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刘慧莹把头靠在沙发扶手边缘。柔软的边沿硌着她的下巴,脸上的肉变形。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声音又软又轻。


    “你还小,不记得是好事,怎么?我还得天天抱着你哭,骂你爸多可恶?那婚不是白离了。”


    “当然,你爸死得早也有功劳。”


    朱富春说得很轻松,刘慧莹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但笑过之后,朱富春又收敛了神情,叹息:“他这个人,我看是到死都不会改的。”


    刘慧莹静静看着妈妈,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好要离婚的?因为我吗?”


    朱富春后腰的药油晾在空中,棕黄色沿着淤青边缘润了一圈,将疼痛包裹。


    “倒也没有,”朱富春回忆着从前的事,“结婚没多久,闹了好几回,我觉得这个事儿不能这么下去,但是又没想好。那个时候离婚的人,有,但是太少了,真的是,有个这样的事情么,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知道了。”


    “那时候我带的班级里,有个孩子父母离婚了,全班学生连带我们年级的任课老师,全知道。地方就那么小。”


    “我想来想去没想好,你就先来了。”


    刘慧莹的睫毛扇动两下,神情里有些柔软的天真:“是不是,假如没有我,你就早一点儿能离开呢?”


    朱富春抬起头,向后瞄了她一眼,故意说:“还真说不好哦。”


    刘慧莹生气地拿手背拍了下妈妈的小腿。


    朱富春哄她:“好了好了。”


    “我怀孕之后,你爸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你外婆在照顾你表哥,你奶奶过来照顾了我几个月,他对亲妈倒是好的。”


    “然后你出生喽,臭小猪,天天流口水,半夜不睡觉,白天睡不醒。”


    刘慧莹嘟了嘟嘴,挂在嘴边的笑意还有点自豪。


    朱富春说:“你稍微大了一点儿,你爸又开始发神经。我就知道,指望男的改好,不如指望中彩票。”


    “那一年,学校的教师夏季津贴换成了疗休养,不发钱了,出去旅游。我把你放到你外婆家,跟同事一起去南京,三天两夜。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夫子庙门口的样子。我没出过远门,看什么都新鲜,在宾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想来想去,出来了原来也就这样,也没吓死个人。”


    “下定决心之后,反而一切都挺简单的。我跟你爸说要离婚,他就开始装疯卖傻,要死要活。”


    刘慧莹声音轻轻的:“他不让你走?”


    “他闹,搞得像我怎么对不起他了。我提了两三回,他看我不吃软的,就开始来硬的,我吃了一回亏就学机灵了,那我也闹。”


    “我都把你生出来了,有什么呢,不就是一个人过吗?生孩子养孩子这么难的事情我都做过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朱富春双手垫在脸下,向后瞟她一眼:“你没生过,没体验过。”


    “等你光着屁股躺在手术床上,两腿趴开,一点形象没有,痛得要死地生个孩子下来,还得给你喂奶。走完这一遭,心态真就变了,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再后来呢?”刘慧莹说。


    “就看谁心比谁狠呗。正好是暑假,我带着你在你大姑二姑家换着住,就是不见他。”


    “她们……”刘慧莹不知道怎么说。


    朱富春没管她的欲言又止,说:“那时候我不敢出门,你二姑带你出门去晒太阳,抱着你和你表姐。你爸在门口遇上了,要抱你走,一来二去,就跟你二姑吵起来了。”


    朱富春笑了一下:“那会儿,你二姑夫的厂还没开起来,就是在屋后头搭的小棚子,两台机器轮着做,你二姑喊了一声,你二姑夫带着两个塑料小工跑出来,把他围住。你二姑就指着你爸的鼻子叫他滚。”


    刘慧莹还真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因为二姑这个人现在也是这样,脾气爆得很,说急了就爱用手指头点人。


    她想到了什么,问朱富春:“是你让她们都别跟我说的?”


    朱富春短促地嗯了一声。


    刘慧莹静静坐着,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想到。”


    “她们都是好人,”朱富春慢慢坐起来,把衣服盖下去,“虽然嘴上也劝我,离了带个小孩,再找要难了,但说归说,我跑过去,都会留我住。”


    刘慧莹知道的。


    “早点儿睡吧。”朱富春打了个哈欠。


    刘慧莹细细洗了手。她洗漱完,一路关掉洗手间的灯,走廊的灯,客厅的灯,在一侧轻微下陷的床上躺下。


    室内不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朱富春手机亮着,在看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小。


    刘慧莹默默听着。


    没过多久,声音停了。手机放到床头柜的声音、眼镜腿碰撞的声音,再是一阵翻身和被子的摩擦声。


    黑暗里,刘慧莹问:“妈,你爱我吗?”


    “爱你啊,”朱富春的声音里带着困意,“最爱你了,睡了啊。”


    刘慧莹说好。翻了个身,困意漫上来时,她像掉进了一片雾里。


    梦里没有完整的画面,只有漫无边际的感官碎片。


    先是腰腹传来钝钝的疼,像被重物压着,又像有凉意在皮肤下钻。接着是药油的薄荷味,混着老房子潮湿的霉味,在鼻间绕着不散。然后是一片昏黄的光,光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床边揉着腰,影子拉得很长,长到漫过整个房间。还有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推过来,世界瞬间从倾斜回正。


    刘慧莹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虚空。最后是熟悉的温度,轻轻覆在身上,像羽毛落在地,把所有的钝痛都裹成了软绵的雾。


    第二天一早,先醒过来的朱富春戴上眼镜下床。


    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抻直身子,腰上的伤牵了一下,疼得她嘶地一声。她到镜子前,一夜沉淀,淤青的颜色更吓人了,但疼痛反而减轻。


    刘慧莹还睡着,朱富春摸了手机,自己来到客厅,不抱希望地打开冰箱。这一看,让她不禁微微睁大了眼。


    再往厨房绕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朱富春心中已大致有数。


    刘慧莹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穿过门缝的煎鸡蛋味儿。


    她揉着眼睛走出去,人还没清醒,已经开始数落:“不是说了少动弹?你要干嘛都叫我来嘛。”


    朱富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腰前腰后都是抱枕,指指桌上的盘子:“我又不是伤到手,叫你干嘛?上厕所你也替我啊?吃早饭。”


    刘慧莹没刷牙没洗脸,坐下先啃了两口,就听见朱富春幽幽传来一声:“刘慧莹,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刘慧莹噎住,手捏成拳拍着胸,走到冰箱边,打开矿泉水咕咚咕咚往下灌。


    妈妈叫大名,那说明很认真了。


    拿水时冰箱门一开一关,刘慧莹立刻就知道是哪露馅了。


    她面不改色地回位置,继续吃东西:“差不多吧。”


    这是什么回答?


    薛定谔的对象?


    朱富春狐疑地瞄了她一眼。


    吃完早饭后,刘慧莹帮妈妈再抹上一遍药油,紧接着二人就无事可做了。


    朱富春要看自己没追完的电视剧,刘慧莹帮她投屏,弄来弄去多充了两家视频平台的会员,才终于放上刚更新的古偶。


    她自己的消遣呢?


    刘慧莹想了想,还是从书房里拿了平板过来,坐在妈妈旁边刷英语单词。


    朱富春果然看了她一眼。


    电视机里女扮男装的女主角正带领将士们智破围城计。


    刘慧莹对着键盘拼写单词,成功的音效和游戏闯关一样活泼。


    朱富春很感兴趣地探头过来看:“现在这样背单词的软件也有啦?”


    她喝了口茶,按下遥控器,问:“要不要我声音调小一点?”


    嘴上还在问,手上已经在降音量了。


    “不用。”


    刘慧莹忽然有种回到读书时代的感觉。


    母女俩住得不宽敞,她的书桌和妈妈的活动空间是重合的。很多个点着台灯到深夜的晚上,妈妈也是在背后,晰晰索索地打毛衣、看电视、剥核桃。


    念高中的时候,刘慧莹住校。朱富春为了给她补身体,会自己做核桃黑芝麻粉给她带去吃。只要炒上一回,足足有两三天,家里全是那股香甜油润的气息。


    刘慧莹的手指戳了戳屏幕,犹豫了半分钟,她还是开口:“妈,你觉得,我再读一两年书,怎么样?”


    “什么意思?读什么?”朱富春按下暂停键,不太明白。


    刘慧莹给她解释,不同的研究生项目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学制如何,念完了能有一个怎样的学位。


    朱富春听完了,捏了捏手里的靠枕,想了一会儿,说:“那很好啊,你钱够吗?”


    刘慧莹愣住,指尖向下,拢住自己的小腿:“也没确定能不能申请上……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


    “蛮好的,想去就去,”朱富春打断她,按下遥控机,让电视剧放起来。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看电视要紧。


    朱富春眼睛放在屏幕上,问一句:“要花多少你心里有数吗?本来想问你今年要不要买房的,我给你贴补一点。”


    “够的够的,你自己花,”刘慧莹的喉咙发紧,“我是在想,那我要是跑那么远,你一个人在家……”


    “怕我没人照顾?”朱富春乐了,转过来咯咯地笑,弄得刘慧莹有点不太好意思,“你在这儿是能给我做饭还是洗衣服啊?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你妈我还能照顾自己啊,等我不能动了你再考虑这些。”


    刘慧莹瘪嘴,干巴巴地回:“哦。”


    她戳戳屏幕。


    没过一会儿,朱富春赶她进去:“你不是有书房吗?进去学,我要看电视了。”


    正放到紧要关头呢。


    在自己家里被嫌弃了,刘慧莹老实起身。


    关书房门的时候,她转身,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


    阳光慢慢移到她的发间,黑发间有点点闪动,泛着柔和的光。


    朱富春没靠太实,腰背挺得笔直,手里剥着橘子,目光却没离开电视屏幕。


    人上了年纪,眼皮耷拉下来,很容易显得没精神。朱富春也一样,不过她生来就是一双大眼睛,现在反而比年轻时候多了温和从容,少了倔强执拗。


    也不知道电视剧里放了什么,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浅浅的弯。


    于是刘慧莹的嘴角也出现了相似的弧度。


    第62章


    朱富春在刘慧莹这儿住了五天,五天里几乎没出过门。


    白天是嫌天气热,出去了跟碳火上烤没什么区别。


    晚上倒是出门遛弯,但小区附近溜达了一次就不想再去。去一点的地方呢,朱富春又嫌弃大城市里去哪儿都是半小时车程起步,这还能叫遛弯?


    前两三天,母女俩还能相安无事。


    朱富春的隐瞒,刘慧莹的虚惊一场。她们没有正式谈过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但把自己置于险地的朱富春总有些心虚,是掩不住的。


    第三天。


    应妈妈的要求,刘慧莹买菜回来,在她的指导下烧了两顿简单的饭。


    朱富春的说法是:你出国了总得学着做点儿简单的吧?外面能让你天天点外卖?


