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


    两人笑闹了一阵, 沈钰楼进来,瞧着屋中狼藉一片皱了皱眉,然而视线一转, 看到床上沈知懿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原本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 待到那两人闹得差不多了,才过去,淡淡道:


    “早饭在灶上热着, 你俩起来吃了再进山,我先进城了——”


    他看向沈知懿, 笑道:


    “明日等我回来,给你带红糖姜丝枣糕。”


    沈钰楼一走,谢长钰和沈知懿也起来洗漱了一番, 吃了灶上留下的饭, 两人拿着弓箭、匕首去了陈顺家打算借个箩筐。


    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争执的声音。


    沈知懿和谢长钰对视一眼, 快步绕过围墙走到正门口。


    “秋霜?!”


    与人起争执的是陈秋霜, 她红着一张脸指着对面的男人,骂道:


    “你分明就是登徒子!不然在我们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还、还拿着我晾在外面的……”


    谢长钰“嘶”了声, 这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自己早起才被沈三那小傻子骂了登徒子。


    他顺着陈秋霜的话往男人手中看了一眼, 心道,确实骂得不亏。


    那被骂的男人似是也没想到, 自己随手拿来绑伤口的竟是女人的小衣,低头看了一眼忙想扔了。


    刚一动作,又红着一张脸给陈秋霜递还了回去。


    陈秋霜脸色涨得更红,“你你你”了半天, 都快哭了出来。


    沈知懿上前挽住她,看向男人,警惕道:


    “你是谁?”


    那男人眼神丝毫不敢再落在对面两个女子身上,忙弯身行了一礼:


    “鄙人名唤王逸书,此去是要进京寻找表妹,只是不知为何在这山里迷了路又受伤了……”


    他指了指自己大腿上的血迹,刚要说话,忽听沈知懿道:


    “你叫王逸书?你可认得春黛?”


    王逸书闻言猛地抬头,他虽没见过沈知懿,但听春黛时常在信中提及,打眼一瞧沈知懿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他忙颔首:


    “正是,敢问沈小姐,春黛她人呢?前几日我与她约好在……”


    “咳,那个……王兄!”


    谢长钰上前打断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见王兄这伤口血还流得厉害,还是先想办法包扎一下伤口吧!”


    王逸书一愣,待看清眼前公子穿着的时候,大约知道也是哪位贵人。


    他想了想,怕对方万一也是自家表妹的某个主子,也不敢贸然忤逆,便应了下来。


    谢长钰走到沈知懿面前,先是看了陈秋霜一眼,对她略一颔首,然后拍了拍沈知懿的脑袋,哄道:


    “先跟这位秋……秋霜姑娘去房里待会儿,准备好进山的东西,我带王公子去包扎一下,等会儿就来。”


    沈知懿很乖地哦了声,谢长钰分外满意。


    陈秋霜从前见过沈知懿身边的李澈已经惊为天人,如今看到谢长钰,见他一身华服气质斐然,容貌英俊,比之那李澈也不遑多让,不禁对沈知懿的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虽然家里人已经严肃对她叮咛不准打探沈知懿的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面挽着人往家里走,一面小声问:


    “沈姑娘,他……是谁啊?”


    沈知懿看了一眼谢长钰的背影,歪着脑袋捏了捏耳垂,“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说我俩定了亲,但我记不起来了。”


    “你当真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陈顺家两口子前两日去了邻村亲戚家,家里没人,陈秋霜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她故意问:


    “你当真不记得了?那……李澈呢?”


    陈秋霜说完,紧张地攥起衣摆紧盯着沈知懿,却年对面那姑娘眼底划过澄澈的迷茫,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可随之,沈知懿的脑中突然闪过另一个名字,她蹙了蹙眉,只觉得再用力去想脑袋就发疼。


    陈秋霜抿了抿唇,又打听道:


    “那这位公子,他家里可纳了妾?他家是哪里的?可是永州州府哪家官老爷的公子?”


    沈知懿哪里知道陈秋霜什么心思,上次陈家村陈秋霜对裴淮瑾那昭然若揭的心思她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如实道:


    “你叫他谢长钰就行,他家里是京城谢家,父亲是兵部尚书,他自己……好像去年还是前年,混了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他呀……”


    沈知懿嫌弃地抽了抽鼻子,“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其实是个幼稚鬼!”


    陈秋霜暗暗记下了沈知懿所说,心里既震惊方才那位公子竟是京城大官的儿子,又隐隐生出了些许隐秘的欣喜来。


    她暗暗理了理鬓发,低头打量了眼自己的穿着。


    她恐表现得太明显,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好随口试探道:


    “沈姑娘,你当真同那时候变了好多。”


    陈秋霜的话刚一说完,沈知懿愣了一下,忽然脑中划过一抹尖锐的嗡名声,太阳穴突突胀痛。


    脑中不断有两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在说,“你变了好多……”


    那声音就像魔咒一样一直环绕在她耳边,搅得她头痛欲裂。


    陈秋霜见她脸色不对,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扶住她,惊慌不已:


    “沈姑娘、沈姑娘你怎么……”


    话音未落,房门被人“咣”的一脚踹开。


    谢长钰的脸色冷得能杀人,过来一把抱住沈知懿,狠狠瞪着陈秋霜:


    “你跟她说什么了?!”


    陈秋霜脸色唰地一白,手足无措地站着,磕绊道:


    “没、没什么呀,我们、我们……”


    “等会儿再同你算账!”


    谢长钰一把将沈知懿打横抱起,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怀中的姑娘一把圈住他的脖颈,扑在他怀中,神色痛苦的在他耳边小声唤了声:


    “裴淮瑾……”


    谢长钰的脚步一顿,原本盛着怒火的眼底忽的一下黯了下来,缓慢涌起痛苦和绝望。


    他闭了闭眼,将沈知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安置好,齐身看着沈知懿的眼睛,喉头吞咽了一下,哑声道:


    “沈知懿,你方才……在叫谁?”


    沈知懿脑中像是被搅浑了一般,头晕目眩,等到她缓缓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谢长钰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黯沉的眼神小心翼翼看着她。


    那一眼中的悲伤和绝望令沈知懿心底莫名一酸,不知怎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随着她眼泪涌出眼眶,谢长钰眼底的绝望更甚。


    他颤抖着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又痛苦地重新问了一遍:


    “沈知懿,你刚才,在唤谁的名字?”


    沈知懿小嘴微张,水雾弥漫的眼底盈着茫然,眨了眨眼,奇怪道: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叫了谁?只是脑袋里忽然出现了这个名字,裴……淮瑾?是谁呀?”


    沈知懿说完,明显感觉谢长钰重重舒了一口气。


    他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故意凶道:


    “我还想问你呢!沈三,你是我的未婚妻,下次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我就……”


    他俯下身凑到沈知懿耳朵边,悄悄说了三个字。


    沈知懿身子一僵,小脸肉眼可见地泛了红,推了推他,嗔瞪他一眼恼道:


    “谢长钰你再胡说,我就将你的嘴巴封住!”


    “封住了还怎么亲死你?”


    谢长钰作恶般故意把“亲死你”那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赶在沈知懿恼羞成怒前笑着退开了半步,回头威胁般扫了陈秋霜一眼。


    陈秋霜见男人唇角还带着同沈知懿说话的笑意,看过来时黑沉沉的眼底已像是淬了毒,吓得不禁一个哆嗦,腿一软坐回了榻上,心底一连串的后怕。


    第二日沈钰楼刚一回来,谢长钰就迫不及待将沈知懿昨天的事告诉了他。


    沈钰楼闻言动作一顿,蹙了蹙眉,随即又道:


    “先不说这些,她暂未恢复记忆便不要再刺激她,昨日我在永州的时候,得到消息,年后有一支商队从北羌由甘州入境,他们的队伍中携带了一株血竭,我们得尽快赶过去将血竭买到手。”


    “那沈知懿呢?”


    “她……”


    沈钰楼也犹豫了。


    如今沈知懿身边知道她所有事的,就只有他和谢长钰,倘若他们两个都走,沈知懿怎么办。


    犹豫了一下,沈钰楼道:


    “将知知带上,左右如今不能让她回京。”


    “可……”


    谢长钰本想说甘州与梧州毗邻且属于梧州治下,他们此去很有可能碰到裴淮瑾。


    但想了一下,又将话咽了回去——似乎除了将沈三带在身边外,以她现在的情况,恐怕把她安顿在哪里他都不会放心。


    “对了,还有一事,春黛的表哥找来了,有些事我不太清楚,你……去同他交代一下。”


    沈钰楼闻言面上划过诧异,随即略一点头,严肃道:


    “我去同他说。”


    沈钰楼见到王逸书的时候,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正一手拿着一块儿冻得发硬的干饼啃,一手拿着一本书在研究。


    他看得投入,就连沈钰楼进来都没察觉。


    沈钰楼注意到他手里的书是一本讲机关术的,上面画着许多机扩榫卯的图形,忽然想起那日将沈知懿从火场里救出来,她手中那枚带血的孔明锁。


    这时,王逸书也察觉到门口站了个人,忙拖着受伤的腿打算起身行礼。


    沈钰楼一把压住他的肩,将他压了回去,嗓音有些低沉:


    “坐着吧,在下名唤乔琢,是沈知懿的义兄,今日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沈钰楼犹豫了一下,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孔明锁拿了出来。


    王逸书一眼瞧见那上面的血迹,愣了一下,神色怔怔的像是理解不了一般抬头盯着沈钰楼,张了张嘴:


    “这是……”


    “春黛死了。”


    ……


    夜里的时候,几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沈钰楼对陈秋霜说了要和谢长钰带沈知懿去甘州之事。


    岂料陈秋霜一听,先是唤了翠丫出去盛饭,在翠丫走后,她竟直直跪在了沈钰楼面前。


    沈钰楼忙起身扶她,她却不肯起,只低头抹着泪哀戚不已道:


    “我如今在陈家村与翠丫过得艰难,恳请乔公子走的时候将我和翠丫一并带上,我们可以自力更生,只求有个容身之所。”


    其实经历了上次三虎来家中闹事,那个叫陈河的替自己出头而死,可她却连房门都没出后,陈秋霜在陈家村的日子便不太好过了。


    陈家村每一个人愿意搭理她,以前就算因着她的美貌对她献殷勤的那些男人,现在一个个恨不得对她避而远之。


    自己的公婆也因察觉自己对那富商李澈的心思而对她冷了态度。


    所以陈秋霜也不想在这陈家村再待下去。


    况且眼前的男人不论是谢公子还是乔公子,看起来都是人中龙凤,她跟他们在一起,一路上万一就能搭上他们,哪怕只是做个妾或者通房,也能摆脱陈家村这个破地方,从此改变命运呢。


    只是才刚说完,自己方才还在心里惦记的公子就第一个出声反对了。


    “不行!”


