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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风筝


    ◎“你和你的孩子,吵过架吗?”◎


    曹一瑾停职调查以后,高层决定让副总监何正威暂时代理她的工作。


    这一举动,倒也正常。毕竟曹一瑾也没有被辞退,只是接受调查而已,自然也不会立马扶新的总监上去。


    可谢轻宜却愈发觉得奇怪,之前她拿钟时寅给的消息威胁何正威时,是明确记得他和高海臻是有联系的。


    现在,曹被踢出局,何被推上位,这一连串的结果让她很难不阴谋论。


    “你的注意力现在是飘到天上去了吗?”


    女人的声音让谢轻宜猛地回过神。


    她不自觉看了看周围,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高海臻的办公室里。


    “抱歉。”


    高海臻将票据扔回到桌上,整个人向后靠去,“你在想曹一瑾的事情?”


    谢轻宜眼皮一跳,下意识否认,“没有。”


    “你跟我撒谎没有好处。”


    她冷声撂下一句。


    高海臻都这样说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对她已经暴露无遗,便只能点头承认。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谢轻宜深知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真的?”


    高海臻这句反问让她有些发懵,这是试探自己是不是来为某人打探消息的吗?她不禁想。


    谢轻宜知道自己这会应该点头,可这件事让她的好奇心已经到达了顶点,如果不问的话,怕不是要憋死了。


    “你…就不怕我是来套你话的吗?”


    她不知道这句话触碰了高海臻的哪个笑点,只见她蓦地笑了一声,而后坐直身体,继续处理桌上的票据。


    “挑重点的问。”她说。


    免责声明既是已经开出来了,谢轻宜自然也就不再顾忌。


    “曹总监,还会回来吗?”


    “不会。”


    “那何正威会成为新的总监吗?”


    “不会。”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谢轻宜一下卡了壳。如果何正威不能成为新的总监,那自己之前的推论岂不是全都要推翻了?


    难不成,她是想一箭双雕?


    “所以,新的总监会是你吗?”


    “不会。”


    “那会是谁?”


    谢轻宜被她彻底搞蒙了。


    “是谁,对你有什么所谓吗?”高海臻抬头看她,“而且你问的这些问题,和你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有关系,可一团雾就在她面前,她没办法忽略。


    “既然没有关系,那为什么不问问,什么事和你有关?”她继续问。


    她诧异,“这件事和我有关?”


    “没关。”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问,谢轻宜愈发不理解高海臻的脑回路了。


    “如果想从中获利,就找出你可以插手的地点。”她低头继续处理手里的工作,“如果不想,就别把你的脑子放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短短两句话,又让谢轻宜愣在了原地。


    她可以从中获利?可自己连整个计划都不知道,能找到什么能让她插手的地方


    但谢轻宜敢确定,高海臻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一定是自己刚刚的几个问题问对了地方。


    只是曹一瑾和何正威这两个人和她能有什么关系,一个是停了职的总监,一个是代理总监。


    而且高海臻也明确说了,他们俩以及她本人都不会当总监。


    那唯一可以插手的地方…就是这个新总监?可她还是搞不懂,这个新总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新总监的人选,是由你说了算吗?”


    谢轻宜试着问了一句。


    高海臻头也不抬地回答,“也可以由你说了算。”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她将手里的票据扔了过来,“都审核过了,你可以出去了。”


    拿上票据,回到工位时,谢轻宜脑袋还是懵的。


    什么叫也可以由她说了算?自己一个助理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决定一个总监的人选。


    不过她可以确定一点,新总监的选择权在高海臻手里。


    那自己作为她的助理,是不是在别人眼里,就是最能获取第一手信息的人。


    想到这一层,谢轻宜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权力的形状,可眼前那团雾还没有散,她到底还是看不清它的模样。


    办公室里,高海臻从座位上起身。


    来到落地窗旁,伸了个懒腰。


    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浪翻腾。


    将春天的绿,烧成了汹涌而耀眼的红。


    她靠在沙发旁,借这片红,点燃了嘴里的烟。


    高海臻相信谢轻宜人不蠢,能猜到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对方会不会做,她却是拿不准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搅入一场迷雾。


    能做最好,自己手下能多一道防火墙。


    若是不能做,她也不会养一个闲人在身边。


    这时,窗外几只鸟禽从眼前飞过。


    由左至右,飞入她吐出的烟雾中。


    蒙蒙的烟,凝成一条线。


    线的这一端,连着它们的尾巴。


    线的那一端,攥在孩子们手上。


    他们在地上嬉笑奔跑,带着迷雾里的鸟,飞奔向火红的夕阳。


    严仁城躲闪不及,差点就被他们撞到。


    但他也没生气,驻足往天上望去。


    天上的风筝,各式各样。


    他觉得稀奇,在记忆里,放风筝已经是很古老的回忆。


    想到有要紧事,看了一会,他便收回眼神走到了湖畔处。


    一位老人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


    不黑不白的头发,在夕阳下,是捉摸不透的灰色。他的身体弯曲着,脊柱已经有了岁月的形状。


    “会长。”


    他喊了一声,老人收回放空的视线,抬头看向她。


    “你来了,”钟士承昂了昂下巴,“坐吧。”


    严仁城来到椅子另一边坐下。


    “没有打扰你工作吧。”他问。


    “没有,不是很急的工作,可以缓一缓。”


    “那就好,”钟士承视线再度望向前方,“你来公司,有小半年了吧?”


    严仁城算了算,“还有一个月左右,就半年了。”


    “适应得怎么样?”


    “一开始会比较手忙脚乱,毕竟这里的工作要比我在津州时要复杂的多。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观摩,现在处理起工作来要得心应手许多。”


    他话里的奉承,钟士承不是听不出来。


    他笑了声,抬手拍拍自己的膝盖。


    “仁城啊,今天叫你来,不是来为听你说我的好话的。实在是有些问题,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找谁问。”


    见他找自己另有目的,严仁城有些意外。


    按道理来说,公司里那么多老员工都是跟着他打拼过来的,怎么现在会找自己这个外来的人说话。


    再不济,不还有那个他最看重的高秘书,怎么着都找不到自己这个刚来不久的外人头上。


    除非…他要问知道的,正是自己这个外人才能给出的视角。


    “我记得,你好像有两个孩子。”


    钟士承问。


    “对,是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他轻叹一口气,“挺好的,儿女双全。”


    和领导说话,讲究一个递话。


    严仁城知道钟士承表面是在问自己的孩子,实则是要通过自己,将话题绕到他的孩子身上去。


    “好是好,就是两个孩子无论是学习还是性格方面,都相差很多。加上孩子现在在上初中,正是青春期心理敏感的时候,我和孩子她妈在教育和生活上都很难平衡住一个度。”


    “是啊,孩子多了,做父母的就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许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钟士承的语气也不免惆怅起来。


    “我看钟总他们都被您培养得很优秀,应该不存在像我家这样的情况吧。”


    来康利这么久,严仁城当然知道钟家的情况,但要将话题递过去,便只能这样问。


    “你两个孩子都这样难,”钟士承喟叹一声,“更何况我那四个。”


    “而且我家里的情况,你也了解。小儿子就不用说了,不学无术,我也指望不上他能帮什么忙。”


    “明诀优秀是优秀,就是脾气太犟,有时候也很容易情绪用事。”


    “临琛呢,是个听话的,但比起他大哥资质太平庸了些。”


    严仁城对钟家的几个子女了解不多,不过就这小半年的相处,的确同他评价的差不多。


    只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老二钟念玺。


    钟士承做手术那天,她的表现着实让人刮目相看,比起她的兄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看钟士承这样,倒不怎么看重这个女儿。


    “可我看,这几位比起同龄人来说都已经很优秀了。”严仁城适时捧了一句。


    “仁城,康利这么大一个公司,不是比普通人优秀,就可以接得了这个担子的。”


    严仁城当然知道,但这不是他要考虑的事。


    “时间还长,性格和能力都可以慢慢磨炼,我想两位钟总以后会越来越成熟的。”


    他话说完,钟士承没做应答。


    空气陷入沉默,太阳也即将西落。


    “仁城,”他声音沉沉的,“你和你的孩子,吵过架吗?”


    他问话时,严仁城正望着天边最后的残阳,听到这个问题,心里忽然感觉一阵没由来的沉重。


    “有过,他想买玩具,但家里的玩具太多了,我就没让他买。因为这个事,跟我怄了三天的气。”


    “不过孩子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星期后自然就好了。”


    听他这样讲,钟士承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他想起,明诀小时候从来不跟他要玩具,只有临琛和念玺还有时寅小时候爱玩。


    他其实一直很好奇,他为什么不爱玩。


    可工作太忙,一直都忘了问。


    忙着忙着,孩子就过了玩玩具的年纪。


    便再没有机会问了。


    “那孩子长大了呢?”


    孩子长大了,要玩具该怎么办?钟士承不知道。他小时候没操过的心,长大了就只剩茫然。


    严仁城听得出来,他口中的孩子,是钟明诀。


    一开始他以为钟士承这番叫自己来是为了询问自己对公司继承人的想法,毕竟他和钟明诀闹矛盾的事,即便没有传开,但也能从他最近对两个孩子的态度瞧得出来。


    一个忽视,一个重用,任谁都会这样猜。


    可现在看来,他对钟明诀这个儿子的喜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长大了,就能讲道理了。做父母有父母的道理,做孩子有孩子的道理,互相听听对方的道理,天大的问题又能大到哪里去。”


    讲道理,钟士承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们父子俩,真的能好好讲道理吗?


    他不确定。


    最后一丝残阳,落于天际,孩子们的风筝也不见踪影。


    一声震动从口袋里响起,钟士承拿出手机,是佘少娴发来的。


    「明诀等不到你,先回去了。」


    看完这句话,他将手机放回口袋。


    “回家吧,我也该回家了。”


    严仁城应了句,跟着他一同起身,去到了路边。


    看着钟士承上车后,他替其关上了车门。


    “仁城。”


    半降的窗户里,飘出他的声音。


    “会长。”


    “今天,多谢你了。”


    “您客气了会长。”


    “早点回去吧。”


    “好,您路上慢走。”


    说完,车窗便慢慢升了上去。等到车走远了,严仁城这才往停车场走去。


    车内,钟士承倚在后座,望着窗外,表情若有所思。


    “会长。”


    前座的保镖回过头。


    “怎么了?”


    “那边查到了这个。”


    钟士承接过保镖递过来的盒子。


    盒子打开,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他三年前,送给钟明诀的生日礼物。


    表扣背面,还有他定制的编码。


    而现在,这块表却出现在这。


    “哪里找到的?”


    他的声音沉得像一汪死水。


    保镖嗫嚅着嘴唇,似是有些难以开口。


    可钟士承的眼神压迫性太强,他不得不说出实情,“调查的人说,是在二手市场上找到的。”


    听到在二手市场,车厢内沉默的一瞬。


    这沉默像是往气球里不断充气,爆裂只在这一瞬之间。


    “谁卖的。”


    “是一个女人。”


    “哪个女人。”


    “查了,是坝港区一家奢侈品专卖店的柜员,身世背景没什么问题,就是在感情方面…”


    保镖看着钟士承发青的脸色,抿着唇不敢说下去。


    “说!”


    “在感情方面,经验比较丰富。”


    听到这个回答,钟士承只感觉胸中传来一阵闷痛。


    他一头靠在后座,手里紧紧捂着胸口。


    耳边传来保镖的询问,却没心思去听了。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但可笑之余,钟士承又实在痛心疾首。


    自己的儿子居然为一个这样贪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人跟自己争吵,作对。


    他到底是有多失败,才能教得他这样堕落。


    “让她消失,马上让她消失!”


    钟士承大声吼着,吼完,胸口里便是更加剧烈的阵痛。


    在疼痛中,他却又想起了严仁城那番话。


    “不,不,带她过来见我。”


    保镖被他的反复指令找不着北,“会长,您是要见她吗?”


    钟士承的确要见见她,他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给钟明诀下了什么药,让他整天魂不守舍的。


    他喜欢上这种女人,到底是有什么他明白不了的道理。


    “明天…”


    他顿了顿,想起钟明诀马上就要去柏林,等过两天他在那边放松了警惕,自己再见那女人才最好。


    “先盯住她,什么时候带过来,等我通知。”


    第112章 茶馆(三)


    ◎您有想过,当总监吗?◎


    钟明诀带着黑旗项目小组在两天前已经抵达了柏林,他外出办公的期间,许多事情都由钟临琛暂时接手。


    至于钟士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公司了。


    如此情况,不由得引起种种猜测。


    毕竟在此之前,钟明诀都是大家所认为的板上钉钉的未来CEO。


    而现在钟临琛虽然名义上还是副coo,可实际上却已经差不多接盘了CEO的大部分工作。


    尽管处事方面还不太娴熟,但有整个高管团队托底到底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是他这头春风得意,那头却有人愁眉不展。


    何正威站在办公室窗前,指节上夹着烟。尽管京都景色满目,可他涣散的瞳孔里找不到固定的焦点。


    他在犹豫,冯道全这条船,该不该上。


    现在钟临琛已经明显有上位的趋势,如果此时自己上了他的船,那岂不是相当于直接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届时,如果他真的当上了CEO。


    冯道全这种元老级别的员工,最多也只是闲闲散散待到退休,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自己就不同了,投资总监或许就会成为职业生涯的终点,要想更进一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果不上的话,就算闯破了头,自己也还是个打工的。况且就算不站冯道全,他又有什么人脉能搭得上钟临琛呢。


    一条路的未知,一条路是已知。


    何正威不喜欢赌,特别是拿这种前途的事来赌。所以他唯一能选的,就是那条已知的路。


    哪怕钟临琛真的当上了CEO,自己好歹还能有冯道全这条人脉为自己兜底,未来必定差不到哪去。


    忽然,一阵铜铃声响,从窗外响起。


    何正威涣散的瞳孔随铃声聚焦,最终,定格在茶桌对面的男人身上。


    “这回我去帮您做,您看怎么样?”他说。


    冯道全眼皮一跳,“你帮我做?你知道怎么做么?”


