你。”


    江领抿起嘴唇,沉默像是一团厚重的阴云压在头顶,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不用。我能应付。”


    听筒中又安静了一秒。


    “呦,不像你昂,”杜思铭忽然在电话里笑起来,“这是打算对裴南澈负责到底了啊,你该不会是动真格的了吧,领哥。”


    “没有。”江领否认,顿了顿,又说,“他有时候是会让我觉得烦,但毕竟失忆了,我不能丢下他,都已经忍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等他记忆恢复了一切都好办了。”


    咔哒——


    门口处传来一声异响,江领蓦地转身,却只瞥见裴南澈的衣摆一角从门口一闪而过。


    他怔了怔,快步追到走廊,那道背影却已经消失在楼梯口,连个回眸也没留下。


    江领的手指下意识往门把手上搭了搭,金属的凉意渗入进皮肤,之后他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挂断了,心里隐隐滋生出一种预感,刚刚裴南澈听到了他跟杜思铭的电话。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流淌进来,给整个客厅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茶几上放了一只彩虹玻璃杯,折射出彩色的光斑一闪一闪。


    江领从楼上下来,目光略过那只玻璃杯,那是裴南澈的杯子,里面空了。


    他记得裴南澈有餐前喝水的习惯,说什么喝一杯水就能让饱腹感强烈,防止晚上吃太多。


    现在人不在客厅,杯子里也没倒水,所以是出门了吗,也不打声招呼。


    江领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会,眼看着厨子已经开始陆续往餐桌上端菜了。


    他蹙眉,不停地看表,看手机,最后终究还是坐不住了,掏出手机给人发了条微信。


    【江领】:在哪


    【江领】:回来吃饭


    然而消息刚发过去,屏幕上就蹦出了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江领呼吸一滞,手指僵在了半空。


    ……什么情况,他竟然被裴南澈拉黑了?!


    *


    裴南澈走在街上,指甲陷入掌心,额发被风吹起又落下,将将遮住他那双盛满怒气的眼睛。


    狗东西!他狠狠踢飞了人行道上的一块碎石头,仿佛那是江领的头。居然敢说烦他,还什么都忍了那么久,也不差这几天的了。


    什么意思啊!


    是看他失忆可怜,才不丢下他?所以等他恢复记忆了是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裴南澈紧紧攥拳,指节攥得发白,心口像是砸进了一颗青柠檬,酸涩的汁液都浸透进了血液。


    太过分了。狗东西真太过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江领是真的烦他了吗?


    这段时间他这么努力地修复感情,给江领做养胃餐,陪他睡觉治失眠,还专门跑去药膳养生馆制定食疗食谱,比对他自己还上心呢。


    不过就是偶尔作了一点点,至于让他厌烦的?


    而且明明江领之前说过就喜欢他作,让他尽情作,使劲作。现在是他把自己宠坏了,又开始嫌弃了么。


    一阵急风掠过裴南澈的脸颊,吹得他眼眶一阵发热,发酸,像是有沙粒擦过眼角,睫毛也湿润了一片。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来电人:江领。


    裴南澈心口火气正盛,毫不犹豫地把电话摁掉,顺带着把江领的号码也拉黑了。


    狗东西,不是烦么,让你再烦,一个人好好清净去吧,再见!


    手机锁了屏,扔进口袋,裴南澈埋头加快脚步,在街角拐弯处拦了辆出租车:“去酒吧街。”


    酒吧街在A城的老城区,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就像一条闪烁着五彩光芒的灯带,沿着护城河蜿蜒。


    裴南澈不记得自己之前有没有来过这,目光扫过街道两旁层层叠叠的招牌,最后挑了家叫做“渴爱”的gay吧进去了。


    这间酒吧不算特别大,但里面人不少,裴南澈才刚找了个卡座,就有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掐着兰花指凑了过来。


    “帅哥,一起玩吗?”


    裴南澈耷拉下眼皮,摇头说:“不玩,没心情。”


    “哈?这是怎么了,”浓妆男笑着拉了拉他的胳膊,“我这刚约到一个猛1,他说想玩三人行,帅哥赏个面子,一起玩玩嘛。玩玩就有心情啦~”


    露骨的言语听得裴南澈一阵反胃,嫌弃地推开浓妆男的手,加重语气:“我老公在对面农贸市场杀鸭子,小心他知道你勾搭我,过来砍你们!”


    “……”


    浓妆男一听变了脸色,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裴南澈扯过桌上的消毒湿巾,仔仔细细把胳膊擦了两遍。


    炫彩的光影在每个人脸上跳动,空气中漂浮着酒精、香水与汗液相互混杂的气息,裴南澈其实并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还是点了好几种酒。


    看一眼手机,快8点了,再看前面,调酒师手中的雪克杯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


    裴南澈盯着调酒师看了一会,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月色真美,这哥真帅!


    刚一发完,突然,身后传来“当啷”一声脆响,像有人碰翻了酒瓶。紧接着,一声粗暴的怒骂在空气中炸开了。


    “你瞎了啊,敢你妈弄脏我的鞋!老子这鞋是今天刚从国外寄回来的限量版,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你说咋办!”


    裴南澈闻声转头,就看到一个矮胖西装男指着隔壁桌一个年轻男孩破口大骂。地上躺着的酒瓶里有液体涓涓淌出,溅到了西装男的鞋子上。


    年轻男孩戴着顶黑色的棒球帽,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一道瘦削凌厉的下颌线。


    突然,砰——


    年轻男孩猛踹了一脚身前的桌子,又一只酒瓶顺势滚落,不偏不倚地碎在西装男脚边,把他的另一只鞋子也溅脏了。


    西装男:“……”


    西装男气得涨红了脸,抬脚就冲年轻男孩踹过来,后者一个闪身,灵巧躲开。失去平衡的西装男踉跄了一下,差点当众劈叉。


    “刺啦”——西裤撕裂了一道口子,这让西装男脸上更挂不住了,面色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在围观酒客们的笑声里抄起地上那半截碎酒瓶就往年轻男孩后脑勺砸了过去。


    裴南澈眼疾手快拉了男孩一把:“小心!”


    酒瓶砸空了,磕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


    周围人纷纷躲避着玻璃碎片,这时两名酒吧保安跑过来。


    “报警,给我报警,”西装男冲保安咆哮,“你们可都看到了啊,这逼崽子弄脏我的鞋,还故意伤人!”


    “你在歪曲事实,”裴南澈抬抬下巴大声说,“我看到是你用酒瓶砸得他,你的行为貌似更像故意伤人。”


    周围人纷纷点头,保安站在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西装男骂骂咧咧,嘴里像吃了大粪,没过两分钟,跟他一块来的两个男人把人拉回到座位上,摆手劝阻:“算了算了,当撞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哄闹的人群很快散开,酒吧恢复如常,裴南澈把年轻男孩拉到自己座位上,目光在其身上快速打量了一番:“你没伤到吧。”


    年轻男孩看了他一眼,面部肌肉还紧绷着:“我怎么可能伤到,就算是打架我也能赢他,打得他满地找牙。”


    “幼稚,”裴南澈扯了下嘴角,“打赢了进局子,打输了进医院,何必呢,话说你成年了吗你就来酒吧。”


    “废话,”年轻男孩扬了下脖子,“我都19了。话说你点这么多酒喝得完吗,喝不完我替你消化一下。”


    呵,好一个社交牛杂症。裴南澈把酒推过去,两人面对面坐着喝酒,全程无交流,只偶尔对视,碰下杯,心里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空了两个酒瓶,裴南澈眼皮开始有些沉了,看男孩的轮廓也已经有些重影。


    他晃晃脑袋,把酒杯推到一边,摸过手机看了眼,又按灭了。


    对面男孩瞥见他的动作,敲了敲桌子问他:“喂,在等你男朋友的信息?”


    “嗯?”裴南澈掀了掀微沉的眼皮,“没等,我也没有男朋友,只有一个老公。”


    男孩一愣,眼里闪过一抹细微的惊讶,顿了顿,又说:“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都结婚了?”


    “嗯呐呗。”裴南澈点点头,“有一个词叫英年早婚,没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英年早逝,”男孩直白,“那你跟你老公感情很好吗?”


    裴南澈动了动嘴唇,捏起酒杯又喝了半杯,“以前是很好的,现在的话……嗯,我好像也不知道了。”


    *


    晚上九点,江领站在大落地窗前,面色沉冷地望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裴南澈却连影儿都没见着,他已经让管家带着人出去找了,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这是成年人该有的样子吗?玩失踪,还拉黑他的微信和手机号,就连管家的电话也拒不接听,太幼稚了。


    江领胸口堵着一团燥郁的火气,随着心跳在胸腔中横冲直撞,脑子里每每闪过裴南澈那张脸,就马上又会化成一根根钢针戳他的脑神经。


    又等了一会儿手机响了,管家发来了微信语音。


    “先生,我们把附近的酒店、餐厅、商场都找了,还是没有发现小裴先生。”


    江领攥紧手机,眉头拧紧,都找了都没有看到人?这么晚了裴南澈到底去哪了,难道出事了?


