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六早晨,刘慧莹没等大部队的大巴,自己叫了辆车先行一步回城。
一大早,刚醒过来的人还懵懂着,一看手机就完全清醒了。
风风火火的朱富春已经上了高铁,问她新地址是什么。
刘慧莹撂过头发,噼里啪啦地发过去,又紧赶慢赶地收拾东西回城。
算过时间,应该不需要让妈妈等多久。
车停在小区门口,啪地一声合上车门,手机震动两下,刘慧莹边走边看。
是卓晴。
[看朋友圈]
[前夫哥去西藏了?]
[自驾啊还是,他辞职啦?]
刘慧莹这两天都没看朋友圈,闻言挑了下眉,边看边走。
还真是,发了张里程图,一副朝圣文艺的样子。
他妈居然没劝?
自驾可不是简单舒适的旅行方式,这人以前连露营都嫌蚊子多。
刘慧莹回了卓晴一个省略号,转进小区楼道。
妈妈已经在门口等她,肩上一个黑色皮包,脚下还放着一个不小的口袋。
朱富春生就一张圆脸圆眸,身材不高,是非常可亲的样貌。只是教书带班时为了能够镇得住场子,总是板着脸,一副颇为严肃的样子。
“妈。”刘慧莹唤了一声。
开门,刘慧莹帮着她把东西拿进来:”都带了什么呀?好重的。”
朱富春把这房子的格局和陈设扫了一遍,先问她:“吃过了没?”
刘慧莹摇头。
一大早就过来了,什么也没顾上。
闻言,朱富春点点头,提着大包进了厨房。
刘慧莹把空调打开,也跟在她身后。
这房子有厨房,只是刘慧莹不常用,台上、柜子里只有最基本的用品。
朱富春似乎早猜到了,从大包里变魔术似地拿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矿泉水瓶外裹毛巾带来的笨鸡蛋,真空压缩的腊香肠和麻辣牛肉干,还有一个……砂锅?
砂锅再次加热,很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白汽。
刘慧莹抽抽鼻子。
是笋烧肉的香气。
她最爱吃的菜,应该是五月的最后一茬笋了。
三菜一汤很快上桌。
笋烧肉、糖醋荷包蛋、清炒绿叶菜,还有一个榨菜汤。
电饭煲冒了白汽,还要闷一会儿,朱富春示意她先坐下吃点菜。
刘慧莹就那样坐在那,拿着筷子,看着妈妈用冷水壶给她倒了水,再脱了围裙,坐到对面。
盛汤的大勺子摆在桌上,刘慧莹先给妈妈盛了一碗。
白瓷碗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妈,我离婚了。”
朱富春抬眼,瞧了她一下:“离婚了就不吃饭了?”
说完,她把汤一饮而尽,起身盛了两碗饭,又夹了一个裹满糖醋汁的荷包蛋到刘慧莹碗里。
“多吃点,你是不是瘦了?下巴都没肉。”
筷子戳两下米饭,金黄的溏心流出来包裹住米饭,刘慧莹喃喃:“……没瘦。”
嚼了两口饭,刘慧莹之前忧心忡忡太久,到现在反而有种快解脱了的感觉。
她说:“他想要个孩子。他爸妈和他一起瞒着我,找了别的女人想生一个,被我发现了,就离婚了。”
朱富春的手肘夹在桌上,闻言,停了一下,往嘴里扒了好大一口饭。
她咀嚼着,咀嚼着,咽下去,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朱富春的脸板了起来,严肃得如同正在教育拉同学辫子的顽皮小孩:“刘慧莹,你翅膀是真的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她一叫大名,刘慧莹就头皮发麻:“妈……”
“那时候你在外面玩嘛,也不是什么好事……”
朱富春:“原来的房子卖了?钱你们是怎么处理的,证件呢?”
刘慧莹找出了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给她看。
“把我眼镜拿来。”
刘慧莹屁颠屁颠地到玄关翻妈妈的皮包,带眼镜盒一起给她送过去。
朱富春仔细读了,又把那本证件翻来覆去地看。
“……离就离吧,”她叹一声气,“吃饭吧,吃饭。”
安静一会儿后,朱富春想想还是难过,开始数落她:“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出事了我还能过来帮着你,你从小到大就没跟人家吵过架,那万一他妈、他姨,一起跟你闹呢?你吃得消吗?气也气死你了……”
刘慧莹缩着脖子吃饭,边吃边点头。
这时候是不能插嘴的。
朱富春说着说着,喝了口水,想说几句从前的女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平白惹她伤心。
但有的话她还是要说。
“你还是不想要孩子?”
刘慧莹点头。
朱富春沉默一瞬,眼睛里写着果然如此,眉眼间的皮肤却又往下耷拉了几分。
“那你就要想好了……女人到年纪了真就不能生了,没有反悔的机会。”
这也是两人争过吵过又默认了的话题了。
刘慧莹依旧是点点头。
女儿离婚了。朱富春不是不伤心的。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带了不好的头。倒不是说有样学样不好,只是家里一个接一个地这样,总让她觉得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定数。
朱富春开口:“这也不是你的错,都到这个地步了,不离就是窝气活受罪,别放在心上。”
她又问起刘慧莹的工作和生活,问起搬家和这个房子住着惯不惯,早上上班方不方便。
“……我看你冰箱里只有饮料,平时是不是都叫外卖?知道你工作忙,那双休日总可以烧一点吃吃,外面的东西不健康的……”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刘慧莹老实点头:“妈,你要不在这儿住一段时间?逛逛城隍庙,以前也没好好玩过海市。”
都退休了,有大把时间。
朱富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海市离老家不远。刘慧莹结婚之后,她没怎么去过两人的小家。想着,单亲家庭,不要让女婿觉得丈母娘过多参与他们生活。
“你这点儿地方再多住一个人,要挤死了,我在老家挺好的,没事看看戏,跟你大姑二姑去摘茶叶,住在这儿我能干嘛?跳广场舞啊?”朱富春嗤之以鼻。
刘慧莹抬眼,没劝,只是有些担心,别人的闲言闲语会让妈妈心里不舒坦,她旁敲侧击了一下。
没想到朱富春说:“你以为我在这儿他们就不说了?谁不嚼两句舌根了,他们说我们家的,我也说他们家的。”
小地方的生存智慧。
这倒是。
刘慧莹想起自己也没少在背后蛐蛐没工作的表哥和非要生二胎的表姐。
两人一起洗好碗,朱富春用自己带的干货把她的冰箱填满了,要先吃掉的东西还用标签贴了时间,有条有理、满满当当。
今天是周六,她打算周日回去,只在这住一晚。
前一天住的是酒店,刘慧莹没怎么休息好,现在到家,又是在妈妈身边,她完全放松了下来,洗完澡好好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时天光闪烁,云边日斜,空气中传来卤牛肉的香气。
走到客厅,妈妈戴着眼镜,一边看电视,一边玩手机。
刘慧莹眉眼柔和,瞧了一会儿才说:“好香啊。”
朱富春回头:“慢炖出来的,能不香吗?待会儿切好了给你放冰箱,点外卖也能配菜,多吃点好肉,对身体好。”
刘慧莹窝到妈妈身边,把头一靠。
“你这工作真是太忙,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最要紧,”朱富春每回见她都要这么说,“看你这气色,最好找一段时间调理一下。”
两人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话,刘慧莹不好意思地提起,明天下午和晚上她还得去相亲。
这回朱富春是真的很惊讶,她挑着眉,母女俩五官虽不像,神态却相似。
“看来你是真走出来了。”
自己就是过来人,朱富春也不会逼她结婚。从前刚离婚的时候,虽然带着孩子,但人品工作都出色,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也不少。
不过朱富春没那个心情,几年后她倒是交往过新的人。只是,她对重组家庭并没有什么信心,不想让女儿为着未知的前景,辛苦适应新的家人、新的环境。
时间一长,年纪也大了,她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
“现在的小孩都不结婚,我们教研室里,你这么大的,没谈过恋爱的也有,你们这一代人都不看重这个了。”
朱富春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微微叹气,感慨一句:“时代变了。”
“在办公室讲小孩不想结婚啊,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牢骚。生女孩的家长都说,那实在不肯结就算了,日子总要过的,生男孩的呢,个个都说,不结婚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可见谁更有好处大家心里都是门清。”
刘慧莹摸摸妈妈的手,没有说话。
妈妈难得来海市一趟,把话说清楚之后,刘慧莹带着她出门,去江上坐观光船,晚饭也在外面吃。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观光船破水而行,远处的跨江大桥如一条钢铁巨龙,两岸的高楼大厦在江面落下碎星倒影。
她们上了甲板。
观光船的位置紧俏,桌子的间距也近,伸伸手能碰到隔壁。
侍者引着她们前行,落座,刘慧莹理了理裙摆,眼睛一顿,斜前方却是熟人。
她和小菠真的很有缘分。
刘慧莹笑着回应了小菠的招手,饶沛也回过头来看她,还有她身边的陌生男人。
刘慧莹猜测,那应该是饶沛的丈夫。
相隔很近,两桌人打了招呼也做了介绍。
果然,带银色眼镜的男人自称廖方,在海市大学教书。
从外表看,他和饶沛是十分登对的夫妻。饶沛明艳开朗,廖方斯文端正,今天的小菠又换了一个发型,依旧可爱俏皮。
打过招呼,他们也只是一次相逢的关系,刘慧莹和小菠眨眨眼,两拨人各自用餐。
江风拂着发梢。
刘慧莹侧头,发现妈妈的眼神不时往小菠那边飘。
她也瞄了一眼,只见饶沛起身,不知要去做什么,而廖方握着她的手腕,二人正说着什么,小菠则埋头吃饭。
扭过头来,刘慧莹发现,妈妈怔怔地望着这一幕,似在出神。
一家三口。
或许,她有些触景伤情。
想到这里,刘慧莹望向江面。
用餐的时候,朱富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刘慧莹问起她是不是有心事时,她又摇头,只说没事。
第22章
团建后的那一周,推迟许久的保密项目KO会终于举行。
刘慧莹同人说笑着前往会议室,在路上和另一群人擦肩而过。
视线交错。
雁栖山的雨蒸发了。阶梯会议室里的绿植郁郁葱葱。
坐在后排架起电脑,刘慧莹漫不经心地甩着笔,把几个老板分别讲话的声音当作发呆的背景音。
无非是加油打气画画饼。
直到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本次,协作部门……”
刘慧莹发现,她对某些事情产生了额外的关注。
他转身面向观众,黑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随着抬手的动作,肩部绷直,袖口闪过银色的光。
头发一丝不苟,在侧耳倾听时眉峰微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似放松的姿态里,下颌线却始终绷得紧紧的。
讲话时他很少有多余动作,一般人在公开发言时会有的身体晃动、手臂摇摆,在他身上不见踪迹。
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晰利落,说到关键处,他会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全场。但在多数时间,他喜欢盯住一处不动,有一种矛盾的压迫感。
……他戴平光眼镜应该会挺好看的?会钝感一些,削弱锋利感,更像理工男?
身处人群之中给了刘慧莹一种错觉,让她觉得这样的打量是安全的、不被察觉的。
咕噜。
旁边的同事嘬了一口咖啡。
咕嘟的声音,水声,到了她脑子里,放大了。
刘慧莹忽地坐直了身体,手腕一翻,将笔按在了电脑上。
屏幕上的输入框里冒出一堆乱码。
她在一个一个删除,清空屏幕也清空脑袋。
工作。工作。
这周最重要的事情是晋升报告。
一方面她已经叮嘱了组里的小孩们上点心,另一方面,她犹豫着要不要约饶部长一个时间过一下晋升汇报的内容。
如果上级是周雪婷,她不会有半分犹豫。但饶部长事情很多又很……烦。
刘慧莹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斜前方的陆媛,又看了眼最左边的赵通海。
两位老同事能否给她打个样?
