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实在是一双很美的眼睛。
谢璇衣的眼里没什么心计,却也难读懂。
他强行克制着那股自心底萌生的,逃走的冲动,这并非旧情未尽,而是最直接的惧意。
其实他早就预演过和沈适忻再见面,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这样让他措手不及。
他本身来这个小世界就是来修复异常的,要是让沈适忻发现自己还活着,简直是给自己找麻烦。
谢璇衣盯着对方过了一瞬,像是大脑中一切都被放空,好在赶在孙大人看出两人间的异常前,谢璇衣接过酒杯,轻轻笑了一声。
“沈大人果然如传闻那般俊秀出众。”
“今日一见,竟然晃神,唐突了大人。小人自请赔罪,自罚一杯。”
他举起小酒盏,似乎正要一饮而尽,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碎瓷片,打翻了他贴近唇边的酒杯。
酒杯发出清脆的迸裂声,酒液飞溅,碎片纷纷落在桌案上。
谢璇衣猜到对方没安好心,自然没准备喝,想要找个死角偷偷倒掉,却不想瓷片搅乱了他的计划。
一片骚动中,谢璇衣没有看到沈适忻一瞬的惊惧。
这边声响闹得大了些,有闻声而来的小侍来收拾残局,连连向三人道着抱歉。
见那两人不作声,谢璇衣温声道了句“无妨”,很快打发他下去。
谢璇衣擦掉手腕上被瓷片划伤的血痕,暗自思考该找个怎样的方式把沈适忻赶走。
好不容易给这孙大人灌得飘飘然,还没套出话就被打乱了。
他对沈适忻这种耽误自己工作的人没什么好说的,纯捣乱。
抽出一张雪白帕子沾了沾指尖酒液,谢璇衣皱了皱眉,仍觉得黏腻一片,酒味仿佛已沁进指纹中。
“沈大人,小人自小霉运缠身,喝凉水都塞牙,谁靠近谁倒霉,您看,这碎酒盏便是无妄之灾。”
作无奈状,谢璇衣含蓄地笑了笑,向沈适忻摊手。
“小人虽对您慕名已久,却不敢置您于险境,您还是另寻旁处作乐吧。”
这话听在沈适忻耳中,又有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他面上并没有明显不悦,耐着性子陪对方演这出戏,“公子这是赶客?莫非打扰了两位的……兴致?”
又是这一套。
谢璇衣在心里冷笑了声,明面上立即否认,却又拎了只小杯,斟满原先桌上的清酿,笑眯眯地抿了一口。
“怎么会呢,沈大人可莫要多想。”
“小人与孙大人一见面,恨不早成知己啊;更何况,孙大人家中儿孙满堂,小人也已有家室。”
听到后一句,沈适忻的面色终于变了。
他不管不顾地要去抓谢璇衣的手腕,却被对方非常轻易地躲开,轻飘飘,像是散开一片细白的雾气。
“大人还请自重。”谢璇衣不紧不慢,只是喝酒。
沈适忻耐心耗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谁,你怎么敢……”
谢璇衣睨他一眼,仅仅是微小的动作里都带着无可奈何的轻蔑。
他怎么会听不出沈适忻的弦外之音。
可那又如何呢。
他像唱歌似的,语调虚浮轻飘,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夫人早去了,小人不过鳏夫一个。”
此言一出,确实将沈适忻的话头堵死了。
方才听了这么一出,孙大人的酒劲跟着额上汗水一起出尽了。
他面若金纸,才寻思起刚刚一切不对劲来。
他本来只是来赌坊里寻欢作乐,不知怎么,这黑衣青年就笑吟吟和自己搭上话,一副才俊知己的模样,三两句话就说得他热血上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酒没少喝,话没少说,倒豆子一般,偏偏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他看对方年轻,甚至不怎么设防,却不料到在对方眼里,自己和一只猿猴无甚区别。
孙大人不敢再在这一处剑拔弩张的酒桌上待了。
趁着两人对峙间,他跌跌撞撞逃走了。
谢璇衣余光一空,见目标已经逃之夭夭,方才一番努力付诸东流,不禁怒极反笑:“不知沈大人有什么事吗?还是单纯看小人不爽,非要来搅散友人偶聚?”