    这个念头倏地在脑子里冒出来,像只无声的手抓得他心脏一紧。


    此时手机又响了一声,这次是杜思铭的微信。


    江领心不在焉地点进去,却一下子被杜思铭发来的照片吸住了眼球。


    【杜思铭】:[图片]


    【杜思铭】:哈哈哈哈,领哥,这是故意给你看的吧?别说,裴南澈还蛮有意思的


    江领手指按住图片,放大,杜思铭截图得是裴南澈两个小时前发的一条微信朋友圈。


    是张在酒吧里拍得照片,夸调酒师帅,文字后面跟着两颗并排的红色爱心。


    杜思铭在他那条朋友圈下留了言:呦,夸别的男人帅不怕领哥伤心?[狗头]


    裴南澈直接在底下回复他:不怕,他被我拉黑除籍了[比心]


    江领退出图片,杜思铭的信息又弹了出来。


    【杜思铭】:吵架了吧,也好,他把你开除,你正好解脱[狗头]


    江领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又一次点开那张图片,仔细看了看。他没心思跟杜思铭闲聊,手指飞快打字:


    【江领】:这是哪家酒吧


    【杜思铭】:啧,担心了?火燎屁股了?要把人接回家?


    【江领】: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半个小时后,江领开车到了酒吧门口,杜思铭跟他一块来的,负责指路。


    江领抬头看了眼酒吧招牌【渴爱】,又听杜思铭说这是一家Gay吧,眉头不由得皱了皱。


    这会已经快十点半了,酒吧里依旧热闹非凡,音乐轰鸣躁动,镭射灯变化着角度扫射全场,人们的脸上忽暗忽明。


    江领极少来酒吧,gay吧更是从没踏入过。


    两人一出现在门口,就吸引了一里众小0热烈的眼神。


    江领高大挺拔,在一众小0眼里那就是gay圈天菜,是可遇不可求的梦中情1。


    但又因为身上气场过于强大,眼神摄人,小0们都只舔着嘴唇观望,掂量着这人能不能碰。


    “哥~”终于有个小0按耐不住了,凑过来跃跃欲试想抓他的胳膊,“约吗哥,给个联系方式?”


    江领扭过头,在小0刚碰触他的手的时候毫不客气地一甩:“让开。”


    小0立马吓跑了,其他0也不敢再往上凑了,都撇着嘴巴,窃窃私语,臭直男。这模样这身材,长你个臭直男身上真是白瞎了!


    江领把手抄进口袋,继续往酒吧里面走,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忽然钉在靠窗的某个卡座上不动了。


    “他在那。”江领说。


    杜思铭循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啧,还是你这个雷达给力。”


    灯光昏暗,裴南澈的脸并不是很清晰,他微微仰头,眼尾漾开一抹微醺的红,嘴唇轻轻抿着,偶尔跟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对面是一个戴帽子的男人。那人背对着江领,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道瘦削的背影,感觉很年轻。


    江领抬腿往裴南澈的方向走,忽然看到戴帽男起身绕到裴南澈身边,拉起他的一只胳膊,就要往自己肩膀上扛。


    江领额角一跳,几步迈上前:“放开,你要把他带哪去。”


    男孩闻声转头,看向他那双黑沉的眼睛:“他喝多了我带他去酒店,你谁。”


    江领:“……”


    江领忽然不知该怎么描述他跟裴南澈的关系。


    “我是他老公”,说不出口,“我是他上司”,听上去让人难以相信。


    默了默,他生硬地甩出几个字:“我是他什么人,没必要告诉你。”


    “噗——”杜思铭笑出了声。


    男孩看了他一眼,开始从头到脚打量江领,就在这时裴南澈晃晃荡荡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忽然,一抬胳膊精准无误地勾住了江领的脖子。


    “狗东西,来干什么!”带着甜酒气息的呼吸尽数喷在江领的脖颈,青年的手指在他胸口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两下,“嫌我烦你还跑来找我,你特么属狗的?”


    “……”江领嘴角绷得平直,被这句带刺的话噎得胸口发闷,还从没有人敢这样说他,虽然他真是属狗的。属相狗。


    “回去。”他的手掌牢牢拉住裴南澈的手腕,用了几分力道把人拉到自己身边。


    旁边目睹了这一切的杜思铭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转向那个年轻男孩,说:


    “看到吧,他们是一对,所以不劳你费心了哈,早回吧,好好学习。”


    男孩白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来,再次望向江领,冷笑了声,“我知道了,你就是他那个老公。”


    江领:“。”


    “有家室却不敢承认,够渣的,长得人模狗样,算什么男人!”


    江领:“………………”


    男孩走了,江领怔在原地。


    杜思铭笑着叹气,上前拍拍他:“终究是你一个人抗下了所有,走吧,领哥,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得走。”


    江领一语不发,一手环住裴南澈的腰,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搭在自己肩膀,半扶半撑着往门口方向走。


    裴南澈今晚喝了太多酒,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脚步歪歪扭扭,还时不时就踩他。江领锃亮的皮鞋很快就被踩成花的了。


    好不容易走出酒吧,清新的晚风迎面拂来,裴南澈半阖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嘀咕:“唔,头晕,想吐……”


    他转转脑袋,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过身边男人的领带,就要往嘴巴上捂。


    江领被拽得往前倾了下,太阳穴突突猛跳,迅速扯下领带,塞到青年手中。


    裴南澈半眯着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却只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没吐出任何东西。


    最后只拿这条昂贵的领带蹭了蹭鼻子。


    江领:“……”


    杜思铭在一旁看戏似的看着这俩,嘴角就没落下来,想想他也挺矛盾的,既不想让自己的好兄弟承受不该他承受的,又觉得这俩在一块貌似也挺好。


    他很少见到江领会在一个人身上表露这么多情绪,也从来没见到他会拿一个人没有办法,不得不去花心思、花精力处理这样一段意外之下的“亲密关系”。


    杜思铭好人做到底,开车送两人回家。


    江领坐在后座,手上拿着个呕吐袋,不时警惕地看一眼裴南澈。


    裴南澈软绵绵地陷进座椅,脑袋歪向一边,马路两旁的灯光流泻进来,在他带着醉意的脸庞染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影。


    车子行驶到一半。


    “好热,”裴南澈咕哝了一声,手指揪住了T恤下摆,布料被揪得起了皱,露出一片瓷白的腹部肌肤,眼看着就要掀到胸口。


    江领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的衣摆拽回原处。


    “干什么,我热。”裴南澈皱着眉,眼神执拗地瞪向江领。一抹醉意散在瞳底,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毫无震慑力。


    江领宽大的手掌牢牢按住青年的手,目光稍微往下,就看到对方宽松领口下露出来的一截雪白锁骨。


    “热也不准脱,忍着。”他说。


    “……”


    前排,驾驶室里的杜思铭又看了场戏。


    “领哥,他要脱你就让他脱嘛,”杜思铭半开玩笑地说了句,“要不我把隔板降下来,如何?”


    “不用,”江领在车后镜跟他对上目光,强势说,“总不能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偏不让他脱。”


    杜思铭应了声,憋着笑继续开车。四十几分钟后,车子平平稳稳地停在了别墅大门口。


    “欧了,安全到家。”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扭头一看,江领正略显笨拙地把醉成一团泥的裴南澈捞出车子。


    醉酒后的青年胳膊软绵绵地挂在江领脖子上,腿脚赖在地上怎么也不肯配合。


    江领手忙脚乱折腾了一通,最后咬咬牙,直接捞着对方的腰,把人扛上了肩头。


    “哎呦,”杜思目光里含着无限同情:“辛苦啊,领哥,估计今晚你还要解锁一个新身份。”


    江领此刻正用手臂牢牢卡住裴南澈乱动的膝窝,听人说话,抬了下眼皮问:“什么新身份?”


    “保姆。”杜思铭吐出两个字,眉峰轻轻一挑,抬起胳膊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还得是,贴身伺候的那种。”


    第 26 章   第 26 章


    江领把裴南澈扛回别墅。


    管家还没走,在客厅里等着。


    一见人进门,管家都惊了,赶忙跑上前帮忙,说道:“我来吧,先生,我把小裴先生扶上去,您喝口水歇一会。”


    江领这会儿确实口干舌燥,从跟着杜思铭去酒吧找人到把人拎回家,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水。


    “也好。”他点点头,把醉虾似的青年交接棒似的交接给了管家。


    谁料刚一松手,醉虾立马不干了,嘴里哼哼唧唧,胳膊一扬推开了管家,整个人又粘回到江领身上,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


    “……别走……你要把我扔下,不管了吗!”


    江领:“……”


    管家在一旁看着,赶忙又上前拉了拉他:“小裴少爷,让先生喝口水,我先扶你上去,你也好早休息。”


    “不要!”裴南澈的眸底虽然满是醉意,眼神却固执地锁定住江领,腕上力道半分不松,仿佛自己一旦松开手,对方就要从眼前消失了似的。


    “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有老公不用,难道等着他过期作废么!”


