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日的阳光笼罩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似的气氛, 空气僵硬得像块大石头。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对针尖和麦芒,不止张君懿闭上了嘴,就连静轩公主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小满冷冷看着吕嘉宜, “敢问这位是何官职?有无皇权特许?张口闭口狗腿子,陈令安是狗腿子,你叔伯又是什么, 阉狗吗?”
在场之人齐齐倒吸口气。
“你放肆!”吕嘉宜怒喝。
“你放屁!”张小满大吼。
“敢骂我大伯, 你找死!”
“你找死!傻不愣登缺心眼玩意儿,找死还拖着你大伯一起死!”
骂不过,吕嘉宜抬手便打。
张小满眼疾手快,左手架住她的胳膊,右拳已向她脸上招呼。
“你敢打我?”怒火烧红了吕嘉宜的脸, 仗着自己跟宫中侍卫练过几式拳脚, 撸起袖子就干仗。
张小满也不是吃干饭的, 身强力壮腿铁拳头硬, 心里又憋着气,下手毫不留情。
她打架是野路子, 招招快准狠, 没有花里胡哨的花架子,一时竟把吕嘉宜死死压制住。
张君懿一看大事不妙, 是她把人拖过来的,她现在站干岸看热闹,吕嘉宜事后就能把她撕个稀巴烂。
顾不上淑女风范了, 硬着头皮上吧。
一对二,张小满再能耐也落下风。
张安懿急得眼泪直打转,来时姨娘反复叮嘱,要她多跟三姐姐学, 她也确实喜欢这个开朗热情的姐姐。
眼见三姐姐要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上!
她人微力薄,只能两个柿子里挑更软的那个,当即从后抱住张君懿,嘴里惊恐地喊着“饶了我饶了我”,胳膊死死箍住了张君懿的腰。
脱离了最激烈的战团,张君懿不由浑身一松,可这口气还没出来,又差点被张安懿勒断气。
她竟是来真的!
张君懿怒不可遏,张小满欺负我,你个家生子贱婢也趁火打劫?看我不打死你。
一时间,衣袂翻飞,钗环乱响,娇喝连天,枝头鸟雀叽叽喳喳,岸边侍卫目瞪口呆。
比敲锣打鼓的助威队还要热闹!
静轩公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愕然过后,已开始后悔淌这滩浑水了。
今日举办的是父皇看重的龙舟赛事,真搅和了,那四个固然得不了好,她也得吃挂落!
她不怕父皇申斥罚俸,就怕不让她出宫。
那人就要从书院回来了,错过这次,下次见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可惜这时候双方已打红了眼,根本没人理会她的制止。
长堤那头,大太监吕良,锦衣卫陈令安,后面跟着三五宦官,夹杂着几个绯色青色官袍朝这边来了。
定是父皇派人来问话。
她们就要被定罪了。
静轩公主绝望地看向混战的四人:住手,你们不要再打啦!
张君懿张安懿本就底气不足,看到有人来,不等喝止,自己就先松了手。
另两位仍揪着对方,谁也不肯先放手。
吕良一抬下巴,立即有侍卫上前要把她们拉开,就在侍卫要碰到张小满时,一只手却拦住了他。
陈令安冷冷瞥了眼那个侍卫,手上轻轻一带,就把张小满挡在了后面。
“整理一下。”他低声说。
小满还沉浸在激愤的情绪中,犹自怒气冲冲瞪着吕嘉宜,都没反应过来陈令安在说什么。
“衣服!”
小满一怔,忙低头去看,随即红着脸背过身,急急拾掇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待女孩子们都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吕良方向静轩公主行礼,继而看向打架的四位,沉声道:“行为无状,惊扰圣驾,你们可知罪?”
此时小满已完全冷静下来,当机立断低头,“臣女知错。”
另外三个后知后觉随之认错,吕嘉宜面色尚可,张君懿本来很害怕,可看到父亲也在,心下不由一松,倒显得比吕嘉宜还镇定几分。
张安懿却是战战兢兢,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知错?”吕良目光熠然一闪,略嫌青白的国字脸分辨不出任何神色,“那你错在哪里了?”
