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饺子
◎谢澜要给她下毒?◎
此前,她还有些怕他。
可现下,这人似乎是把她的脾气吃了个彻彻底底,每每这种时候,都叫她都觉着心底不知有什么东西淌过,暖洋洋的,似是春山院许久都透不进一回的日光。
让她忍不住便要去碰,宛如某种碰了便会就此上瘾,再也无法摆脱的毒。
但毒如何能是好东西?
只觉着心中似是有小人在左右拉锯,贺文茵再度犹豫抬起眼睫。
眼前,谢澜仍那般低眉顺眼模样瞧着她,嘴中还轻声咕哝问着些“是不喜欢么,不喜欢还有其余模样”一类的话。
见她眼神扫过,暗沉黑眸更是顿时便闪起星子般的光来。
眸光下,那手生得极为好看,骨节修长又分明干净,皮肤被冬夜寒风冻得净白,其下隐约能瞧见青色的蜿蜒纹路。
若非上头有不少茧子,定是会叫人觉着是个上好白玉雕出的摆件。
而那双突兀躺在其上的小手套,上头绣着的是她最喜欢的花儿,用的是最好的绸缎。
思及初见那日自己叫他冻了许久,贺文茵最终默默一叹,飞快便将那玩意拣过来,没出息地戴了上去。
……罢了。便收下罢。
瞧着对方满意般弯弯眯起来的狐狸眼,在心下敲打总是这般的自己一番,贺文茵暗暗立下决心。
这绝对是最后一回!
上了一旁等候许久软轿后端着里头热牛乳又是好一阵发呆,直至窗外国公府匾额开始倒退,贺文茵方才发觉件事。
……她同谢澜说话时怎不觉得冷呢?
忽地意识到他从见面起便一袭青衣清俊立于风口处为她挡着,她慌忙就要从车帘里头探出瓷白小脸去回首看他。
可却那人却只遥遥一笑,冲她说了什么,便快步拐个弯消失在了廊下。
……
国公府占地面积极大,里头道路宽广便是四马的马车都驶得开,更莫要替屋舍何如了。
自正式进了这府起,她身侧月疏便瞧着外头念叨,可便是一贯嘴快的她,也连途经院落景致上头挂的牌匾都数不过来。
以后若是在这府里迷了路该如何是好?
眼瞅着身下软轿进了一道又一道门,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坐下时,贺文茵只觉着好似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肚子都稍有些作响。
谁知,她怀着隐约期待入座时,对座圈椅上并没有人。
对方仅是派了个丫头过来,告诉她他马上过来,让她和丫头谈天解解闷。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瞧着两个没出息的小丫头已然被另一个笑盈盈丫头领走见世面去了,贺文茵只得随意开口:
“……可否同我讲讲你们国公的过往?”
一听这个,小丫头登时便来了劲头,一张嘴竟是比月疏的还要快些。
除去她此前所知道的外,原老国公也纳过多房妾室,加之叔伯不少,谢澜便有许多兄姊。只不过唯有他一人是公主所出,最后也便是他袭了爵位。
托腮听着眼前丫头口若悬河讲着国公功绩几何,贺文茵只觉着头昏脑胀,近乎要就此便趴下睡着。
见未来夫人这般模样,小丫头急得团团转,只得遵着国公嘱咐,开口:
“国公……还曾和大公主定下过亲事。当然!只是口头定下的,您莫要——”
说是口头定下,但那亲事,其实本已要到了互换庚帖的程度。
她虽只是新来,却也听闻府中老人为这位未来夫人备下聘礼时讲过,说自国公十八起,陛下便与他便约好了这事。
如今他突然变卦,至今公主与陛下那里都不曾松口。
也不知国公为何要自己讲这话?不怕夫人听了不乐意吗?
咬牙小心翼翼瞧着贺文茵反应几何,小丫头整个人都紧绷着。
但贺文茵闻此倒是淡定至极,只打了个哈欠。
不如说,定亲以来这些日子,她听谢澜与那大公主青梅竹马的故事都听烂了。
她又不蠢,也曾听闻过一二朝局,对自己的定位几何向来也清楚的很。
朝中新旧党派之争是近些年来才有的,而再往前些年,谢家与皇室向来是极好的合作关系,几百年来皆是如此。
但偏生是这一代,出了谢澜这么个特立独行的人。既要同圣上对着干,又要废了旧日婚约。
想来,他娶她,一来能避了娶公主的风头坚定立场,二来也能免了与其他世家联姻引陛下猜忌罢。
直至她点名要的饺子已然悉数被端来,无聊故事已然讲至了谢澜前日吃了什么,正主仍是没能到场。
瞧着外头已然全黑,贺文茵只得无奈起身,问那丫头可否领她去找人。
那小丫头犹豫半晌,最终见她确是等不住了,方才答应。
可谢澜在厨下作什么?
隔着窗纸模糊望见一修长身影正立于台前,隐约可见他眉头紧锁,神色严肃,贺文茵很是一阵愣神。
因着那骤然升起的好奇,偷摸克制着脚步声,她猫着身子溜进了厨下,躲在门口细细瞧了一番。
只见那人负手立于案板前,正盯着上头的一个个圆滚滚饺子出神,袖口似乎还沾了些白色的面粉在上头。
而注意到她疑惑目光,对方神色骤然一滞,立刻侧身过来,难得仓促开口:
“——文茵?怎得过来了?”
“等了你许久都不曾见你过来,便来瞧瞧。”
贺文茵一边答着,一边仍是在瞟那些饺子,脑内已有惊涛骇浪翻滚起来。
他堂堂一个超品的国公,在这厨下是要干什么?
总不能是在给她下毒罢?
准备把他未过门的糟糠妻给毒死,然后自己去做个鳏夫,顺理成章不娶妻子?
或者当真要把自己毒死做个药引子?
瞧着女孩面上掩盖不住的震惊与疑惑,谢澜攥紧了身后那见不得人的玩意,只轻松道:
“没什么。只是不是有旧俗么?那饺子里铜钱须得我包进去,我方才过来的。”
有这般旧俗吗?
将信将疑地哦一声,瞧着谢澜已然是一副要走人的模样,贺文茵方才暂且放下疑惑,在他前头迈起了步子。
悄然将手中难看面团扔至一旁,谢澜默默松了一口气。
他君子六艺学得极好,可偏偏能逗着贺文茵稍稍开心些的东西那里头半分未曾教授过,只得由他自己摸索。
哪知,却样样不得要领。
那日,廿一瞧着他画了一整天笑脸也属实不得其法,战战兢兢建议他,可找位大师替他画了,他再仿照着描摹上。
可若仿着那大师的画,那还是他的心意吗?
而前世,算上她……走后,他为贺文茵做了近六年的甜点心。只为生时可哄她喝一口药,走时若她的魂忽地回来,也不至于饿了肚子。
谁知手艺好不容易有了长进,那好不容易练出的能耐甫一到此时,竟是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所幸她应当是不曾发现吧。
他不想叫贺文茵瞧见他任何不好的模样。
思及那最终也没能做成的甜点心,谢澜回想一番,瞧着眼前女孩毛乎乎发顶暗自庆幸。
贺文茵今日梳的是知了髻,垂在在后头的乌发宛若两只兔耳朵,随着她小小步子在他眼前轻灵地一晃一晃,可爱极了。
叫他忽地便想去捏一捏。?
感受到发髻被轻碰了一下,贺文茵疑惑回眸。
谢澜极快地收回手,只一本正经,“方才去厨下时落了面粉在上头。”
……
好容易落了座,贺文茵终是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虾仁饺子。
该说不愧是国公府,果真是这种食物都要做得比她自己做得美味不少。加之今日谢澜格外开恩,允了她加些蘸料,贺文茵难得有了些胃口。
只吃着吃着,发觉与方才听闻的人丁兴旺不同,这府内甚是安静,她才犹豫开口:
“国公家中……”
谢澜闻言微微一挑修长眉毛,无奈笑笑。
“啊。”
贺文茵自知又叫错了称呼,只得别扭改口,
“你家中,再无别的人吗?”
谢澜温声:“我说过的,我家中并无父母。至于旁的,他们都不住在此处。”
那些碍眼之人,他少时早已清理干净。怎会叫他们那些腌臜东西污了她喜欢清静的耳呢?
毕竟,那些人平日里的嘴脸与被剥皮时的咒骂,可是属实难听极了。
“……谢绍熙——你不得好死!”
思及少时在府中经历种种,他面上只温和一笑,为贺文茵递过去碗热汤,嘱咐她切莫噎着。
“只不过有些院落里头曾死过人,想是不大吉利,我便将它们给封了。你往后若是想逛,便叫我陪你去?”
“喔,好。”
含糊应他一声,匆匆填饱自己的肚子,贺文茵方才在不起眼处发现了一个生得极丑的饺子。
其实,若是要委婉些,说是生得极丑也不竟然。
只是那饺子属实长得奇形怪状,似是里头被硬生生塞了什么物件一般,平白比其他的大了两倍不止,还凹凸不平,便是连外头白面也瞧着像方才撒上去的,全然没熟。
抬眼瞧谢澜一眼,见他笑着示意自己拿过去瞧,贺文茵越发好奇,小心翼翼弄破了面皮去眯眼捣鼓里头东西
而谢澜仅是静静望着她,眼中深黑死潭便早已化作了满溢春水。
他有多久不曾与活生生的她一同用过饭食了?
哪怕她不是歪歪斜斜倚在他身上,漫无边际地同他谈天,也并非弯着双月牙眼,绕着他的发玩同他玩笑,道我要吃你做的。
而仅是生疏至极同他分坐两端,连为她夹菜都不方便。
可这已然是极好了。
贪恋盯着贺文茵拆开表皮,瞧见其下漂亮锦袋时小脸上止不住的惊讶,谢澜只觉着连眼也不想去眨,生怕将她一丝表情错过了。
今日过去,谁知还要几日才能见她?
见不着她,他只觉得自己便是个死人,半分生趣也无。便是从前一股脑扑进去的公务,如今也只是按部就班,全然没了那般热情。
……狠心的小坏蛋。
她那般对自己狠心,倒是一派潇洒,什么都不留地走了,独留他一人在世间徘徊,想去寻她也不得,连寄哀思的纸都要日日烧上一摞。
她却连个梦都不给他。
……罢了,前世的事不记得也好。
见贺文茵打开近袋时面上满溢的惊喜,谢澜垂眸黯然笑笑,能挽重弓的手近乎要握不住细细象牙筷。
只要她还在,便什么都好。
而一旁,贺文茵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这里头,竟是个玉雕的小猫吊坠。
上头的肥猫眯着眼睛,似是在笑,爪垫圆嘟嘟,上头则托着枚小长命锁。吊坠整体则由通体光滑白玉雕刻而成,最顶处穿着坠了圆润珍珠与青玉的红绳。
他方才,便是在将这个放进去?
虽说细节雕刻处略有些粗糙,但……
不对,不是说再不收他东西了吗?
今日答应过来同他吃饭,也是因着她抱了早些适应日后生活的念头。
可他为何总要一次次这样?
要她如何拒绝?
手中郑重托着那吊坠看向谢澜时,贺文茵罕有地睁大了眼,人都是愣怔的。
而他的眼神仍是那般温和中带着快意与满足,似是看着她喜欢便自己也高兴了一般。
但怎么可能呢?
那侧,谢澜轻声启唇:“喜欢这个?”
垂眼瞧着那笑脸猫,犹豫许久,贺文茵方才慢而又慢地点头。
“那便走吧?”
而不等她拒绝,见她眼前饺子已然吃了大半,谢澜起身走至她身侧,微微矮身,竟是带着笑意要来牵她:
“三一不是同你说了么,我替你准备了许多好东西。”
“我带你去瞧,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也算是要约会了[奶茶]
24流光
◎同贺文茵热吻的野男人◎
“……不劳烦国公。”
瞧着那大掌,贺文茵只轻声放下手中物件,便自个福身离了座。
“还有……这个,属实贵重,还请国公收回去罢?”