    “……”


    管家尴尬扶额,小心翼翼地看了江领一眼。


    江领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算了,我来吧。”他声音里带着无奈,扭头示意管家,“倒两杯温水,送到二楼。”


    “好的,先生。”


    管家快步走去厨房倒水,江领重新夹起醉醺醺的裴南澈往楼上走。


    裴南澈软塌塌地挂在他身上,脚步虚无,走一步晃三步,唯有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衣角,骨节都攥得泛白了。


    “你,可以松一松手。”江领微微喘了口气,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衬衣下摆被抓出了无数条褶皱,快要成抹布了。


    “不松,”裴南澈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手指也的确是半分没松,“你就是那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祖,我要让你永远逃不走!”


    “…………”


    江领沉默地揉了揉眉心,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拖着人形挂件继续爬楼,当他终于把挂件从身上摘下来,放到卧室床上,后背都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水,衬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呼。江领长长吐出一口气,扯了扯衣领,刚转身要走,裴南澈却在此刻又贴了上来。


    “我要洗澡。”


    江领:“……”


    江领站着没动。


    “你没听见吗?快点,我要洗澡,过来给我脱衣服!”裴南澈半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撑起身体,眼神都没法聚焦了,却还固执地拉着江领的手,去找裤子的拉链。


    江领眼角微抽,手背上青筋都绷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啊,”裴南澈呼出一口酒气,大声说,“我让你伺候我洗澡,狗东西装什么装,这是你的福气,还不赶紧收好!”


    江领:“……”


    江领:“………………”


    这福气他是真的不想要。


    手掌被裴南澈紧紧攥着,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碰触到金属拉链的锯齿,那一瞬间,江领像是触电似的猛地扣住青年的手腕,力道之大,把裴南澈吓了一跳。


    “你——”裴南澈踉跄了一下,颤抖着湿润的睫毛,指尖颤巍巍直指江领鼻子,“你想暗害我?!来人啊!谋杀亲夫啦!快来——”


    话音未落,一只滚热的大掌严严实实将他的嘴巴捂上了。江领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透出一片阴影,低沉的嗓音带出一抹警告的味道。


    “你闹够了没有,再闹我就把你绑起来。”


    裴南澈突然就安静了,鼻梁以下被江领的大手挡住,只露出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


    “我只是,想洗个澡……”含糊的声音像盖了层被子似的飘出来,温热的气息尽数喷在江领的手心皮肤。


    江领的指节无意识地蜷了蜷,片刻后松开了手:“醉酒洗澡会发生危险。”他平静下语气说。


    “哦。”裴南澈低下头,扑闪了两下睫毛,顿不过半秒又抬起来,说,“那你给我擦个脸。不洗澡擦脸总行吧。”被酒气浸染的嗓音黏黏糊糊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硬气。


    “…………”江领无语到变形。杜思铭还真说准了,裴南澈今晚上是真打算把他当保姆使。


    他感觉自己的耐心要耗尽了,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


    真想甩上门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就是个醉鬼,明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心里是这样想,可脚下却像生了根。半晌,江领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去浴室,一把扯下架子上的毛巾,拧开了热水。


    就看在裴南澈醉酒的份上帮他擦个脸。他在心里说,以后一定要坚决禁止裴南澈喝酒,再也不想给他当保姆。


    江领拧毛巾的动作不情不愿。落到裴南澈脸上擦洗时也同样算不上友好。


    热气腾腾的毛巾囫囵盖在青年那张巴掌大的脸上,他一只手抓着毛巾给裴南澈擦,另一只手稍带了些力道按住那颗乱动的后脑勺。


    来回擦了几下,裴南澈的小脸就红了。这种红跟醉酒后的绯色不一样,纯粹因为手劲太大,不够温柔。


    “唔……”裴南澈偏开脸,被搓红的鼻子皱成一团,“你揉面呢啊,使这么大劲儿,粗鲁!”


    江领:“……”


    江领:“别不知足。”


    他黑着一张脸扯回毛巾转身准备走,结果胳膊又双叒叕被裴南澈抓住了。


    “又怎么了。”江领头顶气压越压越重,此刻他是真没耐心了。


    人他扛上楼,脸也给擦了,要是裴南澈再提什么非分要求,他就真的要丢下这只作精不管了。


    裴南澈仰起脸看着他,眼尾泛起一抹薄薄的红,睫毛被水汽沾湿,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烦我了吗,”他冷不丁说了这样一句,声音黏糊糊的,好像还带了点鼻音,“你厌烦我为什么还要管我,我离开家你不是该高兴吗,为什么还要去找我……”


    江领怔了怔,反应了好几秒才想过来这句“烦我了”是从哪得出来的。


    大概率就是下午回家后跟杜思铭通得那通电话。


    他的原话是“他有时候是会让我觉得烦,但毕竟失忆了,我也不能丢下他,都已经忍了这么久,不差这几天,等他记忆恢复了一切都好办了。”


    可见之前猜测得没错,裴南澈就是听到这句话后离家出走了。


    且一直记到了现在,脑袋都被酒精腌入味了还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江领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句“他有时候是会让我觉得烦,”的确是实话,裴南澈时不时就作他一把,他不得不忍让,生出些烦躁的情绪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此时此刻被裴南澈这样一问,又被他用这样一副委委屈屈的眼神盯着,江领喉咙一噎,竟莫名觉得问题好像出在了自己这里。


    “……我没有厌烦你,”江领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稍微清了清嗓子,“你想多了。”


    “怎么可能,”裴南澈低垂下眼睫,小声嘀咕:“我明明听到了,就是你说的。狗东西,你还厌烦我,你那方面都障碍了我都没有厌烦你……”


    “听得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事实,你……等等,”江领解释到一半突然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你什么意思,”他皱起眉,“什么叫我那方面都障碍了你都没有厌烦我?”


    那方面是哪方面。障碍了,什么障碍了……江领额角跳了两跳,迫切要跟裴南澈问清楚,然而话音未落,就见裴南澈的脑袋一点一点垂了下去,青年歪头靠在床背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


    江领的指节收紧又松开,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俯下身把人在床上小心放平,又扯过空调毯帮他盖上了。


    夜很深了。


    江领洗漱完回到床前。


    目光刚落到床上,就见裴南澈大喇喇地摊开四肢,霸占着一整张床,连个边角都没给他留。


    “……”


    江领抿紧嘴唇,上前推了一把裴南澈的肩膀。


    没推动。


    熟睡中的青年哼哼了一声,嘴唇动了动,像是很不高兴似的,一脚把被子从床上踹了下去。


    “…………”


    江领闭了闭眼,又无力地睁开,绷着脸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丢到裴南澈身上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夜,江领是在裴南澈的房间里过夜的。


    睡得不沉,做了好几个梦,次日不到7点就醒来了。


    洗漱完,他回到隔壁看了看,裴南澈还在蒙头大睡,依旧是狂野霸道的睡姿,T恤已经卷到肚皮上都全然不知。


    江领有那么点强迫症在身上,想过去帮人把T恤拉下来,但视线飘到裴南澈那截白皙的腰线上,又克制住了这股冲动,移开了视线。


    再次返回到裴南澈的房间,他拔掉手机充电线,准备发微信给裴南澈留言。


    手指都已经敲出了几个字,却在此时忽然想起作精昨天把他拉黑了,还没放出来。


    幼稚。


    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把手机放下了,顿了两秒,走到裴南澈桌前翻出张便签纸手写字条。


    ——我去公司了,你别忘吃药,今天工作不忙,你有事找我的话,可以发微信。


    XX年X月XX日,江领。


    写完,他将钢笔压在便签纸上,又把便签纸放在了桌子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放好刚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见桌角扔着张皱巴巴的A4纸。上面似乎也写了字。


    江领脚步一顿,伸手将那页纸拾起来。


    “检讨书”三个字撞进视线,他的眸光骤然凝住。


    是裴南澈的笔迹。


    ——今天我做错事情了,江领。


    我不该怀疑你对我的忠心,对婚姻的忠诚,我不该因为陌生的香水味就小题大做,还到公司里去捉妖。


    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改正,下次除非有捉奸在床的证据,不然我不会再无故怀疑你。


    我知道我有时候挺作的,但这是你曾经宠我留下的“后遗症”,我现在想改,但很不容易,我需要一点时间的,你能明白吗?


    我以后尽量少作,我按时吃药,不让你担心,我不会再拿“吃药”要挟你做不想做的事情,其实之前“要挟”你也都没有恶意,都是为了增进夫夫情趣。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作了点,但我自认是个好老婆,我关心你,也有好好疼你。我为了修复我们的感情一直在努力,我很怀念之前的日子,我们有什么话都跟对方说,我们每天都是快乐的。


    现在……


    现在,我有什么话也还都会跟你说,我开心了和不开心了都会让你知道,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全部都愿意跟你分享。


    但是你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对我忽冷忽热的,你好像变了,你是不爱我了吗?这让我困惑。


    我知道,那次我提离婚伤了你的心,我也再次郑重道歉,对不起。但是你可以变回从前那样吗,我们的感情可以回到从前吗?