总不能说自己骂他是阉狗吧!
张小满脑子飞速旋转,能搪塞的由头很多,可吕嘉宜会不会戳穿她?
空气凝滞了。
眼看肉中刺就要撑不住,张君懿浑身一阵阵沸腾,烧得她头脑发烫,竟从旁插嘴道:“吕公公,我知道!”
她声音极大,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吕良呵呵笑了两声,对一旁的张文道:“早有耳闻令爱聪慧伶俐,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可吕良极少夸人,张文吃不准他的意思,只好觍着脸微笑。
张君懿也觉得这话模糊不辨,然而吕良笑容和善,不像讽刺挖苦,况且自己与他侄女有几分交情,刚才又一力维护他侄女。
怎么想,都是在夸她!
她一下子受到鼓舞,“回吕公公,是张小满先挑衅我们的,她口出秽言,疯了似地诋毁公公,嘉宜姐姐气不过才和她吵起来。”
吕嘉宜看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
吕良轻飘飘瞥了侄女一眼,“哦,她都说什么了呀?”
“她说……”张君懿突然感到陈令安的目光横扫过来,寒凛凛,阴森森,宛如一把刀,即将砍断自己的脖子。
头皮一炸,额头冒出冷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吕良皱起眉头。
旁边的张文理所当然认为,全因为张小满的言语太脏,君懿才说不出口。
他已是勃然大怒。
难得的伴驾机会,他准备了一肚子应景的好诗词,就等着今日在御前大放异彩。
等啊等,等啊等,好容易捡个空档,刚要献诗,就有小宦官送信他闺女在打架。
原以为是女孩子之间的拌嘴,没想到她竟敢辱骂吕良!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
今日就得料理掉她,还必须当着吕良的面,否则不足以表示他的诚意。
张文长叹一声,向吕良深深作揖,满面愧色,“下官管教无方,冒犯了公公……”
“四妹妹听错了,我没有诋毁公公!”张小满清亮的声音蓦地响起,“我和吕姑娘对龙舟赛事意见相左,话赶话说急了,没忍住动了手。”
“对吧,吕姑娘?”
她笃定吕嘉宜会配合她!
果然,须臾的犹豫过后,吕嘉宜点头承认,“是这样的。”
张小满微微松口气,“这次龙舟赛不同以往,锦衣卫亦可参赛,吕姑娘认为这样不公平,反对锦衣卫参赛。对吧,吕姑娘?”
骑虎难下,吕嘉宜只能继续点头。
吕良表情变得郑重,问自己侄女,“为什么?”
吕嘉宜哪儿知道,苦着脸向张小满求救:为什么?
张小满微微一笑,“吕姑娘说,在大多数人眼中,锦衣卫代表着皇上,谁敢和皇上的龙舟队比高低?”
说完,她给吕嘉宜使眼色。
吕嘉宜从善如流,“锦衣卫白捡个魁首,其他人辛苦操练数日,流了无数汗水,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没有,摆明了不公平!”
张小满直摇头,“锦衣卫一参赛,就跟一滴水掉热油锅里似的,瞬间炸锅,人心惶惶,东猜西揣……不就一个龙舟赛,至于吗?”
吕嘉宜反唇相讥,“怎么不至于?你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年年都是那几支龙舟队,轮流当第一,有什么意思?也许皇上想看点新鲜的,可能明年还允许平民参赛呢!”
“你又知道了?看把你能的,才来几天,就敢揣测上意,也不怕掉脑袋。”
“这话好没道理,你刚才不也在猜皇上的用意?掉脑袋也是你第一个掉,你大伯再能耐,也保不了你!”
吕嘉宜竖起两只眼睛,“你找死!”
张小满双手一摊,一脸无奈看向吕良,“我们就这样吵起来了。”
吕良面色平和几分,“果真如此?”