    谢长钰严肃拒绝。


    今日之事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一直怀疑是陈秋霜刺激的沈知懿险些想起从前之事。


    他不能带这么一个不知轻重的危险人物在身边。


    沈钰楼也不想带陈秋霜母女二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虽同陈秋霜相处不多,但直觉并不想与此人深交。


    只有沈知懿咬着唇,一边看看沈钰楼,一边看看地上跪着的陈秋霜,眼底浮现了恻隐之情。


    “不如……”


    “沈三你别说话!”


    沈知懿刚一开口,谢长钰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儿米糕,堵住了她的嘴。


    沈知懿脸颊被塞得鼓鼓囊囊,满眼控诉地瞪了谢长钰一眼,嘴里还不忘飞快地嚼嚼嚼。


    谢长钰看得好笑,在她圆鼓鼓的脸颊上轻轻戳了戳,被沈知懿一把打掉。


    陈秋霜看了他们一眼,回头对沈钰楼正色道:


    “乔公子,我虽没什么旁的本事,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精通药理,我知乔公子此去是何目的,与其让旁人知晓此事,不若带我在身边,必要时候还能……”


    她没将话说完,眼神却不自觉往沈知懿身上扫了一眼,那意思不言而喻。


    沈钰楼犹豫了。


    沈知懿现下身子确实不好,他们身边倘若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夫或者医者最好,而眼前的陈秋霜,确实如她所说,最为稳妥。


    他同谢长钰对视了一眼,两人明显都想到了这一层。


    沈钰楼威压的目光沉沉逼视了她片刻,松了口:


    “你起来吧,等会儿吃了饭去收拾东西,但有些心思,我劝你趁早歇了,我妹妹若是因你有一丝闪失,你和你女儿休想好过。”


    陈秋霜脸色一白,小声应了下来。


    沈钰楼说罢,又看向王逸书,语气软和了下来:


    “王公子你呢?回江南还是?”


    那王逸书听见问话,半天才像是回过神一般,受了打击的男人语气讷讷的:


    “我也去甘州吧。”


    屋中几人俱是一愣,没想到他也要去甘州,不过谢长钰和沈钰楼对于他的遭遇心知肚明,也没过多问他去甘州做什么。


    倒是沈知懿,一脸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


    陈秋霜对王逸书没什么好感,听他也去甘州,厌恶地蹙了蹙眉,偏又没资格说拒绝的话,拿起筷子闷闷地扒了口米饭。


    一行人说好后,当夜就开始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早,趁着雪晴,几人雇了两辆马车,缓缓离开了陈家村。


    为了避免裴淮瑾怀疑,谢长钰和沈钰楼商量后,他原先那辆马车重新载着棺材,也一道离开了。


    -


    永州城里。


    楚鸿敲门进来禀报:


    “爷,昨夜与北羌太子和六皇子接触那几人属下都已派人跟着盯了一宿,并未发现秦安的迹象,倒是太子妃苏婉那边有了些发现。”


    裴淮瑾卸下腰间的玉带扔给苏安,指了指旁边那条素色的,“用那条,你继续说。”


    说完,裴淮瑾掩着唇咳嗽了几声。


    苏安手一抖,心中无端升起慌乱——打从那日庭杖完后,主子根本就未好好将养,如今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不过是靠着寻找沈姨娘的念头勉强撑着罢了。


    楚鸿敛了敛眸,道:


    “昨夜太子妃去见了一个男子,两人待了有约莫一个多时辰,属下观察……太子妃出来时衣衫是乱的,发髻也散了,看着像是……咳。”


    楚鸿轻咳了声,没说完的话意思不言而喻。


    裴淮瑾低头调整袖口的动作一顿,抬头扫了他一眼,“派人跟着了么?”


    “跟着了,只是那人警惕意识极强,我们的人跟到上沅陵便跟丢了。”


    “上沅陵?”


    裴淮瑾无意识摩挲着指腹,默念了一遍,眼神中忽然划过一抹幽深的波澜。


    上沅陵是去陈家村的必经之路,而陈家村……


    裴淮瑾喉结滚了下,收回视线,隐隐有些悸动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他哑声道:


    “派人去陈家村打探打探。”


    楚鸿心底一震,立刻想到了什么,忙严肃应了声“是。”


    末了,临出门前,又犹豫的看向裴淮瑾,“那我们……”


    “去一趟赛马场。”


    裴淮瑾道。


    楚鸿闻言神色复杂地觑了裴淮瑾一眼,“是。”


    ……


    天色渐冷后,赛马场已经一段时日没有举行比赛了,荒废后的马场看起来有些萧条。


    那主事的今日派人来修缮马场设备,一回头就见之前那位公子姗姗而来。


    主事人放下东西,“哎哟”一声迎了过去,“李公子又来永州了?这次没带夫人一起?”


    裴淮瑾眼睫轻颤,微微垂眸笑意温柔,“夫人嫌天冷,不愿出来。”


    “李公子还真是会心疼人——”


    那主事的将人迎进屋中,“李公子稍等。”


    说罢进了内室,未几,带着一幅画走了出来。


    主事将画在裴淮瑾面前展开,笑道:


    “李夫人上次在马场的风姿让我们永州人记忆深刻,这画便是永州的刘画师所做,如今李公子既然来了,此画便赠与公子您吧。”


    画中,沈知懿一袭掐腰白衣,正骑在枣红色骏马上身姿舒展地疾驰,阳光照在她张扬的面容上。


    那幅画画得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活生生的沈知懿就能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周遭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


    裴淮瑾眼中如墨般浓稠的情绪翻涌起伏,他死死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忽然沉默了下来。


    主事一脸奇怪,“李公子?”


    画中之人巧笑倩兮,年轻的脸庞上全是生动明媚的气息,裴淮瑾的耳中那道尖锐的嗡鸣又出现了,随后又是少女清脆带笑的声音。


    “淮瑾哥哥!”


    裴淮瑾眼底瞬间漫上血丝,手指动了动,艰难地抚上画中那少女的面庞。


    宣纸的纹路粗糙,却仿佛带着少女的温度一般真切。


    “淮瑾哥哥你快过来呀!”


    他猛地攥紧画卷,指节用力到泛白。


    梅林里雪地摔倒的瞬间,少女的尸体消失在眼前的画面,突然排山倒海出现在眼前。


    这幅鲜活的画卷,就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自欺欺人的外壳。


    那股一直被他压在心底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沈知懿死了么?


    他亲手触摸过她冰凉的身体,她被谢长钰带走了?


    不是的,眼前画像中的女子才是沈知懿。


    裴淮瑾盯着画中的少女,眼神慢慢变得空茫。


    那种浸在水中的雾蒙蒙的感觉又出现了。


    四周一切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耳中拉出的嗡鸣和着少女一字一句的笑语,像是浮在水面晃动的一片叶或是一朵花,起起伏伏轻飘飘的。


    高台之下,马场宽阔而空旷,肃杀的风呼呼吹动一旁光秃秃的老树,头顶乌云密布,暗沉沉地压了下来。


    一望无际的马场上,沈知懿曾经骑的那匹马独自疾驰着,没有她的身影。


    马蹄声“哒哒、哒哒”的,像一声声丧钟敲响在裴淮瑾耳旁,渐渐的,那马匹的影子也没了,马场中空落落的。


    昏暗而广袤的天地间空落落的,像是坠入了空无,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他一人捧着沈知懿的画像踽踽独行。


    裴淮瑾低头看着眼前的画卷,从梅林回来后的这么多日来,眼神中第一次生出浓重的困惑和迷茫。


    倘若哪里都找不到她呢?


    倘若这茫茫世间再没有了沈知懿的身影呢?


    喉咙里堵得发疼,裴淮瑾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慢,手指微微颤抖。


    终于面对了这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他该去哪里寻她?