“友人?”沈适忻也笑了,像是发现猎物沉不住气、蠢蠢欲动的捕猎者,眼底却是死水无波,阴沉沉的,“谢璇衣,我怎得不知你还有这么一个友人?”
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谢璇衣眉心微蹙,“那想来是沈大人找错人了,小人姓谈,名素星,不过做些小生意苟活,平素与谢姓之人毫无往来。”
狗皇帝并没给他安排具体身份,狗系统自然也是如此,除了为他提供一些付费的便利,其余时候就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乱响。
所有信息全靠他现场现编。恐怕鬼扯会有纰漏,谢璇衣选择用了系统里的代号,又胡诌了一个姓氏。
沈适忻盯着他过了很久,目光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将他整个面部观测过。
谢璇衣心里还是有些发虚,面色却是坦然的。
他的面容已经按年龄略有更改,再加上怪力乱神之说,对方不一定能想到这么荒谬的可能。
更何况,在小世界时间线上,当年的谢璇衣确实已经死得透彻了,恐怕连尸体都直接被烧成了一团灰烬。
对方并不能找到铁证,既然如此,也就没有正当理由对一个平头老百姓下手。
很快,对方像是屈服了,笑了笑,声音归于平静,又隐含着不容拒绝。
显然是并未死心。
“如此吗?那便是我唐突了;不过谈小郎君方才手被瓷片所伤,又是我失言冒犯在先,不如这样,请小郎君暂且到寒舍养伤。”
谢璇衣听了对方小题大做的话,顿时无语得有些想笑。
他这手,怕是再耽搁一个时辰就要彻底愈合了。
沈适忻这四年受什么打击了,还是吴家那位小姐又怎么刺激他了,怎么变得疯疯癫癫的,开始梦到哪句说哪句了。
他还要拒绝,却见对方端得正人君子相,招呼一旁的小侍取来一壶酒。光是酒壶看起来都价值不菲,可想而知酒的品质上乘。他倒了满满两杯,其中一杯递给谢璇衣,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看来谈小郎君对我的冒犯记恨在心,不愿卖我这个人情了。既如此,沈某当要自饮三杯……”
眼见沈适忻的话越来越无法推脱,在他头上的帽子越扣越大,为了避免对方起疑,谢璇衣勉强笑了笑,最终应下了-
沈适忻已经不住在沈府上。他的新宅院比沈府小了些,偏僻而静谧,环境却很好。
周遭栽着不少银杏树,天寒地冻的摧残之下,已经落光了叶子,枝丫徒劳地伸向天际,曲折又孤独,平添了几分萧索。
看得出来,沈适忻对侍弄花草没什么兴趣,宅中也并没有对它们上心的人。
谢璇衣环视了一周,宅院之中静悄悄的,别说女主人了,就是连仆役都少见。
本着对方的家事不过问的想法,谢璇衣没有提起话头。
沈适忻派人寻来的大夫已在院子里候着,谢璇衣面上的表情很微妙。
他看了看自己的伤,任由老大夫如临大敌地到内间,在烛光下查看自己的伤口。
老大夫露出了和谢璇衣一样微妙的表情,看了看一脸无辜的他,又看了看板着一张脸、不知道在生什么气的沈适忻,满是苍老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为难。
拿钱办事,老大夫最终还是屈服了。
“伤口红肿,有撕裂,大概还是需要用几日药。”
“大人,”见沈适忻没有主动询问的意思,老大夫不得不硬着头皮,略一躬身,“这位小郎君的伤口并无大碍,只是恐怕那利物并不干净,有伤口感染的风险。”
沈适忻很满意对方的诊断结果,指尖勾了勾衣襟上的挂坠,“那您的建议是?”