    我最害怕的事就是我们的感情有一天会崩塌。我会再做得好一点,改进一点,你也再做得好一点,改进一点,可以吗?


    爱应该是流动的……


    裴南澈。XX年X月XX日。


    江领在书桌前站了好一会儿,把这一整页文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脑子里浮现出裴南澈趴在桌上一笔一笔写字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一只素来任性妄为的猫咪突然变得柔软,窝在墙角舔舐自己的爪子,样子惹人怜惜。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平静的心湖像被蓦地掷入一颗石子,泛起涟漪,久久没能平复……


    、


    *


    上午工作不忙,视频会开完,江领掏出手机,给裴南澈发了条微信。


    【江领】:起床了吗


    咻——消息刚一发送,一个鲜红的感叹号紧随其后在对话框弹出。


    江领怔住了。


    裴南澈居然还没把他放出来,是还在睡觉,还是忘了他还在黑名单……


    江领想了想,抄起手机给管家打了个电话,“裴南澈还没起床吗?”他一开口就直言问道。


    “哦,小裴先生起了,八点多起的。”管家说,“不过这会儿他没在家,一吃完早餐就出门了。”


    “出门了?”江领蹙起眉心。


    又离家出走了吗。


    “有没有说去哪里了。”他追问。


    “没有说过。”管家如实答。


    江领沉眉,抿紧嘴唇:“你从现在开始看着时间,过两个小时如果裴南澈还没有回去,及时通知我。”


    “好的,先生。”


    “……如果他回去了也要通知我,”江领顿了顿,又多补了句,“然后告诉他,我今天工作不忙,有事找我的话,发微信。”


    第 27 章   第 27 章


    裴南澈早晨醒来后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神,脑子里关于昨晚的记忆才渐渐浮出。


    但大多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只记得他去了酒吧,喝断片了,至于后来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些全没印象了。


    床头柜上放了杯水,已经冷掉了,应该是昨晚就放上了,还有一张字条,江领手写的。


    ——我去公司了,你别忘吃药,今天工作不忙,你有事找我的话,可以发微信。


    XX年X月XX日,江领。


    裴南澈盯着手机发了会呆,把屏幕按灭了,洗漱完又在房间里晃荡了一会才下楼吃早饭。


    “小裴先生,你醒了。”管家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把冲好的蜂蜜水递过去。


    裴南澈说了声谢谢,小口小口地抿,温热的蜜水滑入口中,清甜的暖意包裹着舌尖,很舒服。


    “小裴先生,有哪里不舒服吗,头晕头痛这些,”管家站在桌对面打量他,“先生交代了,如果你有不舒服,我让家庭医生过来看看。”


    “没,不用麻烦了,”裴南澈摇头,放下杯子,揉了揉太阳穴,默了默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说,“王叔,昨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


    “哦,是先生去酒吧接的你,”管家如实详述,把江领是怎么扛着他进门、扛着上楼的都说了。


    “之前只见过先生扛哑铃,还是头一回看他扛人。”管家眼角笑起一道细纹,那语气像是想要磕CP。


    然而裴南澈“啊”了一声,立即掀开衣摆看了眼肚皮:“怪不得,今早一起床就觉得腹部肌肉痛,敢情是被他抗麻袋,肌肉拉伤了。”


    管家:“。”


    管家不敢再磕了。转过脸去做自己的事。


    裴南澈一招手,把他喊回来,又问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在酒吧?”


    “……你说先生吗?那我就不知道了,”管家帮他续了半杯蜂蜜水,想了想,又道,“昨天你很晚没回,电话又一直打不通,先生焦急得很,把我们都支出去寻人了,先生嘴上不说,也不善表达,但其实心里对小裴先生还是很在意的。”


    裴南澈眼睫缓缓垂下,嘴唇抿了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事。


    早餐后,裴南澈出门了。


    没告诉管家他去哪,只说散散心。


    今天天阴,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裴南澈打了辆车,来到一家婚姻情感咨询室的门口。


    这是他之前刷手机时存下来的工作室地址。


    刚开始察觉到舔狗老公不对劲,他就有过来咨询专业人士的想法,但又觉得把婚姻里的问题说给旁人听,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乎他自己努力摸索了一段时间,也尝试了好多办法,他觉得他跟老公有那么深的感情基础,修复起来肯定不成问题。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乐观了。


    每当他觉得终于拨云见日,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这倒也不是说江领对他不好,江领很多时候还是会包容他,让着他,宠他,但这种好就像是电量不足的灯泡,忽明忽暗的。


    总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个什么东西似的,越来越让他看不清了。他越看不清心里就越不安稳,越不安稳就想要去看清。


    结果……


    裴南澈在咨询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做了几个深呼吸,指尖刚刚触到门把手,突然身后炸开一声刺耳的大叫:


    “你什么意思!”


    “我是你老婆,不是空气,天天一回家就板着个脸,吃完饭就钻书房,你现在对我越来越冷,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你到底要想干嘛,你这叫冷暴力!”


    裴南澈被这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太阳穴都跟着跳了两跳,他转回头,就看到一个大约四十几岁的女人死命拽住一个男人的胳膊,眼眶通红,指尖都在轻微颤抖。


    男人很不耐烦地别过头,眼里满满都是嫌弃,语气也很不好:“我工作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天天往家里一待,享着清福什么都不管不问。”


    “我——”女人张了张嘴,脸色瞬间涨红了,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沙哑着嗓子低吼了声,“你说得这是人话么,我生孩子,养孩子,天天给家里当保姆!你呢,你不光不关心我,还嫌我没本事,我怎么就成了待家里享清福的,你良心让狗吃了!”


    “是是是,你没有,我的错,每天我回家累得要死,还要配合你查岗,给你提供情绪价值,你看个《甄嬛传》还得让我天天模仿里面的台词,什么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娇嫩得跟花骨朵似的……你无不无聊啊!有意思没啊!一不顺你的意就要摔东西!”


    “我太累了,真的,身心俱疲……”男人垂头重重叹了口气,用手掰开女人抓住他袖子上的手,“我不奢望我们之间还能再有共同话题,也不奢望你能跟我一起赚钱共同进步,我只求我有一个自由的空间,你放开我吧,我还要去赶飞机给大客户当孙子,丢了这一单咱们全家喝西北风去……”


    男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女人呆呆地立在原地,泪水顷刻决堤。


    旁边目睹了这一幕的裴南澈朝女人走过去,从口袋中翻出一包纸巾,给她递了过去。


    “你还好吗。”


    女人抚着心口,五官痛苦得皱在一起,泪水淌了满脸,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地上。


    她两只手捂住脸颊,转过来接过纸巾:“谢、谢谢你……”之后马上又转了回去,掩面哭泣,只能看到两个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就像一只被遗落在冬天的鸟儿,再难找到可以栖息的枝头。


    裴南澈最终没有走进那家婚姻情感咨询室。


    他觉得或许他不需要了。


    此时的天空更阴沉了,下起了雨,起初只是零星的的雨点,没过一会儿就下大了,仿佛在头顶上织了一层潮湿细密的网。


    裴南澈站在屋檐下,往周围看了看,转身走进旁边一家便利店,买了把大号雨伞。


    雨伞撑开,雨声变得更近也更加清晰,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上,像在跟他说着什么话。


    他撑着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思绪翻涌,在脑海中掀起一片片水花,走到十字路口,他停住脚,伫立了片刻,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


    江领一上午没离开办公室。


    OA系统的待办事项停留在第XX次董事会签批页,他心不在焉地滑动鼠标,签下电子章。


    左手搭在桌沿,食指每隔十几分钟就不自觉地点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静音键是关闭了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忍不住确认,仿佛裴南澈的消息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幕里。


    然而每一次看,锁屏界面都干干净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都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信息。


    江领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眼打在落地窗上的雨点,又算算时间,现在距离他跟管家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裴南澈还没有回家?


    还是说人已经回去了,管家却忘了通知他。


    江领脑子里假设着各种可能,手指无意识攥紧手机,他还是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况,会在工作时间开小差。


    窗外雨越下越大,就在江领数不清第几次看手机时,办公室外传来两声“咚咚”敲门声。


    “进。”他把目光转回来,放下手机。


    门锁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房门被推开的一瞬,一张熟悉的脸毫无征兆地撞进瞳孔中。


    江领愣住了。


    ……裴南澈?


    青年就站在门口走廊的光晕里,手里的雨伞还在滴水,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江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目光直直地钉在裴南澈脸上:“你怎么……来了。”他顿了顿,问道。


    本是想说“你怎么又来了”,话到嘴边把那个“又”字给咽了下去,仿佛这个字能勾起昨天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不想回忆,也不想让裴南澈再回忆。


    “怎么,不欢迎?”裴南澈神色未变,轻轻一勾唇角。


    他迈进办公室,将滴水的雨伞靠在门边,脚步轻盈干脆,走到距离江领办桌一米远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我回来工作了。”他说。


    “?”