张小满不住点头,“的确如此,不信,你问公主。”
不等吕良开口,静轩公主忙应承,“我可以作证,她们说的句句属实。”
“臣女本不该妄言朝政,可我实在觉得这种言论太匪夷所思。”张小满扬起小脸,无比认真道,“锦衣卫也好,世家勋贵也好,都是皇上的臣子,只有职能高低不同,没有内外远近之别。”
“不管是谁,都应该拼尽全力比赛,才对得起烈日下前来观赛的皇上。”
张小满重新低下头,“臣女说完了,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自己,惊扰了圣驾是我的错,我认罚。”
吕嘉宜一咬牙,“她没有诋毁大伯,只是提了几句大伯。是我先动的手,我也认罚。”
张小满不由和吕嘉宜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同时撇撇嘴,又同时移开了视线。
躲在后面的张君懿一脸不可置信,随后惊惶渐渐弥漫上来了。
如果她们说的是真的,那说谎的就是她!
别人怎么看她?挑拨离间、栽赃姐妹……莫说父亲会大发雷霆,刘瑾书岂不是更瞧不上她了?
慌乱让张君懿的脑子再次混乱了,她直起腰,挺起背,用尽全身力气,企图让吕良看到她:不对,不对,她们说谎!
可惜吕良眼风都没扫她一下。
忽有人哈哈大笑走近,“说的好,无论是谁,都是皇上的臣子,没有远近内外之别,尽心尽力当差,方不负浩荡皇恩。”
正是平阳侯世子秦伯彦。
他冲张小满挤挤眼,无限感慨般叹道:“我一个堂堂七尺的汉子,还不如十来岁的小丫头想得透彻,真是惭愧,惭愧啊!”
“我侯府的龙舟队必将全力以赴。”秦伯彦斜眼覷着陈令安,“陈大人,你们第一次参赛,悠着点,小心翻船。”
陈令安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锦衣卫何曾惧过风浪?倒是府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一旦落水,马上就沉底,捞都捞不动。”
刚活泛起来的气氛又有点紧张了。
吕良咳咳两声,适时给逐渐火热的气氛降温,“张家三姑娘是吧,不错,不错,张大人,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他笑容多了几分真意,张文便知道他真在夸人。
虽然夸的不是最爱的四女儿,好歹也是张家的姑娘,也相当于夸自己了!
张文心里十分熨帖,面上也带出些许得色,“小女粗鄙,我好容易才养成今日的模样,不指望多出类拔萃,只盼她不坠张家的名声罢了。”
小满却道:“臣女自幼在乡野长大,什么也不懂,回张家后,幸亏有母亲精心教诲,才多少明白了些做人的道理。”
嗤——
有人笑了声。
张文的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
张小满暗暗冷笑一声,她才不会把功劳白送给这个便宜爹!
拂尘一挥,吕良笑道:“皇上难得游玩一次,咱们捡着高兴的事说,莫要扫了皇上的兴致,各位大人,你们以为如何?”
那几个闻风而来的言官互相看看,这几个女孩子既没仗势欺人,更没扰乱朝纲,顶多弹劾个“不成体统,有失庄重”,没什么意思,还显得他们小肚鸡肠。
更何况吕良都提示他们了——场合不对,别自讨苦吃。
是以那几人皆无异议。
“大伯……”吕嘉宜小心翼翼又有几分讨好,“我们可不可以走了?”
吕良隔空点点她的头,“看在静轩公主的面子上,又有各位大人照顾,饶过你们这回,若有下次,你就回乡下老家去吧。”
吕嘉宜吐吐舌头,“是。”
风波消散,吕良等人离开了。
张文原想教训小满几句,一看陈令安站在她身边不走,再大的火气也不便发了,只能捂着憋得生疼的胸口走了。
陈令安斜睨小满一眼,“过来。”
小满笑嘻嘻跟在他后面,“这就叫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还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
陈令安猛地回过身。
小满絮絮叨叨的没注意,一头碰到他身上,“你干嘛?撞得我鼻子都酸了。”
陈令安冷笑,“大骂吕良阉狗,你真以为你运气好逃过一劫?”
小满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监视之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
“吕良是个谨慎人,不愿破坏皇上的好心情,其中又有平阳侯府的面子,这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然就凭你一通胡说八道,能瞒过他的眼睛?”