老大夫低着头不敢看谢璇衣,“还请这位小郎君暂且休养几日。”
谢璇衣一直看着老大夫,无可奈何地笑了声。
这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是沈适忻找来的托,他方才还奇怪,对方说话怎么一套一套的,原来都是套话。
沈适忻就没放弃过拆穿他,甚至不惜找这种拙劣又下作的借口和手段。
说一点期待都没有,自然是自欺欺人。
可是对方如今的面貌,还值得吗?
“大夫果然医者仁心,见不得人为病痛困苦。”
谢璇衣任由对方伏案写着注意事项,被刻意捏得立体的骨相被灯火割裂,一半隐在阴翳中,垂下眼皮时,蓝紫色的血管显得轻薄易碎。
老大夫给谢璇衣寻了些外用的药膏,功成身退。
闹腾半日,也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沈适忻自然没有理由继续打扰谢璇衣休息。
他的影子在摇曳的烛火里拉的很长,垂在地上,边缘模糊。
“那小谈郎君好生休息,”沈适忻露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笑容,眼睛依然黑沉沉的,“我们来日方长。”
谢璇衣正在给自己上药,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冰凉又刺激的药膏糊在伤口上,尖锐刺痛。
他抬起眼,温和一笑,就像是多年前那副姿态。
“来日方长。”
谢璇衣院里的灯熄灭后,沈适忻背着手靠在围墙上,闭目养神。
身旁站着去而复返的老大夫。
沈适忻不说话,老大夫也不敢说话,更猜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得拱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雇主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个问题,老大夫在心里叫苦不迭。
他又不是神仙,对方那一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哪里是扫一眼手腕就能看出来的。
“这,小人不知,”也许是天气寒冷,他苍老的嗓音微微发着抖,却又想起了什么,加快了语速,“不过方才小人为谈公子把脉,脉相有些奇怪。”
沈适忻比他高了一头有余,老大夫看不到对方的脸色,更无处猜测对方内心所想,只能顺着话头继续往下说。
“谈公子虽然身形消瘦了些,但既然饮食无大碍,便也算是康健。”
“但是脉相却难掩颓势,看似温和稳健,却已有余力不足之势,甚至油尽灯枯之相……”
他不敢说下去,灰褐色的外衫被风吹得瑟缩,粗糙的纹路在月光下似乎能被磨平。
马车在府外候着。安乐窝里熟睡的马被人强拽出来,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半个多时辰,不耐烦地甩了甩马蹄,发出嘶鸣声。
“嗯。还有多久。”沈适忻换了个站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
“多不过五年。”
老大夫在保命和救人之间,咬咬牙选择了后者。
“还望大人恕小人多言,这脉相诡异蹊跷,更像是某种毒或者蛊所致,但谈公子体内并无蛊虫,想来便是某种毒了。”
“这毒入体已久,并非用一两剂药能够痊愈,怕是圣手在世,也再无力回天。”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老大夫已经能感觉到项上人头摇摇欲坠,便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这几年谈公子的身体必然会越来越虚弱,还望大人知晓,也不必再急躁。”
沈适忻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盖过他的声音。
“知道了。”
一片干枯焦黄的银杏叶从枝头脱落,翻卷着滚向巷子的尽头,在同样粗糙干脆的石砖上摩擦,发出令人皱眉的响声。
“井仪,送这位大夫回去。”-
“他真是这么说的?”
烛光熄灭的房内,谢璇衣坐在床沿,手支在一旁的茶几上,撑着下巴,眼神落在雕花细腻简约的窗框上。
一旁一身夜行衣的男人半跪在地,眼角暗红的疤痕显得人有些凶相,说话却意外的谨慎而有条理。
“是,属下绝无半句虚言。”
“那老大夫对您脉相如此笃定,想来不大可能出错。”
谢璇衣若有所思,“入体已久,已久是多久,莫非是前几日受罚时那副药。”
跪在地上的男人抬头看他,“渡云散?”