    “冯总,这投资部我可前前后后待了快十年了,”何正威抖了抖手上的烟灰,“那些想创业者是个什么想法,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个个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就差被人看见的机会。”


    “而我只需要告诉他们,机会就摆在面前,现在付出一点点,将来可以赚回来十倍百倍。”


    “谁会不心动呢?”


    冯道全听罢没有立马说话,而是垂眸思忖了一阵,才问道:“那照这样说,你会选个怎样的目标下手呢?”


    “当然是那些成立没多久,规模还不大但前景好的公司。他们知道自己有能力赚回这笔钱,自然就不会吝啬任何一个机会。”


    说到这,何正威颇为满意地饮上一杯茶,可等他放下杯子时,迎接他的却是冯道全毫不掩饰的嘲弄。


    “正威啊,我看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掺和了。”


    听他这样说,何正威愣住,有些不理解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冯总,这…我说得有哪里不对吗?”


    “怀才不遇不是急功近利,”冯道全从椅子上起身,来到窗旁,“没有人会是傻子,给你白白送钱。”


    他拿起笼上挂着的鸟食,沿着窗沿排排放。


    “你知道一个规模不大但前景好的公司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给他们投资吗?他会缺你这一个机会吗?”


    “而且现在开公司的那帮子年轻人,个个都精得很,哪会那么容易上你的当,说不定人家反手还会拿你的说辞来要挟你,说你故意索贿。”


    “到时候你阴沟里翻船,可别把我拽下去了。”


    等鸟食放好后,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几只在树上停留的小鸟往窗沿飞来。


    因为是茶馆养的观赏鸟,即便冯道全伸手去轻轻摸,小鸟也不会被惊吓飞走。


    可若是周围产生了太大动静,它们也会警觉,扑腾着翅膀逃离。


    所以等何正威快步走到冯道全身边时,窗沿上不剩只影,只剩一半还没被吃完的鸟食。


    “那您教教我,该怎么选呢?”


    他急忙问。


    “正威,”冯道全叹了口气,将鸟食袋子挂回笼子里,“我看这趟浑水你还是别淌了,老老实实当个的总监,才是最适合你的。”


    这话说得何正威越发心慌了,谁能老老实实在一个位置上待一辈子,而且还是在这个行业,他现在这个年纪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待一辈子。


    “冯总,我知道我眼界低,不如您看得透彻,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只是一个副总监了。但您也应该知道,这世道谁愿意一辈子待在一个位置上啃老本,那都是想往上爬的。”


    “而且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都等着我来糊口呢。”


    “您与其让我一辈子当个总监,我看我还不如趁早另谋出路。好歹我在康利干了这么多年,手里也有些资源和人脉,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还真能闯出些名堂来呢。”


    话里话外,何正威已经掺杂了些许威胁之意。


    若是冯道全因此生气,那自己的前途恐怕真的就要毁于一旦。


    可他也只能这么做,放在以前,一个总监的位置或许还能知足。可现在几十几百万的诱惑放在自己面前,怎能不使他搏一搏。


    冯道全自然是听出了他的威胁,他瞥了何正威一眼,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你知道什么人最需要机会吗?”


    何正威知道,他这是要指点自己了,便连忙摇头作讨教状。


    “不高不低,不成不就的人。”


    这是什么歪理?何正威心想。


    但也没有出声反驳,继续听他说下去。


    “因为不甘心当个普通人,所以他们急需要一个机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能力,而钱就是他们唯一能付出的报酬。”


    冯道全一边说着,一边往茶桌旁走。


    “那这种人开的公司没有前景,康利的投资款岂不是打了水漂,咱们这么干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吗?”何正威不理解。


    “你忘了,康利的钱,是可以点石成金的。”


    “整合效应引起股价上涨,从而影响市场风向,这种公司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能一飞冲天。若是运气不好,也能好过一段时间。”


    “而且投资本来就不是稳赚不赔的事情,偶尔看走眼了也很正常。更何况这种小公司,再怎么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管怎么样,康利是不亏的,咱们也是不亏的。”


    冯道全一席话说完,何正威这才明白过来,这件事里的重点并非目标人选,而是在把投资失败的风险转移给了康利,而他个人却锁定了贿赂的收益。


    如果双赢,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他也能毫发无损甚至获利。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明白的是,这样的公司是怎样进入最终流程,这其中必然会经过层层筛选。


    除非关键链条上,都是冯道全的人。


    那么曹一瑾呢?


    如果曹一瑾也是他的人的话,为什么他还会答应自己换掉她?


    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干了?


    所以才想换一个听话的人?


    而自己,就恰好填补了这个空。


    越想,何正威就越觉得合理。


    难怪他一直都觉得,冯道全答应自己答应得太轻巧了,原来是早就已经打算利用自己了。


    要这么说的话,那封信…不会就是利用自己上钩的工具吧!


    触及这一点,何正威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再看想眼前的男人时,脊背处竟生出一丝寒意。


    但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只要能让他上这条船,有钱赚,就够了。


    “我明白了,这事您就交给我吧。”


    见他答应,冯道全暗暗呼出一口气。


    “行,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事情谈完,何正威将人送到停车场。


    待人上车后,他候在车窗边,似是还有话要说。


    “怎么了?”冯道全问


    “总监的事,您看…大概什么时候?”何正威支支吾吾地问。


    “放心吧,等事情办完之后,我会让你坐上去的。”


    得到确切回复,他脸上堆满了笑。


    “谢谢冯总,您放心,以后我绝对跟着您好好干,努力向您靠拢,绝不会拖后腿的。”


    冯道全轻笑一声,“走了。”


    “您慢走。”


    车窗慢慢关上,冯道全嘴角的笑意也在阴暗之中,渐渐消失。


    他拿出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


    等了半晌,那头却没有回音。


    冯道全眉头微皱了皱,想了会,直接拨了通电话过去。


    听见机械女声播报的忙音,他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搞什么鬼名堂。


    联系不上,他便只能先将手机放*回口袋,开始思索起那天他们的谈话。


    高海臻既然说了,自己不会当总监。


    那她心中的人选,会是谁?


    “乔部长。”


    听见有人喊自己,乔雯婧回过头,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女生是曾经来过自己部门的实习生,后面似乎是被高海臻捞去了当她的助理。


    “谢助理,有什么事吗?”


    谢轻宜走上前,轻声问:“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见她如此,乔雯婧眼睑微动,感觉有些奇怪。


    “是高海臻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是我找您有事。”


    一个助理找自己有事,她更觉得奇怪了。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答应了跟着谢轻宜去了无人的楼台处。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您,”谢轻宜喉间滚了滚,表情看起来分外紧张,“有想过…”


    说到这,她又顿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开口。


    乔雯婧隐约感觉到什么,却保持着沉默,等她开口。


    喉间又滚动了一圈,谢轻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将方才未完的话说出口。


    “您有想过,当总监吗?”


    第113章 柏林(一)


    ◎野蛮的方式,不就是不择手段么。◎


    “后天汇报的材料给钟总看了吗?”


    “给了啊,下午邓头发过去了。也不知道他看没看,现在都没给个回复。”


    “真奇怪,我记得原来他工作都抓得很紧的,也不知道这是咋了。”


    “是啊,我也发现钟总到了这之后一直都心不在焉的,今天我去找他定指标的时候,他总是在走神,我都叫了他好几回了。”


    “总不是因为钟临琛最近表现好,他慌了呗。”


    “我听说这两天还是钟总的生日,会长让他这个时间点出差,是不是代表真的不重视这个儿子了啊。”


    “管那么多干嘛,生日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况且谁当老板对咱们也没啥区别,能给我准时发工资就行。”


    “你说这话,要真是钟临琛当了老板,就他那白头白脑的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来。”


    “你可真能操心,我看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今晚吃啥吧,我可不想再吃那些奇怪的东西了。就昨天晚上吃的那个猪肘,一股子腥味,吃得我差点都吐了。”


    “我也觉得,跟没处理干净一样,还有那个香肠,咸的我昨晚上回去喝了一桶水、。”


    “那咱们今晚要不去找个中餐厅吃一顿?”


    “我听说国外的中餐厅都很贵,而且还不正宗。”


    “贵就贵吧,反正有餐补,扣下来也没几个钱。”


    “行,今晚吃中餐的有几个人,我现在去定位置。”


    男人数了数人头,手指点到最末尾的女生时,忽而停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想了下后,还是问了一嘴。


    “叶霏,你去吗?”


    见他主动问自己,叶霏还感觉有些意外,毕竟之前在国内时,小组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就没叫过她。


    大约是因为异国他乡,在陌生的环境里,熟悉的人会更习惯性抱团取暖。的确从来到柏林后,叶霏能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倒是比原来要好上一些。


    小组开会前,会打电话叫一下她。


    可开会的过程中,她还是一句也插不上嘴。


    早上买咖啡的时候,也会问她要喝什么。


    但最终,还是由她去跑腿,一个人拎着七八个杯子回来。


    叶霏很明白,这是他们的一种方式。


    一种容许你为我们做事,来融入集体的方式。


    “我今天早上买了面包还没吃完,”可她不打算用这种方式融入,“晚上我吃那个就好。”


    似是没想到她会拒绝,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过她不去也好,几个大老爷们儿跟一个女孩子吃饭,说什么聊什么都会很顾忌,没她的话会自在些。


    “行吧,”那男人说,“咱们吃完饭正好可以顺便去尝尝德国的啤酒,以前看拜仁比赛的时候老想试试了。”


    提起足球和啤酒,几个人又开始兴冲冲地聊了起来。


    叶霏看了眼时间,“那我帮你们把东西拿回酒店去吧。”


    有人帮忙,几人自然乐意,便纷纷将东西交给了她。


    抱着一大堆材料,叶霏离开了黑旗大楼。


    因为离酒店不远,她是走着回去的。


    柏林的气温要比京都湿润许多,今天傍晚又下了蒙蒙小雨,这让从小生活在烟雨江南的叶霏有了久违的熟悉感。


    只是她带来的衣服偏厚,现在又负重行走,才一半路,背上就闷出了许多汗,衣服贴在身上黏黏腻腻的。


    她却不慌着难受,只是沿着异国街头慢慢走。


    路上的涂鸦很多,随处可见的深灰色的旧。


    暴.力色彩与深灰色融合,像黑塞的诗里,唱着德国战车,意外的没有违和。


    叶霏觉得很新奇,比起京都,比起她的家乡。


    但她并不觉得这座城市有多么好,只是感觉在这里的时候,满脑子都被新奇的景色给塞满,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去分给远在天边的烦恼。


    走了没一会,就到了酒店门口。


    叶霏驻足,又看了一会天边的暮色。


    没有晚霞,没有霓虹,还是只有深灰色。


    回到房间里,脱下厚厚的外套,她拿着早上吃剩的碱水面包,来到床边的书桌前坐下。


    面包口感很硬,放了一天后,变得更硬了。


    但叶霏不怎么在乎,她对吃的本来也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现在有要紧事要做,也顾不得吃什么。


    翻开从小组其他人手里拿来的资料,叶霏咬着面包,手指一边点着鼠标,一边摸索着资料里的数据。


    从医院出来后,她就一直在琢磨高海臻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她,该怎么从这群人手里抢肉吃呢?


    卖力讨好那一套,显然是行不通的。


    就像高海臻说的,就算自己做得再卖力,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免费工具而已。


    或许他们会看在自己做苦力的份上,大发慈悲地分给她一杯羹,可比起多付出的劳动,这一杯羹与其说是分给她的,倒不如说是施舍。


    叶霏不需要施舍,她只想得到她应得的。


    或许也不应得,但如果肉能被抢过来,那就说明,这本就不属于他们。


    翻了一页又一页资料,叶霏嘴里的碱水面包已经被反复咀嚼了数十余次,她却浑然不觉一般,继续咀嚼着资料里的数据。


    分针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在翻到了第三份文档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那串公式。


    嘴里的面包,也终于咽了下去。


    点开专门用来处理数据的软件,叶霏将自己之前算好的数据代入公式重新计算了一遍,又将风险杠杆比拉低了些。


    在软件计算的三分钟里,她握着面包,清晰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


    它跳得越来越快,快到叶霏的计数,都要赶不上它的速度。


    慌里慌张间,她错漏了一拍心跳。


    也是在这一拍中,电脑屏幕里弹出了计算结果。


    叶霏呼吸一滞,看着那串结果,呆愣了片刻。


    待反应过来后,她将自己手里的面包丢到了一旁,赶忙拿起笔在便签纸下写下结果。


    看着便签上的数据,她只感觉喉咙紧紧的,攥纸的手也在轻微颤抖。


    万千情绪只在一瞬之间就被压了下去,叶霏将便签纸和电脑一同装进包里,拿上方才找到的资料,便急急忙忙离开了房间。


    她记得,钟明诀的房间在楼上三层。


    来不及等电梯,她打开安全通道的门,抱着电脑包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去。


    因为跑得太急,脚步差点被台阶绊住,好在她及时扶住旁边的栏杆,这才没摔了下去。


    爬完三层,叶霏已经有些喘,但她没有休息的想法,满颗心都被兴奋给充斥。


    这一层的房间很少,路也很绕。


    跟着指引牌走,她也走了好一段路。


    地上铺着的静音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却吸不走她心脏跳动的疯狂。


    找了一圈,叶霏终于找到了那扇门。


    她抬起手,将要按门铃时,却定格在半空。


    她知道,如果按下门铃,自己就会彻底与小组里的那些人对立。


    他们会不再接纳她,会一直唾弃她。


    会说,她为了抢功劳不择手段。


    可那又怎样呢,人本来就是野蛮的动物不是么。


    野蛮的方式,不就是不择手段么。


    叶霏的手指,落了下去。


    叮咚一声,门铃响起。


    钟明诀打开门,看见门外的女生怀里正抱着电脑,神情颇为紧张地看着自己。


    他记得她是新来的员工,但具体叫什么,他记不太清了。


    男女有别,钟明诀没有让她进来,而是站在门口与她交谈。


    “你有什么事吗?”