陈令安语气很不好,“你太莽撞了,一两句恶言而已,不爱听就不要理会,犯得着大打出手?真惊扰了御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小满低着头,脚尖轻轻跐着地上的小石子儿,蚊子哼哼似地说:“犯得着……”
陈令安没听清,“你说什么?”
“犯得着!”小满猛地抬起头,“任凭谁也不能侮辱你,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要骂回去打回去!”
陈令安愣住了。
五月的熏风含着不知名的花香飒然吹来,在他的大红色衣摆上留恋地回旋着,待掀起一阵衣纹,又倏的一下溜走了。
陈令安垂下眼眸,“我听过不计其数比这更恶毒的话,早就不在乎了。”
“我在乎!他们就是对你有偏见,人云亦云,以讹传讹,恨不能把所有的不幸全归咎在你身上!”
“但凡他们肯花费一丁点儿时间去了解你,就会知道你有多好,善良、勇敢、正直、聪慧、好学……”
“不光是因为你救过我,你对村子其他人也特别好。小愣子发烧,是你连夜背到镇上找郎中,钱不够拿药,是你把自己的玉佩当了换钱。”
“张寡妇孩子小,挑水劈柴的粗活都是你帮着干,六月里连着下了好多天雨,要不是你发现山洪的迹象,一村的人就全完了。还有还有……”
似乎是怕他忘了,小满掰着指头数一件件往事,急得鼻尖泌出细细的汗。
“够了!”陈令安蓦地打断小满的话。
“不要一厢情愿地把‘好人’套我脑袋上,我救你是有目的的,帮村民也是有目的的。”
“为的是博取林亭先生的好感,举荐我去燕王府!”
风停了,热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照得小满一阵寒战。
“我骗过了林亭先生,如愿去了燕王府,一路摸爬滚打坐到现在的位置,你以为我的双手会是干净的?”
陈令安吐出口气,把心底不知由来的些许焦躁压了下去,“我的身世你肯定知道了,背着这样的血海深仇,我怎么可能是个心地纯良的大好人?”
“……你是好人。”小满深吸口气,强忍着想哭的冲动笑道,“别嘴硬了,我看人很准的。”
“我再说一遍,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会不择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包括你。”
他转过身,“我讨厌天真的蠢人,离我远点。”
刚走两步,身形便是一顿,“放开!”
“不放!”小满紧紧揪着他的袖子,腮帮子又鼓起来,“除非你把我打死。我警告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打死人,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令安差点气笑,使劲一拽,袖子回来了,也把小满拽了个趔趄。
虽然立刻伸手扶住了,语气却依旧很冷,“少来插科打诨那一套,我没和你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小满嘀咕一句,意识到这样下去会把关系搞僵,便从荷包里掏出个零嘴递给他,“盐津梅子,你爱吃的。”
陈令安瞟了眼,没接,走前扔下一句,“我最讨厌吃这个。”
“口是心非!”小满冲他背影皱皱鼻子,把盐津梅子抛进嘴里,一通大嚼。
又酸又涩,呛得鼻子发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啪一声脆响,打断小满的思绪。
凉亭前的柳荫下,张君懿捂着半边脸低头跑了,吕嘉宜甩甩手,不屑地笑了下。
静轩公主喊了几声,犹豫片刻,刚要追上去,就有宫婢拦住她,不知说了些什么,静轩公主看了看张君懿跑开的方向,转身随那宫婢离开了。
长堤复又归于恬静。
小满慢悠悠走到柳荫下,推推看傻眼的张安懿,“回去了。”
“站住,”吕嘉宜道,“我有话问你。”
这回张安懿变聪明了,不等人说,立刻提裙一溜小跑避开。
吕嘉宜:“你可真敢扯谎,就不怕我拆穿你?”
