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盛夏时节,李崇前往丹州赈灾,之后便时不时递来密折,如此一直到近立冬才还朝,可见丹州兹事体大。
“参见太子。”
李崇向李照行了礼,李照略一颔首,遂向殿上皇帝行礼。
皇帝道:“自家父子,便免了虚礼,都坐下说吧。”
“丹州之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崇呈了折子,“儿臣在丹州微服多月,也幸得张大人里应外合,这才将丹州局势梳理清晰,还请父皇过目。”
皇帝身边的太监下来接了折子递上,皇帝展开,上头一应人名职位何年何月以何等方式贪墨多少钱财物品,与何人有所勾连俱都清楚明白,皇帝看完,又让太监把折子递给李照。
李照看了,眉头深皱,“丹州不过偏远州府,财赋一向不多,竟能养出这般巨蠹。”
李崇道:“便是偏远,那些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此次若非天灾,也透不出丹州的弊病来。”
皇帝道:“无量心,你辛苦了,既是你亲自去办的,你倒说说,该如何料理这些人。”
李崇起身跪下,“启禀父皇,儿臣在丹州以行商之名蛰伏多日,得以从旁窥得丹州局势,丹州虽小,然各级官员与当地士绅盘根错节,纠缠极紧,张大人虽是父皇钦定的巡察使,到了丹州却也处处受限,施展不开。”
李崇折子上写得已十分明了,张文康到了丹州之后不久便发觉丹州用来应对灾年的屯粮不过定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丹州的灾情却比呈上来的折子上情况更糟,灾民遍地,眼看着是要闹出乱子了,丹州刺史这才不得不上报灾情。
张文康一向圆融,当下察觉之后便不动声色,密令运粮的队伍拖延行程,他此次带的粮不够,若是贸然赈灾,自己的差事办砸不说,还要替丹州刺史担上罪过,故而他只隐忍守住,一道道折子先递回京去。
直到李崇也来到丹州,张文康直接交出权柄,退居二线,凡事由齐王做主,李崇早知张文康性情,他一力推举张文康便是为了能够亲临丹州。
张文康此人忠悫有余,胆魄不足,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敢也不会与人勾结,这样的人去试一试丹州水的深浅是最合适的,故而皇帝也挑了他。
李崇在丹州虽未明着亮出身份,却也没有隐瞒,丹州各色官员对李崇的身份大概有所揣测。
李崇一面巡查一面寻到这些人贪墨的蛛丝马迹后恩威并施,其他的暂且不论,先缓了灾情再说,这才能够号令这些人,其中多少艰辛李崇未曾言明,却也能从他那些密折中窥见一二。
“这些人犯下大错,依照律法,合该抄家流放,可丹州却也实在脱不开这些人,如今一应赈灾之事,也需得他们出力,儿臣斗胆进言,对这些人小惩大诫,命他们戴罪立功,如此一来,既可解了丹州灾情,也是敲打,想必他们会顾念皇恩,就此改过,日后时时警醒,也不敢再犯下大错,如此倒是对丹州将来有益。”
李崇背挺直了,叩头道:“儿臣拙见,还请父皇明断。”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只是父子闲谈,随便说说就是了,维摩,你呢?你觉着该如何处置?”
李崇起身坐下,李照眉头深锁,他手边还放着李崇那道密折,以他对李崇和张文康素日的了解,密折上所述各人罪责不会有错,甚至只多不少,莫说抄家流放,砍了他们的头也不为过,只李崇说得也有理,若为除贪,乱了丹州局势,恐酿成大祸,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太子。”
皇帝又唤,李照只得先回道:“齐王思虑周全。”
“那就照齐王的意思办吧,”皇帝对李崇道,“叫张文康回京,他家中老母年事已高,眼看年关将近,他又是独子,应当在他母亲跟前尽孝,你也去看看淑妃,她一直很惦念你。”
“儿臣替张大人多谢父皇体恤。”
一时事毕,皇帝又让两人退下,李照与李崇双双退出殿内,两人全然无话,分开前李崇又行了一礼,李照微一颔首,便目送着李崇向内宫去了。
回到东宫,李照传了几人议事,将丹州之情和殿上之事与众人言说明白。
“齐王此去,既解了灾情,又笼络了人心,倒真叫他占尽了好处。”
“丹州地方上下经此一事必对齐王感恩戴德,丹州地处偏远,不过弹丸之地,最要紧是离几个边塞城池极近,齐王好深的心计,殿下可万要小心。”
“臣倒以为齐王此举过分显眼要强,皇上何等慧眼,岂会看不明白他的心思?”
“齐王做事最为滴水不漏,若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你说的这些也是枉然。”
"……”
李照任东宫诸臣将自己肚子里的话吐干净了,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道:“孤召你们前来,不是想听你们说这些的,"李照眉头轻锁,“齐王此举能解丹州一时之患,待到风头过后,那些人难道不会更肆无忌惮?丹州的百姓还有活路?”他冷笑一声,“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孤倒不信,他们贪惯了的,焉能就此收手?”
诸臣互相交换了眼神,詹事上前道:“殿下的意思是要除去丹州那些人?”
李照眉眼未动,詹事深吸了口气,“可皇上不是说要照齐王的意思办?”
“张文康要回京了,”李照道,“孤预备让杨新荣去。”
队伍中的杨沛风微微一愣,他立即上前拱手道:“承蒙殿下厚爱,家父年事已高,忝居末座,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
李照道:“杨沛风,你自认参透为官之道,倒不知你这官是给谁当的?”
杨沛风面色涨红,连忙双膝下跪,“殿下恕罪,臣绝无二心。
李照道:“季同先生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众臣只能退下,只留下詹事仇修文。
“丹州之事,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李照先免了仇修文的一顿规劝,直接道,“倒是父皇的态度让我有些忧虑,今年春我插手内侍省之事,兴许父皇心中不悦,借着丹州之事又来敲打我。”
仇修文道:“臣正有此谏。”
李照道:“你也觉着我当初不该管?”
仇修文道:“便是丹州之事,臣也认为殿下您不该再插手。”
李照笑了笑,“叫你别再劝,你却不听。”
仇修文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殿下虽不愿听,臣却一定要说,齐王此去小半年,在丹州必定下了极深的功夫,况且皇上已经下了旨意,殿下您又何苦违背皇上的意思。”
“父皇的意思?”李照道,“父皇叫了张文康回来,你难道不觉着父皇并非那样的意思?”
“臣斗胆揣测,皇上传张文康回京,是要张文康将丹州之事再详细阐述,好与齐王所呈的比照,是为了齐王,而非为了丹州。”
李照垂下眼。
仇修文又继续道:“宫内宫外之事不同,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君心难测,齐王也是有得有失,他得的未必有他失的多,一切全看皇上的心意,皇上的心意才是最紧要的。”
李照懒得抬眼,道:“你也下去吧。”
仇修文不肯死心,“殿下,杨新荣性子孤介,太过刚正,若让他去了丹州,恐怕会闹出乱子。”
“下去。”
李照平缓的两字砸下,仇修文不敢再说,只能躬身行礼,后退出殿。
李照默默在殿内静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都已经黑了,太监进来点灯,他才恍然察觉,环顾四周后,道:“卿云呢?”
卿云入殿时比素日里谨慎许多,李照方才传了晚膳,正在净手,见卿云低头弓腰,两只手捏在腹前,端得一副老实规矩的模样,李照一见便笑了。
卿云近前行礼,“殿下。”
李照嘴抿着笑,手掌从水盆里拿出,没接递过来的帕子,湿淋淋的手指往卿云脸上轻轻一弹,卿云正紧绷着毫无防备,“哎哟”一声,抬头望向李照,神情嗔怪,像是要恼又按捺住了隐忍不发,见李照满眼笑意,终还是没忍下,“殿下这是做什么,便是三岁的孩童也不会这般淘气。”
李照笑道:“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这么规矩。”
卿云见李照言笑晏晏,实在不像是要动怒,终于也略略放了心,他这一整日都担心自己莽撞之举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遭人构陷,他哪知李照满心国事,哪会在意他们奴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唤他前来,不过是因朝政胸中烦闷,逗逗他消遣消遣罢了。
卿云上前拿了帕子替李照擦手,“我也经了殿下您多日调教,总该规矩些。”
李照淡笑道:“是吗?我倒不知我调教得这般好。”
卿云将帕子递还给小太监,笑盈盈道:“殿下,传的晚膳可有我一份?”
李照莞尔,刮了下卿云的鼻子,“这才装了多久便原形毕露了?”
卿云笑道:“我饿了嘛。”
李照虽节俭,一顿膳食也要几十个菜,他也不过挑几个喜欢的略动几筷子,剩下的都赏了人,每常卿云侍膳后,总有一大桌子菜等着他吃。
有一回卿云大着胆子请求跟李照一块儿吃,李照当时神情难得显出了一点诧异,很快便又笑了,“你如今可真了不得,这是要蹬鼻子上脸了,敢跟主子同桌用膳的奴才,我可从来没见过。”
“殿下您总是一个人用膳,且又满桌的菜吃不完,吃不完反正也是要赏我的,”卿云笑着,“殿下,就让我陪你吧。”
李照思虑片刻,命人在他的桌旁布了个小案,让卿云在他身边用膳,自此,若是卿云来侍膳,太监们便自觉在李照案边布置一张小案,这对奴才来说,已是不可想象的恩典,不过主仆二人倒是都泰然自若,不以为什么大事。
卿云一面替李照布菜,一面也自己挑拣了爱吃的,虽说食不言寝不语,李照却不在意,与卿云说说笑笑,心情也舒畅不少。
今日原不是卿云值夜,李照想同他说话,便将他留了下来,也不要他伺候,命人在床榻下头多垫了一床被子,碳盆烧得很旺,屋内温暖如春,卿云也不冷,穿着单衣,解了发髻披散着乌发蜷在被子里陪李照说话。
李照想起卿云白日替个小太监求情,便又问起情形如何。
卿云已怕了这事给自己惹祸,连问都不曾,此时也只好道:“还未知呢。”
李照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虽是为同长龄争风,实在也算是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
卿云听了,背上顿时出了许多冷汗,嘴唇都抖了,一时竟不敢回话。
李照朝榻下瞥了一眼,见卿云面色发白,便道:“怕什么?这不是在夸你么?”
卿云双手抓了被子,双眼怯怯地望过去,李照躺在上头,虽全无装饰,也只是披发素衣,且神色淡然,却也叫卿云一颗心揪紧了。
“过来。”李照道。
卿云不动也不作声,浑身都像是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团着被子慢慢爬到李照床头,伏在李照下头,烛火映在他眼中,一双眼盈盈若秋水,李照看出他在卖乖,也不逗他,缓声道:“我待你,十件事也有九件事依,你怕什么?”
“您是太子,”卿云强平复了声息,“我也不是怕,是……是敬畏。”
李照笑了笑,“不错,论语到底没白学,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卿云见李照不似追究动怒,心中也终于有了盘算,反问道:“殿下不喜欢我敬畏,是么?”
李照道:“揣摩上意是要靠你自个儿想的,怎么能张口就问主子是不是?”
卿云抿唇笑了,“我人虽笨一些,胆子却大呢。”
李照来了兴致,侧过身,人面向卿云,含笑道:“你既自称胆大,那我倒有事考一考你。”
就着浅淡的烛火,李照将丹州之事浅浅说与卿云听了,卿云一听是国家大事,心头立紧,自也明白此事绝不容他这般的奴才置喙,若换了长龄,必定立刻请罪退下,不敢多言一句,卿云手攥着薄被,心头脸上都像是有火在烧。
“你且说说,”李照缓缓道,“修文之谏,我当如何?”
卿云心中闪电般地过了许多念头,一时退缩,一时亢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进,一步踏空万丈悬崖,若退,如履平地再难进益,是进是退,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也只有这一念的机会!
“要我说,仇大人的话,殿下一笑置之便罢了。”
卿云语调轻快,声音虽哑,听着却也还是一股烂漫的少年心性。
第22章
立冬当日,皇帝率太子、齐王,百官诸臣祭祖祭礼,卿云得以随行,虽不得近前观礼,远远地留在东宫辇车旁等候也是一份荣光。
寒风刮在面上,卿云微微垂着脸,眉眼秀美清丽,个头是在场宫人当中最小的,引得其他宫人们频频余光偷瞧,对卿云的身份大概也心中有数。
夹带之事,太子虽只是随口一提,宫里也是风声鹤唳许久。宫人们私底下都怕得很,生怕牵连进去,丢了差事,太监们都是断了根进宫的,要说出宫也是盼着年纪上来攒了钱财出去,有那么些钱傍身也能安度晚年,若是获罪被赶出了宫,那还有什么出路?