说罢,她没得勇气再去看眼前人,只犯错般慌忙垂下头去,觉着那人笑意似都是要凝成了冰,修竹般身形也仿若忽地便被雪压了一般僵下来。
半晌后,她方才听闻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眸光沉沉落在眼前姑娘乌黑发顶上,谢澜略一振袖,黯然垂眸。
想来自己还是心急了些。
可他当真好想她。
醒时眼前是她幻影,睡时梦中是她发丝,便是瞧见任何物件都会想着若是她在反应几何,宛若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只默默摩挲着背在身后那只修长大掌上叫刻刀戳出的不少血印,许久过去,他才平和笑道,
“无事的。若是属实不喜欢便扔了吧。”
她哪里是这意思?她喜欢的!
闻言,贺文茵慌忙抬起眼来瞧他,正正对上那双低落至极的眸子。
里头死水般的难过,近乎要将她溺死掉。
这是他的心意,便是株草也是顶顶要紧的,怎么能扔掉?
然则那人却听不得她心声,只仍那般笑,
“便给我罢?”
最终,贺文茵轻咬唇角,悄然将小手搭过,将那被精心当作礼赠她的笑脸猫递了过去。
廿一从书房那头出来时,瞧见的便是主子与贺姑娘似是在闹别扭般的景象。
他那心思深沉似海的主子倒好似无事发生一般,慢悠悠领着粉衣姑娘在烧着地龙的廊下晃悠,还介绍般指着一旁精致厢房同她讲话。
“我平日里便住这边……”
但那姑娘却径自垂着眼帘,闻言只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果真,廿一见状,了然心道。
——果真贺姑娘也受不了主子了!
他这好主子,自从江浙回京碰见贺姑娘,便着了魔一般地发疯起来。
要近乎将整个国公府换个模样也便罢了,今日为了贺姑娘要来一事叫上上下下折腾了将近半月也便罢了。
左右他给的银子多,贺姑娘人也好相与。
可自那日起,他这主子便不叫府里人人念与“死”同音的字眼,还硬是闯进护国寺求了不知什么玩意日日对着诵经,叫他每每经过听见,都觉着浑身发毛。
故此,瞧他如今浑身容光焕发模样,廿一很是鄙夷。
您往常不都是话本子里头地缚鬼似的整日便待在那不见光的书房里头,扒着贺姑娘的庚帖吸阳气度日子吗?
现下便活了?
果不其然,瞧见那神仙般的贺姑娘似是瞧见了什么,他那主子更是仿若嗓子里头塞了糖块一般,声音腻得令人恶心,夹着嗓音道:
“只是些寻常摆件……”
呵。
听了那诡谲声音,廿一愈发鄙夷,近乎要将昨夜的饭呕出来。
思及主子挑这些玩意时吹毛求疵的嘴脸,与某日替她传话时贺姑娘温声留他歇息喝茶的模样,他望向远处那对样貌倒是十分相配的二人,西子抚心般一叹再叹。
可怜贺姑娘,那般好心的人儿,便这般要被这死鬼当作阳气吸了!
一旁,贺文茵垂着脑袋,被谢澜一路领到了一处湖心亭处坐定。
方才他对这院的介绍,她近乎半个字都不曾听进去,只恍惚听到好似是要带她来看什么。
可这湖上除了水外什么都没,他要她看什么?
正诧异着,忽而,便有无数流光映入了她浅褐眸中。
漆黑星夜下,竟是有星星点点暖白光彩自那微微结冰的湖下缓而又缓升起,宛若头顶星夜倒流而来。
叫她身处其间,不免便睁大了眼。
而随着那光逐渐将湖面晕得仿若宛若道道银练,渐渐练成一片浩然光海之时,竟是又有无数夺目光彩自遥远天边处缓缓翻涌而至。
——是一盏盏数不清的各色镶金纱河灯。
万千光彩汇聚在一同,直将黑夜近乎要烧成白昼。
从她这里骤然望去,只觉着仿若天上仙池倒映在人间,好像前世影视剧里头的特效变成了真的一样。
见到此番景象,贺文茵不由得便屏住呼吸,睁大了眼:
“——我可以下去看吗?那边,我不走远——”
“好。”
瞧她掩饰不住的少见雀跃模样,唤人为她再取来件外衫披着,谢澜便弯着眉眼,由女孩迈着格外快的小步去了一旁湖边。
他生于比皇家更要豪奢的谢氏,其实并不理解这些有何好看。
左右不过是些用金银便能换来的器物,终究不过死物而已,无趣的很。
但贺文茵喜欢。
死死盯着着不远处女孩看花了眼,不知该抱哪只河灯起来看的欢快小模样瞧,谢澜不自觉便勾起了薄唇。
因着她喜欢,他便愿意耗费心血为她造一场人间天河。
许久过去,觉着她大约玩得差不多,谢澜方才悄然过去,蹲于她身侧,递过一盏做成小猫吃鱼模样的河灯来递给她。
女孩自他来前便蹲在那儿了,常年苍白的巴掌小脸此刻冻得宛若涂了胭脂般泛着红霞,但她却浑然不觉,眼中满是方才一宫灯中夜明珠倒映出的流光。
而瞧着眼前那河灯模样,她更是小小惊呼一声,显得整个人都有生气起来:
“今日有放河灯的习俗吗?”
谢澜只温声,“我说有便有了。”
见女孩半晌未曾回话的呆愣模样,他只觉着心都要化开,纵容轻笑,
“不想么?你不曾放过河灯罢,不若试试呢?”
接过他手中河灯与毛笔字条,贺文茵托着腮,许久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只得望向身侧那人。
却见谢澜仿若有许许多多愿望要实现一般,一刻不停地往上头写着字。
……不知他写的是什么?
不好去打搅他,贺文茵只得胡乱写了些上去,再任由她的灯与对方的一同飘散到那河灯海中去。
而此后,天空忽地一声流星划过声炸响,有无数璀璨火星自贺文茵眼中忽地炸开。
是烟花。
耳边嘈杂如斯,她听到国公府外街上行人止不住的惊叹声,听到烟花不停炸开的声响,听到自己胸腔里头砰砰直跳的声音,直觉着耳朵快要炸掉。
但她又舍不得将眼神从那无数花火中挪开。
许久过后,那烟火方才结束,一切都黑暗下去。
而她回首,便瞧见谢澜手中拎着盏六角宫灯静静等她。
浅黄光芒便是那般悄然立于黑夜之中,打在那人如刀削玉的面孔上,更显得他漆黑瞳孔幽深似夜,里头是种她读不懂的满腔不舍与留恋。
在那短暂一瞬,贺文茵呆呆望着谢澜,忽地生出一种错觉。
——她觉着,那人望着她的目光,似是跨越了极其遥远的光阴而来。
便是此时,最后一朵烟花迟迟而来,在她耳畔炸开,险些将他的声音淹没在里头。
但她仍是听清了。
那人笑着看她,说的是:
“立冬快乐。”
“文茵。”
谁知,话音未落,那人却轻轻嘶了一声。
由是,借着那宫灯光彩,贺文茵方才看清他手上满是些细小伤口。
原那猫雕得粗糙,是由着是他自己雕的。
再度望向谢澜时,她只觉着嗓中似是有棉花塞着,分明满腔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下一刻,她却瞧见他将掌心吊坠随意一丢。
那笑脸猫仍是笑着,却在地上翻翻滚滚,沾了不少尘泥,也失了白玉光彩,险些就要垃圾般掉进湖中去。
贺文茵皱着眉忙急切去拣,
“——你做什么?”
谢澜虚虚拦住她,眼神困惑至极,
“你不喜欢那扔了就是。”
正如他房里那些堆积成山,最终尽数被毁去的废吊坠一般,无用的东西便是要扔的。
贺文茵闻言只气得快要跺脚。
她见不得人作践他人心意,更见不得这人这么作践自己的心意。
……罢了,罢了,总是要和他成婚的。
只需心中记得自己定位几何,莫要……对他动了情,便好。
于是她在那人愣怔眸光里小跑着过去,拍拍其上的尘土,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进了袖口里头,垂眸轻声道,
“我喜欢的。”
谢澜闻言一愣,再是粲然一笑。
“当真?”
见他仍笑吟吟盯着自己看,贺文茵蹙起秀气柳叶眉,又犹豫着伸手拽一拽他的袖口,别过脸去不说话了,只给他瞧面颊月牙般的弧度。
“好……我不问了。”
知她是个别扭小苦瓜,谢澜笑眯眯,瞧着她雪一般轻拉着自己衣袖的小手,只哄,
“那我送你回?”
小苦瓜闻言,点了点她瓷白的小下巴。
……
平阳候府一行人甫一从酒楼回府,贺文君便发觉贺文茵人竟是不见了踪影。
今时不比往日,她这三姐如今可是娇贵的很,人不见了少不了便要全府都去寻她。
瞧着马车侧方小巷里头身影交叠的男女二人,贺文君扬起唇角,嘴边溢出笑来。
可谁又知,她竟是在同一男子私会,都亲上了!
现在可好,正正是叫她碰见了!
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自那日齐国公来过后,她那日被罚跪了一整晚不说,此后还被日日囚于院中,被逼着绣嫁衣与盖头,与那人失了联系。
直至许久后,她花尽院中银两,方才打听到那人竟是已然娶了一家姑娘,近乎当场便要气绝过去。
是以,在她打听到那徐氏的胎并不是很稳当,老太太将她放在身边日日看着,生怕出了什么事时,立即便撺掇她去了贺文茵那。
本想着那徐氏是个蠢笨的,若是能叫她们起了龌龊,贺文茵稍有一动静,便能叫她见红。
谁知徐氏出来时,笑得还挺开心?
想着今日大仇终于得以一报,贺文君立刻唤来平阳候府众人,当着他们面朗声朝那男子唤道:
“好啊!青天白日下,你竟是同有夫之妇偷情!”
“?”
谁知,那人一回头,直将贺文君吓得就要跪到地上。
这一刻,她方才看清,因着那人比贺文茵高上不少,说话时难免要矮身去瞧她,才看着像是亲上了。
而那人,便是贺文茵的未婚郎君,齐国公本尊!
“……想来,贺四姑娘口中,文茵的野男人,应当是我了?”
投过去眼神眼神如毒蛇般阴戾,谢澜声音沉得可怖。
……此女当真是碍眼。
方才,贺文茵正踮着脚尖,微微红着一张小脸,仰起头来轻声认真叮嘱他,道今日叫他在风口站了许久,叫他回去后喝姜汤,莫要受了凉。
她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正欲又扯扯他受伤那侧手的衣袖,小手指尖都搭了过来。
却被这人凭空打断了。
若非怕叫贺文茵猜出是他动的手脚以致她受惊或是不悦,他一早便将她折磨死了。
那日,贺文茵心病发作的模样,至今日日都叫他梦魇着,醒来时直觉心口处似是被只手紧紧扼住,连四肢百骸也一同痛苦起来。
叫她那般难过,当真该死。
可为何贺文茵偏偏心肠那么软呢?
低头看向眼前被方才声响吓到的女孩,谢澜忽地一笑。
……但也万幸,她的心肠仍是这般柔软的。
否则自己怎能靠着些微的苦肉计,便叫她将自己牵挂在心上?
“侯爷那日说的话,可曾记得?”
再度望向那队人,谢澜平静道。
为首平阳候面上陪笑,身上却只觉抖若筛糠,立刻便喝道:
“记得!记得!”
说罢,他望向一旁红着眼圈的贺文君,只得一咬牙:
“还不快给你三姐姐跪下赔罪!”