刘慧莹想着想着,把自己整笑了。
想得*可真美。
但不管内心活动怎么丰富,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趁现在,她点开置顶的聊天头像之一,噼里啪啦地输入:饶部长,本周内是否方便约个会,和我过一下晋升文档?初稿文档附在下方,您有空可以先浏览下,可以的话我就看您日历约时间了。
官方、客气、礼貌。
按下回车。
刘慧莹又抬头。台上的人讲完了,回到自己的位置,拿出手机。
那个后脑勺被前排人遮挡,只看得到一小块。
但能看得出,他在低头看手机。
电脑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饶懿:明早。
刘慧莹回复好的,动手把饶部长的会议时间占了下来。
临近下班的时候,卓晴发消息,约刘慧莹下班后去吃饭。然而这天恰好是组里那个要跳槽的小朋友的散伙饭。
HUIHUI:[周末聚啦]
卓晴发了几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表示刘慧莹还没给她讲周日的相亲经历。
那一言难尽的一天被再次提起。
HUIHUI:[瘫.jpg]
HUIHUI:[见面了跟你说]
散伙饭约在一家餐吧,主打的是汉堡和啤酒。
海市正是雨季。一行人下班打车过去的时候,行驶中的出租车,窗户挂上了雨线,空气也变得闷热。
“今年台风是不是快来了?太早了吧?”
“气候变化啦,以前哪里热这么早的,现在是一年比一年夸张了。”
“……”
后座的几人闲聊着,刘慧莹坐在副驾驶,安静地看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刮器抹成模糊的一片。
香煎芝士牛肉汉堡、酸甜安格斯牛肉三明治、咸味黄油烤玉米、啤酒炸鸡……还有几大杯咕嘟咕嘟冒气泡的鲜啤。
刘慧莹不爱麦芽的苦味儿,特意让侍应生推荐了热带水果风味的啤酒,喝起来果然像个小甜水儿。
人多,几个大汉堡都被切成四等份,插上签子,搭配脆口的酸黄瓜和腌制胡萝卜,还有味道浓郁的芝士蛋糕,碳水盛宴。
小组内的氛围一向很好,刘慧莹不是那种在下属面前滔滔不绝的领导,很多时候会扮演聚会中的边缘角色,只在买单时最有存在感。
小吴是炒热局面的好手,小曲和要跳槽的小孩聊着在海市生活的艰辛,又谈到租的房子要到期了,在考虑是不是换公司附近的老破小,虽然贵但通勤近多了……
刘慧莹没怎么吃东西,端着大大的啤酒杯,就着胡萝卜一口又一口。
闷热的天里,餐吧里的冷气开得足,玻璃杯的外壁凝结水珠,一条一条下滑,润湿木制杯垫,像是另类的雨线。
雨。
湿哒哒的。
哒哒哒。
……
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刘慧莹已经脸颊泛红了。
“姐,你没事吧?笑什么呢”
刘慧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还反问:“……嗯?”
思维迟滞了一些些,回答的间隙有些久。
小吴憋着笑,喊服务员倒了柠檬水过来,换下刘慧莹手里的杯子。
“姐你点单前看一眼标牌啊,这玩意儿酒精度数最高……”
啰啰嗦嗦的。刘慧莹皱了皱鼻子,感觉自己还十分清醒。
她双手捧着柠檬水喝了两口,眼神朦胧。
小吴说话间一直注意着刘慧莹的动静,只见她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盯着桌面不知在看什么,看着看着,还突然笑了一下,莞尔间侧头,有些羞涩又有些赧然。
小吴没忍住,拍了一下刘慧莹的肩膀:“想什么呢姐?待会儿姐夫来接你吗?”
“不,”刘慧莹条件反射地回答,随后一怔,说道,“我待会儿还要回一趟公司,他也忙。”
“诶?姐你也要注意身体哦,太忙了都影响生活质量……”小吴还在吧啦吧啦地说着,很快引起其余人的共鸣。
刘慧莹的酒醒了大半,但那种朦胧又恍惚的心情没有消失,而是酝酿成一股挫败感,在桌下默默发酵。
为什么不敢说出来?说我已经和他分开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撒谎呢?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考差了就纠结得要死不敢告诉妈妈,有坏消息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明明道理也都懂,但就是觉得不好,可是不好什么呢?
放不下又提不起,纠结纠结,比起结果更痛苦的是过程。
怎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呢?
心情变得沉郁。
怀疑自己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很难消失,直到在公司又细究了两遍晋升文档,直到把所有人都熬走了,刘慧莹在工位上仰起头,靠在椅子的头枕上合上眼。
回家吗?
不想动。
在这里蹭个冷气算了。
深夜的办公楼居然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感。
刘慧莹为这奇怪的事实牵了一下嘴角。
“你在干什么?”
刘慧莹猛地起身,椅背发出彭的一声,摇晃。
腰都要扭伤了,上半身转了过去,下半身还朝向桌面,刘慧莹勉强打招呼:“饶部长?马上下班了。”
她看上去还真不像要提包走人的样子。
饶懿停顿一下,问:“急着走吗?”
刘慧莹摇头。
“拿上电脑,过来。”
拔掉显示器插线,刘慧莹跟上。
这一层办公区分划给两个不同的部门,此时对面工区的灯已经熄灭了,而他们这一侧还灯火通明着。
从明亮到昏暗,桌椅和文件柜拖下的影子,有种晨昏交界时的神秘。
刘慧莹跟在饶懿身后,看他走往办公室的方向,又在路过茶水间时顿了一下,转身,选择了坐在开放区的高脚椅上,双手靠桌,静静地看着她。
冷气通道在他们头顶呼呼作响。
咖啡机附近的焦苦味,混着走廊对面打印机残留的墨粉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冰凉的耳垂。电脑放在桌面的声音就算在这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刘慧莹坐上饶懿对面的高脚椅,打开笔记本。
“把你的文档调出来。”
刘慧莹一直低垂的眼向上瞄了一瞬,又很快低下,迎着他的眼,将电脑屏幕掉转过去,让两人都能看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刘慧莹开始后悔没拿只笔,那现在也不至于不知道把手放哪。
“这里,背景太多了,精简一半,着重讲措施。”
“这两个项目的位置调整一下,不要按照时间顺序,先把……”
刘慧莹点头,手伸过去在键盘上敲打,批注这几处修改。
饶懿对她的文档内容很熟悉,几乎能够记住每一处的大致内容,有时不等她把内容调出来,就列了一二三四五的修改意见。
“这样?如果时间不够我就跳过去。”
“可以。”
刘慧莹指节飞舞,字越打越快,上半身往前倾,右手手肘已经完全占了半张桌子。
彭。
高脚椅很滑,刘慧莹身体斜着,一只脚踩在脚杆上,另一只伸直去够地面,却敲到了桌脚。
这声响很钝,像堵墙,压实了空气。
正在两句话的间隙,饶懿很久没开口,而不知怎的,刘慧莹也不敢歪头去看他。
远处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灯忽明忽暗,绿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地面投下道扭曲的光带,像道小小的极光。
刘慧莹忽然觉得这栋楼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电脑的风扇呼呼响,也能听见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响得人指尖发麻。
“你……”
饶懿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声音在喉咙里滚出模糊的低鸣。
从某一个角度看,落在地上的影子一个就在另一个身后半寸处,仿佛再往前一步,或者灯源再偏斜一点,就能整个罩住。
余光中,饶懿的头侧了一下,发梢带起一阵局部地区的小飓风,吹得人心神恍惚。
停在键盘上的手指轻轻颤动,好像被视线灼伤。
“差不多了,”饶懿说,“改完,再发我看。”
“好。”刘慧莹最后敲了几个字,轻轻抿唇。
没有人动。
刘慧莹问:“那明天的会议,我先取消了?”
饶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他反问道:“你都不会触景伤情的吗?一直戴着从前的婚戒。”
茶水间的冷气没有很足,他把衬衫袖口挽到小臂。
那根手指抽搐了一下。
“跟你有关系吗?”刘慧莹啪地回正身子,直视他,“我脸皮厚,不觉得。”
她开启防御模式的时候,很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但当饶懿的面貌落进眼底,她又突地别过头去,不想看。
这副神情,好像她在欺负人似的。
他的背脊微微松懈下来,像是被深夜抽走了几分力气。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甚至有几分一闪而过的局促。
靠,刘慧莹,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周遭的空气缓缓流动。
她再瞧他的时候,饶懿没再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停住,最终只是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力道轻得像在请求:
“抱歉,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
心里啪的一声。
刘慧莹:“……没关系。”
“我今天去参加了一场婚礼。”饶懿说。
刘慧莹看着他,嘴角轻轻提了一些,问:“你不是伴郎吗?这么早就能撤退?”
两个人对坐着说话。
饶懿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露个脸罢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为和平分手、更适合做朋友的说法增添可信度。
“你放不下这段感情?”
多奇怪啊。她在给老板做心理疏导。
饶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为了让谈话更好地进行下去,又将视线投向了别处:“不是这样。”
“你不会吗?”他反问道,“你从来没有看到别人拥有某些东西而自己没有,为此闷闷不乐吗?”
“有啊,”刘慧莹很认真地细数,“存款、房子、聪明的脑子、会说话的嘴。”
饶懿颇为无奈地看着她,二人眼中含着的笑意在某个瞬间交汇。
“其实我很理解,”刘慧莹说,“我离婚的根源,也是两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就不一样。在小孩这件事上,要的找要的,不要的找不要的,谁也别耽误谁。像你们这样能够及时止损的,难道不是幸运吗?”
没能够在一开始就一拍即合地在一起的恋人,拖到最后,说不定更加丑陋。
然而他不是不要。是发现不能。
别人的选择是主动的,他是在被动地接受这件事。
刘慧莹从前没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只把这当成一个趣闻,一件略有遐思的事。
现在她再次告诫了自己一回,心疼男人是倒大霉的开始。
饶懿长久地注视着人时,被望者能够很清晰地察觉到那瞳孔中融化的焦糖,小熊蜂蜜的颜色。雨天一闪而过,他深邃的眼睛,压得人心脏断一拍。
在刘慧莹就要抵不住偏头的时候,饶懿说:“上次的方案我都看了,最喜欢第三个和第四个的结合,再帮我做个终版吧。”
刘慧莹莞尔一笑,轻轻摇头:“先给定金才行,之前不是说合同准备好了吗?发来我看看。”
资本家。
第23章
对于打工人而言,周末是宝贵的。
生物钟在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爬上床尾的时候将她唤醒。不需要上班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又睡过去,直到生理需求闹得人不得不起床为止。
今早也不外如此。
只不过她再次睡过去的时候,肌肤和芬芳织物的摩擦,在半梦半醒间织就了一片雨雾。
雨是从山雾里钻出来的。
先是细如银线的雨丝,缠在松针上,后来就变成了绵密的雨幕,把整座山都裹进白茫茫的纱里。
她梦见自己坐在山顶平台的木亭里,漏风的顶钻入雨珠打湿了衣领。一瞬是一个人,下一个瞬间又不知道牵上了谁的手。
指尖陷在被山雨打湿的卷发里。谁的发丝贴在谁的额角,吹着山风的皮肤像融了半块的冰,一触就化成水。
雨好像停了,又好像没有,噗通噗通,外面的雨声变得很远,远得只剩下胸腔里传来的、比雨声更清晰的心跳。
有人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白色衬衫贴在身上,缝隙间落下的雨珠不合时宜地顺着肌肉的沟壑滑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却烫得人指尖发颤。
雾气漫漫。松脂和雨水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雨突然下得很大,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能够把一切隐秘的声响盖过去。山雨清冽,但夏日自带的滚烫不容忽视。风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油灯,晃晃悠悠。
……
刘慧莹醒来时,窗帘缝里漏进的光无声无息地到达了床头柜。
胸腔里像揣了团被雨淋湿又晒过太阳的棉絮,又沉又暖,酥酥麻麻的感觉弥漫在全身,从脚尖到头发丝。
翻个身,肌肤和织物接触带来踏实的触感,鼻尖是熟悉的洗衣液香氛味道。
呼吸都带着点甜丝丝的乱。
直到窗外的鸟鸣啁啾一声,把人的理智从犄角旮旯里拉出来。
手臂盖在额头上,也压住了人的眼睛。刘慧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对着无辜的枕头咬牙切齿地呜咽:“靠!”