小满笑笑,“本来不敢的,结果我那好妹妹告发我时,你满脸的错愕,我便清楚了,你不想你大伯知道原委。”
吕嘉宜鼻子哼了声,“算你聪明。”
怎么说陈令安也是锦衣卫头号人物,要不是皇上有意磨炼他几年,指挥使一职也早是他的了。
张小满骂了大伯不假,可她也骂了陈令安。
大伯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说的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就代表着大伯的意思。
不能让皇上误会大伯打压陈令安,意图一支独大。
可恨她一时发昏,竟被张君懿三言两语挑拨上头,做出这等蠢事来!
“我饶不了她。”吕嘉宜咬牙,“她自认出身高贵,原就有点瞧不起我,让我教训了几回老实了,没想到还敢拿我当枪使,等着瞧吧。”
小满默默替张君懿哀悼片刻。
“你是不是喜欢刘瑾书?”小满突然发问。
吕嘉宜惊得一激灵,“谁跟你说的?”
“我猜的。”小满暗暗得意,“今儿咱们头回见,一碰面你就针对我,我还以为你和四妹妹交好,想替她出气,现在看却不是这样。”
“既不是替她出气,那就是看我不顺眼,张吕两家没仇没怨,我更没得罪过你。想来想去,其中缘由,或许落在男人身上。”
小满伸出两根手指晃晃,“我今儿只和两个男人单独说过话,一个陈令安,一个刘瑾书,你大概齐都瞧见了。”
她笑得贼兮兮的,带着几分戏弄说:“刚才你一眼都没瞧陈令安,肯定不是他,那只能是……果然,我一诈就把你诈出来了!你这人,还真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
两片红云飞上吕嘉宜双颊,蓦地被人戳破无法说出口的隐秘,那种又羞愧又惶恐的心情,竟然逼得这个蛮横的大小姐只想哭。
小满瞧见她这个样子,没由来一阵心酸,揶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吕嘉宜一怔,继而勃然大怒,“用你可怜我?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刘家平阳侯府都是陈阁老一派,陈令安必会对他们下手,你夹在中间,难受不死你!”
她狠狠踢了旁边的树一脚,然后抱着腿痛苦倒地。
“你没事吧?”小满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吕嘉宜疼得一个劲倒吸气,“怎么会没事?你踢一脚试试。”
“那个……要不要叫郎中?”张安懿蹑手蹑脚走近。
吕嘉宜边哭边呛她,“用不着你们献殷勤,张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张安懿脖子一缩,再不敢说话。
吕嘉宜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却是用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满默默挡住行人好奇的目光。
吕嘉宜一抹脸,“别以为一起圆过谎就是朋友了,我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和你交朋友。”小满拍拍手站起来,“咱们就此别过。”-
回去的路上,张安懿覷着张小满的脸色,“我看吕姑娘不像疼哭的……”
小满没回应她的疑问。
身为书香世家,清流砥柱,刘家绝对不可能迎娶宦官的侄女。
吕嘉宜自己也清楚得很,不然不会这样难过。
越是压抑,就越渴望,她大约无意识流露出对刘瑾书的倾慕,才让张君懿利用了。
小满轻叹口气,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烦恼。
从柳荫出来,日头已升得老高,晒得河堤白花花的,等走到自家彩棚,姐妹俩都是一身的细汗。
蒋夫人又急又气,上来就一通数落,还在小满后背来了几下。
小满知道嫡母是担心她,乖顺听训,也不忘捡着空档哄人,
“吕总管看在世子姨夫的面子上才作罢,我便知道,定是母亲求了侯府出面,方保下了我。”
她把头埋在蒋夫人的肩膀,“当时可把我吓傻了,以为必死无疑,差点就哭出来。没有母亲我可怎么办,没有母亲我可怎么办……”
声音逐渐染上浓重的鼻音。
听得蒋夫人心窝发酸,面上却依旧严厉,“你还知道怕?给你根棍儿,你都能捅破天!再有下次,你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
小满吸吸鼻子,“真的再也不敢了。”
“长点记性吧你!”蒋夫人戳了她脑门一指头,对张安懿的语气就缓和许多,“难为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姐姐,下去换身衣服,过会儿随母亲去侯府道谢。”
张安懿拘谨地点点头,由丫鬟领着去后头重新梳洗去了,张小满却被留在蒋夫人处,仔细说了许多话才放她出来。
孝亲大长公主辈分高,前来问安的人也不少,待她们收拾利索重新坐到平阳侯府彩棚的时候,里面已坐了好几位贵妇贵女。
张家姑娘闹了这么大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当即就有若干道好奇的目光投过来。
大多自恃身份,看两眼就挪开了视线,但也有那等不识趣的凑过来问:“怎不见你家四姑娘?”