    “钟总,关于风险杠杆比率,我刚刚优化组合配置测算,发现用优化后的数据可以降低0.3到0.5个百分点。”


    听到她汇报的事情,钟明诀眼睑微动。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降低的数值虽然不算很高,但已经可以降低部分的利率风险暴露,所波及到的金额成千上亿。


    可这么重要的数据,他们的下午发过来的汇报里却没有提及,而且现在还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员工算出来告诉自己的。


    “邓昊喆呢,他复核过了吗?”


    邓昊喆,黑旗项目小组的组长。


    叶霏知道,钟明诀是不信任自己,她抱着电脑的手紧了紧。


    “邓头他们去吃晚饭,所以让我先回来了。钟总,这个数据我反复测算过三次,三次结果的误差都没有超过0.2%。”


    听到这个回答,钟明诀目光里的审视仍旧没有收回。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先汇报给你们组长,反而直接汇报给我?”


    见他还是对自己保持怀疑,叶霏不禁有些心里发慌。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是在越级汇报,而且也是在出卖原小组里的人,有些人或许不在乎,但有些领导却是很忌讳。


    可事到如今,她只能搏一搏了。


    “后天就是和黑旗开会的日子,如果现在改数据的话,工作量会大幅度增加,如果完成不及恐怕会影响到会议进程。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找您来汇报,由您来定夺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比较好。”


    等她说完,气氛沉默了一瞬。


    这话是什么意思,有很多解读,好的坏的都有。


    但作为以赚钱为主要目标的商人,听到利润时,会下意识只听好的。


    钟明诀看了她一眼,“拿上东西,去酒店大堂等我。”


    第114章 柏林(二)


    ◎生日快乐。◎


    “我已经和黑旗那边联系过了,会议延后一天,最迟明天晚上八点将最新的报告交给我。”


    钟明诀坐在上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叶霏身上,“叶霏,后天的会议你辅助邓昊喆对黑旗进行汇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女生身上。


    至此,他们也终于明白,钟明诀获得的新数据是从何而来。


    “辛苦各位。”


    说完,钟明诀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四面八方的暗流,向叶霏身上涌去。


    有几个人看向邓昊喆,示意他说点什么,可对方却只是垂着眸并没有理会那几个人的眼神。


    见状,其中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腾地站起身,走到了叶霏面前。


    “叶霏,是你昨天晚上去找的钟总吧?”


    他一说话,空气中涌动的暗流戛然而止,凝固在半空。


    叶霏抬头看他,没有否认,“是我。”


    男人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惹得有些恼火,声音不自觉拔高了许多,“这么重要的数据,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小宋,你还不明白么,”另一个坐在不远处的男人阴阳怪气道,“人家要是提前告诉我们了还怎么在钟总面前表现。怪不得昨晚上不去吃饭,原来是憋着坏啊,可真是让我们开了眼了。”


    男人觉得可笑,一把抢走她手里的资料甩到一旁,双手撑在桌面,整个人逼近到她面前。


    “叶霏,来来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你进到组里以后特别委屈,觉得我们都欺负你,你想报复我们是不是?”


    叶霏迎上他愤怒的目光,冷声道:“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什么叫你该做,你一个**的靠走后门进来的货色,老老实实待着才是你最应该做的。”


    男人声音越吼越大,话里行间还夹杂着几句粗俗的脏话。可没有人阻止他,毕竟他说的,都是他们的心里话。


    “小宋。”


    一直不说话的邓昊喆终于发话,他起身来到男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里是工作场合,注意情绪。”


    “邓头,你…”


    “还嫌时间不够少吗?”邓昊喆冷声打断他。


    男人虽心有不甘,但组长都发话了,也只能听从。恶狠狠瞪了一眼叶霏后,他转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叶霏,跟我出来一下。”


    邓昊喆说道。


    叶霏知道他是要找自己单独谈话,应了一声后,捡起方才被丢掉的资料,就跟着他离开了房间。


    酒店每层楼都会设置一个休息处,两人走到这,便停了下来。


    “你是怎么算出那个数据的?”邓昊喆问。


    “从你们给我的资料里面算出来的。”


    “那你应该知道,你能算出来,我们也能算出来。但我们选择不上报,是想将风险控制到最稳定,最有把握的一个区间,避免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邓昊喆的语气算不上质问,但还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是真的想要报复我们吗?”


    叶霏松开咬唇的牙,唇上带着深深的齿印,语气却还是分外平静。


    “组长,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


    “你所谓的该做的事情,就是为你的一己之私,损害组里所有人的利益吗?”


    叶霏沉默了一瞬,定定望着他。


    “这个组里,包括我吗?如果不包括的话,那组里人的利益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面对她的发问,邓昊喆忽然噎住。


    他眯起眼,看着眼前的女生。明明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让他怎么也看不透。


    “组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邓昊喆回答,叶霏便离开了休息处。


    她径直往前走着,原本应该往办公房间的岔路口,她却拐了个弯去往自己房间的方向。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等不及什么。


    来到门口,她拿出房卡解锁。


    进入房间,叶霏靠在门后,缓缓蹲下身,似泄了浑身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时间仿佛静止,她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地毯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一滴水珠落在地毯上。


    打湿了花纹,颜色越来越深。


    钟明诀眨了眨眼睛,从虚焦的电脑屏幕里回过神,他下意识瞥向桌旁的手机。


    整整一天,除了工作信息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点开短信页面,昨晚发出去的信息,还停留在他发送出去的最后一句


    一开始钟明诀以为是时差原因,但现在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她没理由看不见自己的消息。


    难道是忘了吗?


    还是,她压根就不记得。


    的确,生日这种小事,她又怎么会记得。


    可不管怎么安慰自己,钟明诀心里仍旧闷得难受。


    他点开输入框,在键盘上打下几个字。


    删删又减减,完整的字,始终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又措辞好一会,钟明诀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算了,现在国内是凌晨,还是不要打扰她休息了。


    给自己找到理由不去在乎,钟明诀合上电脑。


    他来到窗边,打开了窗。


    柏林的夜晚,风很柔。却吹得人,心里烦。


    距离这次出差结束还有三天。


    也就是说,还有三天,自己就要对父亲坦白。


    老实说,钟明诀还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


    可每每想到,孟云峥替她接的那通电话,他都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会彻底失去她,尽管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她。


    只是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坦白后父亲对高海臻的态度。


    他还会留着她在身边吗?他那么看重高海臻,应该会的吧。如果他硬要赶她走,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拿亲情威胁,他又会对自己心软吗?


    钟明诀不确定。


    因为到现在,父亲都没有联系过他。


    似是心有所感,一阵手机铃声从桌上响起。


    钟明诀呼吸一滞,赶忙从窗前走回了桌旁。


    可当他看见来电人的名字时,意外却又失望。


    明明在以前,自己最渴望的就是她的电话。


    “妈。”


    “我在柏林。”


    “爸让我来出差的。”


    “他…今天还没跟我打电话。”


    听着母亲的声音,他攥着手机,心里的话匣子被撬起了一丝缝隙。


    “妈,我现在有件事想问问你可以吗?”


    电话那头回答了什么,钟明诀垂下了眸。


    灯光打在他的头顶,照不进他眼底。


    “那好吧,你先忙吧,等你有空了再说。”


    “嗯,我会好好吃饭的。”


    “再见。”


    电话被挂断,钟明诀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几种沉重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灌进他的身体。


    沉沉的呼吸,让他不得不撑着桌子,才能稳稳坐在椅子上。


    撑着脑袋,钟明诀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去想谁,亦或者该想些什么。


    情绪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没有出口。


    他想,他大概是在难过。


    可具体在难过什么,却又说不出。


    钟明诀忽然记起,自己那晚在酒吧遇到的女人。


    她问,他为什么喜欢高海臻。


    他说,她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现在,这句话会生效吗?


    他需要她,她真的会出现吗?


    钟明诀想,自己大约是疯了。


    像个孩子一样,许生日愿望。


    可他还是闭上了眼,心里开始默念。


    当世界陷入黑暗的一瞬间,铃声再度乍起。


    钟明诀猛地睁开眼,是一串49开头的号码。


    他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感觉失望。


    直觉告诉他,他的生日愿望要实现了。


    拿起手机,他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个操着德式英语的男声。


    “钟先生,这里是Horvth,请问您会在预定的19点半准时到达吗?我们这边要通知主厨开始准备料理了。”


    “我没有预…”


    话一出口,他就顿住了。


    是她,钟明诀百分百确定。


    他压下心中激动,“是的,我会准时到。”


    “好的,欢迎您的到来,稍后见。”


    收起手机,他赶忙来到衣橱旁,挑了一件深棕色的长大衣穿上。


    临出门前,他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才冒出来的胡茬。


    时间紧迫,钟明诀来不及打什么泡沫,他也不喜欢用电动剃须刀,也是因为如此,手下一慌下巴处便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但他不觉得痛,她说过,她喜欢他痛。


    出门时,距离七点半还有十分钟。


    黑旗那边有给他们配备专门的司机和车,好在餐厅离得不远,紧赶慢赶,在预定的时间前一分钟,他下了车。


    钟明诀站在餐厅门口的路灯下,却没有直接进去。


    他还没想好,第一句话该跟她说什么。


    是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还是问她,为什么要过来?


    余下这一分钟,留给他纠结的时间不多。


    等到秒针最后半圈转完,时间跳转到了19点30分。


    钟明诀仍旧没有想好,但他该进去了。


    拨开二楼垂下的花帘,他走上台阶,餐厅外的门童替他打开了门。


    一进去,就有工作人员迎了上来。


    他一边和对方核实身份,眼神一边在餐厅里寻找着。可找了一圈,一层的大堂里都没有他想看的人。


    “先生,您的座位在二楼,请跟我来。”


    听到在二楼,钟明诀安心下来,跟着他一起上了楼梯。


    旋转楼梯很短,走来却好漫长。


    他想走得再快一些,却也只能跟着工作人员的步伐。


    来到二楼大厅,里面的顾客要比一楼少许多,装修也要华丽很多。


    工作人员将他带到窗边的一张桌子,“先生,这里是您的座位,请问现在需要上菜吗?”


    看着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钟明诀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服务生对他的问话感觉到奇怪,但还是礼貌回答:“没有的先生,就您一个人。”


    “那…那是谁帮我预定的?”他追问。


    服务生保持着礼貌微笑,“这个我不太清楚,具体要问楼下专门负责预定的工作人员。”


    “可以麻烦你现在去帮我问问吗?这对我很重要。”


    说着,钟明诀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里拿出一张一百欧元的纸币递给他。


    看见那张纸币,服务生扬了扬他浓浓的眉毛。


    “好的先生,我马上去帮您问一下。”


    接过钱,服务生里面转身去了一楼。


    钟明诀则立在餐桌旁,都忘记了坐下。


    等待的过程中,他的一颗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服务生动作很快,没多久他就回来了。


    “先生,我同事说是一位姓钟的女士预定的,留的号码是这个。”


    接过纸条,他看见上面确实是自己的号码。


    “预定的是几个人的位置?”


    “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钟明诀只感觉那颗堵在嗓子眼的心,重重地坠落。


    落在地上,七零八落,碎片四散。


    他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语气。


    “谢谢。”


    “那现在要帮您上菜吗?”服务生问。


    “上吧。”


    “好的,您稍等。”


    坐回椅子上,钟明诀看着手心里的纸片。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这证明了,她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不是吗?


    可他却怎么感觉,比她不记得,要更难过了。


    不一会儿,几个服务生便推着餐车过来了。


    她点的菜很多,铺满了整张餐桌。


    他一个人显然吃不完。


    钟明诀望向对面空荡荡的椅子。


    可如果是两个人,却刚刚好。


    吃完饭,钟士承擦了擦嘴。


    绢丝手帕放下的一刻,房间的门被打开。


    保镖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会长,人带来了。”


    钟士承将女人上下看了一眼。


    不入流的穿着打扮,让他眼中露出浓浓嫌恶。


    “你们出去吧。”


    “是。”


    关上门,女人朝四周看了看,最后视线又定格在桌旁的老人身上。


    “你是谁?”她问。


    钟士承没有回答,只是支起一旁的拐杖,来到她身边的沙发坐下。


    “你叫什么。”


    对他不回答且反问的架势,女人很不满。


    “你请我来,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


    她的态度让钟士承有些诧异,他不由得冷哼一声,“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那我也没必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吧。”


    女人撇撇嘴说。


    见她不说,他也不再和她周旋。


    “你不说,我也知道,包括你的父母,家庭住址以及从小到大的背景资料,我都知道。”


    女人横眉,声音染上一丝怒意,“你这是在侵犯我的隐私,违法的懂不懂。”


    “违法?”钟士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今天就算消失在这,警察也只会认定是意外。”


    听到这句话,女人脸上的怒意凝固。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到底想干嘛,我也没惹过你吧。”


    她这番态度,让钟士承心里愈发瞧不起。


    他实在想不通,明诀是究竟怎么喜欢上这种女人。


    胆小怕事,却又不知天高地厚。


    但今天来,他也不是为接纳这个女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拍到桌子上。


    “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女人虽然爱钱,但这没头没脑的塞过来一笔钱,让她不得不警惕起来。


    哪些钱能拿,哪些钱不能拿,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你要干什么?”


    “离开京都,到钟明诀找不到你的地方去。”


    钟明诀?女人怔愣片刻,脑子里开始搜索起这名字的主人来。


    可翻遍了她认识的男人里,都没有叫这个的。


    她扫了一眼面前的老头,穿着很讲究。


    虽然衣服上没有品牌,但从她的职业惯性也能看得出,面料很高档。


    姓钟,且有钱。


    女人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京都有名的钟家。


    但那个什么钟明诀如果是钟家的人,她又怎么可能接触得到。


    而且她最近接触到的男人,不是歪瓜就是裂枣,看着都跟暴发户一样,怎么可能是他口中的那个人。


    忽然,女人的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影来。


    如果是他,倒是有可能了。


    但他们压根就不认识啊,只不过做了一次情感咨询而已,总不可能就觉得自己在勾引他吧。


    等等,那只表。


    前段时间有人买走了那只表。


    不会就是面前这个老头吧。


    “大爷,你是不是搞错了,”女人试着解释,“我不认识什么钟明诀。”


    钟士承眸光一沉,视线像铁钳一般,锁定在女人身上。


    可他看得出,她没在撒谎。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块表,“那这块表怎么会在你手上?”