    两个多月前在马场外,替沈知懿射出的那一箭,像是绕了一圈,重新扎回裴淮瑾的心脏。


    永州城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而空洞的牢笼,将裴淮瑾连同那几日与沈知懿有关的过往,一同困在了里面。


    裴淮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客栈的,脑中空茫茫一片,只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彻底失去沈知懿的路上。


    客栈同离开前没有两样,裴淮瑾低头,小心翼翼将那幅画在桌子上展开。


    画中的少女永远鲜活明媚,同梅林下那个毫无生气的尸体截然不同。


    裴淮瑾专注地看着,想要再次触摸上画中沈知懿的脸。


    可他的手在画上半寸的地方顿住,悬停了许久许久都再没有勇气去触摸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裴淮瑾猛地捂住胸口退了一步。


    窗外风雪如晦,日光渐黯,天地间萧瑟一片,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裴淮瑾盯着那幅画,胸口猛烈起伏着,眼底逐渐变得赤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轻的、自嘲般的嗤笑从他的喉咙里溢出。


    一直以来强撑的镇定,在这一刻悉数崩塌。


    裴淮瑾艰难地勾了勾苍白的唇,额头缓缓抵在了画卷上,肩膀无声而剧烈地起伏着。


    第42章 第 42 章 她忘记了他。


    夜色下, 苏安捧着热了好几遍的食盒,着急地看向紧闭的房门。


    主子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了,原本定好出发的日子也推了又推, 主子他……不会在里面出什么事吧?


    苏安吞了吞口水,对楚鸿道:


    “你说……主子他……”


    他的话未说完, 房门忽然自里面被打开。


    苏安瞧见自家主子的身影,感动地都快哭出来了,急忙上前, 却在看到裴淮瑾的脸色时骤然停住。


    他无法形容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只是看上去, 同那日沈姨娘在梅花树下的样子很像,透着一股……绝望的死气。


    “主子……”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问楚鸿:


    “那两件案子查的怎么样?”


    他一开口, 嗓音干哑得厉害。


    苏安眉心猛跳, 听楚鸿回道:


    “正在查,名单我们手里已经有大多数, 但还有少数几人一直查不出来, 我们已经追踪到秦安到了甘州境内,秦二姑娘那边也已经派人盯着, 就看他俩会不会联系,又会同旁的谁联系, 属下觉得秦二姑娘那倒是个突破口。”


    楚鸿顿了下,又说, “沈家案子,当时经历的人也已经死的没几个了,但属下查到此事可能也与秦安有关系,两案或可合并处理。”


    “嗯。”


    裴淮瑾缓缓道:


    “当年之事闻将军应当也知晓一二, 待我去了梧州拜会闻将军。”


    他看了楚鸿一眼,“这些事情尽快完成。”


    这次就连楚鸿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忍不住多嘴问道:


    “主子是要?”


    裴淮瑾没说话,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问他:


    “谢长钰去了甘州?”


    “是。”


    裴淮瑾视线看向远处,眼中那股浓重的迷茫又渐渐浮现。


    良久,楚鸿听见他低叹一声:


    “若是找不到你,替沈家翻了案,我来陪你你会不会不愿见我?”-


    当裴淮瑾的马车驶入梧州州令府邸的同一时间,另一队马车也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相去不过十余里的甘州城。


    马车在路上行驶了数日,刚一到甘州城,沈钰楼安顿好众人,就马不停蹄地出去寻找血竭的消息。


    谢长钰带着沈知懿回到房间,替她将被褥换好——一贯养尊处优的谢家三公子,这一路上也学会了照顾更加养尊处优的沈家三小姐。


    他换好被褥,招了招手唤了沈知懿过来,哄道:


    “一路上舟车劳顿,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一觉,我出去一趟就来。”


    沈知懿如今人生地不熟,沈钰楼本就走了,如今一听谢长钰也要走当即抓住他的袖子不肯松。


    从前只要有裴淮瑾在的地方,沈知懿定然整个目光都定在了裴淮瑾身上。


    如今沈知懿失忆,忘了裴淮瑾,倒是将从前对裴淮瑾的依赖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谢长钰还从未有过这般待遇。


    他心底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旁的复杂情绪,在她头顶摸了摸:


    “我很快就回来,我叫陈秋霜和翠丫过来陪你,还有王公子,他那里有许多小玩意儿,你不是一直好奇么?”


    这一路上走来,陈秋霜尚算安分,且有两次沈知懿身子不适,她确实帮了大忙,再加之有王逸书在一旁看着,谢长钰放心不少。


    沈知懿知他是有要事,闹了两下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翠丫见她闷闷不乐的,走到窗口朝下看了两眼,惊喜道:


    “咦,乔姐姐,你快过来看,楼下有杂耍!”


    沈钰楼如今给沈知懿易了容,又给她唤了名字随他姓乔,名枝。


    沈知懿听说是杂耍恹恹地摇了摇头。


    从前在沈家,二哥会请天南地北有名的戏班子来家里演出,什么样的杂耍她没见过。


    沈知懿烦躁地捂着脸向后倒在了床上。


    身子刚挨床,就听翠丫又喊道:


    “那里有一家北羌人开的首饰铺子!呀!真好看呢!”


    沈知懿不等翠丫将话说完,当即从床上弹了起来,拉着翠丫和陈秋霜就往外走,“走!去瞧瞧!我在京城还从未见过北羌人的首饰铺子呢!”


    “可乔大哥不让你乱……”


    陈秋霜话都没说完,沈知懿已经一溜烟拉着翠丫先跑了。


    她看了眼一旁埋头不说话的王逸书,哼了声,也跟着跑下楼去。


    今日甘州城里不知有什么节日,街道上热闹得很,沈知懿从收拾铺子出来手里提得满满当当,早忘了谢长钰让她不要乱跑的叮嘱。


    翠丫拉肚子先回了客栈,沈知懿就和陈秋霜两人寻了间酒楼坐了下来。


    刚坐下没一会儿,陈秋霜视线一瞥瞧见楼下一男子缓缓经过。


    她定睛一瞧,忽的神色一变下意识往沈知懿身上看了一眼。


    她抿着唇,电光石火间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


    谢长钰从闻连烨的府中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最近一段时日还需在甘州叨扰,闻兄莫要嫌弃才好。”


    闻连烨尴尬地笑了笑,末了,又唤住谢长钰,在他的目光下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开口劝道:


    “你与允安从小交好,他今日也来了甘州,你……若是……”


    “你说他也来了?!”


    闻连烨不知为何谢长钰脸色忽然变得这么快,正要答话,就见谢长钰对他略一拱手,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闻连烨瞧着他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让谢长钰知道秦茵在他府中,不知他是否也如裴淮瑾一般对他失望透顶。


    ……


    沈知懿被陈秋霜连拉带拽地拖出酒楼,她不解道:


    “我们说好了今日要给我哥他们带些甘州的特色菜,那菜还没上来,你怎么就拉我走了呢!”


    陈秋霜神色慌乱,似是在到处找着什么,边找边同她敷衍道:


    “你不知,那酒楼菜有多贵!还不趁他们没上来赶紧走……”


    沈知懿蹙了蹙眉,疑惑道:


    “可我有的是银子啊……”


    沈家有个爱做生意的二公子,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银子。


    然而不等沈知懿将话说完,陈秋霜就拉着她同一个男人直直撞了上去。


    “哎呀!”


    沈知懿被撞得脑袋一晕,扶着脑瓜子才要出声,就听身旁的陈秋霜惊讶地呼了声,“李公子?你怎么也在这?!”


    李公子?


    谁呀?


    沈知懿揉了揉脑袋,放下手臂睁眼往对面看去。


    才刚瞧清楚对面之人的样貌,她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个男人也太好看了吧!


    她偷偷扯了扯陈秋霜的袖子,凑过去小声道:


    “你怎么还认识这么好看的男人?”


    话音刚落,她就直觉那个男人幽沉的视线带着不可忽视的穿透力,牢牢定在了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中翻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就好像要把她死死缠住一般。


    沈知懿吓了一跳,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窒息,下意识往陈秋霜身后躲去。


    裴淮瑾指节骤然泛白,呼吸猛地卡在喉咙里,原本震惊喜悦的神情中流露出痛楚,仿佛对方闪躲的微小动作,牵扯了他哪里的伤口般。


    陈秋霜上前一步挡住裴淮瑾的视线,笑容极近柔婉:


    “这是家妹,有些怕生,李公子来甘州是来做生意么?上次一别许久未见,李公子如今下榻何处,可否一道……”


    “沈知懿。”


    小心翼翼的一声,混在陈秋霜的语调和车水马龙中。


    裴淮瑾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皱眉压抑着什么,想克制又克制不住,喉咙不住滚动,眼尾瞬间泅出一抹红,整个人如紧绷后骤然坍塌的弦。


    “沈知懿……”


    男人近乎不稳的气息让吐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剧烈的情绪想要冲破胸腔又被艰难压抑,导致他的整个人都在剧烈轻颤,胸腔似笑似悲地发出呜咽。


    他似乎是想上前一步来拥抱她。


    可刚要迈出的脚步却像是近乡情怯,又卑微地收了回去,只一双视线紧紧落在她脸上,带着失而复得的贪婪,看不够一般。


    可对面的少女却只是一脸茫然地瞧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对陌生人的好奇和防备。


    良久,她皱了皱眉:


    “你……”


    沈知懿脆生生的语调刚说出一个字,便只觉手腕上一紧,一只微凉的大手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心里沁着薄汗,似是害怕着什么,忍不住气息不稳地颤抖。


    沈知懿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去,待目光落在谢长钰那张脸上后,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眼底面对裴淮瑾时的警惕也尽数变成了欣喜,小声惊呼:


    “谢长钰!你怎么来了?!你忙完了么?”