然后回味。
闭上眼,拉过被子蒙住头,自暴自弃。成年人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有着良好的管理措施,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让自己获得快乐。
鼻音渐重,睫毛颤抖的频率变快,矜持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有百分百的诚实。小小的卧室里在馨香之外多了一些浮想联翩。
洗完澡之后,刘慧莹身体清爽自如,眼神却带着萎靡,一直持续到她和卓晴在咖啡厅见面。
见面推到了周末,自然要隆重一些,来点甜品、吃个漂亮饭,再找个冷气足的地方消磨时间。
卓晴今天打扮得十分辣妹街头风,见到她就热情地搂了上来,两个人点了饮品坐下,卓晴首先就问:“你怎么回事,不高兴?”
刘慧莹喝了一大口咖啡,开口:“你知道,有的人,上学暗恋老师,军训恋上教官,看病喜欢医生,上班看上老板。”
“我可能……也是,额,就是说。”
“唉!”刘慧莹重重地叹了口气,“有点苗头吧。”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古怪的气氛和古怪的人,当事人怎么会体会不到。
卓晴:“看看图。”
刘慧莹从工作软件里点开某人的头像给卓晴看。
卓晴挑眉:“不错啊,吃到也不亏。”
肉食动物的发言非常坦率,刘慧莹吃了块慕斯蛋糕后成功被甜食抚慰,决定先别用脑子思考什么这段关系到底合适不合适有没有前景。
享受呗。
吃过饭之后她们开始逛商场,顶楼公共展厅这周被一个百城联动的画廊策展占据,两个人饶有兴致地走走看看。
印象派画家的展,转来转去,画是买不起,欣赏也就是看看颜色和构图,很难和什么主义扯上关系。但冷气很足,没有高声喧哗的人,实在很适合在这种烈日炎炎的下午打发时间。
转了半圈,刘慧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一眼屏幕皱了眉,没注意到卓晴对着前方面露难色。
“我去那边接个电话。”
卓晴心不在焉地点头。
电梯厅,刘慧莹一手抱臂,接通大姑的电话,表情并不十分愉快。
“慧莹啊?……”
果不其然,一上来就是直接问起了张闻宇的事情。
除开最后丑陋的结局,平心而论,张闻宇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婿。
家务分摊、花钱大方,对她的亲人也妥帖照顾。
朱富春会顾及刘慧莹的心情,纵然对张闻宇抱着惋惜又不舍的心态,也不会说出来让刘慧莹不舒坦。
大姑就没这么体贴。
“……男人都是这样的,不犯错的人哪里有呢,你要给他迷途知返的机会,至少他别的方面还是……”
电话里,大姑围绕着刘慧莹的将来和若干年后的养老问题发表重大意见并严肃表示不能不要孩子的呀。
刘慧莹懒得争辩,也知道要改变长辈的固有认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故而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一通,然后把话题扯向表哥的工作,还有他什么时候结婚。
“……但话说回来了你们也别老逼他,结婚么房子车子总要的,不然谁家姑娘嫁过来吃苦的,那大姑你和姑父也要合计一下什么时候给他买婚房……”
攻守易势,很快应付的人变成了电话另一边的大姑。
挂掉电话,刘慧莹原路返回,脚步不疾不徐。
电话里好糊弄,过年回家的时候就更麻烦更难缠。
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亲戚之间有温情也有互相照顾,可也总少不了攀比和说教。别人说三道四,刘慧莹就做同辈里最好的小孩,让他们都闭嘴。
只要足够优秀,别人就无法再说什么。她一直是用这样解决问题的思维在过日子。
刘慧莹往左右张望,寻找卓晴的身影,一扫恰好看见,她正同一个带着工作牌的瘦高男人讲话。
她走过去,拍了拍卓晴的肩膀。
卓晴很快挽住了刘慧莹的手,把半个身体都往她这边靠:“我朋友来了,我先走了,回聊。”
说完就带着刘慧莹一个转身,飞速撤退。
连招呼都不打,也没给二人做介绍,这可不像卓晴。
“谁啊?”
“露水情缘没蒸发干净,孽缘啊孽缘。”
刘慧莹拍拍她的手:“专门过来找你的啊?”
跨城,那就有些恐怖了。
“不是?他是博物馆的研究员,这回有两幅画参展才过来跟的。”卓晴顿了一下又说,“我都没告诉他我在海市的哪个区。”
“在博物馆工作啊,听上去很有意思。”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卓晴赧然,“人其实,还不错啦。”
刘慧莹回头瞟了一眼,只见那个人还在原地:“不太像你的审美风格哦。”
卓晴从大学时起的恋爱品味就相当稳定。
校篮球队队长、橄榄球踢球手……总之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然而这批人里出渣男的概率也异常得高,导致她们大学时期没少折腾。
这一个嘛……
格子衬衫和黑框眼镜,实在是再典型不过的宅男搭配。
卓晴讪讪。
刘慧莹挂上揶揄的笑正要说什么,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熟人,二人都是微微诧异。
“刘慧莹?”
居然是饶沛。
刘慧莹和她只有在公司的一面之缘,也很惊讶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二人都笑,打了招呼,刘慧莹给两个女人简单介绍了彼此的姓名。
“很巧。”
是很巧。饶沛的胸前也挂着暗红色的工作牌,上面的两寸照片英姿飒爽。小菠不在,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丈夫也不在。
饶沛举起工作牌给她们看:“我在主办方工作。”
“策展人吗?”卓晴很好奇。
“对,”饶沛今天的打扮看上去更多了几分知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小菠很像。
只是也正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刘慧莹注意到,饶沛今天的妆容略重,眼影的颜色和口红并不相称。
二人不好耽误她工作,略说几句就离开,出了展厅,沿着商场的扶梯向下。
偶遇了以为不会再见的男人,卓晴的心情并不十分明朗,但这事倒提醒了她:“你上周相亲咋样啊?”
“啊。”
刘慧莹怔了一下,开始描述:
“上个礼拜天见了两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第一个呢,是个健身房老板,就是那个生活照相当慷慨的男的。真人倒是还挺真诚的,就是他坦诚他高中的时候未婚先孕,有一个孩子是爸妈在带,平时不会接触但逢年过节还是要管我叫妈……顺带一提那小孩今年十四了,正是叛逆期。”
卓晴还没有想出来如何评价。
“第二个呢,是个省直单位公务员,条件也都是挺好的,有房有车不要孩子养猫……但他看上去真的不像直男啊……我们一见面他先夸了我口红颜色,然后我们讨论了很久香水品牌。”
刘慧莹一耸肩。
卓晴深思:“嗯……确实比较微妙。”
刘慧莹自己倒比较想得开:“相亲就是这样的啦,好比去古着店淘宝贝,总不能指望一上来就撞到合适的。”
合适的,但话说回来,什么才是合适的呢。合眼缘的不一定条件匹配,门当户对的也不一定知根知底。最关键的是,人会变。现在看着好的,也不一定就能保证真能一辈子走下去。
越想越沮丧,刘慧莹冲向服装店,决心用消费主义麻痹自己。
第24章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冷掉的奶泡在杯壁上留下圈状的渍痕。
刘慧莹盯着文件夹里五花八门的图片,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右手的指节因为长时间握鼠标而酸痛。
饶懿在周末给她发了合同打了定金,如今参考图和设计方案像座小山堆在桌角,那个沉默的微信号再次启用,一天半的功夫揪了三遍细节问题。
刘慧莹伸手拽过最上面的拍纸本,笔尖无意识地画着圆圈,相当解压。
忙起来之后,相亲的事情只能是暂时搁置,白阿姨也没什么意见,显然这是场持久战。
看久了屏幕,眼睛不舒服,她伸手去翻找桌上收纳盒里的人工泪液。恰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刘慧莹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通。
没想到那一端传来让人意外的声音。
“刘慧莹?”
太阳穴突突直跳,刘慧莹深吸一口气,听筒里传来前夫带着电流声的声音:“你在相亲?”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妈说的。”张闻宇突然含糊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最近也想给我安排,在红娘那里看到你照片了。”
“哦,缘分啊。”
听筒里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西藏怎么样?好玩吗?”
张闻宇:“天很蓝,晚上真的能看到一整片星空。我的车停在拉萨,每天报一个当地的旅游团去不同的地方,跟着走。准备的行李根本不够,在这里买了衣服和鞋子。幸好没有高原反应。”
“嗯。”
又是一阵无人说话的呼吸声。
刘慧莹:“……我挂了啊。”
“等等,”张闻宇说,“等等。”
刘慧莹的转椅在地毯上转了半圈。落日余晖把她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你也别觉得我翻篇太快了,彼此彼此。张闻宇,咱们早就没关系了,谁也别管谁的事。”
“慧莹,”意料之外,听筒里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们,在我这儿永远不会翻篇。”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放软,像块被水浸透的海绵:“只要我还活着,我,我们,始终都有可能。”
刘慧莹僵在那,被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本领吓到了。
她什么也没回,挂了电话。
老式空调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刘慧莹望着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的光斑,只觉得一阵烦躁。
屏幕点亮又熄灭,刘慧莹想和卓晴说些什么,打了字又删除,最后直接按灭屏幕,把自己丢回忙碌中去。
**
隔天上班,早晨的电梯间弥漫着煎饼果子的油香,不知是谁那么幸福。刘慧莹走进工区,为了毕业论文请假许久的实习生小彭终于回来了。
高高大大的男生正和小曲聊天,见到她来了,露出个乖巧的笑容,问好。
刘慧莹慈眉善目,很是亲切。
人手紧缺,实习生也是好的,每一份劳动力都值得尊敬。
小赖返工第一天,刘慧莹在原来的拉表格工作之外给他安排了一些新的事项,嘱咐了人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不在找组里的人都可以。
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离午休还有半小时,刘慧莹从三楼会议室出来,跟业务道别后捧着电脑上楼。
她刚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就在即将闭合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饶懿走进来的瞬间,刘慧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凉的轿厢壁上。
然后后知后觉地问好。
得到一个轻轻点头的回应。
空气里发酵着沉默。距离那个夜晚后刘慧莹第一次见到饶懿。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她甚至有种似是而非的错乱感。轿厢内也就小小数平米而已,她却觉得自己很难把握二人之间的距离。
周末那个混乱的梦突然闯进脑海。
刘慧莹猛地低下头,突然对自己鞋尖上的灰尘产生了异样的兴趣,耳尖不受控制地发烫,终于在当事人面前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耻感。
“方案看过了。”饶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微哑。
他没有回头。
刘慧莹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一步。
电梯在八楼停下,进来两个捧着文件的实习生,不认识,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暂时打破了尴尬。
新进来的人只坐两层,声音来了又走,显得更静。
直到电梯再次合上,轿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饶懿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今早的数据模型做得很扎实,比上次提交的版本成熟多了。”
刘慧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工作,更没想到有一天能从饶部长嘴里听到好话。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他侧过来的身体,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里竟难得地透着点柔和的赞许。
“是团队配合得好,”她下意识地谦虚道,手指点着电脑屏幕,“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饶懿微微蹙眉。
电梯到达,他率先走出去,在轿厢外停下脚步。
“我不喜欢这种过度谦虚,”阳光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做得好就该承认,不好也不用藏着。”
“你做的设计图也很好,空间纵深感很强,色彩搭配也很出众。”
刘慧莹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拉了拉自己的耳垂。
她看着饶懿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上次在茶水间的谈话。
那晚的最后,他给她倒的水,用的是茶水间的一次性纸杯,杯沿很容易留上唇印,把界限模糊成一团暧昧的雾。
论公,能在加班到深夜时谈论些和亲近的人都无从说起的话;说是朋友,上下级关系和一纸委托协议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
这种古怪的东西,称作是友谊都过分,却在纵容下野蛮生长。
亦步亦趋,二人的目的地在下一个拐角的两个不同方向。
回到工位时,刘慧莹已经把饶懿的话在心里咀嚼了三遍。
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点开晋升报告的文档,鼠标在“个人业绩总结”那栏上闪烁。深吸一口气,删掉了那些表面谦辞,重新敲下“超额完成”“独立主导”一类的话。
文件保存,上传到打印系统里,拿上工卡起身去打印机。
有一份纸质版在手里,方便练习时候拿捏汇报时间。
打印机吐出温热的纸张时,陆媛端着马克杯从旁边经过。她瞥了眼刘慧莹,嘴角勾起个弧度:“慧莹,你年中述职报告交了吗?我看我们三个是不是要找老板碰一下啊,拉个会快一点,你这两天有空吗?”