    刘慧莹觉得有道理。


    但这两顿饭之后,刘慧莹对自己在厨艺上的不灵光有了新的认知。糖醋排骨硬得离谱,醋还放多了,番茄炒蛋呢?番茄是番茄,蛋是蛋,泾渭分明,一个焦了,一个半生不熟。这种负反馈又让她更讨厌油烟,讨厌油腻腻的碗碟。


    最后刘慧莹醒悟,自己在烹饪上的天赋可能集中在白人饭上。她去社交平台上搜索留子快手菜,看了一圈,觉得唯一能接受成为长期食物的,还得是面条。


    外国人用的意面,好上手,最好是自带调料的,煮起来跟方便面差不多。想吃点家乡的味道呢,就煮熟了往上拌榨菜和辣酱。


    刘慧莹连刷了几个辣酱奶油意面的教程,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放下手机,在厨房中央站了一会儿,迟疑地打开左下方的橱柜。


    米桶旁边,摆着两盒没开封过的意面。


    客厅传来电视剧片尾曲,女声唱着缠绵的歌,曲调和弦却烂俗。


    刘慧莹低下的头在音乐里缓缓抬起。


    手指轻轻一拨,橱柜门合上。


    厨房的灯就在她头顶,地面上打下一个小小圆圆的影子。


    刘慧莹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聊天软件。


    手指一路往下滑。


    一下,两下,三下。


    点开。


    聊天记录停留在数日前,是在问她,草莓还是蜜瓜。


    刘慧莹没回,那时她在干什么来着?总之最后他都买回来了。那个蜜瓜现在还放在冰箱里,不知道会不会坏。


    应该不会。


    手机被捧在两手中间,大拇指靠着屏幕的边缘,刘慧莹没有动作,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又抬头。


    她眨了眨眼。


    此时算不上万籁俱寂。


    晚饭后的微风时刻几乎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拖家带口的人聚在中央的儿童活动区,嬉笑,远处广场舞的乐声隐约传来,带着一丝路边烧烤摊的碳火气,客厅里有电视声,还有亲人的呼吸声。


    好平常又平淡的生活。


    这样幸福的时刻里,刘慧莹突然察觉到了自己有多可恶。


    或许他是对的。


    连问都没问,就替他做了决定。


    一次,两次。


    第一次,是自顾自地要离开,说她已经想好了。


    第二次,是自顾自地让他离开,说她已经想好了。


    她总是在想好之后再说。


    比起商量,更像通知。


    这不对。


    爱情是什么?


    是缠绵,是蜜恋,是一举一动就能触对方身体里的潮汐和岩浆。


    也是痛苦,是烦恼,是凭空多了憎恨多了怨怼多了转身时空落落的影子。


    她只想要前者,不想要后者。


    刘慧莹低下头,大拇指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


    那个输入框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来来回回。


    没点下去。


    刘慧莹犹豫了,她又想,或许把选择权留给他是个好主意。


    是吗?


    她跟自己说,刘慧莹,你既然自我,不如自我到底,别想他要什么,你想想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刘慧莹粉润的指甲划过一道曲线。


    也就在这个时候,当她的视线再次聚焦到屏幕上时。


    输入中……


    屏幕上方跳跃着这一行字。


    跳跃,又停下,变成一串孤零零的数字,然后再次跳跃。


    像她的心脏。


    ……


    刘慧莹从厨房出来,将一碟蜜瓜放到了茶几上,推到朱富春面前。


    她陷进沙发里,双手环抱着膝盖,捞过沙发上的抱枕塞在怀里,侧靠着,手上回着消息。


    朱富春看了她一眼,捏起叉子吃了块蜜瓜,嘟囔:“傻笑。”


    第四天。


    午后的阳光还没挪出客厅,朱富春正坐在沙发上叠刚晒干的衣服,刘慧莹站在一边,从衣架上卸衣服下来,两人分工明确。


    手机突然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是朱富春的。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接起电话,声音跟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套一样暖烘烘:“诶,对,没事的,你怎么样了?”


    刘慧莹以为是大姑或者二姑,直到她听见小菠的名字。


    朱富春的手机是前天新买的,原先那个跟人从楼梯上一起掉下去,摔坏了。刘慧莹给她换的是新款,补办了电话卡。


    新买的手机就是好,一点儿漏音都没有。


    刘慧莹撇了下嘴。


    朱富春笑了,很高兴的样子,她往一边靠,手指轻轻摩挲着沙发扶手,上面还留着布料的软感:“谢什么呀,说这个干嘛,”她顿了顿,又轻声问,“那……那边呢?有进展了吗?”


    “嗯,嗯,”朱富春点头,“那倒蛮好的,你拿定主意就好。”


    朱富春听得心里松快,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她低头,拍拍膝盖上叠好的衣服:“好啊,你看,有人搭把手还是不一样。”


    “嗯,好的呀,当然可以了。”


    “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


    刘慧莹拿起没叠完的衣服,明知故问:“谁啊?”


    朱富春把手机放回茶几,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对视。


    刘慧莹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


    她原来没意识到,心底里有一点儿,她还是有些责怪饶沛。虽然事情的本质与她无关,但是。


    刘慧莹拍了拍手里的衬衫,抻着衣服,抹掉褶皱。


    但是,谁让她和妈妈一起瞒着她呢。


    刘慧莹不会说自己有一点小小的嫉妒,为妈妈和别的人曾经成为过短暂的、保守同一个秘密的同盟,那太像小女孩儿的情绪了。而且并不应该。


    朱富春拉过她手里的衬衫,理着领口,回答女儿的问题:“那个谁的姐姐啊,你忘了?”


    刘慧莹表情古怪,她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刘慧莹,”朱富春抬头,两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我抓过多少对早恋的,嗯?”


    刘慧莹移开眼,干巴巴:“哦。”


    幸好朱富春没有多问的意思。


    刘慧莹也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的手摸到口袋里,摩挲着手机边框。


    过了一会儿,刘慧莹问:“沛姐怎么样了?”


    “挺好的,”朱富春回答得很简洁,“有进过警察局的记录,离婚就容易了。”


    住到第五天的时候,朱富春提出自己要回家。


    多年后的淤青和多年前的淤青都在淡去,朱富春早就有了不一样的生活。


    刘慧莹放下手机:“为什么?回去干嘛呀?多陪我两天嘛。”


    “再住下去,我要忍不住和你吵架了。”


    “我怎么了?”刘慧莹莫名其妙。


    两代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爱能让她们包容彼此,但也是一种消耗。朱富春忍住了数落女儿的欲望,表示自己更想念熟悉的邻里、宽敞的社区中心和热闹的广场舞搭子。


    刘慧莹挽留,朱富春却很坚持:“行了,过两天再来。”


    刘慧莹不知道饶懿是怎么知道的。但她送朱富春去车站的那个午后,与之前的话题毫无关联的,饶懿问她,要不要去江边散步。


    冷气和阳光交织,正是夏天最美好的时刻。


    刘慧莹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妈妈对此的评价:开一个小时车跑出去逛街散步?吃饱了没事情做?


    她边笑边回复,好啊。


    夏天的尾巴,最后的暑气和暮色一起漫进车窗。


    饶懿的车停在小区门外。刘慧莹穿着件麻布背心裙,只握了手机,连包也没带。


    驾驶座上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动了动,指腹蹭过真皮表面的细纹。


    车门开合,安全带扣上,发出咔的一声响。


    “好了。”她轻声说。


    或许不是她一个人有种不真切的隔世感。


    车窗外的梧桐树影晃了又晃。


    转过第二个弯。


    刘慧莹的左手向后探,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纯净水。


    打开,喝一口,他们开始交流。


    饶懿先打破安静,声音比平时轻些。他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你和运营聊得怎么样?”


    这两天他们在手机里,压根没聊过“正事”。


    水果,菜谱,她的视频调性和话题方向,平台垂类运营又联系她想签独家。


    什么与近在咫尺的现实无关,他们聊什么。


    手机里的话题延伸到手机外,是容易的。


    轻松,愉悦,可以开玩笑,可以说一些无伤大雅的业内笑话,可以问彼此的现状。


    车离小区越来越远,某一个时刻,街边的路灯亮起,次第往后退,光影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


    饶懿结束了上一个话题,忽而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她回去了,嫌我呢,不习惯住这儿。”刘慧莹看着瓶中的纯净水来回摇晃。


    “饶沛本想请你们吃个饭,但她手还没好,这几天也忙,”饶懿说着,声音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刚好撞进她抬起来的眼里,他又貌似波澜不惊地错开,“想来想去,她打算等事情解决了再登门拜访。她问我是不是该送些东西,又不等我回答,说不合适。小菠有问起你,也有问起你妈妈。她不出国了,饶沛会一直带着她。我们现在一起住,我和她一起和律师见面,他还是不同意离婚,我们在尽量把流程往前推。”


    他的话异常得多。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出浅淡的白,落进刘慧莹眼里。


    这些在饶沛和朱富春之间谈论过的话,此时在两个后知后觉者中间又重新发生了一遍。


    红灯。


    “哎。”刘慧莹低声唤。


    饶懿转过头,被一双手接住、捧住,唇齿间细腻的香气清浅。


    温柔的吻,比起一个浪漫主义宣言,更像一个无声的抚慰,来自过去,面向现在。


    第63章


    在心里倒数着秒数。


    撤开的瞬间,她睫毛闪动纷飞。


    背又靠回副驾驶的座位,刘慧莹平静地调整了一下安全带,紧接着是回身时黏在嘴唇上的发丝。


    她面色如常,并没有窘迫,好像自己并非突然亲吻了分别一周的、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定义的人。


    车内陷入古怪的沉默。


    嘟嘟——


    队伍后面有车按喇叭,饶懿终于启动。


    空调的微风轻轻吹着。刘慧莹看着窗外掠过的夜景,心里像被江潮拍打着。


    澎湃,抚平,但有节奏。


    熟悉的人和熟悉的车。


    熟悉的吻。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秋天怎么等也不来,公路两旁的行道树苍翠得聚了一个夏天的暑气。


    “小菠还好吗?”刘慧莹问。


    “饶沛不去上班,在家,每天陪着她,给她上课,陪她玩。”他淡淡地叙述。


    和妈妈在一起,那就很好了。


    刘慧莹嗯了一声,又问:“你还好吗?”


    “一般。”


    一般,那其实就是不好。想说,又不想说。


    快到江边时,饶懿慢慢降下车窗,江风裹着水汽吹进来,撩起刘慧莹的碎发。


    越靠近江边,车流人流都多了起来,霓虹灯和高楼大厦横亘在江上,江上江下各有一个世界。


    堵车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饶懿微侧过头,看着她下意识拢头发的动作。


    “你呢?”他问。


    有一瞬间,四周的人潮涌动,从一边到另一边,穿梭着将他们淹没。


    车厢变成了深海里的潜水艇,他们是被困住的两尾鱼。


    刘慧莹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他。


    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衬衣,袖口挽起,领口松散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很难得地,衬得他眉眼柔和。眉峰锐利,瞳孔的深褐色中和了锋芒,鼻梁高挺凌*厉,唇线清晰,抿着时带着点不自觉的认真。


    刘慧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长久以来的那些犹豫和恍惚,在短短的车程里,没有出现过。


    那些情绪不是不存在,只是当心跳如同倒计时般响起。


    车内的空气,窗外的江风,还有他眼里的明明暗暗的光。都让刘慧莹明白,她比自己想象的勇敢。


    “我……”刘慧莹说得断断续续,“我挺好的。”


    车停在某个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这个时间仍有空位,停车费大概不菲。


    饶懿熄了火,转头看着她:“走吧。”


    沿着上坡,一步步往前,往上。


    饶懿始终在刘慧莹前半步的位置。


    最后一步,视野足够高阔。


    灯光倒映成碎金,江风裹着水汽吹过来,撩起刘慧莹耳后的碎发。她停在江边步道的栏杆旁,看着远处货轮的剪影慢慢划过水面。


    人很多。


    汇进人流中,两人很快意识到,不牵手一起走就只能被冲散,饶懿侧身的动作很自然,牵手搂肩的动作也很熟练,比他更熟练的是刘慧莹顺其自然的接受。


    她往里凑,手指先是拽住他的衣角,紧接着是探过去扶住了他的腰。


    “你怎么会想来这里?”嘈杂错乱里,刘慧莹不得不提高音量,以确保自己被听到。她的声音里有笑还有无奈。


    饶懿俯下身,在她耳边:“我没想到。”


    “你上次来江边步道是什么时候?”刘慧莹踮起脚,也凑上去。


    “十五年前。”


    答案精准得有些奇怪。


    刘慧莹想了一下,说:“念书的时候?”