    看到那块表,女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这麻烦没找到自己身上。


    “这是那个什么钟明诀,给我的咨询报酬。”


    他脸上露出疑惑,“咨询什么?”


    “他说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问我该怎么办。”


    女人老老实实回答。


    听到自己找错了人,钟士承眼睛一眯。


    与此同时,他心里升起一丝庆幸。


    庆幸明诀还不至于看走了眼。


    可这女人究竟是谁,却还没有定论。


    “那女人是谁?”


    这她哪知道,她和那个女人只见过一面,还是在酒吧那种昏暗的地方。


    “不太清楚,”但女人话又拐了个弯,“我只见过她一次,只是时间太久远,我有些忘了。”


    说完,她看向桌上的支票,意思已经很明显。


    钟士承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得起来,支票就归你。”


    女人嘴角暗暗扬起一丝弧度,随即装作思考的样子,沉默了好一阵。


    “那个女人长得挺漂亮的,身高也很高,大概一米七左右吧。”


    “黑长发,脸型应该偏尖,眼睛不大。”


    女人努力回想那晚在酒吧的印象。


    只是那时灯实在太暗,而且她还喝了酒,实在是记不清了。


    “我就记得这些。”


    但看老头的表情,很显然这个答案,不是很让他满意。


    女人看了看那张支票,又赶忙回想那天钟明诀跟自己的对话。


    “他说,他们认识快十年了。”


    听到十年,钟士承眼皮一跳。


    十年,什么人是他能认识十年,自己还不知道的?


    十年前,他才刚从海市管培的地方回来没多久,难不成是从那个地方认识的?


    可,自己有什么理由查不到呢。


    “对了,我好像记得他喊她高什么来着。”


    那晚钟明诀在酒吧喊那女人时,她已经走远了,只大约听出是这个姓。


    说完这些,她重新看向眼前的老头。


    可这一次,他的表情像是定在了脸上,半分不动。


    她的视线又移向钟士承的手,只见他握着拐杖的手,轻轻颤抖着,指尖大概是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着没有血色的白。


    “请问…还要我再说些什么吗?”


    女人试探性问了一句。


    屋内半天没有动静,沉沉的气压像是在铺垫着即将落下的暴风雨。


    过了好半晌,面前的老人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拿上东西,出去。”


    听老人这样说,女人有些犹豫,看对方的情况明显已经不对劲。


    万一自己一走,这老头就晕倒了,那她怎么说得清。


    但想想他这么有钱应该也不至于,便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支票,离开了房间。


    来到门口,女人原本想直接走人,但想了下还是跟守在门前的保镖说了一声。


    “那个大爷好像有点不对劲,你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听她这样说,保镖脸色一变,赶忙开门进到了屋内。


    钟士承坐在沙发上,脸色已经红得不正常。


    “会…”


    “叫高海臻过来!”


    他几乎是吼着打断了他。


    吼完,身体呼吸的幅度越来越大。


    见状,保镖赶忙拿起手机拨打高海臻的电话。


    可电话那头是忙音。


    “会长,没打通。”


    “打公司的电话,让她马上滚过来!”


    保镖应了一声,赶忙拨通康利内部专线。


    “高经理昨天就请假了。”电话里的人说。


    “请假?”保镖看了一眼钟士承,“病假还是事假?”


    “没说,但她说了,她要去出差。”


    “出差?去哪出差?”


    “好像说是…柏林。”


    吃完饭,钟明诀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


    桌上的食物还剩下一大半,有的菜甚至一口没动。


    一个人吃饭,是他的常态。


    在往常,钟明诀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今天,他却觉得格外孤单。


    他招了招手,示意服务员买单。


    “先生,已经有人买过单了。”


    钟明诀滞了一瞬,但随即想到大约是她在预定时就已经付了钱。


    “好的。”


    服务员意识到,他或许是在等某个人,遂又补充了一句。


    “先生,相信今晚会是个难忘的夜晚。”


    听到这句话,钟明诀眼皮一跳。


    难忘吗?或许吧。


    他扯了扯嘴角,“谢谢。”


    起身离开餐桌,钟明诀走下旋转楼梯。


    漫长的楼梯,原来十来步就能走完。


    来到门口,服务员替他打开餐厅的门。


    又是一排台阶,钟明诀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突然很讨厌走这么多台阶。


    迈下一级又一级台阶,餐厅门口的路灯,光就越明显。


    明显地照出一道影子,伫立在旁。


    不知为何,看着那道影子,钟明诀停下了脚步。


    要再许一遍愿吗?他忽然想。


    说不定,愿望缺掉的一半,会在这里实现。


    在花帘前,钟明诀再度闭上了眼。


    半晌后,他掀开了花帘。


    看见了,那道伫立在路灯旁的影子。


    在这座深灰色的城市里,她穿着一袭珍珠色长裙,长发披在脑后。


    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和裙子,以及她手里的烟。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了头。


    世界安静在此刻,钟明诀只听见,一步又一步靠近的脚步声。


    和她笑着说的,“生日快乐。”


    第115章 柏林(三)


    ◎这是一场美妙的梦,但你该醒来了。◎


    钟明诀望着*她,一肚子的问题找不到先开口的那一个,只能这样望着她,像定格在了此刻。


    忽的,她走上前,指尖轻抚着他下巴的伤口。


    “痛吗?”


    只是浅浅的伤口,过了几个小时就已经结疤。


    可当她问起时,伤口又好似被撕开,疼痛感再度袭来。


    钟明诀猛地握住那只手,“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体会完孤独,然后再像救命稻草一样出现,给他希望。


    只是问完,他却又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因为他知道,这是她的手段。


    而非出自真心,给自己惊喜。


    “有很多原因,”高海臻反握住他的手,“就看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钟明诀垂下眸,他想听假话,哄一哄自己。


    但他早已经习惯了听她的真话,如果听了假话,是否以后便再也无法拥有这个只属于他的特权。


    可高海臻没有给他选择,回答得真真假假。


    “飞机误机,我太饿了,就提前吃了晚饭。”


    说完,她走上前,踮脚吻在他的伤痕处。


    “这个解释,可以让你不生气了吗?”


    她的吻,总是冰冰凉凉,像一片雪花。


    可今天,是错觉吗?钟明诀竟感受到了她吻里的温度。


    像灼热的火星,烫在他心头。


    “阿臻,我没有生你的气,”他抬眸看她,讷讷的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追问。


    钟明诀放开手,上前抱住她,头埋进颈窝。


    “我只是太想你了。”


    想到,几乎整夜整夜地做梦。


    直到这一刻,他才敢确定,自己是醒的。


    九点,柏林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两人牵着手,路像是没有尽头,往未知的方向走。


    “我以为你会不记得。”


    钟明诀忽然说。


    “你忘了吗?每年我都会跟你说生日快乐。”


    的确,他经常会忘了他和高海臻认识了有十年,他总是会下意识以为,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几个月。


    这短短几个月,似龙卷风一般,来得猛烈。


    他开始回忆,在过往的十年,她生日那天自己做过什么。可钟明诀发现,所有的记忆都没有关于那一天的画面。


    对她,自己还是一无所知。


    “你这次来,爸知道吗?”


    “会长知道的话,我可能就来不了了。”她说。


    钟明诀发觉,自己确实问了个蠢问题。


    如果爸知道她来了,肯定会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想问问高海臻,自己想向父亲坦白,她会同意吗?


    可看到两人牵着的手,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不同意的话,等回国后他们还能这样吗?


    大概是不能的吧。


    他只能继续当小偷,在暗无天光的角落里,偷走她的一片影子。


    “那你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随时随地可能就要走。”


    听她不会久留,钟明诀眉头一蹙,追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


    高海臻突然停下脚步,堵住了他的话头,“钟明诀,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


    听到这句话,钟明诀忽然有一种预感。


    如果自己不牵紧她,或许一个转身她就会消失。


    想到这,他不自觉攥紧了她的手。


    “那我们去哪?”


    高海臻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昂了昂下巴。不等钟明诀朝那边看去,她就已经带着他,推开了那扇门。


    室内灯光很暗,有个胡子大叔抱着吉他在唱歌,唱着浓浓的酒香,光是听着,就足以让人醉倒。


    钟明诀不知道高海臻是如何在这昏暗的环境里摸清楚方向,她就像一个精准的导航,他可以把自己放心地交给她,去到任何地方。


    “可以给我们两杯啤酒吗?”


    来到吧台,她对服务员说。


    看到两张陌生的异国面孔,服务生眼中露出一丝好奇的打量,但很快又转变为热情。


    “你们想喝什么口味的呢?”


    他用着别扭的德式英语问。


    钟明诀正想着,就见高海臻朝他望了过来,嘴里回答着服务生的话,“今天是他的生日,给他一杯你认为最好喝的啤酒就可以了。”


    听到有人生日,服务生扬起夸张的语调,“先生,生日快乐。我会给你们一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让你永远都忘不掉这个美好的夜晚。”


    钟明诀一向不善与生意场之外的人打交道,所以面对服务生的祝福时,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谢谢。


    可高海臻却不同,她似乎善于与任何人熟稔的交流。


    不一会儿,服务员就端来了两大杯啤酒。


    “给你,先生,这是我请你们的生日礼物。”


    钟明诀拿着钱包的手一顿,刚想说不用,就听见高海臻说了一声谢谢后便直接端来了那两杯啤酒,丝毫不客气。


    “Paulaner,浑浊型的,好久没喝这种的了。”


    高海臻喝完一大口,感慨道。


    见状,钟明诀也试着尝了一大口,麦芽味很浓,有淡淡的柠檬香,味道的确很不错。


    “你以前来过柏林?”


    高海臻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撑着脑袋,“来过。从柏林到汉堡,然后一路往南走,终点站是慕尼黑。”


    听到这一长条的城市路线,钟明诀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什么时候去的,又是和谁一起去的?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疑惑,高海臻回答了他未曾开口的问题。


    “大学时候,我们学校有旅游社团。”


    “因为是学生,大家都是穷游,四五个人挤一间房,吃最便宜的食物,喝最便宜的啤酒。每个城市待两三天,然后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去下一个地点。”


    高海臻想,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大概是受不住这样的高强度行程。


    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没有人。


    可她却也不怎么怀念那个时候,她很少怀念过去,总是习惯向前走。


    端起杯子,高海臻又喝掉一大口啤酒,杯子里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即使灯光很暗,钟明诀却看见她的眼睛是亮的。他的心似乎也有灯光照进来,是她打开的,关于她过去的出口。


    “你呢?”她忽然反问,“以前去过哪里?”


    钟明诀被她问得一时惘然。


    他想了很久,关于过去,好像都没什么可说。


    只有学习,以及生意。


    忽的,一声玻璃搁在木板上的钝声响起。


    钟明诀从过去的空白中抽离,望向眼前的人。


    只见她杯子里的酒已经空了,双颊上已经浮起淡淡绯红。


    她从椅子上起身,走了过来,双臂挽上他的脖子,贴着额头。


    “不记得的话,就到我的回忆里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云。


    带着他,回到过去,回到她的记忆里。


    和她一起,挤在狭小的房间,吃最便宜的食物,喝最便宜的啤酒。


    每个城市待两三天。


    两三天里,他们不知疲倦,不知方向。


    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看沿途的风景,再谈及他们不曾知晓的过去,去往下一站。


    台上的歌声渐渐淡去,钟明诀睁开眼。


    短短的一分钟,空白的回忆已被填满。


    两人喝完了酒,在杯子底下压了一百欧的小费后,便离开了酒馆。


    一路上,钟明诀又听她说了很多话。


    他感觉,今晚的高海臻很不一样。


    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过去。


    说她初上大学时,因为英语不好被当地人歧视,排挤。


    说她倒卖唱片的事情,如何反杀骚扰犯,在学校里一战成名。


    说她在纽约,在巴黎,在塞尔维亚,邂逅的爱情。


    她说了很多很多,就好像要在这一晚上,将她说尽给他听。


    说得钟明诀心里酸涩,却又好奇。


    好奇她的爱情,是如何产生,又如何消寂。


    可钟明诀却发现,她不说她的童年,和她的母亲。


    他也不敢问,上次他问过一次,就差点让他窒息。


    但今天,她反常得很彻底,主动提起了那个他不敢触碰的话题。


    “我小时候很调皮,胆子也很大,经常找别的孩子打架。”


    “为什么?”钟明诀问。


    “因为他们对我不服气,我要打到他们服气,然后在学校给我和我几个朋友当跑腿的小弟。”


    “不过每回考试,我都会帮忙作弊,所以他们都对我很忠心。”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他想,如果童年时遇到她,他估计也会是小弟的其中之一。


    “但后来,这件事被老师发现告诉了家长,他们的父母都很生气,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要和我来往。”


    听到这里,钟明诀看了她一眼,她谈起这件事,表情好像不是很在意。


    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得,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不过我妈妈没有怪我,每回我惹祸,她都不会生气。”


    “她人很好,是个很好的妈妈。”


    “邻里的人都说,我这样顽皮的孩子,不像她亲生的。”


    “说着说着我就信了,之后还缠着问过她好几次。”


    每次高海臻这么问时,母亲都会露出恍惚的表情将她抱进怀里,说她就是她的孩子,永远都是她的孩子。


    那时她不懂,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她懂了,这句话,就不再是原来的意思。


    听她谈起这个,钟明诀记得那天早晨自己在她的床头,看到过一张照片。


    是十一二岁的她,和一个中年女人的合照。


    那时候他没有很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只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的确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可现在想起来,钟明诀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奇怪在哪,他说不出来。


    不过这个问题,他年少时也曾经问过母亲。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不然怎么能忍得下心几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但母亲只说,父亲不让她探视他。


    他信了,但后来钟明诀发现,不来只是因为她有新小孩了。


    再后来,她又离婚了,对自己才又开始关心起来了。


    当她进入第三段婚姻时,这零星的关心,自然而然地再度消失了。


    父亲对他的关注,也因为钟念玺他们的长大,分散了许多。


    不知不觉,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


    可夜色在这一个小时里似乎没怎么变过,人还是那么多,热闹也还是热闹的。


    走过一座桥,他们来到腓特烈大街,街头艺人常出没的地方。


    街边有人在小提琴演奏钢琴曲改编的爵士乐曲,驻足的人,将他围成了一圈。


    他们没有去凑这个热闹,而是站在不远处,听这首曲。


    “以前初中的时候我也想学过小提琴。”


    高海臻说。


    “后来学了吗?”