刘慧莹抬头:“可以啊。”
“那你要不一起问下老赵的时间,把这个会约上吧,我看下周好像老板又要出差了,还得给咱们留点时间润色下。定好时间一起拉我们入会吧。”
刘慧莹从出纸口里拿出全部的材料,砰砰在桌上横着竖着对齐,看了眼斜靠在墙上的陆媛。
“要不我先问问饶部长的意见吧,咱们定好了也没用,最终还是看老板时间嘛。万一不巧撞上我们的事情,”刘慧莹扯了下唇角,“那我们就克服下呗,您说呢。”
陆媛顿了一下,才回:“行啊,你这是要交晋升报告了?准备得很充分啊。”
“只是正常的晋升评估。”刘慧莹把报告塞进文件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都是这个流程嘛。”
“流程?”陆媛轻笑出声,小勺在杯底划出清脆的声响,“交报告可不就是走个过场。”
“不过话说回来,要联席评审的晋升还是更严谨些,”她忽然倾身靠近,马克杯里的花果茶味儿漫过来,“上次我们组的小林,报告真是我逐字逐句盯着改的,产出挑不出毛病来了,结果公示名单出来,你猜怎么着?”
刘慧莹没接话,看着她用手指摩挲着杯沿。
“最后上来的是赵通海带的新人。”陆媛收回身子,重新靠回去,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我安慰她好久,也真是没办法。”
打印机又吐出一页纸,哗啦啦的声响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并不显得突兀。刘慧莹忽然想起她刚进公司的时候,陆媛也是这样,一边游刃有余地保持距离,一边看似无意地透露些或真或假的消息。
把公司当鱼塘,每天下钩子呢。
刘慧莹双手抱臂:“是啊,*我现在是觉得这种事情啊,真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媛姐你去过城里那个道观求签嘛?好灵的,前两天我去还愿,说是这两个月事业运超好啊,希望多多保佑我下。”
玄学打败一切。
陆媛察觉对面的人不想搭腔,又难以抑制地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来。
“是,”她直起身子,“最近在复盘去年的促销数据,业务视角似乎又要换统计口径了,也真是每天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
陆媛走了。
最后的那句话却像根细小的刺,扎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漾开圈圈不安的涟漪。
去年?
刘慧莹若有所思。
没等她多想,捏着文件夹回到工位,人还没坐下呢,小吴着急忙慌地催她看电脑——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刺眼的红色感叹号,风控系统监测到异常交易波动。
文件夹被甩在侧柜上,连被好好插进收纳柜的机会都没有。
屏幕上的风险指数正以每秒0.3%的速度攀升。
刘慧莹戴上耳机,把所有相关业务拉到会上。
小赖还是第一次旁观他们处理线上紧急事故,看见红色就觉得胆战心惊,双手捧着水杯不敢打扰。
产研、运营、前端后端的人陆续上线,刘慧莹先把切换的AB键开了,阻却异常订单产生,随后和所有协同部门交代风控端数据。
傍晚六点的办公楼完全没有将入夜的气氛,白日的喧嚣依旧,保洁阿姨推着小车从过道经过,轮子无声,最响的还是敲击键盘的声音。
桌上的杯子里已经没水了,刘慧莹嗦了两口才发现,吸管发出斯斯的声音,一旁的小赖主动提出:“姐,我去帮你倒。”
她这会儿还在会上,走不开。
“谢谢,”刘慧莹顺便拍了下小吴的肩膀,“把近一小时的日志导出来,重点筛境外的代理服务器。”
小赖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研发人员终于定位了问题。
跨境支付通道的漏洞,和监控模型没关系。
幸好,系统的报警机制与应急处理都正常启动,最终需要扫尾的后果只有两千个异常订单。
“搞定了?”小赖问。
刘慧莹点头时,才发现自己好饿。
然而这个晚上还没有结束。
人刚走到楼下便利店,刘慧莹发现自己被拉到了一个群里,点开人员一看,业务全在,还有内审内控和安全部门。
“啧。”
刘慧莹不是没见过这套流程,接下来将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推锅大战。拿了饭团结账的人手一顿,顺带抽了两条收银台边的巧克力。
她再次回到工位的时候,果不其然,群里已经开始了混战。你说我不行,我说你不够专业,刚开始还在定位问题,后来就变成了推拉弹唱。
也是老一套了。
饭团吃到一半,有人cue到了风控不及时响应。
刘慧莹单手打字:“风控模型监测的是交易行为风险,而这次是第三方支付通道本身出了技术漏洞,不在我们的预警范围内。”
“漏洞?”
“去年你不是这么说的呀,风控模型实现了全链路覆盖。那时候怎么没说好这不包在你们的工作范围内,现在就不是全链路了?”
真烦。
顶上的冷光灯照在她的脸上。
“项目获奖是团队协作的结果,但这次的漏洞出在第三方支付接口,我们的模型只能监测交易异常,无法预判平台本身,或者合作方的风险。”
后链路的处理肯定要追溯当年接入支付渠道时候的协议,法务部也进群了。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职场上被甩锅走人的也不少。
接下来又是一番支付组和业务部门的缠斗。
一边说我们只负责对接接口,日常维护是合作方的事;一边揪着问那现在的损失是由哪个部门出,过往有没有实例。
到这一步又是拉了一大帮财务税务入内,群里一时人才济济。
被问及历史案例,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财务BP也很是谨慎,只回:“先爬下楼看看背景,稍等哈。”
五分钟后又来了一句,“这个我们内部勾兑下,有消息的话跟各位老师同步。”
到这一步,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天色不早,大家也不是没有别的工作了。刘慧莹琢磨着这个事儿今晚应该是搞不出别的进展了,没想到下一秒就出现了新的变化。
饶懿被拉进群了。
刘慧莹眉毛一跳,讲事前先拉人老板进来,这是要搞人的预兆。
“借群,确实最近在盘数据表现,感觉风控监控模型这里是有些数据gap,看什么时候我们约下会看看哈,现在业务也是卡在这件事上,客诉数据也在拔高,能不能高优处理下?@刘慧莹”
借题发挥。
第25章
群成员列表里,饶懿的名字带着蓝色的管理者星标,赫然出现在最顶端。
心脏猛地往下沉了半拍。
天色暗了,陆陆续续有下班的人路过。
刘慧莹捏着手机,点亮熄灭、熄灭又点亮。
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但凡要借题发挥搞人、要争贡献论功行赏,总会先把对方的顶头上司拉进群,用看似公允的姿态抢占道德高地。
艾特完她后,适才发言的业务又发了个恳切的鞠躬表情。
好像在大群里公开发难的不是他一样。
数据gap?
刘慧莹面无表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去年明明迭代模型的时候,所有数据口径都是和业务拉齐过的。业务部门朝令夕改不是第一回了,换一个老板、换一个项目目标、统计口径,底下的所有逻辑都要推翻重来。
什么最有利于最后的数据表现汇报,就改成什么样。协同部门也得跟着干,一样的事情做上好几回也不是没有过。
数据表现不好了,甩锅的也有。
但,倒也没有见过这么翻脸不认人的。
烦。
刘慧莹有时很讨厌业务部门。一些本身就是极品的罕见种人类就不论了,看上去正常的同事工作久了也都会沾上一些奇怪的习气,觉得横向支持部门怎么帮衬都是应该的。
但以后还得合作,毕竟风控不能脱离业务单干,她还不能撕破脸地吵,还得摆事实讲道理,同时呢,又不能给业务方自己过于强势的印象。
憋屈。
刘慧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正斟酌着措辞,群里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
是饶懿。
“数据gap的具体情况发出来。”
简洁的一行字,没有任何表情。
紧接着又是一条,“@刘慧莹,拉一下去年的数据底表和消息记录,看确认的业务方是谁。如果不在群里,拉进来。”
还能是谁,和发言者同组的另一个业务啊。
刘慧莹能想象出业务工区此刻的死寂。
工作软件就是这点好,什么都能留痕,记录一直保存。
查找……定位……截图。
既然老板都发话了,刘慧莹引用了饶部长的信息,直接附上了图片,一大串发在了群里。
不只是聊天记录,当时的会议纪要、讨论结果和最终执行方案,都是通过邮件抄送各方的。现在全是能甩出来的一巴掌又一巴掌。
群里一时寂静了一会儿,刘慧莹抽空把饭团吃完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回来后才看到,发难的人才回了一句:“稍等我们内部对齐一下。”
饶懿:“业务方自查流程,本周内请给出需求文档,走工单流程。需要加急的,列明背景和必要性,找部门一级负责人邮件审批,抄送我。”
刘慧莹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靠在椅背上,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薄汗。
对面回了一个“拱手”的黄豆表情。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刘慧莹一个一个删去输入框里的字。
其实她没指望老板会站出来挺她。这种情况,老板没有私聊让她立刻同步背景情况,就很好了。通常来说,是内外两边,都要忙着自证。
这会儿她抬头看,只见工区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明晃晃的白炽灯,周围的玻璃映着空荡荡的影子。
但别说,这种轻松解决事情的心情……也好也不好。不用自己说狠话就能给业务教训,当然很好,但是呢,战斗欲没有得到满足。
依赖还没生出一丝,先涌起的是警觉,觉得自己不应该习惯于这种事情的发生。
点开与饶懿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删删改改。一句话终于快要成形了,按下回车前刘慧莹又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删掉之后拿出了手机,点开纯黑的头像。
最终发出去的消息带着刻意的随意:
“饶部长,还在公司吗?请您吃个饭?”
刘慧莹知道饶懿这会儿不在公司。
下午的时候,他出去了,办公室的灯也熄灭。
这样就很好。对方说不在,她就顺水推舟,今天谢谢您,下次有机会再巴拉巴拉。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饶懿的回复来得很快,只有三个字:“马上到。”
刘慧莹愣住了,反复确认了几遍消息内容,又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现在是快零点了没错吧?
凌晨的环城线还浸在墨蓝色的天光里,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漾开。
刘慧莹裹紧防晒衣站在路边,看着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面前。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饶懿把搭在副驾的西装外套和电脑都移到后座。
“上车。”他的声音带着劳累后的沙哑。
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两颗,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依旧精神。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行驶。
刘慧莹无声地清清嗓子,组织语言,说起晚上的事件,去年到今年的前因后果。
饶懿偶尔嗯一声,然后车里就陷入了沉默。
刘慧莹开始用手指抠安全带。
太近了。
直线距离是一方面。如车厢这样的密闭空间,还不是电梯那样明亮的工作场合,总是会让人有些……紧张?
嗯,又多入侵了饶懿的私人空间一点。
两人都没说话,车载电台也没开。
刘慧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突然想起雁栖山的雨,和电梯里尴尬的沉默,那些视而不见的东西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但毕竟是她提议说要请饶懿吃饭的。
刘慧莹:“你有什么偏好吗?这时候还开着的店不多了。”
“前面路口右转。”饶懿开口,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有家我常去的店。”
诶?
刘慧莹:“那我就只管买单喽。”
街角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店。
巷子小,车停得很有技巧。
刘慧莹下车,手里提着自己的包,眼看着饶懿下车后打开后座,取出西装外套搭在手上。
店铺的卷帘门只拉起三分之二,老板娘正系着围裙往大锅里添水。
“两碗小馄饨,一笼小笼包。你看看菜单,有要加的吗?”