“有可能,”想着多一个人多份力,谢璇衣趁着空档,已经把近日发生的事尽数讲给这位忠心下属,皇帝对自己的怀疑也有猜测,“他太想要我死了,却又实在舍不得我这把好用的刀。官鹤,你说这老皇帝怪不怪。”
官鹤对主子的态度熟视无睹,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
“属下以为,您还是注意调养的好,渡云散并不是彻底药石无医的毒药,只是外界不知而已。”
“能知道才奇了呢,这是宫里的东西,能传出去都是嘴碎的人办事不利了,要杀头的。”
谢璇衣笑了笑,拉了拉官鹤的衣袖,示意他站起来。
根据系统的介绍,他这属下办事利索,脑子也很好使,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太过古板,做事过于谨慎了。
这一点,倒是让他不太习惯。
就好像以前跟在身边的人,不该是这样沉默寡言的。
“茶楼的事情我自会打探,你且放松;孙汴那边的事,继续帮我追着,有什么情况写信就好,不用大老远跑一趟。”
谢璇衣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却又有些庆幸下属今日来找他,才听到沈适忻和老大夫之间的对话,让他有所准备。
虽然,谢璇衣并不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小世界待到死。
官鹤并不赞同,“您现在的确应该多休息。”
谢璇衣做出最后让步,“休息,我肯定休息,这两天我白日都不出门。你不用在这些细节上分心,带着命和信息回来,听到没?”
见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官鹤也不好多言,只能领命去了,临走时还被谢璇衣塞了一包点心。
火烛明灭摇曳间,一个人影便无踪无痕,只留下窗前微微晃动的垂纱。
似乎是门有缝隙,穿堂风吹进来,寒意不减,谢璇衣打了个哆嗦,披上外披,慢吞吞地起身去关窗。
只是手还没落到门框上,他就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沈大人这个时辰还未就寝,是何事烦心。”
身形已经被人发现,沈适忻从阴影里走出来,飞扬的发丝在月光下像被染成了银色。
“只是为旧事烦扰,散步排解罢了。听说谈小郎君自淮南来,想必更通晓些细腻情愫。”
谢璇衣听着,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对方的性格还像以前一样,连扯谎都懒得找个完善的借口。
“今日噩梦缠身,偏偏想起一些旧年旧人,小郎君既然做的胭脂水粉生意,想必比我更通晓一些旁人心思,不知能否为我指点一二迷津?”
谢璇衣笑意盈盈,面色却是冷的,染着夜色的寒气,“沈大人这般了解,小人受宠若惊。”
他突然好奇,对方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他进房,为对方倒上茶,推到来人面前。
茶水过了半宿,将要凉透了,微微一点余温,微不足道,进入口中时几乎感觉不到。
沈适忻得了茶水润喉,不疾不徐坐下,衣摆在地上拖曳出一个漂亮的层次。
他自是不屑于演得圆满,头上扎起的发冠没有一丝歪斜,连裳上围系着的蹀躞都一个不差,金雕玉饰,贵气逼人。
谢璇衣手揣在袖子里,目光平静。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面对面坐着,隐隐不分高下之势。
都像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冬季,房梁上的木头热胀冷缩,和烧得暖融融的炭火一同,间歇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桌上的墨砚干了,墨渍缩成一片,反光油亮,映着桌上的小烛。