    江领呼吸一滞,似有一瞬的恍惚,裴南澈没失忆前,就经常站在他现在站的那个角度跟他汇报工作。


    “你的记忆恢复了?”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


    裴南澈歪了下头,唇角再次勾起礼节性的弧度:“没有,但不影响我复工,江总。”


    最后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之后他低下头,慢慢从口袋中掏出来一个东西。工牌。


    裴南澈把工牌翻转过来,挂在脖子上,“董事长秘书”几个字在灯光下泛起一道光弧,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入江领漆黑的眼底。


    “你的病假还没修完,怎么突然要复工了。”江领滚动着喉结,磁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


    “嗯,那个一会儿再说,”裴南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手表,“快午休了,还有十几分钟。”


    江领也跟着瞥了眼墙上的钟,又把目光转回来,继续看着眼前人:“你中午有安排?”


    “有。”裴南澈点头。


    “什么安排。”江领问。


    “你请我吃饭,”裴南澈尾音上扬,“去员工餐厅或者外面的饭店,都行,主要呢就是要个仪式感,”他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抬起,指尖在胸前的工牌上轻轻一弹,“恭迎熹妃回宫!”


    第 28 章   第 28 章


    江领不知道“熹妃回宫”是什么梗。


    在餐厅坐下来后他悄悄搜了搜手机。


    度娘页面上显示:此梗源自于经典宫斗剧《甄嬛传》,网络上惯以幽默表达“王者归来”。也常用于暗示“黑化复仇”。


    江领的目光在“复仇”上微微一顿,片刻后掀起眼皮看向桌对面的人,裴南澈这会儿正埋头点单,密长的睫毛垂着,柔软的发丝散落额前。


    这么一副温柔静好的样子,不像是要复仇。江领在心里跟自己说。


    裴南澈把这家餐厅的招牌菜都点了个遍,又点了一壶柚子蜂蜜茶。


    江领待他刚一点完,就打破一贯的淡然,开口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在家待得好好的忽然想复工?”


    裴南澈提起茶壶,把两人的茶杯都倒满,一杯给江领,另一杯留在手边,不紧不慢地捏着茶匙搅动他那杯果茶。


    热气氤氲而上,抬眸时那双眼里透出一抹蜂蜜般的稠光:“就,该回来了呗,”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不能一直家里蹲,让你养着,无所事事。”


    江领愣了愣,正在端杯子的手突然顿住,他是完全没想到裴南澈会这样说。


    这样的停顿足足持续了几秒钟。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问题,我也有那个经济实力。”江领平静道,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是因为昨天的事而做出这个决定,我有必要再解释一下。”


    裴南澈微微抬了抬眉,扬起的尾音像是带着颗小钩子:“昨天的事?什么事。”


    江领:“……你离家出走,不记得了么。”


    “哦,记得,”裴南澈扑闪了一下睫毛,嘴角噙起一抹微妙的笑,“可是,我离家出走,你为什么要解释呢?”


    “裴秘书!”空气中炸开一声惊呼,宋助理像是踩了颗弹簧式的蹦过来,围着他转了两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好久没见你了,身体都恢复了?”


    “哎呦,可别提了,哪来的新人啊,你的活儿都分给我俩了,”宋助理流露出一抹饱含无奈的苦笑,跟他狂吐槽。


    江领看了他一眼,把手机收回来,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我是摆事实讲道理,事实胜于雄辩。”


    “那就好。”江领指指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裴南澈坐下。


    他不动声色地从对方脸上收回目光,又端起杯子喝了口柚子水,温热的液体滑入口腔,几颗细小的柚子粒跳到了舌尖上。


    裴南澈转过办公椅:“没事,怎么了?”


    “……”


    裴南澈眼睛亮了,心里暖意融融的:“行啊!反正晚上没事,都喝点儿,咱们去哪儿吃?”


    下午江领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


    “哎,你这话说得这么生分呢。”隔壁工位的钱助理也探出半个身子,眼里满是好奇问,“你是生了什么病啊,裴秘书,哦,对了,别忘了跟HR消假啊,话说你病假两个月,这还没到时间呢吧。”


    “嗯嗯,”裴南澈慢条斯理喝了口柚子水,又慢慢放下水杯,“够了够了,行,你继续说。”


    “听到的未必是真相,往往与客观事实存在信息差,”他边说边掏出手机,找出一段从某社交平台上下载的音频,按下播放按钮。


    江领直接去了B栋实验室,裴南澈则回了A栋行政楼。


    江领知道他是故意的,青年睫毛底下漏出来的那抹狡黠都被他凝进了眸中,他呼吸沉缓了一分,把情绪压下去,再开口,声音回到了之前的平静和从容。


    江领眼睫掀了掀,又迅速压下,密长的睫毛也跟着垂落,像是把眸底微不可查的诧色掩下。


    裴南澈听着他说话,起初嘴角是抿紧的,听到最后,他“嗤”得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你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几个字就够,怎么绕这么大圈子,还这么严肃。”


    对面略微一顿:“来我办公室。”


    “那一块吃饭呗,”钱助理指指工位上的其他同事,“咱部门都一起,庆祝你复工。”


    “哦哦哦。”另外几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再一次望向裴南澈,深邃的眸子已经恢复成一汪静水,看不出一丝波澜。


    “……嗯,算是恢复了吧,”他揉了下鼻子,含糊说,“就是有时候会反射弧长,以后还请大家多担待。”


    “好的,江总。”


    “听说HR也问过江总,要不要招新人暂代你的位置,江总拒绝了。HR又说要不从管培生里临时借调,江总也说不需要。就可着我跟钱助理两只牛马薅啊!我这头发是一把一把地掉……”


    “你听到的这句话,传达给你的只是表面信息,”江领把手机往前推了推,手指点了点屏幕,“整段语音总共五分钟,你听到的那句话的前面和后面还有N句,想表达的思想只有在听完整段话之后才能确定。所以,”他看向对方,略略加重语气,“不要着急下结论,也不要主观臆断,过度解读。”


    他垂下眼,修长的手指摩挲过玻璃茶壶的纹理,他帮裴南澈又添了一杯柚子茶,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家里固然温暖舒适,但呆久了也没意思,外面的世界有风雨,但也有更让我热血沸腾的东西……”


    “好好好,讲道理,”裴南澈又笑了笑,端过手边的柚子蜂蜜水喝了一大口,杯子放下的瞬间,他倾身向前,冲江领眨眨眼睛。


    临近下班前20分钟,钱助理拖着椅子滑到他的工位旁边。


    裴南澈就自行把之前的工作日志都看了一遍。


    “身为秘书,要确保行程精准到分钟,会议纪要当日存档,跨部门沟通高质高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抬高声音,“24小时保持通讯通畅。包括不限于,微信、电话、邮件、OA。”


    空气静默了片刻,终于,江领认命似的沉了沉肩,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飞快说:“你离家出走不是因为听到了我打电话?我的某句话让你不开心了,这么说够清楚了吗。”


    江领凝视着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瞳孔深处似有细碎的光点在流动,像是点燃了一簇他未曾看到过的火,不灼人,却足以让他眸底一颤。


    “我听着,你说。”


    “你第一天复工,考虑到失忆的特殊情况,我作为上司有必要再重申一遍工作注意事项。”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裴南澈注视着男人眉宇间的起伏变化,那两道眉先是紧紧蹙起,又缓缓舒展,转瞬又再一次拧起,像在经历某种思想的争斗似的。


    “辛苦了,亲。”裴南澈听完安抚性地拍拍他,眼神下意识往江领办公室的方向瞄了瞄。


    “嗯,清楚了,”裴南澈嘴角扬起一道极浅的弧线,“有的人将自我价值寄托于老公和家庭,而有的人,自我价值就是自我。我更欣赏后者。毕竟取悦自己比取悦别人有趣多了,不是吗。”


    “是还没到,我提前回来了,”裴南澈点点头,找了个听上去还算正常的理由,“其实也不算生病吧,就是跟江总出差,发生了点意外,摔到脑袋了,住了几天院。”


    24小时保持通讯通畅……在这等着他呢。


    “一会儿下班有事吗?”他压低声音。


    江领看了他一眼,不知从哪拿过来一份《董务办工作管理手册》,指尖一翻就翻到了提前折好的一页,声音低缓说:


    “……我记得了,江总,”裴南澈吐槽完,掏出手机,戳了两下把江领从黑名单里刑满释放了。


    目光相接,江领抿抿嘴唇,开口说:“工作还适应吗。”


    狗东西。属大肠的么,这么能绕。


    “你选,”钱助理拍拍他,“我们都行,你看看你想吃什么,今晚上主角是你。”


    裴南澈托着腮听音频,不知江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刚听完第一句,对方就按下了暂停。


    江领:“……”


    嗯,没喜先厌旧,还不赖。


    “嗯,问题不大,”裴南澈一摆手,“毕竟我只是失忆了,不是失能了。”


    就在这时,桌上座机响了。他转回去,看了号码,董事长办公室。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江总有没有派新人接替我?”裴南澈绕过之前的话题问。


    他抿了抿嘴唇,正要开口,江领低沉的声线先一步打破了沉寂:“你考虑清楚了。”


    裴南澈把电话接起来,清清嗓子,切换上打工人的语气:“您好,江总?”