    钟明诀问。


    她摇头,“那个年代,小提琴课很贵。”


    钟明诀微微蹙眉,他没想过,她曾经也有过为金钱烦忧的时候。可在他看来,自己从小到大的富足生活,似乎也没有比她过得快乐。


    小提琴的余音落下,留下一片黯然。


    听完,两人找了个咖啡馆歇歇脚。


    “现在喝咖啡,你就不怕睡不着吗?”


    听她这么说,钟明诀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了,的确不是喝咖啡的好时候。


    而且这个时候正是他平常睡觉的点,可今晚的时间那么少,他不想浪费在睡觉上。


    “你困了吗?”


    高海臻笑了声,“我睡醒来的。”


    “那就喝吧。”


    点了两杯咖啡,两人拿上号码牌,找到位置坐下。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看见勃兰登堡门。


    暖黄的灯亮着,像柏林的金色灯塔,照着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牵手散步的热恋情侣,踩着滑板一扫而过的朋克青年,刚从写字楼下班满脸疲惫的西装精英,以及抱着满袋子面包和身旁的老伴说话的老人。


    他们从四方的窗前走过,玻璃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如电影里的空镜,推动着夜晚进入下一段剧情。


    “以前我有想过,如果不需要继承公司,会去哪座城市定居。”钟明诀让画面有了声音。


    “想到了吗?”


    “没有,”他想笑一笑,可嘴角的弧度是那么勉强,“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所以觉得费心去想,就是在浪费时间。”


    高海臻的视线从窗外收回,“现在可以想一想,咖啡送来之前都是可以浪费的时间。”


    钟明诀静默了一会,似是在思考,可最后却没给出答案,而是将视线从桌上插着的玫瑰花瓶里,转移到了玻璃的倒影上。


    高海臻今天没有戴眼镜,她的脑袋靠在窗边的粗花布帘,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窗外的路灯和店里的光都是暖黄的。


    暖黄的光,仿佛能将一切变得柔软。


    在这片柔软里,钟明诀的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他想,他会住进这片玻璃,住进她的倒影。


    “晚上好,两位来自东方的客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她的口音很别扭,带了些西部风味。


    两人的视线齐齐朝她望了过去,她长着一张典型的西部女人的脸,金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


    极为特别的,是她的鹰钩鼻,配合着脸上恰到好处的皱纹和黑灰色的斑马纹长褂,整个人看起布满了神秘的气息。


    “如果等待的过程中很无聊的话,可以让我为你们占卜一次塔罗牌吗?”


    因为口音的问题,两人听了两遍才听懂她在说什么。


    钟明诀本来不信这些,但今天,他忽然想信一次。看了眼高海臻的表情,见她似乎并不排斥,他便答应了下来。


    “那就麻烦了。”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团发旧的红布,布上印着佩兹利纹样,看起来像是用了很久的一块布。


    打开红布,里面则是她用来占卜的塔罗牌,跟这块旧布比起来,塔罗牌倒是意外的新。


    将布铺在餐桌上,她指尖掠过牌面,将整副塔罗牌分成三叠,而后又交错叠放。


    塔罗牌在她手中,像一团无形的命运丝线。


    “冒昧地问一下,两位是什么关系?”女人问。


    钟明诀一愣,下意识看向高海臻。


    他忽然也很想知道,在她心中,他们是什么关系。


    同事,朋友,普通朋友…


    还是,一个他想听到的回答?


    可没想到,高海臻却给了他一个预想不到的答案。


    “他是我哥哥。”


    女人笑了笑,道:“女士,我知道他不是你的哥哥,所以请不要欺骗我,这样会影响我的判断。”


    高海臻扬起眉,“为什么会认为我在骗您?”


    “因为您和这位先生长得并不相像。”


    “那如果我告诉你,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呢?”她继续追问。


    听到这句话,钟明诀眼皮一跳,想要出声否认时,就听见女人十分笃定地回答了她。


    “不,他不是。”


    高海臻撇撇嘴,“好吧,他的确不是。”


    女人将目光重新对准钟明诀,“请在心中默念您想问的问题,关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但只能问一个。”


    限定的一个问题,让他抉择了许久。


    过程中,两人点的咖啡端了上来。


    在这个插曲里,他默念着心中的问题。


    等服务员离开,钟明诀这才抽出来三张牌。


    女人将三张牌从左至右翻开,钟明诀扫了一眼,花里胡哨的图案让他皱起眉。


    看了眼桌上的三张牌,女人眼睑微动,口中喃喃了一句听不懂的话语。


    尽管听不懂,可钟明诀能看得出她的表情不太好。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先生,这是一场美妙的梦,”女人将塔罗牌拾起,目光定定看着他,“但你该醒来了。”


    钟明诀望着她,眼中一片茫然。他的问题似乎与这句话没有任何联系,可又牵系着千丝万缕。


    “咖啡要凉了。”


    高海臻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拢了拢神,发现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您信这个?”高海臻问。


    钟明诀说不出信还是不信,但就现在来说,他是不想信的。


    “不信。”


    “那就忘了她吧,”她放下杯子,“她一天要说那么多好话坏话,又何必为这一句,扰乱你的情绪。”


    高海臻说得有理,可那股奇怪的惆怅感,却已经影响了他的情绪。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让这三张牌,戳破了今晚美好又虚幻的氛围。


    端起咖啡杯,钟明诀似是想到什么,将杯子又重新放下。


    “为什么你要跟她说我们是兄妹?”


    高海臻耸耸肩,无所谓道:“试探一下,万一是来骗钱的呢?”


    “下次别这么说了。”


    对钟明诀来说,简直像一句噩梦。


    “那下次我就说您是我弟弟。”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另一个答案,他想知道。


    可还是没勇气问。


    高海臻双手匍在桌面,倾身向前。


    “因为钟明诀在床上的时候,是一个很听话的弟弟。”


    “阿臻!”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钟明诀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人看过来才徐徐图出一口气。


    为她的胡言乱语,他耳根红了个透,“不要乱说话。”


    “这里没有人听得懂我们说话,不要害怕。”


    她笑得狡黠,与他局促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钟明诀深吸一口气,他也许该多多学习她的大胆,从各方面来讲。


    “几点了?”高海臻问。


    “11点50。”


    “走吧。”她站起身。


    “去哪?”


    “去吃生日蛋糕。”


    推开门,他们离开了咖啡店。


    深夜时分开着的蛋糕店不多,但在繁华的腓特烈大街,她好像什么都能找得到。


    像在酒馆里一样,高海臻让服务生推荐了他们家口味最好的蛋糕,尽管钟明诀肚子已经很饱,却还是想在胃里挤出一片余地,和她一起给生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来到某间餐厅门口,两人挑了张餐桌坐下,因为已经打了烊,所以没有人会来赶客。


    蛋糕很小,四寸左右,款式简单,香气很浓。


    听说是过生日的蛋糕,店员还特地赠送了一小瓶草莓酱。


    高海臻拿起蜡烛,插在蛋糕中间。


    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在两人之间亮起了光。


    光很微小,像从世界之外飞来的一只萤火虫,落在他们身上。


    “钟明诀,许个愿吧。”她说。


    钟明诀望着那道光,却没有闭眼。


    他的愿望已经实现,再许一个,还会实现吗?


    贪心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结果。


    可看着眼前的人,他不贪心,也做不到。


    钟明诀再度闭上眼,在一根细小的蜡烛面前,虔诚地许下他的心愿。


    然而就在他要睁眼时,一阵熟悉的气息靠近。


    片刻后,唇上便多了一分柔软。


    等钟明诀睁开眼时,高海臻已经坐了回去。


    她扬着笑眼,看着自己。


    他没想到,这么快,生日愿望就实现了一半。


    因为蛋糕不大,一人吃一半也绰绰有余。


    钟明诀不爱吃甜食,而且国外的甜食普遍都甜得发腻,只是今天特殊,他拿起小叉子叉起一块蛋糕放进嘴里。


    果然,奶油腻得他忍不住皱眉。


    可看高海臻倒是很喜欢,一口接一口地吃,但她好像觉得还不够甜,倒了点赠送的草莓酱。


    莫名其妙的,看她这样,钟明诀感觉嘴里的甜味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一口接着一口,也吃掉了一大半。


    可吃着吃着,他就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身体好像越来越烫,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红疹。


    下一刻,钟明诀感觉自己的喉咙出现了明显的肿胀感,堵住了气道,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朦胧间,他听见高海臻在喊自己。


    他想回应,可被堵住的呼吸,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发着无用而粗重的喘息,以及身体里,如流沙一般渐渐消失的力气。


    可他还能感知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是依兰花香,是她的气息。


    他的手,在紧紧攥住这股气息。


    闻着这个气息,在半明半暗的灰色回忆里,钟明诀忽然记起八九岁,母亲带自己去看马球比赛。


    中场休息时,她喂给自己一片有花生酱的面包。


    那时候他躺在母亲怀里,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他却不感觉到害怕。


    他想,或许这样,母亲就能永远记得他。


    仔细想想,这个想法实在愚蠢。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愚蠢得可笑。


    凌晨一点,医院里。


    高海臻站在床边,拿起他的手机找到最近的联系人发送了一条短信。


    发完后,她将手机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便离开了病房。


    来到路边,她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路灯一次次闯进车内,又一次一次缩回夜里。


    高海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一打开,密密麻麻的消息和未接来电弹了出来。


    可她还来不及去查看,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按下接听键,听那头的人讲完,说了一句知道了后便挂断了电话。


    收起手机,高海臻重新看向窗外。


    远处的勃兰登堡门,头顶布满了沉沉的乌云。


    好似风暴,即将来袭。


    【作者有话说】


    下次周六更


    第116章 股份


    ◎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是吗?◎


    高海臻一下飞机,就有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守在出口处等候着。


    “高秘书,会长让我来接您过去。”


    男人恭敬道。


    “我行李还没有拿。”她说。


    “会有人帮您拿的。”


    高海臻眉头一挑,“那就麻烦了。”


    来到车上,她落在后座,车厢里一片无言。


    高海臻望着窗外,思绪放空。


    她能猜到钟士承找她过去的目的,但他究竟是怀疑,还是已经知情,她还不确定。


    但是,也无所谓了。


    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她都会告诉他。


    车开了很久,久到高海臻睡了一觉才到地方。


    目的地是一片依山傍水的庄园,她没来过,但曾经有听说过,说是私密性很好,一般人很难找到。


    男人带她穿过园林小路,绕了好几个弯才看到远处林子间有一座凉亭。


    凉亭里坐着一个老人,他佝偻着背,手上还拄着一根高海臻没有见过的拐杖。


    等到了凉亭外的石板路,男人停了下来,示意她一人过去。


    高海臻点头致谢,遂朝凉亭走了过去。


    枫树林里,只回响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偶有几声鸟鸣,响来却更显孤寂空荡。


    “会长。”


    高海臻没有坐下,只是站在了与钟士承三步远的地方。


    老人原是闭着眼,听见她的声音,垂垂的眼皮缓慢掀开。


    对比她最后一次见钟士承,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脸色泛着病态的黄。


    可即使如此,他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息,仍给人以浓浓的压迫感。


    他撑着拐杖,慢慢起身,与她平视。


    眼睛里,布满了浑浊而又厚重的乌云。


    看着那双眼睛,高海臻明白,自己不需要再坦白什么,他该知道的一切都已经知道了。


    她看见老人一步一步走近,走到她面前。


    抬起手,一声清脆的响,惊动了林间的鸟。


    “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是吗?”


    钟士承的声音,像灌满了粗粝的沙,喉咙里每发出一个字都十分沙哑。


    “我报复你做什么,”高海臻感觉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来,“你又没做错什么。”


    “无非是抛弃了一个怀孕的女人,让她和她女儿在异地饱受冷眼,自生自灭罢了。”


    她说得轻巧,仿佛这件事真的微不足道。


    可在钟士承听来,却比愤怒地指责自己,更捅他心窝。


    “所以,这十年来你一直都在恨我。”


    听到这句话,高海臻轻笑一声,嘴角也因为这个笑容扯得有些疼。


    “不然呢,”她语气戏谑,“你不会蠢到以为我说的是真话吧?”


    她的态度十分轻佻,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人敢对钟士承这样说话。


    一股莫大的愤怒,席卷了他的大脑。


    他再度举起手,可就要落下去时,却滞在了半空。


    从高海臻到自己身边起,钟士承就知道她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欢喜,愤怒,难过。


    在他的印象里,她就像一枚冷静的齿轮,在他的指令里运转着。


    只是在谈及她的母亲时,情绪才偶有起伏。


    但也只是一点点起伏,并没有太多。


    她谈起她来,也总是捡好的说。


    以至于钟士承总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够好了。


    该有的金钱,名誉和地位,他都给得足够。


    可现在看到她的眼泪,他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她的母亲。


    他说,他要结婚了。她听后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半夜他醒来后,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而是躲在客厅偷偷地哭。


    他很少看她哭,她在自己面前总是笑着的。


    这一点,她们母女俩还是很像的。


    钟士承想,她们大概都偷偷流过很多眼泪,只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罢了。


    也是这一刻,他才知道,他亏欠她们的,永远也还不完了。


    “我会给你一笔钱,”他放下手,“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以后,再也不要回京都。”


    “我不要钱。”她拒绝得很干脆。


    钟士承神情悯然,“那你要什么?”