蒋夫人表情淡淡的,“中暑,送回家了。”
忽听三声炮响,湖面上、堤岸上,立刻陷入千军万马般的沸腾。
龙舟赛开始了!
张小满紧张地望着湖面八支龙舟队,可惜看来看去,怎么也找不到陈令安的身影。
“在找瑾书?”一个不认识的贵妇打量她一眼,“这个时候他定然在伴驾,喏,就是那边的高台,你在这里可看不到他。”
直接称呼刘瑾书的名,应是比较亲近的关系。
张小满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只笑着说不是。
那人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看着湖面,笑得别有深意,“今儿这大热闹,可惜秦表姐没看到。”
不会以为她打架是为了争男人吧?小满眉棱骨跳了两下,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人们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小满忙朝湖面望去。
但见拐弯处,一支橘色的龙舟偏离航道,竟直直冲着旁边锦衣卫的红色龙舟冲过去,红队一个加速,险险与橘队擦身而过,避免了一场船翻人覆。
可红队另一侧的黑队就没那么好运了,砰一声,撞得那一个叫结实!
朵朵黑的橘的小花散落水面,好在附近就有救援的船只,立时划过去捞人。
“太危险了,闹出人命可怎么收场!”蒋夫人叹道,“凭实力比赛,就是让锦衣卫拿了第一又如何,行这般勾当,不是大家风范。”
小蒋氏轻轻咳了声,暗示姐姐不要再说。
周围坐的要么是世家贵族,要么是清流家眷,立场与锦衣卫天然对立,还是不要犯众怒的好。
或许是受到刺激的缘故,红队憋着一口气蹭蹭划,从中间的位置猛冲到第三,和第二就差个龙头的距离。
不远处的大看台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彩旗招展,锣鼓震天。
尤其领头的周永昌,紧握双拳不住挥舞,张着大嘴使劲喊叫,比一众锦衣卫都激动。
小蒋氏与姐姐咬耳朵,“周家的独苗苗,纠集了一帮纨绔子弟,敲锣打鼓给锦衣卫助威,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爹娘还在诏狱里头,人们都骂他认贼作父。”
“难不成陈令安胁迫他?”蒋夫人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周永昌就是个没用的纨绔,连个官身都没有,有什么好利用的。
小蒋氏眉头皱了起来。
就怕周老爷没抗住,在诏狱里说些不该说的,陈令安给刘家做了某种保证,所以周永昌才这样卖力!
把人都关进诏狱,也是一种保护——毕竟诏狱是陈令安的地盘,哪怕陈阁老的手都伸不进去。
之前替刘家活动的世子算是被刘家背刺了!
更让人担忧的是,依附陈阁老和平阳侯府的一众官员,并不是个个手脚干净,若被陈令安抓住把柄,从而产生离心,那就麻烦了。
小蒋氏重重叹出口气,视线不自觉飘向张小满。
若是能从她嘴里打听点消息出来就好了……
蓦地一声欢呼,全神贯注盯着湖面的小满腾地站起来。
红队反超了!
稍显安静的侯府彩棚里,她这一声格外刺耳。
蒋夫人都替她尴尬,一把把人拽回来,“小姑奶奶,安静些,也不看看你坐在哪里。”
小满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心虚地缩缩脖子,安安静静坐下,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最终,锦衣卫夺得魁首,平阳侯府屈居第二。
众人直道惋惜。
大长公主却笑呵呵的,“不输房子不输地,玩乐而已,有什么好可惜的?再说了,常年当第一,都当腻了,偶尔拿个第二还挺新鲜的。”
又吩咐小蒋氏,“上场比的每人二十两,没上场的每人十两,另备十桌上等的宴席,好好犒赏咱家的船队!”