    说着,笑盈盈地环住谢长钰的腰,在他腰间来回摸了起来:


    “你定是藏了什么好吃的对不对?还不快拿出来……”


    小姑娘立时化身一只欢快的小云雀儿围着他,早已将身后那个陌生的男人抛诸脑后。


    谢长钰眯眼沉沉盯着裴淮瑾,握住腰间作乱的小手。


    眼神看着对面男人,话是对身边姑娘说的:


    “你想吃什么?待会儿我带你去吃。”


    沈知懿闻言,停下了动作,竟真的站在他身前认真思考了起来。


    对面裴淮瑾瞧见两人的互动,方才眼里燃着的光瞬间熄灭,布满血丝的眼中升起剧烈的痛楚与悲怆。


    从前,沈知懿这般欢快的样子只有在对他的时候才有,那时候的沈知懿总是围着他,一口一个淮瑾哥哥的唤着。


    裴淮瑾的手指僵硬地蜷了蜷,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想冲上去拉住她,问她是否真的生了气再也不愿理他了,问她为何明明活着却不肯让他知道!


    可他喉咙紧得发疼,张了张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谢长钰冷笑一声,收回落在裴淮瑾身上的视线,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抓着沈知懿转身就要离开。


    不料刚走出两步,沈知懿却定住不动了。


    谢长钰看过去,见她回过头一脸深思地盯着裴淮瑾看。


    谢长钰的心脏猛地悬空,连呼吸都骤然停了几息,小心翼翼唤她:


    “阿枝,我们该走了。”


    沈知懿在他手心挠了挠,对他弯唇一笑,然后松开他的手重新转身走向裴淮瑾。


    甘州城今日车水马龙,各色奇装异服不同皮肤的百姓在这里相聚,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中卖着各种同京城大不一样的商品。


    这里的阳光炽烈,空气干燥,街道上有马车轻微扬起的尘土。


    裴淮瑾方才还跳得发疼的心脏,像是被骤然冻住了一般。


    他浑身僵直地立在路边,直勾勾盯着朝他走来的姑娘,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那姑娘轻巧如羽毛的脚步声。


    “扑通、扑通——”


    二十四年来,他从没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般,身体里的血液激涌着沸腾,心脏紧缩又膨胀,胸腔里的情绪堆积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眼眶灼烧,口鼻干涩,呼吸仿佛被封在了想不起来的地方。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她眼中找到过去的痕迹。


    明明对面之人同沈知懿长得截然不同,但他认定,那双眼睛,就是沈知懿的眼睛。


    那个朝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姑娘,就是沈知懿。


    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扑进他怀里,笑着唤他一声“淮瑾哥哥。”


    裴淮瑾觉得太阳刺眼得头晕目眩,他不住滚动喉结吞咽干涸的空气,缓缓抬手的一瞬间,眼圈泛了红:


    “沈……”


    “这位公子——”


    沈知懿淡淡出声打断他的话。


    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同从前一样动听,但没什么起伏。


    她厌恶般躲开了他的触碰,那双看向他的熟悉的眸中装满了陌生的情绪。


    她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如同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疏离:


    “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你口中的沈知懿,我名唤乔枝。”


    裴淮瑾攥紧掌心。


    看她眼底情绪干净:


    “公子若是在找人,那祝公子早日找到,身后那位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么?”


    裴淮瑾眼睫一颤,近乎气音般嗫嚅,眼尾瞬间红了。


    可眼前之人,眼前之人分明是沈知懿,是口口声声说非他不嫁的沈知懿。


    他站在她对面,狼狈无处遁形,看着那双眼睛澄澈得刺眼。


    从前,那双狡黠的双眸里,满是他的身影,可如今平静得犹如不起风浪的湖面,瞧不出一丝过往的痕迹。


    他还记得最后那日她自请离府,他令楚鸿将她带回海棠苑严加看管时她看过来的眼神,幽怨、绝望,哪怕是恨也是那般浓郁的感情。


    可此刻,那双眼睛里那些曾经的哀怨、失望、无声的控诉和愤怒,连同灼灼爱慕,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记得他了。


    她连被恨的资格,都不愿意给他了。


    这个认知让裴淮瑾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几近失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以刺痛带来卑微的清醒。


    男人神情中的悲怆若失太过浓烈,即便是对面的沈知懿都感受到了。


    但她没什么反应,只是睁着干净澄澈的双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谈起谢长钰时,满是喜悦地弯起了唇:


    “是呀,我们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了!”


    “沈……”


    裴淮瑾急切地伸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语气里带着窒息般的恐慌与无措。


    沈知懿却先他一步向后躲去。


    这次她看着他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不耐,眉头轻蹙:


    “公子请自重。”


    她正色道:


    “公子真的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公子,该说的话我也已经同公子说得清楚,倘若日后我同公子没什么必要应当也不会再见了。”


    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冷淡:


    “不过还望公子莫要再将我认错成他人了,我未婚夫会不高兴的。”


    小姑娘同从前一样可爱,这样严肃的话语听起来也毫无威慑力。


    从前京城中,不是没有喜欢沈知懿的公子,那时候她总是竖着小眉毛,严肃地对那些人说:


    “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让淮瑾哥哥误会我与你有什么!再说了,他看到会不高兴的!”


    那时候他从不曾想,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也会用在自己身上。


    如今,她的这些威胁的话,全是因为谢长钰而对他说的。


    她将他排除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裴淮瑾面色如纸,身子晃了两下,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悲怆。


    然而沈知懿也仅仅只是对着他又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转身。


    从始至终,从说了那几句话后,她那双曾经只有他的双眸,再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她快步走到谢长钰面前,主动挽起了他的手臂,举止亲昵,像是曾经依赖他一样依赖着旁人。


    第43章 第 43 章 “为何活着却不肯见我?……


    沈知懿的身影蹦蹦跳跳的, 即便被谢长钰拉着也不老实。


    “走吧,方才你说要带我去哪里吃好吃的呀?嗯……去喝甘州的羊肉汤怎么样?听说那汤十分鲜美,再配上北羌人那种干饼子, 别提多好吃了!”


    他们走出老远,谢长钰回头去看, 裴淮瑾的身影还孤零零地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未挪开半分步子。


    他回头捏了一下沈知懿的鼻尖,“吃什么都行……我发现你学聪明了。”


    “那是……”


    沈知懿一脸得意, “这一路上你同哥哥都交代我多少遍了,说我二哥生意上欠了钱有仇家追杀, 让我不能轻易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方才那人一看就是为了套我的话。”


    沈知懿瘪了瘪嘴,暗暗念叨: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 还不是个骗人的家伙, 我才不上当!”


    谢长钰定定瞧了沈知懿一眼,待看到她眼底单纯的神情后, 暗暗松了口气, 将人搂得更紧了:


    “那你可得记好,这一路上除了我和你哥, 谁都不能信。”


    想了想,他又道:


    “不行, 那姓乔的你也少信,毕竟他去扬州那么多年了, 谁知道经历了什么,只有你对我知根知底,咱俩才是一起的,记住了没?”


    沈知懿没说话, 她总觉得义兄身上有她十分熟悉的感觉,不想答应。


    谢长钰在她手心捏了捏,语气难得强势:


    “说话!不然不带你喝羊肉汤!”


    沈知懿一听,急忙求饶,谄媚地讨好道:


    “记住了记住了!沈知懿只听谢长钰一个人的话!”


    谢长钰将沈知懿的小手紧紧裹进掌心,心中非但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变得轻松,反倒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慌。


    那姓乔的原本就看着居心不轨,没想到来到甘州第一日就碰到了裴淮瑾。


    谢长钰重重吐出一口气,心里暗道需得尽快找到血竭,然后带沈三离开才行。


    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不待谢长钰反应,身边的小姑娘已经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裴淮瑾面色苍白,眼底的光却灼热得吓人。


    一贯清冷自持的男人此刻完全失去了矜持,双手用力箍着她的肩膀,赤红的眼底神色近乎偏执。


    他似是想找到贴切的话语,却愈发语无伦次:


    “沈知懿,你还活着就好,别忘了我,我、当初别院,我不该……不该放你走,沈知懿,沈知懿你不能忘了我……”


    沈知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湿漉漉的眸中满是惊慌失措。


    “裴淮瑾你放手!”


    裴淮瑾离沈知懿太近,谢长钰怕伤到沈知懿,只能攥住裴淮瑾的手腕。


    而楚鸿也在同一时间将匕首架在了谢长钰的脖子上。


    三人之间一触即发。


    可裴淮瑾却像是无所察觉一般,死死盯着沈知懿的眼睛,语气执拗:


    “为何活着却不肯见我?为何要假死骗我?沈知懿,你为何不肯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你为何……”


    他越说语气越急,根本忽略了沈知懿眼中的慌乱和唇色的苍白。


    沈知懿满眼惊吓,流着泪想要挣脱,可手腕被攥得疼。


    她张了张嘴,口中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哭声,猛地抱住了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变得煞白,神情痛苦到几近崩溃。


    谢长钰怒吼:


    “裴淮瑾!你要逼死她?!”


    裴淮瑾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和紧闭的双眼,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然松开攥着她的手。


    男人眼底的灼热褪去,被铺天盖地的愧疚与痛苦占满。


    “对不起,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道歉的话堵在喉咙里变得破碎不堪,声音沙哑得几乎要听不清楚,语气里只剩下慌乱和无措。


    对不起的太多了,要从哪一件事说起?