……
待到谢澜离了平阳候府,圆月已然高高挂至了正中,街上行人也尽数归家。
可齐国公府车架却径自绕路去了京郊那河岸处。
因着齐国公府大湖连着此河,谢澜孑然静静立于那处等候不久,便见到那两只河灯晃晃悠悠漂来。
其中一个上头字样依稀可见:
[愿我挚爱文茵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而贺文茵的小猫灯与他的飘在一旁,是种近乎依偎的模样。
她大抵是属实不知该写些什么,上头墨点都滴了许多滴,最终却只写了寥寥四字:
[事事顺遂]
将那灯捞起来,珍而重之抚了又抚,谢澜方才将它交给身侧廿一。
“收起来吧。改日送去护国寺,叫他们开间经室供着,莫要说是我的。”
廿一口上称是,心中却嘀咕不已。
这些日子,主子已借着他人名头为贺姑娘供了许许多多东西,为着这,他换脸都快要换得脸疼了。
瞧着一旁神色黯然男子,廿一一叹。
也不知主子如今是怎得了,竟虔信起这些东西来。
但……见那贺姑娘模样,便是他这般不懂医术之人,也懂是个活不长久的。
想是因着这个罢。
他默然一阵,轻声问:“那……您的呢?”
长命百岁。
瞧着那早已漂远的灯,谢澜同样默然,只低声启唇:
“前些日子叫你去寻夫子,寻到了不曾?”
……
“月疏。”
回屋后,将谢澜又送的东西郑重收好,贺文茵犹豫着望向一旁激动地冲她叽叽喳喳的月疏,问道:
“……你听闻过,国公曾经同公主订婚一事吗?”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各位读者宝宝除夕快乐[撒花]
25公主
◎他与昭云公主原才是佳配。◎
“姑娘!”
瞧见贺文茵懵懂睁眼,月疏雨眠近乎要齐齐哭出声:
“你终于醒了!”
见她们二人慌忙端药碗的端药碗,试她额温的试额温,瞧着窗外一片雪白的贺文茵呆坐半晌,记忆方才缓缓回笼。
……是了。
许是那日吹了些风,她回春山院时便有些迷糊,本以为是玩得过了头,尚且不在意,倒头便睡,哪知一睁眼,眼前便是月疏雨眠红着的两对杏眼。
只不过,许是因着被谢澜养了一阵身子的缘故,这次病来得急,却也不甚猛烈。
但不知为何,烧得最厉害的那几日,她窝在锦被里头人迷蒙得很,总觉着有个声音极好听的人在她耳边喃喃说着话,又紧紧握着她手,近乎哀求地一遍遍念叨:
“……是我不好……稍醒醒罢,好不好?别叫我害怕……”
可待到稍稍清醒些时,那人却早已不见了。不仅如此,她身边软垫上连点压痕都没,完全不似有人来过的模样。
“……前几日有人来瞧过我吗?”思及此处,贺文茵仰起小脸看向雨眠,
“大抵是个男子。”
“……不曾。”
感到手下姑娘的瓷白额头恢复了往日冰凉,雨眠眸光一暗,只答道。
闻言,贺文茵缓缓哦一声。
想也是,寻常男子,稍稍近她身她都止不住害怕,更别提握着她手了——若是有男子那般做,少不了要挨她一个巴掌。
便是她那日能寻常般同赵宣佑说话,也是因着谢澜便在一旁瞧着呢。
……谢澜。
口中轻轻念叨着这两字,贺文茵耳朵尖又是一红。
她是从何时开始竟那般信他了?
不知不觉间,谢澜便蜜似地渗了过来,叫她可以接受他近身同她说话,那日甚至生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自个儿跑去拽他袖口了。
“对了……月疏。”想着那人,贺文茵一口灌了药,随口问了句,
“我那日问你的事,你有印象么?”
哪知闻言,两个小丫头立即心照不宣般对了对眼色,却眼神躲闪,都不答话。
这是怎么了?
贺文茵心上疑惑,正要发问,却忽地见月疏红了眼圈,近乎要有眼泪从中落下来般哭喊:
“……姑娘!这亲……我们还能退吗?”
也是自那日起,贺文茵方才知道件事。
谢澜与中宫所出的如云公主,乃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
二人自公主六岁起,便由圣上玩笑般指过婚。而自长公主辞世,谢澜被接进宫中教养后,更是日日形影不离,亲密有佳。
某年冬日,只为哄公主一笑,他便使了轻功折梅树顶上一支梅花的轶事,在京中乃是经久不衰的美谈。
那日断断续续讲完许多传闻,月疏竟是一个没忍住,径直流了许多眼泪。此后,两人更是不在她面前提一个“谢”字。
可贺文茵并没有她们所想那般失落。
这桩婚事于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何况人家堂堂国公,本可以娶了她解围便晾着的,还愿意下心思哄她,已然是很给面子了。
……那日寿宴之事,想是也只是因着,自己是他未婚妻子吧。
怕是换了谁来都一样。
瞧着他送来的,直直垂至地上的信,贺文茵默然垂眸。
她醒来那日是十月廿八,据她及笄之日已不足一月。
依着大晋历来规矩,新婚夫妻在大婚前一月不得相见,否则便是有伤婚后福缘。
因而,谢澜这些日子里并未来寻她。
但字条却写得一日比之一日长,也不写什么旁的,里头只满是花样百出的“我想你”,字里行间更是近乎有种哀怨要透过带着些微松香墨汁透过来。
见此,贺文茵捧着小脸,放下那长得令人头疼的信,只微微一叹。
……惯是会花言巧语。
左右自己总是要嫁的,便叫他再等等吧。
今日是三十,大选正式开始的日子,平阳侯府中人尽数出动,便是腿脚不方便的老太太也跟了去,只有几个姨娘并着她还在家中。
她也并不打算闲着,而是要同月疏雨眠一起,准备去京郊买一处院子。
能买处院子本就是她长久一来的所愿。何况,如此一来,若是他日后要为他的青梅腾位置从而休了她,她也有地方可去。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谢澜,叫那日掌柜的给的分红不仅够打个琉璃罩子,还可在京郊买处小小院落。
……怎么又是谢澜。
蹙着秀气黛眉将脑内那烦人影子甩出去,只闷头走路,不多时她们一行便到了同人约好的地方。
谁知,却是见着了个极为眼熟的人影。
……
……将自己接进宫中教养么。
听着身侧廿一对他近日于京中布局的成效几何,谢澜心不在焉应一声,修长手指捻着枚黑子,迟迟不曾落下。
自长公主死后,陛下确是将他接进了宫中。
只不过,名为教养,实则为何,则便是耐人寻味的了。
那些日子里,他身侧的人每隔几日便要被换一批,饭食中时不时便会被下了令人痴傻的药物,不管做何事,身边总有双眼睛死死盯着。
彼时,谢家门楣虽不如如今之高,却也已然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便是大街小巷里头的孩童,也知晓当今大晋乃有两帝共治,一帝姓李,一帝便是姓谢。
因着圣上不对老国公死后风雨飘摇的谢家动手,反倒对他亲厚有佳,人们称赞圣上容人海量已久。
……哪知,陛下私下里头,却希望谢家未来国公是个痴呆呢?
瞧着棋盘之上状似后退,实则暗中窥伺时机的白子,谢澜勾唇笑笑,眼中满是寒意。
只觉着浑身起鸡皮疙瘩,廿一仍是在一旁恭敬报着:
“已然照着主子吩咐,将那些人清理了。果真如您所料,是那位前不久插进来的眼线。”
“至于三皇子一事,也有了些眉目。确如主子所言,他们在安阳布局已久,暗地里头已然在地下造出了个极大的锻造厂。只是这桩事……怕是那位也知晓。”
闻言,谢澜只应一声,便没听到般施施然起身:
“那便走罢。陛下不是召我入宫么?”
呸!
人家那是一个时辰前叫你速速入的宫!
心道没有贺姑娘的这些日子这死鬼是越发难伺候了,廿一暗骂一声,只得紧赶慢赶,吩咐人将国公府车架牵了上来。
御花园。
终是见着那个苦苦等待的黑衣身影,如云公主登时便一脸怒容迎了上去,满是不解地质问,
“表兄!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她还曾记得,仍在宫中时表兄对她那般地好,会在她被父皇训斥时为她说话,会为了她一句想听便抚一夜的琴,更会为了她同小姐妹斗气的随口一言便当真冒险去为她折花。
因着这个,她心里头早就将对方当了自己的夫婿。
可谁知,他竟是要娶个名不见经传的,自小被养在庄子里的野姑娘!
她那些姊妹们,骤闻人家要娶的人不是她,暗地里头嘲笑了她不知多久。
可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如是想着,她愈发委屈去看眼前人:
“我们不是约好的么?纵使你——”
然则,那琼林仙人般的男子只是冷冷瞥她一眼,便要抬脚走人:
“我何时说过要你进我谢家门?”
见他这样,如云公主近乎气急,径直咬着牙过去便挡了他去路,
“——谢绍熙!你不准走!”
她自见着表兄时,便知晓这会是她的未婚夫婿。
她是公主,要自然也是要最好的,既然要纳驸马,那也定是要最有权最好看的。
也因此,在这未来小国公第一次进宫门起,她便看上了他。而他也果真如她所想,安安分分当了她几年的可心小竹马。
由是,瞧着面前面若寒霜的男子,她只觉着陌生。
父皇为她指的娃娃亲,自小她说往左他绝不往右的听话少年,如今怎得会这般对她甩脸?
见眼前人仿若嫌恶至极,再看她一眼都懒得,直接便要侧过身走人,她红着眼一跺脚,上手便要去拽他。
谁知,对方见状却冷笑一声,径直将她的手大力甩了下去:
“公主当这里是何处,百花楼么?”
——他把自己同何人作比?
是,他是有洁癖,不喜旁人碰他,可她是旁人吗!
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澜,昭云公主本欲张口指责,却叫那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吓了一跳。
那里头,竟像是杀意。
“——你!”
见他撂下这么句话便径自走人,她指着那背影,气得连话也说不出几句。
父皇总说他谢澜好,有什么好!
如是想着,她一扭头,直直吩咐:
“来人!去百花楼给本公主点十个头牌小倌来!全要姓谢的!”
……
“回禀陛下,若是再这般,那新政一事便也慢不得了。”
对着身后太监平平吩咐一声,没去瞧他忽然跪地的战兢模样,谢澜便离了宫。
坐于马车上贺文茵常坐的那软椅,瞧着渐渐远去的正红宫墙,他只漠然一勾唇角。
今日一事,如何能是公主一人的意思。
吩咐车夫再往那地牢处一趟,他便又琢磨起给贺文茵大婚当日安排的软轿里头软垫应是何材质来。
谁知,在将要到地方时,却忽地心口一悸,不住地掀开车帘来瞧外头。
果然,那里有个叫他日思夜想的清瘦姑娘身影。
而她。
正隔着老远,同一个男子说话。
听着二人交谈声传来,谢澜怨毒眸光近乎要化为实质。
——赵宣佑。
他怎么就那么叫她喜欢?
是他不好吗?
他自幼过目不忘,将那书买下来日日习读后,如今倒背都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那赵宣佑如何能比及他?
完了,完了。
只觉着身前主子那模样宛若把全天下的醋都喝了,暗处廿一暗自捂了眼睛,不忍直视。
主子又要化身妒夫了!