    “假期回国,也是一个夏天。”迎面有人走来,饶懿的手臂将刘慧莹拢向自己。


    人群拥挤,她不得不拽紧了他的衣服。


    “那一年饶沛要去念大学,我父母各自回来小住,要求我也过来,”饶懿说,仰头示意,“我们在前面的观景台上留下一张合影。”


    刘慧莹侧目。


    不是去看远处的观景台,而是看他。


    靠得足够近,下颌线上的淡青胡茬一览无余。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饶懿反问。


    “我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


    人群里,刘慧莹拉住他的袖子。


    她想起几日前的厨房,在她胡思乱想间低头时,看到的三个字。


    11111111:[你在吗]


    很久很久的输入中,很简单很简单的三个字。


    刘慧莹思索,于他而言,除开小菠,饶沛恐怕已经是生疏地家庭关系中最亲密的那一个。


    他回国会选择海市,是否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饶沛在这里呢?


    可能吧。


    下一个十字路口,两人默契转向,离开了人影幢幢的步道。


    略宽敞些后他们可以并肩走。


    日料店和高级商店鳞次栉比,橱窗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幻梦。偶尔有晚归的飞鸟掠过江面,滑错方向,误入一个街角外的异域。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刘慧莹问完,先说起了自己。说起这两天里,她和朱富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小小地拌几句嘴又很快和好。


    “你呢?你在干什么?”


    身后,霓虹闪烁。


    “没有什么。”饶懿的声音在风中依旧很稳,他转头看向刘慧莹,见她依旧在等待,抬手帮她将挤乱的头发顺一顺,“我?我做该做的事情,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刘慧莹挫败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呢?”她说。


    她仿佛能从饶懿的眼神背后读到那股无力感,而她有点害怕,她也曾为其添砖加瓦。


    刘慧莹望进他的目光里。他眼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是身后霓虹的倒影,身前身后,组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你看,你可以从别人眼里看到更多。刘慧莹这样对自己说。


    “你把小菠照顾得很好,饶懿,你不应该怀疑自己。”


    那不像你。


    “是吗?”他淡淡地说,眼神让刘慧莹想躲。


    但转瞬他牵了刘慧莹的手,继续往前走。


    路途上,他开始陈述最近发生的种种,或好或坏,那个下午他想到的和没想到的,无力和挫败,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


    夜色慢慢漫上来,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慢慢同步。


    转过某一个路口过后,江风拂过,带着水汽与温柔,芦苇沙沙作响。


    “可是你知道吗?”刘慧莹说,“就跟我妈一样,如果连这都能走过去,前面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呢?”


    “你别小看她。”


    在饶懿说话前,刘慧莹竖起一根手指到他面前:“好,我知道你没有。”


    他不说话了,只是很柔软地看着她。


    “你别怪她不告诉你,也别怪自己。”刘慧莹想了一下,望向江面,又望回他的脸,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动了动,欲言又止,继续向前走。


    就这样一直走了很久,久到街上的行人变少,走到等红灯的时间变得漫长而不孤单。


    “你觉得爱尔兰怎么样?都柏林?”刘慧莹说。


    “很好,”饶懿垂眸,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我没去过。”


    “那很好啊,”刘慧莹点点头,“很好。”


    “你会讨厌我吗?”这个晚上,刘慧莹的问题很多,且都让人猝不及防。


    饶懿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刘慧莹走在前面,两三步后,停了下来。


    “你会讨厌我吗?”


    刘慧莹又问,才转身。


    一前一后地对望。


    海市数不清的老建筑挂着黑色的方形牌,像身份证一样介绍姓名年龄来历。那样的一座座成为他们的背景板。


    灰褐色的,有市政安排的造型灯。而两人中间,是一个如命运般降临的长椅。


    刘慧莹往中点走,她的声音很轻,像被江风裹着的细沙,将那个问题又落在饶懿耳边。


    他也向前,在刘慧莹落座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站着,抬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他的掌心带着点凉,却把她的脸颊托得很稳,指腹轻轻蹭过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夜色。


    “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些,眼神晦暗不明。


    “是你说的,我好可恶。”


    这话听着像在翻旧账,但刘慧莹可以发誓,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会吗?”她又问。


    饶懿笑了:“有一些时候。”


    “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


    “我欺负你的时候吗?”刘慧莹这样问。


    借着路灯微黄的光,刘慧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闪烁成最早一片秋叶。


    饶懿没立刻说话,只是迈步,坐在她身旁。


    “我对你不好吧?”刘慧莹说,声音像一阵轻纱笼罩,“很坏,老是随自己心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流淌的江水声成为背景音,映衬出一小片空白。


    “现在。”饶懿说。


    “什么?”


    “现在,”饶懿边重复,边俯下身。他一手撑在长椅的靠背上,另一只手捧起刘慧莹的侧脸。


    唇瓣被他轻轻含住。


    含一下,就分开,来不及记住,甚至来不及闭眼。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能碰到她微凉的鼻尖,连呼吸都混在一起:“这种时候,最讨厌你。”


    又一下。


    刘慧莹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又很快复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了她。


    江风拂过,撩起两人的发梢,绕在一起又散开。刘慧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能看见他早已被风拂乱的头发,连他唇上淡淡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饶懿松开捧着她脸的手,重新坐正。


    “我们往回走吧。”


    刘慧莹说好,等待一只手牵住她。那只手果然到来,严丝合缝地一一扣住指缝。


    倒计时响起。


    第64章


    刘慧莹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两次在大街上漫步到深夜的经历。


    这话倒不是说她现在老了,只是当人开始上班,固定作息本身就会抹掉很多在不确定中才会产生的东西。


    一次是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和室友们去吃了火锅,夜里回学校,打车到了门口却没人想进去。于是大家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去便利店买膨化食品和啤酒,坐在台阶上喝啊聊啊,休息够了就继续走,走累了就继续休息。


    最后回到寝室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她们还是没熬到看日出的时候,毕竟第二天还有论文打印排版的事。


    第二次,是张闻宇跟她求婚那天。


    两个人压马路直到凌晨。话题离不开那时的他们全身心憧憬的未来。


    ……


    空无一人的街道。


    刘慧莹挣开饶懿的手,向前小跑了几步,转过身,笑着看他,又转过去,轻巧敏捷地转了两个圈,向着前方张开双手。


    傻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


    可明明没有。


    饶懿将手插在口袋里,长身直立,嘴角很难得地出现了明显的笑意,注视着她又跳跃着走回来。


    上坡。


    刘慧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但夜色越深她的兴奋越浓重,困意和疲惫都成了助燃剂,让那一股莫名的情绪越烧越旺,只希望此刻常驻,时间不再流逝,太阳永不升起。


    海市的夜晚是热闹的,哪怕是深夜,对这一片繁华的街区而言,也只是开门的店铺换了一批。


    绕过这一个弯后,行人陡增,冷清褪去。


    有人。


    刘慧莹老实地和饶懿并肩而行,可牵着的手一摇一摆,前前后后地荡着秋千。


    饶懿放松力道,随她拉扯。


    零点的到来是无知无觉间的事。


    赶在咖啡厅歇业打烊前,刘慧莹买到了两个甜筒。她递一个给饶懿,后者也接过,第一次在马路上边吃边走。


    “味道怎么样?”刘慧莹问。


    他们继续向前走。


    停车的大厦在哪个方向?


    不知道。


    左拐右拐后都分不清方向,但也没人提出,不如拿出手机打开地图看看。


    牛乳冰淇淋的滋味很好,醇香清爽,尝得出来用的牛奶品质上乘。


    “还不错。”饶懿回答。


    他用左手拿着甜筒,不甚熟练地侧头,咬一口酥脆的蛋卷。


    右手,被刘慧莹牵住的四根手指微动,大拇指用力,虎口夹住她的手,其余的手指娴熟地找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一一扣住。


    刘慧莹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咔嚓咔嚓。


    这不太好,但刘慧莹还是被这一幕勾起了一些与他人的回忆。那不至于使她分心,只是多少有些唏嘘。


    唏嘘之后,她食指轻动,不动声色地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圈,感受到被攥紧的力道加重。


    路过垃圾桶,他们扔掉了剩余的尖尖和包装纸。


    繁华的商业街在深夜也要降一个亮度,连锁快消品牌的巨大logo不知何时熄灭,占据拐角的三层店面也逐一变暗。


    再往前走的时候,便有种错觉,仿佛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自己,和身边人。


    漫漫长夜,星光不见,霓虹也会熄灭。世界明明暗暗自有其规律,而我在这里压马路。


    刘慧莹不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也不觉得这项运动对于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而言过于纯情。


    ……他会觉得吗?


    刘慧莹的视线往外飞又很快收回,声音响在夜色里:“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而他会错了意:“想回去了吗?”


    “不,”刘慧莹摇头,“没有,那我们就,随便走走?”


    走下去。


    “你的推荐信,要开始准备了吗?”他问。


    刘慧莹抿出一个不起眼的笑,声音里带上了刻意为之的无奈:“我不知道呀,我还没和推荐人说过。不知道是他来写,还是我写完给他签字呢。”


    “我觉得你可以让他来写。”


    “哦?”


    “他会把你夸得很好的。”


    风掠过耳畔时带着哨音,把远处便利店的暖光吹得晃荡,像团跳动的橘色火焰。


    身体无法控制的疲惫让呼吸犹如落在棉絮上,神经却绷着股莫名的劲,像暗夜里忽明的星火,越熬越亮,连指尖都跟着发烫。


    “噢,”刘慧莹迟滞的思维反应到了语言上,她回,“那我跟他说一下。”


    “你困了。”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一个转身,饶懿将人搂着进了大厦旋转门。刘慧莹并没有反应过来,由着自己被推进了不熟悉的地方。


    直到在下行扶梯上,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停车的楼,不过正门侧门朝向不同的街道。


    看来没认路的只有她自己。


    回去的路上她不住地打呵欠。


    到小区,饶懿先下车,靠近刘慧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


    玄关的灯刚亮起,刘慧莹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饶懿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脚步发飘,头还轻轻往他肩上靠了靠。


    按在她头发上的手一下下地捋,饶懿从她手里拿过钥匙和手机,放在玄关桌边。


    大概是江边的风刮得倦了,又或是他们实在走了太久,困意都攒到了此刻。


    “快进去洗漱,我帮你把外套挂好。”饶懿的声音放得很轻,接过她手里的包,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又多叮嘱了句,“别洗太久,小心困得站不稳。”


    刘慧莹点点头,拖着脚步往浴室走,连回应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等浴室的水声响起,饶懿才转身,拿过杯子,倒了温水放在她床头,又把空调打开,调到睡眠模式。


    茶几上散乱着几本杂志和书,沙发上搭着小毛毯,餐桌被当成书桌用,上面摊着笔记本和各色纸张。


    饶懿没动她的桌子,只是将沙发上散乱的毯子折好,抱枕归位,又顺手将书桌上的咖啡杯洗了,连带她白天散落的笔,都按颜色排好,放进笔筒里。


    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直到浴室水声停了。


    那时饶懿正坐在书桌前,抽了一张白纸,手上的黑色水笔在纸张上留下一个点。


    刘慧莹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散乱,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正在构思的饶懿默默坐着,看她一副完全忘了自己的样子,梦游般走进卧室。


    他放下笔跟上去。


    刘慧莹自顾自地倒在床铺上,被子没盖。裙摆卷了起来,她也无知无觉。


    她还没睡着,但呼吸已经变沉,半阖的眼迷蒙,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敏感。


    饶懿会为她的放松和毫无防备而感到心软,他被给予如这间卧室里其余物品一样的权限,被包容接纳,是她生活里如常的一部分,可以在旁边安心沉眠。


    他将折叠的裙摆下拉,又小心地从她身下抽出被子,盖一个角在她肚子上。


    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软乎乎的,还带着刚洗完的热气。犹豫了几秒,饶懿低下头,在她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


    “晚安。”


    声音和动作一样,轻得几乎没有痕迹。


    门被悄悄带上。


    第二天早上,刘慧莹自然醒。


    无业游民的生活没有时间表,醒来是九点还是十二点甚至和前一天晚上睡得多晚没有关系,完全随机。


    直到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晒上太阳,她边揉着眼睛边点开手机,才恍惚想起来,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但。