“我曾有一位骨人,与小郎君生得颇为相似。”
“只是他去得早,性子也怯懦,不像小郎君这般伶牙俐齿,辩口利辞。”
沈适忻说得开门见山,眼底的探究被掩盖得很好。
“多年来他心狠,不曾入我梦,今日一见小郎君,倒是一反常态地梦到他了。”
“小郎君说,他这是何意啊。”
沈适忻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却又言辞恳切,显然是故意说给谢璇衣听的。
两人间仿佛像扯着一张薄而韧的糯米纸,只要一方用的力气大些,或是力气小些,就会四分五裂,朦朦胧胧藏着的那些陈年污垢便会无处遁形。
谢璇衣斟酌用词,并没有立即回答。
“大概是早早入了黄泉,轮回转世去了。”
他也半真半假道。
沈适忻笑了,“小郎君的说法没什么新鲜,却又有所犹豫,显然并非心里所想。”
“但说无妨。”
谢璇衣手指规律地摩挲着袖里布料,轻声道:“或许是大人的友人心里有恨,只是大人三言两语,小人也说不清楚。”
沈适忻显然对这个答案有兴趣。
“他与我是儿时同窗,也曾说过倾慕于我,可惜他确实呆笨,不幸死在蛮人铁蹄之下。”
“也不知道如今盛世,他是否还能够看见。”
听到自己的八年被简单概括成这般凋零的一句话,谢璇衣很难没有火气。
深吸一口气,他遏制住越来越迅疾的心跳,手在袖子下攥成了拳,微微发着抖。
虽然没头没脑,但谢璇衣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自己第一次在主系统空间见到宋盈礼的场景。
那时候对方一身过膝的艳红长裙,短发被系统里的自然风吹起,可爱俏皮,却让他不由自主把视线放在对方手心的玻璃球上。
那是一段系统录像。
宋盈礼递给呆愣愣挂着眼泪的他。
“你也来看看吧。”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全然顾不上追问对方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在看到他时毫无惊讶。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女孩手上流光溢彩的水晶球。
画面上,沈适忻跟着沈父护卫新皇,沈家站对了队,自此门楣更加光耀。
他不明白宋盈礼这么做的用意,对方却示意他耐心些。
很快,画面像是播放到了尾声的电影,变得黯淡、褪色,在最后一帧画面消失时,整颗水晶球里的场景异化成一行行数据代码,抽离、分解,变成虚无冷淡的黑白。
在彻底失色的那一刻,水晶球突然分崩离析。
那一行行代码像是黑白的蝴蝶,纷纷扬扬,逸散在主系统空间中,无影无踪。
宋盈礼耐心等到最后一串字符消失,仍然保持着手心捧着的姿势,笑眯眯地问他。
“你看到了吗?”
他都看到了。
全部。
“如此吗?那还真是遗憾。不过大人也不要为此分心了。”
谢璇衣的易容像一座铜墙铁壁,牢牢挡下了他的千思万绪。
那一张精致的面上,笑意从容。
“既然友人不是因您而去,您也不必有任何多余的念想了,因为您根本没想过回应他。”
沈适忻皱眉,“这是何意,我从未说过不回应他。”
“您的确没说过,可是您也没做过,”谢璇衣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您字里行间是对这位友人的贬损,您口口声声说着惋惜,可四年了,您连他怎么死的都没弄清楚。”
他知道对方是故意说错,又顺着对方说下去,如愿看到了窥探的神情。
谢璇衣话锋一转。
“虽然小人不敢多言政事,不曾刻意打听,却也听闻,昔日那群北漠士兵是混在寻常商贩之中入城,就连宫变也仅仅三千人。”
要不是侥幸有这样的好机会,恐怕沈家已经跟着这位心比天高的新皇一起下黄泉了。
“您却言,那友人死在铁蹄之下。”
“究竟是不上心,还是认为对方愚不可及?又或者,恕小人多言,您究竟是在缅怀早亡之友,还是在打着幌子展露款款深情呢?”