26茶艺(三合一)
◎绿茶未遂,之后水灵灵地发疯。◎
只见他的好主子鬼魅一般飞身下车,后又近乎用上了轻功,不过几息功夫,漆黑锦袍袍角便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二人不远处。
谢澜向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而这么些日子不曾去见她,与其说是他信了那所谓规矩,不如说,是因着贺文茵病一场而满心愧疚,只觉着心口难受得似是有刀子在剐,近乎动弹不得。
……还怕,这重生种种,终究只是他的一腔痴愿,一场臆想。
生怕某日一转身或是一睁眼,他便又回到了江南谢府,眼前是那战战兢兢的府医,得知这一切只是幻觉之症再度发作。
死水般黑眸沉沉盯着那品蓝窈窕姑娘身影瞧,男子黑靴向前迈了又退,最终默默然停下步子。
纵使如此,听闻十四报她烧得厉害,他仍是坐不住了,纵马飞一般便到了她那小小院落里头。
那日,握着她烫得令人揪心的小手,他跪坐在床榻边,本欲就这般守着她直至她醒。
如此一来,若是她长眠不醒,他也好一起去了。
这般下一世投胎也好在一起。
但只不过是待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她身边那名唤雨眠的丫头便硬是将他请出了厢房的门。
“瞧也瞧了,还请国公回去罢。”她坚决。
心里满是贺文茵的病情几何,他瞧着那灯火通明的屋子一皱眉,
“……我仅是想待她醒来,并无其他意图。”
可闻言,小丫头仍却拿着把不知从哪摸出的扫帚,爆竹般连连赶他,
“姑娘不喜男子碰她,也不喜男子在她周身。何况,若是国公在此,有些擦身一类的事也不便做——还请国公回去罢!”
知晓她这病怕有几分是因着自己带她胡玩,谢澜也不坚持,只黯然垂眸让步,
“那我在偏房待着。”
“国公也莫要自责。”
嘴上如此说着,雨眠手上扫帚挥得却愈发快,
“姑娘每每这个时候都要病一场的,那日您叫她过去时前几日她便无甚精神,想是那时便身子不适了。若是姑娘在此,大约会说……”
也不知贺文茵怎么了,那厢房里头忽地便传来了另一个小丫头不知所措的哭喊声,叫她还未曾说完,便丢下扫帚匆匆小跑回去了。
愣怔间,黄花梨大门在他眼前砰地合上,又咔啦两下被从里头落上了锁。
而他立于门外,喃喃抚了抚那门上雕花,又呆愣许久,方才游魂般飘忽离了春山院。
自那日后,纵使几个轮值暗卫几个时辰都要朝他汇报一次贺姑娘近况几何,谢澜也仍在漆黑书房里浑浑噩噩了好些日子。
他只觉着浑身都被挖了个洞,轻飘飘得很。
就好似个半死不活之人,日日便指着那“贺姑娘今日好些了”的消息作灵药又作定心丸,以此苟延残喘一阵。
而若是消息稍稍迟上几刻,他眼前便总会出现昭仁一年,新帝登基后,在一个极暖和的初春早上睡着的她。
因着贺文茵的病需得到暖和地方好生养着,他推了新帝要他留在京城任首辅一职的恳求,带着她南下江淮,以盼她能顺顺当当度过这个冬日。
可贺文茵的精神却一日比之一日差。
以至于后来,他瞧见她稍稍一闭目便觉着心好似被吊在房梁上,日日拥她入眠时都要时不时去试她鼻息。
哪怕稍稍浅一些,就近乎要落泪下来。
而那日是个好容易才出了日头的晴日。
不知为何,她那日精神好极了,竟是下床也不要他抱,自个儿便哼着曲跑去小院里头打理她的花花草草,还点名要他亲自去给她买点心吃。
骤闻连口粥都不愿喝的她忽而便想用些饭食,他欣喜若狂,忙凑过去轻吻一下她的耳尖便上了马。
可分明贺文茵的点心是晃悠不得的玩意。
在来去路上,他却不知为何,心如擂鼓般砰砰直跳,总急得要命。
——来时,她本笑着叫他慢些莫要急,却又在后头轻轻念了句“可要快点呀。”
……一定是她馋嘴了罢。
如是想着,将那点心盒子护在心口,谢澜几乎是冲回了院内。
而贺文茵小小一团窝在院内摇椅里头,正托着脑袋晒着太阳,浅浅阖眼打瞌睡。瞧见他来,便扬起个迷糊笑容伸手要抱,
“呀……你回来啦?怎得如此快。”
一颗心方才落了地,谢澜搁下点心,见状无奈一笑,
“不是你叫我快些的么。”
贺文茵闻言则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去,
“……唔,原来你听见了呀。”
同样躺进摇椅里去捉她的纤细手腕,谢澜又是笑着挨过去轻啄她的小脸,
“你的话我何曾漏听过。”
闻言,她有些失望似的垂下那纤长眼睫,复又浅浅笑笑,整个人挪过来窝进了他暖炉般的怀里头,眯眼轻轻一叹,满足极了。
她体寒,喜欢在暖窝窝里头团着,故此极喜欢被他抱。
“怎么这么好……你好得我都有些舍不得你了。”
在他怀里头轻声嘟囔两句,又迷迷瞪瞪同他说了些她的鱼儿花儿的琐事,贺文茵小小打个哈欠,瞧着竟是又要睡了。
“……好困呀。”
心上骤然一紧,生怕她今日是回光返照,谢澜忙去抚她的脸:
“别睡……别睡好不好?”
“点心不是还不曾吃吗?同我说说话……”
然则贺文茵仅是低低念叨了些什么,又往他怀里头拱了拱脑袋,便疲极了一般沉沉睡去,没了生息。
拥着她的男子慌忙去探她鼻息,却只觉着越来越浅,渐渐便停滞下去。
他红着眼眶细细密密地去吻她,一遍又一遍低语:
“……莫要这样……文茵?”
就在他近乎要心死之时,忽而,满是寂静的院中传来了一道极长的轻轻吸气声。
随后,姑娘轻柔雀跃的笑声便忽地在他怀中响了起来。
他慌忙低头去看,果不其然瞧见这屏了气息匡他的小混蛋正扒着他衣领闷闷地笑,笑得近乎有泪水要从那双盈盈眼中溢出来。
瞧他眼神急切惶遽,她俏皮眨眨眼,噗嗤笑道:
“嘿!吓你的——其实我今日精神好多了。”
谢澜深黑眼眸死死盯着她的笑靥,“当真?”
贺文茵又是甜甜一笑,柔软发丝蹭过他的脸侧,留下淡淡药香,“当真当真呀。”
“帮我把锦鲤喂了罢?今日我过来时一个个都围着我游,想是饿坏了。但我没什么力气,便有劳你啦?”
她的笑分明那样鲜妍活泼,可恋恋不舍起身过去时,他心中却陡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惧。
……贺文茵还在那头遥遥朝他摆手,叽叽喳喳念叨着什么,做嘴型又比手势,催他快去。
于是谢澜心慌意乱抓了把鱼食胡乱扔到池子里头。
回来时,却瞧见她已然睡下了。
彼时昭仁一年的春日将至,而她仍是以方才那幅窝在他怀里头取暖的姿势躺着,静得像是张神女下凡,醉酒酣眠的织锦画卷。
日光如金一般洒在她桃红色织金琵琶袖衫与她瓷白小脸上,本该晃得她眼睛生疼,该换换姿势或借袖子挡挡的。
可她却窝在软垫里头纹丝不动,任他怎么哄,怎么亲,也不愿睁开眼瞧瞧。
仿佛只是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仓皇抱着她渐渐冰冷下去的柔软躯体,他一次又一次喃喃着去贴她还带着淡淡笑意的小脸,只觉着分明还是温温的呢。
……是了……她又这般贪睡。
“……无事的。”
将身上披风轻柔地披在她冰凉身上,他愈发抱紧她瘦得近乎不堪一握的腰肢。
因着病痛和他的怕,她好些日子都不曾睡个完整的觉,想来定是乏坏了。
如今好不容易不会再疼,她定是要长长睡上一会的。
……明日,或是后日便会醒了。
于是他低笑着轻轻哄她。
“睡吧……好些日子没睡好觉了对不对?全是被我闹的,是我不好,现下我陪着你……安心休息罢。”
“明日……可要乖乖醒来。”
“不然我不帮你喂锦鲤了。”
“点心也不给你做……”
“明早……药里头也不放糖……”
“……”
直至日光悄然间已从围墙花藤间沉至湖底,又再度缓缓爬上,那被放在一旁小几上头的糕点已然由烫手变得僵硬冰凉,他周身也凝上一层薄薄的露水。
瞧着贺文茵仍旧那般恬静温和的小脸,他方才止住了早已喑哑的声音。
而又是许久过后;
谢府那爬着绿藤的院墙里头,方才传出一声低沉又极尽沙哑,不似人声的哀哭。
那加了许许多多糖的点心,再也等不到人来吃了。
……
从忽地又浮至眼前的幻觉中勉强回神,谢澜一垂眸,只定定望着那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身影。
如今望着日思夜想的人儿,他却不敢上前去。
喉结一滚,男人方才迈起的步子又停了下来,随后竟是径自走至了一处院墙后头,叫身后廿一险些直直撞在那墙柱子上磕一鼻子灰。
瞧着他此刻正如松如鹤般立于那破墙后头淡然瞧着贺姑娘与那小将军,廿一瞪大了眼。
他光风霁月的主子。
正在偷听。
……
赵宣佑来到此处,本仅是为了散心。
因着远在北边的祖父母催得紧,他近些日子像是盘菜一般每日都要被送到各色宴会上挑选,晚上又要研究应付些宴会辞令,连书都不曾有时间看,只觉着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头。
可谁知,竟是与贺三姑娘见面后一日,便有户问过的人家登了门,直接道愿意嫁嫡出三姑娘过来。
那户人家便是吴家,京城赫赫有名的一户高门大族。
吴家老爷子如今官至内阁阁老并兵部尚书,虽说几个儿子都无甚建树,却也是百年清流世家。何况虽说他爹名义上也是个大将军,实际上由着重文轻武的风气,他娶人家嫡姑娘是高攀中的高攀。
由是,哪怕脑子缺根弦,赵宣佑也觉着古怪。
他又不傻,旁人议亲少说半月多则几年,若是从中没人推波助澜,这亲事如何能这么快定下来?
他们镇北大将军家,虽说是名门,但也实打实是常年处于苦寒之地。嫁去寻常小官都不愿去的苦地方,若非有人从中作保,吴家哪能那么爽快地便同意了,还是叫嫡小姐来?
虽说已然在长辈们催促下下同那姑娘见了一面,也听闻她自小便与其余闺阁姑娘不同,爱骑马游猎,平日里不爱女戒女训,甚爱江湖豪气,可赵宣佑仍是提不起兴趣。
因此,见到那魂牵梦萦的身影时,他只觉着好似做梦一般喉咙发干,嘴也不听使唤,竟是直接便唤:
“贺三姑娘……不,贺妹妹。”
“赵小将军?”贺文茵闻言扭头望去,后微微福神一笑,“真是巧。”
她笑里怕全是勉强罢?
攥紧了去书铺买的那本书册,他只低声道:
“最新章……我看过了。”
最新章里头,因着同家里纠葛不清,林妤索性暴露女儿身,随后竟是自立一支娘子军,又率先为大昭立下的稀世奇功,令人拍案叫绝。
她定是不愿嫁人的吧?
如是想着,他目光越发炽热。但眼前女孩仍只是瞎子般客套:
“小将军喜欢便好。”
瞧着她反应,思及那日她下意识间便选择齐国公的熟稔,赵宣佑一拳紧攥于背后,竟是启唇道:
“有件事,我思量许久……觉得还是应当告诉妹妹。”
“妹妹可知,你的未婚夫婿曾先后与首辅之女与公主定下过亲事吗?”
谢澜的婚事颇为一波三折。
其抢手程度,便是他这般只少时曾在京城待过些时日之人,也颇为印象深刻。
幼年时,国公便同他为彼时内阁首辅孙女,如今兵部左侍郎之女林书瑶定下过亲。不过后来那林姑娘成了个跛子,老国公只好青着脸退了婚事。
后来,便是圣上几回开玩笑般的,将公主指婚于他的话。
——若是换作几年前,谁人不知他与公主乃是一对极好的青梅竹马?