    对面的姑娘这般模样,忽然让他想起了那次送她去法源寺前,从正厅出来,她站在茫茫大雪中,抬头看了看天,脸色一如此刻苍白。


    倘若她想起了他,他又该拿什么身份面对她?


    那些曾经对她的伤害,她又如何能够原谅他?


    裴淮瑾的心骤然划过尖锐的刺痛,胸腔充斥着懊悔。


    “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是我不好,我不逼你了……”


    他嗫嚅着,神色失落。


    沈知懿的眼泪顺着嫣红的眼尾不住滚落,同那日她离开前他与她吵架时一样。


    那一日,他没能替她拭掉眼泪。


    裴淮瑾缓缓抬起手。


    然而他才刚一靠近,沈知懿却如受到惊吓般猛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蜷缩在谢长钰的怀里,惊恐地盯着裴淮瑾,哭得眼睛通红,声音颤抖:


    “我不要再见到你!我不要看到你!我恨你!!小钰钰,带我走,谢长钰,我要回家……”


    她将谢长钰当成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他的衣襟。


    谢长钰狠狠盯着裴淮瑾看了一眼,安抚般抚摸着沈知懿的脊背,轻声哄道:


    “别怕,我带你回家,别怕。”


    沈知懿藏在谢长钰怀中,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


    然而看向裴淮瑾的眼神仍然充斥着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就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一般。


    沈知懿的眼神让裴淮瑾如坠冰窟,滔天的愧疚和自我厌恶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所有关于他们的过往,在沈知懿厌恶的眼神中都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裴淮瑾在她的目光中狼狈别过脸,掩去眼底的红,声音发颤:


    “对不起,我……”


    他闭了闭眼,语气中透着深深的无力。


    “认错人了。”-


    甘州的天气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街上的行人都开始快步往回走,摊贩也支起了挡雨的棚子,路上黄土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往人眼睛里钻。


    苏安用袖子挡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浓黑的乌云,上前一步,小声道:


    “爷,他们走了。”


    裴淮瑾没动,就那般立在那里看着沈知懿离开的方向,像是石化了一般。


    风吹卷起他的衣袖,那袖摆露出来的手背青筋虬结,苍白的腕骨嶙峋,手腕同前段时日比瘦了许多。


    忽然,一滴鲜血自他的紧攥的手指缝里溢出,砸在满是黄土的地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爷!”


    苏安看得心惊肉跳。


    自打那五十大板之后,主子压根儿就没有好生将养过一日,尤其是那日梅林过后,主子如同自虐一般不喝药不包扎,每日里没日没夜地伏案翻卷宗,查找沈家案件的疑点。


    每日几乎都是累到极致才趴在桌上睡那么一两个时辰。


    就好像那身体不是他自己,似乎他的生命中就只有替沈家查案那一件事了一样。


    苏安知道主子心里憋着那股劲儿。


    那日在永州的那副画着沈姨娘的画就险些击垮了主子,若非后来听到楚聿传来的消息说是谢长钰他们往甘州来了,主子恐怕会从那日便一蹶不振。


    可这口气儿一直提到了甘州,却在看到那女子之后,彻底泄了。


    苏安朝着远处看了一眼,那是……沈姨娘么?


    苏安叹了口气,正打算上前扶住裴淮瑾。


    忽然,面前的身体晃了晃,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爷!”-


    闻府中。


    浓重的药味儿混合着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屋里屋外脚步声凌乱,一盆盆的血水被从屋中端了出来。


    闻连烨和楚鸿站在屋外的廊下,神色担忧地瞧着屋中的方向。


    “他……”


    闻连烨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日他偷偷赶赴京城,强行从裴淮瑾手下保住秦茵的那一刻,他就没资格再对裴淮瑾的事说上任何一句话了。


    楚鸿黑着一张脸,似是也没什么说话的打算。


    他作为行伍之人,最是知道裴淮瑾的伤势有多严重。


    他的情况太差。


    那五十棍本就险些要了他的命,他硬是靠着寻找沈姨娘吊着一口气。


    后来在永州的时候,那口气便泄了,他又是靠着替沈家翻案这口气强撑着。


    说是强弩之末都有些高看了他。


    致命的何止是背后那些棍伤,是他心底的悔恨和绝望。


    “如何了?”


    大夫从屋中出来,闻连烨急忙上前询问,楚鸿跟着一道过去。


    那大夫叹了声,看向楚鸿,语气责问:


    “这般重的伤,没有好生养着不说,你们还让他长途跋涉这么远。”


    他见楚鸿黑脸,又忙道:


    “命是保住了,幸亏此前有医术高明的医者给他用的药好,这次那药又起了效果,否则就是我们几个老大夫加起来都未必能保下他的性命。”


    那老大夫往屋中看了一眼:


    “此刻人是醒来了,背上的伤处理及时,如今天气不热,倒是慢慢在好转,就是这心底的郁结之气……切不可让他再大喜大悲。”


    裴淮瑾听着屋外大夫刻意压低的声音,双目失神地愣神许久,忽然低低嗤笑了一声。


    郁结之气又如何。


    当初沈知懿被他救回府中,在裴府那一年,他因为自己的傲慢和冷漠,让她受了多少委屈。


    她定是对他太过失望,才忘记了有关于他的一切。


    想起方才沈知懿干净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了一层雾般的眼神,裴淮瑾自嘲般勾了勾唇角。


    “苏安。”


    裴淮瑾哑声唤到。


    苏安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走到床边,轻声道:


    “主子醒了?可要喝水?”


    裴淮瑾瞧了他一眼,“有酒么?”


    苏安:“……主子。”


    “算了。”


    裴淮瑾嗤笑了声,“喝酒有什么用?自怨自艾么?你下去吧。”


    苏安心里因为裴淮瑾的话起起伏伏,闻言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出了门。


    房间门阖上,闷潮的空气夹杂着愈发浓重的药味儿。


    裴淮瑾回头看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药,缓缓撑着自己站起来,走过去端起药碗抬手就要倒入一旁的花盆。


    然而手腕刚翻转,他的动作一顿,盯着那晃动的药汁看了半晌,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颓废给谁看?


    裴淮瑾不齿地笑了。


    他才是犯错的那个,除了补偿,难不成还要卑劣到用自伤去博得沈知懿的同情?


    他有何颜面让她同情自己。


    直到这一刻背后伤口的疼痛终于缓缓漫了上来,却远不及心口的空荡。


    裴淮瑾扶着桌沿,身子无力地晃了晃,忽然垂眸笑出了声。


    苍白的笑声似呜咽,夹杂着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


    宣眀十五年,他与谢长钰走在长安街上,一个小丫头迎面撞了上来。


    他老早就发现那个小丫头在鬼头鬼脑地往他们这边观察,可那小丫头却在撞上来时故作惊讶地说“呀,原来是梅花林里救了我的漂亮哥哥,哥哥们好,我叫沈知懿,是沈尚书府家的三小姐。”


    宣眀十七年,十一岁的小姑娘和李家公子斗蛐蛐时不仅输了,打架还被人用泥巴弄脏了新裙子。


    小姑娘哭着跑来找到他和谢长钰要替她报仇,谢长钰逮了只老鼠放到那李家公子的书筒里,而他则是找了那李家公子的兄长说了几句,回去后,李家公子便被关了一个月禁闭。


    宣眀十九年……


    宣眀十九年,十三岁的小姑娘依旧从那开满蔷薇花的高墙上翻了进来,站在窗口第一次红着脸对他说喜欢他,希望他及冠后不要娶妻,等等她。


    那时候他看着她头顶的小包子发髻,只觉得好笑,可那小姑娘却因为他的态度急哭了,他无奈,便问她昨日的字练完了么,小姑娘闻言当即收住哭声,连他一早给她准备的糖葫芦都忘了拿,转头就跑。


    头顶的小包子在阳光下颠啊颠,有点可爱。


    宣眀二十三年初,沈家出事。


    她本想奔赴火场同家人一道自焚,他死死抱住伤心欲绝的她。


    当时他的心跳声很剧烈,喉结滚了好几下,才终于问出口,愿不愿意跟他回去。


    她答应的那一刻,他心底是喜悦的。


    只是后来在海棠苑,他不止一次看到谢长钰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他总是慢上几步等到谢长钰走了才出现,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那时候他以为,装作不知道就会真的不在意了。


    当时的裴世子清冷矜贵,傲慢又疏离,直到时移世易,真正体会过失去的滋味,方知情字不堪解、风月难自持。


    裴淮瑾低低笑着,阖上了眼,泅红的眼尾水光氤氲。


    其实只要活着就好,只要那个小姑娘还好好活着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记起他,记起曾经不堪的回忆。


    今日重逢第一眼,小姑娘明媚的笑颜浮现在脑海中,哪怕那笑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裴淮瑾紧抿的唇轻颤,喉咙里溢出哭一般的笑声。


    ——兴许忘了他,做回原本那个无忧无虑的沈知懿,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44章 第 44 章 “便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


    谢长钰一路将沈知懿抱回客栈。


    沈知懿已经在他怀中哭得睡着了。


    谢长钰将人放下, 黑着脸看向陈秋霜,冷冷道:


    “给她把脉。”


    陈秋霜早就被吓得魂儿都飞了。


    她如何能知道那李澈就是他们口中提到过的“裴淮瑾”,倘若让她知道, 就是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


    不过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她忙不迭地冲到床边, 手滑了好几次才搭上沈知懿的脉搏。


    背后被谢长钰犀利的眼神盯着,陈秋霜极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缓了好久才把好了脉。


    “如何?”