    吃过午饭,两人回到公司。时间卡得刚刚好,还有五分钟上班。


    裴南澈看着他的脸,看了半分钟,脑子里的记忆如同初春的冻土,稍微松动了一些些,但陌生感还是居多。


    江领吸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你说呢,你明知故问吗”的神色。裴南澈也不说什么,只眨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跟他对视着。


    裴南澈“哦”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笔记本往桌上一搁,钢笔在指尖转出个漂亮的弧线。


    难怪江总亲自给请的假,什么材料都没提交。


    “所以啊,”裴南澈把手收回来,慵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我的决定出发点在我自己,我不想再当家庭主夫了,家里固然温暖舒适,但呆久了也没意思,外面的世界即便有风雨,但也有更让我热血沸腾的东西。”


    还扯什么【考虑到你失忆重申一遍工作注意事项】


    “。”


    挂断电话,裴南澈起身朝董事长办公室走,指节在房门上轻轻叩了两声。


    裴南澈笑着举起玻璃杯,晃在他眼前:“那碰一个,别那么严肃,我只是结束休假,又没结束婚姻,以后你还是老板兼老公,多多关照喔~”


    裴南澈勾起嘴角,比了个“ok”,摸过手机点进APP开始找地儿。


    “那好,你决定了的话,我也没意见。”


    怪不得,原来是跟老板出去给搞成工伤了。


    微涩,还带着点小酸,但总的来说,甜味还是很浓郁。


    一迈进董务办,几道目光就像聚光灯似的齐刷刷地朝他扫过来


    裴南澈挑眉,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尾音刻意拖得老长:“昂——”


    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裴南澈推门进去,在江领办公桌前站定。


    “你的意思我都get了,不过我要复工这个决定跟昨天的事没什么关系。”他抬起手,在江领搁在桌面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要不提,昨天的事我都快忘了,翻篇了,真的。”


    操作完还不忘点进对话框,随便扔了个黄豆表情包。


    桌上手机紧接着响了,江领垂眸扫了一眼,虽然知道是裴南澈,但手指还是不受控地点进了对话框。


    看到那个[握手]表情包,紧绷的下颌线略略松弛了几分。看看腕表,还有五分钟就下班了。


    “今天我工作不忙,可以按时下班。”他抬头说,“你如果跟我一起走,想想从哪里等我,怎么避嫌。”


    “哦,那倒是不用,”裴南澈扬了扬下巴,轻飘飘一摆手,“我今晚跟人约了,一下班就走,你自己先回吧。不用管我。”


    第 29 章   第 29 章


    晚上9点整,裴南澈推开家门。


    带回了一身鱿鱼串的鲜香和淡淡的啤酒味。


    换了鞋子,上了二楼,路过书房不经意往半掩的门内瞥了一眼,江领正站在窗前打电话。


    他单手插在裤子口袋,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裴南澈大致听了听,是工作电话,便没打扰先去洗澡了。


    江领打完电话,隐隐听到隔壁传出花洒水声,低头看一眼腕表,9点半了。


    玩得够疯的。


    同事间的团建需要团一个晚上的吗。


    他快速处理完邮件和审批,起身走去门口,打开房门的一瞬,一股混合着酒味与茉莉花香味的潮湿空气朝他迎面扑来。


    裴南澈站在门口,浴袍很潦草地拢着,发梢还在滴水,手上攥着条干发毛巾。


    脖颈下方大片被热气熏红的皮肤露在宽松的浴袍领口外,江领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片肌肤,又迅速别开了眼睛。


    “怎么这么晚才回。”他沉声问。


    裴南澈瞄了眼墙上的表:“晚吗?”


    “不晚吗,”江领反问,“上司在工作,下属在疯玩,这对吗。”顿了顿,指指他泛红的脸颊,“又喝酒。”


    裴南澈摸了摸脸,咯咯笑了:“好好好,这不对,以后我也带着我们江总一起疯玩,一起喝酒。”


    江领:“……不用。”


    裴南澈翘着二郎腿,脚腕随着刷手机的动作一晃一晃,江领盯着天花板,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事。


    “哦,性价比啊……”裴南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手收回来,“行,我明白了,我明天去找那个大病弟弟聊一聊。”


    “霍科疑似弟管严,他那个弟弟又疑似有大病。就是这样。”江领沉眉下了结论。


    江领浅浅吸了口气,准备跟裴南澈解释。然而后者又“嘶”了一声:“这人怎么感觉……很熟悉?”


    裴南澈觉得江领真是蛮有意思的。这么一点小事,这么较真。


    但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难以启齿,加之之前自己帮他解决了竞业协议纠纷,这种怀疑很快被他排除了。


    脑子里想得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几秒后,江领察觉到异常,抬起眼,就看到裴南澈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目光直勾勾地钉在上面。


    “哦!我想起来了!”裴南澈忽然猛一拍脑袋瓜,发梢甩出几颗水珠,全都溅到了江领的脸上,脖子上,“酒吧!这就是昨天跟我在酒吧喝酒的那个男孩,就是他!”


    只是这个理由在江领看来非常荒唐,甚至有些可笑——霍科的弟弟强烈阻止他入职岭康基因。


    而在这件事情上,江领也很难有更好的办法。他惯用的那些商业手段和缜密的战略布局,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


    江领眸光一滞,极轻微地抬了下眉,目光随着他的目光再瞥向屏幕,“你认识?”他问。


    “收起你这里的黄色废料!我说得是说(shui)服,不是你想得那个“睡”!”


    “……都不是,你想多了,”江领翻了个身,抬手把自己这边的床头灯关了,声音低低地融入进黑夜中,“我在意的是知识,知识体系不容有误,要定期纠偏。”


    江领不想说什么了,转身折回书房,身后“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如影随形,裴南澈也一块跟着进来了。


    “咚!”裴南澈曲起手指,一记响亮的脑瓜崩儿弹在了江领的脑门上。


    这是霍科的原话。


    江领指尖微微一颤,肌肉都像是绷紧了几分,他抬起眼望向裴南澈,眼里闪过明显的惊愕。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说……”话音在此戛然而止,他眯了眯眼睛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


    什么渣男,结婚了故意隐瞒另一半,这跟江领都不沾边的,他回国第一天就跟对方聊过这个话题。江领说过他没有结婚。


    “不必了,”他的指腹抹过文件上的水渍,淡声说,“喝了八瓶酒的人脑子清不清楚都不知道,还不赶紧去睡觉。”


    江领:“……”


    江领在椅子上坐下,掀眼皮看了他一眼,裴南澈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桌边,一两滴水珠从发梢滚落,滴在了他的文件上。


    江领注视着他的脸,片刻后,他把照片缩小,关掉,露出微信聊天记录。


    “照片上的人名叫霍扬,”他说,“19岁,不久前刚从国外回来。”


    夜很深了,卧室床头灯依旧亮着,两人各自占据着大床的一侧,谁都没有睡着。


    裴南澈:“?”


    “我弟弟说,如果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另一半都渣,你还能指望他对合伙人多真诚呢?”


    忽然间,他伸出手摸过枕边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裴南澈:“……”


    然而资料传过来他发现并不认识这人,也想不通一个19岁的男孩能跟自己有过什么交集。


    屏幕上是张非正常角度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年轻男孩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帽檐投下来的阴影将他鼻梁线条勾勒得格外锐利,下颌线也很锋利,看上去像是那种不是很好相处的青春期男孩。


    “你在乱说些什么!”霍科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霍扬的后背上,脸上是大写的尴尬。


    江领听完有些诧异,差点就要怀疑霍科是不是想反悔,或者接到了其他公司更有诱惑力的邀约。


    “你还没忙完呢?”裴南澈往前探了探身,“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帮你。”


    而当江领再问起他弟弟为什么阻止他入职时,得到的回答更是荒谬至极,让人匪夷所思。


    “见什么谅,”霍扬打断他的话,斜了一眼江领,“结婚了故意隐瞒另一半,这是海王,不出意外的话,下一步就是搞暧昧,出轨,渣男通通都该下地狱。”


    “我感到很荒谬,也很困惑,但我再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有什么依据,他就什么都不肯往下说了。”


    “你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查字典?”他尾音微扬,眼睛弯成两颗月牙,脚丫伸到江领那边,轻轻在他小腿上踢了踢他,“是着急证明自己清白还是你其实超在意我的看法?”


    裴南澈按响套房门铃,开门的正是在酒吧遇见的那个年轻男孩。


    “…………”


    现在看,症结大概率就出在了裴南澈的身上。


    好你个狗东西,够闷骚的啊!