曾有人听闻他低声下气哄公主用膳,又听闻他专为公主学的抚琴,几个春秋下来,自小喊着不嫁人的公主也化成了绕指柔,颇为叫人称奇。
便是彼时他玩笑般拒绝过,后头也仍立刻补了句,“待臣功业有成,自是会来提亲。”
事后公主哭闹了三日,传闻他便哄了三日。
而那已然没人要是林姑娘借着旧时情谊为他递过荷包,竟是被他冷笑说针脚太丑,后直接扔掉。
虽说不知何时起,此人对姑娘家便一视同仁地冷淡下来,便是公主也同样。
但……他并没同贺文茵说。
而忙于看眼前姑娘神色几度细微变化,他满脸担忧,竟是未曾注意到有个身影悄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妹妹。国公或并非良人。”如是说着,他越发激动,近乎想去拉贺文茵的手,
“妹妹想不想去瞧北境的雪?”
“北境虽说寒凉了些,景致却与京城大不相同。妹妹不曾见过冰雕与雪戏罢?”
觉着他话中似是意有所指,贺文茵只默默后退一步,蹙眉道,
“想自是想的。只是……”
谁知,那愣头青赵宣佑听闻她这话,竟高兴得险些跳起来,一双铜铃眼直傻乎乎笑,
“那妹妹可愿嫁我吗?”
只觉着荒谬无比,贺文茵垂眸摇头,
“我已许了人家了。”
怎会这样?不可置信望向她,赵宣佑慌忙陈情,
“可我无论如何都想娶妹妹回——”
“家”字还未曾说出口,一道漆黑修长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不远处,直直叫赵宣佑方才到嗓子里的求爱话语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身上衣物无甚花纹,只满身漆黑,并着漆黑眸子与阴沉神色,宛如凭空出现的无常,叫人害怕极了。
然则,这人却忽地朝一旁满是惊愕的女孩温温一笑,微微伸出只大掌,声音宛若泡了蜜一般柔:
“……文茵。”
“来,过来我这边。”
怎得自己每次都能恰巧碰见他?
不自觉便听了他的话迈开步子,待到贺文茵反应过来时,她已然乖巧站至了谢澜身边。娇小身影被男子乌黑披风牢牢护着,叫一旁赵宣佑气得干瞪眼。
“同他一起出来的?”
修长指节替贺文茵稍稍一理发丝,谢澜虽笑着,眼神中却满是翻涌乌云墨色,
“你们是朋友么?怎得也不介绍给我。”
被他挡得除去漆黑外什么也瞧不见,贺文茵只得仰头望他,摇摇脑袋道,
“朋友……倒也算不上,只是恰巧碰见了。”
闻言,谢澜似是满意了一般,笑意愈发深沉,替她理发丝的温热大手也近乎要挨到那圆润耳垂上,
“原来如此。那你们聊完了吗?”
“若是聊完了,我恰巧知晓这附近有家铺子,里头点心做得一绝,不如你我去看看?”
余光瞧见雨眠一早联系好的房主因着这一行两个非富即贵的男子,大气都不敢出,正在一边颤巍巍躲着,贺文茵垂下眼睫望向那只手,不动声色歪了歪脑袋。
“好。只是我有件事要办,国公稍等?”
见她这般,对方仍是那般阴沉沉笑着,“嗯。有事便唤我。”
半句话都插不进去,只得在一旁瞧着那两人,赵宣佑恼怒间竟莫名蹦出个诡异想法来。
眼前男子与姑娘,无论身形还是样貌,都是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
他好似完全没有插足的空间。
但这想法也只是一瞬罢了。很快,恼怒便再度霸占了赵宣佑的脑海。
他方才那是什么口气?
好似他才是贺妹妹的正宫,他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似的!
不知何时起,冯曜与兴庆伯仿若当真在京中失踪了。无人会提及这两个名字,昔日宅邸也早已易主,仿若世上从不存在这两人一般。
然而,他的亲卫路经乱葬岗时,却瞧见了一具浑身连着骨头都被凿成烂泥,眼睛被搅烂,除此外的五官则似是用什么烧红利器烫过,近乎完全看不出人样的尸体。
可便是这样一具尸体上,明晃晃地扔着块兴庆伯的令牌。
思及那日听闻,赵宣佑当日当真汗毛倒竖了许久。
……他分明有万种办法隐蔽抛尸,可这般作为,分明便是按着亲卫巡逻路线,专门要给他看的!
好一手刚柔并济,打一棒槌给颗苦枣啊。
望向不知何时已然低笑着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男人,赵宣佑所有怒火一同化作怒喝,
“——贺妹妹可知你是个这般黑心之人吗!”
谢澜闻言,似是疑惑极了般轻呵一声,眼神与语气仿若什么黑铁般的利刺,近乎要将他刺穿在当场,
“若非我记错,文茵是同我定的亲罢?小将军几番纠缠于她,究竟是何意?”
“你可知,若是换了旁人在此,瞧见已然同自己定下亲事的女子与你如此纠缠,轻则要叫她挨一顿板子,重则被夫家退婚,自此声名尽毁么?”
说着,他忽地轻蔑至极嘲讽一笑,
“亦或者,你就是抱的此种心思?”
赵宣佑瞧着这人道貌岸然模样,半怕半气,眉毛近乎要竖起来,
“——你敢如此辱我!”
“好好收心大婚去罢。”
只垂眸瞧着方才那碰了女孩的指节,谢澜连看他也懒得,只平平一笑,
“我替你寻的,可是你家人求也求不来的亲事。”
“至于我与文茵的事……怕是还轮不到小将军操心。”
快要控制不住砸至他面上的拳头,赵宣佑厉声叱咤,
“——你!”
然则,那人仍不满意似的,反倒上前两步来睨着他,学着贺文茵略一歪脑袋,随后鬼气森森冰冷一勾唇,
“对了,文茵应当还不知你已定亲了?你方才还说要娶她?”
“如此看来,在黑心上,你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她若是知道是何反应?”
赵宣佑终是忍不了了,直直伸出拳头去:
“——谢澜!”
“……嘶。”
贺文茵一过来,瞧见的便是谢澜艰难倚靠在一篱笆墙上,似是疼极了般捂着只鲜血淋漓的大手,脸色都苍白得吓人的模样。
而赵宣佑一手,竟是直直推搡在他胸口上!
这赵宣佑做什么?!
他手上还有那日的伤!
狠狠瞪赵宣佑一眼,贺文茵慌忙小步跑过去瞧谢澜。
那人已然遥遥冲她一笑便站了起来,只是那手仍紧紧蜷着,上头满是细碎却又极深的伤口,近乎把方才的篱笆墙都染上了些血色。
瞧着那手,贺文茵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望向他,
“——你怎么了,还好吗?”
悄然收起满是血的袖剑,谢澜垂眸,温温一笑,“无事的。”
这袖剑分明才将将开刃,锋利得可怕,可他为何全然不觉着疼呢?
他含情脉脉望着贺文茵,等着她仰着小脸去看他,拿葱白指尖去拽他的衣角——若是能碰碰那掌心便更好了,若是能垂着脑袋闷声过来抱抱他——不,不大可能。
只碰碰衣角就好了。
他好想她。
然而,女孩仅仅是蹙着秀气眉毛瞧了瞧那许许多多破开流血的伤口,焦急发问,
“……是他推你了吗?为什么?疼不疼?”
……她不碰碰自己吗?哪怕是……稍稍碰一下袖口,不,哪怕稍稍离自己近一些都好?
瞧着她小巧耳垂上坠着的珍珠耳铛,默默想着方才自己险些便要摸到的小痣,谢澜低眉顺眼,
“我方才说,要告诉你他已然定了亲,双方庚帖都换了,他……便这样了。可我此话并非虚言。”
他声音是有些强忍难受的低,“不必担心,不疼的……嘶。”
赵宣佑在一旁目瞪口呆。
若非贺文茵便在此,叫他生生缝死了嘴,骂爹声近乎要骂出口来。
这谢澜有病吧?
定是有病吧?
他自己方才似是平地崴了脚般摔那一下,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磕在了一旁刺篱笆上头。他好心收手,不计前嫌去扶他,这人还道了声谢!
随后见那蓝色清瘦身影过来,竟是忽地又倒下了!
可贺文茵却只瞧见了他被推的那可怜模样。
他一个文人,被一武将推了,怎可能没有事?
何况那伤手仍在不停流血,他伤成这般,怎可能是无事的样子?
慌张下,贺文茵飞快将一小手绢递了出去。
“国公先拿这个擦擦……”
谢澜却委屈抬眼,“莫要唤我国公。”
“那你……”
眼前人越发低眉顺眼,“也莫要这般唤我,生分得很。”
瞧着那血近乎要在地上淌成小河,只觉着这人像是个要糖吃的孩子,贺文茵气得跺脚,直接便将手帕丢进了他的好手里头。
“谢澜,谢绍熙,好了吗?快将你伤口裹住了!”
手里头姑娘家用的手绢小小一片,分明能盖住贺文茵整只小手绰绰有余的帕子,到他这便是大半只手都遮不住了。
瞧着上头略有粗糙的绣花,谢澜竟眯起那双丹凤眼来,很开心般笑了,“有些小,挡不住伤口。”
见他这幅模样,贺文茵快要气得说不出话。
所幸今日因要出门,她多带了几只帕子聊作备用。
——帕子罢了,左右她要嫁过去的,也没什么不能给。
于是她从衣袖中掏出那些物件,一股脑全丢到他好手上,贺文茵皱起小脸盯着他,
“现在够不够?”
谁知,还不等谢澜回答,他身后侍卫便留下临时急用的伤药匆匆跑去找大夫了,只剩她对着那人笑脸无语凝噎。
……不对,这人难不成只有这一个侍卫吗?
方才递帕子时距离拉得太近,贺文茵反应过来后立刻连连后退两步,只迎着他期盼目光平静道:
“你能自己用药的罢?”
……她为何这么问?
谢澜垂下眼角又嘶一声,“……可我手伤着了。”
见状,贺文茵不由得蹙眉。
若是赵宣佑不曾说那些,她不曾听闻那些,说不定今日她便巴巴凑上去给他上药了。
……他是不是也是这般哄着公主喜欢他的?
如是想着,她再度望向他。
日日同她写东西,送来的东西日日不重样,近乎所有行为都将将踏在她能接受的圈子里头。
这人当真同毒药一般,沾上就老是想着他的好,便是她当真打定主意要同他保持距离,今日也险些被勾过去。
他堂堂国公,侍卫走了没个暗卫不成?就非要她这种外行上药?
骗子。
于是她仍不上前,只垂眸又后退,
“那……国公有暗卫罢?叫他出来帮帮忙?”
那人复杂目光瞧了她许久,方才应了声好。
贺文茵转头去同一旁赵宣佑说话后,谢澜幽深瞳孔盯了她许久,仿若这样便能把她拉回怀里一般。
……不该是这般的。
如此出神想着,不自觉间,他那伤手便竟是将伤药的罐子捏碎了。
碎片悄无声息落于地上。
他孑然立于那里,半晌不曾动作。
而一侧,贺文茵直直迎上赵宣佑复杂目光,平和启唇,
“方才国公所言,赵小将军已然定亲一事,是真是假?”
赵宣佑不敢看她,只低头,“……是真。”
见状,贺文茵无奈一叹。
“赵小将军既是定了亲,那便该当自重才是。若是叫你的妻子听到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另一个姑娘,她该作何想法?”
赵宣佑却忽地又抬头来,恳求一般看向她,
“……可我当真喜欢妹妹。”
贺文茵却只皱眉道,
“无论如何,她既然同意嫁与你,那便是希望你对她好,待她一心一意的。便是小将军不喜她,也应当多为她着想,否则不是叫人平白心寒吗?”