    “康利的股份。”


    见她要这个,钟士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不该要这个吗?”高海臻倾身向前,眸光直指着他,“被你们钟家的人呼来喝去这么多年,这是你欠我的。”


    两两对视间,钟士承握着拐杖的手不断发紧。


    他不得不承认,高海臻是他教出的最像他的孩子。


    可惜,一切都是孽。


    “你要多少。”


    “和你的其他孩子一样。”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我知道了。”


    高海臻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抬起手,将脖颈间的隐约项链取下。


    “钟会长,”她将项链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再见。”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重新踏上石板路,高海臻眼里的湿润退却,最后一滴眼泪在她红肿发烫的脸颊上消散,蒸发。


    钟士承站在原地,拿起桌上的项链。


    过了三十多年,项链保存得很好,仍旧如新。


    这不奇怪。


    在当年定制这条项链时,他就说过,要用最世界最牢固最璀璨的材料,就像他们的爱情一样。


    幼稚得可笑。


    将项链小心放回口袋,钟士承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找个理由让柏林那边的人多待几天再回来。”


    他需要再多一点时间,他还没做好准备,能够无动于衷,当做没发生这一切。


    在得知还要在柏林多待一个星期时,钟明诀心中莫名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父亲的意思。


    是不想看见自己,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电话那边的秘书有解释原因,但原因实在牵强,让他根本没理由相信。


    而且最重要的是,打电话给他的人。


    是父亲另外一个蔡秘书,而不是高海臻。


    按正常逻辑来说,这种由蔡秘书来通知他并不奇怪。


    可在以前,都是由高海臻来负责通知他们的。


    钟明诀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会议室,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了小组里的人。


    “公司那边为了以防万一出什么问题好及时解决,所以决定让你们在柏林再逗留一段时间。”


    听到这个消息,在场的人一半欢喜一半愁。


    欢喜的是,可以公费旅游。


    愁的是,柏林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


    大约也意识到这个决定有些不太好,钟明诀补充道:“各位这次做得不错,等回去以后我会让财务那边额外发放一笔奖金,作为前两天加班的补偿,另外你们的绩效我也会根据表现酌情加分。”


    有钱拿又有绩效加,饶是在柏林吃糠咽菜,众人也毫无怨言了。


    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叶霏仍然满面愁容,与其余人轻松愉快的氛围格格不入。


    等钟明诀离开,在其他人讨论晚餐去哪里庆祝一下时,她默默收拾好东西推门离开了会议室。


    经过上次事件后,大家也当她是透明人一样,除了必要的工作基本与她不接触。


    叶霏也乐得这种状态,没有让她喘不过气的杂活,她比以前更轻松自在。


    只是,妈妈昨天打来的电话,说爸这两天老家连下了几个星期的雨,父亲因为天气潮湿,老毛病又犯了,而她又是如何如何照顾他,医院家里两头跑。


    说实话,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疲倦大过了担心。因为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接到过多少次这样的电话。


    叶霏当然也理解,这些话除了自己,妈妈已经无人可说。


    妹妹即将高考,爸爸又在病中,让她的情绪没有出口。


    也只有她,这个长大了的懂事的女儿,可以替她分忧。


    所以叶霏接到电话时总是尽力地安抚妈妈的情绪,拿到工资时,也第一时间汇了回去。


    然后日子,就会安静一段时间。


    回到房间,叶霏打开电脑,点开昨天没看完的英语课


    前两天的会议,虽然很顺利,但她发现自己比起专业人士,终究还是差了一大截。


    光是英语这一项,就足以将她拦在专业的门外。


    之前她上大学时因为四六级分数很高,特地向学校申请了报考专八的权限。


    她以为自己水平够了,可那天会议后,她发现自己似乎只会考,根本就不会用。


    这对于她的职业规划来说,是一个重大缺陷。


    所以叶霏打算等回国以后报个外教班,虽然有些贵,但这次奖金发下来后也勉勉强强能覆盖得了。


    看着看着,时间滑过晚餐时间。


    她不觉得饿,只觉得困。


    放在国内,现在已经是凌晨。


    尽管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叶霏的生物钟还是没有适应过来。


    为了保持精神学习,她合上电脑,躺回床上,打算睡醒了再起来继续看。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快要流散之际,一阵铃声在房间里炸响。


    叶霏猛地睁开眼,从窗帘里漏出的昏暗光线仿佛一个灰色的罩子,笼罩在房间里。


    拿过手机,看到屏幕上妈妈两个字时,叶霏忽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急忙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听筒里传来妈*妈慌张的声音。


    “霏霏,你赶紧回来一趟,你爸跟别人喝酒昏倒了,现在在医院里抢救呢。”


    第117章 离职


    ◎一团迷雾散开,又一团更大的迷雾将她笼罩。◎


    看到是叶霏的电话时,谢轻宜内心有些错愕。以她们俩现在的关系,说是形同陌路也不为过。


    现在,怎么还会给自己打电话?


    思虑再三,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知道高海臻现在在哪吗?可不可以让她回我一个电话,我找她有急事。”


    叶霏的声音很急迫,让谢轻宜都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和高海臻也有联系。


    “她离职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离职?!她怎么会离职!”


    她的反应不亚于谢轻宜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但高海臻离职得很突然,她也是今天上班才得知这个情况的。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


    “那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联系到她的方式,我真的找她有急事。”


    谢轻宜思索了下,她不知道她的住址,也只有一条她的电话号码,如果叶霏都打不通,自己也基本上是联系不上了。


    “没有,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事,我先挂了,抱歉打扰了。”


    她哪能听不出叶霏的口是心非,“你说吧,我看我明天能不能找别人联系到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抽泣,声音很轻,轻到谢轻宜以为是深夜里的错觉。


    “我爸昨天刚刚被送去抢救了,医院那边要交押金,我把我所有的钱汇过去了,但是还差一些。”


    说到最后,叶霏的语言已经开始变得混乱,听得出来她已经慌张到了极点。


    谢轻宜握着手机,大脑渐渐从混沌的凌晨里清醒过来。


    她想,自己应该袖手旁观才对。


    毕竟不久前,自己就明明白白地在她身上受到了教训,不要滋生多余的同情心。


    可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抛弃掉那多余的同情心。


    “差多少?”她问。


    电话那头的人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帮自己,怔愣了片刻后,也顾不得以前的纠葛,道:“两万。”


    “我马上转给你。”


    “谢谢,”叶霏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哽咽,“谢谢你,轻宜。”


    “别哭了,赶紧把钱转回去吧。”


    挂掉电话,谢轻宜找到她的聊天框,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年前。


    是叶霏嘱咐她不要熬夜,早点休息,明天去吃一家她最近新找到的餐厅。看到这条消息,谢轻宜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是在朦朦的光里,转过去两万块后,便将手机丢到一旁躺回了被子里。


    两万块,是谢轻宜大半的积蓄,如果叶霏没及时还,她下个月大概率就得吃土了。


    但不转,吃的就是她的良心。


    手机里再次传来叮咚一声响,谢轻宜没有去看,她将被子猛地拉过头顶盖住了自己。


    隔天上班时,高海臻离职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公司,有人也来明里暗里问过她,可她确实不知情,那群人打探不到消息自然而然就散去了。


    只是那些人来问也就算了,钟家的人竟然也对高海臻的去向一无所知。


    “她没说她去哪了吗?”钟念玺问。


    谢轻宜摇摇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那她之前有跟你说什么吗,或者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这回问的人是钟临琛。


    他这么一问,谢轻宜想起高海臻临请假前,她曾叫自己去过一趟办公室,交代了一些事情。


    可对方说的,只是自己日常的工作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有一句话,谢轻宜现在细细想来确实有点不对劲。


    她说,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余的什么也不要管。


    其余的,是什么?谢轻宜不懂。但她能感觉到,高海臻似乎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只是自己的猜测,要告诉他们吗?


    毕竟面前这两个人,可都有几率成为这家公司的继承人。


    现在高海臻离开了,自己前途未卜,想要稳固自己的工作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就在谢轻宜要开口的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曹一瑾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不要太相信她,也不要不相信她。


    会不会这次所谓的离职,只是一个烟雾弹呢?


    当然谢轻宜不是怀疑她离职的目的是在考验自己,可如果等她日后回到公司,知道自己将她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了别人。


    那她,会怎么对自己呢?


    她记得曹一瑾的后半句话,她不是个坏人,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谢轻宜不敢赌,她的前途是高海臻带来的,不该用别人来赌。


    “没有,都很正常。”


    听她这么说,姐弟俩对视一眼。


    “知道了,你回去工作吧。”钟念玺说。


    “嗯。”


    等谢轻宜离开,钟临琛从办公桌前起身,来到沙发旁。


    “姐,这高海臻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我哪知道。”钟念玺觉得他真是问得好笑。


    “会不会是爸让她去做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啊?”钟临琛突然有些奇怪的猜测,“而且我感觉爸最近好长时间都没有见她了。”


    “爸如果真要她做什么机密的事情也跟咱们无关,你想那么多干嘛。”


    “我这不是觉得,最近一段时间咱们家变得很奇怪,难道你不好奇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念玺当然好奇,爸最近变得越来越深居简出,连公司的事也都不过问了。钟明诀也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去了柏林,现在又被通知晚一个星期再回来。


    包括高海臻,她一接到对方离职的消息就立马给她打了电话,不是关机就是关机,根本就找不到人


    奇怪,太奇怪了。


    但这样看,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钟临琛越来越受爸的重视,而他也没再过问自己和周容谦的婚事。


    所以她愈发怀疑,所谓离职,或许就是高海臻的一步棋。


    只是这步棋到底是怎么走的,还未曾可知。


    “先别管了,你做好你的工作,争取在这段时间好好表现,让爸看到你的能力。”


    钟临琛当然也知道要好好表现,只是爸现在也没明确说要换掉钟明诀,他这颗心始终都是悬着的。


    “知道了。”


    来到电梯厅,谢轻宜正站在其中一台门口等着,忽的就听见后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能在这一层办公的人,都不是什么小人物。她回头看了眼,果不其然,来人正是高管之一,冯道全。


    “冯总。”谢轻宜恭敬打了声招呼。


    冯道全点头,眼神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恰在此时,电梯到达,她便率先走了进去。


    只是没想到,冯道全竟也跟着她一起走进了这台电梯。


    明明有高层专用电梯,却又和自己同乘一台,这让谢轻宜内心不得不警惕起来。


    她悄悄往旁边挪了一步,离他稍远了些。


    “你是高秘书的助理对吧?”


    冯道全突然开口。


    “是。”


    “她怎么突然离职了?”


    “我也不太清楚。”


    “嗯?什么都没交代,就这样离职了?”


    又是同样的问题,谢轻宜忍不住蹙起了眉,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关心高海臻有没有跟自己说过什么?


    搞得她都要开始怀疑,高海臻是不是真的跟自己说过什么,只是她没注意而已。


    不过谢轻宜这次没有像刚才回答钟念玺那样,说不知道。


    她能看得出来,对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冯道全这副样子,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所以她也决定反套一些信息,不想一直处于被动之中。


    “她离职前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冯道全那双眼睛动了动,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没有看她。因此在左上角监控镜头中,两人就像没有交流一样。


    “工作上的事,”他砸吧着这几个字,“我记得她手上还有几个项目没做完吧,都是哪几个部门的?”


    一个法律总顾问,关心投资部的项目?这问题问得实在怪异,但谢轻宜还是老实回答了。


    “有风险部,战投部还有分析部的。”


    “现在有哪个项目比较急吗?我好让钟总他们安排人员接手。”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这种事情,他一个法律总顾问安排个什么东西,要安排也是投资部总监来安排才对,再怎么样轮不着他来操心。


    虽然现在总监的位置是空的…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谢轻宜的瞳孔骤然一缩。


    “战投部的项目比较重要,”她垂下眼眸,压住心中激动,“离职前,高经理也一直在和乔部长进行沟通。”


    话落的一瞬间,电梯到达楼层。


    谢轻宜正要出去时,就听得冯道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知道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谢轻宜的手仍紧紧攥在身前,表情也仿佛凝固在脸上。


    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高海臻说的那句由她决定是什么意思。


    只是谢轻宜还是不懂,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做,如果自己选到的人不符合她心意呢?


    还是说总监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是谁坐都无所谓。


    那为什么又要自己来选呢?


    难道,这也是她离职的其中一环吗?


    一团迷雾散开,又一团更大的迷雾将她笼罩。


    但这一回,谢轻宜清楚地知道,如果乔婧雯真的坐上了总监的位置,自己往后在投资中心的路将会变得坦荡许多。


    第118章 家庭


    ◎天平的另一端,压在她的脊椎上。◎


    “爸好些了吗?”叶霏在电话里问。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但医生说要住院观察几天,说还要做什么检查。”


    听到爸没事,在胸口里闷了一天的气终是落了下来。


    “那就好,不过爸怎么突然会喝酒,我不是记得他很久都不喝酒了么?”