故而宫中太监凡在夹带中有过得益的都深恶卿云,如今见他俏生生立在太子轿辇旁,心中焉能不恨?再兼来喜被赶出东宫之事,众人听闻皆都悚然,对卿云又恨又怕,隐隐却也生出几分歆羡来。
前朝皇帝便是因内宦之乱而亡,故而当今宫里格外忌讳,太监们日子本就难过,便是内侍省的内侍也算不得什么恩宠,夹带一事还未查出什么,内侍省里的各位公公便都战战兢兢地自请惩处,生怕如王满春一般,一朝跌落万劫不复。
众人冷不丁地瞧见个小小的太监居然很得太子的宠爱,原本就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太监,短短半年的时间,摇身一变,竟穿起了七品绿衫,围上了银带。
东宫太监职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从五品下,且因太子和皇帝习性一般,一向对内侍平平,东宫从五品下的两个官职是空缺的,这般说来,那小太监在东宫太监当中已是地位不凡了。
乐声袅袅如天音般传来,卿云听得一声声“礼毕”由远及近,忙跟随众人跪下等候,又听得禁卫宫人们轻而快的脚步声在耳边穿梭,皇帝的轿辇先行,又等了许久后,才轮到他们东宫。
卿云是随侍的太监,只跟在辇车旁,低着头小心行走便是,他入了东宫半年,也学了许多规矩,跟着众人该停便停,该跪便跪,一眼不敢乱看,便连呼吸也不敢错一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等候太子上辇。
杏黄鞋尖在眼下一掠而过,卿云随着众人起身,他轻呼了口气,身上轻抖了抖,想将满身的寒气抖落。
“圣驾回銮”
前头太监一声高唱,卿云屏了下气息,又等了许久,东宫的车辇也行进了,卿云方才跟着队伍迈出脚步,他个子小,旁人迈一步,他要迈两步,脚步便比别人碎些,又头一回出席这重大场合,难免心中紧张,生怕出乖露丑,故而盯着地面走得万分专心。
李照在辇车里,透过那绫罗纱窗便见车旁一小小身影碎步紧跟,心中顿生怜意,方才他入辇车时,见卿云跪在地上,比旁人都小了一圈,瞧着格外单薄。
“卿云。”
卿云听得呼唤,脚步一顿,旁边人走出去,他立时落在后头,忙加快了脚步,一面快走一面仰头看向李照方向,心里埋怨李照多事,面上还是恭谨回道:“奴才在。”
薄窗被推出个缝隙,卿云没瞧见李照的脸,只瞧见了李照垂下的手,那手里正拿着个杏黄色祥云缎套子裹着的手炉。
卿云怔了片刻,余光四下转动,脸色微红,忙抬手踮脚奋力接了,手炉温而不烫,卿云两手攥着手炉揣在袖子里,心下紧张地扑通乱跳。
李照合上了窗,自取了辇车里另外的手炉,想着方才他从窗户缝隙中瞧见卿云白里透红的小脸,面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今日宫宴,卿云随着李照入殿休息更衣,李照下车辇时顺手往卿云的袖子里一捞,将那冷了的手炉给拿了回来,进殿时丢给了宫人。
众人上前替李照净面更衣,卿云也上前解玉环,李照低声问卿云:“累不累?”
卿云连忙摇头,也低声回道:“不累。”
毕竟不是在东宫,李照也未和卿云多说,更衣完全之后,听得召唤便前去赴宴。
来之前,李照已派人教了卿云规矩,只卿云一向跳脱,李照也犹豫是否带卿云入宫,卿云听闻李照有意带他入宫,便喜形于色,学得极为认真,长龄身负残疾,是去不得的,他岂能不争这体面?李照见他如此上心,便也应下了。
宫宴流程繁琐漫长,卿云一直立着,为争那口气忍着累和饿,只最难忍的还是渴,从晨起祭祀起,他便一滴水也没喝过,旁的宫人也是一样,都是忍着。
朝贺献礼之后,终于是到了皇帝赐宴,宫人们端着菜品流水般地上来,卿云闻得四周肉香、酒香,更觉腹中焦渴饥饿。
李照位次在皇帝左下,卿云跟随李照,在李照案后右侧立定,想到自己离皇帝身边的内侍如此之近,心中兴奋紧张压过了腹中饥饿之意,只喉咙却又愈加干渴,前头歌舞声乐都不能入耳,眼睛直盯着李照盛酒的杯子瞧。
李照余光瞥过,瞧见卿云直勾勾的眼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方才在殿内,他有心想赐卿云吃喝,只殿内外宫人耳目实在太多,他为卿云插手内侍省之事,也不知皇帝是否还挂心,故而也就罢了,如今卿云这般,真叫他哭笑不得。
李照侧过脸轻咳了一声,算是提醒。
卿云却是浑然不觉,宫人又端上进贡的柑橘,这才重又吸引了卿云的视线转移。
冬日鲜果难得,卿云在东宫里算很受宠,平素也能分得些梨、柿这些,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柑橘,味道清香,好生奇特。
李照见状,正想赏他,又怕卿云得了,忍不住把玩或是现下就吃了,失仪乱了规矩,便只作不知,嘴角压着忍笑。
待得宫宴结束,众臣叩谢皇帝赐宴,皇帝一番赏赐勉励,百官叩首领旨,皇帝仪仗先回宫去,再是太子、齐王,诸臣按品级一一退下。
李崇正在等候,却见有宫人返回,去太子案上捧了那一碟没动过的柑橘,李崇一行到了东横门时,那捧着柑橘的宫人也上前近了东宫辇车,不知太子在辇车里说了什么,那宫人便将柑橘交给了辇车旁一个绿衫小太监。
那小太监捧了柑橘,侧了脸仰头似在谢恩,却也不跪,李崇远远瞧着,只觉那小太监年岁不大,看不出模样来,倒是生得很白,宫道旁烛火映衬下很是惹眼。
李崇正思量着那是否便是内侍省闹出乱子来的小太监时,那小太监转身将一碟柑橘都交给了身边的侍卫,自取了最上头尖尖的一个。
东宫仪仗行进,李崇的车驾也跟随其后,那小太监是小,身量不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虽是背对着他们的队伍,李崇也能大概知晓,小太监两只袖子支摆着,是在剥那柑橘。
卿云剥开柑橘,便嗅到甜香,口中早已垂涎三尺,却也只能忍着,他这是给李照剥的,扭头道:“殿下,剥好了。”
“嗯,你替孤试试酸不酸。”
卿云听李照平淡吩咐,忙不迭地掰了一小瓣放进口中,他珍惜不已地轻轻咀嚼,柑橘微凉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一点点酸味更叫那甜清新怡人,缓解了他一日的干渴,将那一小瓣橘子珍之又珍地吞入腹中,卿云意犹未尽,恨不能一气把整个柑橘全都吃了,他余光望向车窗,心中顿生邪念,“殿下,这个柑橘有些酸呢。”
车辇里头立时传来了李照的笑声,惹得其余侍卫宫人也都侧目不已。
“既是酸的,”李照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你便替孤吃了吧。”
卿云抿了下唇,明白李照其实是在戏弄他,可柑橘实在香甜,便也不管不顾地将那柑橘吃了个干净,吃完目光又不住地往侍卫手捧着的剩下那几个柑橘瞧。
“别看了。”
卿云扭头。
“都是你的。”
李照在辇内淡笑道。
卿云抿了下唇,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殿下是逗我玩的。”
车驾转向,与东宫背道而驰,李崇这才放下窗户,神情若有所思,他隔着窗户问了侍从,“今日跟在太子身边那个青衫小太监是什么人?”
“回殿下,那小太监便是那日太子亲自从内侍省救下的那个,名为卿云,从前是玉荷宫的杂役太监,如今在东宫伺候,很得太子的宠爱。”
李崇道:“宫里的事,你倒很清楚。”
侍从低声道:“王爷在丹州辛苦奔波,自然对宫中之事少留心,免不得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多多留意,为王爷分忧。”
李崇未说什么,等车驾行至齐王府,李崇下了车,径直向内走去,眼也不看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府里伺候。”
那侍从只能慌忙下跪,也悔方才多嘴,叫齐王一下便试了出来,不知该如何向淑妃交代。
府内侍从迎上,李崇全未理会,直向书房去了。
他自在宫外开府之后便不能常见淑妃,回京后也只见了淑妃一次,淑妃思子之情心切,每常担忧他的起居生活,李崇体谅她一片慈母之心,便忍了身边这些耳目,只淑妃也太糊涂,既与夹带之事无关,又何必额外关心,皇帝说淑妃挂念他,又是否有言外之意?
“当真是杨新荣?”
李崇仍身着朝服,双手搁在椅上,面色淡淡地听着下首参军所言,“杨新荣孤高耿介,忠鲠不挠,倒是个去丹州的好人选。”
参军道:“只怕他傲气太过,丹州那滩浑水不是那么容易趟的。”
李崇道:“他愿意去便去,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若阻拦,倒叫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那些人不过是以小人之心揣度王爷,王爷万勿动怒。”
“无妨。”
李崇眼瞥到桌上,想要唤人来倒茶,忽地想起李照派人带走的那一碟柑橘,他劳心劳力日夜奔波,为了丹州之事殚精竭虑,回府一口热茶都来不及喝,李照倒是有闲心,为个奴才还留意上了几个柑橘。
李崇轻轻一笑,也不知是在笑李照,还是在笑自己。
第23章
卿云将今日祭礼和宫宴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同长龄编造了一通,实在是他也一直低着头,并未瞧见多少热闹,只觉着又累又饿,好在反正长龄没去,随他怎么说,也好在李照赏了他一碟柑橘,正可佐证,他也分了长龄几个。
“多谢,”长龄手里握着柑橘轻轻嗅了嗅,“好香。”
卿云道:“是呢,如今天冷,倒可以在屋里头多摆上几天。”
长龄对那柑橘爱不释手,把玩许久,一时神色又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卿云猜他是在自伤残疾,不便入宫。
入东宫半年多,卿云几乎每日都与长龄待在一处,却是到底不知长龄为何残疾,他现下在东宫虽谈不上有多少真心朋友,也是日渐有能说上话的人了,尤其小山子,卿云一句话让给他母亲看病的事过了明路,便是药也全在东宫取用了,真正救了小山子的娘一命。
卿云初时怕此事惹祸,后来见李照不以为意,便也渐渐放下心来,承了小山子的谢,他有心趁机同小山子打听长龄的过往,想想还是不妥,暂且忍下,等日后他彻底收服了小山子再提不迟。
“长龄公公,卿云小公公,”外头传来太监轻声呼唤,“太子殿下有赏。”
卿云和长龄连忙出去,便见太监们捧了许多东西,还抬了两个箱子,里头吃喝穿戴暂且不提,金银玉皆有,还有好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摆满了一院子。
“长龄公公,除了往年太子殿下照例赏的,今年又添了卿云小公公的一份,您这里可真是多福多喜气。”
为首太监满口吉利话,长龄心里省得,忙谢恩后拿钱赏他,卿云见状,岂有不跟随的道理。
太监们把东西都放进了屋内,这才退下。
卿云瞧着堆放在屋子里头的赏赐,满心的得意欢喜几乎全散了。
方才那太监说什么?往年太子照例赏的?太子年年都这么赏赐长龄?
卿云心中酸妒警惕,他自以为深得太子宠爱,原来比之长龄实在还是差远了。
“先吃宵夜,”长龄温声道,“你去了一日,一定饿了。”
卿云笑了笑,“是啊,宫里规矩大,我还真是一直饿着。”
两人面对面吃宵夜,长龄忽然道:“其实这些赏赐都不算什么。”
卿云抬起脸。
长龄动了动羹匙,抬眼对卿云微微一笑,“我倒觉着太子赏你的那些柑橘才最珍贵。”长龄眸中光芒内敛,卿云觉着他似有话想说,长龄却是低下头不言语了。
卿云心中微动,“长龄,你是想家了吗?”
长龄手上动作一顿,抬眼又冲卿云笑了笑,“我想什么家呀,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听他言语中有松口的意思,忙道:“小山子的娘救下来了,病也好了,小山子高兴得很,长龄,恕我说句冒昧的话,你既平素常能出宫,何不去探望家人?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长龄仍是淡淡微笑:“东宫便是我的家。”
卿云见套不出话,也觉无趣,低头自吃自己的夜宵,羹匙在碗中搅动,时不时地将余光轻瞥长龄。
这人身上有秘密,那一条瘸腿,那一手好字,还有他明显比普通太监更显强健的身形,难不成长龄先前不是太监……是太子身边的伴读侍卫之流?后来才成了太监?
卿云一面想一面心说若果真如此,那长龄也真是够倒霉的了,低头轻轻抿嘴一笑,觉得很畅快。
“昨儿赏你的斗篷,今天便披上了,不错,”李照转头望向正解斗篷的卿云,赞道,“红色极衬你,鲜亮喜气,好看。”
卿云将斗篷交给太监,上前行礼,“多谢殿下赏赐。”
李照笑道:“难得你还会谢恩。”
卿云起身,笑盈盈道:“殿下胡说,我哪有那般不懂规矩。”
“都听听,奴才说主子胡说,还说自己懂规矩,可见是个刁奴。”
一旁太监都凑趣地笑了笑,不敢胡乱多嘴。
如今卿云这“没规矩”的得太子宠爱,其余小太监们也不是没思量过效仿争宠,可一来实在没胆,二来也明白卿云年幼貌美,本就讨喜,若没那本钱,硬去效仿,惹了太子不快,他们可就完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也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动了怒,来喜便是个例子,在东宫伺候本就是好差事,何苦折腾?
李照召了人来议事,卿云在旁伺候,余光一眼便先瞥见了杨沛风,他记得这个人,这人不分青红皂白便命人打了他五杖,打得他皮开肉绽,险些丢了半条命。
因前些时日,太子同他提过丹州之事,故而今日卿云并未听得云里雾里,众人议论之事他大致也都听明白了,太子一番安排,是铁了心要派人去丹州抓住那些人贪腐切实的把柄,与齐王作对。
昨夜立冬宴上,齐王就在太子下首,卿云没敢瞧。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李照道,“杨沛风,你留下。”
卿云不由多看了杨沛风一眼,他这才发觉这人的相貌和那日在宫外见到的中年男人有几分相似,都是瘦长脸,只不过那中年男人眉宇间比这眼前的杨沛风显得要更刚强几分。
“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可想明白了?”李照淡淡道。
杨沛风立即跪下道:“前日是臣糊涂,父亲已教导过臣,臣已知错,万请殿下恕罪。”
“你是糊涂。”
卿云极少听李照语气这般冷冷的,李照虽是金尊玉贵的太子,平素却很温和,无论是同下臣议事,还是吩咐宫人,都是温声慢语,他难得语气一冷,便是在旁不相干的卿云都不由屏住了声息。
“杨沛风,你父亲是个难得的好官,孤希望你也是,”李照道,“孤看重你,非你父亲之故,也非你姓氏之故,别让孤失望。”
杨沛风长拜颤声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下去吧。”
杨沛风后退出殿,卿云望着他出殿的方向,这才慢慢将那口屏住的气悄悄呼了出去。
“可都听明白了?”