饶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熟练地拿水烫碗碟。
看着刘慧莹左右打量,又想看但不敢看地往他这里瞟的时候,饶懿忽然笑了一下:“你好像很惊讶我会吃这种小店。”
“有点。”刘慧莹坦白道,看着他熟练地往碟子里加醋,“总觉得你应该坐在星级酒店,或者那种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私厨。”
这家嘛,虽然很干净,但桌子是折叠木桌,椅子是塑料凳。
他坐在这曲着腿,总有着微微委委屈屈的感觉。
饶懿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让刘慧莹呼吸一滞。
刘慧莹讷讷:“是我刻板印象了。”
“也没有,”饶懿的目光落在大煮锅蒸腾的热气上,“是吃过很多你说的那些。”
“如果时间再早些,这附近有别家可以选。但很晚了,简单吃一点吧。”
他又看了刘慧莹一眼,“你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心虚之余,刘慧莹再次感到了那股违和而又心悸的呼吸停滞感。
太柔软了。
那真是不该他拥有的眼神。
紫菜蛋皮小馄饨端上来时,香气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店面。汤面点缀着麻油,刘慧莹照自己的口味加了一点醋。
舀起一个吹凉了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散开,一日的疲惫仿佛也被这暖意融化了大半。
对面的饶懿吃得很慢,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平静得像清晨的湖面。
“你下午是在远郊那边?”老板娘端小笼包上来的时候,刘慧莹问。
这家店的小笼包不像海市许多汤包店一样用的是半烫面或死面,而是普通的发面,在北方城市会更多见一点。
深棕色的肉汁浸润了面皮,咬下去就能感觉到,松软的口感结合肉汁的醇香。
“嗯。”
“刚好回城吗?”
饶懿抬手取了一张纸巾:“嗯。”
怎么总是她在问问题,这对话怎么进行得下去。
饶懿:“你们以前,遇到今天这种事情,是怎么做的?”
“会更软和一点,”刘慧莹回答,“因为大多数时候业务职级都比我们高,不好直接怼人的,放几张聊天记录当证据,都会被说怎么对抗性这么强。”
她喝了口汤:“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想插个队排需求,或者找人做事。不过今天,估计是业务老板想看的数据口径表现不好,到处找人堆理由。”
“嗯,”他说,“明天早上放你半天假,回去休息。”
“不用啦,”刘慧莹的语气微微带着点沮丧和埋怨,“明早约了会,在家也是对着电脑。”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话多像撒娇,鸵鸟似地把头埋进碗里。
老板娘在揉面团。
厚实绵软的面团砸在工作台上,彭!彭!彭!
砸一下,她的心也跳一下。
刘慧莹开始反思。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随便一下就心动。
莫非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新人和新的亲密关系了?
以至于激素和荷尔蒙一有机会就侵占大脑,但凡香氛有这个效率也不用每个房间买一个了……
思维发散,又聚拢,专心吃东西。
说好了请他,这一餐是刘慧莹付的钱。只是扫码付款的时候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真是许多年没请人吃这样便宜的饭了。
重新回到车上。饶懿问她小区名,出发。
夜晚有些凉意,胃里的暖洋洋蔓延到全身。窝在座椅上,她头一垂一垂,打起了瞌睡。
已经很平稳的车开得不能再稳当了。
红灯。
车身缓慢停住,最后那一点点的惯性还是把刘慧莹叫醒了。
她猛地抬头,清醒。
第26章
身上盖着件西装外套。
刘慧莹在睡梦中半侧着身子,此时睁眼,正对着仪表盘。
仪表盘在黑夜中发着点点的光,红绿纵横,显出秩序感和科技感。
不熟悉的场景让人清醒过来。
手下按着不熟悉的衣料质感,她僵了一下,轻轻抬头。
红灯。
无需看路的人闲散地靠在驾驶座上,一手支颐,微微侧头,神色如常,看她。
“……我睡着了。”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下巴,确认自己没流口水。
“快到了。”他说,却并没有把头转过去。
视线很轻,却有着极强的存在感。刘慧莹瞄了一眼红灯的秒数,心随着倒计时跳得越来越快。
怎么回事。
她有些许惶恐,为这可能戳破的窗户纸。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人读不懂空气的。
和他在一起,犹如悬崖峭壁间走钢丝。
刘慧莹享受那种命悬一线的感受,享受人前人后的刺激,这是她的劣根性她不否认。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征服欲的成分,她并不以此为耻。
但是,但是。
车身发动。
“谢谢你的外套。”
饶懿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流畅得像在跳舞,左手轻转,右手顺势接过,行云流水:“不用急着还我,晚上冷,带着吧。”
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刘慧莹正视前方,不敢侧一点头:“……好。”
淡淡的皮革味萦绕在鼻尖。刘慧莹在外套下的手拽紧了布料揉搓。
车停在小区楼下。
手刹拉起的声音之后,刘慧莹咽了口唾沫。
心跳如擂。
但她顺畅地解了安全带,披着某人的衣服下车。
“晚安。”
他的气息混着晚风,明明很远,却像落在耳畔。
刘慧莹晕晕乎乎地上楼,晕晕乎乎地洗漱上床,盖上被子,一秒陷入睡眠。
**
隔天早晨,刘慧莹在吃早餐的时候接到了白阿姨的消息,说是有个十分合适的对象,想问问刘慧莹,最近有没有时间。
她都快忘了这一茬。
刘慧莹点开简历看了两眼,对着那张站在讲台上浅笑的半身照看了会儿,应了白阿姨,约了这周末的时间。
赶着早高峰的尾巴坐到工位,刘慧莹一抬眼,就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气氛。
办公区依旧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只是今天的话题,似乎有点不一样。偶尔抬起头,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匆匆一瞥,又赶紧低下头去,像是怕被她发现的样子,让刘慧莹不禁挑眉。
“姐,我刚把上周的表格拉好了,您看下有没有要修改的。”小赖两腿一伸,带着转椅一道过来跟她说话,讲完了,也没有离开,而是低声道,“他们说您昨晚把业务气得够呛?”
以讹传讹啊这是。
刘慧莹打开电脑,她语气平静:“听他们瞎传,不是我。”
小赖:“哦哦。”
“还有事?”刘慧莹侧头看他,“没事干先去摸鱼,下午给你派活啊。”
“没、没事。”小赖猛地摇头,转身回到自己座位,转椅还和桌腿撞了一下。
刘慧的手指点着桌子,心里了然。
真是个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成为话题中心的地方。
昨晚的线上风波闹得不小,小吴和小曲来上班的时候,都悄咪咪地凑到她身边来问情况,担心她这个组长会不会成为替罪羊。
刘慧莹只说让她们安心,并没有多说。
这类小型线上安全事故并不会出全员通告,但线上事故的原因和责任划分还是在小范围内做了内部通报。
和她无关,更和风控无关。
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时不时飞向她的视线也少了。
刘慧莹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饶懿在那个群里说的几句话。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陆媛和赵通海知不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
抬眼间,她看到陆媛和HRBP并肩走出办公室,两人有说有笑,路过赵通海时,还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赵通海脸上堆着笑,和他们聊了几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刘慧莹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刘慧莹别过头。
暴露出老板还挺喜欢她这个事实,从某种角度上也能让这两人安分点。大家老老实实地维持现有的格局。
但。
刘慧莹喝了口水,不得不承认,这事情,确实没那么坦荡。
没有参照物,她都分辨不出来,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当事人是她?
他会这样信任和维护每一个下属吗?
虽然这两个词用到他身上似乎怪怪的。
……怪吗?其实也还好吧。
漫无边际地想,心不在焉地上班。
临下班时,HRBP在部门群里发了一条通知,是今年年中晋升的正式通知。
老生常谈了,一向是改一改日期就能拿出来重复用的东西。刘慧莹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点进去。
然而小曲拍了她的肩膀。
“姐,”她说,“你看下。”
通知说,本次晋升的次数被严格控制,不再特设绿色通道,所有晋升都必须按照硬性条件来,遵守职级攀升次数限制。
心猛地一沉。
刘慧莹的晋升申请,原本就卡在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绿色通道是给各部门高潜人才特设的窗口,不受晋升间隔的时间限制。这条规定一出,等于晋升报告也不用交了,直接卡死,连参加晋升汇报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坐在座位上,默默许久,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离她很远。
刘慧莹的心更冷了。她点开聊天框,想和谁说点什么,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无力感。
人站了起来,去茶水间倒水,看纯净水桶咕嘟咕嘟地冒泡。她不想回去,绕道去了楼梯间,对着绿树发呆。
颓废呀沮丧呀愤怒呀阴谋论呀种种情绪一闪而过,落到最后,变成空荡荡的草坪,又大又宽敞,可是人在其中,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风过,沙沙声一片。
任凭情绪带着自己东移西飘,某个瞬间,刘慧莹恍然惊醒,揉了揉脑袋,快步上楼。
再次坐在电脑前时,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得清晰。
找几个关系好的业务,问起他们部门今年的晋升通知发了没有。
“诶,是吗?那你们动作很快啊。”
“绿色通道没取消吗?”
“……哦。没有啊。”
一连找了好几个人确认,刘慧莹又问了几个职能线的朋友,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问到一半,刘慧莹的心里就有了预感。
果然。只有他们。
各事业部乃至各部门的晋升并没有统一的时间周期或规则。这其中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刘慧莹从前没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既然发生了。
也得解决才行。
不能让,一步让,步步让。
起身。
人事部门在楼上。
没有等电梯。
刘慧莹径直走向楼梯间,防火门砰地一声落在身后。
第27章
手会抖。
刚工作的时候,遇到这种暗藏冲突的场合,刘慧莹的手会抖,声音也会抖。
后来她学会了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赢没赢不好说,但架子要摆足。
可是,没人看到的地方,她的手还是会抖。轻轻的,泄露主人的不安。
这次也是一样。爬楼梯的时候,刘慧莹把双手捏成拳头,一上一下。
嘿咻嘿咻,推门找人。
不同楼层的布局都是一样的。刘慧莹确认了座位区,一眼在密密麻麻的头顶中找到目标。
“老师,”她站在hrbp的座位边,一手搭着桌子,“好久不见啊。”
坐着的人很是惊讶的样子,问:“刘老师,怎么过来了?来,我们找个会议室说。”
说着她就要起身。
刘慧莹抬手挽了下头发:“我就是想问问您,晋升通知的事情。是发错版本了吗?”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hrbp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但仍是说:“我们说的是一个事儿吗?我看茶水间空着,我们去那儿对吧。”
刘慧莹没动:“您知道我性子急脾气直,这不是马上就来找您了。”
“就是那个绿色通道的事情呀。我问了一圈其他部门都是照旧,怎么我们这会改了?”
“诶,张老师在不在,要不我们一起聊一下嘛。”
那是hrbp的上级。
“为什么呀?”刘慧莹没给她接话的空间,接着问,“您跟饶部长提过吗?今年名额特别少?每年都少呀。”
侧目、眼神交流、聊天框里的噼里啪啦。
什么能在办公楼里引起议论纷纷,刘慧莹就干什么。
hrbp站了起来,脸色不好看:“我们去办公室说。”
这一回,刘慧莹跟着她去了上级面前。
非必要,刘慧莹是不会和hrbp闹得难看的。毕竟人事掌握了太多打工人的命脉。不只是晋升,许多考评中也会由hrbp来填写个人在团队建设中的表现。
但现在忍一时,她几乎能预料到以后处处都受制于人的处境。现在咽了苦果,以后别人就知道该怎么对她。
何况,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
知道了来龙去脉后,上级很快反应了过来,让她解释下本次删除绿色通道的考量。
“风控部本次晋升名额确实很少,咱们也有减少差额比例的考核目标,本次关闭绿色通道,确实不是针对个别人,”她说,“通知发出前也请饶部长确认过。”
上级嗯了一声,两个人一同望向刘慧莹。
刘慧莹早就知道,别的部门领导不可能无缘无故不站自己的下属,转而支持外人没有实际根据的话。
但同样的,她也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明白,为什么。
“嗯”,刘慧莹说,“那我想请问一下,是只有风控部有这个减少差额比例的需求?职能线或者其他安全部门都不需要?”