有时候言语更像一把尖利无比的刀匕。
谢璇衣从前体会过它刺出过的伤口,如今才把它的手柄握在掌心。
只不过,松开手时才能看到手柄上细细密密的利刺,也已染得满手鲜血。
谢璇衣给对方的茶杯续上茶水,汩汩温流溢出杯沿,顺着细腻的边滚落,“所以,他大概是没看到了。”
“只是小人愚见,认为对方心中有恨,仅此而已。夜深露重,大人还是早些回房歇息。”
这样的话,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对对方说过。
只是那时心里的苦涩远高过清明。
沈适忻准备好的满腔辩词都被卡在了喉咙中,一字难言,仿佛被一根蜘蛛丝悬在半空。
他当然不能承认。
他分明有过回应,只是谢璇衣不识好歹,一直不领情罢了。
阴霾一般的猜测猛然涌上沈适忻心头。
——这是谢璇衣要的吗。
如果不是,那他先前的假设便无所容纳。
宛若一座朱楼摇摇欲坠,观者惋惜。
不会的,他不就是这样想的吗?伏低做小,谨小慎微都只是为了能争得一席锦绣床榻而已。
沈适忻在惶恐地自我坚定时,恍恍惚惚地被“请”出了房门。
弦月决两面,阴者难眠,阳者难眠。
恨,这个字被谢璇衣滚在唇齿间,他抬眼望着天花板上横亘的房梁。
他一直认为这个字很暧昧。
它可以是宛若幽生的附骨之疽一般阴冷缠绵的情绪,也可以是未尽未完的悔恨遗憾。
他庆幸当时事没做那么绝,没有头脑一热就自甘堕落。
让现在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让他还有陌路重来的机会-
已经答应过官鹤白日要好好休息,不出门,谢璇衣自然不能变卦。
白天不出门,那他晚上出门不就好了。
谢璇衣难得闲下来,向系统打听过自己使唤得了的手下,分别寄出信安排好任务,剩下就是装模作样地休息一天,夜里也乖乖熄灯,早早睡下。
等到视野中暗处盯梢的人放松警惕,谢璇衣裹紧了衣服,从后院翻了出去。
他可没有在主系统空间学两年三脚猫功夫,就能上房揭瓦飞檐走壁的本事,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硬生生为沈适忻挡箭,而该是一刀砍死那个暗中射箭的小人。
谢璇衣在路上想起这陈年旧事,还撇撇嘴。
他今日依然是一身黑衣,只是比昨日的还要修身些,显得高挑利落,只是人往赌坊里一站,便能引得不少关注。
孙汴在赌桌上,谢璇衣远远瞧见了,也不急,找了一张无人的桌子一个人喝茶。
大概是昨天赢多了,今天孙汴手气不佳,没过两轮就把手上的筹码输了个精光,他不得不下了赌桌,一面意犹未尽,频频回头。
似乎是因为昨日目睹他和沈适忻的交手,今日的孙汴想明白其中关窍,反而又多了些殷切。
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谄媚道:“昨日竟然不知道公子还与沈大人相识……”
“只是有缘,见过而已,不熟,”谢璇衣打断了对方,微笑着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愿多说的姿态,“听说孙大人想要拓宽些商路?”
他越是这个样子,越让人产生窥探的欲望。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做什么,偏偏越要做什么。
孙汴被止住话头,也不恼,“只是家中小女近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碰巧感兴趣罢了。昨日听公子说,有渠道购置一批品质极佳的胭脂水彩?”
“有是有,既然令爱想要,过几日我叫家中人置办一箱来便是,孙大人又何必破费。”
谢璇衣装作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故作大度。
皇帝想要彻底根除世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孙汴想要与同僚结交,这时候怕是正往枪口上撞。
于是便能推女儿出来挡枪,借此与各家夫人小姐联系,暗中勾结党羽?
孙汴没看到谢璇衣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敢做不敢当,不如学学沈适忻的爹,早些摘了乌纱帽告老还乡吧。
他一直看不起这种人。
但是想要空手套白狼毕竟不是易事,谢璇衣没有把路堵死,只是下场摸了几局筹码,借口疲惫,潇洒离去。
放长线钓大鱼。
他能看得出,对方越来越期待这次贸易了。
第二日,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谢璇衣坐在同样的位置喝茶。
这次,孙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跟了一位年龄相仿的男人,只是眼尾上挑,比孙汴看起来精明不少。
孙汴说,这是他的表哥,也对他的胭脂水粉生意感兴趣。
这次,谢璇衣很爽快地约定好这笔交易,舌灿莲花,对妆品的质量做了十成承诺,听得孙汴心花怒放,几乎后悔只定了三千。
“不过恕我多言,二位大人从我这置办的货物,也得留得住才行啊。”
谢璇衣不动声色,像是浑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虽然只是来帝京游玩一月,却也对京中商铺暗中勾连早有耳闻,恐怕二位大人也只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他故意说得惋惜,三两句话下去,几乎能肉眼看出,孙汴刚沉下去的心又揪起来。
“那依谈公子看,又该如何?”