李照冷不丁地发问,卿云先是一愣,转眼发现李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卿云心下一紧,也并不退缩,反笑道:“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要殿下你再细说给我听才好。”
李照莞尔,偏了偏身子,笑道:“这是不仅要我当你的习字师傅,还要我教导你朝政之事,你可知这是犯了宫中大忌讳?”
卿云也仍笑着:“我一向待在玉荷宫里,宫中的忌讳都不大知道,”他歪了下脸,狡黠道:“如今在东宫,也只知太子贤明,一不会同奴才置气,二殿下不是曾说过,只我们二人时,我什么话都可说吗?”
李照摇头,“这话我可没说过,你这是篡改我话里的意思。”
卿云道:“那便是我刁奴本色了。”
李照被卿云逗得大笑,伸手拉了卿云的手,“别贫嘴了,快坐下写字。”
李照喜欢圈着卿云看他写字,因卿云洁净,身上总散发着淡淡香气,冬日里便是个大号的手炉,虽然殿内也不冷便是了。
卿云正认真写字,忽然肩上一沉,是李照把下巴搁在了他肩头,“我怎么觉着你好似又长高了些。”
“是,”卿云一面专注运笔,一面回道,“内直局的人说我又长高了一寸。”
“不错,长得挺快。”
李照手掌环了下卿云的腰,“怎么腰还是这般细?素日里,我瞧你吃得也不少啊。”
卿云笑了,他腰上怕痒,“殿下你也吃得不少,我瞧你也不胖啊。”
“好啊,敢这般排揎主子。”
李照两手立即挠了卿云,卿云自被李照抓了这怕痒的把柄后,常被李照挠痒,他躲,也不是真躲,陪着李照玩闹罢了。
闹了一阵后,李照又叹气,他抚了卿云的乌发,“杨沛风是个人才,可惜被家中拖累。”
卿云道:“殿下不是很看重杨大人的父亲,要派他去丹州吗?”
李照笑了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卿云虽不懂朝政之事,也因此李照才随便与他闲谈,就是看他年幼无知的缘故,不过卿云也懂些大概道理,皇帝既都已听了齐王的建议,李照还派杨新荣去丹州彻查贪腐,这不是公然同皇帝唱反调吗?
丹州之行,杨新荣恐怕九死一生。
卿云心中还恨着杨沛风,故而对杨沛风的父亲也无甚好感,只是见李照面上笑容清浅,就这么轻飘飘地将自己的心腹爱将往死路上推,也不禁胆寒。
“所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卿云轻声道,“杨大人如何被家中拖累?”
李照心里有些话不能同那些幕僚说明,仔细想来,除了自己心底盘算,竟无人可说,要说长龄,算是深得他的信任,可惜长龄是个极恪守规矩的性子,不敢逾越半步……罢了,李照一面轻抚着卿云的长发,一面道:“杨氏无人,杨沛风已是他们硕果仅存的年轻人才,若他折了,杨氏恐怕也就无望了,正因如此,他年纪轻轻便钻研权术平衡,凡事都想着如何保全自身与氏族利益,眼光如此狭隘,还怎么做大事?”
卿云听得似懂非懂,“杨氏,是先皇后的杨氏?”
李照又是淡淡一笑,“你倒敢说。”
卿云道:“此处只有殿下和我,我心知殿下因无人排遣才同我说,殿下既然开口,我何不让殿下说个尽兴呢?”
李照双目凝视卿云,先前他只觉着卿云好玩有趣,这一番话倒让他感到了贴心,可怜他小小一个人,在冷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不过稍加点拨,便能如此灵慧,他不由将卿云揽到身边,“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懂事,那便好了。”
卿云背对着李照靠在他胸膛里,面上作了个冷冷的鄙夷神情,只是不叫李照看见,他柔声道:“殿下既爱惜杨大人,何不换了别人去丹州。”
“此去丹州,非杨新荣不可,”李照未同卿云解释其中道理,只说,“你以为我是因他姓杨的缘故,才格外看重他吗?”
卿云道:“难道不是?”
李照捏了卿云的脸,“你这话便是觉着方才我同杨沛风说那些话是故意哄他了?”
卿云未料李照如此敏锐,心中一紧,也不急着辩解,缓了片刻后才慢悠悠道:“反正殿下一贯爱哄人玩。”
李照哈哈一笑,胸膛起伏,又捏了下卿云的脸,“你呀,杨沛风是什么人,孤还要哄他?”李照调侃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气性大又好争高低,当奴才还要主子哄。”
卿云心说分明是他在哄着他,却也只笑了笑,撒娇道:“偏如此,殿下不喜欢,就把我扔了。”
李照笑笑,又抓了卿云的手把玩,在东宫养了半年,卿云的手掌比先前细嫩了许多,他道:“杨氏也好,陈氏也罢,人才是要看他有没有用,而非姓什么。”
卿云还是不懂,“可杨氏是先皇后的母家,殿下也不帮衬吗?”
李照反问道:“你主子我姓什么?”
卿云无言,心中忽又涌上几分凉意,说为杨氏,也断不能,可便是觉着身上凉浸浸的。
“你这小脑袋瓜里不许装这些,”李照点了下卿云的后脑勺,“记住了吗?”
卿云随着李照的动作点了下脑袋,故作不明,“殿下到底是要我忘了,还是记着?还请殿下明示。”
李照失笑,“再贫嘴,罚你不许吃晚膳。”
卿云“啊”了一声,连忙双手捂住嘴,回头用乌溜溜的眼睛含笑望向李照,李照望了他的笑眼,心里那一点烦闷总算排遣干净,又见卿云实在可怜可爱,一时忘情,低头在卿云额亲了一下,卿云立时愣住,却见李照笑意盈盈,正是朗月清风,满目怜意,便也愈弯了眼。
第24章
李照特许杨沛风休沐一日去送行,杨沛风也未敢真的在外头耗一天的功夫,只在城门口送了杨新荣,杨新荣对他道:“此行乃我早已恳求殿下恩准的,我儿,勿念。”
杨沛风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目送老父远去,待回到东宫要去拜见李照时,在殿外遇见了卿云,卿云手捧着不知什么方要入殿,见杨沛风便躬身道:“杨大人安好。”
杨沛风认得卿云,如今东宫上下有谁不认得卿云?算起来,他倒也算是东宫里早认识卿云的,当初太子命他审问卿云,他担忧卿云咬死夹带之事会连累太子,故而先打了卿云几杖威慑,盼这小太监能改口,哪料他倒是个性烈的,竟硬挺住了,后来才闹出那些事,如今都余波未平。
因这事,杨沛风对卿云观感便不佳,在内侍省救下卿云时便觉不好,后又查了这小太监的身份,也没查出什么来,却是一个普通杂役太监,如今碍于太子宠爱,不得不敷衍几句,于是也回道:“公公好。”
“小杨大人方才是去送杨大人了吧。”卿云道。
杨沛风‘唔’了一声,心说这小太监实在也太没规矩,也不知太子缘何如此宠爱,昨日议事时,这小太监便在一旁,杨沛风以为太子容他在旁,这小太监应当也是有分寸之人,未料他会张口说这些不该说的。
卿云已瞧出了杨沛风的敷衍神色,他越是敷衍不耐,卿云越是笑意盈盈,“杨大人辛苦,小杨大人也别太忧心。”
杨沛风听到此处已是烦了,连回也不回,径自向殿内迈步,卿云在他背后无声冷笑了一下,心道:杨沛风,有你折在我手上的时候。
卿云在杨沛风之后入殿,默默地放下东西,立到太子身后,听着杨沛风向太子报呈事宜,最后太子指了卿云放下的东西,“这些你全带回去,没事多琢磨琢磨。”
“是。”
杨沛风这才去捧那被绸布罩着的东西,沉甸甸的,散着淡淡潮湿的墨味,应当是卷宗。
此次丹州之行危险重重,杨新荣虽未说,可父子二人都明白杨新荣是抱着死志的,如今太子又肯着意点拨,杨沛风不觉受重用而欣喜,反生出了些许苍凉之意,抱了卷宗便躬身退下。
“小杨大人不高兴呢。”
李照抬眼看向卿云。
卿云神色坦荡,“方才在外头,我便见他神色不好,同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
李照道:“他的身份,本不该同你说话。”
卿云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莽撞了,我还想着能够安慰小杨大人一二,宽宽他的心。”
李照淡淡一笑,“他如今怕是谁的安慰也听不进,你就别招他了。”
卿云笑着躬了下身,“是。”
李照奇道:“今日怎么这般听话老实?”
卿云笑道:“殿下正烦心,我可不得老实些。”
李照“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褒是贬地说道:“你倒学会看我的脸色了。”
“殿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哪是能够窥探的呢,”卿云微笑道,“只不过是我心系殿下,以殿下之喜而喜,为殿下之忧而忧,自然便知道了。”
李照不是没听过这样的话,他是太子之前,也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身边总不缺阿谀奉承之人,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便自然也能够分辨,也着实烦了,这几年他身边之人皆明白了他的性情,倒少说那些话。
只卿云总令他觉着真,恼了便哭,高兴便笑,想要便讨赏,这么个人,在人人都恨不得戴上几副假面的宫里实在难得。
李照心头微软,朝卿云伸出了手,卿云便将自己的手放在李照掌心,李照握住了,“我如今倒很庆幸那日恰巧去了听凤池。”
卿云面上神情一顿,又立即面露感激之色,“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照摇头,“若是宫中风气清正,你又怎会落入那般险境,到底也是我从前未曾明察的缘故。”
卿云倒没想到李照会这般说,却叫他不自在起来,明知不该,也忍不住顶嘴道:“内侍省的事,殿下你也插不进手。”
这话戳心窝子,卿云说出口便悔了,好在李照神色如常,并未动怒,“你果真也这么想?觉着我不该插手内侍省的事?”
卿云正要反口,忙道:“不,太子你并未做错!”
对错与否,李照自然不需要一个奴才来支持或是反对,便是他手底下那些幕僚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思,李照面上淡淡地看着卿云,卿云因心里紧张,手便紧紧地抓着李照的手,李照察觉出他那力道,怕逗得过了,等会儿又将人逗哭了反而不好,面上便流露出些许笑意,“知道了,既是小卿云说的,那便没错吧。”
如此一直到过年,杨新荣都未从丹州返回。
卿云时常见到杨沛风那张神色难掩忧虑的脸,盼着丹州能传来杨新荣的死讯,到时杨沛风的脸色一定精彩。
过年那几日,李照都要留在宫中,他没带卿云,因时时要在皇帝跟前,怕卿云惹祸。
卿云上回立冬入宫,只不过得了一碟柑橘和些虚荣体面,宫里头还不如东宫自在,本也不怎么想入宫,只面上不悦撒娇,向李照又讨了许多恩典赏赐。
“这下可好,”长龄无奈地望着院内堆都堆不下的赏赐,“下回你可去求太子再赏个别院给你住,才放得下这么些好东西。”
卿云穿着狐皮斗篷,抱着手炉站在檐下,淡笑道:“放不下,那便赏人玩。”
长龄道:“太子赏赐,怎可如此?”
卿云笑道:“玩笑两句罢了,莫当真。”
长龄边笑边摇头,“这玩笑,也只有你敢说了。”
东宫里上下宫人能放的都放了,太子仁厚,让奴才们有家的好回家团圆过个年,也一并都赏赐了,留宫的则是额外赏赐,整个东宫一片宁和欢喜,卿云与长龄在这独院都能感受到那欣悦的气氛。
前几日下了好几场大雪,地上的雪都扫净了,只廊檐上还残留着白雪痕迹,宫灯映照,银银似月,卿云仰头望着天上的那一轮弯月,只觉这一年过得好快,从春到冬,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年了。
过年是玉荷宫岁月里卿云唯一盼着的时候,只有过年时,瑞春会跑来玉荷宫,多给他带些饭食,也陪他一夜。惠妃照样是疯疯癫癫,对着瑞春颐指气使,要他跪下磕头,瑞春也不反抗,磕头便称娘娘吉祥,惠妃狂笑两声,尖着嗓子大喊要赏赐瑞春些什么什么好东西。卿云冷眼瞧着磕头谢恩的瑞春,觉着这两人都是疯子。
如今想想在玉荷宫里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卿云低垂下脸,眼角竟微微湿了。
长龄原正站在院子里,见卿云低头默然,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哀戚,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是他们这些人心上最痛的时节。
“今儿膳房也都早歇了,既是太子的恩典,咱们也不好恃宠而骄,索性咱们吃个锅子,东西都是现成的,热腾腾地吃上一口,如何?”长龄温声道。
卿云抬脸,面上已无凄色,淡笑道:“可正中我的意了。”
长龄正要去膳房,卿云便上前道:“咱们住这一年,都是你事事照料,算来我也真是不知承了你多少情,趁这好日子,也让我尽一份心,你待在屋里别动,一切全交给我。”
“这怎么能行,”长龄道,“我照料你是应当应分的,原算不上什么情,”他顿了顿,道:“既是过年,自然我们二人在一处热闹最好,不若一块儿去?”