“至于我,对小将军也从无半分爱慕之情。”
便是说着,贺文茵微微欠身,行了个别礼。
“若小将军愿意,那你我便仍是能偶尔说一两句话的书友。若不愿,那你我便只得一别两宽了。”
她这一席话说完,赵宣佑呆愣许久也不曾回复,反倒是失魂落魄走了。
……终于解决个大麻烦。
将将送一口气,贺文茵转头,瓷白小脸便险些撞进一个结识胸膛里头。
——谢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正委屈瞧着她,身后仿佛有只狐狸尾巴摇啊摇。
他似是没叫人帮他,她的手绢倒是被珍而重之叠得整整齐齐收在另一只好手上,伤手上血仍在淌,虽说没那么厉害了,瞧着却仍触目惊心。
……她从前怎得都不曾注意过,这人同她说话时一向靠得这么近么?
于是,女孩竟是默不作声同他拉远了距离。
见她袅婷身姿忽地变远,视野中只余个乌黑小脑袋,谢澜神色一滞。
……那日不是都愿意主动同自己说话了么?
……瞧他吹风都担心得要命的姑娘,是怎么生了他的气了?
瞧着她垂下的脑袋与低垂着的发丝,他连伤口也顾不上了,只觉着满心慌张,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现今怎得同他如此生分起来?
“……我是何处惹你生气了吗?”许久后,方才谢澜低垂着眼,轻声问道。
贺文茵只小小摇头。
于是谢澜只好接着猜测,“是因着立冬那日的事?”
贺文茵仍是摇头。
她只是由着赵宣佑的话,想到了自己的小荷包。
她绣工同样很差。
而她将荷包交还给他时,他并没要。
想是她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她十几年来没见过多少爱意,以至于稍有了些光便会飞蛾般扑过去,也不管那是好是坏,便要先将自己烧个粉身碎骨再说。
……那日见着那些灯,她只觉着好似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要升起来,不自觉便想笑。
……那是欣喜吗?
可如今得知他也这般哄过别的姑娘,那欣喜一下便化成了刀,直直戳进了她露出一丝内里的心里头。
大骗子。
莫要再信他了。
他对公主好了那么些年,不还是说不要便不要吗?
于是她只仍低垂眉眼,接着摇头。
“没有。国公多想了。”
不知自己是何处惹了她生气,谢澜只得放柔了声音矮身去哄,
“好……那你今日来此是做什么,做完了么?未曾做完的话我陪你一同,待会再去点心铺子好不好?”
边是说着,他望向她苍白指尖,复又问,“病好些了没有?”
贺文茵只无甚情绪地答,“好多了。”
“国公手上不是还伤着么?”终于正眼望向他,她却望向那手,开始赶人,
“还是速速回府,叫府上大夫快些收拾了罢?不然若是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谢澜不可置信,“可我们好些天不见了,文茵……我很想你。”
贺文茵莫名,“我知晓的,可还是国公的手重要呀?这附近好似没有医馆,国公还是快回去瞧大夫罢?”
“……好。”
最终,他只得低低应一声,愣怔瞧着姑娘的小身影一步步走远。
——“你呀,当我看不出来是故意伤的自己么。”
——“下回可别这么做,听到没有?不然我可再不会替你上药了。”
——“那你今晚陪我好不好?”
——“哎……好好好。国公爷就寝也要人陪,今年贵庚?”
……她是怎么了?
过往,这一招分明管用极了。
他只是好想她,想她能替自己上上药,哪怕是稍微碰碰都好。
再度望向那伤手,谢澜满心满眼皆是不解之色。
……可他手中只有冷冰冰的帕子。
只得上了国公府马车,忽视一旁慌忙递伤药与纱布过来的廿一,谢澜只径自召出十四来,声音冷得宛如山巅积雪,
“……方才赵宣佑说了什么?”
“……此前,林家小姐不是向您递过荷包么?”十四悄然显出身形,
“赵小将军将这事告诉了贺姑娘,还添油加醋说了些您同公主的事。”
闻言,望向袖中那崭新荷包,谢澜宛若入定,抿着薄唇久久不曾动作。
因着今日本不打算见她,他什么都不曾准备,只得立刻叫暗卫将他新调的香装在荷包里头送来。
那是他前些日子专为她调的香。
原先松香想必闻着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特地寻了些男子用的暖香进去里头,本想着要问她喜不喜欢的。
可谁知叫着赵宣佑横插一棍。
捧着颗滚烫真心哄了这么些时日,他的别扭小苦瓜方才愿意从她那生冷壳子里头怯生生探出脑袋来小小瞧他一眼,再试着碰碰他小心翼翼递过去的手了。
这下可好。
近乎要抑制不住森森笑意,谢澜直直起身,将手中备好的香包扔至车窗外头,任它叫车轮撵了又撵,里头暖香尽数沾上尘土。
而因着剧烈动作,那满掌的血又开始淌,近乎要染红车厢的毛毯子。
可他只是推了廿一的伤药,低低笑着吩咐车夫,
“去镇北大将军府。”
“主子……主子!你做什么去!”
廿一生怕他再发疯,已然做好了去扒他袍角的准备。
而谢澜笑得仙人般超凡脱俗,却莫名瘆人得很,“自是……去他家了。”
“你说,赵拓清正了一辈子,若是知晓他儿再三骚扰一定了亲的姑娘,还说等妻进门,便要休了妻娶她……”
“是何反应?”
不再去管一旁呆若木鸡的廿一,他转而坐下,将伤手搁在一旁,左手小心翼翼地那出那些半分血迹也不曾沾的帕子去瞧。
瞧着瞧着,便忽地温和笑了。
也对,贺文茵还给了他许多帕子呢。
其上针脚有些粗,可爱极了。
今日一遭拿回这么些帕子来,也不算亏。
于是他忽地带着笑意,随口吩咐道,
“哦,对。再替我寻些叫伤口长不好的药来。”?
听了这话,廿一觉着自己绝对是耳朵瞎了。
“那我这便将伤药给您上——”
谢澜闻言一蹙眉,“聋了便去将耳朵切了。”
“我要叫伤口迟迟不愈合的药,你是哪里听不懂?”
廿一内心疑问快要炸掉。
他真宁愿是自己耳朵坏了。
苍天在上。
可否救救他的命?
他天赋异禀,英明神武,屡建奇功,年不过将将弱冠便任从一品左都御史的主子疯了!
而一旁,他那主子细细抚着那带着药香的粗糙针脚,只自顾自喃喃,
“……若是我这伤一直不好……”
好想她。
好想她。
好想她。
她什么时候才愿意同自己近一些?
“能不能便叫她可怜可怜我?”
他好想她。
27回信
◎可否过来看看你?◎
“……内子本就身子欠佳……”
听闻这稍有些熟悉的温和嗓音自镇北大将军府正堂里头传出来时,赵宣佑正垂头丧气,有一下没一下踹着门槛进府门。
换作天下任何一个人来,只怕也吃不下这忽地被自己经年痴恋之人直言拒绝,数年情愫化作泡沫的苦。
何况,今日贺文茵竟还昏君般,不分青红皂白便信了那齐国公的一面之词,真真叫他郁闷得要命。
怎么便不能信他呢?
若论军功,他不过便是个率五十人的小小管队而已,只不过蒙了祖荫才被称一声小将军。
但那谢澜可是实实在在率军镇压过数次近万人规模的叛乱,真要论起功夫来,他说不准还真比不过人家!
思及那人骤然瞧见女孩过来时故作柔弱的委屈模样,赵宣佑只觉浑身一阵恶寒,登时便加快了步子。
谁知,方才进了大堂,就瞧见那个惹人厌烦的黑衣身影敛眸端坐于不远处,正满是漠然地抿着他家的好茶!
忽而想起那黏糊腔调是为何叫他觉着熟悉,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堂上。
直直对上了他爹气得铁青的脸。
瞧见他这儿子懵懵懂懂,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再一思及身侧与他同岁的齐国公种种功绩,镇北大将军赵拓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便是一拍手下木几,厉喝道:
“你这不肖子!”
“你的礼义廉耻呢?你的君子德行呢?学到狗肚子去了吗!”
“几番扰一将要出阁的姑娘家?还说要休了妻娶她?我看你真是长本事了!功没立多少,心倒是比天高!”
他何时说过要休妻娶她了?
还有……这谢澜方才是什么话?
还不曾成亲,贺姑娘怎得便是他的内子了?
察觉那人轻蔑眼神自那侧遥遥扫来,赵宣佑只觉膝盖一软,近乎立即便要跪至地上去拜。
勉强支撑身子不至于跪下,他只得打着战立于那处,紧咬牙道:
“不论父亲如何说,儿子就是心悦于贺三姑娘!”
“你怎的就不能想想?”见身侧之人神色愈发不虞,赵拓闻言只觉头比叫流矢穿过还疼,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那姑娘,可你为她着想过几分?我告诉你,若非今日在此之人不是国公,这事早已闹到京兆尹处去,叫那姑娘声名狼藉,三家都不得安宁了!”
赵宣佑顶着两重怒火,硬是梗着脖子,“可儿子不想娶吴姑娘!”
赵拓闻言近乎要怒极反笑,“那你为何当着吴家长辈的面不说?!”
瞧着堂下只愣怔望着一旁面色平静如湖的齐国公的儿子,赵拓按按脑袋,只深吸一口气,
“宣佑。为父当真对你失望极了。”
“去祠堂领罚。”
待到少年仿若失了魂儿般呆呆朝着祠堂那侧出了正堂,赵拓方才望向那始终一言不发之人,深深一拱手,正色道:
“……今日之事,叫国公见笑了。”
议亲时,吴家人便隐隐透露过,道是这亲事乃是齐国公因着他劳苦功高好心说的媒,叫他们要谢便去谢人家。
因此,谢澜今日忽而登门时,他本以为是应了他要好生谢他一番的邀,差些便要叫厨下去摆宴席了。
——谁知,却骤然得知二子竟是恬不知耻去骚扰他将来夫人,人家是瞧着他的面子,好心来将这事私了的!
思及赵宣佑方才表现几何,只觉着一张老脸都要挂不住,赵拓左思右想,决心开口留他用膳。
然则,却借着他起身动作,忽地瞧见了他自进门起便背在身后的手。
那修长大掌是种失血过多的苍白,上头则零零碎碎布满细小,却又深至内里手骨的深红伤口。或是因着事出紧急,竟是连包扎也不曾!
赵拓登时大惊失色,“这是犬子伤的?这——”
闻言,谢澜只随意一瞟那伤手,便垃圾似地将它往身后一背,冷冷道,“是我不小心。”
“将军素日里劳苦功高,那今日之事,罚过便也作罢。只是莫要再叫他去扰内子清闲了。”
说罢,他略一颔首,便要迈步离开,“不送。”
见他这般,赵拓越发慌张伸手挽留,
“——国公留步!府上府医对此类伤颇有心得,国公若不嫌弃……”
可那漆黑身影已然于几息间便极快离了正堂,连袍角也不曾留下。
“主子……主子!”
一手擦着额上冷汗,一边在后头狂奔着追,廿一只觉着胆战心惊。
怕是自同贺姑娘见面开始,主子那莫名分不清梦魇与现实的毛病又犯了!
那条街上除去几家农户便是他们买下用于遮掩下头地牢的空屋,哪里有什么极好的糕点铺子?
故此,他在一旁瞧着他与镇北大将军讲话时,心都是悬在针尖上的,生怕他一个不满意便掏出暗杀令来。
那可便真就坏了!
如是念着,满头大汗的廿一瞧着他那伤手,直试图叫主子回头,
“这伤……咱们还是叫将军府府医来瞧瞧罢?万一伤着经脉可如何是好?”
但他那主子却只平和发问,“你今日是耳聋了?”