那吊眼男人却将手一拦,“不急,谈公子对京中了解毕竟不深,后续京中之事不必多心。”
谢璇衣在心里啧了声,心道确实比孙汴难糊弄。
这么一比孙汴简直都像个傻子了,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好在谢璇衣后手并没留在此处。
他笑着摇了摇头,从桌上瓷瓶里抽一枝梅花,又借着喧嚣吵闹提高了一点音量,好让两人都听清。
“不是京中,二位大人后续如何卖、怎么赚,都与我无甚干系,只是我早年接管家中铺子时,便想伸一枝入京。”
谢璇衣手上微微用力,那枝已经干脆的梅花顺势拦腰断开。
“不过呢,您二位也能看出,我不过脑中空空的酒囊饭袋一个,对于这些凶险毫无体察,”他眼睛微微弯起,显得真诚又无害,“我有信心毁掉京中半数胭脂铺子的销路,同样,我也需要一份做这些的底气。”
听了他这番话,孙汴与孙表哥对视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这淮南来的胭脂商人,想要掺和进帝京的政事。
看出两人已有动摇,谢璇衣接着蛊惑,循序渐进道:“看来两位大人还是心存疑虑,不如我来表一表诚意。”
“钱家的手伸到哪里了,两位大人想来还不知道。”
这些都是他的手下们今早查到的一手消息,谢璇衣之所以敢拿出来当筹码,就是笃定对方一无所知。
钱家与沈家勾结,沈家他们不能得罪,甚至还要仰仗沈适忻的鼻息过活,但是钱家可以。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更何况,如果能断沈家臂膀,明面上也是在献媚于皇帝,或许暗中还能讨赏。
“动钱家可以,但是李家必须保住。”
看出自己这表弟已经昏了头,孙表哥严肃道。
他的面相并不讨喜,吊梢眼,偏偏是个骨相突出的,又干瘦,显得一脸凶相,或是心思过重。
“当然,既然是我表诚意,怎么做当然是您二位说了算。”
谢璇衣撑着下巴笑起来的时候,孙汴突然理解为什么前几日沈适忻情绪那么激动了。
别人不说,他或许真能被冲昏头脑。
事情已经谈妥,谢璇衣准备继续放线。
他怕下属们再等下去怕是要睡着了,找了个借口先回到地上茶楼,又花积分让系统给孙汴标点,盯着对方后半夜的动向。
他需要再探查更多京中世家的信息,完成明面上的任务,也需要借此掌握信息量,让系统排查是否有异常。
这实在是一件一石二鸟的好事。
谢璇衣给那四人下达了同样的指令:从李家下手。
皇帝老头让他查官员勾结,这个线头从孙家和李家间开始显露,从这里开始彻查再好不过。
刚好,如果有意外之喜,能把沈适忻也拖下水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人,还是关进天牢里适合他。
谢璇衣这边在心里嘀嘀咕咕,脑中警报声却骤起。
“警告,高级锁定NPC:孙汴,正在大量失血,生命值低于50%。”
谢璇衣一口茶点险些没掉进气管噎死自己。
他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拿帕子擦了擦嘴,急匆匆赶过去。
系统给孙汴的标点被放大,位置却并不在赌场内,甚至并不在茶楼,而是在一处很偏僻的小巷子里。
谢璇衣心下怪异,知道这像是圈套,却也不敢耽搁。
哪怕现在有天罗地网等着,前面布满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他都必须要去。
他的第一条线索,不能断在这里。
但是他也心有疑惑。
这个等着他的人,为什么会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