卿云笑道:“那太好了,走,咱们一块儿去。”
膳房里还有值守的小太监,两个小太监正在喝酒抽牌划拳,见卿云和长龄来了,吓了一跳,忙赶紧藏牌,长龄见他们手忙脚乱的,忙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弄个锅子吃。”
“长龄公公想吃锅子吩咐一声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了。”
小太监起身要动,又被卿云抬手制止,“过年呢,都别忙,我们说好了自个儿来,便是这样才有趣味。”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两个装了钱的小荷包给他们,“拿着玩吧。”
两个小太监见状,立即上前接了,一嘴的吉利话不要钱地洒,卿云和长龄在膳房里头取了要用的便回去了。
屋内炭盆温暖,卿云和长龄都脱了斗篷,架锅子,摆吃食,卿云还拎了两壶酒回来,一壶热着,一壶放着,吃锅子吃得热时,吃些冷酒才舒服。
长龄手脚麻利地调酱,问卿云是要吃辣的,酸的,还是甜的,卿云笑着说没吃过,他每个都要尝尝,长龄低头浅笑,应了声好。
锅子里切了半只鸡,又放了几根大肉骨头,再添上红枣、菊花、枸杞……香气渐渐飘洒出来,卿云端着碗站在一旁,笑道:“好香啊。”
“今儿不用伺候主子,咱们可吃个尽兴了。”长龄笑道。
素日里卿云常去伺候太子,自然不能吃得太饱,也不能吃味过重的东西,他才来东宫养伤那段时日,长龄是见过卿云的饭量的,知他平日也不过就吃个六七分罢了。
两人就着热气腾腾的锅子,下了许多羊肉、鹿肉、鱼脍,一面吃肉一面饮酒,谈天说地,将这一年的时光都付之一笑。
后头实在热起来,两人都解了外衣,只留了一件内衫,长龄倒了那壶冷酒,又切了两个冰柿,两人手捧着开了口化了一半的冰柿吮吸,屋子里头全是吸溜声,长龄从来稳重,听得这声,也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卿云面上因饮酒而绯红,嘴上涂抹了红柿,更是艳红一片,也笑了起来。
“真该让别人也瞧瞧长龄你如今这模样。”卿云笑嘻嘻道。
长龄笑得咳嗽,泪都涌出了两滴,一面用手背擦去,一面笑道:“你这模样可敢让太子瞧?”
卿云面上笑容不着痕迹地一顿,他歪了脸,单手撑着下巴,一手端起酒杯,道:“长龄,我敬你,多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长龄面上笑容也微微淡了,“说这些见外话。”他说完,便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面庞缓缓转向了窗外,今夜无雪亦无风,好个清净天地。
“我知你从来恪守恭谨,今夜你我都不必伺候人,也算是脱了奴才的皮,不如今夜……”
长龄听着卿云说话,已将脸又转向了卿云,卿云面上正笑着,他那双眼睛总是澄澈明亮,却又欲语还休,似有万千心事不予人说,“……我便叫你一声哥哥,如何?”
屋内炭盆里噼里啪啦,火星子正闷在里头溅着,锅子咕嘟咕嘟翻滚,长龄望着含笑的卿云,心头如沸水滚过,“好。”
第25章
年节宫中事务繁琐,难得天家父子可以团圆的日子,倒是被宫里那些规矩礼节给约束住了,父子二人也并未多相处,李照本已惯了,深夜躺在殿内,忽觉周遭太安静,他轻咳了一声,值夜的太监连忙恭敬上前,“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李照静了片刻,道:“无事。”
翌日宴上,皇帝便问他昨夜怎么咳嗽了两声,李照笑说只是夜里吃了甜腻的东西,一颗心早飞回了东宫,年节一过,便立刻回了东宫,轿辇方入东宫,李照便先吩咐,“叫卿云过来。”
于是李照入寝殿时,卿云便早已等候,笑着迎上前,“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李照面上浮现笑容,如今他一见卿云便觉浑身松快,上前先拉了卿云的手,仔细地瞧了瞧,“不错,这两日似乎胖了些。”
卿云道:“殿下看着倒像是瘦了。”
李照轻轻一笑,拉着他往殿内走,“怎么说这话,不过几日的功夫,哪就痩了?”
“不过几日的功夫,哪就胖了?”卿云先顶嘴,逗得李照笑起来,才道:“我也算陪着殿下入过一回宫,从前只是不知道,实则宫里也实在没什么好,殿下你上回立冬宴上便吃得少,这几日在宫里想必也累坏了。”
卿云一面说,一面踮脚替李照解斗篷,“说不准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怎能不瘦?”他低头又笑了笑,仰头望向李照,“殿下想我了吗?”
李照双手穿过他的臂下将他微微提抱起来,朗声笑道:“想,怎么不想?”
午膳,李照与卿云同食,卿云坐在一旁小案后,吃相秀气,小口小口吃着很香甜,李照素来对待宫人宽厚,对膳房也不挑剔,吃得腻味了也不过少吃几筷子,自从有了卿云在身旁,原本觉着已腻了的菜式也品出了几分新鲜味道。
“殿下,这个好吃。”
卿云自己吃了两口,便起身为李照布菜,“你也尝尝。”
李照道:“你这叫劝膳,是不合规矩的。”
卿云笑道:“殿下从来也知道我就是个不懂规矩的嘛。”
李照也笑了,夹了那一筷子菜,“嗯,不错,该赏膳房了。”随即轻轻一瞥卿云,“你别忙,也赏你。”
卿云莞尔:“殿下多吃两口,就算赏我吧。”
夜里卿云值夜,周遭都静静的,主仆两人已说了许久的话,卿云都困了,李照才安静下来,正在似睡非睡时,卿云又听上头极轻的一声,“倒真是想了。”卿云一下便醒了,他先是疑心自己在做梦,后又听得上头李照轻轻叹了口气,这才转了下眼珠,嘴角极为得意地在黑暗中翘了翘。
今岁冬日漫长,便是到了二月初开春也还是冷,倒春寒得厉害,卿云送了李照上朝,揣着手炉回去。
“卿云小公公,可算守着您了,”小山子满面堆笑地迎上了返回的卿云,“公公您今日气色真好,给您请安了。”
“这是做什么。”
卿云连忙搀了作揖打千的小山子,笑道:“你怎么来了,不用当差吗?”
“今日本不是我当差,如今我也不当那烧火的差事了。”
小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卿云那一句话,不仅救了他娘的命,更无形中助他向上爬了一步,这不一开春,他便连忙将一冬家里在山上猎到的一些野味皮毛挑了好的来孝敬卿云。
卿云正要着意收买小山子,哪能收这些东西,再说他也瞧不上那零零碎碎的,太子赏他的狐裘那可是黑狐皮毛制的,据说价值千金,只不过实在惹眼,他素来也极少用。
两人一番推拒拉扯,蓦了,卿云不但没收,还又赏了个荷包给小山子,他如今手头宽裕得很,也没地方花这些钱,再说实在也不缺什么。
“你娘病虽好了,春日里也要多多进补,千万别因开了春便疏忽大意。”
小山子听罢,接了荷包不由又跪地给卿云磕了个头,卿云又是连忙去搀。
小山子袖子抹着眼泪,低声呜咽道:“世人总看低咱们,说太监奸险,咱们原也是为前朝那些挨千刀的白白担了这骂名,又有谁知道太监也是有像您和长龄公公这般有情有义的呢。”
卿云听了这话,不觉受用,心中却很是别扭,因他并非真的关心小山子娘的死活,只不过是想收买小山子罢了,又听小山子将他与长龄相提并论,心中更不爽快,面上也只淡淡一笑,“你也是极有孝心。”
回到屋内,长龄便笑道:“碰上小山子了吧。”
卿云也笑意盈盈道:“是啊,在院外说了好些话,也难为他一片孝心。”
长龄道:“还是你救了他娘一命,我听钱大人说费了不少好药。”
“我若不同太子提,长龄你是打算自个儿去拿钱去填吧?”
卿云上前瞧了长龄在写什么,他如今认的字也不少了,认得出长龄正在抄经。
“便是有钱也无用,”长龄道,“有几味好药非得是宫里才有,外头也买不着,便是有,药性也差远了,小山子他娘实在病得凶险,光是人参都用了几根,”长龄轻叹了口气,“也是她命不该绝,命里自有的福气。”
卿云心说哪是她自有的福气,分明是他给的!
“自然,没有你,她也活不成,”长龄冲卿云笑了笑,“你便是她的贵人了。”
卿云心说这才像话,面上从来不显,只是笑着,“我也练了许久的字了,虽有长进,可还是不如你,不知何时才能赶上。”
长龄低头看字,“我这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还是别同我比的好。”
先前卿云不会写字,自然也不懂看字,只要见到字,总觉着是好的,如今受了李照的教导点拨,也能略略分辨好坏,长龄这话倒也不是自谦,卿云冷眼瞧着,长龄的字的确一般。
“现下又开春了,长龄你要忙了吧,”卿云道,“庄子上头不知多少事等着你做主。”
长龄微微一笑,“实则你也是误会了,我也不过是跟着帮些忙,打打下手,大事自有严大人他们做主。”
卿云也不多辩,无论长龄手中的权力到底是大是小,那也已是东宫当中最得意的了,现下他根基尚且不稳,不宜贸然出手,故而只是隐忍不发,跟在太子身边常听得那些人议事,他渐渐也学到了一些官场当中的道理。
譬如仇修文说齐王未再被派往丹州,便是皇帝因他太过显眼而不快,反而要压着齐王,齐王为了收服丹州做得太多,实则是因小失大了。
太子与齐王在皇帝面前争宠,不恰如他与长龄在东宫争宠么?
卿云仔细想了想,发觉自己竟成了齐王。
这可不好。
故而近日他在太子面前也少告长龄的状,平素也低调行事,对待长龄更是收敛锋芒,他那一声“哥哥”便是阳谋。
卿云陪着长龄抄经,他也拿了一叠纸来抄,长龄瞥了一眼身旁小了一号的卿云,来了东宫以后仍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神情极为认真,他不由心头柔软,还是忍不住低声指点了卿云两句,卿云很受教,立即改了,长龄也不禁想怪不得太子有耐心教他写字。
两人抄完了经,卿云又盘坐着打络子,他如今也攒了许多赏赐,不缺那些小玩意,这个络子他编了有段日子,每回他编时,长龄便悄然回避。
先前卿云说好要送长龄的络子一直没送出去,长龄也没开口讨要过,后来卿云又打了好几个络子,也都给了李照,长龄自然更不好提。
长龄回来时卿云已不在了,他便去整理抄好的经,才走近便见抄好的经里头似夹着东西,他拿起上头那几张,便见一个嵌着红玛瑙珠子的络子正静静地躺在抄好的经上,上头的玛瑙珠子鲜红欲滴,似血一般。
卿云实未走远,躲在外头门口暗地里瞧长龄的反应,他原是再不想打络子给长龄,心里总恨长龄那日说的话,也恨自己竟以为长龄是真心待他。
可如今他也到底不同了,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对付长龄,取代长龄在东宫的位置,便先要同长龄交好才是,不是平常交好,而是“真心”交好。
“怎么,你不要么?”
卿云见长龄拿着那几张抄好的经,久久立着不动,只得出声玩笑般道:“是嫌我送的晚了?”他一面说一面进了屋子,进了前长龄才转过了脸,他眼睛竟是有些红了,卿云顿时也收了声。
“这……给我?”长龄轻声道,他比卿云年长许多,自然也比卿云高大许多,可卿云总觉着长龄并不怎么高大似的,兴许是他常佝偻着,也兴许是他的性子总太温和,似乎谁都能骑到他头上。
卿云心中既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得意,他回道:“原本那个被太子瞧见,献给太子了,后来太子又赏赐些好东西,我总想着攒齐了给你做个好的,才不辜负我们同住的情谊。”
长龄转了下脸,过了片刻,再回过脸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仍是温雅没脾气的模样,“卿云,不是我说你,这倒真是你的不是了,你有了好的,也该献给太子,将这串玛瑙珠子的给我实在是不妥。”
“为何?”卿云反问道,“我自个儿打的络子,想送给谁便送给谁,你若不要,我便是扔了也不给别人。”
长龄瞧着卿云那小脸上一股倔强的傲气,面上不由浮现了个爱怜的笑容,“你呀……”他看向那络子,低声道,“……性子总太倔。”
“你既知道我性子倔,那便乖乖收下吧,”卿云拿起那络子在长龄眼皮子底下转了转,“你若是怕惹出什么风波,便是收着不戴也就是了。”
长龄目光缠在那络子上,眼里藏不住的喜爱。
卿云笑道:“好哥哥,快收下吧。”
长龄面色震动,抬起手要去接,都忘了搁下那几页抄好的经,卿云噗嗤一笑,将那络子干脆便放在那几页经上头,“用这个裹好藏住,倒也是个好法子。”
长龄也笑了,手掌隔着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络子,不敢碰的模样。
卿云心道主仆二人倒都差不多,都挺好哄的。
“好好收着,我只给你这一个。”
卿云半玩笑半认真道。
长龄忙道:“一个便够了,我瞧你打络子总是好费神,我要这一个便够了,真的,一个便够。”
卿云瞧他当真了,心里又觉着不大自在,同小山子向他道谢时一般,总觉着哪里不舒服,便道:“好,我听你的,太子该下朝了,我得过去了。”
去到承恩殿,卿云等了许久,却没等来下朝的李照,一直到天都快黑了,才有人来通报,命人去大理寺送膳。
第26章
车驾停下,卿云在里头轻晃了晃,心头微紧,轻吸了口气便撩开帘子下了马车,后头提食盒的小太监们也从车上下来了。
来命他们送膳者是李照身边的贴身侍卫,卿云不敢多问,那侍卫也必不肯答,他只管挑选几样素日李照爱吃的菜式,急急地命膳房做了,又一一试毒验过,以车内炭盆温着饭菜一路赶来大理寺。
侍卫走在前头,一众小太监们低眉顺眼地跟着,都惧怕大理寺之威势,独卿云抱着手炉仰头望了一眼大理寺的匾额,心中品评了这三个字写得如何,又瞥了一眼门口的两头石狮,觉着这石狮憨态可掬,倒不吓人。
众人随着侍卫从一旁的门洞进入,里头和东宫一般,也是极静的,卿云是进过内侍省刑房的人,对这地方并不惧怕,况且他又没犯什么事,他一路神色如常,直到侍卫带他入了花厅,他一眼瞧见花厅主位正坐的李照,这才面上露出半羞半怯的笑容来。
李照并未留意到卿云来了,正在同座下官员细细查看詹宾鸿的证词。
卿云瞥到神情萧瑟眉头紧皱的杨沛风,心中顿时明白,这是杨新荣从丹州回来了!