    结束通话后,江领马上让人去查了查霍科的弟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误会。


    这是他的调查员十几分钟前刚给他发过来的,上面的人他不认识。


    “所以,”江领收回手机,“我脑子里没有黄色废料,是你诱导我。”


    江领抬起头又看了看他:“……一般重要,”他说,“不是非他不可,但我花了人力成本,总要换回一个等价的性价比。”


    男孩一袭黑衣挡在门口,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江领,转到裴南澈脸上时才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也同时皱起了眉。


    因为霍扬他不能按时入职本就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现在居然还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么过分的话。


    呵,江领在心里冷笑,玩到半夜才想起来帮我?


    裴南澈盯着“shuo”的拼音看了几秒,忽的牵起嘴角,笑了:“所以呢?”


    裴南澈:“?”


    “咋了,看不起?”裴南澈扬起下巴,哼了声,赏了对方一个傲慢的眼神,“那位弟弟膈应你,你听不出来吗,但他对我没有敌意,我们也算是有缘分,我可以去试试,把他给说(shui)服了。”


    以及之后那男孩也跟自己说了几句,说他明明有家室却不敢承认,是个渣……


    昏暗的光线下,戴着帽子的男孩坐在裴南澈对面,还拉裴南澈的胳膊来着,说他喝多了要带他去酒店。


    空气凝滞了良久,江领关掉商务本,看了眼腕表,马上要十一点了。


    “你跟这个人之前就认识吗。”江领收回思绪,又问道。


    江领全都记起来了,霎时间脑子里所有信息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逻辑链。


    手机词典页面上明明晃晃地显示:【说服shuofu】。


    “你还不去睡觉。明天是工作日。”他又一次催促道。


    霍科说因为个人原因,他的入职时间恐怕要往后推迟。


    霍科赶紧从房间里走出来,把弟弟拉到一边,将门外二人请进们。


    裴南澈摩挲着下巴,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貌似是不认识,但就感觉很熟悉,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江领:“…………”


    “这个人……?”裴南澈持续盯着那张照片,歪头“嘶”了一声。


    “我哥跟我说的是他要过来,”他用下巴指指江领,目光却没看他,“没想到你也跟来了,你来做什么呢?”他看着裴南澈。


    也不知道霍扬这家伙对江领的敌意是从哪冒出来的。


    问及推迟入职的原因,霍科倒也没隐瞒,全都坦诚相告了。


    江领听他这么一说,思绪也被带着回到了昨晚,脑子里渐渐有了些许印象。


    “不啊,是昨晚在酒吧认识的,”裴南澈抱着手臂说,“那小伙儿跟人发生了点冲突,我帮了他一把,后来他就过来跟我喝酒了,怎么了?你怎么会有他照片?你在调查他?”


    “我弟弟说,别的他管不着,但如果我执意要入职您的公司,他明天就去干烧杀抢掠的事,让我以后想见他就只能去监狱……这孩子性格怪癖,有时候容易走极端,我不敢跟他赌,所以江总,非常抱歉,我只能延期入职了,先处理好我弟弟的事。”


    *


    江领以为作精又要犯疑心病,闹脾气,连夜审问他为何要深夜看别人照片。


    这是霍科的另外一段原话。


    “这是我弟弟,霍扬。性格不怎么好,还请江总、裴秘书多见谅……”


    次日下午,江领跟裴南澈一块去了霍科所在的酒店。


    裴南澈:“。”


    说(shui)服……


    话音落下,空气却安静下来了,裴南澈罕见地没有接他的话。


    就在两个小时前,他接到了霍科的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歉意。


    裴南澈还是站着没动,睫毛扑闪了几下,忽然凑过来,抬起手指尖压上了江领的肩膀:“那个霍什么科的对你很重要吗?”


    “我是他秘书啊,他到哪我都得跟着,这是我的工作职责。”裴南澈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江领闻言一愣:“你?”


    裴南澈脸上挂着笑,手指抓着毛巾慢悠悠地擦头发:“这不是庆祝我复工嘛,好长时间没见了,大家都想我了,热情得很,我们也都没喝多,每人就8瓶。”


    裴南澈看着他一脸低气压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他没想到一个十九岁的小鬼竟然有这本事,让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听他的话。


    “这才是标准读音。”江领开口说。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但仔细听听,好像又透着那么一抹胜利者的味道。


    只是那种错愕只闪烁了短暂的两秒就变成了黑沉:“不行。”他抬高声音,目光骤然冷下去几分,“不许用不正经的手段,那都是歪门邪道。”


    裴南澈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没理会,然而下一秒,亮起来的手机毫无征兆地怼在了他的鼻尖。


    裴南澈提问三连,江领迟疑了片刻,把昨晚在酒吧发生的事说了,又把刚刚霍科在电话里的话也一并说了。


    裴南澈的睫毛快速眨动了几秒,几个意思,这怎么就是不正经的手段,怎么就成了歪门邪道?!


    “江总,真的不好意思。”霍科又一次道歉,压着眉心叹了口气,“他之前被渣男伤过,看谁都像渣男,我跟他说了你连婚史都没有,他非说不可能。就在这给我犯病……”


    江领的睫毛缓慢地眨动,垂下,又抬起来,似是很多个念头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交锋。


    半晌,他声音低缓地开口了:“这件事,我之前的确有所隐瞒。”


    霍科:“?”


    “我有婚史,”江领喉结滚动了一下,看向身边站着的裴南澈,“我是他的……合法配偶,我们是隐婚。”


    第 30 章   第 30 章


    霍科的眼睛倏地睁大,目光在江领和裴南澈身上晃了好几个来回。


    隐婚……他们?


    霍扬则冲着江领流露出鄙夷的眼神,仿佛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写了【看我说什么来着!】


    裴南澈也愣了愣神,扭过头去看江领。


    那句“我有婚史”和“我们是隐婚”像一颗石子突然投进他的心湖,激起一片错愕的涟漪。


    他跟江领的这层关系除了杜思铭和家里的管家,其他人包括江领父母都不知道。之前江领叮嘱过,不要随便跟人透露,如今他倒是自己露出来了。


    裴南澈收回目光,浅浅勾起嘴角,大致组织了一下措辞,朝霍扬走过去。


    “咱们也算有缘啊,弟弟,”他抬起手,掌心在霍扬的肩上轻轻一搭,嘴角带着笑,眼底却沉着几分认真。


    “有缘归有缘,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霍扬拧眉看着他。


    “其实很多时候你听到的未必是真相,往往与客观事实存在信息差,”他引用了昨天江领说给他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顿了顿,他又说:“跟我单独聊聊吧?”


    霍扬沉默了几秒,做了个手势,将人带去了书房。


    房门关上,两人在椅子上坐下。


    “说吧,你想聊什么,”霍扬翘起二郎腿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你那天帮了我,请我喝酒,我这是还你个人情,帮你惩戒渣男。你可不要不还好歹,辜负了我的一片心。”他交叠起长腿,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下对方的椅子。


    霍扬跟渣男分手,先是带人砸了渣男的车,又不知从哪联系到了一名退役雇佣兵,定金都打过去了,要把渣男绑了扔进尼罗河喂鳄鱼。


    “你现在的月收入是三万五税前,不算加班费,不算福利,”江领看着电子薪资表,“我可以在此基础上再给你涨薪20%,怎么样,高兴了吗。”


    “……”江领眉头微微皱了皱,想说有这样跟上司讨价还价的吗?


    行驶了大约十几分钟,江领手机响了。


    霍扬晃晃脑袋,翻了翻眼珠:“工作上的事我不懂,我也懒得懂,我就问,隐婚这个糟烂的点子是谁提的,他还是你。”


    江领抿了口咖啡,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你决定从国外辞职回国,也是因为他吧。”


    “那犯法的,小傻b……瓜,把他干碎了你也得碎,死后还得下地狱。”裴南澈也交叠起长腿,踢了下霍扬的椅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澈哥。”


    “今天这件事,我会进一步跟他沟通,等他不这么情绪化了,我马上入职贵司,你放心。”


    “我说我请病假了,请了一周,今天刚回。不清楚。”


    江领:“……”


    这件事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决心放弃高薪,辞职回国,忙碌的工作让他抽不出时间陪伴弟弟,导致霍扬性格越来越极端,心里问题层出不穷。或许只有回国,回到曾经熟悉的土地才是最好的治愈。


    江领的目光在那张侧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裴南澈的话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霍扬所有能想到的反驳都给堵了回去,他动了动嘴唇,又闭上,隔了老半天才问出干巴巴的一句:“那你不觉得委屈吗?结了个隐形婚。”


    “啧,没情趣,”裴南澈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真不知道我当时选夫时怎么就选中了你。”


    “你不答应他,也万无一失。”江领说。


    “?”


    “要加糖吗,江总?”