    刘慧莹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甚至犹疑地转身回卧室,掀了下床上的被子,确认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


    呃。


    她抬手,随意把头发往后掀,下意识咬了下下嘴唇。


    有些小心思,你不能明确它存在,但也不能说没想过。


    好比她昨天出门前换了卧室的香薰,整理了房间又觉得整整齐齐地太刻意,坐上沙发滚了两圈。


    刘慧莹靠在门边,盯着沙发上叠成四折的毯子,默不作声看了几秒,又低头,大拇指一动,确认真的没有消息。


    眼睛一闭又一睁,视线扫过,餐桌边,一张孤零零的白纸与她自己的一堆材料相隔了一段距离。


    微皱的眉头怔住。


    她走过去坐下,自然地两腿交叠,丝质睡裙向上滑动。一手支颐,一手拿起那张白纸。


    上面的英文字体流程又工整,刘慧莹眼里先掠过一丝笑。


    【ToWhomItMayConcern,


    Icametobeacquaintedwith……


    ……】


    眼神从左到右,一行又一行。她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停顿,嘴角不自觉往两边牵了牵,眉尾却悄悄软下来,连没睡醒的倦意都散了些。


    读到最后,刘慧莹抬眼往窗外瞥了瞥,阳光透过毫无遮挡的阳台,落进室内。白纸落下,她的眼神里飘着点放空的软,手指无意识地沿着信纸边缘划圈。


    推荐信的最后是一行中文,留给她的。


    早安,记得联系我。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笑脸图案。


    什么呀。


    她把纸收进文件夹。


    刘慧莹的嘴角彻底扬起来,连腮帮子都轻轻鼓了鼓,像是在憋笑。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探出去拿起手机,在掌心攥紧。


    她没立刻行动,而是把手机捏在手里转了半圈,才开始发消息。


    HUIHUI:[knockknock]


    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复。


    打字时嘴角还带着笑意,刘慧莹托下巴的手不住地点着脸颊,人倒是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切出去看了眼今天是礼拜几,随即在心里想好了理由。


    哦,要上班。


    手机放起音乐,她去洗脸。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脚步依旧轻快。


    叮咚。


    身后,门铃响了。


    第65章


    门开了。正是她想的那个人。


    刘慧莹刚洗过脸,下颌线处仍残留着两滴水珠,几缕细小的发丝黏在鬓角。


    她开了门,却没让开,靠在门边,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门外的人,不说话。


    饶懿提着一个保温包装袋。他穿了件浅灰色短袖,黑色长裤。额前碎发微乱,发梢还沾着点细汗,深褐色的眼睛一贯沉着。


    刘慧莹不让开,他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对峙了起来。


    半丸子头松松垮垮拢在头顶,连她没完全睡醒、眼尾带着点软的神态,没换下的睡裙,都清晰地落在他眼里。


    刘慧莹的眼神里带了些虚张声势。她歪着头,刻意扬起了下巴,不使仰望显得过于弱势。而对面的人仅仅是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就让她被这对视绊住了,无法分出神去想别的事情。


    她总是无法抵抗他这样专注的神情。


    别过脸。眨巴眨巴眼。


    是她要把人堵在门口,也是她先败下阵来。刘慧莹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留下门大敞着。


    身后的人进来,关门,换鞋,一气呵成,熟练得要命。


    刘慧莹进卧室涂脸,完全没有招呼客人的打算。


    客人倒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拿出碗碟把东西装好,又收拾出了半张餐桌。


    鲜榨橙汁,巧克力漏奶华,菠萝油。


    很简单的两个盘子,摆了两套餐具。


    刘慧莹换了简单的家居服出来,头发披散着,未施粉黛,施施然落座,端起杯子。


    她摆在桌上的手机仍放着歌,但刘慧莹没有去暂停的意思。


    指甲敲在杯壁上,发出轻响。刘慧莹抿了一口,清新的酸意混着甜漫开,她眉尖悄悄蹙了下,又很快舒展开。


    不请自来的客人很是自觉。饶懿坐在对面,切开了漏奶华,巧克力混着牛奶溢满盘子。


    “你今天不上班?”她披散的头发垂在肩头,几缕落在锁骨处,说话时下巴微抬,还带着点刚才堵门时没发泄完的劲儿,“还是已经离职啦?我是不知道了。”


    酥皮簌簌落在盘子里。


    “请假了,明天去清东西。”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抽了张纸,按在嘴角,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一点眉眼,实在太家常。


    刘慧莹“哦”了一声,拿起叉子戳了戳漏奶华,巧克力浆慢慢流出来。她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腻。


    “你都交接完了?”


    “嗯。”


    刘慧莹问了几个关于现在组织架构的问题。


    虽然离开了原来的公司,但不能免俗地,她也总有几分八卦的心思在。


    只不过,新上任的老板也在创享易购待了好多年,深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得慢慢烧、暗暗烧的道理,眼下还没有大刀阔斧换人改架构的风声。


    刘慧莹点点头,咬一口菠萝油的边。


    饶懿放下叉子,抿了一口橙汁,抬眼轻笑:“放心吧,你的小朋友们还安全。再怎么换血,总要留人干活的。”


    这些老板。


    刘慧莹含着叉子批判地瞪了他一眼。


    当然,话说得也有道理。裁人换血一般都从小管理层着手,一是工资高福利高的位置裁掉才有降本增效的价值,第二嘛,老板总想换些自己趁手眼熟的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哪个老板先盯着底下干活的小蚂蚁开刀的?


    只是嘛,这话总是让人多了一些阶级成分上的不爽。


    “那大模型那边是谁接到了?”


    饶懿说了个名字,刘慧莹诧异:“瑞总兼任啊?”


    “还在市面上招人,听口风,是想挖人回国。”


    刘慧莹:“那你急着走干什么?多给他们两个月喽。”


    “有事要做。”饶懿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好像已经给这四个字作出了更详细的注视。


    手机里的歌换了首慢歌,调子轻轻的。刘慧莹端起橙汁又喝了一口,这次没蹙眉头。


    “那你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一些、漫不经心一些,强迫自己忽视这句话中在场的二人都心知肚明的意义,“你之后什么打算?”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也有许多事要处理,”他顿了下,才继续说,“也好。”


    “噪点呢?”


    “暂时不考虑了。”饶懿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肯等你多久?”


    回答的人有些无奈,开口:“刘慧莹,我也不是工作机器吧?”


    怎么说得她像个压榨人的资本家一样。


    刘慧莹不满地晃了晃叉子:“你早上又没事,昨天走什么?还以为你赶着去上任呢。”


    眼里漫开浅淡的笑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饶懿说:“刘慧莹。”


    他顿了顿,才组织好语言:“好,我知道了,我的错。”


    刘慧莹没接话,只是低头吃着漏奶华,耳尖悄悄泛了点红。手机里的歌声还在响。


    她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你错什么?”


    对面的人早等着这句话。


    声音慢悠悠的:“我对自己的认知有偏差,做出了不符合阶段定位的事,需要修正。”


    “怎么不说话了?”饶懿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刻意的调侃,“不发表些意见吗?”


    烦人。


    放下叉子,擦嘴,刘慧莹用动作强硬切换话题。她抬手伸腰,拿过桌子另一头的文件夹,把那张纸递给他:“昨晚写了多久?还不错。”


    饶懿嗯了一声,说:“很快。”


    纸上没几处修改的痕迹,几乎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第三段,不要直接写工作履历,总结提炼一下综合能力再举例,最后的祝福删掉两句,篇幅太长了。”


    二人对视,桌上的餐盘还摊着。


    刘慧莹支起下巴,眼波流转,看他一眼,往椅背上靠,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看什么?你写的东西不需要负责吗?去改。”


    饶懿挑眉,欣然应允:“好。”


    他起身。


    刘慧莹补充:“写完了再给我一个电子版。”


    饶懿回头看她,神色不明,弄得刘慧莹有些心慌。


    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按在椅背上的手发力,将椅子推进。


    刘慧莹刚放下一半的心还没完全落地,只见他绕过来,一步两步,停住,弯腰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巧克力味。


    “好,收到。那请问,我是先洗碗还是先改推荐信?”


    刘慧莹抬眸,脸皮发烫:“先洗碗吧。”


    “好。”他却没动,呼吸依旧近在咫尺,脖颈处还能看见一点淡青色的血管。


    刘慧莹自以为隐蔽地攥了下裤子。


    下一秒,使坏的人站直了身体,手臂一伸端过她面前的盘子,老实进厨房去了。


    刘慧莹长吐出一口气,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


    两个无业游民凑在一起,时间更没有秩序性。


    他们的早饭是寻常人的午饭时间,刘慧莹才起床,打开单词软件翻了两页,就不住地发饭晕。


    饶懿真的老老实实地坐在她旁边,圈圈划划,照她的意见改推荐信的语句词汇。


    刘慧莹支颐看他,太阳照进来,晒得人暖融融的,更困。


    脑袋一点一点。


    “你昨天回去,几点睡的?”


    笔尖顿住,饶懿回忆了两秒:“三点。”


    “今天几点醒的?”


    “八点半。”


    “你不困?”刘慧莹很难理解。是她一个人在变老吗?熬了会儿夜就觉得得补三倍的觉回来。


    咔哒咔哒,饶懿按了两下签字笔上缘,抬手把她手里的平板抽走:“去睡一会儿吧。”


    刘慧莹从善如流。


    但她没进卧室,而是倒在了沙发上,陷在抱枕里,抖开小毯子,任由阳光打在脚上。


    醒来的时候她被脑袋下的触感吓了一跳。


    温热的。


    那种午后沉眠带来的不知今夕何夕感迅速退却了。手按在沙发上,她抬起上半身,侧头去看。


    饶懿歪在沙发上。


    他侧着头,一手撑在沙发边缘,另一手里捏着的是她扔在茶几上的家居杂志,此时摊开的是有折痕的一页。


    刘慧莹自己都忘了那是什么时候折的,折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他们的手机都留在餐桌上。


    刘慧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觉得自己有知道的必要。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到地板上。光线把他的侧脸染得暖融融的。


    刘慧莹又慢慢俯下身去,头靠在他膝盖上,鼻尖蹭到他浅灰色的家居裤。


    很好,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穿外裤坐沙发和床,也记得自己的衣服一般都放在哪里。


    棉质布料软乎乎的。


    刘慧莹盯着布料上的灰格子发呆,布料下的肌肉一起一伏,她的呼吸节奏也渐渐和他趋同。


    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将碎发往两边拨。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醒了?”


    刘慧莹的回答是用手指戳了戳灰格子。


    手指被人抓住,拢到手心,收在一边。


    刘慧莹转了个身,平躺着,仰视。


    她的头发散开,海藻般铺在身后,落在另一个人眼里,像深海里的陷阱。


    “你应该会很快适应爱尔兰的生活节奏。早上去街角的咖啡馆,再配上一块刚出炉的司康饼,坐在窗边看书。下午,找片草地坐下,晒晒太阳。”他的声音困倦,比平时低了半度,还带着点气音。


    刘慧莹笑:“我是去念书的,整天泡图书馆还差不多,说得我很闲的样子。”


    饶懿低头看她时眼睛还带着点惺忪。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带着点浅淡的鼻音:“会吗?嗯?这么乖。”


    第66章


    脸红了。


    清醒和沉溺同时到来。


    刘慧莹支起身子,脸颊泛起热。


    其实她没想跑,只是觉得,这样他坐她躺的姿势,让她好没安全感,于是想爬起来聊天。


    但同样没从困意里完全抽离的人对此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麻,那股没褪尽的困意让他的动作带着点下意识的执拗,没等她反应。


    一拉一拽,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间,刘慧莹的重心猛地前倾,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肩,下一秒就稳稳落在他腿上。


    跨坐的姿势让她瞬间僵住,棉质裤腿往上卷,蹭过他的膝盖,布料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家居裤漫上来,连呼吸都跟着顿了半拍。


    饶懿的眼睛比刚才亮了,瞳仁里清晰映着她泛红的脸。


    他或许是清醒了,或许是没有。但总之,他没松手,指尖仍轻轻扣着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她的皮肤,声音比刚才更哑,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黏糊:“跑什么?”