太监们将食盒里的饭食取出,一一在花厅桌上摆好,卿云在一旁督着,心想这杨新荣到底是死是活?
“殿下,饭菜好了。”
卿云上前,恭敬地小声提醒道。
李照听得他的声音,这才抬起脸,望见是卿云,便先笑了笑,随即对座下众人道:“都先入席用膳吧。”
众人便谢了太子赐膳,前去用膳。
卿云立在一旁,用眼偷偷地觑李照,李照自然察觉,对着卿云又笑了笑,“回去吧。”
卿云道了声“是”,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小声道:“殿下今夜还回东宫吗?”
“不回,”李照也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笑意,“你管好自个儿就成了。”
卿云也笑了笑,“殿下注意身子,别太劳累,底下这么多人呢。”
李照见花厅宴桌上众人不注意这里,便拉了卿云的手轻拍了拍,“行了,回去吧。”
卿云见好就收,微一欠身,一个眼神,便率众太监出去了。
在回东宫的马车里,卿云静静地思量着,杨新荣回来了,看样子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李照要在大理寺待上整夜,一定是为了审犯人,是将丹州的什么人给捉了回来?
算了,原与他无关的事,只不知杨新荣到底如何,若是他死了,李照少不得要补偿杨沛风,倒也不好。
卿云想着,心中便觉烦闷,倒是忽然想通了当初李照头一回冷落他是为什么。
那时他只想着对主子献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岂不知主子什么时候吃茶,什么时候用点心,哪是他这一个奴才可在那张罗的,李照原正想着朝政之事,他一个逗趣的小玩意怎敢在那个时候打扰李照?难道还想“管”主子不成?
卿云在轻轻摇晃的马车中神色冰冷。
如今他也到底不同了,李照待他终也不仅只是当个新鲜有趣的小玩意了。
卿云推开车驾上的窗户,外头还未宵禁,路上行人离得他们车驾很远,怕冲撞,车驾周遭也全被侍卫包围着,卿云瞧着没意思,还不如上回同李照微服出来,便又放下了车窗。
李照在大理寺连审了一夜,翌日天亮后便进了宫。
他虽一夜未眠,却是丝毫不疲倦,在偏殿等候时饮了盏茶提神后更是神采奕奕,如此等到皇帝晨起召见,李照入殿,便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皇帝道,“审了一夜,饿了吧,来一块儿用膳。”
李照道:“谢父皇。”
李照并不感到饿,他满心都是丹州的事,只不过不好违拗皇帝的意思,随着皇帝浅浅用了些。
皇帝用完膳,漱口净手,太监们又端上来两盏茶。
“父皇,詹宾鸿已然吐口,杨新荣在丹州也扣住了他们私藏的粮食。”
李照让太监转交了詹宾鸿的口供证词和杨新荣的折子,太监呈递上去,皇帝拿了,将两样东西都随手翻了翻,道:“朕知道了。”
李照面色微敛。
皇帝饮了口茶,道:“嗯,不错,去岁进贡的蒙顶甘露你不大喜欢,尝尝这个紫笋。”
李照哪有心思品什么新茶,但也只能端起茶碗浅呷了一口,因有心事,却品不出好坏来,回道:“是不错。”
“喜欢便都给你了。”
皇帝将茶碗放下,命身旁的太监去取。
李照心烦意乱,忍耐片刻,方才道:“父皇,您打算如何处置詹宾鸿及其一干人等?”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李照,“你的意思呢?”
李照早已斟酌过,“儿臣想着,若是父皇担忧彻查此事会乱了丹州的局势,也至少该杀了詹宾鸿,以做震慑。”
皇帝道:“若朕不想杀詹宾鸿呢?”
李照怔住,他双目缓缓垂下,眼中虽有不甘,但也只能道:“是儿臣莽撞了。”
“维摩,”皇帝语气平缓,“你是觉着朕就这么放过了这些个蠹虫,不是长久之计,对么?”
李照道:“想必父皇有自己的考量。”
皇帝道:“你做事太过急躁。”
李照心有不服,却也只能认道:“静听父皇教诲。”
“詹宾鸿既已被拘送入京,你急着连夜审他做什么?一夜未眠,天方亮又赶着入宫,自己的身子还要不要?”
李照抿唇道:“儿臣并非不爱惜自身,只是想到丹州百姓的处境,实在是缓不得。”
“有何缓不得?”皇帝淡淡道,“你是储君,你的眼光要放在天下大局上,为了区区一个丹州,累出了病,因小失大。”
李照再无法辩驳,低着头认了罪。
“詹宾鸿,贬他三级,放他回去。”皇帝道。
李照心中顿生躁意,杨新荣提着人头在丹州出生入死,险象环生才“偷”出来一个詹宾鸿,皇帝却就这么轻飘飘地贬官,还要把人放回丹州?岂不更助长丹州那些人的气焰?!李崇为与他争风,就这么养着丹州那群人,丹州的百姓怎么活?丹州地处边境附近,日后若是战事再起,岂不误国?
李照不愿照办,故而不言,正打腹稿想求皇帝再改心意,便听皇帝道:“等过段时日,朕会再将他官复原职。”
李照猛地抬起脸,便见皇帝仍是淡笑望着他,李照强压下心中不满,稍稍平复心情,思索片刻后道:“父皇此举何意?还请父皇指点儿臣。”
皇帝见他面色已然冷静下来,便笑了笑,道:“无量心呈回来的折子你也瞧了,丹州上下官员竟无一幸免,这并非二三蠹虫,实乃朋党。”
“你抓了詹宾鸿,杀了他,固然能一时震慑,震慑之后呢?”
皇帝的提问令李照再仔细思索了片刻,他微微皱眉,道:“他们……会愈加团结紧密。”
皇帝笑了笑,“不错。”
“你若杀了詹宾鸿,剩下的人便知你心意,明白此事不能善了,只得愈加互相帮衬遮掩,免得步詹宾鸿的后尘。”
“你愈是紧抓不放,愈是令他们能够团结一心地对付你,你反倒成了他们的帮手,待得他们更成气候,便再难处置。”
李照神情微震,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同时背上渗出了冷汗,连忙跪下道:“是儿臣糊涂,险些酿成大错,不知该如何弥补?”
“起来。”
皇帝道,“你我父子说话,不必动不动便跪下请罪。”
李照轻呼了口气,慢慢起身。
皇帝道:“你再品一品那紫笋,确是好茶,温了之后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照这时再无不服,端起茶细细品了一口,对皇帝道:“是好茶,回味清香甘甜,这水也不是寻常水吧?”
皇帝笑道:“这才算是真品出来了,是一并进贡的金沙泉水,非要用它来配,才能得其真味,朕方才还想着,你若一直心不在焉,朕便只赏你茶,留着这泉水,叫你再品不得这好茶滋味。”
李照也笑了,“儿臣多谢父皇赏赐。”
皇帝微微收敛了笑意,“你将那詹宾鸿逮捕归京,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若先前便就揭过,他们终是半信半疑,有了这一遭,他们便能够信朝廷是真的预备就此罢手,放他们一马了,兴许还觉着是朕拿他们没办法了。”
“他们自以为此番事了,朕也不会再追究,便必然会放松警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化解这冰天雪地,也非一日之功,等此事暂了,你缓缓挑了人入丹州,将他们分而治之,时机成熟之后再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皇帝一番细细讲述,听得李照受教不已,同时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惊意,想皇帝是不是早有此打算,故而先应李崇,再才应了他。
李照再又深想了一层。
丹州既出了如此大事,那些官员必定全力向京中打探消息,他与李崇意见相左,两厢来回查探,那些人便也会如那眼界狭隘之人一般因此将这事误判为皇储之争,视线便被转移,眼见李崇占了上风,自然放松警惕,实则皇帝心中早有打算,他与李崇不过也是按照皇帝的心思一步步走了下去。
“维摩。”
李照抬起脸,皇帝的面色神情与方才一般平静无波,“治理天下,无非便是用人二字,管教官员和管教奴才,实也是一样的。”
李照心中一紧。
皇帝道:“宽严并济,什么时候该宽,什么时候该严,你要分得清。”
李照立即明白皇帝是在说内侍省之事,时隔将近一年,皇帝才重提此事,不由叫李照心中愈加震动。
“儿臣知错,”李照道,“请父皇恕罪。”
皇帝道:“有些事,非彻查肃清不可,有些事,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你点了出来,叫那些奴才们成日里全都战战兢兢的,朕瞧着也不像样。”
李照恳切道:“是儿臣之过,当时实在过于操切,失之急躁了。”
皇帝道:“淑妃惶恐,连累得你大哥也不安,休息几日,过两日去看看你大哥吧。”
李照道:“是,儿臣遵旨。”
皇帝道:“遵什么旨,去探望兄长还要朕下旨?”
李照听罢,不由笑了,却见皇帝脸上也是淡淡笑意,不由心头温暖,幼时皇帝还未登基时父子天伦的些许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天家父子兄弟,也并非都是冷心无情。
“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帝脸上仍是笑着,“记着带上你那个小奴才。”
第27章
李照回到东宫时已近下午,平素这个时候他大约是在午睡,卿云方来东宫时还不惯午睡,伺候了李照之后,各种习性也受李照影响,午后也惯小睡一会儿,李照问了宫人,宫人却说卿云正就睡在他寝殿的偏殿。
李照闻言,心中又是轻轻一动,猜测卿云或许清晨时便等着了,问了宫人才知原是昨儿夜里便留在殿中等他了。
李照再不多问,屏退众人,轻手轻脚地入了偏殿,果见卿云躺在小榻上,也不盖被,只罩了大氅正在睡,小脸藏在那大氅领子上的白狐毛里,肌肤莹润可爱,竟也不比狐毛逊色几分。
李照怕吵醒他,便不叫人进来,自去取了条薄被,轻轻地罩在卿云身上,只他方将被子放下,卿云便迷蒙地睁开眼,“殿下,你回来了……”
“时辰还早,”李照温声道,“再睡会儿。”
“我睡着了……”卿云微眯着眼笑道,“原想着殿下你该回来了,便在外头等着,等着等着竟又睡着了。”
“睡吧。”
李照手掌摸了下卿云的脸,他动作轻,卿云又害痒,脸往狐狸毛里缩了缩,干脆便一气坐起身来,“殿下你都回来了,我哪还睡得着,殿下用过午膳了吗?”
“在宫里用了,”李照道,“你呢?”
“我……”卿云故意拖长了音,在李照的目光注视下噗嗤笑了一声,“我自然也用了,过了午膳的时辰,都不见殿下你回来,我也不是傻的,总知道饿了该吃。”
李照也笑了,他在榻上坐下,抚了抚卿云的头发,“东宫里这么多小太监,我打眼望去,就没几个比你聪明的。”
卿云仰着脸道:“那几个比我聪明的是谁?”
李照止不住笑,捏了他的脸,“你呀。”
李照也确是累了,入了东宫才真正放松,便命人备水沐浴,先歇一歇,卿云在旁伺候,他如今也已习惯了,一面帮李照擦洗一面陪他说话。
方才李照进偏殿时,卿云便醒了,从前在玉荷宫,惠妃时常发疯,卿云总要提防那疯妇,怕她在他睡时害他,早已养成了睡中机警的习惯,只是装作才醒,在李照面前做戏罢了。
李照换上干净内衫入殿内躺下,卿云在床下坐着继续陪他说话。
“殿下,杨大人回京了,是吗?”卿云轻声道。
李照道:“他还在丹州,不过快了。”
卿云道:“那太好了。”
卿云后思来想去觉着杨新荣还是活着的好,他若一死,倒叫杨沛风得了重用,他更不乐见。
李照神情漠然,虽已明白了皇帝用意,思及杨新荣在丹州险象环生,屡次险些命丧黄泉,却也还是止不住叹了两声。
“殿下别担心,”卿云道,“杨大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李照侧过脸,目光温柔地看向卿云,“你也去歇着吧。”
“等殿下睡了,我再去歇着也不迟。”
“听话。”
卿云早便想走,遂也不再坚持,退了下去。
如此过了两三日,正是一天放晴回暖之时,卿云和长龄都换上了春装,卿云仍着绿衣,长龄着绯衣,二人互相瞧了,都说好看。
卿云按捺住心中羡慕,不知自己何时也能穿上这绯色服饰,佩了银鱼袋才好。
这东宫原只长龄一人有这福气,卿云也不知为何李照对长龄如此另眼相看,若论亲近,他虽是当局者,却也不算迷惘,自信可说一句他如今陪伴李照比长龄不知多多少。
难道是年少的情分,或是长龄立过什么大功?卿云总疑心长龄那条腿。
“这次我要在庄子上待上个三四天,屋里可就留你一个人了。”
长龄神情中似有几分不安心,他望着卿云,叮嘱道:“我知你现在已是得心应手了,只也不可托大,万勿闯祸才好。”
卿云笑道:“你这什么话,好似我在东宫常闯祸一般。”
长龄也笑了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毕竟是在宫里,凡事都得小心谨慎才是。”
卿云应道:“这个自然。”
长龄又道:“我柜子没有上锁,里头放了些应急的钱,你若有用处,便自己去拿,千万不要同我见外。”
卿云听罢,莞尔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好哥哥勿忧心,快去庄子上忙吧。”
长龄面色无奈,再三看了卿云几眼,终于出了院子,卿云在院门口目送长龄上了轿子,长龄在轿子里掀开侧帘,神情依依不舍地望着卿云,卿云始终笑盈盈的,冲长龄摆了下手,长龄笑了笑,这才也放下了帘子。
待得轿子远去,卿云返回立即去翻了长龄的柜子,果然瞧见几个荷包和金锭子,卿云打开荷包数了钱币,还好,和他平素赏给那些小太监的一个数,他重拉紧荷包,回去便将自己赏人的小荷包里多添了两枚。
这么大间屋子终于成了他一个人的了,卿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面上不住流露出喜意,如果这地方真成了他的一个人的,那就好了。
“卿云小公公。”
外头传来人声,卿云立即收敛了笑意,“谁?”