如是一来,他便知这是无论如何也要要那叫伤口长不好的药的意思了。
望着上了马车,复又一遍遍垂眸抚着那几只小帕子的主子,廿一只觉五味杂陈。
他随他长大,自是知晓主子幼时属实过得艰难。
在宫内那段日子,更是如履薄冰。
这赵小将军怎么偏生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要拿这同贺姑娘说事?
若非如此,主子怎能这般失了心神?
忽地,他那木雕般只知晓帕子的主子开口了。
“还有……十四。”
轻吻那帕子上头粗糙藕粉鱼儿一下,谢澜温声吩咐,
“……去打听打听姑娘近些日子究竟听了些什么。”
……
贺文茵回府后不多时,便得知了贺文锦已然选上秀女的消息。
因着宫内已然选好了日子,特许秀女过了冬月再入宫,故此,她那大姐这些日子仍是留在府中。
只不过,由着宫里头来了教习嬷嬷,纵使老太太已然打点过,府上女眷们的日子都颇有些不大好过。
谁知,那嬷嬷竟然对她亲和有佳。
贺文茵同她聊了两句,才得知这嬷嬷原是此前伺候公主的旧人,看着谢澜长至六岁的。
见她瓷白小脸上满是难掩讶异,嬷嬷只一笑,
“姑娘有所不知罢,能叫国公如此上心的姑娘,您是第一个。
“嬷嬷谬赞。”默然望向那水晶摆件,贺文茵复垂下眼睫,“我自知是配不上国公的。”
“姑娘可莫要轻贱了自个儿。”嬷嬷摇摇头,“国公既瞧上了您,那便自有他的缘由。”
一番接触下来,她也觉着这姑娘甚是不错。
对下人一视同仁温和礼遇有加,谦和却不卑微,礼貌却不逢迎,聪明却不自傲。无非是略微温吞良善了些,少了些手段。可能学的东西自有国公去教,性格才是顶顶重要的。
“只是……”
不知思及了什么,嬷嬷竟是红了眼眶,语调中满是焦急,
“近来听闻国公伤了手,还伤得甚是厉害,偏生不叫任何人见,也不叫人治……”
闻言,贺文茵捧着茶盏,眼睫轻颤。
……谢澜啊。
那人已然两日不曾给她写字条了,果真是伤得厉害了吗?
那她那日……是不是太绝情了些?
可……是错觉吗?
她总觉着他那日的表现怪怪的。
最终,直至嬷嬷道要去教贺文锦了,行礼告退,贺文茵方才缓缓抬手磨墨,犹豫着启唇。
“……十一。”
“待会替我送封信过去罢。”
……
……也真真是一桩奇事。
出了春山院院门,那嬷嬷神色复杂立于匾额下,呆愣许久也不曾回神。
她确是看着谢澜长大,方才话中也不曾有假。
可……那孩子,每每回忆起来,都叫她浑身发凉。
大晋鲜有人知,面上和美无比的长公主与老齐国公,私底下却是一对怨偶。
因一道圣旨不得不嫁的长公主心中对国公无半分情愫,国公则养了不知多少房外室,从未给过长公主应有尊荣。
而至于这个公事般生出的孩子,公主自生下后便再不曾见过他一面,国公则更是直言,不会叫他袭爵,更不会给他任何钱产,任他自生自灭。
不知是不是因了这个缘由,那孩子……分明那么小,却凉得令人胆颤。
她从未见过那孩子有过正常孩童的模样。
国公杀了他豢养的小宠,他毫无半分触动。
国公杀了自幼便跟在他身侧的伴读,他仅是一掀眼皮,叫人快些埋了,省得夏日里头腐烂掉。
而直至长公主死的那日,他也不曾落下半分眼泪。
“嬷嬷。”灵堂里头,他便那样看着叫他哭两声的她,仍是无甚表情,甚至疑惑笑笑,“我为何要哭?”
而几日前,秀女的名单方才下来,他便匆匆来见了她一面——彼时他似是受了重伤,面色苍白,整只手伤可见骨,近乎动弹不得。
可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垂着眉眼,往她手中郑重递了一包金瓜子,语气近乎恳求,
“还望嬷嬷替我在贺三姑娘面前说些好话。”
“……让她来看看我。”
“哪怕一刻……不,一眼。一眼都好。”
……
齐国公府。
府医自那黑沉沉书房里头迈步出来,瞧着守在外头,满是焦急的廿一,只摇头一叹,
“国公那日怎得怎得伤得这般狠?现下……血是彻底止住了,多的,国公也不叫我做。”
廿一闻言,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
他最后也没去寻那叫伤口长不好的药来,可谁知主子疯魔一样,自己去地牢里头寻了那药来,他拦都拦不住!
这该死的赵宣佑,就非要坏了他的好事吗!
便是如此想着,十一身影忽地如同救星般出现在了他眼前,手中捧着封用簪花小楷写着“贺”字的信。
“主子!贺姑娘!”
来不及通报直直冲进书房,廿一近乎颤抖地捧着那信,近乎比谢澜更要欣喜若狂,
“是贺姑娘的信啊!”
而他对着庚帖喃喃讲话的主子似是饮了些酒,闻言神色都不大对了,接信拆信的左手都不住抖着。
珍宝般捧着那信看了许久,在一片漆黑里头,谢澜忽地眷恋至极般用额去贴那末尾落款的小小“贺文茵”三字,低低笑了。
只见末尾写着:
[那日是否伤得厉害了?]
[若是真的的话,我明日可否过来看你?]
……果真,她还是有几分在乎自己的罢?
……她的字怎得也如此漂亮,同她人一般的小巧可爱?
……当真好喜欢她啊。
……好喜欢好喜欢。
28床榻
◎把她带到床上是要作甚!◎
得知对方同意了她明日过去探望的请求,又从十一那处听闻了些他的近况几何,贺文茵本该放下心来。
然则,不知为何,分明到了平日里困得不行的时辰,她却仍觉着有何处不对,将锦被翻了几翻也毫无困倦之感。
几番尝试无果,只得皱着脸无奈睁眼望天。
可纵使是对着漆黑床顶,她眼前也仍满是那人带着笑意的凤眼,耳畔也总能响起那日他仿佛浸了苦胆般的失落语气。
……怎么总是这人!
午后,她听闻十一回报,道那人伤得极为厉害,竟是连握笔都不成,连着这些日子的公文都全部是由身旁心腹代笔而成。
可偏偏他又不肯叫大夫去替他疗伤。
一道粗糙竹篱罢了,至于他伤成这般吗?
还不是都被他拖成这样的?
若是那只能上赋诗文,下定清平的手便就此废了,那无论于她,还是于谢澜本人乃至整个大晋,恐怕都是极大的损失。
觉着那人闹起脾气来比孩童还叫人不知所措,贺文茵满心焦急,连躺也躺不下去,只得在屋内胡乱打转。
这可是古代!
他现下若是连物件都握不住,只怕当真是伤得厉害。假使再这般闹上一晚,便是不废也得留下病根!
越是着急,她脑内那温润声音便响得愈发勤快,宛若回放一般将那人平日里头说过的话一遍遍再现起来——他怎么那么多话!
又思及自己过往受了伤时,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人能来抱抱自己,最终却只得硬挨过去的苦楚,贺文茵心下一颤。
“十一。”
最终,她无奈轻叹,寻出衣裳来随意一套,便抿唇低低唤道。
“你能捎人出府吗?”
……
“明日贺姑娘便要来了!”
漆黑书房外头,廿一手中端着金疮药,却又叫不开那门,急得团团转,“他便不能为了人家稍稍上上药吗?”
“怕是不行。”一旁被赶出来的暗卫冷冷道,
“我瞧着主子恨不得那手能烂掉,好叫贺姑娘对他负了责。”
正如此抱怨着,忽而,十一漆黑身影便骤然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而她怀里头,赫然还抱着一青衣娇小姑娘!
二人见状皆瞪大了眼,“——贺姑娘!?”
贺文茵近乎有些上不来气,只轻轻咳着,小脸通红,闻言连头都顾不上点。
方才这一遭比十趟过山车还要刺激,若是换作前世还好,可这具身体属实孱弱得吓人,如此一番下来,她只觉着胸口里头的玩意都要不跳了,魂也没了半条。
叫十一搀着顺了半晌的气,贺文茵方才艰难开口,
“……国公睡了不曾?我来瞧他的伤。”
意识到救星便这般从天而降,廿一忙给暗卫使个眼色叫他进去通传,满脸笑容,慌忙道,
“不曾,不曾!姑娘快进吧!”
方才进了那门,贺文茵便瞧见了那道修长身影。
书房里头不知为何,只点了小几上一盏小小烛灯。此刻,因着他身形修长,她瞧不清他神色,只能隐约瞧见那人一袭黑袍上银纹隐约闪着光。
许久过后,才听得他低沉喑哑嗓音。
“怎得过来了?”
因着出门出得急,贺文茵连发也不曾挽,只松垮垮披散在瓷白面颊侧与披风柔软兔毛上。
而脖颈处更是连盘扣都不曾扣好,露出一截雪一般的颈子来。
但她对此浑然不觉,只满心满眼都是那只背在他身后的伤手,着急极了般探头探脑,四处张望,
“来瞧瞧你的伤。现下快要子时了罢,怎得不点灯?”
怎得能这般可爱?便是幻象都是如此。
知晓她本人大抵是因了昭云公主那事生了自己的气,明日怕是都不一定来,谢澜神色愈发暗沉。
再度望向眼前连自己肩膀都够不到的女孩令人心软而不自知的小模样,他眸中晦暗不清,只温声道,
“只是有些旧疾发作,眼睛不大能见光。要点灯么?我叫下人过来?”
“不必了。”贺文茵蹙眉摇摇头,“你的手呢?快叫我看看。”
幽深黑眸蛇一般死死盯着她瞧,谢澜轻轻一笑,好手去勾她袖口,
“随我过来瞧吧?此处太黑,你怕是看不清。”
贺文茵点点头,不疑有他。
这屋子说是书房,却比平阳候府正堂都要大上好几倍,里头又黑,叫她穿梭其间,只觉得像是在迷宫里头。
若非身前人炽热指尖勾着她的袖口牵着她走,她大抵还真绕不到那小几处去。
谁知,还不到那光线所在之处,她便被牵到了一处软垫子上头坐下。
紧接着,还不等她发问,便似是一处薄薄纱帘被哗啦掀开,一阵极浓的松香味道忽地铺面而来,挤挤挨挨蹭过她的面颊,又将她打横抱起,轻柔放在了那软垫子里头。
“……!”
借着屏风后头透过的昏黄微光勉强看清周遭环境,贺文茵登时便不可置信瞪大了眼,整个人紧绷起来。
——这不是张架子床吗!
这人要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她慌忙伸手去推那人,“——谢澜!你放开——”
“……可我好想你。”
便这样被绵软力道顶着胸口,身前那人却似是满足极了一般低低一喟叹,又把脑袋往她不大的肩窝里头拱了拱,喃喃,
“我不做什么,就给我稍稍抱一小会……好不好?我们许久不曾见了,我好想你……”
如是低低念着,他反倒伸出手来,嫌被她推得不够难受一般,轻轻去将那只冰凉小手往他胸口处按,直叫那炽热温度与砰砰声也传进贺文茵心里,
“好吗?可怜可怜我……你摸摸……见不着你它便要死了……”
说罢,还不曾等她回话,他便颤抖着拥了上来。
对方的抱轻柔得不像抱。
他只是一手虚虚揽着她,一手笼着那只姑娘家的小手去抖着一道道抚上头伤痕,口中低声念叨着些她听不清的胡话。
确信他确实并无做些别的的念头,贺文茵缓缓放松下来。
说是抱,其实也就是平日里讲话的距离,在她能接受的范围里。
——不如说,是她骨子里头仍比较信任谢澜这个人。
感受着他满是松香味道的发丝与微烫前额在颈侧四处作乱,弄得人发痒,贺文茵气得牙痒痒,直伸手就要去推。
该死的,才过了多久,她连这人情话是不是给公主说的都不清楚,怎么就会被驯养到这般地步?