小蒋氏猜到了太婆婆的用意,“索性现在就把赏钱发放下去,手里捧着银子,心里头也不会胡思乱想。”
大长公主微笑着点点头。
小蒋氏便立时安排下去了,小满看着进进出出的侯府奴仆,若有所思。
“看明白了?”蒋夫人悄声问。
小满点点头。
这是做给皇上看的,锦衣卫参赛,平阳侯府绝对不会胡乱猜疑,第一也好,第二也罢,都高高兴兴地接受。
大长公主肯定提点过世子爷了,所以在吕总管面前,他口风大变,和之前完全不是一个做派。
蒋夫人很满意,扭头看到一脸懵懂的张安懿,又不禁叹气。
好好的尚书千金,硬是叫老太太养得呆头呆脑,木头似的!幸亏本质不坏,日后好好教,还能掰回来。
赛龙舟结束,时近午牌,侯府的客人们也要告辞了。
宾客正在说道别的话,就见一个身着红色贴里的宦官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大声说道:“张家三姑娘在否?”
空气陡然一静。
张小满母女相视愕然,蒋夫人定定神,拉着小满上前道:“这就是我家三姑娘,敢问公公有何事吩咐?”
那宦官笑道:“吩咐可不敢当。皇上听了令爱对龙舟赛的见解,龙心大悦,赐张氏三姑娘白玉琢百合柿子如意一柄。”
便有小黄门捧着托盘上前,盘上放着一柄洁白如雪的玉如意。
饶是张小满再伶俐,此时也听傻了。
那宦官笑着提醒,“三姑娘?”
张小满这才明白过来,急忙跪下叩头,“臣女敬谢皇上圣恩!”
在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中,小满接过了沉甸甸的玉如意,“公公,皇上怎么知道我说的话?”她起身时小声问了句。
那宦官笑笑道:“陈大人与皇上闲谈时提到了姑娘。”
小满再次呆住了。
离我远点!
放开!
……
就算嘴上再怎么嫌弃,他也是惦记她的,有了这把如意,吕总管不会找后账,父亲也不会苛责她。
全身血液顿时沸水一样剧烈翻腾,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想笑,又想哭,嘴里一阵甜一阵酸,还带着微微的辣。
活像吃了颗盐津梅子。
一直到坐上回家的马车,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蒋夫人畅快地笑着,“高兴傻了不是?我们小满也是受过皇上褒奖的人了,看以后谁还敢对你说三道四。”
“多亏有陈令安帮我说话,”小满赔笑,“我想好好谢谢他。”
这次蒋夫人没有断然否决,想了想说:“谢是要谢的,你就不要出面了,我去就好。不能来家,就借林园的地方摆桌答谢宴吧。”
林园是江南最具盛名的三大私家园林之一,原是一代儒客大家林为谦居住之所。十二年前林为谦挂印罢官,云游四方不知所踪,这处园子也就闲了下来。
现在园子由林氏族人打理,不仅出租田地、山林、池塘,并单独辟出一处景致最好的地方,以供文人雅士、达官显贵设宴游乐。
且林家私房菜更是一绝,陈令安再挑剔,也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小满眼睛一亮,“这个地方好,让我也去吧。不是我吹牛,光母亲一人,不见得能请得动他。”
“爱来不来!”蒋夫人眼睛一瞪,“不来正好,给我省银子了。”
“娘……”小满轻轻晃着嫡母的胳膊。
这声“娘”,叫得蒋夫人心头一颤。
头回有人叫她“娘”。
她的两个孩子,都是尚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府里的孩子们只叫她“太太”,尊敬有余,亲热不足。唯有小满,愿意称她一声“母亲”。
而“娘”较之“母亲”,听起来又有不同。
蒋夫人转过头,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回过头来时,却是板起了脸。
“也不知道姓陈的有什么好,勾得你日思夜想的。罢了罢了,不让你如意,你肯定又琢磨着折腾人,再给我惹个烂摊子回来。”
小满欢呼一声,兴奋得抱着蒋夫人扭来扭去,要不是上面有车顶子压着,她都要跳起来了。
马车随之摇晃不已,蒋夫人哎呦哎呦头疼似的躲着她,“消停点,我要被你晃晕了!”