    一提起这个,方才叶霏放松的气口又被电话里的叶母给叹了回来。


    “还不是你爸那几个朋友,说托人给他介绍了个什么活,你爸就要请人家吃饭。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个一劝他喝酒,他就啥都忘了。我跟他说了几回都不听,就为了这么个工作,把自己身体都搭进去了。现在好了,工作也没了,还搭进去这么多医药费,真是愁人。”


    说完这一大通,母亲又是一声长叹。


    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叶霏撑着脑袋的手抓了抓头发。


    她知道这事怪不了爸,他的本意也只是想给家里面减轻负担,毕竟他现在这个情况出去也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别人的介绍来做些手工活补贴家用。


    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也不想的,谁都不想的。


    “霏霏,你这两天请个假回来一趟吧,凡凡现在马上要高考了,你爸现在这个样子,我一个人实在搞不过来。”


    听到这句话,叶霏忽然感觉有些疲倦,下意识闭上了眼。


    请个假回去,她怎么请假回去呢。


    先不说她现在人在柏林,光是坐飞机都得十几二十个小时,机票钱也得大几千。


    而且项目虽然快要结束了,可考核还在继续,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请了假,会不会让领导对自己的影响产生影响还未可知。


    更何况小组里的人现在都看她不顺眼,等她走了以后,项目万一真的出现什么后置问题,自己不在的话他们又会怎样编排自己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该考虑的事情。


    可叶霏更清楚,妈妈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她作为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理应为她分忧。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呢?


    在她长久的沉默里,叶母也明白了什么。


    “我请你二姨过来帮帮忙也行,你才刚上班没多久就请假确实是不太好,是我没想那么多。”


    一听见妈妈这番话,叶霏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没事,我想想办法吧,现在工作都忙完了,我应该能请得了假。”


    “哎哟,不用了。你好好工作,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你爸也就住这几天的院,回去就好了。”


    “妈…”


    “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去给你爸送饭了,你好好上班,我看京都这几天都在下雨,你记得带伞,路上也注意点。”


    没再等叶霏说话,电话就被挂断。


    她知道母亲说的不用是真话,可正因为是真话,才更加重了砝码的重量,压在天平另一端。


    她睁开眼,重新解锁手机,点开购买机票的软件。


    从柏林回家乡,就近的时间少的要四五千,多的则上万。她所有的钱都已经转了回去,哪里还有钱买机票。


    天平的另一端,压在她的脊椎上。


    她趴在桌上,手指在屏幕上不停拉下刷新,试图要从软件里刷出一张免费的机票。


    可数字虽然一遍一遍的变,却没有一分减少。


    恰在这时,一条群消息弹了出来,是组长邓昊喆通知所有人开个会。


    跟着群里的人回复了句收到,叶霏撑着桌子起身,去往开会的房间。


    一边走着,她一边在脑海里组织着措辞,待会该怎么跟钟明诀请假。自己算出的风险杠杆比在项目里好歹帮公司省了一大笔钱,他应该也不至于不会批假。


    会议室里,其余人正在其乐融融的聊天,叶霏一进去,众人的声音便默契十足地停了下来。


    她也不甚在意,拉开最末尾的椅子便坐下了。


    组长邓昊喆是最后一个来到会议室,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末座停了一瞬,而后道:“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开会了。”


    听到要直接开会,叶霏眉头一皱,眼神不自觉看向最上首的位置。


    “叶霏,有什么问题吗?”


    邓昊喆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似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自己,她抿了抿唇,问:“钟总不来吗?”


    听她问起钟明诀,众人表情各异。


    “他不参加,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听罢,叶霏神色有些黯然。


    “没事。”


    只是个小组例会,时间不算很长,四十多分钟就结束了会议。


    叶霏没有久留,心里也有事,一结束便离开了。


    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你说她找钟总干嘛?”


    “能干嘛,总不是想在领导面前表现呗。”


    “真是够显眼的,活不好好干,净把心思用在这种事情上了。”


    “少说些吧。”


    邓昊喆突然开口。


    “我这不是说的事实嘛。”男人嘟囔着。


    “不过组长,钟总到底怎么回事,最近都没看见过他,现在连开会都不来了。”


    “不知道,而且咱们也只是例会,也用不着他来参加。”


    “诶组长,那天你不是半夜去医院接他么,是不是那会发生什么事了?”


    提到那晚的事,邓昊喆整理资料的手一顿。


    说实话,自己知道的也不比他们多多少。那晚去医院时,钟明诀还在昏迷,手机就放在桌上。


    他后来问过医生,说是食物过敏引起的休克,被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送来的。


    邓昊喆猜测,大概是某个他亲近的人来了柏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来之前那女人就离开了。


    最让邓昊喆奇怪的是,钟明诀醒来后就抓着自己问,昨晚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他想,他可能就是问的那个女人。


    从他说了没见过其他人后,一直到现在,钟明诀的状态就变得愈发魂不守舍了,连日常的工作也不参加,整天不见踪影,好几次自己去他房间找,都找不到人。


    这一次,叶霏也一样,扑了个空。


    站在房间门口,她第三遍按下门铃,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应。


    她没有钟明诀的电话,组里只有邓昊喆有。


    但她不可能主动去要,也不想去要。


    靠在墙边,叶霏深深叹了口气。她已经数不清,这已经是今天叹的第几次气了。


    可这次叹气里,她察觉到了一丝侥幸和轻松。找不到人,请不了假,给她找了不用回去的合理理由。


    她知道这种念头不好,但在这一刻她想躲进这个理由里,逃避一会,一会就好。


    蹲下身,叶霏倚靠在墙边,没有回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提供了安静的环境。


    她想起昨晚打给谢轻宜那通电话,那时候情况紧急,她顾不得其他。


    现在回想,她却有些后悔。


    不是后悔找她帮忙,而是后悔自己为什么还能厚着脸皮接受她的帮忙。


    明明她对自己就该冷眼旁观。


    她宁愿她冷眼旁观。


    这样,她就不用时刻唾弃那时的自己。


    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这一点,她无可辩解。


    恰在这时,口袋里传来一声叮咚响。


    叶霏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发信人时,瞳孔微动。


    她没有回,而是点开了通讯录。


    手指悬停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去。


    叶霏忽而抬起头,看向头顶的灯。


    晃眼的光,照得她眼睛疼。


    闭眼的一瞬间,她手指按了下去。


    “叶霏?你怎么不说话?”


    电话里半天没声音,谢轻宜有些着急。


    “没事,刚刚信号有些不好。”


    “你爸他好些了吗?”


    谢轻宜原本是不想问的,可一打开微信,她便看见了昨晚自己刻意忽略的她的消息。


    想要点进聊天框消除那个红点,一看见昨晚的转账记录,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抢救过来了,但还在昏迷,医生说要再住院观察两天。”


    她听得出,叶霏的声音很疲惫,大概因为这事一晚上没睡好觉。


    “既然已经抢救过来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希望吧。”她说。


    说到这电话就应该挂了,可空气仿佛陷入了另一种僵持,各自都莫名其妙地没有选择这么做。


    “昨天谢谢你,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就马上还你。”这次是叶霏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不着急,”谢轻宜说,“我还有钱用。”


    “谢谢。”


    “你已经跟我说了很多遍谢谢了。”


    是啊,叶霏已经跟她说了很多遍了,可除了谢谢自己似乎没有别的话能说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窘迫,谢轻宜也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对了,有个事我想问问你,可以吗?”


    “什么事,你说。”


    “你昨天为什么会找高海臻,你认识她吗?”


    谢轻宜今天越想越奇怪,她感觉自己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跟高海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自己作为她的助理竟一无所知。


    她甚至还想,自己当时实习被淘汰是不是也跟她有关系。如果真的有,那她就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叶霏也料到她会问这个,没有选择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找到高海臻自荐,然后她将自己放到黑旗小组的事说了出来


    听完,谢轻宜脸色逐渐变得严肃。


    怪不得那天自己看到她孤零零的跟在那群人身后,这样被硬塞进去,必定会被人冷眼相待。


    “不过高海臻她怎么突然会离职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太清楚,”谢轻宜揉搓着前额,“就前两天她请假了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然后昨天突然就说她离职了。”


    叶霏琢磨了阵,总感觉这事有些蹊跷,但她现在人在国外信息不全,只能等回国了再说。


    “好吧。”


    “嗯,”谢轻宜顿了顿,“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要按下挂断键。


    突然,听筒里又传来叶霏的声音。


    她将手机放回耳边。


    “怎么了?”


    或许是几秒钟,又或许是几分钟。


    沉默持续了一会,叶霏才开口。


    “对不起。”


    为了什么道歉,她们都一清二楚。


    若是当时谢轻宜的确很想得到这句抱歉,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但现在,她却觉得无所谓了。


    没有叶霏也会有其他人,人总是要经历过一些教训,才会成长。


    比起其他人,她更庆幸是叶霏带给她的。


    因为教训越深刻,自己才能越谨慎。


    “好好休息吧。”她说。


    没有没关系,也没有都过去了。叶霏知道,她们之间的芥蒂并没有因此消减半分。


    “嗯,好。”


    电话挂断,叶霏收起手机。


    因为蹲得太久,她腿有些发软,想要扶墙起身。


    可刚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她眯眼看去,待看清来人的身份后,她腾地站起身。


    “钟总。”


    第119章 父子


    ◎永远隐藏在角落里,暗暗嫉妒着他大哥的钟家次子,钟士承。◎


    「近日,据京都市政.府官方消息,京都市市长唐信即将光荣退休,告别其深耕多年的工作岗位。在任职期间,唐市长凭借卓越的领导能力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为京都市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赢得了广大市民的尊敬与爱戴…」


    一阵敲门声响起,钟士承暂停了电视上的新闻。


    过了会,便见佘少娴打开门,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士承,蔡秘书来了。”


    “嗯。”


    蔡秘书走进书房后,佘少娴就要关门离开。


    “少娴,文楷婚礼的请帖都发出去了吗?”


    钟士承突然出声拦住了门。


    “文楷说这些事他来自己来办,不用我们操心。”


    他沉吟片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外甥,你这两天多费心帮忙盯着点。”


    “嗯。”


    两人聊完,门这才被关上。


    蔡秘书这才将自己要汇报的事情说了出来,“会长,那边回复说不好定论,两边都有可能。”


    钟士承坐在沙发上,指腹在拐杖柄上轻轻摩挲着,“两边都有可能,就代表两边都没可能,这老唐跟我在这打谜语呢。”


    他默了半晌,抬眸看向男人,“你怎么看?”


    见老板把问题抛给自己,蔡秘书脸上露出难色,交握在背后的手紧紧攥起。


    这种事,他一个秘书怎么敢妄言揣测。


    “我觉得现在那边情况可能比较胶着,等过段时间再试探一下,或许能有个结果。”


    说完,蔡秘书目光忐忑,看向钟士承。


    很明显,老爷子对他这通废话很不满意。


    但自己一向都是负责他在公司业务上的事情,这种级别的消息,从来都是高海臻来汇报的。


    现在要他来给出意见,又怎么可能说得出个一二三四来。


    所以为了避免说错话惹得老爷子不快,不如说一通怎么样都不会错的废话更保险一些。


    钟士承盯着他看了好半晌,随即收回眼神,撑着拐杖起身。


    他想,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高海臻,大概会详细分析一遍两人的情况,然后给出一个最好的方案。


    而不是像面前这个人一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说一通废话只为明哲保身。


    “知道了,”他不耐烦道,“回去吧。”


    蔡秘书看出老爷子不满意,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心下终是松了口气。


    “是。”


    他刚转身要走,脚下忽然一个急刹。


    “会长,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说。”


    “钟总昨天买了回国的机票,和他一起的还有黑旗小组里的一个女生。”


    刚刚太紧张,蔡秘书差点就把这事忘了。


    汇报完,他看向站在窗前的钟士承。


    不知是不是错觉,仅是一个瞬间,他就发现对方的脊背垂下去了许多。


    “他什么时候到。”


    “明天凌晨三点。”


    “知道了。”


    等蔡秘书离开,钟士承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窗外的草坪,翠绿无比。


    他以前总是站在这里,看着几个孩子嬉闹。


    理所应当的,孩子里面总是没有钟明诀。


    他从不跟他们玩闹,安安静静待在书房,一看一整天的书,一上一整天的课。


    钟士承不会问他喜不喜欢,他也从未向自己抱怨过。


    正因为如此,他愈发能体会到,自己的父亲为何从小到大都那么重视大哥。


    只是钟明诀越长大,钟士承就越发现,自己越来越没办法容忍这份重视。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总是一遍遍地挑剔他。


    然后后悔,再补偿他。


    他爱他,用最纯粹的父爱。


    可这爱里,似乎总是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作祟,让他和这个儿子中间永远隔了一堵墙。


    一直到了晚餐时间,佘少娴都没有看见钟士承下来。


    她怕出什么意外,便让保姆晚一点上菜,自己去书房叫人。


    来到门口,她敲了敲门。


    见没人应,佘少娴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照进来的黄昏,在地上铺了几片残阳。


    借着这几片残阳,她隐约看见一个垂垂的人影坐在沙发上。


    “士承?”佘少娴小声喊了一句。


    那人影听到动静,缓缓有了动作。


    “怎么了?”他问。


    “要吃饭了。”


    “你吃吧。”


    钟士承的反应让佘少娴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来到他身旁轻轻坐下,柔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什么胃口。”


    “好歹吃一点吧,”佘少娴抚上他的肩膀,“医生说了你要好好调养,不然这病根很难去得了。”


    “我说了不想吃,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许是被催得烦了,加上本就有心事,钟士承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即使他这样发火,佘少娴依旧脸色不变,甚至隐约从这丝火气里察觉到了什么。


    “好好好,没胃口就先不吃,”她慢慢拍着他的背,用哄孩子的语气哄着他,“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


    人不管到了多少岁,或多或少都喜欢被人哄着,小孩子和老年人更甚。


    再加之两人几十年夫妻,佘少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完美的妻子。


    被她这么一哄,钟士承心里的火气消去不少,连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你去吃吧,别等我了。”


    “看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哪还吃得下,等晚点再吃吧,我想陪你说说话,可以吗?”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钟士承也不再推脱了。


    而且,他现在的确想找个人说说话。


    只是到了他这个岁数,许多事情习惯性放在心里,都不能简单地开得了口。


    佘少娴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便主动递了个话,“是明诀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妻子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钟士承不觉得奇怪,但他又能怎么说呢。


    这种丑事,他怎么能说得出来呢。


    地板上的残阳渐渐退了回去,退回了天际,推来了月光。


    “少娴。”


    “嗯?”


    “明诀他会恨我吗?”