    刘慧莹的耳尖烫得能滴出血。


    呼吸的节奏变得急促。


    她想挪开,腰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力度很轻,像怕碰碎她,却又稳稳地把她圈在怀里,让她没法退。


    “不是跑,”刘慧莹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正常些,眼睫轻轻颤着,“就是……有点怪。”


    饶懿低低地笑了声,胸腔的震动透过他的手臂传过来,让刘慧莹抬起扶着沙发靠背的手,轻轻锤了他的肩一下,然后没挪开。


    饶懿抬手,指腹轻轻蹭过她泛红的脸颊,动作轻得像在安抚:“哪里怪?”


    他的目光落在她垂着的眼上,有种乘胜追击的架势。


    刘慧莹有点儿恼,抬头想反驳,却撞进他骤然靠近的眼里。


    语言被忘记了。


    唇舌,也有了别的用*处。


    热。


    像坐在大火炉上。


    饶懿的指尖慢慢移到她的耳后,轻轻帮她把睡到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的耳垂,刘慧莹猛地缩了缩脖子。


    从温热濡湿的吻中撤开。


    “别乱动,”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颈侧,“再动?”


    刘慧莹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不看他,视线穿过他和沙发的靠背,望向房间,桌上还瘫着睡前摆开的学习资料。


    大好的下午,阳光明媚,本来是想好好学习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慧莹抬头,在他额头上叭了一下,亲出了响声。


    唇角泛着水光,饶懿面不改色,眼神却幽深。他的手仍揽在她的腰上。


    他低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额头,动作轻得像羽毛,腰上的手却越握越紧。


    没等她反应,那只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像落下一片羽毛,接着是眉骨,再到她泛红的脸颊,摩挲两下,沿着骨骼的脉络,向下。


    刘慧莹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她的眼睛依旧直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头却微微偏移。


    牙齿间多出一块温热的肉。


    轻一点,重一点。


    重一点好了。


    被使坏欺负的人没撤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刘慧莹福至心灵,做了另一个动作。


    他眼神变了。


    于是她笑了。


    日落还早。


    情人间却不必顾及太多。


    刘慧莹爱上了啃这个动作。脖子,后颈,她灵活运用自己的武器。彼此贴合的温度,很清醒的角度。


    她的手臂完全环住他的脖子,感受着胸腔的震动。


    衣物凌乱。


    阳光找到了节奏,把影子变得散乱。光影打散又重组,重组又打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密不可分的一团,慢慢沉下去。


    刘慧莹的眉紧紧蹙着,呼吸断断续续,浑身都如同泡在温热的水里,酥酥软软。


    她喜欢这种感觉,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刘慧莹想要的不只是纯粹的欢愉。


    话语断断续续的时候,她将他压在沙发上,说:“叫我的名字。”


    她一方面如愿以偿,另一方面又付出了些别的代价。


    一声高一声低。


    刘慧莹有时被浪潮卷走,有时凭着本能主导方向。


    直白又赤诚。她会喜欢他在这时候的沉默,也会喜欢他一声声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挑动他的唯一密码。


    但她会说很多。


    低语呢喃,在这种时候人是什么都说得出口的。一声又一声的名字和呼唤,夹杂着不成调的语气词,还有,黏黏糊糊的爱语。


    有时候爱欲让人抛却一切,是尘俗琐事的忘忧散。有时候,爱欲会让你记起,好的坏的,不安的笃定的,抗拒与接纳、畏惧与坦然、勇气与胆怯。


    情绪在一层层潮水的冲刷中洗得澄澈透明,最终返回的是最干净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饶懿撑在她上方,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他能看见她全然失控的表情,听到她抽抽噎噎地开始哭。


    眼神是平和的,他俯下身,理所当然地吮掉她眼角的泪,像水流融入大海般的自然。


    带着湿意的呼吸打在颈侧。


    空调开得不低,他们一起出了些汗,拥着毯子痴缠,做尽恋人间无趣又无聊的傻事。


    晚餐是外送。夜里点了第二份便利店外卖,用黑色的袋子包装。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刘慧莹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昨天又是很晚才睡。


    两个人好像有种默契,近乎发泄的狂欢之后是聊天。聊到饿了,去厨房热晚餐没吃完的披萨,配半瓶甜白。聊到精疲力尽,聊到眼皮打架为止。


    “诶。”她的脚往旁边踹一下。


    不是想动脚,而是上半身被紧紧包围缠绕,刘慧莹懒得扒拉。


    “你什么时候去收拾东西?”


    “唔,”饶懿埋在刘慧莹颈边的脑袋动了一下,“什么?”


    刘慧莹重复了一下问题,手抬上去,摸摸他的后脑勺。


    “下午吧,东西不多。”


    刘慧莹想了一下:“那你过去的时候顺便送我吧,去咖啡店待一会儿。”


    去外面学,比在家里专注一些。


    是她自己选的下个月的考试时间、交的考试费,总要对得起自己。


    刘慧莹嘟囔:“这个月还没更新过,也要想想选题。”


    那颗脑袋动了一下,凑过来,到她耳边:“嗯。”


    过一会儿他才完全清醒,说:“晚上我要出去,有个饭局。和创享的那批人,大概要九十点钟才能回来。”


    刘慧莹偏头,有些想咬他的嘴唇,最好重一点。


    饶懿:“你要在外面待到多晚?我可以去接你。”


    “再说吧。”刘慧莹说。


    他侧过头,看着她,说:“过两天我们出去旅游吧?不过,”他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不能太久,我有时候要帮饶沛看一阵小菠。去周边逛一圈?”


    “我很忙,约我档期要提前,下个月再跟我说这个。”


    饶懿抬起头,换了姿势,倚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她的手:“我的错,耽误你了。”


    刘慧莹假笑:“知道就好。”


    话是这样说,等他的车停在路口,刘慧莹又犹豫。


    她今天穿得很像女大学生,板鞋、阔腿裤、鸭舌帽,连双肩包都准备好了,塞了平板和纸笔。


    手指一拨安全带,刘慧莹指挥他:“算了,你继续开吧。”


    “不去了?”


    “我跟你一起吧。”


    饶懿笑了一下,有些明显。


    刘慧莹重申:“趁你还有权限,我跟着回园区看一眼。不然没机会了呀。”


    饶懿淡淡地说:“你想公司了?”


    其实有一点。


    但那种想念完全是叶公好龙,回忆过去种种或许会心潮澎湃,真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她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要跟我一起上去吗?”


    车还行驶在路上,他就问。


    刘慧莹登时否决:“我以后说不好还要在这行混的,跟你一起,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明知故问。


    车拐上高架。


    刘慧莹下意识问:“你去哪?”


    这不是去CBD的路。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了,严格来说,饶懿在郊区办公分部的时间要比他在市中心的楼里更长,那才是人家的大本营。


    刘慧莹:“你先去那里啊?”


    “你应该去过郊区楼?”


    “一两次?有几次全员会安排在那里。”


    市中心的CBD寸土寸金,郊区办公楼的地方够大。


    “给你放放风。我整理东西要一会儿时间,你在楼下咖啡店坐一会儿可以吗?”


    这话说得像她是小菠那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样,可能会丢呢。


    刘慧莹:“嗯哼。”


    饶懿看她一眼:“要不要提前两条街把你放下?”


    他故意的。


    “省得有人看见你,对吧?”


    刘慧莹打开副驾驶座上方的镜子,整理头发,骑驴下坡:“那倒不用,在地库放我下来就好了。”


    她还没混到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


    下车前,刘慧莹突然想到什么,手一摊:“工卡给我。”


    饶懿交出来,问她:“那我怎么进楼?”


    门口有闸机。


    “你打开手机给保安看呀,”刘慧莹理所当然,手腕翻转着整理工卡绳,“余额还有吧?给你花掉一点,不用谢。”


    饶懿挑了下眉:“好,请。”


    刘慧莹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十分自然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背包下车:“走喽,好了叫我。”


    刘慧莹从地库绕上去,一路穿过几家店铺。


    郊区的高新办公园区是创享易购和另一家大厂合用的,员工数量不少,每天早上的堵车盛况和周边除了园区外的田野形成城市奇观。


    这附近没有什么成熟商圈。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办公园区的物业引入了不少商家入驻,常见的连锁咖啡店和便利店、中西快餐品牌,一应俱全。


    两个赖床的人到达的时候甚至已过员工午餐时间。


    刘慧莹望了一圈,找了家角落里的咖啡店。路过店面反光的玻璃墙时,她没忍住,驻足。


    浅光反射出的倒影,年轻的女人对着镜子歪了下头,挎着包的肩膀抖了一下,又自然舒展开来。


    至于表情么。


    好傻。


    真是的。


    刘慧莹别过脸低下头,又忍不住去看。她下意识抬手捂了捂嘴,接着松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抿嘴一笑。


    眼角眉梢。


    第67章


    刘慧莹在楼下咖啡厅戴上耳机放听力的时候,她并不曾弄清楚具体位置的园区某栋楼内,有场涉及她的对话正在进行。


    POLO衫男人坐在沙发对面,双手合十,望向整理私人物品的饶懿。


    办公电脑和各种设施都是公司的,饶懿也并不是会在办公室里囤零食或摆玩偶的人。


    高大的男人站在书桌前,将物品往纸箱内放,他的东西精简、稀少,看起来连半个纸箱都不必装满。


    “这就走了?”POLO衫男人问。


    办公室的门敞着,有人路过时投来好奇的眼神,不少人特意来与饶懿打招呼。


    高升?还是宫斗失败?人们对于顶层的起起落落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想。


    他来者不拒,一一点头致意,并不因为将要离开而感到窘迫。


    窗台上,一盆万年青伸展枝叶。


    饶懿先用纸巾擦拭了花盆的外围和边缘,这才端起。


    一直坐在沙发上的POLO衫男人问:“这你也要带走?”


    “我的。”他说


    透过窗户,园区的种种一览无余。时常用来办活动的楼下空地,通往地下一层的扶梯,这周新挂上的宣传海报。


    同样的风景他看了两年多,要离开的最后,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老饶,收拾好了带我一程,车停这儿了,晚上喝酒也开不回去。”


    饶懿俯视园区,在想一个浅显直白的问题。


    他回答:“带不了,我还有事。”


    “啥事?”


    “家事。”


    “别逗,你啥时候成家了。”


    饶懿不回答了。


    他不说话,反倒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的事?”


    饶懿不说话,他施施然转身,整理着适才挽起的袖子,将袖扣一一扣好。


    “走了。”饶懿提起箱子。


    他的东西都清空了,办公室也没多大变化。只不过是从没什么人气,变为了彻底没人气。


    他身后,POLO衫男人起身:“你就溜吧,晚上等着啊。”


    **


    11111111:[我好了,车上等你。]


    手机屏幕亮起。


    刘慧莹收到消息,摘下耳机,保存页面,把平板放回包里,捞起咖啡出门。


    “没人送你?”


    地库里,她上车,边系安全带边问。


    这可不像老板的待遇。


    “晚上。”


    刘慧莹把咖啡放到中央支架:“好吧,我来想想我晚饭吃什么——”


    “帮你点?”


    “不用,”刘慧莹点着手机,正在骚扰自己的好友,“我出去吃。”


    车子启动,转上高架,道路中央的绿植郁郁葱葱,两侧的行道树却有了秋日的迹象。


    刘慧莹看着晴朗的天空,突然问起:“你在京市待过吗?”