笑声传到后面的马车里,张安懿羡慕极了,尽管什么也看不到,还是撩起车帘偷偷望了许久。
回到张家大门时,已是午后了。
蒋夫人笑道:“临走前我让小厨房留着火,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儿单独给你俩开小灶。”
张小满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嘴,一上午零嘴茶点吃了个够,此时是一点不饿。
本想说不用了,却看到张安懿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但转瞬就拘谨地低下了头。
小满立时改变主意,“我要吃小炒牛肉、凉拌猪皮冻、香芹百合、杏仁豆腐,再来一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大热的天,喝点凉的东西最好,我看……就冰雪冷元子好了!”
蒋夫人白她一眼,“你倒会点,别的好说,单单牛肉不好买,哪就那么正正好,想吃牛肉的时候就刚好有病死老死的牛?”
“是娘说让我们随便点的。”小满哼哼唧唧。
蒋夫人一点她的额头,抿嘴笑了,随后看向张安懿,“五丫头呢?”
“我、我……都行。”
又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样子!
蒋夫人叹口气,安抚似的揽过她,“我记得你爱吃虾,添盘油焖大虾,再来两屉荤素杂食小笼包,可好?”
张安懿点点头,笑意也浮上了脸庞。
“我还要糖渍玫瑰花和甘草金桔。”小满小嘴嘚吧嘚不停说,“多预备点,我和五妹妹拿回去泡果茶,用井水湃过,凉沁沁的更好喝。”
蒋夫人扶额,“好好好,都有,都有,还有你最爱的盐津梅子,五丫头喜欢的杏干果脯,我都常备着呢!”
张安懿抬头望向蒋夫人,眼睛湿漉漉的。
后面有人喊了声“太太”。
循声望去,竟是在南翠书院读书的大公子张弼!
脸上满是汗水,身上穿的还是书院的白色襕衫,袖口一大团墨痕,像是匆忙之中打翻砚台所致。
他的相貌继承了张文和姚姨娘所有优点,饶是汗尘扑面,衣着狼狈,也无损那张脸丁点俊秀。
“你怎么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蒋夫人很是吃惊,急急拉着他仔细打量一阵,确认他没有受伤才稍稍松口气。
张弼一心准备秋闱,早说过不回来过节,今天却突然出现,也难怪她紧张。
“我……”张弼刚要说话,二门内蓦地传来女子哭声。
便见姚姨娘发髻散乱,一路哭喊着“我儿救命”朝这边跑来。
蒋夫人的脸变得铁青。
“儿啊,你总算回来了!”姚姨娘一头扑进张弼怀里,抱着儿子哭个不停,“你若迟来一步,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她捂着嘴呜呜咽咽,俨然受尽委屈却没法明说的模样。
二门前那是哭声宛转,满目恻然,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怀。
连看门的婆子、外院的小厮,都忍不住躲在门后头偷看。
张弼皱了皱眉头,推开姚姨娘,上前对蒋夫人屈身行礼,“见过太太。”
“起来吧。”蒋夫人的语气比刚才冷淡许多,“有话里面说,在这儿又哭又闹的,让人们看笑话。”
姚姨娘躲在儿子后面,惊恐地摇头,“不,我不去,我没有脸,不怕人笑话,我怕丢了命!”
蒋夫人最见不得她这等做派,刚要发作,却被小满摁住了手。
小满上前一步,指着姚姨娘喝道:“你怎么就丢了命?谁要你的命?含沙射影装可怜,真不要脸,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正确。”
姚姨娘气得七窍生烟,碍于儿子在场,不得不继续柔弱不能自理地哭泣。
“儿啊,你看看,娘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她委委屈屈又抱住了张弼。
小满侧身露出后面的蒋夫人,“你儿子的娘在这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