她笑了一下。
“但凡你让我正常走完了流程,告诉我没有晋升成功,因为我管理能力不足,或者我没有优秀到达到连续两次晋升的水准,我都认了。”
HRBP的老板开始和稀泥,说一些通知已经发出了,不好再改了,明年继续吧之类的话。随即开始画大饼,暗示刘慧莹,得罪狠了HR可不是好选择。
刘慧莹当然知道。
这场对话并没有让刘慧莹拿到想要的结果。
出门的时候路过茶水间,不大的吧台桌边围了一圈的人,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刘慧莹径直走过。
这还不够,这当然还不够。
要推翻一个已经发出的通知,她还需要更多、更多。
要说是谁暗地里推动了这一遭,刘慧莹都懒得猜。答案也就是那么些人。
说到底,公司也不外乎一个小社会。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玩法都是类似的。
他们有相熟的人,难道她就没有吗?
刘慧莹没回工位。她下了两层楼后随便挑了个空的会议室,一个人坐着,不间断地组织语言、发送信息。
业务上受过她恩惠的人,熬过的夜是需要回报的。
HRBP也不是只有一部门,恰好她曾经和另外几个BP老板打过交道,那现在问一句这个操作是否正常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婷姐走前为她在部门的一级负责人那里留了少许面子,直接找上他们太过分,那和秘书说说话总不会不合适。
还有。
“饶部长,”刘慧莹继续打字,“您今天在公司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和您约个咖啡时间,正好您接手一中心之后我们还没有一对一碰过,有一些问题想和您……”
停住。
大拇指指腹悬停在屏幕上方,很久。
面无表情的女人按下删除键,光标迅速移动。
她切换到聊天软件,下滑,点开黑色头像。
HUIHUI:[在吗?上一版没有意见反馈吗?]
HUIHUI:[其实我有个建议,之前一直没说。]
HUIHUI:[考虑把电视墙敲掉吗?工期会长一些,需要你暂时搬出去一周左右的时间,但是客厅效果真的会很棒,我待会儿发两张示例图给你看哦。]
HUIHUI:[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脸红]昨天真的不能算啦]
刘慧莹抿了下唇,把手机翻转,愣了一下后,推得远远的。
不知多久之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又震动了一下。
是谁呢?
伸过去的手指按在手机背板上,刘慧莹叹了口气,顺着姿势把头埋在臂弯里,就那样靠了一会儿。
呼吸打在桌子上,又打回她的脸。
她给自己两分钟的时间。这两分钟的时间里,手机依旧不时震动一下,牵动她的手指。
心中默念的一百二十秒到了。
刘慧莹仰头拿起手机。
远远的,通知界面一片红点。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最想看的那一个,给了肯定的答复。
握着手机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云层显得如此之近,厚实的一叠压在近处。楼下的车水马龙里,有车正进出。
不知道有没有他的那一辆。
刘慧莹牵了下嘴角,小小嘲笑了自己一下。
她咬起了指甲。
**
粤菜馆。
木屏风雕着缠枝莲纹样,檀香混着普洱的陈香漫在空气里。刘慧莹捏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她挑的店,也是她选的位置。
这家店消费不低,环境也出色,卡座之间以屏风和帷幔相隔,既有朦胧间的人影渲染餐厅的烟火气,又不至于暴露客人的隐私。
他还没来。
HUIHUI:[我先点菜了?]
11111111:[好。]
烧鹅的表皮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泛着光泽。
汤盅端上来的时候,饶懿到了。
服务生引着他,一路绕过绿植拐角。
暖黄色的灯光衬得刘慧莹面容盈润,她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盯着茶碗,似乎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极大兴趣似的。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简单的招呼,清淡的菜落胃,碗勺轻轻碰撞的声音之后,饶懿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说要给我看样图?”
“嗯。”回神的刘慧莹点开手机,翻出相册里的照片给他看。
饶懿就着她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图片,没说话。
“你觉得怎么样?”刘慧莹问。
“不是还有一张?”他的视线转到她脸上。
“嗯,”左滑,“这个用的是透明玻璃的设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效果最好的方案是做成鱼缸墙,当然预算就会大大提高,还有鱼缸养护的问题。”
刘慧莹侧着身子,一手托着下巴,侃侃而谈。
“你觉得呢?”转过视线看人。
脑中的某个角落轻轻咯噔一声。
好近。
“采光怎么样?”饶懿看着她,*问道,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房间朝南,暗色会吸收阳光。”
“对,”刘慧莹开始心不在焉,别过眼,“第一个会有这个问题。但你那里采光很好,一面占地不大的电视墙不会影响太多。”
饶懿似乎是在思考。
然后他说:“先吃饭吧。”
“您来过这家吗?”
点头。
刘慧莹夹了一块烧鹅沾酸梅酱。
“我在粤菜和湘菜之间纠结呢,”她说,“想来想去,怕你不能吃辣,还是来这家。味道还行?但您应该吃过更好的。”
“我去过港岛,”饶懿说,“但这家的菜确实算地道。海市能把豉汁做好的厨师很少。”
饭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说:“我能吃辣。”
“……嗯。”
刘慧莹拿餐巾纸拭去嘴角的酱汁,间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来。
一碗双皮奶见底的时候,刘慧莹意识到,她真的得开口了。
尽管她怎么组织语言都觉得很困难。
“有件事想问下,”刘慧莹的声音轻得像杯里漂浮的茶叶,“今天我找了HRBP问晋升通知的事情,她说发通知前和您知会过?”
“对。”
“她有和您说改动的事情吗?”
他不知道。
刘慧莹并没有觉得意外。
她解释了几句情况,只听饶懿说:“是知会过我,但我没有要求她改动,也不知道只有我们有做删减。”
他顿了一下:“我过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你距离上次晋升没到六个月。”
这话的言外之意,让刘慧莹低下了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我只能走绿色通道。”
年少有为,能怎么办呢?
她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虽然是在心底偷偷说的。
沉默又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雕花木屏风外的邻桌不断传来笑谈声。桌上的水渍浸着桌布,像朵慢慢绽放的墨花。
情绪是会传染的。
刘慧莹只觉得乐景衬哀情,她忽然不敢抬头去看饶懿的脸色了。
无论如何。
无论这份无法定义的东西曾经有着怎样的可能性,它都不会那么纯粹了。
说她庸人自扰也好,假清高也好。说到底,还是有一点悲哀压在心里。
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决定再为自己添加一点儿分量。
她终于抬眼,望见对面的饶懿平静地看着她。触及到那种眼神,她心底反而生出了一丝愤懑和无理由的勇气。
“我今天找了HRBP聊这件事,也和她老板对了一下。他们的意思是,这事没有对错,只是单纯的规则制定问题,不要朝令夕改比较好。”
“但您知道的,部门里被影响到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利益相关,还是要说一下。”她直视着饶懿的眼睛,虚扶着筷子的手颤了一下,“既然您原先没注意这件事,我就斗胆提议一下,看发个补充通知怎么样?”
“我不想把职场关系搞得太复杂。如果是全集团的调整,那我也认了。但该有的东西被莫名其妙地搞掉,我也挺生气的。不是优待也不是特殊待遇,只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饶部长。”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有了涟漪。
刘慧莹到家的时候,内部号上发了一个补充通知。她看了一眼,心里并没有那么高兴。
在安静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刘慧莹边脱衣服边走向浴室。
临睡前,她还是点开了猎头的联系方式。
第28章
原本约了相亲的周末,因为对方临时有事而取消。
卓晴也说自己这周要回父母家吃饭,不得空。
刘慧莹无所事事,消磨半天时光后打起精神来翻阅账号后台的评论,试图从中找些灵感。
这几个月来稳定更新,把她多年的存货都掏空了。
列了几个方向,刘慧莹又点开品类专区,拿别的家居博主视频当背景音,时不时看一眼,主要精力还是在拍纸本上。
舒缓的背景音乐用意是营造气氛,副作用却是催眠,引得刘慧莹坐着发呆。
那天之后……
那天之后,刘慧莹没再单独见过饶懿。
由此可见,两条平行线的相交,肯定是至少有一方偏斜了原来的方向。
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当然,虽然没见面,但沟通没有停止。
工作软件上如常的信息同步,邮件里一封封的细节确认。
但微信,一条都没有过了。
那天之后,他给她发邮件说,可以用鱼缸墙,但要考虑等造景方案出来后再看。
预算又增加了,刘慧莹的劳务收入也会往上涨。
可是她并不那么高兴。
他没有用微信联系,是为什么呢?
一个人想东想西,很内耗的。这种细节,也不一定有意义。
刘慧莹说服自己翻篇,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常维护这两条不同的关系。
有趣的是,晋升通知补充的事发生过后,有不少一面之交、工作伙伴,明里暗里地揶揄她。
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的能量。
那时候刘慧莹想,老实人逼急了也要出事的。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走廊上遇见hrbp,遇见陆媛,遇见赵通海,刘慧莹依旧会打招呼,而他们也会微笑回应。
所谓撕破的脸,拼拼凑凑,也就能用。
只有哪天搬东西走人,那才是结束。
……她有点想周雪婷了。
叹一口气,刘慧莹点开朋友圈,刷刷刷。
前两天她和婷姐聊天,还听她说,下个月回海市,儿子放假要回家过暑假,住几个月再出发,到时候请她来吃饭。
老实说,刘慧莹没摸清楚,和hrbp一起搞小动作的人是谁。
陆媛?她和hr部门的关系一向很好。但赵通海,甚至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在现实生活里,是不能像推理小说一样,按照谁是最终获利者、谁是凶手的逻辑来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人、纯坏的蠢人、没有逻辑的人,个个不少。
晋升汇报那天,会议室的百叶窗调得格外规整,阳光透过缝隙在长桌上投下平行的亮纹,像条分割线。
刘慧莹在门外等了很久。最后站在投影仪前,她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
手里的激光笔在“年度风控成效”图表上划出平稳的弧线,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每个数据都精准漂亮。
一排五个部门一级负责人,有的在低头记录,也有人在玩手机看小差。
还有的——
还有的一直在看她。
中间位置的饶懿始终抬着眼。他今天居然戴了副眼镜,细框的,镜片反射的光斑偶尔会遮住眼底的情绪。唯有握着笔的手指和桌面维持着固定的角度,久久没动。
她会和评审们眼神互动。
目光扫过他,刘慧莹刻意没停留。直到讲解某张图片时,不经意撞上。
他的视线比会议室的空调风更凉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让刘慧莹的心跳漏了半拍,激光笔的红点在幕布上微微晃动。
她移开目光、侧过身子,把视线聚焦在图表上,继续说下一个章节,没注意耳尖悄悄爬上薄红。
汇报结束后,需要候选人做的已经全部结束,结果会在七到十二个工作日内予以公示。
往工位走的路上她不断地遇到熟人。
点头,问好,人人都要问两句感觉怎么样。
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今天的晋升汇报。刘慧莹今天穿了白色丝绸衬衫和及膝的一字裙,比她平时的打扮要正式得多。
心情好,运气也好。
一直到下班时间都没什么突发事项要加班,刘慧莹难得在正常下班点出公司大门,既是被门口打车的排队长度吓了一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吓了一跳。
玻璃门自动滑开时,雨声哗啦哗啦地砸着地面,汹涌而来。
刘慧莹一直在公司放了备用伞,但上周下雨撑回家后就忘了带来。
她为难地看了看今天的衣着。
假如穿的是运动装,现在就折返去健身房,边练边等雨停就好了。
偏偏。
她小小地“哎呦”了一声,正要转身,却察觉到身后的人,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
两个人面面相觑,怔愣片刻,同时往旁边让,再次堵了个正着。
大雨天,大厅里的地面也湿滑,又加之人来人往,空气闷热,并不好闻。
可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木质地,刘慧莹猜里面有一味薄荷或柑橘。
她侧过身,先让饶懿过去。
他却没动。
雨线顺着玻璃滑下,把世界变成颠倒的样子。
饶懿手里捏着把黑色折叠伞。
刘慧莹还是没有说话,连一声问好、招呼,都没有。
两道肩膀组成了世界上最小的密闭空间,把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谁也没走,谁也没说话。
刘慧莹盯着两双鞋间的空地,空地上的水渍,有股能维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她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你在闹别扭吗?”