    “那行吧,你忙着,我先回去,这个周末记得回来吃饭,我有话要问你。”


    “我们是办公室恋情,他是我上司,我是他下属,办公室恋情很容易让人胡乱揣测,我不想身陷非议,所以我说暂时不要公开,隐婚。”


    “委屈?”裴南澈又笑了,“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婚姻又不是奖状,需要裱起来挂在墙上,我有我的价值和闪光点,那才是我想让别人看到的。”


    江领听他说话,指尖微不可查地蜷了蜷,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拉扯,胸腔里也泛起一丝丝微澜。


    “你跟那个霍扬都说了些什么?”


    霍扬这次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微风带着一股舒适的清凉轻轻拂过脸庞,空气中带了一丝潮湿的味道。


    “嗯我知道了。”


    裴南澈起身,拍了拍他:“那这事算翻篇了?你不能再阻止你哥入职了啊。”


    微微扬起的尾音像是带了把小钩子,勾得江领心脏一突,他滚了滚喉结,扬起胳膊把裴南澈不安分的手挥开。


    “你帮?”江领直起身体,“你怎么帮,扮演现男友?”


    “哈!你好懂啊,”裴南澈笑着戳戳他,“具体是不是扮演他现男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答应他了,又不损失什么,没所谓,这是我复工后的第一项工作,我要确保它万无一失。”


    裴南澈坐直身体,期待地他会收到什么样的情绪价值。


    管家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裴南澈偏过头,望向驾驶室里的人,就见江领抿紧薄唇,问了句,“他什么时候来的。”


    书房外,霍科冲了两杯浓郁的黑咖啡。


    还好霍科提早发现,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霍科跟弟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恳谈,霍扬说,他不喜欢国外,很后悔出国,这几年他每天都很压抑,越来越烦躁,也来越暴戾,偶尔会产生一些很极端的念头。包括伤害自己与伤害他人。


    裴南澈:“……”


    在霍科口中,江领得知,他们两兄弟的父母在霍扬十岁那年就去世了。空难,从此他们成了彼此相依的人。


    “他不是有意针对您,”霍科捧着咖啡杯,手指无意识摩挲过杯子的边缘,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我代他跟江总道歉,你就当他是病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等过段时间作精记忆恢复,会好好感谢那个努力争取涨薪的自己。


    “怎么,你想知道?”裴南澈转过来,眨了眨眼睛,“那你得做点什么,我高兴了我再告诉你。”


    裴南澈跟霍扬击了个掌,江领看得一愣,霍科也愣了愣,脸上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的确痛恨渣男,特别是海王属性的渣男,江领在他眼里就是。可眼下听完裴南澈的解释,那些关于“渣男”的指控好像都成了站不住脚的泡沫。


    不过这话他没说,回到刚刚的话题,“你要明白,回报率高且稳是最靠谱的事,这比那些华而不实的“情趣”更有价值。”


    霍扬放下胳膊,正了正神色,走到江领跟前,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低了低头:“澈哥都跟我说明白了,你不是渣男,之前我判断有误,我道歉。”


    那是你的福气。


    霍扬:“……”


    车子的中控屏幕上闪烁来电人:王管家。


    江领闪动的目光也朝书房扫了一眼,收回时,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嗯,还行。”


    “来了有二十多分钟了,在客厅喝了会茶,让我问问你几点回,哦,对,还问了最近有没有其他人住家里。”管家压低声音。


    两人之后就没再说话了。


    江领听到了他的话,但没说话,车子驶过前方红绿灯,速度丝毫未减。


    电话挂断,车内恢复了平静,江领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继续平稳驾驶。


    “我。”裴南澈毫不犹豫地说。


    “啧,”霍扬环抱起手臂,冷笑道,“恋爱脑真要命,他那么对你,你还一门心思为他洗。要我我早拿把大狙,一枪把他脑壳干碎了。”


    那时候霍科已经在国外一所顶尖大学读书,无法经常回国就把弟弟也带出了国,寄养在一位远房亲戚家里。


    再者这种事强求也没意思,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自己玩自己的去。


    “哈!”裴南澈笑起来,掌心抚在左心口,“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他抿了下嘴说,“我先生,他不是渣男,之所以不与人透露我们的婚姻关系,是因为之前就商量好了的,我们暂时隐婚。”


    “哦对了,那小鬼还让我帮个忙,”裴南澈又补充了一句,“过几天他前任回国,他让我帮他一块整治下渣男。”


    “在哪儿。”电话接通,一道浑厚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


    霍扬眨眨眼,眼底转瞬又浮现出一抹狡黠:“行啊,我哥那好说,不过你得再帮我一个忙,可以吧?”


    从酒店出来,临近六点。


    “想多了,你爱帮就帮。”说完转回身体,咔哒一声扣紧安全带启动了车子。


    江领这样想着,从口袋中掏出手机。


    “不用。”江领摇头说。


    裴南澈翻了个白眼,最终勉勉强强接受了20%涨薪。


    那个时候霍扬15岁。


    大概他是真的误会了。


    “先生,呃,您父亲来家里了,问你什么时候回。”


    “我知道,”江领咽了下喉咙,“不管什么账号,我觉得这都是最合适的……奖励。”


    “什么事。”江领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按钮。


    “那可不一定,那小子阴晴不定,说不准……”裴南澈说了一半,话音突然刹住,微微眯了眯眼睛,又戳了戳江领。


    “嗯,说定了。到时候电话联系。”


    江领还是没搭话,半晌,指尖戳了下中控屏,滑动了两下通讯录,找到“父亲”联系人拨了过去。


    就在此时,书房门锁转动,裴南澈跟霍扬一块从房间里出来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讲,我来找你谈也不光是为了他,还为了我自己。我除了是他老婆,还是他秘书,为上司及时解决问题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必须要具备的核心竞争力,如果你是我上司,我也会同样尽心尽责帮你解决问题。”


    有一天,霍扬学校的老师联系他,说霍扬现在经常情绪不稳定,甚至有暴力倾向,打人,偶尔还有自残行为。


    然而霍扬并不快乐,校园霸凌,种族歧视,中学时还因为性向被欺负和排挤。这些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但余光瞥见车上的钟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裴南澈切换夫夫账号,倒也挑不出毛病。


    “你怎么回答的。”江领又问。


    江领没着急开车,手指轻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脸看副驾驶的人。


    “我不是为他洗白,是陈述事实,总不能两人达成好的共识被其中一方随便推翻,那就没了契约精神。”他换上认真的语气。


    “公司,”江领的声线也很沉,“今晚开会,几点回去未知,以后您要过来,最好提前打个招呼。”


    之后这个话题没再继续,霍科扭头看了一眼书房,又转回来:“江总的另一半看上去很能干,执行力强,人也很亲和,很帅。”


    他现在还不能以爱人的身份出现在江领父母的视线里,他知道。上次江母来家里,他跟江领大吵一架,如今江父又来,实在不想再吵架了,气大伤身。


    裴南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最近这么忙?”


    他指了指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温情提示:“咱们现在已经切换回夫夫账号了奥。”


    “行吧,那算我判断失误。”霍扬喉结滚动,声音低下去三个度。


    裴南澈哼哼着小调绕到副驾驶,拉开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我说,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霍科把咖啡递给他,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来,叹了一口气:“我这个弟弟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会做出很极端的事,我只能顺着他,他说什么我都尽可能满足。”


    那头的沉默又持续了好一会儿。


    几年后霍科在全球知名的生物公司研究所就职,工作非常忙碌,几乎是两周才得以休息一天,见一见弟弟。


    江领:“一向都很忙。”


    裴南澈陷进座椅,慢悠悠翘起二郎腿,抬起胳膊往斜前方一指,语气慵懒地说:“过了这个路口你就把我放下吧,这离酒吧街近,我去酒吧,等你爸走了我再回。”


    不是,这算什么情绪价值啊。涨薪谁稀罕啊!


    “嗯,是的。”霍科垂下眼说,“他是跟我最亲近的亲人了,我如今就只有两个心愿,一是专注基因研究,二就是让他健康平安。”


    霍科就带霍扬去心理咨询师那做了咨询,也进行了一些干预治疗,霍扬好转了一段时间,但在申请大学后,一段仅仅谈了半年的恋爱让情况直转而下,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江领看着他,很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理解。”


    更何况他刚刚帮他解决了一件大事。


    江领没说话,只将目光再次转向裴南澈,青年却没看他,这会儿正跟霍科不知说些什么,只给他留了条轮廓清晰的下颌线。


    裴南澈怔了怔,“怎么不停车,是没听见我说话吗?”


    调理好情绪,他也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也没跟霍扬说太多,就是解释了一下我们隐婚的原因。我说隐婚是我提的,跟你没关系,我是你下属,不想遭受流言蜚语。你也是为了保护我,所以同意隐婚。”


    “嗯。”


    结束通话,江领打了个转向。裴南澈眨眨眼,像是还没从刚才江家父子的那通电话中回过神。


    隔了半分钟才缓缓转过头:“……这合适吗?”


    “什么。”江领侧眸瞥他。


    “你就这么把你爸……鸽了?”裴南澈轻轻叹出一丝口不对心的气,“我心难安呀,怕你以后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孝子,疼了老婆远了戚,娶了媳妇忘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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