    “出差。”


    “唔,”刘慧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京市的秋天真的很美,南方的秋天呢,就太短暂了。”


    饶懿看她一眼,又望向前路:“怎么触景伤情起来。”


    “哪有。”刘慧莹这样说,语气确实默认的。


    看见熟悉的logo和熟悉的颜色装潢,还真让她有些情绪翻涌。


    那应该不能被称之为难过,但也不属于积极的清晰。或许就是追忆吧。刘慧莹又确实在这里有过太多回忆。


    人离开一个环境后总是会忍不住美化它。


    驶入市区后,周边的车流汇聚,速度也慢了下来。


    红绿灯接一个红绿灯,刘慧莹懒散靠在椅背上戳着平板,手机放在中央的接口上充电。


    穿过隧道,她恍然意识到,快到了:“你要上去很久吗?要不我在这里下吧。”


    公司附近很危险,遇到熟人的概率大大提高。


    饶懿说:“应该不会很久,可以送你。”


    “你不用管我了,晚上约了朋友吃饭。我找个咖啡馆把卷子做完,自己打车过去好了。”


    车拐进左转道,远远地,刘慧莹已经能够看到熟悉的大楼标志。


    饶懿的手架在方向盘上:“你那个大学室友?”


    “嗯。”


    “那晚上要我去接你吗?”


    “再看吧,”刘慧莹指了下对面的大厦:“我在那下就好了。”


    她捞过充电的手机,又从后座拿了瓶纯净水塞在包里。


    “你手机电够不够?带个充电宝吧。”


    啰啰嗦嗦。


    饶懿附身,拉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翻找两下,递一个充电宝给她。


    “走喽?”刘慧莹语气轻飘飘的。


    一对视,两个人眼里都含着笑。黏糊。


    他今天穿的是曾经留在刘慧莹家的衣服。于是,两个人身上是如出一辙的味道。


    但刘慧莹会有些想念曾在他身上闻到的木质香,于是她凑近了一点,浅尝辄止。


    道路有停车时间限制,把时间都花在了别的事情上,刘慧莹下车时动作迅速。


    她背着包关上车门,想了想又敲了车窗。


    车窗降下来。


    “晚上早点回来。”她说。


    饶懿的表情,让刘慧莹在转身的时候摸了下脸,又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她背着双肩包,往前走了五十米,脸上的笑意才收敛。


    地铁站出口就在这个十字路口,马路对面是商场,沿街全是辅导机构和美容院的招牌和广告。


    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刘慧莹恍神,停在地铁站的下沉口背后,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转身,回望这个路口。


    似曾相识。她突然想起来,当初第一次来创享易购面试的时候,自己就是从这里出站的。


    面试完,她在路口的麦当劳买了个套餐,狼吞虎咽。


    衣着休闲的年轻人们和她擦肩而过,包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刘慧莹其实还能完美融入其中,伪装成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们的背影。


    刚上班的那一年,她是坐地铁通勤的。只要来得及,她就会在路口的这家麦当劳吃早餐。


    第二年的时候,忘了是什么契机,让她之后都打车上下班了。


    ……哦,想起来了,是因为她结婚了,新房和公司之间,坐地铁要换乘一趟、拐一个C字弯,耗费时间。


    海市的地铁线路设计啊。


    刘慧莹继续往前走,她记得前面有一家连锁咖啡店。


    仰头,创享易购大楼的logo从两栋楼之间露出来。


    刘慧莹扯了扯鸭舌帽,眼神也变得复杂。


    刚上班的一两年,生活并没有那么简单轻松。


    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内容、全新的考核体系和人际关系。那段时间刘慧莹总是很焦虑,她会把自己和别的校招生比,也会把自己和同等院校出身的人相比。


    比来比去,她最后又很沮丧,因为无论如何,光从心态就已经输了。


    她好像天生就很紧绷,举重若轻的处事风格离她很遥远。


    其实不是,没有人是在真空里生出性格的。


    刘慧莹穿梭在人流里,走过斑马线。


    后来,同样的事情做久了,总结出经验道理,为人处世的方式也不过就那么几种,学也学得像模像样。


    变成有模有样的大人了。


    自己挣钱自己花,原来很多生活里的很多小麻烦靠金钱就能够解决,根本不需要花费情绪。底气的背后都是金钱啊。意识到自己是能够靠劳动在社会上生存的时候,是会舒缓一些的。


    日子稳定地好起来。万事顺心说不上,专属于年轻人的迷茫也存在。


    结婚之后,家庭生活带给她很多乐趣,也有陌生的烦恼。


    她给同事发喜糖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惊讶。这个年代在毕业不久就结婚的人太少太少了。而她显然不是个居家型。


    时至今日,刘慧莹想起上一段婚姻,已经不会用失败去形容。已经知道结局再去看开头,总是会没那么客观。但就算没那么客观,她也觉得,那几年是不应该被一票否决的。


    再前面的路口,刘慧莹也有印象。那里有一家做牛奶甜品的店,因为紧邻着酒店停车场,张闻宇来接她下班而她又还不能走的时候,他就会在这里等。


    后来他把这家店的所有饮品都喝过一遍,兴致勃勃地跟她说,宇治抹茶风味最好喝,果味的都很奇怪,不要去试。


    道路上,刘慧莹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休婚假的时候也带着电脑。在酒店、在沙滩、在游泳池边,都打开过笔记本回工作消息。


    那时候还是觉得,事情是不能弄砸的,她的人生已经走出了一条很清晰的道路,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红灯。她站在马路一边,观察起对岸的人。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


    刘慧莹回忆起来,若干年前的某一个瞬间,年轻几岁的她发现了一件事情,一件让她很兴奋的事情。


    那就是,原来自己还只是老友记开始的时候,莫妮卡的年纪。


    她把这个发现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露出了“呃——”的表情。


    但对她本人而言,这个发现忽然就让她觉得,自己原来还很年轻,还有无数故事要在未来发生,于是未来一下子可亲起来。


    而现在。


    刘慧莹看着红灯秒数倒计时闪烁,摆着手指头数了一下。


    哪怕是现在,她还没到老友记结束时莫妮卡的年纪。


    大有可为。


    何况。如果说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什么道理,那可能就是,结束也是开始。除了死亡的那一刻,处处都是开始。


    额上带了薄汗,她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刘慧莹两手插兜,环视一圈。


    很不幸,原来的店面位置已经不是那家连锁咖啡店。


    很幸运,海市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街对面有另一家咖啡店,看上去环境不错,也够清净。


    推门,檐上风铃装出叮铃一声。


    第68章


    “来接吗?”卓晴坐在露天座椅的伞下,迎着夜色和闪烁的小灯,脸上的酡红很明显。


    刘慧莹也不相上下。


    晚餐时的佐餐酒上头慢,后劲儿却很绵长,不至醉的地步,只是微醺。


    她抬手挽过鬓边的头发,打字的速度很慢。


    总是按错键。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分了三个词发。


    刘慧莹往椅背上靠,脑袋也跟着斜倾,倚在凸起的椅柱上。


    来消息,她低头看一眼,回复卓晴:“来的。”


    “那正好,我见见。”卓晴语气认真,但配上迷蒙的眼神,就显得有些好笑。


    刘慧莹也很认真地点点头。


    两个人同时望向夜色。桌角摆着的小烛台燃着摇曳,玻璃罩里的干花透着温柔的质感,室内的爵士乐从半开的窗户里漫出来,和街上的晚风缠在一起。


    “真好。”她喃喃说了一句。


    卓晴:“什么?”


    “真好。”刘慧莹对着夜风笑得傻乎乎的,抿一口白水,开始拨弄桌布上的钩织物。


    卓晴笑一下:“三十岁,没结婚,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吧。想干嘛就干嘛。我不想让这个时间段过去。”


    刘慧莹看她的眼神很柔软:“它不会过去的。”


    卓晴却有些沮丧:“你还说,你要是走了我找谁约饭。”


    “你说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了,你找那个谁吃饭啊,他不是调到海市来了吗?”


    刘慧莹语带调侃,卓晴却兴趣缺缺:“唉。”


    “怎么了?”


    “头大。”


    刘慧莹足够熟悉她。卓晴不说,刘慧莹也知道她在烦恼什么。


    “你真的是……”她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怕他上你家门提亲啊。”


    “他要是这么干了,我毫无压力地分手好吗?”卓晴晃晃脑袋,“我对他没意见,我就是,诶呀。”


    卓晴的手在空中比划:“就是呢,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是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说,你看我都为了你搬过来了,那我们是不是该再进一步了?”


    刘慧莹作为过来人,坐到了她身边,揽过卓晴的脑袋,轻轻拍着:“没事的没事的。”


    卓晴的脑袋靠在刘慧莹肩上,头发蹭过她的脸颊,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店里的黄油香,软乎乎的。她闷声说:“两个人凑在一起,到最后真的不会没话说吗?我爸妈倒是一辈子没吵过架,但说实在的,那是因为他们真的不熟。”


    “我不知道诶。”刘慧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微醺的软,“你知道的,还没到那个时候我就婚姻破碎了。”


    以前都是卓晴给她当情感导师的。


    卓晴默不作声,缓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看,我们再年轻几岁的时候,能够一个礼拜都出门和朋友吃饭聊天,都不带重样的。渐渐地渐渐地,现在你临时叫人出门试试?都是拖家带口的,跟你说不好意思。”


    刘慧莹轻轻拍着她的背,指尖蹭过她的头发,动作慢得像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猫。桌角的烛火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桌面上,随着风轻轻晃。


    “你也是一样的,”卓晴说,“你没离婚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城市,但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了。”


    她继续指责:“何如萱更过分,说好了请年假出去玩,过两天问又装傻。”


    念大学的时候,其实宿舍里,卓晴和何如萱玩得更好。可是毕业了,两个人分隔两地也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谁又能把大学时的朋友时时放到首位呢?


    假期就那么几天。留一些陪伴家人,留一些应急,也就再没有时间分给别人了。


    那不是薄情也不是谁的错,只是现实。


    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人难受。


    “我好怀念,好想回到念书的时候。”是酒意上涌还是积压了很久情绪倾泻?卓晴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刘慧莹的喉咙也泛酸。


    酒醒了,两个人都很清醒。


    她顿了顿,低头捏了捏卓晴的手,指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微凉,说:“我也想。”


    但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没人能例外。


    卓晴没说话,只是过一会儿后坐直了身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布上的钩花。晚风卷着邻桌的笑声飘过来,把两人间的安静衬得格外温柔。


    刘慧莹坐了回去。


    烛火映在卓晴的脸上,能看到她紧绷的嘴角慢慢松下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跟我求婚的话,我应该会答应的。”


    非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话。非常卓晴风格的话。


    “挺好的,”刘慧莹侧头想了一下,支持她的所有决定,又笑,“体验一下吧,是好是坏,反正你都知道咨询离婚流程可以找谁了。”


    她指了指自己。


    “哦,而且,”刘慧莹抬起食指晃悠,“离婚了才是最爽的。”


    “再说了,陶律师很靠谱,你看我们连预案都有了!”


    两个人张着嘴哈哈笑,前俯后仰。


    卓晴抬头看她:“我努力把婚礼拖延到你回来之后办,你知道你要给我当伴娘的吧?”


    刘慧莹眨眨眼,目光看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又下意识往路口瞥了眼。饶懿发消息说快到了。


    “好啊,”她语气很轻,“他来了,我们走吧,顺路送你。”


    饶懿的车出现在街角。


    刘慧莹挽着卓晴的手,一边笑一边相互依偎着,亲密得很。


    只是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有些意外。


    饶懿坐在后座,驾驶座上是穿制服的酒店代驾。


    她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卓晴倒是从善如流:“你坐后面去吧。”


    代驾平稳地启动车子,车内只剩下导航的轻响,卓晴回头,跟饶懿打招呼。两个人都很客气,两三句简单的招呼,里面还包括了刘慧莹的介绍。


    车里安静下来。


    时不时地,刘慧莹充当中间桥梁,和两边分别说几句话。


    “你喝酒了?”她问饶懿。


    “一点点。”


    刘慧莹有些狐疑地看他,但除了声音有些哑之外,他坐得端正,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她又向前和卓晴说话,随便讲两句最近的熟人八卦。


    气氛不热络,是当然的。


    刘慧莹掌心的手机震动。


    是卓晴发来的消息:[确实蛮帅的,可以原谅一下上班搞领导这种背叛无产阶级的事情,大拇指.jpg]


    [没有上班搞啊!]