刘慧莹条件反射地要反驳,头一抬,视线先扫过大厅里来往的人群,随后才聚焦在饶懿脸上。
脚向后退了一步。
刘慧莹说:“没有。”
“刘慧莹。”
饶懿叫她,总是三个字的全名。很多领导或老板,喜欢套近乎似地叫人。在她身上,最多的是慧莹。在京市念书的时候,导师喜欢叫人叠字,师门里的所有人都有个可爱的名字,轮到她是慧慧。
饶懿叫谁,似乎都是全名。
连名带姓。
刘慧莹。
她在心底默念的三个字和饶懿的嗓音又碰上一次。他说:“刘慧莹,我也是你老板。你有需求找我,我帮助你,是应有的道理。”
我知道。
那些细碎的交集像散落的星子,明明灭灭地悬在上下级关系的边界上。既没有越界的亲昵,也没有刻意的疏远。
“饶部长,”她说,“你这几天,不在公司吗?”
她微侧过头,又说:“前几天想和你线下对个合同,但你一直不在。”
“我出差了,”饶懿的声音一贯的冷静,又多了些无奈,“刘慧莹,你真是不关心老板的动向,是不是?”
那不然呢?每天不做事,盯着老板的日程安排?
那点倔泛上心头,刘慧莹一抬眼,就望见某人眼里的笑意。
有人走出了玻璃门,吹进一阵风。饶懿下意识地往她这边靠了靠,那股草木香气变得更具侵略性。
“下午的时候,你带了眼镜,”她的手指和包带缠绕着,一圈又一圈,“近视吗?”
“一点点,看投影仪的时候,会比较吃力。”
“哦。”
怎么回事。刘慧莹心想。怎么说了两句话,就抵不住那股潺潺流淌的心情。
“姐!”
但氤氲着的水汽和与之俱来的朦胧被打破了。
小赖从电梯口小跑过来,笑得青春,嘴唇边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踪迹:“姐,我看外面下雨了,还好赶上。”
“你没带伞吧,”说着,小赖递过来一把天蓝色的折叠伞,“用我的吧。”
没毕业的大学生穿着白色连帽衫,眉眼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
他出现得突然,刘慧莹惊讶道:“那你怎么办?”
“有同校的朋友也在这里实习,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去就好了。”他说得轻松,又歪头看向饶懿,“饶部长好。”
“那我不打扰了,姐早点回家吧,拜拜明天见。”
活泼的孩子。
刘慧莹弯了眉眼,也回:“明天见。”
饶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看向刘慧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急着回家吗?”
摇头。
“小菠在我家,我晚上有个必须要去的饭局,你介意去我家,陪她玩一会儿吗?饶沛结束工作后会来接她。”
刘慧莹不肯承认自己刚刚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以至于以为饶懿会说什么:“让我打白工?”
“酬劳自己想。”他已经迈开了脚步。
饶懿的车停在楼后面的地上车位,他们要出门走上一百米。
饶懿撑开伞的动作自然流畅,黑色伞面在雨幕里划出半圆。他看了眼站在屋檐下的刘慧莹,伞柄往她这边倾斜了些:“走吧。”
刘慧莹抬眼,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伞下留出了空间。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刘慧莹手上捏着天蓝色折叠伞,亦步亦趋,感受到黑色伞面往她这边倾斜。
刘慧莹啊。
她感慨。你真是脑子不太清醒,办公室恋情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道德委员会就好笑了。
但嘴上,她说:“报酬,真的什么都可以?”、
饶懿眼神向下,视线在她头顶停留,没有回答,而是说:“晚上想吃什么?”
雨中行走,绕过不平的路面上积蓄的小水洼。
伞下的空间不大,胳膊碰到胳膊,腿碰到腿。刘慧莹手中的伞,都快被她攥热了。
“我是来陪小菠的,当然是她吃什么我吃什么。”
“哼,”饶懿轻笑一声,“说的好可怜。”
刘慧莹抬起里侧的手,轻轻地揽了一下头发。把被打湿的发尾理到身后。动作间,手背无可避免地蹭到他握着伞柄的手指。
“是这样啊。”她说着,头倾向内侧,清浅地流转飞过一个眼神,又很快收回。
第29章
油画棒涂抹着天空,巨大的A4画纸上用铅笔简单打了草稿,刘慧莹只勉强分得出草地上行走的是小鸡和小鸭。
小菠的黄色背包瘫在桌上,东一角西一角,作业本和兴趣书散乱放着。
她在画画。
刘慧莹坐在旁边,支颐看她,不时说上两句:“这颜色真好看呀。”“为什么小房子是黑色的?”
客厅的窗敞着,不时吹入几缕高层夜风,晃动纱帘。
一大一小两人坐在长木桌边。
身后传来轻响。
刘慧莹没有回头,看似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小菠的画。
从答应那个邀约开始,她好像就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咖啡喝多了似的,心砰砰跳,神经也支棱着,总也放松不下来。
啪嗒。
一碟莓果放在面前。
饶懿的衬衫袖子挽起,手腕上带着水珠,说:
“意面要罗勒还是番茄?家里只有这两种调味。”
刘慧莹两手交握,抬头。
小菠已经吃过晚饭了,饶懿待会儿要出门。
这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罗勒就好。”
他点头,进了厨房。
咚、锵、咕嘟咕嘟。
支着耳朵又坐了一会儿后,刘慧莹起身,拍了拍小菠的脑袋,溜达到了厨房。
户型图和图片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对这间房子,她是很熟悉的。
但亲身在此,才会对一些细节有更深的了解。
比如,黄铜音箱放在客厅靠窗的开放柜中。落地窗一侧有一台跑步机。
这个位置的话,应该是他健身的时候会用。
于是就能够描绘出那样一幅画面来。
刘慧莹晃晃脑袋。
厨房是半开放式。
玻璃推拉门没关,她也没进去。
抱臂倚在门边,穿着不合码的居家拖鞋,头发顺着肩膀自然垂落。
刘慧莹饶有兴致地望。在搅拌滚水的人回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饶懿一顿,缓慢地回过头,声音淡然:“要煮软一点吗?”
“好啊。”
她靠在门边,他在锅前。
天呐。
刘慧莹还没来得及品味那股微妙的感觉。
手机响了一下。
她就着这个姿势摸出手机,低头。
张闻宇:[我回海市了]
张闻宇:[给你和阿姨带了两件手工披肩,有家店可以挑图案颜色等匠人手织的,我排了三天]
张闻宇:[你的是天蓝色,给阿姨挑了暗红]
张闻宇:[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有工作吗?”饶懿问。
细扁面在滚水里沸腾,咕嘟咕嘟。
他用夹子拨弄开黏连的面片,另一边的平底锅热好了橄榄油,蒜片和番茄丁一起放下去,海盐罐转呀转,刘慧莹被香味引得抬头,没回复就把手机塞在了口袋里。
“不是工作,我前夫。”
握着木质锅铲的手顿了顿,锅里的番茄冒着小泡泡,煮出浓稠沙沙的质地。
“是吗?”他伸手,将碟中的罗勒叶撕碎,“他还联系你?”
刘慧莹的表情和声音并不相称:“毕竟一起生活了很久。”
煮好的意面盖到酱汁上,火调大后,滋滋作响,每一寸面皮都裹上暗红色的酱。
饶懿微微颔首,嘴唇抿得很紧,手上的动作堪称杀伐决断。
“也对。”
关火,倒入罗勒叶,接着余温快速翻拌几下。
“你经常自己做饭吗?”刘慧莹倚着门,懒散问,“我还以为,老板们都是出入餐厅,不然叫一些高档外带。”
握着木勺的人侧过身,看她一眼:“我也是人。”
这个姿势、这个话。
啧。
刘慧莹忍不住歪头。
真是好居家。
出锅前,加入黑胡椒和芝士碎,再点缀上一片完整的罗勒叶。
这碗意面讲究得不像话,离餐厅也不差什么了。
假如刘慧莹按时回家的话,她只会点个外卖解决一下晚餐。
对比较为强烈,刘慧莹怀着感恩的心要上前自己端盘子,谁料厨师手一抬,径直绕过了她:“烫的。”
啪嗒。
瓷碟落到长桌上。
另一边的小菠抽了抽鼻子,过来绕了一圈,看了是意面,又绕了回去。
刘慧莹刚要出口的那一句“一起吃吗”,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你经常给她做这个?”她半举着叉子,问坐在一边的人。
饶懿面前放着一杯白水,点头:“我只会做这个,她来的话,就吃这个。”
“不点外卖?”
“饶沛不让。”饶懿的脸色有点奇怪,又有点生动,“她说得在厨房待一待,人才有烟火气。”
刘慧莹低头,尝了一口,露出哇塞的表情。
嘴里还没咽下去呢,她左手抽纸拭去嘴边的酱汁,右手比了个大拇指作为给厨师的奖赏。
“很好吃诶。”鼓鼓囊囊的。
饶懿露出了个又无奈又柔软的眼神。
刘慧莹说:“能把意面做的这么好,没道理别的不会烧哦。”
饶懿点点头:“确实还有一个会的,下次来尝。”
“什么?”
“速冻披萨。”
刘慧莹没忍住笑了出来,叉子碰到碗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呀,”她说,“都是白人饭。在国外的时候学的吗?”
饶懿点头。
刘慧莹瘪嘴,惊讶地说:“诶,我还以为,你们会自带厨师啊、保姆啊,什么的。”
“不,那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他们认为孩子要从小锻炼自理能力。”
“噢。”刘慧莹没再说话,专心吃东西。
其实她在想,不是说晚上有事,你怎么还不走。
不过这话嘛,不能说出来。
那杯白水喝完后,该出门的人终于进屋去换了衣服。
他出来时穿着件簇新的白色衬衫,似乎真印证了刘慧莹的猜想——拥有非常多同款的衬衫。
不过细看款式,似乎又有些许的差别。
刘慧莹刚好吃完,想了想,把盘子端到了厨房水槽。
“放在那就好了,我回来洗。”
刘慧莹嘴上应好,实际上想好了待会儿来洗。
总不能让人家又做饭又洗碗,太过意不过去了。
饶懿在玄关处穿外套的时候,换了图画书看的小菠出来抱了他一下,又哒哒哒地小跑进去。
活泼又可爱。
“你们感情很好。”刘慧莹刚好走到门边。
他开门:“是的。”
一个在门里,穿着居家拖鞋。
一个在门外,衣着整齐端正。
这微妙的场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典型到刻板的家庭印象。
刘慧莹迈了一步,出了门框,将门敞着,试图做出一些努力。
“你很喜欢小孩吗?”
饶懿很难得地露出微微苦恼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定义:“就是,一般?”
“哦,”刘慧莹很懂,“就是以前,没想过不要嘛。”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啦,虽然年轻的时候都说小孩好麻烦呀,但也不会斩钉截铁地说要还是不要。”
“所以我和别人说,我是不要小孩的丁克,个个都会露出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
“还是年纪大一点了,才好些。得到的回应变成了惊讶,没想到是认真的。”
他们对着电梯。
刘慧莹半垂着头,也就没注意到,饶懿有一瞬间想回头看她,那几乎本能的反应被生生压制住,变成了僵硬的脖颈。
饶懿没有说话。
电梯门开了,叮地一声。
“那拜拜,”刘慧莹说,“感谢你的意面。”
饶懿的回应是一个轻轻的点头。
回到客厅,小菠正对着平板点啊点。
刘慧莹凑过去看,小菠在看的居然是宫崎骏的动画电影。
刘慧莹有些惊讶。
这个年纪的小孩,一般会更喜欢欢乐简单些的片子。
可小菠看得很认真,安静又专注。
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刘慧莹坐在一边,陪她看完了电影,又陪着她拼图。
拼图的主题是圣诞夜,有几百片,是个复杂的款式。刘慧莹不想剥夺小孩的乐趣,只做些把不同色块的拼图碎片分类的工作。
而她注意到,一般人往往会先拼出拼图的主体,最亮堂、最显眼的部分。
小菠却喜欢先把深色的夜空拼完。
中间有好几块模棱两可的,她拿不定主意,试了好几遍才问刘慧莹,觉得哪种是对的。
刘慧莹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候小朋友之间很流行一种小游戏机。机器会做成零食包装的一部分,拆下来就可以玩,只有两个按键,主体充满水,水中央立着两根以上的弯曲竖针,水里散乱着小圈。
一按按钮,水压推动水流,小圈上浮,力度角度得当,就能把小圈全部套进去。
这种小游戏机,最难的是套最上面的圈。因为水流会不断地冲过,把已经套进去的冲出来。
但刘慧莹也偏偏只喜欢先套上面的圈。小游戏机放在她手里,她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个下午。
将近十点的时候,小菠打起了哈欠。
“妈妈还没来吗?”刘慧莹问,小菠的电子手表是可以收发消息的,“要不要先在这里睡?”