传话太监说李照让他过去,卿云立即应了,正好可以叫李照瞧瞧他这一身新衣。
“参见太子殿下。”卿云见殿内边先笑着行了礼。
李照也换了春装,一身淡杏子黄的常服,打量了卿云后道:“不错,这衣服很衬你。”
卿云噗嗤一笑,却不说话。
李照见他眉眼弯弯,似有无穷狡黠,便道:“又起什么促狭心思?说来听听。”
卿云笑道:“只是想起殿下在冬日时曾说那红色披风衬我,如今又说绿色衬我,到底什么颜色最衬我呢?”
卿云笑容清浅,他生了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蛋,原本相貌就清丽可人,养在东宫一年,更养出了几分神采,便如好玉能养出光来,令人见之忘俗。
李照瞧了,心中便觉十分满意,想这小小杂役落在他手上,也能雕琢出如此光彩,可见他会调教,于是含笑道:“原非衣衬人,而是人衬衣,你穿什么颜色都相宜。”
卿云真想问一句,那紫色呢?只淡淡微笑不将心思透出。
“既打扮得如此好,孤便带你出去见见人。”李照道。
卿云面上笑容一顿,倒未明白李照话里的意思,“是要接杨大人吗?”
“接杨新荣哪有你的事。”
李照负手向着他走来,“走吧。”
卿云一头雾水,只得跟在李照后头,待到殿外才发觉车驾早已预备停当,侍卫太监们也都立在一旁,俱都是宫中服饰打扮,并未如去年他与李照微服出巡时那般着装。
李照踩着踏凳上了马车,对卿云道:“上来吧。”
卿云忙也跟着提衣上了马车,他打量了下李照,见他束冠佩饰一应俱全,倒比平素在东宫里更庄重华贵,一时捉摸不透,“殿下,这是要入宫吗?”
李照道:“去齐王府。”
“齐王府?”卿云想也不想道,“去齐王府做什么?”
李照道:“你不想去?”
在卿云心中,齐王便是李照的政敌,况且当日听凤池一事,他得罪了王满春,自然也得罪了淑妃,那么,也是一并得罪了齐王。
卿云仍弄不明白此行何意,压下心中疑问,含笑道:“我是跟着太子您的,自然太子您去哪,我便去哪了。”
李照淡淡一笑,“这便对了。”
卿云觉察出几分意思,不再多问,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李照也是闭目养神,马车里便显得极为安静,外头街上也不热闹,大抵行人都回避了。
马车停下,外头侍卫来掀帘,李照让卿云先下,卿云听话地下了马车,他不敢多看,等李照下马车后,便跟在李照身后。
太子驾临,齐王府上下立即出来接了驾,李崇提前接到了消息,故而应对从容,在李照面前方要行礼,立即被李照拦住,搀住了李崇的胳膊,“兄长何必多礼。”
“太子驾临,微臣不敢怠慢。”李崇道。
李照道:“这番话,便是咱们兄弟之间生分了。”
李崇顺着李照搀扶的力道直起身,对着李照微微一笑,“亲兄弟,哪来的这话。”
李照也笑了,“可否讨杯茶喝?”
李崇道:“只要你不嫌弃。”
兄弟二人一面说一面笑地往内堂走去,卿云紧跟在李照后头,一眼不敢多看齐王。
“今儿怎么这么好的兴致,跑我这儿来了?”
宫人倒了茶奉上,李崇淡笑道。
李照眼瞥了桌上的茶,“实也来晚了,也是兄长你一贯事忙,我也不便叨扰。”
李崇道:“这话不对,我便是再忙,也比不得你,到底是你自个儿没功夫来,便推到我身上。”
李照笑道:“是,这倒是我的不是,要向兄长赔罪了。”
李照说着便起身,李崇自然拦他,“只是玩笑两句罢了,便如父皇所说,都是亲兄弟,合该免了这些多余的礼数。”
李照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便顺势坐下,他一面笑一面望向李崇,心知李崇大概也知道他此次的来意,便道:“兄长宽厚,我有什么不是,还请兄长包涵,只原也有些误会,卿云”
卿云正屏息凝神地听着两人对话,只觉字字有深意,句句藏机锋,正紧张着,倏然听到自个儿名字便先愣了愣,这才回道:“是。”
他一出声,李崇便望了过去。
方才李照带着人进来时,李崇余光便注意到了这小太监,芙蓉面,绿衣衫,年岁又小,恰若池中菡萏,如不错的话,便是当日闹出风波来的小太监,也是那日剥柑橘的那位。
声音倒也很特别,不似寻常太监尖细柔软,听着沙沙的。
“向齐王见礼。”李照道。
卿云如堕雾中,浑不知李照打算,只得依他所言,上前向李崇行礼,“奴才参见齐王。”他原是低着头的,只是习惯在李照面前抬头,一时脑子又糊涂,行完礼便如寻常般抬脸冲李崇望去。
李崇的相貌和李照有三分相似,却比李照更显得清冷傲气些,尤其那一双眼,瞧人的时候自有一番摄人之处,他似是未料竟有奴才敢直视他,眼中精光一闪,卿云吓了一跳,慌忙垂下了脸。
“这小奴才实也是个可怜人,”李照道,“人事不知的时候便入了宫,一直在玉荷宫里当着杂役,那日稀里糊涂的便撞见了我,兄长也一贯知道我的性子,便是不让我瞧见,若叫我撞上了,少不得为这奴才做主,只也再没别的了。”
李崇明白李照的意思,是说那事非是冲着淑妃而去的,也明白是皇帝让李照来的,如若不然,李照绝不会特来解释。
一旁的卿云也终于抓住了李照话里的意思,原来是向李崇示好,卿云心怦怦跳,心中生出了几分紧张,生怕李崇不悦,迁怒于他,还要再罚他。
“我明白。”
李崇声音一出,卿云那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这么个可怜见的小奴才,便是我撞见了,也少不得为他分辨是非,如今他在东宫,倒是养得不错。”
又听那比太子稍显得冷些的声音淡淡道:“不知太子可否割爱,将这小奴才给我?”
卿云心猛地揪紧了,他几是立时想抬头去看李照,生生忍住了,双手悄然攥得死紧,浑身都僵直了。
齐王是淑妃之子,他得罪了淑妃,若是落到齐王手里,恐怕……他恐怕凶多吉少……太子、太子他不会的……他舍不得的……不会的,太子他不会的……太子亲口说过他喜欢他的……
“好啊。”
一声淡笑传入耳中,卿云脑海中嗡鸣大作,便听李照笑道:“那便依兄长的意思办吧。”
第28章
李照话音刚落,卿云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背上汗出如浆,在回暖的春日里打了个冷颤,浑身血液都似快要倒流,恨不能立即开口求太子饶命。
“你愿不愿意留在齐王府?”
偏头顶还传来李崇的询问,卿云面色煞白,不敢应答,双掌按在冰凉的地面,卿云从侧面缓缓望向李照。
李照手端了茶正要饮,玉色茶碗挡住了李照的脸,让卿云看不清李照面上的神情。
“怎么?”李崇淡淡道,“瞧不上我这齐王府?”
卿云仍定定地望着李照方向,他眼中已蓄满了泪,可李照却是看也不看他。
往日主仆二人相处种种在卿云脑海中一一浮现,可笑,太可笑了,他竟真以为自己已博得了李照的宠爱!李照李照!
卿云轻吸口气,深深弯腰拜下,额头磕在地上,眼中泪珠滴落,哑声一字一顿道:“奴才但凭太子做主。”
堂内一时一片寂静。
李照放下茶碗,望向卿云身影,心说素日里他也算机灵,怎么到了齐王府便不会说话了,再见卿云头磕在地上不动,心知这是倔劲又上来了,原以为在他身边这么久,总也有所长进,到了关键时刻,竟还是当初那副模样。
李崇也不言语,反端起茶来也轻轻抿着。
李照盯着卿云身影,心中既恼又无奈,轻皱了下眉。
“这小奴才还是太不懂规矩,”李照只能开口笑道,“兄长若是想要奴才使唤,我再挑好的送来,免得兄长你劳心劳力地再调教。”
李崇原也只是玩笑,自然也不会强要人,也不会要东宫的人,他也未料卿云会这般反应,但他更没想到李照为了这个奴才倒真肯拉下自己的脸面,把说出口的话又强咽回去。
李崇放下茶,也轻扬了扬唇角:“不过玩笑罢了,我这里倒还不缺人使唤。”
李照笑着看向跪伏在地上的卿云,未露出丝毫不悦,“还不快起来。”
卿云浑身一颤,双手撑在地上,慢慢一点点站了起来,如行尸般又低着头僵硬地退回到李照身后。
兄弟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李照推说还有政务处理,便离开了,他按住李崇不让他送,李崇也未强求。
待得李照离去后,李崇复又坐下,心头却是沉重无比。
纵使丹州之事他如此出力,父皇也听了他的意见,放了丹州那些人一马,可父皇终究还是偏爱太子,对李照竟宠爱至此,一应为他考量周全,便连如何修复兄弟关系也为他思量打算好了。
李崇神色黯然,片刻后便又冷漠地垂下脸,忽见地上莲花方砖上竟有点点水渍,微一思索,这才恍然,原是那小太监被吓哭了,李崇轻轻一怔,摇了摇头。
上了马车,李照一言不发地在车内闭目养神,卿云坐在离李照不远的侧面,一颗心到现在还在怦怦乱跳,仿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背上凉浸浸的,内衫贴在背上,黏腻阴冷。
卿云慢慢抬脸望向李照,李照面容平静,和来时无甚差别,卿云心中涌起恨意,恨意方入眼,又被他生生压下。
恰在这时,李照睁开了眼,他静静地看向卿云,卿云眼中只有泪光。
卿云嘴唇打颤,轻声道:“多谢殿下开恩。”他话音方落,含着的泪便从眼眶中滚落,缓缓滑下面颊。
李照也久不见他掉眼泪了,终究还是不忍,沉声道:“过来。”
卿云默默地坐到李照身边,李照掏了帕子,一点点替他擦了泪痕,“哭什么?我方才不过是同齐王做做样子,你是我的人,我怎会把你交给齐王?”
卿云面上一丝神情也无,他现下尚未全然平复心情,只能默默流泪,以掩饰心绪。
李照见他泪流不止,眉头微皱,只能耐心道:“他同我要你,只是玩笑试探,我若不舍,你以为对你便是有什么好处?你也受我调教多日,在我身边耳濡目染,竟想不明白这些道理?他玩笑一句,我便也玩笑一句,你再说两句机灵话,当个玩笑过去也就罢了,偏你实心眼,那么当真。”
卿云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李照并未真的想将他交给李崇。
卿云泪眼朦胧地看向李照,李照神色肃然,想必是对他方才的表现觉着失望,可李照又如何能明白,他若落到李崇手里,必死无疑,李照是在拿他的命同人玩笑做样子,却还要他也谈笑自若,不以为意。
“还没想明白吗?”李照见卿云只怔怔地像是丢了魂般地看着他,语气也稍稍冷了,“卿云……”
李照的话被扑上来的人打断。
卿云直扑到了他怀里,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腰。
“殿下……”
“我方才真的好怕……好怕殿下你不要我了……”
李照听了卿云那沙哑颤抖的嗓音,原本放在卿云肩头要将人推出怀中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人推出去,单手搂了卿云的肩膀,低声道:“你一向机灵,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犯糊涂?”
卿云摇头,直把脸压在李照胸前,仍是小声呜咽。
李照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轻叹了口气,心说到底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奴才,手掌轻抚了下卿云肩头,“好了,便是真把你给了齐王,齐王知道你是我的人,也不会苛待你的。”
卿云抬起脸,双眼通红地望向李照,“不要给齐王。”
李照听了,不由失笑,“好,不给。”
卿云这才重又将脸贴在李照胸膛,垂下脸,眼中恨意翻涌不止。
李照本想再说他几句,怕他又撒娇卖痴过分娇纵,思来想去暂且罢了,日后再缓缓教他便是。
车马停下,李照拍了卿云的背,示意他放手。
卿云慢慢放开了手,李照把帕子给他,让他擦干脸。
“瞧你这模样,成何体统。”李照无奈道。
卿云一面擦脸一面道:“奴才要什么体统。”
李照道:“这是又要跟主子怄气了。”
卿云已慢慢缓了心绪,闻言心中一颤,终不敢真的在李照面前流露出愤恨失望,默默擦净了脸,低声道:“没有。”
李照先下了马车,卿云将李照的帕子藏于袖中,随后跟上。
“你先回去吧。”
李照扔下一句,卿云立在原地,轻躬了躬身,“是。”
屋内无人,卿云像是喝醉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了榻旁,人一歪便先倒在了榻上,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李照赏赐的琉璃灯,忽地起身抄起那灯砸在地上,琉璃碎片溅落一地,卿云立在那,低低地嘶吼了一声。
邪火直冲脑门,卿云打开柜子,里头李照赏赐的玩意全都用绸缎仔细包着,卿云初时十分珍惜得意,那可都是极好的东西,价值百金千金,可这对他又有什么用?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个小玩意?瞧着外表光鲜,却也只是李照随手可给人的玩意罢了。
卿云也不管里头包着的是什么宝贝,抄起便乱砸一气,一面砸一面如困兽般低吼,将那一柜子赏赐几乎都快砸了个干净,这才气喘吁吁地罢了手,浑身是汗地瘫软在榻,望着满地的凌乱,他痴痴地笑了笑,神情似冰冷又似癫狂。
等回过神时,卿云眼角又溢出了一点泪,胸膛缓缓起伏,他陡然发觉他方才和惠妃发疯时好像,浑身打了个冷战,双手抱住自己,正在这时,袖中滑出李照的帕子,卿云瞥了一眼,立即便将那帕子嫌恶地踢到了地上。
长龄回来时便觉屋中似乎少了什么物件,他也没细究,此行他给卿云带了好些东西。
新的文房四宝,庄子上得的新鲜瓜果野味,还有民间卿云这个年纪爱玩的一些小玩意。
长龄小心翼翼地展了帕子,“瞧,糖人!没见过吧?”