    她的手刚一离开, 身后男人便急不可耐开了口。


    陈秋霜如实道:


    “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情绪有些激动, 我开些安神的药方给她喂下,睡一觉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 面对谢长钰诚恳地开了口:


    “方才我实是不知那人便是……”


    谢长钰不耐地打断陈秋霜的话:


    “你可知, 如今这种局面,已经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 这甘州城的大夫, 只要我想,便可将他们都叫来, 给沈知懿开完药,你就和翠丫走吧。”


    陈秋霜面色“唰”的一变, 慌忙解释道:


    “今日之事真不是我故意的……”


    “让你在客栈照顾她,你就将人照顾到了街上?!陈秋霜, 我看你一路尚算老实才留你至今,我也说过,你若敢让她受一丝委屈,我定不饶你!”


    谢长钰对于沈知懿以外的女人, 从来都是毫不怜香惜玉,说话也不客气。


    陈秋霜被他的语气吓得眼圈一红,抽噎着为自己解释:


    “今日属实不是我要带她去街上的。”


    “不是你那是谁?!”谢长钰气结,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一旁埋头在书里的王逸书好似这才察觉到他们回来了一般,抬头往他二人身上瞥了眼,后知后觉道:


    “哦,今日确实是沈姑娘要拖着翠丫和陈秋霜上街的,我记得清楚——”


    王逸书摸了摸鼻尖,指了指陈秋霜,“她临出门前还瞪了我一眼。”


    “你……”


    王逸书的话让陈秋霜蓦地止住眼泪,面上腾起红晕。


    谢长钰闻言,怒意这才稍稍减轻,看了陈秋霜一眼,冷冷道:


    “去给她开药。”


    给沈知懿喂了药,谢长钰将其余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守在床边。


    床上的姑娘小脸尖尖的,脸上早已褪去了从前的婴儿肥,两个眼尾泛着红,眼睫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泪珠,眉毛时不时轻蹙一下,即便喝了药看起来也睡得不十分踏实。


    谢长钰胸口闷得慌,一想起今日那一幕心里就说不出的慌乱。


    即便她不记得裴淮瑾了,但他仍能激起她的情绪,比他们任何人都能。


    这是不是也说明,即使是失忆了,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分量也要比旁人重得多。


    谢长钰长叹一声,轻轻握住了沈知懿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


    第二日一早的时候,沈钰楼回来,谢长钰想了想,将昨日发生的一切讲给了他听。


    沈钰楼眉头蹙得很深,瞟了眼还在床上熟睡的沈知懿,略一点头,语气冷冷的:


    “知道了。”


    谢长钰嗯了声,“这次怎么样?血竭还顺利么?”


    沈钰楼蹙着的眉并未松开,摇了摇头,叹道:


    “这帮北羌生意人极难说话,无论我谈什么条件他们都不肯松口,待会儿我再想办法寻寻别的路子。”


    “要不让我去试试?”谢长钰也跟着蹙眉。


    沈钰楼想了想,“你要想去也可以,但我总觉得他们所图不是金银财宝这些简单的东西。”


    正说着,楼下有人上来敲了敲门。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走出内室,谢长钰去开了门。


    待到看清门外之人时,他倏地冷了脸,正要将门重新关上,门缝里插进来一把剑将门别开。


    谢长钰怒不打一处来,哗地一声拉开房门,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


    “裴淮瑾!你还来干什么?!你还嫌沈知懿不够难受么?!”


    裴淮瑾扫了楚鸿一眼,“将剑收起来。”


    说罢,他看向谢长钰,“我要见沈知懿一面。”


    “你……”谢长钰气结。


    “让我见她一面,只要确定她好好的,我将血竭给你们。”


    裴淮瑾的声音乍一听上去极其平静,然而这份平静之下,却藏着遮掩不住的卑微与紧张。


    谢长钰刚想动手赶人,在听见那句血竭时顿住了。


    一犹豫的功夫,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沈钰楼轻拍了拍谢长钰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站到原本谢长钰站的门口的位置。


    两个男人面对面,彼此直视着对方。


    沈钰楼牢牢盯着裴淮瑾,语气平静:


    “在下名唤乔琢,是沈知懿的义兄。”


    裴淮瑾亦盯着他,略一颔首:


    “久仰。”


    沈钰楼接着道:


    “沈家没了——”


    裴淮瑾眼睫一颤,“嗯。”


    沈钰楼低头将袖摆慢条斯理地卷了起来。


    忽然,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揪住裴淮瑾的衣襟挥拳重重砸在他的胸口。


    “砰”的一声。


    “——但沈知懿的哥哥还在。”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这一拳重得谢长钰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楚鸿急忙抽剑上前,却被裴淮瑾挥手拦住,“让他打,打完了我还是要见沈知懿。”


    沈钰楼轻嗤一声,丝毫没有因为他这句话留情面,又是重重一拳挥了上去。


    裴淮瑾身上的伤本就重,这一拳下去,他喉咙里猛地溢出一丝腥甜。


    他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拭掉唇角的血渍,勾了勾被血染到艳红的唇:


    “继续,还有几拳?”


    这次就连沈钰楼的眼神都闪了闪,他盯着对面的男人看了半天,冷笑道:


    “裴淮瑾你到如今,还要用血竭威胁我们?”


    他一拳砸在他肩头,“倘若我们不让你见他……”


    又是一拳,“你给不给?!”


    “砰”的一声。


    沈钰楼的手背打得血红一片。


    裴淮瑾身子晃了晃,猛地扶住门框,忍了忍终是吐出一口血。


    “再来!”


    他唇角含笑,嗓音沙哑,好似这般被对方打令他十分畅快一般。


    沈钰楼盯着他眼底的偏执,几不可察地皱起眉,转了转手腕,再次抬手……


    “住手!”


    突然一道女声从屋内传出,沈钰楼挥出的手猛地顿住。


    在场所有男人的脸色俱是一变,齐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站在最靠近里面的谢长钰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过去将沈知懿扶住,放软了声音:


    “你怎么醒来了?”


    沈知懿睡觉的时候脸上的易容被谢长钰卸了下来,此刻她用真容面对着门外那个男人。


    裴淮瑾紧紧盯着那张不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次的脸,神色恍惚了许久,忽然眼圈一红,哑声道:


    “沈知懿……”


    他的声线因为再次见到她而压抑不住地颤着,喉咙里尽是哽咽。


    沈知懿的小脸依旧苍白,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狠了得缘故。


    裴淮瑾视线怔怔在她脸上打量,待看清她眼底潮湿的红痕时,眉心轻轻皱了起来,抬手下意识就想替她抚平那抹泪痕。


    沈钰楼先一步挡住裴淮瑾举起的手,眼神警惕。


    沈知懿对沈钰楼笑了笑,“哥哥你放开他吧,我……有两句话想与他单独说。”


    “知知!”


    “沈知懿!”


    沈钰楼和谢长钰两人异口同声,只不过一个是担忧,而另一个……则夹杂着恐慌。


    沈知懿听出谢长钰语气里的在乎,拍了拍他的手臂,对他笑了笑,凑过去俏皮道:


    “放心吧,你不说咱俩都定亲了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听到她熟悉的语气,谢长钰略微松了口气,扶在她手臂上的手犹豫了片刻,到底是极为缓慢极为恋恋不舍地松开了。


    就好似这一松手,人就不见了一样。


    方才沈知懿同谢长钰说话的时候,语气并未刻意压着,裴淮瑾也听到了那句话。


    他瞧着沈知懿朝她走来,强忍住身体虚弱带来的晕眩,一双眼睛紧紧锁在她脸上,喉结不住滚动,心中充盈着酸楚又紧张的情绪。


    好似随着她的靠近,呼吸都被她剥夺了一般,心跳加速到几近窒息。


    终于,那日思夜想的姑娘停在了自己身前一步的位置。


    她离他那么近,香甜的少女气息轻轻地扑过来,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像从前那般轻易将她揽入怀中。


    裴淮瑾喉结不住滚动,用尽全部理智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昨日那张充满惊吓与厌恶的脸如今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能再吓到她。


    沈知懿对他淡淡一笑,眼底依旧澄澈而坦然:


    “裴公子可愿与我借一步说话?”


    裴淮瑾胸腔起伏了一下,想说出一个“好”字,可紧涩的喉咙却发不出半个字音,只好略一点头,率先朝一旁走去。


    他们方才所在的房间在酒楼三层的尽头,再一拐过去便是一片巨大露台。


    两人站在露台上,屋外是炽热的阳光和干燥的风。


    裴淮瑾像是瞧不够一般,紧盯着对面的姑娘,看她将一块儿洁白的绣着一朵小兰花的帕子递到他面前。


    他眼眸微闪,见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角,对他说:


    “擦擦吧。”


    裴淮瑾喉结滚了下,接过那枚素雅的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血渍。


    沈知懿身上特有的兰花的清香随着那帕子钻入鼻腔,是他从前每日都会闻到的味道。


    裴淮瑾眼眶发热,哑声道:


    “帕子等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必了——”


    沈知懿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至耳后,瞧着他,试探般唤了声“裴淮瑾?”