小小的人摇头,摆弄了两下手表,坚定地说:“要回家睡,妈妈马上就来接我。”
刘慧莹想说,那你爸爸呢?
但还是没问出口。
饶沛到的时候将近十一点。
刘慧莹牵着小菠一起下楼,她们回家的方向和她是一样的,早说好了让饶沛送她回去。
她的车就停在楼下,驾驶座的车窗半开。
饶沛站在车前,疲惫却仍富有魅力。
小菠已经困得不行,乐呵呵地跑上前去,抱住妈妈的腿。
饶沛蹲下来和她说了几句话,让人坐好了系上安全带,才和刘慧莹打招呼。
“好久没见你。”她说着,轻轻挑动眉毛。
“今天谢谢你呀,饶懿自作主张,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刘慧莹走近,“小菠很乖。”
绕过驾驶座的时候,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现在才下班吗?”刘慧莹轻声问。
小菠的脑袋靠在窗户上,人已经睡熟。刚才怎么也不肯睡的人,一见到妈妈就自动休眠了。
“嗯,”饶沛的疲惫在路灯穿梭里显得更重,“临时有个单位要借画。晚上在核对展品。”
刘慧莹:“这么忙呀……”
饶沛转动方向盘,右手抬上去,半袖被抬高。
手肘的上方,大臂中间的位置,有一道淤青,深紫色。
刘慧莹侧身过去理裙摆,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却是真的。
“这里。”她说。
她的手没有碰到饶沛,只是轻轻示意,饶沛却好像突然惊了一下:“什么?”
刘慧莹:“这里,是撞到了吗?疼吗?”
饶沛愣了一下,才说:“哦,对,走路的时候回消息,撞到搬东西的人,已经不疼了。”
刘慧莹:“可以涂一点药油,会好得快一些。”
饶沛弯眼,应是。
**
饶懿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屋子是整洁的,仿佛没有人来过。
厨房的水槽和台面也被清理过。
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罗勒叶香气。
他在客厅坐了不知多久,才松了领带,走进浴室。
第30章
湘菜。
刘慧莹认为这是最适合相亲的时候吃的馆子。
冯资青比她先到。
刘慧莹被服务员引导到桌边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人,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
“等久了吗?不好意思呀,过来路上有点堵车。”刘慧莹说。
这家老牌湘菜馆很是火热,雕花凳、格纹桌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剁椒混着紫苏的香气。
冯资青坐下后将菜单递了过来。
刘慧莹没客气,问了他没有忌口之后就报了几个菜名,再问他有没有要加的。
冯资青摇摇头。
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衬得肤色白皙到透明,五官虽然平平无奇,但气质温和疏朗,是很平易近人的样貌。
有些心思不能宣之于口,但刘慧莹心里无可避免地会比较。
跟张闻宇比。跟……饶懿比。
一边享受着模糊的关系,一边相亲。诶呀,刘慧莹抿了下唇,我是个坏女人。
“你是老师?”她问。
“对,”冯资青说,“我在海市大学数学系工作,不过只是个讲师,还没有评上职称。”
“噢。”刘慧莹点点头,心里有数。
三十岁上下,博士毕业也就两三年,能做讲师就不容易了。
他倒是很诚实。
大学老师,在相亲市场上应该是很抢手的职业,看他的外表也不是拿不出手的类型,居然还在相亲。
经过前两次见面,刘慧莹早已预设好,相亲市场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有缺陷的人。
冯资青先是涮了杯子,然后推过来一杯温热的姜茶。
“不好意思,上周系里临时有事。”
“没关系,”刘慧莹直入主题,“工作人员应该把我的情况都和你说过吧?我是单亲家庭,等再过两年,是要把我妈接到身边照顾的。我前面还有过一段婚姻,离婚的原因是他想要孩子但我不想要。”
“而且是一直不想要。”
从前两段经验来看,基本上,到这一步,相亲对象就要开始问东问西问长问短,最后来上一句“那你能接受我的孩子吗?”“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商量”。
冯资青双手平着叠放,姿势拘谨,有股回答导师问题似的老实感:“我知道的,这些我都可以接受的。”
哦豁。
刘慧莹略有些惊讶。
服务员上菜。
剁椒鱼头、香辣金钱蛋、清炒丝瓜、糖油粑粑。
服务员掀开鱼头砂锅盖子的瞬间,鲜红的剁椒香气轰然炸开。刘慧莹看着蒸腾的热气,胃口大开。
两人吃着吃着,刘慧莹不经意地观察了下冯资青。
嗯,看上去是能吃辣的,虽然一直在喝水,有些斯哈斯哈了,但吃相不埋汰。
湘菜馆子很热闹,服务员来来往往,烟火气十足。
冯资青说:“是不是有些吵?下次要不要去包厢?”
“不用麻烦。”刘慧莹笑着摆手,拿纸巾擦嘴,“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热闹的,比起安安静静的餐厅,觉得更自在。”
“我也是。这家店的剁椒很入味,跟别家不一样,”他的语气认真了些,“我的个人情况也很简单,父母都在北方做小生意,家里有个哥哥,所以以后养老的压力会平摊。以前谈过两段恋爱,没结过婚。”
“对于丁克这件事,你是确定的吗?”
刘慧莹点点头。
“我也是。”冯资青夹起一块鱼肉,蘸了点汤汁,“之前相亲遇到过几个,一听不想要小孩,眼神都变了。”
“哈哈哈哈,”刘慧莹咯咯笑了,歪头,“我也见过不少哦。”
这一下就有了共同语言,又谈及两个人都是在海市念的同一所本科院校,甚至有过两年在同一个校区里生活的经历。
中区食堂的菠萝咕咾肉,北区食堂的面食窗口,二楼的西北菜。
两个人边吃边谈天,不管最后成不成,这顿饭可比前两次愉快多了。
刘慧莹舀一碗丝瓜:“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啊?”
冯资青抬眼时,目光坦诚又温和:“读书读太久了。”
“大学时的初恋毕业就进入工作,我们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和平分手的。念博士的时候谈的第二段,她家的条件比我要好很多,聊到快订婚的时候,实在是不合适,分开的。”
“我家里虽然不需要我帮衬,但也就是普通家庭,不能帮我在海市买房,往后的家庭生活都要靠我自己。”在刘慧莹看来,他简直快把自己扒光了聊,“当然我也不会要求女方出钱什么的。要签婚前协议也都可以。”
天哪。
刘慧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抛开男女之情,他这番话的坦诚就很让她动容。
她刚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慧莹?”
刘慧莹的脊背瞬间绷紧,缓缓转过身,看见张闻宇站在过道里,手里还提着壶柠檬水。
两桌开外,张闻宇的朋友识趣地看天*看地,留他一个人僵在那里,眼里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刘慧莹的声音冷得像冰镇酸梅汤,半支着的手臂放了下来。
张闻宇的目光在冯资青脸上扫了一圈,喉结滚动了几下,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我刚回海市,和朋友聚餐……这位是?”
“我姓冯,你好。”冯资青站起身,伸出手的动作自然得体。
张闻宇却没握手,只是盯着刘慧莹,像只被抢了食的小狗:“你一直很喜欢吃这家店……”
“这位是冯资青,我的相亲对象,”刘慧莹打断了他,又一指。
“这个,我前夫。”
冯资青一愣。
“张闻宇。”刘慧莹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耐烦,“把你朋友们都晾着不好吧?”
刘慧莹转头看过去,大大方方地朝不好意思的几人点头打了招呼。
张闻宇瞬间蔫了下去,但不走:“……又相亲啊?”
刘慧莹都快被他逗笑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没必要向你汇报吧。”
这句话像盆冷水。张闻宇眼里的光更黯淡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好久没见你了,消息你也不回,想问问你最近好不好。”
邻桌的笑声浪浪地涌过来,衬得这摊沉默格外尴尬。冯资青重新坐下,不动声色地给刘慧莹续了杯茶,杯盖碰到杯身的轻响像是在提醒什么。
“我很好。”刘慧莹拿起筷子,夹了块鱼头肉,“不打扰你和朋友聚餐了。”
张闻宇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刘慧莹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惹她生气。
“那我先过去了。”他慢慢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桌位,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刘慧莹松了口气,抱歉地看向冯资青:“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冯资青笑了笑:“没关系。”
他没有追问,刘慧莹挺感激。
“吃过这个糖油粑粑了吗?有些凉了反而更软糯。”
剁椒鱼头的辣味渐渐在口腔里散开,带着点后劲。刘慧莹喝了口姜茶,感觉心里那股子涌上心头的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
就是背后的视线几乎要把她盯穿了。
冯资青似乎也是坐立难安的样子,刘慧莹就知道张闻宇肯定在背后不安生。
她主动说:“待会儿我们在周围绕两圈?过街角有个挺大的广场,晚上会有人唱歌。”
这顿饭加速结束,两个人起身的时候,刘慧莹克制着自己的脑袋没往不该看的方向偏一丁点。
受惠于南海酝酿中的台风胚胎,这几天的海市气温降了下来,在傍晚走在夜风里是舒适的。
两个不算特别熟悉的人并没有靠得很近。
了解彼此的工作,就着街边见闻随意聊聊天。刘慧莹住的小区就在不远处,他们就往那慢慢地走。
期间,她的手机不时震动一下。
刘慧莹一开始还会看,后来就关了提示,听之任之。
张闻宇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
有病。
小区正门边,对街停着辆黑色轿车。
刘慧莹和冯资青道别,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聊得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冯资青笑了笑,“那……期待下次见。”
刘慧莹点点头。
她先目送冯资青打车离开,随即转身。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慧莹!”
刘慧莹回头一看,居然是张闻宇。
他手里捧着个包裹,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显然是小跑来的。
刘慧莹抬手交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张闻宇还有些没喘过来气:“附近、几个小区,我绕了好几圈。”
刘慧莹叹了声气:“你傻啊。”
她会来这吃饭又不意味着就住附近。
“我看到你们走路离开的,我就试试看。”张闻宇说,把手里的包裹递给她,“之前说的,给你和阿姨买的披肩。”
“还好我一直放在车里。”张闻宇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有点重,我帮你拿上去?还有一些要冷藏的特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给你送……”
嘚啵嘚啵,说个没完。
“张闻宇,”刘慧莹说,“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我们离婚了你懂吗?离婚了,不在一起了,你不是我的谁。”
张闻宇闭嘴了,但没闭嘴多久。
“我知道啊……”他小声说,“我知道我犯错了,你要走是应该的。”
“但是,我不能改过自新吗?就凭你以前喜欢过我,我觉得我还是有点机会的。”
“跟你离婚是我做过最大的错事,”他说,“我就应该死缠烂打的。你要公之于众就说吧,我都没关系,去西藏前我就辞职了。”
刘慧莹一时语塞。
张闻宇:“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辞职,我爸妈气坏了,总之现在也不管我,以后也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叛逆期小孩。
刘慧莹低头,重重地叹了声气。
“你别进去,不想让你知道我住哪栋楼。”
“那给你,”张闻宇又加了一句,“你不收我就不走哦。”
刘慧莹无语地接过。
“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吧。”张闻宇说。
刘慧莹没注意到,街对面那辆停了很久的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