卿云看着那形状逼真的飞鸟糖人,不由也还是微微笑了,伸手接过那糖人,道:“这能吃吗?”
“自然,你放心,干净的,我一路搁在盒子里的,本想贴身揣着,又怕它化了,你赶紧尝尝,这也放不久。”
卿云轻轻舔了一口,冲长龄莞尔一笑,“好甜。”
长龄也笑了,“庄上难得长了些野果子,也甜得很,不过你现吃了这糖,便不能吃果子了,等夜里吃着玩吧。”
卿云低头舔着糖人,长龄这才察觉卿云今日似是有些闷闷的,他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低头贴近人,“怎么了?”卿云不说话,长龄道:“是又和太子闹别扭了?”卿云斜睨了长龄,“我一个奴才,哪敢跟主子闹别扭,我不要命了吗?”
长龄听罢,却是微微一笑,拉了卿云的胳膊到一旁榻上坐下,“别赌气,快和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卿云一面舔着糖人,一面淡淡道,“太子殿下烦我了,这两日不用我伺候,我也乐得清静,横竖也不是头一回了,旁人要是敢给我脸色看,我便说有长龄哥哥罩着,料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长龄见他神色,便知他到底不像从前那般冲动,还是沉得住气的,便也笑道:“越说越不像样了,太子殿下怎会烦你,你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
卿云道:“还有什么好东西?我可瞧见了,你包袱里露出的那一角是什么?”
“是风筝。”
长龄笑着答道:“原本想着太子宠你,定会应承让你玩一玩的,你如今这般,这风筝该怎么着?”
“怎么着?玩呗。”
卿云浑不在意的模样,“不能放天上,就在地下遛,怕什么?”
长龄道:“不许这般孟浪,”长龄略微肃了脸色,“你好好地说,到底怎么了?太子不会无缘无故不理你的。”
“瞧你这话说的,难不成太子就该时时宠着我?”卿云歪着脸看向长龄,长龄先是一滞,后又转柔了声气,“你若还叫我一声哥哥,便实话同我说,你说得不错,太子本不必时时宠你,别把主子的恩宠视为理所应当。”
卿云在长龄面前拿乔了这么些时候,也明白够了,该是时候了。
长龄不在的这几日,李照确实没有再召他,这回他不慌了,着意去膳房找了小山子几回,他实在等不得了,言笑间问及小山子长龄的身世来历,却没料小山子也是个糊涂人,只知他来时,长龄便在东宫,且已如今日一般,在众太监中地位超然。
小山子说他是永平七年入的宫,东宫里好些人都是永平七年来的,除了一些老人,譬如长龄、安庆春之流。
永平七年,卿云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一年,尺素被放出了宫,事情便那般巧吗?难不成是永平七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卿云也寻了别人打听,却是都不知道。
天不知,地不知,那便只有面前的人知道了。
卿云手里转了两下糖人,眼波流转,“你若把我当弟弟,便也告诉我,你那条瘸腿是怎么回事?你说了你的,我再说我的。”
长龄一愣,未料卿云会突然问起这事,他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伤腿,“这……”
“不愿说便罢了。”
卿云转过身,将手中的糖人嚼得嘎吱作响。
长龄在那怔了许久,神色几番变化,望着卿云蜷起来的薄背,终还是缓缓道:“那是那年……”他顿了顿,低声道,“……为救太子所伤。”
第29章
“当年太子在围场遭遇猛兽追袭,我恰巧正伴在太子身侧,替太子挡了一下,”长龄道,“至此,便废了这条腿。”
卿云听罢,觉着不对,“太子身边只有你一人?侍卫呢?”
长龄道:“太子那时年少贪玩,不欲人跟,我也是勉强跟上罢了。”
“那是什么猛兽伤的?”卿云看向长龄的伤腿,那疤痕他见过,倒也看不出来,那么长的一道疤痕,想必是什么利爪所致,果然长龄说是老虎。
卿云道:“你们也是命不该绝,遇见老虎竟还可脱身。”
长龄道:“后头侍卫听见呼救赶来,这才侥幸逃脱。”
卿云点了点头,“难怪太子对你如此爱重信任,原是你对太子有救命之恩。”
长龄笑了笑,“说什么救命之恩呢,奴才替主子挡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得透彻些,那便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
卿云从来都知长龄奴性极重,听得这话也不由心中哂笑,转念一想,或许便是因为长龄这副奴才相,才深得李照的信任。
若是李崇向李照讨要长龄,想必长龄必定欢天喜地,感恩戴德地叩首拜谢,而那便是李照要的“机灵”。
原来如此,卿云总算想明白了。
李照要一个奴才,一个平素里能越过规矩逗他开心,又能从旁解他政务烦闷,又要时刻谨记做奴才的本分,在关键时能不惜豁出命来救主的奴才。
卿云低头笑了,将那糖制的飞鸟咬去了头,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听长龄道:“我说了我的,你还不快说你的,到底怎么回事,我才出去几天,怎么又这般模样了?”
“其实也真没什么,”卿云抬脸笑道,“太子带我去了趟齐王府,怪我自己不争气,在齐王府出了点岔子,太子大约是觉着我丢了他的脸,故而冷我几日罢了。”
长龄追问道:“不是什么大岔子吧?”
卿云道:“能有什么,再说太子宽厚,便是奴才犯了什么错,他也是能谅解的。”
长龄轻呼了口气,对卿云温声道:“谅解是一回事,恩宠是另一回事。”
卿云这回可不像上回惶恐,而是云淡风轻道:“怕什么,我不还有长龄哥哥你吗?如今我已知晓你的功绩,便更不用担心了。”
长龄神色无奈,“快别胡说,既是小事,想必太子过两日便会再召你,你别使性子就是了。”
卿云道:“那是自然,我便是再笨也该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长龄见他似是满不在乎,有心想再劝两句,可心下又不愿去磨卿云的脾气,他想,太子大约也是一样的心思。
没过几日,太子重又召了卿云,太子神色如常,卿云亦然,主仆二人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夜里,李照安寝躺下,便问卿云:“怎么今日如此安分?”
卿云坐在床下,慢悠悠道:“跟主子赌气呢。”
李照笑了,侧过脸看向卿云,卿云却不看他,低着头只瞧他披的薄被上缎面的花纹,他来陪夜,便是盖的被子也是好的。
“胆是越来越肥了。”李照道。
卿云道:“也是被主子吓出来的。”
李照闻言,又探出了些脸,“那日,真被吓着了?”
卿云转过脸,眼中尚有委屈,他这委屈不多不少,少一分则显不出他心里的难受,多一分则叫人厌倦,非得是这若有似无,勾得人心疼,这还是卿云从惠妃教的那些东西里自己琢磨出来的。
李照面上果然神色放柔。
“我不是说过,不会丢下你,去的路上你自个也说只要记着跟着我便是,却是全忘了。”
“说来说去,总是全都怪我。”
李照单手撑起脸,淡笑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要怪孤了?”
卿云道:“我若说怪殿下,殿下又要恼我,我若说不怪殿下,那便是对太子您撒谎了,”卿云抿了下唇,“我不愿欺瞒太子,那便让太子恼我吧。”
李照听他百般装痴卖乖,心早已软了,况且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捏了下卿云的脸,“生了一张刁嘴,只在我面前最机灵。”
“因太子最仁厚,也最疼我,”卿云道,“我那日当真是怕了,若是从东宫到齐王府去,说句心里的话,我宁愿一头碰死。”
“胡说八道。”
李照斥责了他一句,面上神情却是放柔了,“也不知道忌讳,说这些寻死觅活的痴话,哪就到了那个份上。”
卿云道:“我不管,反正自那日被殿下救起,我便只认殿下您一个主子,您若不要我……”卿云说着,眼中的委屈化作泪光。
李照无奈至极,实在无法,干脆把人从床下薄被里捞起来坐到床上,“好了,是孤不对,孤那日不该应承齐王,”李照一面哄一面用手指接了卿云眼角渗出的泪,“孤错了,如何?”
卿云轻眨了下睫毛,“主子哪有错。”
李照淡淡一笑,“孤是真觉着自己做错了,早知那日便不该去听凤池……”
“殿下!”
卿云喊了一声,李照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嚷什么,仔细叫外头的人听见了笑话。”
卿云双眼含怨地望着李照,李照道:“孤都认错了,你还要如何?”他肃了神色,“难不成要孤再去趟齐王府,对着齐王说,齐王,你好大胆,竟敢向孤索要卿云,孤可要重重治你的罪。”
泪眼倏然弯起,泪光碎了满眼,李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放开捂着卿云嘴的手,道:“为了哄你这小奴才,我真是什么话都说了。”
卿云人虽笑着,面上神情却是流露出羞涩之意,李照轻抚了他的头发,“好了,再不提这事了,嗯?”
卿云轻轻点头,抬眸望了一眼李照,人倚到李照怀中,李照在床上搂着自己的小奴才也不觉有什么,本朝不比前朝,皇子们个个骄奢淫逸,早早地便沉迷美色,李照身边便是连个宫女都没有,原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拍了卿云的肩膀两下,“罢了,便是无人时,我哄你也就哄了,只在外头,必得规矩。”
“殿下真当我傻吗?”卿云轻声道,“在殿下身边待了这么久,便是再傻也该懂些事理,只一桩,殿下若赶我走,我心里便乱了,一乱便糊涂了。”
李照默默不言,心中是真有些悔了,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是让他将这小奴才交给齐王处置,临了却还是舍不得,明知这小奴才是有些烈性痴意的,便也爱他这个,何必如此呢。
“好了,下去睡吧,”李照道,“再折腾,明日我上不了朝,可真要罚你。”
卿云见好就收,便也乖乖地下去了,李照盘腿坐在床上,边笑边摇头,卿云闹了这么一场,他心里倒舒畅了不少,好似解开了什么结子。
“下回可不许再闹了。”李照最后叮嘱一声。
卿云躺在下头,面朝着李照道:“有没有下回要看殿下的呢。”
李照不由失笑,“好吧,我这儿再没下回了。”
卿云这才道:“那我也没下回了。”
李照一面笑一面重又躺下,卿云躺在下头,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方才李照哄他的那些话,卿云一个字也不信。
李照高兴时,便将他捧到天上去,怎么千娇万宠似的,说两句软话便当是什么天大的恩典,李照不高兴时,便将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命全在攥在他手心里,这么个道理,他早该明白,怎么又犯糊涂了呢?
卿云眼直勾勾地盯着李照床上雕刻的花纹,他要的不只是虚无缥缈转瞬即逝的宠爱,惠妃便是个例子,惠妃是色衰而爱弛,他如今十四,人又生得娇小,自可撒娇卖痴无所不为地做出那些丑态来,若他二十四、三十四、四十四呢……太子还愿意看他娇嗔落泪,还会心疼他吗?
一个老太监,还能怎么招人疼?
卿云想着便浑身发颤,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长龄。
他要做长龄。
不,他要做得比长龄更好。
雨丝如织,雷声阵阵,几个小太监戴着竹篾斗笠,身着油布雨衣,匆忙地行走于宫道之中,卿云打着伞走过,避开了地上溅起的水花。
长长的宫墙在雨中被打得湿红一片,卿云仰头望向甬道尽头界门,这已是他第三次入宫,路早便认熟了。
“哟,卿云小公公来了,这回要领什么?”
“还是老规矩,领些笔墨来用。”
“好嘞,马上给您装好,这大雨的天,您何苦亲自跑一趟,差个人来取便是了。”
“下着雨,外头凉快,出来走两步倒还挺舒服。”
卿云与那小太监熟练地寒暄了两句,那小太监取了东西出来,卿云掏了荷包给他,乐得那太监连连作揖打千。
两月前,卿云向李照讨了个恩典,说他练字时平常要用些寻常的笔墨纸砚,一向都是托长龄买了来用,到底成日求人于心不安,李照便许他去东宫的书库自取,卿云却不依。
“本就惹眼,还去书库取要,我不去。”
卿云满脸倔强,李照知他是上回他敲打了他,让他别同杨沛风等一干官员多接触,卿云便记在了心上。
“你这小心眼,”李照笑道,“这样吧,我专派个人日常采买,如何?”
“更要不得了,”卿云忙道,“殿下若肯给个恩典,每月申领时容我去内侍省办,我便偷偷昧下一些来自己用,也不去叨扰那些大人,这般两厢便宜,如何?”
李照笑道:“偷鸡摸狗的,还两厢便宜?”