    [抓狂.jpg]


    没有吧?刘慧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没有,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只会搞前老板]


    卓晴回复:[居然没有嘛?太可惜了]


    刘慧莹脸热了,但车里够昏暗,谁也看不见。


    除了——


    饶懿很久没开口了。刘慧莹的眼神转过去,瞧见他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膝盖,像是在放空。


    不对。


    刘慧莹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是不是醉了?


    刘慧莹还在看,正好撞见饶懿看过来的目光。深褐色的眼睛亮得有点晃人,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刘慧莹面不改色,低头回消息:[确实]


    [知道姐妹吃很好就放心了,看着是个正经人]


    打完这句话,卓晴收起手机,指挥着代驾往小区道路弯。


    七拐八拐,停在一栋楼下。


    “走了哦,感谢你们送我,慧莹我们下次见咯。”


    “应该的,”半张脸掩在夜色里,饶懿靠在椅背上回答,目光落在刘慧莹的发顶,声音比刚才更低,“顺路。”


    刘慧莹则是说:“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哦。”


    车子重新启动。


    后座的两人不说话,前面凭空坐了个陌生人,气氛就有些微妙。


    刘慧莹正坐着,微微侧头去看。饶懿的手搭在腿上,指尖确实有轻微的晃动,一勾一松,像在牵扯无形的线,只是幅度太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抬头时正好对上饶懿疑惑的眼神,他皱了皱眉:“笑什么?”


    衣料挺括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线条。领口解开两颗扣子,喉结线条清晰,随呼吸轻轻滚动时,透着股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没什么,”刘慧莹移开目光,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有点困了,靠会儿。”说完,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她家的洗衣香氛味儿。


    心里忽然就踏实下来。


    饶懿却忽然往刘慧莹那边靠了靠,挤着她,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带着酒气,却不冲人:“你们有说我坏话吗?”


    路灯的光斜斜打在他侧脸,把他的轮廓照得愈发深刻,睫毛长而密,鼻尖高挺,唇线薄而平直,平时总是透着股冷漠,此刻却因为说话,唇瓣微微动着,添了点不易察觉的软。


    这时候刘慧莹真的有实感了。


    他醉了。


    “什么呀?”她回问,因为看见他蒙了层雾的眼,语气也缥缈起来。


    “我看见你们发消息了,”饶懿轻轻哼了一声,指尖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你还偷偷笑。”


    这指控让刘慧莹想笑,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阵地发热。


    “你喝了多少啊?”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尖,果然烫得吓人。


    “我没醉。”


    刘慧莹忍不住笑出声:“好吧,好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是在说你。”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哄了,“说你好呢。”


    饶懿的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笨拙的亲昵,像水獭圈住心爱的石头:“真的吗?我好吗?比他好吗?”


    下巴上的胡茬刚冒出来,蹭得人有点痒。


    刘慧莹本来想叹气,心却被他蹭得痒,像被温水泡过似的,软得一塌糊涂。


    她挣开他的手,却是为了帮他松开袖口,解开衬衫最上方的扣子。


    半截小臂露出来,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腕骨突出。


    “舒服点吗?”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能感知到薄薄衬衫下紧实的肌肉线条。


    车程的后半,他不说话,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她的指节,来回摩挲,直到那一块皮肤泛红。


    第69章


    刘慧莹由着他,这个晚上她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这种耐心很快招致了得寸进尺。


    玄关的灯刚亮起,饶懿就扣着刘慧莹的腰将她抵在墙上。


    他的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衣衫,仍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按压在腰侧的力度,带着一种比以往更甚的侵略性。


    酒精彻底卸下了他平日的克制,人类社会的驯化不见痕迹。所余的,只有深褐色的眼瞳里翻涌着的暗色的欲望,像燃着的野火,连眉骨下的阴影都透着陌生。


    陌生。


    但是刘慧莹并不因陌生而觉得胆怯或退缩。


    相反。


    “刘慧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下颌线绷得锋利,却在低头时,用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颈侧。


    动作带着醉酒后的莽撞,呼吸里混着清淡的酒气,扑在皮肤上,勾起刘慧莹早已平息的醉意。


    一下两下交错而过。


    饶懿不似先前温顺,好像先前迷蒙柔软的样子,只是刘慧莹的错觉。


    痒。


    她缩了一下脖子,喉咙微动。没等她回应,犹疑已久的唇就狠狠落下来,不*是平日的温柔轻吻,而是带着掠夺意味的。舌尖,用上了牙齿,落口在她上下起伏的喉结前,一点一点侵略过去,像要吞没她的声音和语言。


    “嘶……”她仰头,喉咙溢出一声。


    润湿的感觉向上蔓延。


    刘慧莹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身前却是他滚烫的体温,对比让她浑身发颤,更清醒又更沉沦。


    玄关的灯亮着,也只有玄关的灯亮着。光线自头顶打下来,照亮一小片圆形区域,最亮的光晕只圈住二人。


    二人之外的黑白交界是存在的,是暧昧不明的,黑夜从窗台边漫进来,夏天残存的暑气从四面八方渗入,但对于刘慧莹而言,那些都不重要。


    光晕是一种区隔。


    分开了沉浸彼此的人,和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


    刘慧莹的手搭在玄关边的桌上,还握着钥匙,在颤抖,动一下,酥软的手指一个激灵,手臂滑落,钥匙坠地。


    咚。


    那只手转而搭在了饶懿的头顶。


    他附身的姿势,让刘慧莹能够感觉到他的头发在她的下颌线摩挲。


    发丝远比他的唇舌轻飘柔软,带来的感受却不一定弱于后者。


    “唔……”


    唇舌落到耳侧。


    刘慧莹的手指缩紧,抓着他的头发,盈润的指甲穿梭在黑色的发丝中间,她想,用定型水真不是个好习惯。


    分心很快被抓获。


    提醒是略重的一下,在耳垂上。


    刘慧莹一声不吭,他逼近,她就攥紧。


    疼痛原样奉还,她并不满足于此。


    用力。


    刘慧莹用力,揪着几缕头发,强制传递了退开的意愿。


    然而创造出的一些些空间里,刘慧莹低头,准确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舌尖撬开他的齿关。


    回应来得很快,几乎可以说是蓄谋已久。


    她松手,在他强势的拥抱里,指尖揪住他的衬衫领口,布料被攥得发皱。


    打仗一样。


    有人说亲密关系是一面镜子。


    恋人也是一面镜子。投入的、引起的、共鸣的,一倍的爱恋贪欲在来回反射间扩大,变成磅礴的浪头打下来。


    碰撞,缠绕,吃痛和不甘同时存在,比起吻更像不见血的撕咬拉扯。


    一边吻,一边含混地说,含混地问。


    他真的醉了吗?还是借着酒意说些不该说的话?


    刘慧莹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她的回应是不容错辨的主动。


    她喜欢他这样。


    刘慧莹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腰线向上。


    扯出衬衫下摆,听到背后拉链滑动的声音。指尖划过的地方,电流窜过,引得一阵战栗。感喟咽在喉咙里。


    喜欢他卸下所有克制礼貌,把所有的欲望都摊开。


    外衣落地,脚步带着不稳,跌跌撞撞,却不是因为酒意,而是另一个人的不依不饶。


    喜欢他的坦诚热烈,喜欢他把所有的脆弱和欲望都展现在她面前,喜欢这种被他彻底需要的感觉。


    刘慧莹的头发散在两侧,臂弯搂住,指甲陷入,划出长长的痕迹。


    占有欲直白而热烈。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饶懿的指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看着黑暗中也鲜明的影子。他用不容置疑的重量和动作宣告自己的存在,又一次次地寻求她的确认,好像那才是赦免,才是正途。


    而刘慧莹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回应,回应每一次重量袭来时伴随着的絮语,回应每一个暗含着不安的问题,回应每一句在清醒时绝不会问出口的话。


    你在吗?


    你在想谁?


    你会离开吗?


    你爱我吗?


    她的答案是比他更甚的动作,粗野、直白、没有语言,回应情绪的只有情绪,能够将人填满的也从不只有语言。


    呼吸交缠,酒精带来的晕眩与极致的亲密交织在一起。


    变成动物,变成人类,变成与姓名无关的主体。


    唇舌另作他用的时候,我一样在说爱。用眼睛,用呼吸,用心脏,用每一寸战栗的肌肤,用每一次喟叹和呻吟。


    夜很深了。


    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刘慧莹伏在毯子上,下巴垫在手上,扭头与身上的人接吻,好像这是比呼吸更必要的生存所需。


    在一次换气的间隙,饶懿亲了亲刘慧莹的眼皮,动作轻柔而安稳,他说:“你……”


    没有下文,取而代之的是唇角的触感,似印似蹭。


    刘慧莹似有所感,轻轻偏过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唇,贴一下。


    她甚至没有睁眼。


    再度陷入热恋期的人们很快不得不面对现实。


    每一次给妈妈打电话,刘慧莹都会问一句,要不要来海市住一阵子。


    把一切都说开后,朱富春的答案依旧是下次吧。刘慧莹当然理解,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希望她事事以子女为先不能叫亲情陪伴,该叫压榨劳动力。


    但这一次,朱富春说好。


    刘慧莹挂掉电话之后,先是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打电话给出门办事的饶懿,让他晚上回来收拾东西。


    事情有些好笑。


    刘慧莹倚在门边看他整理行李袋的时候,表情相当微妙。


    “衣服要带走吗?”他问她,转头。


    刘慧莹看了眼他不大的包,又看了眼自己偌大的木质衣柜。


    “塞被套下面。”她说。


    饶懿的眼里泛起笑意,整理好衣物的痕迹。他去浴室挑走自己的用品,路过门边的刘慧莹时,抬手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刘慧莹回以微微偏头。


    捉奸在床。


    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


    这场景倒真像是,一边还在温存,另一边敲响了房门,于是情人只好赶紧抓起散落在床边的裤子往身上套,在催促声里,从消防通道爬下去。


    带着促狭的笑意,刘慧莹一路跟着他前前后后地整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痕迹。


    等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也收了,饶懿面上并不觉得自己被赶出去这件事值得困扰,他面不改色,回身问刘慧莹:“差不多了吗?”


    她一手支颐,好整以暇:“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了。”


    走过来,自然而然的一个吻。站直身体后,他又去做别的事,从她眼前来回两趟。


    刘慧莹遮不住脸上的笑意,她的眼神跟着饶懿的背影走,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记得带充电线。”


    刘慧莹没打算让他彻底清扫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只不过是朱富春要来小住,他就必须得搬出去。


    但好像……


    信息没传递明白。


    妈妈上次都看出来了,只不过没戳破窗户纸罢了。但在饶懿的视角里,则是,刘慧莹压根没打算同亲人通气。


    嗯,怪我。刘慧莹想,我没说明白。


    但是。


    她起身倒了杯水,喝了两口,端着杯子走到饶懿旁边:“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没有日积月累,只有蓄意为之。


    饶懿在等她继续说下去。最好是接上一句,那你就只拿最要紧的吧,别的放着好了。


    但她偏偏不说。


    刘慧莹慢悠悠地在他周边打转,前前后后地看,一杯水终于喝完,才说:“下周六的时间你留出来哦,过来吃饭。”


    饶懿放下手里的电脑,定定看她,好像要把她的脸看出花来。


    花当然是看不出来的,笑容和得意倒是看得出来。


    好一会儿,饶懿转回去,点头说好。


    刘慧莹回到桌前看手机,回复朋友消息。


    隔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是他的声音:“要带食材吗?我来做?”