    忽的一阵风吹过,那轻轻的一声夹杂在干燥冰冷的风里。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句。


    那三个字从她的口中轻轻溢出,让裴淮瑾的身子猛地一僵,一股滚烫酸涩的热意直冲眼眶。


    明明从前她一口一个淮瑾哥哥的唤着,他从不觉得有何不同,直到此刻失去了,才觉出珍贵。


    裴淮瑾喉结滚了一下,紧得发疼,“嗯。”


    沈知懿小心翼翼走上前小小的半步,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裴淮瑾亦压着眼帘,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双眸,企图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情绪。


    但沈知懿的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那年他将她从梅花树上接下来那一瞬间,除了警惕和好奇,再看不到有一丝曾经的痕迹。


    沈知懿许是脑袋又开始疼了,轻轻皱了皱眉,收回打量他的目光。


    “我知晓你叫裴淮瑾,我听到他们都这样叫你。”


    少女的语气还是带着天生的娇,糯糯的语气同以前在窗口喊他“状元郎”时一样。


    好半晌,裴淮瑾应了声“是。”


    他紧盯着她,攥紧了双拳,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裴淮瑾作为曾经的大理寺少卿,判过的案子数不胜数,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甘州客栈的露台上,等待沈知懿的审判。


    是生是死,全掌握在她的手中。


    少倾,沈知懿开了口,语气平静:


    “之前曾经有一日,我口中无意识唤出过你的名字。”


    裴淮瑾神情猛地一僵,眼底复杂的情绪下涌起一丝希冀,呼吸变得很慢,生怕错过她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接下来,那姑娘平淡而坦然的语气就彻底打破了一切。


    她扯了扯唇角:


    “我想我从前应当是认识你的,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忘记了你,那我想以前你在我生命中应当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对谁说话都是甜的,唯独对他,说出的话比陌生人还要冷。


    她抬眸看他,“左右如今裴公子在我眼中与陌生人无异,我也……同你生不出什么情谊来,所以既然忘记了,那便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吧。”


    强撑的一口气好似在此刻轰然崩塌,裴淮瑾因为她这句话,眸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倘若她真的忘了他,那他应当成全,成全她如今的快乐,他不该提起她痛苦的过往。


    可当真正面对这一双陌生的全然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眸,听她说出让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他却还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的痛。


    倘若那年沈家出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他能够牵住她,告诉她他会娶她为妻。


    倘若她第一次告诉他她喜欢他,他不是那般无奈地告诉她女子当矜持。


    倘若那日他敲开沈府那扇门,告诉沈知懿自己亦是心悦于她,让她不要同意谢府的亲事。


    亦或是哪怕、哪怕那日在海棠苑她去别庄前,她唤住他时他能回头看她一眼,他能因她眼底的泪而心疼,紧紧过去抱住她。


    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裴淮瑾仰了仰头,锋利的喉结在冷白色脖颈上滑滚,眼底有水汽在无措地晃动。


    他咬了咬牙,克制着自己,泛红的双眸死死盯着她。


    他想晃着她的双肩问她不记得曾经说过的话了么,想一桩桩一件件告诉她他们的过往。


    他想说他不同意,他不想让曾经过去,那近十年的回忆她也不许忘记!


    可他面对那双干净单纯的双眸,却什么也做不出来。


    他只是僵在原地,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看着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光怪陆离,看着曾经笑意狡黠唤着他“淮瑾哥哥”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裴淮瑾的视线变得很轻很温柔,像是要深深将她的模样刻进脑中一样看着她。


    良久,艰难地抬了抬唇角,用沙哑的嗓音说出了那句最不愿意说出的话:


    “好。都听……你的。”


    话音刚落,他似是极为痛苦般紧紧蹙了蹙眉。


    清冷矜贵的裴大人,眼底再无一丝往日的平静,幽深的眸中神情破碎不堪。


    第45章 第 45 章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


    打从两人进去后, 沈钰楼和谢长钰就在外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随时观察着沈知懿的表情,生怕她再难受。


    可说了没几句, 她便出来了。


    “知知……”


    沈钰楼上前,担忧地瞧着她。


    从前自己的妹妹有多喜欢裴淮瑾, 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那是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将她的淮瑾哥哥挂在嘴上。


    如今失忆了,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钰楼这么多日来, 最担心的除了血竭,就是她记起从前之事。


    不过此刻见她神色如常, 他的心也能放下来一些。


    他看了眼依然站在外面露台上一动不动的裴淮瑾,对谢长钰道:


    “你陪知知先进去。”


    谢长钰也顺着他的目光往外面那人身上看了眼,眼底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最后皱了皱眉, 应了一声,扶着沈知懿进了房间。


    沈钰楼在原地站了会儿, 抬脚踏上露台。


    “你我都知道, 沈知懿忘记从前之事,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沈钰楼开口。


    良久, 裴淮瑾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哑声道:


    “血竭在楚鸿那,待会儿让他跟你们说如何用, 只是……那药对方不肯一次给我,我与他商议好分三次给,我问过大夫,如此用药也可。”


    沈钰楼没料到他一开口竟说的是这个, 怔了一下:


    “好。”


    那北羌商人有多难说话,他是见识过的。


    从前他走南闯北的开拓生意,就没有他沈二谈不下来的,但这次这株血竭,他与北羌人磨了两日,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想了想,他对他略一颔首,“多谢。”


    裴淮瑾没说话,只是抬了抬唇角,转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露台。


    沈钰楼瞧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口,最后长叹一声回了房间。


    房间里,沈知懿正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牛乳茶小口小口嘬着。


    从昨日回来,她的睡梦中就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只是那些碎片中还记得的只有零星几点。


    她记得她无助地跪在方才那个名唤裴淮瑾的男人身前,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在指责她。


    而他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她,将他手中的那张写满药方的纸狠狠一扬。


    那纸页锋利的页脚划过她的额头,很疼,她听见他语气厌恶失望地说:


    “你自幼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接着画面一转,头顶的烟花如金色的繁星在夜空中炸开,春黛躺在血泊中,毫无一丝生气,之后漫天大火席卷而来。


    沈知懿皱了皱眉,脑袋又开始疼了,太阳穴像炸开一样难受。


    她不知方才那个名叫裴淮瑾的男人为何会那样对她,也不知道梦里的春黛为何会躺在血泊中,许多碎片从脑中一闪而过,但她什么也捕捉不到。


    再努力去想,就莫名地会想掉眼泪。


    沈钰楼察觉出沈知懿的情绪异常,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知懿摇了摇头,随即甩了甩脑袋深吸一口气,笑道:


    “我没事!哥哥不是说我身子不好,带我来这里是找药的么?如今那个男人将药拿来了,我是不是吃了就会好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京城了?”


    说着说着,沈知懿小脑袋慢慢垂了下去,纤长的眼睫扇了扇,语气失落:


    “我想家了,我想快点回去找爹娘和哥哥他们。”


    沈钰楼落在沈知懿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咬了咬牙,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好,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回京。”


    沈钰楼哄了沈知懿一会儿,将这两日在甘州买的有趣的小玩意儿都拿了出来,又给她许多金瓜子让她得空去外面买漂亮收拾,直把小姑娘哄开心了,他又给谢长钰交代了几句,打算去隔壁寻陈秋霜。


    可沈钰楼刚到隔壁,就发现只有翠丫一人,不禁脚步顿在门口问:


    “翠丫,你娘呢?”


    翠丫正在编一个竹篮,闻言抬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我娘说她出去一下,待会儿就回来,让我在屋子里待着。”


    翠丫刚说完,王逸书从书中抬起头,道了句:


    “方才她好像被一个人叫走了。”


    沈钰楼闻言蹙了蹙眉,没说什么,绕了一圈,又回了房间-


    裴淮瑾的马车缓缓在甘州府尹门前停了下来,苏安轻声对着帘内唤了声:


    “爷,到了。”


    裴淮瑾轻轻摩挲了一下掌心里的络子,收进袖中,仰头靠在车壁上揉了揉额角,静坐了会儿,方才起身掀帘而出。


    楚鸿见他出来,上前一步在他耳畔低声劝道:


    “爷,您的身子……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大夫嘱咐过您还不能太过劳累。”


    岂止是不能太过劳累,大夫的原话是,不能下床。


    裴淮瑾看了他一眼,这次破天荒没有指责他多嘴,反倒笑笑:


    “待会儿见完府尹就回。”


    说罢,不待楚鸿再说,径直朝府尹府门口走去。


    甘州府尹带着一众甘州大小官员早就已经恭候在府门口。


    一见裴大人出来,立刻弯腰恭迎了上来,笑道:


    “裴大人头回莅临甘州府,下官们倍感荣幸,已略备薄酒招待,大人快请进。”


    且不论甘州府隶属于梧州管辖,就单论裴淮瑾的身份,也足以够这些地方官吏逢迎讨好的,谁知他是真被陛下贬谪下放,还是故意演给他们这些地方官吏看,实则暗暗下来纠察的。


    那甘州府尹姓张。


    这般想着,张府尹的腰又弯了几分,暗暗使了个眼色给管家,让他将府中贵重的金银器物都藏藏好。


    对于他们这般举动,裴淮瑾从前在京城早就见得多了,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没做声。


    众人迎着裴淮瑾进去后,刚一落座,连茶都未上来,张府尹便示意自己的幕僚将一摞足有半人高的案牍放在了裴淮瑾面前。


    裴淮瑾撩起削薄的眼皮随意扫了眼,而后一双眼睛沉沉落在张府尹,微微勾起了唇。


    “张大人这府中,一贯是用这案牍来招待客人的么?”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的语调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玩笑一般的笑意,微仰着头淡淡睨着他。


    但那双眼中的穿透力和威压却不禁让张府尹一阵胆寒,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曾经的天子重臣、大燕五姓之首的裴家世子爷是在同他开玩笑。


    张府尹双股颤颤,背后骤然窜上来一股寒意,急忙挥了挥手:


    “上、上茶!”