    听到这个问题,佘少娴愣了片刻。


    钟明诀为什么会恨他?


    虽然最近父子俩一直都没怎么讲话,可钟明诀在去柏林前还实实在在地来家里找过他。


    要说闹矛盾,不应该他才是过错方吗,怎么反倒是钟士承问出这个问题了。


    “不会的,明诀是个好孩子,你这么用心地养育他,他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恨你。”


    “他会感恩我吗?”


    他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自问。


    “还是会怪我,没有给他自由?”


    佘少娴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回答不了,因为怎样说都是不对的。


    不对,但也不会错。


    毕竟在亲子关系里,哪能分得出绝对的对错。


    可要说钟士承是在忏悔吗?


    佘少娴觉得,或许有一点吧。但这种忏悔不会持续太久,便会被隐藏在角落里的人给吞没掉。


    这个人是谁,答案很明了。


    永远隐藏在角落里,暗暗嫉妒着他大哥的钟家次子,钟士承。


    因为嫉妒,他会以最严格的标准挑剔钟明诀,会让他的路和自己一样坎坷曲折,会放任其余孩子对他虎视眈眈。


    可矛盾的是,钟明诀不是他的大哥,是儿子。


    他不光是钟家次子,也是他的父亲。


    所以他总会在挑剔完钟明诀后,给予父亲身份的补偿。成长的路上也只会有障碍,而不会有致命的陷阱。放任其他的孩子虎视眈眈,却永远不会让他们取代他的位置。


    这就是父亲,一个又好又坏的父亲。


    也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佘少娴放弃了所有争抢的念头,放任儿子不学无术,成为一个纨绔。


    她不想让他成为钟念玺或者是钟临琛,在钟士承给他们的幻觉里,消耗自己的一生。


    诚然,她没有考虑过钟时寅的想法。


    但这是她作为母亲这个角色,所能给的最大限度的帮助。


    至于其他的,则看他自己的命了。


    “少娴,我想睡一会。”


    “好。”


    佘少娴搀扶着他去到卧室,待到他躺好后,便无声地退了出来。


    来到餐厅里,她交代保姆将饭菜端上,一个人坐在桌旁,用完了这顿晚餐。


    凌晨时分,偌大的屋子空荡荡。


    只有沉睡的黑夜,与安静的月亮。


    玄关处,密码声响起。


    紧接着,就见一只手打开了大门。


    一瞬间,屋内灯光大亮。


    那人走进屋内,一步一步,沉而缓慢。


    好几步后,脚步停在了屋子中央。


    视线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后,那人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了左手边第一间房。


    房间里的东西被带走了大半,可还是能找到许多原主人生活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那人离开了房间,回到客厅。


    来到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靠进了黑暗里。


    过了不知多久,就到他几乎就要睡着时,一阵门铃声打破了安静。


    门外的人似乎很焦急,一声门铃还没响完,又是一声接着响起。


    那人拿起一旁的拐杖,支撑着起身,走到门前。


    门打开,钟明诀将要按门铃的手,滞在半空。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脑袋里像被投进了一颗炸弹,将他的意识炸得支离破碎。


    等了好一会,余波消失,


    钟明诀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爸,你怎么会在这?”


    第120章 神像


    ◎神像弯下了他的头颅,有了血肉的温度。◎


    玄关灯下,钟士承望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没有说话。


    见状,钟明诀也明白了此刻父亲出现在高海臻的家里,意味着什么。


    “爸,”他又喊了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


    “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钟士承打断了他的话。


    听到这句话,钟明诀的心猛地一沉。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钟士承的声音很平静,静到连呼吸都没有一丝起伏,就像一个无情的法官,对一个罪犯宣判了死刑。


    “她”


    钟明诀张着嘴,发出一个字的音节,但下一个字该说*什么,该怎么发出声音,他却是什么都忘了。


    只是呆呆地望着父亲,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看到儿子这副模样,钟士承的心就像一颗被埋在深雪里的石头,被丢进了火炉里。


    冷热交替,折磨着他的灵魂。


    “明诀,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任何事情,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


    他不想和他谈高海臻的事情,他避免去想任何关于这两个孩子的关系,他不想再次直视曾经作下的孽,也不想和自己的儿子争吵,分裂。


    他老了,再也承受不了那么多了。


    可钟明诀却只是眼神呆滞地站在门口,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见他半天不说话,钟士承撑着拐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去触碰儿子时,他却向后退了一步。


    “我想她回来。”


    绕不开,即便钟士承怎么避免不想面对,关于她的话题都绕不开。


    “明诀,你为什么就那么糊涂,”他的声音像绞着刀子,只是刀尖对准的是自己,“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对你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感情,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爸,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能让她回来,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是好好继承公司,还是跟谁结婚也好,我都听你的。爸,你让她回来,让她回来好不好。”


    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声音里的颤抖,找不到落点的视线和不断重复着让她回来的话语,都暴露了他情绪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钟士承的手,几乎要将拐杖捏得粉碎。


    他知道儿子喜欢高海臻,却没曾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是一般的女人,也就罢了。


    可偏偏是高海臻,是他最不能喜欢的人。


    钟士承也想和他说出实情,但就儿子现在这个样子,这让他怎么能承受得住。


    “明诀,”又冰又烫的石头堵着他的喉咙,让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痛,“忘了她吧,算爸求你。”


    从小到大,钟明诀没有见父亲跟谁低过头。


    在他心里,他就像一座昂首的神像,冷硬且威严。


    所以他们的相处,从来都只是他仰望这座高大的神像,而神像永远不会向他低头。


    可现在,父亲灰白的头发,错乱的衣扣,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姿以及方才示弱的话语,都让这座神像弯下了他的头颅,有了血肉的温度。


    钟明诀想,这大概是他们父子俩的心距离最近的时刻,他曾经最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看向父亲身后的那扇紧闭的门


    他的心,他的灵魂,早已在几个夜晚,在那间屋子,交付了出去。


    现在,它们锁在里面,已经无法献祭给神明,换来与父亲的靠近。


    门外的男人,慢慢弯下膝盖。


    门内的光,将他的影子打在背后的墙上。


    在父亲垂老的身躯前,矮小的影子仍需要仰望。


    “爸,我求你,让她回来。”


    钟士承的手已经捏得几近发白,可他没有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而是抬起头,仰望着一个属于他的不存在的神。


    乞求它,帮他,帮他忘掉这一切。


    可他的头顶,只有一盏刺眼的灯,和封闭的天花板。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叹。


    这就是报应吗?


    报应他,做过的所有错事。


    可为什么,要用他的儿子来报应他呢。


    他的儿子又做错了什么,要让他受这样的折磨。


    “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


    说完,钟士承没再看他一眼,走过他身边,离开了这里。


    康利大楼会议室,钟临琛等一众高管被叫来开会。


    冯道全坐在邱淳雁身边,视线落在上首空着的位置上。


    “听说今天会长要来。”邱淳雁主动搭话。


    “是啊,会长这也好久没来公司了吧,也不知道突然把我们叫来是要说什么。”


    “明诀不是前两天突然从柏林回来了吗,可能是跟他有关吧。”


    冯道全搓了搓手,他心里也隐隐有这种猜测,只是从钟明诀回京都后一直都未在公司出现,现在钟士承又召集他们开会,这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冯,那个曹总监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邱淳雁突然问。


    似是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一茬,他手上的动作一顿,道:“这事我都快忘了呢,怎么,有新进展了吗?”


    邱淳雁半眯着眼,试图分辨出这老家伙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可他那张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得很自然,找不出什么异样。


    “这不是问你么,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这投资中心的事也不归我管,”冯道全呵呵笑了两声,“你要是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找管这事的人问问。”


    邱淳雁理了理外套上的褶皱,“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事而已。”


    两人谈话间,一阵脚步声在会议室外响起,紧接着就见钟士承带着钟临琛以及一干人等走了进来。


    冯道全看了过去,许久没见,他感觉这位老大哥似是苍老了十岁不止,不仅头发白了一大半,甚至连皱纹都多了不少。


    更让他意外的是,钟士承整个人的举止神态,不再似从前那般自若,连坐椅子都得借着拐杖的力才能稳稳坐下。


    等来的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冯道全朝着门口望了望。只是会议室的门已经关上,再没有别人的身影。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


    钟士承坐在上首,嗓音像是生锈的钟表,缓慢而又吃力地转动。


    他在室内环视一圈,“关于谁来接替我CEO位置的事。”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这句话,不仅是老爷子表达了想要退位的意思,更是代表着正坐在这里的钟临琛和缺席的钟明诀之间的争夺,即将要产生结果了。


    钟临琛坐在父亲身边,搁在桌下的手紧紧攥到了一起,勒出鲜红的血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内心的波涛汹涌。


    钟明诀提前回国的事情他也有耳闻,今天他没有来,也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的缺席,不代表自己一定就会赢。


    早在自己刚进公司时,决定他任命的董事会上,钟临琛就已经经历过了父亲的耍弄。


    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把握。


    然而钟士承的下一句话,便将他忐忑的心,定了下来。


    “临琛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想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我相信他现在应该有能力替我管理好公司。”


    众人目光皆往钟临琛的方向望去,只见他呆呆地望着钟士承,显然对他的决定也并不知情。


    由此,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同一个疑问。


    钟明诀,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钟士承似乎也并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解释,继续问道:“你们觉得呢?”


    被问到的高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开口。


    见状,钟士承微微叹了口气,“淳雁,你说。”


    被点到的邱淳雁慢慢坐直了身体,她知道,对方是要她来给所有高管一个无法反驳钟临琛坐上CEO位置的理由。


    “小钟总虽然来公司时间不长,但他的成绩,我们都有目共睹。包括像合川的收购,就用超出我们预期的价格达成了交易。”


    说到这,邱淳雁看了眼最上首的钟士承,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便继续往下说。


    “另外在前段时间的紧急情况中,他也展示了相应的风险应对能力,帮助公司稳住了局面。最主要的是,小钟总现在年纪尚轻,未来还会有无限可能,所以我也相信他会能带领康利,走向无限可能。”


    她的一番话将钟临琛方方面面都夸到了位,这其中有多少水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但他们的老板,人家的爹就坐在这,还能说什么。


    “其他人呢,还有别的意见吗?”钟士承问。


    他让邱淳雁这个老三党开口,基本上就已经定死了钟临琛的上位,其余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既然没有别的意见,那CEO的位置…”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表情变得黯然。


    “会长,您没事吧?”


    坐在他旁边的严仁城怕是他身体出来什么情况,便喊了一声。


    钟士承喉间滚了一圈,随后摆摆手,“没事。”


    他整理好表情,沉声道:“接下来我的工作将由钟临琛代为处理,下个月,我会向董事会提出任命并且正式辞去CEO一职。”


    听到是下个月,一群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其中自然是有冯道全,他能感觉得出来,钟士承要把位置给钟临琛并非完全出自自愿。


    方才那个停顿,明显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现在的情况是,他必须得马上找到钟明诀,不然等钟临琛上位后自己就真的要退休了。


    会议结束后,钟士承快步离开了会议室,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了想要找他说话的钟临琛。


    他呆坐在椅子上,没有离开。


    明明得到了长久以来期盼的位置,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兴奋。


    反而是愈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儿子,只是作为父亲不得已而为之的备选项。


    下了电梯,冯道全一边往办公室去,一边拿出手机找到钟明诀的电话。


    然而还是和前两天一样,打不通。


    这小子,怎么也跟高海臻一样消失。


    不会是私奔了吧?冯道全不禁想。


    看到屏幕上的未接来电,钟明诀神情微动,没有回拨过去。


    在他心里,冯道全与半个父亲几乎无异。


    钟明诀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只能让他失望了。


    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了。


    收起手机,钟明诀抬手按下面前的门铃。


    好一会,门从里面打开。


    看见是他,孟云峥没觉得意外。


    只是对方脸上的疲惫与无力,让他有些吃惊。


    “钟总,您找我有事吗?”


    “你有高海臻的消息?”


    孟云峥摇摇头。


    见他也没有消息,钟明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从京都到坂东,再回到京都。他没日没夜地寻找她的踪迹,可仍旧没有一点消息。


    以至于他不得不把这根救命稻草,放在了孟云峥身上。


    阿臻帮过他,或许对她而言,他是特别的。


    纵然钟明诀有万般不情愿来求证,可只要能得到她的消息。


    让他抓住稻草后,再断掉也没关系。


    但现在,似乎这根稻草,已经断在了这里。


    “如果你有阿臻的消息…”他压住喉中的肿胀,“可不可以请你马上告诉我。”


    听到他的请求,孟云峥眼神动了动。


    “嗯,我知道了。”


    “谢谢,”钟明诀像丢了魂似的转身,“谢谢。”


    来到电梯,他按下一楼的按钮,随后整个身体蹲靠在墙壁上。


    疲惫如洪水一般,吞没了他的身体。


    钟明诀缓缓闭上眼,像那晚在柏林,对着细小的蜡烛许愿。


    祈祷一睁眼,就回到那天,看见她出现。


    似是心有所感一般,恍惚之间,钟明诀好像闻到了依兰花的气息。


    可钟明诀不敢睁眼,只是让这股气息,拖着他往下坠。


    电梯屏显里的数字不断减小,到了一楼,叮的一声,门缓缓打开。


    钟明诀睁开眼,门外空无一人。


    关上门,孟云峥站在客厅里,看向窗台上靠在软椅上轻轻抚摸着怀中黑猫的女人。


    他回想起钟明诀方才的模样,那样低微,颓废,全然没有了他所认识的钟家继承人的骄傲。


    孟云峥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让他变成了这副样子。


    那么他呢?他也会如此吗?


    忽的,女人抚摸着黑猫的手停下,朝他望了过来。


    “是谁来了?”她问。


    “钟明诀。”


    “哦?”


    “他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那您怎么说呢?”


    “我没有。”


    她轻笑了声,重新抚摸起怀里的猫。


    “它很乖,让我摸了这么久。您说,我要不要奖励它点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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