    怎么傻乎乎的。


    刘慧莹抬头,把阅读书合上,在肩上落下一只手的时候,原谅了他在这件事上的生疏。


    她拍拍,语气里带了调侃:“不许轻举妄动,听我指挥。”


    朱富春来的时候带了大包小包。大包是家乡的特色食材,小包是自己的随身物品。


    刘慧莹深刻把握了成年子女和父母相处的诀窍,也就是保持适当距离、互相尊重、适当地哄。


    她的日子过得美,短短两三天内胖了两斤,但饶懿就只能等着信号打游击战。


    好在信号真来了。


    朱富春晚上打算去小区附近的商业广场看别人跳广场舞。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加入,就说自己要看看城里人有什么不一样。


    刘慧莹是不会对这种事表态的,她这两年越发知道,大人也是要哄的。她陪朱富春出门。


    到了地方,看了一会儿,她说自己要散散步,往前走,待会儿再来跟她一起回家。


    散着散着,就散到了某人身边,抱一抱、亲一亲,偷偷摸摸地说一会儿话,犹如躲避教导主任的高中生情侣。


    “有必要偷偷摸摸吗?”饶懿拉住她的手,一点点摩挲过指缝,问。


    刘慧莹心道,没有。


    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多了散步的习惯?


    别人不了解,妈妈还不知道吗?


    朱富春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了,爱去去,懒得理。


    但朱富春知道,饶懿又不知道。


    她很理直气壮:“那不太好,你等等嘛,正式见了面再说。”


    饶懿没说话,刘慧莹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眼帘半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慢悠悠的审视。


    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那眼神是平静的,平静地透着了然,让她瞬间没了底气,耳尖悄悄发烫。


    刘慧莹抿嘴。


    抿起的嘴被轻咬了一下。


    第70章


    刘慧莹没反抗,连象征性的低头侧脸都没有。她舔了舔嘴唇,轻声:“不许留痕迹。”


    身前的人反而不动了。


    诶呀。


    不会又憋着生气吧。


    我的腰啊。


    刘慧莹叹,别过头看树。


    好像树突然长了五官会说话,是什么天下第一稀罕事,值得人盯着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


    但树没有。


    于是刘慧莹的眼神又移回来,落在饶懿脸上。


    他还是平静的样子。


    只是眼里在笑。


    那丝笑意让刘慧莹很不好意思,好像她的小心思被发现了。


    确实被发现了。


    她低下头又很快抬起,嘴角忍不住扬起,看着对方笑。


    于是饶懿践行了那句话。


    不许留痕迹。


    “这可是你说的。”


    大庭广众,两个人都是要脸的人,纵使有夜晚和浓荫的遮挡,也不过浅尝辄止。


    偷偷摸摸的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说了是出来散步的,她牵着饶懿的手绕着城市公园一圈圈地转,路过推婴儿车的年轻父母,路过牵着小孩的老人,还有像他们一样健身散步的人。


    步道上,情侣少。


    刘慧莹很能理解,毕竟,大晚上的出来遛弯,才不是年轻人谈恋爱的首选呢。


    这似乎适合年纪更小的情侣,在学校里谈恋爱无处可去的时候,地广人稀的操场是容纳小情侣悄悄话的好去处,甚至沉默都是青涩的甜蜜。


    不然再老一些也可以,结婚好久了,早有了固定的作息和习惯,饭后百步走,有话就说,没话就不搭理对方。


    她胡思乱想,掌心突地一阵痒,手心被抠了一下。


    她扭头去看。


    饶懿很正经的样子,侧头展眉,好像在问怎么了。


    他学坏了。


    刘慧莹下定论。


    什么时候开始的?


    酒后失德之后,一点儿架子都不背了。


    “幼稚。”


    “哦。”饶懿不以为然地看向前方。


    “……”假如不是手心被抓个正着的手指,刘慧莹就信了他坦坦荡荡。


    “我走了啊?”她威胁。


    饶懿侧目。


    他说话总喜欢先看着她。看一看,再发出声音。


    好像每次都要确认对象似的。


    但刘慧莹挺喜欢他这个习惯的。


    尤其是在两个动作的间隙,他看了她,却还没有说话的时候。


    她总会在这个间隙,或重或轻地心脏漏一拍。


    “走吧,”他说,“一起走。”


    挑衅。


    刘慧莹小声念叨:“惯得你。”


    可是她忍不住笑,嘴角露了馅。


    傍晚的小会晤是饶懿赢。他看出来刘慧莹遮遮掩掩的背后有股心照不宣在,也极为聪颖地总结出让她不能抗拒的行为方式。


    他不会承认,但对于后者,他研究已久。


    然而夜再深一些的时候,饶懿发现自己还是没摸透刘慧莹的心思。


    那时刘慧莹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


    客厅的电视传来对话声,浴室里的镜子蒙着水雾。


    她手上还在动作,干毛巾捂在发丝上按压,放在架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11111111:[饶沛也去?]


    11111111:[刘慧莹]


    她撅起下唇,不是闹别扭,是在憋笑。


    “对啊,”


    大拇指按住说话键。声音在浴室里有回声。


    她没掩藏话里的笑意:“沛姐叫我们的呀,她没跟你说吗?”


    “唔……”刘慧莹故意拖长语调,“你自己反思一下哦,怎么没人跟你说。”


    那边发来一个省略号。


    紧接着是一段三秒的语言。


    点开听。


    两秒的沉默,一秒在唤她的名字。


    客厅里的朱富春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你洗好了伐?好吹头发了。笑得来。”


    刘慧莹喊:“知道啦。”


    手指按住说话键,声音自然地变了腔调:“我在啊,怎么啦?”


    抬头的昵称向“输入中……”跳了两回,又变回去。


    居然不回消息。


    刘慧莹试探:“生气啦?不会吧?又不是不让你来。”


    饶沛主要是想请朱富春吃饭。请了妈妈总不能不请女儿,再说刘慧莹才是她们认识的契机。


    带上饶懿干什么?


    那我要是不想让我妈见到你,我干嘛跟饶沛说,你一起好了吗,没关系的。我干嘛跟我妈说,还有个人也来。


    幼稚鬼。


    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饶懿。


    心里一边觉得是不是太快了,其实没必要这么快见面吃饭,另一边呢,又好像中了降头,觉得给他个名分也没什么,安安心罢了。


    谁让他喝醉了酒就一直问一直问。


    她不能老一直答一直答吧?


    这还不满意。


    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刘慧莹几乎就要生出沮丧了。


    她点了两下那个头像,屏幕上跳出一条“拍一拍”。


    两秒后,对面也拍了她一下。


    幼稚鬼。


    她反拍回去。


    来来回回,拍个没完。


    比高中生幼稚。


    刘慧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莫名低落。情绪像坐过山车,带着她上上下下。


    刹车在她脚下,动力杆上多了一只别人的手。


    周六,天高气爽。


    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围坐小圆桌。


    吃饭当然是在外面的餐馆,饶沛挑的馆子,选之前问了朱富春想吃什么菜系。


    刘慧莹和朱富春是打车来的。某人问了要不要来接,当时刘慧莹回的是“到时候再看”,等他知道了自己只是个“添头”而不是“主菜”,两人都不再提这件事。


    饶沛是牵着小菠一起来的。


    刘慧莹二人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小菠坐在最中间。饶沛旁边的位置当然是留给朱富春的。刘慧莹看了眼被拉开的椅子,跟饶懿对视一眼,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


    她坐下,右边递过来一张湿巾。


    擦手的动作很自然,刘慧莹捏着用过的纸团才意识到这一点,顿了一下之后,她恰好听到饶沛介绍的声音。


    饶沛只说,这是她弟弟。


    他们在派出所见过的,只是那天大家都有太多事堵在心里,也没有好好交流。


    其余的人,没有单独介绍的必要。


    朱富春打量饶懿的时候,刘慧莹的心提了起来。


    她很紧张。


    朱富春先是看了饶懿一眼。


    紧接着,她把视线转向刘慧莹。


    刘慧莹笑了一下,从朱富春的反应里,她知道自己笑得并不好看。


    但妈妈什么都没说。


    有关饶懿的话题没有展开。朱富春客气地夸了下他,饶沛顺势跟一句,话题转开了,刘慧莹的心也慢慢落地。


    轻飘飘的。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刚刚好。


    刘慧莹往后靠,背贴上坚硬的椅背,眼神往右边飞一下,角度受限,看不见他的表情。


    点菜的时候大概是饭桌上最热闹的时候,饶沛很会聊天,也足够心细体贴。


    饶懿一直没说话。


    他会给所有人添茶水。


    但沉默寡言。


    服务生拿着菜单出去的时候,场面冷清了一秒。


    刘慧莹摆在桌下的手揉了两下桌布。


    随即她感受到,手中棉绒布被拉扯两下,低头看,右边的桌布下摆绷紧了,那边的人在跟她玩拔河游戏,骨节分明的手揪着一角,指缝里露出淡黄色。


    背景音里,逐渐有人开始说话,语音轻快。


    是谁,刘慧莹没注意。


    张力传递在绷紧的布上,变成一条显眼的线。


    直到有人说起她的名字。


    桌布绷得笔直的线落下一道影子,刘慧莹正盯着看,猛地回神。


    “嗯?”她疑惑问。


    朱富春瞧她一眼,嗔怪:“这孩子,老这样。”


    刘慧莹三十岁了。


    但她看了眼对面的小菠,感觉在这张饭桌上,自己应该和她是同一个定位。


    像回到了青春期的时候。那时候跟妈妈去亲戚家吃饭,也是老被这样说。


    这孩子一点儿不活泼。


    那时候刘慧莹对这样的话深恶痛绝。


    现在再听到,居然有些怀念。


    “走神了嘛,”刘慧莹对妈妈说,语气中有撒娇的味道,紧接着看向饶沛,“怎么了?”


    饶沛温柔地笑着:“我刚问你,最近还在看机会吗?”


    “没有,”刘慧莹摇头,“工作放一放,最近在准备申请学校的材料。”


    朱富春接话:“她是这样的,想一出是一出,又要去念书了。”


    明明说着微带埋怨的话,语气和表情,却显然是骄傲的。


    “噢。”饶沛有些惊讶,但并不是无法理解。


    只是,她看了眼饶懿。


    刘慧莹也看了眼饶懿。


    下意识的,眼神追过去才觉得不对,收回来又显得刻意。


    气氛变得微妙。


    朱富春的眼神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转了两圈。


    余光里,刘慧莹瞥到饶懿愈发笔直的坐姿。


    两眼后,朱富春开口,面向饶沛,换了话题。


    菜逐渐上齐。服务生合上门后,刘慧莹专心吃东西,听着饶沛和朱富春的谈话声。


    饶沛今天状态不错。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与人说话时,看向对方的眼睛也清澈闪亮。


    餐桌上,她时不时会确认一下小菠有没有好好吃饭。


    那让刘慧莹觉得亲切。


    朱富春有问她,离婚进展如何。


    那是饶懿在这顿饭上第一次主动说话:“法院主持过了一次调解,开庭放在两个月之后。”


    “要两个月啊?”朱富春说。


    饶沛苦笑一下,摇摇头:“现在法院太忙了,案量太大,律师也说没办法,只能等。”


    朱富春:“那……”


    她看了眼小菠,小菠也把埋进蛋羹的头抬起来,眼睛眨了眨。


    “小菠,”饶懿说着,拿纸巾擦过嘴角,“来,我们去加个菜,你想吃什么?”


    小菠从椅子上下来,牵住舅舅的手。


    一大一小出去后,屋子里的女人似乎都更自在。


    饶沛放下筷子,端着橙汁的手摇了摇,杯中的饮料跟着晃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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