卿云不满道:“殿下”
“好吧,”李照用笔顶点了下卿云的眉心,“拿你没办法。”
卿云撑起伞,怀抱着包好的东西向外走,内侍省的太监们见了他,便同他轻声招呼。
一年多前,他在这地方险些丢了命,如今,倒是个个冲着他笑脸相迎了。
卿云淡笑着颔首而过,往宫道过去。
今日暴雨,宫道内行走的太监少了许多,值守的侍卫也都立在廊庑下值守,卿云行走于茫茫天地之间,只觉自己如同身处汪洋之中,他悄然转角穿梭,着意避开侍卫的视线,绕到了连接玉荷宫的角门处。
卿云已打听过了,自惠妃死后,玉荷宫便关闭封锁,再无人了,当今皇帝妃嫔不多,也素有宽仁之名,并未将哪个妃嫔打入冷宫,这玉荷宫如今也是名存实亡。
卿云绕着玉荷宫外墙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他标记的地方,收了伞,雨水打在雨衣上啪啪作响,他拿伞捅了捅,那砖石便移了位。
早在瑞春出事之前,卿云便试着在玉荷宫找出路,惠妃那疯子,人是疯了,成日里却格外精神,宫中无消遣,只一味冲他使劲,他又不敢让惠妃察觉,怕她疯病上来跑出去,上头会治他的罪,故而卿云在惠妃死前也不过悄悄移动了几块砖石。
砖石一块块被推了进去,终于现出个小小的洞来,卿云身形单薄,弯腰向里头爬去。
玉荷宫里荒凉破败,杂草丛生,卿云的手摸到了雨水污泥,摸到了荒草强健的根须,雨水打在他雨衣的兜帽上,一缕缕形成水帘,有些溅到了他的唇上,又苦又涩。
卿云终于爬了进来,爬进了这座他自小长大的宫殿。
站起身重又撑开伞,卿云拿手抹了下脸,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环顾四周,他竟这才发觉他从未忘记过这地方,这里的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令他恶心得想吐,也令他恨得发狂,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里。
手掌紧紧地攥了伞柄,卿云扭头入殿,殿内还和从前一般无二,因夏日多雨,里头潮湿不已,还泛着些许霉味,卿云将东西放下,撑了伞出去,朝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他半步都未走错,一下便到了地方。
地面杂草野花长短不一,深红浅绿,在暴雨中无力承受,随风雨摇曳。
惠妃便是死在此处。
卿云定定地望着那地方。
自瑞春死后,玉荷宫的饭食便开始短缺,米粮快要见底,卿云和惠妃成日争那些所剩不多的口粮,他想离开玉荷宫,却又必须了结这差事,正当他想着如何弄死惠妃时,惠妃自己便死了。
她是太饿了,饿到只能以野草充饥。
卿云的视线静静地掠过那些杂草,这里头,到底是谁替他做了好事,毒死了那贱妇?
“轰隆”
一声惊雷响彻耳畔,卿云猛地回头。
电光早逝,殿内仍是一片漆黑安静,卿云定了定神,转脸又望向那处,他这人从来不信鬼神,便是世间真有魂魄又如何?
“你若不服便来试试,”卿云语气森冷道,“我倒还未杀过鬼呢。”
大雨如瀑,四周除了风雨声,唯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噼啪声,卿云手隔了帕子采了许多草叶包好,思前想后还是未揣在怀里,回到殿内,解开包着纸笔的油布,将那帕子包的草叶塞入其中又细细重包好后,怀抱着那油布包转身便出了殿。
雷声阵阵,数道闪电接连劈下,待一切动静消失,殿内暗处这才缓缓走出个人来,他身形高大,一身深色戎服,腰间斜佩了一把长且宽的横刀,鎏金铜的护手在电光下擦出冷辉,双手负于身后,面若刀刻,鼻如悬胆,神情倒是有几分轻佻闲适,冲淡了他身上的煞气,他凝望着卿云离去的方向,又扫了一眼漫天的雨幕,轻笑了笑,这冷宫果然有趣,竟还有精怪出没。
第30章
“不错,极有长进。”
李照翻了卿云练好的字,微一颔首,笑意盈盈地看向卿云,赞道:“孺子可教啊。”
卿云微微一笑,李照便先抬了手,“赏,要什么,说吧。”
卿云笑道:“哪就那么爱讨赏呢,我也实在什么都不缺。”
李照笑道:“可见还是我太宠你了。”
主仆二人笑闹了片刻,李照议政,卿云便安静地立在一侧,等东宫诸臣退下之后,李照人往后靠了靠,卿云便出去替李照要了茶来。
“杨新荣在丹州受了伤,未得及时医治,”李照神色微黯,“太医说恐怕难了。”
卿云轻声道:“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也不一定太医说得便准。”
李照端了茶碗抿了一口,心里总还是闷着,便将茶放下。
卿云道:“那殿下可要好好安慰小杨大人。”
李照从腹中缓缓吐出了口气,“杨新荣就他一个儿子。”
李照未说会如何对待杨沛风,只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卿云见李照心情不佳,便也只安静陪伴,李照默默坐了许久,忽然转脸,道:“下盘棋吧。”
卿云新同李照学了棋,还不大懂,李照教了他一通,他听得云里雾里,李照便说边下边教,这样才学得快。
这几日,李照得空便教卿云下棋。
说是教,卿云倒觉着自己成了傀儡似的,李照实则是自己同自己下,偏李照还兴致勃勃,觉着极有趣似的,时不时还要卿云“随便下”,“想下哪便下哪”,等卿云落子,李照便时笑时叹,频频摇头,卿云便假作恼了,有时悔棋,有时干脆手抹了棋盘,作出赌气模样,“不下了不下了,殿下欺负人。”
如此有来有回,李照也从中得趣,便也使他困在政务里疲乏的身心松泛不少,这种感觉只有卿云能带给他。
如今每日自晨起时,李照便能见到卿云身影。
在东宫,卿云几是时刻伴在李照身侧,李照也常放他休息,不令他日日都在眼前,怕卿云因此恃宠而骄,也怕自己太宠这小太监,过分纵情,终也不好。
李照有时也想他对卿云是否太过娇宠,可一看到卿云那天真笑靥便又觉着还是宠着吧,原是冷宫里的杂役太监,无父无母的孤儿,可怜见的,多疼一些是一些,横竖也就是个奴才。
所幸卿云也终于是越发懂事,知进退了,虽仍难免纯稚懵懂,到底还是那句话,一个奴才罢了,又不是东宫臣子,无需再多要求。
掖庭局内,低等杂役洒扫太监们低头忙碌干活,长龄远远地望见了人,便轻手轻脚地过去,正木着脸埋头擦地的人瞧见地上的鞋尖,一点点慢慢抬起脸,等看清了来人是谁后,脸上闪过一丝愤恨,随即又强压下去,堆出一张惶恐的笑脸,“长龄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借一步说话。”长龄温声道。
来喜神情迟疑,长龄道:“你放心,不会有人责怪你的。”
来喜深知长龄在东宫的地位,这一身绯色宦官服饰便是最好的明证,便放下手头的活计同长龄到了角落。
长龄顾盼四周,见没什么人,便从怀里掏出荷包来。
“这个,你拿着。”
来喜怔住,他定定地看着长龄,长龄直接拉起了他的手,将荷包放到他掌心,“自去疏通疏通,想法子换个好差事。”
来喜低头看向手里的荷包,那荷包里头沉甸甸的,他浑身一颤,抖着手打开,瞧见里头的金光猛地将荷包抓紧,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长龄。
“你与卿云那事,你有错处,卿云也有错处,卿云他挨了罚,那日你没瞧见,他昏死过去,险些伤了心肺,你因言获罪,实也罪不至此,如今事都过了,好好找个差事,万勿再与人起口舌之争,”长龄顿了顿,“也勿再为逞一时之气,替别人作嫁衣裳。”
来喜自被赶出东宫回到掖庭局便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从前在东宫膳房,活儿不重,既在膳房自然也能得好处,至少吃喝不愁,李照也常赏赐,成日里没事还能同膳房的其余太监们说说笑笑,逢年过节更是赏赐不断,他们做太监的,也能体体面面地回趟家。
自从回了掖庭局,因是东宫赶出来的,原也没什么根基,只能做最低等的杂役太监,处处受人冷眼,来喜心中早就悔了,悔不该嚼那两句舌头,也悔不该一时气性上头,听了安公公的,去太子面前闹那一出。
“长龄公公……”
来喜眼中落下泪来,“是我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他抬手扇了自己一嘴巴,长龄忙伸手去拦,“别这样,都是在东宫一块儿当过差的,好了,从前的事莫要再提,寻个好差事,以后可要安分守己,别再犯错了。”
来喜哪有不应的,跪下要给长龄磕头,又被长龄搀住,长龄坚决不受。
“大家都在宫里当差,原就该互相帮衬,你若再这般,我便恼了。”
来喜忍了泪水,“长龄公公,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等日后我有了出息,给您在庙里供一盏长明灯。”
长龄笑了笑,“等你有了出息再说吧。”
来喜千恩万谢地送了长龄出去,长龄一路返回东宫,方入屋内,见卿云正在练字,便上前先瞧了瞧,赞道:“写得好,如今真是比我好了。”
“这可真是胡说了,”卿云一面继续写一面道,“我要赶上你,可还有日子要练呢。”
长龄道:“这话说得太过谦虚便没意思了。”
卿云低低笑道:“好吧,我迟早越过你去,这话听着便舒坦了?”
“舒坦。”
长龄在卿云对面坐下,静静地瞧着卿云写完了一篇字,方才道:“事儿已经办完了。”
卿云抬起眼,手上拿起那页刚写完的字轻轻抖动。
长龄面上露出笑容,温声道:“他可乐坏了。”
卿云放下那篇字,“你没提我吧?”
长龄摇头,“没有,你说得对,若提了你,反叫他多心,便可惜他只谢了我,没谢你,不知道领受你的恩情,那些金锭子原也有你的一半。”
卿云轻轻点头,“金锭子又没写谁的名字,我也不要他谢,都是奴才,顺手帮一把,从此也算两清了。”
长龄道:“你有这样的心真是好。”
卿云淡淡一笑,“我看便是我不提,长龄你怕是也早存了那心思吧?”
长龄笑了笑,未曾否认。
“你呀,就是东宫太监们的活菩萨,菩萨跟谁计较呀,菩萨想着普度众生呢,”卿云笑盈盈道,“是也不是?”
长龄忙道:“快别胡说。”
卿云收敛笑颜,转瞬便又展开,“只盼着将来我若出了什么岔子,长龄你也记着如今日对来喜这般对我。”
长龄道:“又在胡说,哪会出什么岔子,我瞧太子是越来越离不开你才是。”
李照宠着卿云,长龄倒是不羡也不妒,一向都安之若素,待之平常,卿云如今也明白了,长龄有那般功绩,舍身救主的功劳,自然有恃无恐,不必如卿云这般时时悬心,处处去揣摩李照的心思,讨李照的喜欢。
二人正在用晚膳时,忽然有小太监来报,李照传卿云过去,卿云同长龄互相望了一眼,都颇觉有异,也不得耽误,赶忙洗手净面,收拾停当出去。
卿云问那小太监可是出了什么事,小太监已与卿云混熟了,素日里也没少收卿云的荷包,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方才申时便有侍卫急急来报,太子殿下便出去了,现下才刚回来,这不就传了卿云公公你去,”小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怕是殿下心情不悦。”
“知道殿下去哪了吗?”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殿下只带了侍卫。”
卿云心中斟酌一番,镇定地入了内殿,内殿和平素一般安静,因太子素来简朴,烛火也并不靡费,殿内光芒昏暗,卿云脚步轻轻擦过地面,转进内殿便望见靠在窗边榻上的李照。
李照连鞋也没脱,一只脚踩在榻上,侧对着窗,不知正在想什么。
卿云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李照,待李照自己回过神来,转过脸,神色倒很平静,“你来了。”
“殿下,”卿云小心翼翼地观察李照的脸色,“用膳了吗?”
李照伸出手,卿云便将自己的手给了李照。
李照捏着卿云的手,淡淡道:“子平走了。”
卿云浑身一震,杨新荣死了!他顾不得自己对这事的看法,立即便开始思索揣摩李照的心情。
杨新荣去丹州,是去做死士的,据说他拼死从丹州运出来个犯人,便是李照在大理寺审了一夜的犯人,可到后来,竟只是贬官三级又被放回了丹州,杨新荣这是白做了无用功。
偏杨新荣在丹州又受了重伤,如今还死了,身为主子的李照会如何想?是觉着杨新荣无用,还是替杨新荣惋惜?
卿云没有完全的把握,只低声道:“殿下保重身子,切勿为杨大人过分哀痛。”
李照垂着脸久久不言,半晌之后,他才道:“我的字是子平教的。”
“幼时我换过好几位先生,父皇总不满意,又拨不出空来亲自教导,我便去请教了他,他写得一手好字,”李照冲卿云淡淡一笑,“这么说来,在习字一例上,杨大人算是你的师公。”
卿云也微微笑了笑,他这下已大抵摸清李照对这事的态度,面上便流露出几分哀色。
李照拉了人坐下,将卿云揽入怀中,让卿云靠在他肩上,不叫卿云望见他的神情。
“丹州之行,我本不欲子平前去,然他却说非他不可,你可知为何?”
“是杨大人觉着别人都不会尽心,自己去才安心吗?”
李照又轻轻笑了笑。
“他原知此行九死一生,除了为丹州百姓,一切只为了杨沛风罢了。”
卿云身子微颤,“杨大人想用自己的命换小杨大人的前程?”
李照手轻抚了下卿云的背脊,“你这么想,是低看了子平。”
“他是为了叫杨沛风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李照声音平缓,却叫卿云听得心中震动不已。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李照低声道:“但愿杨沛风能懂他父亲的一番苦心。”
卿云心下揪紧,怦怦跳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李照的衣服,眼已红了。
杨沛风这样的贱人,凭什么有那么疼他爱他的父亲?!
“孤打算将杨沛风逐出东宫。”
李照轻描淡写的一句令卿云不由猛地抬起脸,李照见他眼圈全红了,想他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听得人死便又要哭,手掌摸了摸他的脸,“送他去军营里历练历练,如何?”
卿云垂下眼,“殿下安排自然是好的。”
李照轻吁了口气,“你也要懂事争气,明白吗?”
卿云低低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卿云抬头道:“殿下,我也想历练历练,你有什么差事也交给我去办吧。”
李照听罢,却是笑了,捏了下卿云的鼻子,“你这性子,还是算了,出去惹了祸,还不是得主子我替你兜着。”
卿云心下一沉,仍不肯放弃,“长龄能做的,我也能做。”
李照笑得更无奈,随口道:“好吧,那你以后便跟着长龄学就是了。”
卿云见李照如此态度,便知他只是在敷衍哄他,长龄也是一个路子,凡无关痛痒的,自然应承,像是对他多疼爱似的,若动得真格,便是他如何求告撒娇,说尽好话,也不能成事。
他该明白的。
他早该明白了。
杨沛风有杨新荣豁出命来为他打算,他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