    张府尹这话说完,裴淮瑾又用意味深长的视线睨了他片刻,而后抬了抬唇角,这才随手拿起一本最上面的案牍翻看了起来。


    张府尹暗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悄悄睨了眼裴淮瑾的神色,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开口道:


    “大人,这些都是整个甘州府近五年来的重要政治举措和关于民生的重大案情等,至于其余的,下官过几日命他们整理好再送去大人府邸,大人您看……可行?”


    张府尹战战兢兢觑着他的神色。


    那上首的男人侧脸轮廓锋利,眼睫垂着,投下的阴影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静静翻看着手中的案卷。


    在他身后,一个侍卫冷脸抱着剑,另一个小厮亦是神情冷漠而恭敬地站着,没有一丝懈怠。


    张府尹无意识吞咽了一下,视线落在裴淮瑾似有若无绷着的唇角上,心中直打鼓。


    大厅里针落可闻,寂静得窒息,只有裴淮瑾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片刻,一个貌美的小丫鬟端了茶上来,轻轻放在裴淮瑾身旁的桌案上。


    “登”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然而那小丫鬟放下茶杯后却没走,反是倒了杯茶出来,细白漂亮的双手捧着送到了裴淮瑾的面前,柔声道:


    “大人请用茶。”


    裴淮瑾翻案牍的手一顿,视线顺着看了眼那丫鬟,忽而一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他接过这茶的一瞬间,张府尹一口气明显松了下来,一直紧绷的身子都松回了椅子里。


    裴淮瑾喝过茶,放下手里的案牍,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甘州在张大人的治理下一直风调雨顺,就连陛下都对我亲口称赞过张大人的政绩,这些案牍……”


    裴淮瑾手指随意敲了敲桌面,“就不必再往梧州送了。”


    张府尹“诶”了声,立时眉开眼笑,就连看向裴淮瑾的眼神都有些看自己人的意思,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对那方才敬茶的小丫鬟道:


    “还不在裴大人跟前伺候着,看看裴大人还有什么……”


    “不必了,那几个北羌商人听说一直在甘州贸易往来,不知张府尹可熟?”


    昨日去找北羌商人讨买血竭的时候,裴淮瑾同张府尹在北羌商人的会所内打了个照面,也是这缘故,那北羌商人才同意先卖给他三分之一株血竭。


    虽然那北羌商人没有明说,但裴淮瑾不会傻到以为对方无所图。


    听他这么一提起,张府尹猛地一拍脑门“哎哟”一声,忙十分懂事道:


    “瞧我,那几个北羌商人昨日还说想等大人空了,亲自登门拜访大人呢,这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将他们全叫来吧!”


    说罢,张府尹忙让管家去张罗,四周坐着的其他官吏瞧了瞧张府尹的眼色,忙都起身告了辞。


    不出片刻,那三个北羌商人便来了。


    几人一进来先对张府尹行了礼,而后看向上首的裴淮瑾,笑道:


    “哟,梧州令也在。”


    说着才对裴淮瑾行了礼。


    裴淮瑾对于他们的轻慢不甚在意,略一颔首,“坐。”


    那三个商人哈哈大笑着坐下,用着不十分标准的大燕话问道:


    “裴大人叫我们来,可是昨日我们谈的条件您那边想通了?”


    这三个北羌商人同张府尹不同,他们只是在大燕与北羌之间往来通商,最看重利益,更何况他们本不是大燕人,也不受大燕管理,所以相比于对待裴淮瑾,他们更看重一直给他们提供利益便利的张府尹。


    才不管在大燕,谁的官大,谁的官小。


    裴淮瑾手指点着桌面,半晌“嗯”了声,不紧不慢道:


    “就按照你们说的,将甘州所有羊绒的独家经营权给你们,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剩余的血竭明日之前全部送到我府上。”


    那北羌商人挥了挥手,“嗨,这是小事,只要您肯将那独家经营权给我,血竭我们签了字据立刻给您。”


    “这第二点……”


    裴淮瑾换了个舒坦的姿势虚靠在椅背上,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我要你们每年经营所得的四成利。”


    裴淮瑾话音刚落,三个北羌商人脸上原本豪迈的笑意不约而同冻住了,眼底都露出了凶狠的光。


    那张府尹才刚消下去的冷汗也重新冒了出来,看看裴淮瑾,看看凶神恶煞的北羌商人,干笑两声斡旋道:


    “裴大人,这……您有所不知,每年的羊绒产量本就不高,从北羌运来又要耗费许多成本,而在甘州这个地界儿,羊绒又卖不上什么价,利润本就微乎其微,这四成……有点儿多了吧?”


    裴淮瑾扫了他一眼,“利薄,但垄断价值,可就不止这些了。”


    他笑了笑:


    “不然诸位还是再考虑考虑,整个梧州做羊绒生意的可不止你们一家,那血竭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你们……”


    “三成!”


    那三个商人见裴淮瑾作势要起身,慌了,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成!每年的关税大人给我们减免一成,加上剩余的三成利润,我们每年的三月一并存入善和钱庄!”


    裴淮瑾站起身,视线扫过张府尹,落在那三个商人中为首那一人,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如此,签字据吧,张府尹,方才你那茶不错,府上可还有?”


    张府尹闻言立刻松了口气,眼睛都开始放光,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语气亲近了不少:


    “有的有的,大人想喝多少有多少,下官这就叫人给大人送府上去,就……由方才那个名唤阿琪格的丫鬟给您送去,可好?”


    裴淮瑾略一颔首,看着几人签了字据,让楚鸿将剩余血竭收好,头也不回地出了府尹府。


    张府尹在后面看着裴淮瑾的背影,眯了眯眼。


    一旁一个商人呸了口,骂道:


    “还真是比上任梧州令还贪心,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撕走我们这么一块儿肉!什么狗屁的大理寺少卿,也不过如此!到了张大人的地界儿,让他学会什么叫低头做人!”


    张府尹闻言,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话。


    裴淮瑾坐上马车,唤道:


    “楚鸿,去将血竭立刻送到客栈。”


    “是。”


    楚鸿走后,苏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


    “主子刚来这梧州,何必现在就将那独家经营权给那几个北羌商人,还、还要拿分成,像个贪官似的。”


    裴淮瑾勾了勾唇,“像就对了。”


    一来,他初来乍到,要让那些人放松警惕。


    二来,沈知懿要等血竭治好了身子,必将在甘州还要待一段时日。


    那些北羌商人就跟老虎身上的虱子,又赖又无耻,他不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为了沈知懿宁愿交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以免日后给沈知懿招来危险,所以才让他们以为他是为了私吞那几分利。


    而这些利……


    裴淮瑾低叹一声,给了北羌人羊绒生意的垄断权,日后势必会有诸多麻烦。


    他略一沉吟,低声吩咐苏安:


    “回去后,让李弢将近几年在甘州往来经营羊绒生意的商人名单整理出来给我。”


    “是。”


    两人一边说着,马车到了裴淮瑾在甘州的府邸。


    刚一下车,楚鸿从后面赶来,回禀道:


    “爷,那血竭交到乔公子手上了。”


    裴淮瑾问:


    “昨日让你查的扬州乔家,有回信了?”


    “还未,可需要属下去催一下?”


    “不必……”


    裴淮瑾略一沉吟,还是没忍住问:


    “你去送药的时候,沈……她在干什么?”


    “沈姨娘……”


    “今后不要叫她姨娘。”


    “是,沈……姑娘好像是和陈秋霜出去了,对了爷,方才楚聿那边来报,说是秦茵今早秘密见了个人,貌似是个女子。”


    裴淮瑾正要跨进门槛的动作一顿,眉心猛地蹙了起来,少倾,他脸色猛地一变,对楚鸿道:


    “去将甘州的地图拿来,速去!”


    楚鸿从未见过自家主子何时几成这样,一句话也没问急忙往屋子里跑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主子的马车一骑绝尘往沈姨娘在的客栈去了。


    裴淮瑾到客栈的时候,沈钰楼刚提着煎好的药回来。


    他一把抓住沈钰楼的手臂,连寒暄都免了,“沈知懿人呢?”


    沈钰楼瞧他这样,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并未多言,直奔三楼而去。


    一开门,果然未见到沈知懿的人影,他蹙了蹙眉:


    “应当是还未回来。”


    “她出门你们都不跟着!”


    裴淮瑾从前因着别院的疏忽,导致春黛死在沈知懿面前,让她受了惊吓,本就一直后悔,此刻见沈知懿又是一人独自出去,心都快揪在了一起。


    沈钰楼原想说,他们人手本就不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沈知懿。


    不过他觑了眼裴淮瑾的脸色,到底什么也没说。


    裴淮瑾接过楚鸿递上来的地图,展开仔细看了半天,在地图上指了几个位置:


    “这、这、还有这,我们分头去找,这几处山林野兽多,十分危险,你们当心。”


    说罢,不等沈钰楼多问,吩咐楚鸿将所有暗卫召回,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骑上苏安早就备好的马,扬鞭而去。


    沈钰楼拿着地图皱了皱眉,将药放进柜子中仔细锁好,也跟着飞奔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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