然则,被她微凉小手不停推着脑袋,谢澜只是低低哼了一声,便让步般将它埋在里头不动弹了。
力道属实推不开个沉甸甸的头,若非顾念他是个病人,贺文茵险些气得给他一巴掌。
他要干什么!
好像她身上药的苦味多好闻似的,大狗一般闻个什么闻!
似也知晓太久她会不舒服一般,不过几息的功夫,谢澜便松开了双臂,整个人默默坐到了她身前,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忽而,他低垂着眸子湿漉漉望着她,没头没脑来了句,
“……好不好闻?”
贺文茵闻言没好气地一瞪眼睛,只想去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合适不合适。
什么好不好闻?
“啊……是我忘了,今日不曾佩香包。”
……她瞪人好可爱啊。若是能亲亲便好了。
……但她会怕的罢?
……无事的,瞧见她便好了。
瞧着她一副生气了的小模样,谢澜反倒低低笑笑,轻声耳语般念叨,
“我为你调了香。是不是不大喜欢松香……更喜欢暖香?可你好似不喜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喜欢不喜欢?
只觉着头被他念叨得疼,贺文茵忽而在满帐子交缠的松香与药香里头闻到了一丝酒味,恍然大悟,
“你喝酒了?”
闻言,谢澜只那般摇着尾巴一样,笑眯眯看她。
费劲瞧见那头案几上头确是有个酒壶状的玩意,贺文茵头疼地同这笑眼逼人的醉鬼拉开距离,只觉着满头黑线。
原来这人竟是个一杯倒,酒品还属实叫人不敢恭维。
于是她只得扶额,伸出那只被捂得温热的手掌来比了个“二”,无奈发问,
“这是几?”
那畔谢澜仍眯眯眼笑,“文茵。”
贺文茵闭着眼长长一叹,“把我抱到床上做什么?”
对方闻言垂下眸子,“……这屋子里头全是些硬木家具,怕你瞧不清,会伤着。”
听了这毫无逻辑可言的解释,确信他确是在发酒疯,还发错了对象,贺文茵再度没好气地狠狠瞪他一眼。
怎么不找你的公主去?
她一片好心当真是叫狗啃了!
思及这人眼睛似是有问题见不得光,她气呼呼皱着脸,狠狠去拽两下他的袖口,
“给我盏灯,我要下去。”
对方低笑着任她拽,又不说话了。
发出今夜第二声叹气,她只好自己摸索着去点灯。
谁知,半个身子方才探出纱帘,她便又被他打横一抱,叫他乌黑长发丝死死围在了床榻最里头的垫子堆上。
隐约瞧见那些垫子上头花纹,贺文茵眉头一皱。
……这垫子好似有些眼熟?
……不对,他是不是有些烧?
感受到身前人呼吸重得不同往常,她忙蹙起眉头,细细感受了一番身前人的温度。然则她身上冰得吓人,早已感知不来寻常热度,只得就此作罢,挑眉发问,
“你又想做什么??”
谢澜极尽眷恋地死死瞧着二人彼此交缠的发丝,声音低涩得宛如吞了蛇胆,
“不是说了么……屋子里头家具会磕着你的。便留在这好不好?别离开我……”
见她皱着漂亮眉尖又要起身,他慌忙发问,
“方才难受了吗?是我错了……可不可以别走?我不碰你,只想瞧着你。”
——他是感知不到痛吗!
方才借着他动作瞧清那只伤手上头满满复又从伤口里头溢出来的血,直沾得方才摸过的白色床罩上头都是,贺文茵也顾不上别的了
她慌忙起身,拽着人的衣袖把他赶到了点着小灯的小几前头,又压着他坐下,方才擦擦额间细密汗珠,喘了一口气。
天杀的,说好了要同他保持距离的呢?说好了要不再因着这人心软了呢?
最终,瞧着那人近乎要被柔情化掉的眸子与他的伤手,她没好气地去寻了一旁金疮药。
“过来,醉鬼!我给你上药!”
29情愫
◎贺姑娘要留在齐国公府过夜??◎
瞧着那只原先如玉般修长干净,如今叫深红血色染得近乎瞧不见原本掌纹的大手,贺文茵蹙眉犹豫半晌,从那小几下寻了此前府医送来的棉布,又浸了一旁酒液,方才小心翼翼为他收拾起来。
她收拾伤口的法子来源于曾经还在现代时的知识,与这些年来自己为自己包扎的经验。
可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叫折腾得连疼都感受不来,只怕弄疼了这细皮嫩肉的国公。
于是她借着些微烛光抬眸望去。
浅黄灯光下,那人锋利眉眼都显得柔和,漆黑眼眸里头更是宛若含着满满一腔的春水,毫不避讳直直盯着她瞧,里头爱意晃得她眼睛疼。
见她眸光扫过,那人低低一笑,搁在几案上头的手更是不知道想做什么,径直便要过来抚她的眉梢。
被那眼中光彩刺到,她慌忙躲开他的触碰,又垂下脑袋,
“可能会有些疼……手放好。”
闻言,谢澜恋恋不舍收手,又立即疼极了般嘶了一声。
贺文茵闻言又掀起眼皮,“我方才碰都不曾碰你。”
谢澜立即坐正,乖巧应声,“哦。”
在她轻柔擦拭下,那血色逐渐被抹去,上头狰狞伤口逐渐露出,宛如无瑕白玉上头显眼的几道瑕疵,叫人看着便不自觉心焦。
于是再度望向眼前面色也稍有苍白的黑衣男子,她语气中不自觉便带上了些微指责意味,
“你为何不见人也不叫人好好治?你知不知晓这手伤成这般,是有废掉的可能的?”
然则,听了她这话,伤口又被烈酒浇过,那人只当没知觉一般,仿若浑身冒着爱心泡泡一般笑眯眯看她。
……他怕是当真有些发烧。
觉着今晚自己叹气的次数格外之多,贺文茵无奈一叹,决心再也不和醉鬼说话。
直至那灯火将要熄灭,她手底下伤口已然要收拾妥当,那人方才游魂般低低念叨了一句。
“那你还要我么?”
只顾着给他包扎,贺文茵眼都不曾抬,
“什么?”
眼前人声音低得仿若丝线在人心上挠,
“若是我这手废了……你还要我吗?”
“哪里轮得上我谈要不要国公爷?”
可惜贺文茵的心早已叫冻得死死,丝毫挠不动。她闻言只没好气道,
“你便是要休了我也轮不到我生气……好了。”
……果真还是生了自己气了。
只得低低应一声,谢澜垂下眼睫去,默然望向那只伤手。
女孩包扎得细,打出的结也是小小一个,瞧着颇像是只小蝴蝶的形状。而方才她包扎时冰凉指尖小小划过的那片肌肤上头,现下还留有些许触感。
灯火已然快要熄了,他瞧不清她的眉眼,只见她垂着张小脸,认真嘱咐,
“这只手这些日子再莫要用了,府上府医要你做什么便照做,还有,莫要再喝酒了。”
“……可我不喝酒你便不来见我。”
望着眼前人宛如梦中般愈发朦胧,仿若下一刻便要化作雪花散开的眉眼,他颤声道。
可贺文茵却未曾听清,只仍悉心嘱咐,
“好了,好好养伤,别再闹脾气。我走了,待会叫府医过来给你瞧瞧。”
“……别走。别走,好不好?别走……”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眼前人似是哭一般哑着嗓子,又抖着来了这么句。
紧接着,还不曾细问他怎么了,纤细腰肢便被男子结实臂弯一把打横抱起!
小小惊呼一声,又察觉那浓郁松香再度凑到自己发丝间蹭蹭挨挨,贺文茵险些惊得从他怀抱中掉下去。
然则,对方似是早有预料般,黏黏糊糊在她耳侧念了声“当心”,便轻而易举虚握一把她的腰,将她稳稳当当托了起来,又轻柔安放好。
头疼地发现四周又恢复了一片灵堂般的黑白,贺文茵气得想给他一巴掌。
她又被抱到了那堆软垫子里头!!
第三次了!
看着眼前人好似浑身淋了场雨般湿漉漉可怜的眼神,她深深一吸气,终是收了巴掌,转而狠狠掐了他好手一下,背对着他团成一团,气呼呼窝在了软垫子里头。
“……你发疯能不能去找你的公主发疯??”
她身子差,本就无甚气力。
此前闹了那么一阵,上药还是个精细活计,加之方才狠狠一掐,已然弄得小脸飞红,气都喘不顺,坐都坐不稳,只得暂且息了阵仗。
然则,被这么一掐,谢澜灵台反倒复了清明。
……什么公主,李昭云?
再度望向眼前床榻,女孩正小小一团陷在那些他偷偷拿来的,与她的一模一样的软垫子里头,气得小脸皱成一团,正自个儿给自个儿顺着气,一副不愿理他的模样。
微微一侧身望向手上仍在发痛的红印子,谢澜轻声笑了。
……是了。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贵最喜爱最好的宝贝。
她不是他醉酒后方才得以一窥的幻想,是当真因着心疼他的伤,方才跑来瞧他的。
……真好。她怎得这般的好呢?
也便只有她才这样心软得可爱,生了自己的气,还气得不浅,却仍会惦记着自己,全然不顾自己安危地过来给自己上药。
只是她如何能是旁人?
“……是我不好。”稍稍凑过去叫她周身药香闻着更浓些,谢澜带着笑意低声道,
“我抱你下去?”
贺文茵扭过头来瞪他一眼,“你清醒了?”
谢澜笑,“嗯。”
贺文茵艰难支起瘫软的身子,竭力以最可怕的眼神接着瞪他,
“那你还抱我?”
瞧着她坐都要坐不稳的小模样,谢澜心下软成一瘫,从善如流,
“那便先歇上一阵?累了罢?”
瞧她再度软倒下去,将小脸闷在软垫里头不出声,他原先低沉声色不自觉便愈发地柔和,
“那日同你说过的,我不歇在此处,这床也是自搬来便不曾用过的。若是嫌弃,我换下人来为你搬个软椅?”
大半夜的喊下人?人家不睡觉光被你喊着玩?
许久过后,贺文茵低低声音方才闷闷传出,
“……那你出去,自个儿找府医去!不许再瞧着我看,也不许再进来!”
“好。”
闻言,谢澜没立即起身走人,反倒轻轻一笑凑上前去挨她,炽热大掌悄然去勾她的指尖,
“文茵。我心里头当真只有你一个,方才的话也并非虚言。”
“至于我同李昭云的事,待我回来讲给你听?”感受着手下玉般的冰凉,谢澜温声道,
“若是仍生我的气,任你怎样打我骂我我都受着,好不好?”
贺文茵狠狠拍一下那只手,将头埋得愈发深了,
“……不是说了不许盯着我瞧了吗!!”
……炸毛了。当真可爱。
于是他阖上那双漂亮凤眸,悄悄一吻她散在手边的发梢,只凭着感觉上前去献宝似的低笑着给她瞧,
“我闭着眼呢,你要看看么?”
贺文茵的回应是气呼呼地软绵绵砸了个软垫过去。
谢澜又是低低一笑,故意叫那半分力道也没的垫子碰了一下,又浅浅一吻软垫叫她碰过的地方,方才为她理好床帐,又点好床边小灯,离了内间。
……
“……这伤倒是收拾得极好,只是路子有些野。”
顶着谢澜阴沉沉目光,府医满是冷汗地掀开那包扎的棉布,极快地检查上头伤口。
“所幸今日收拾还来得及,应当不会落下病根。至于发热之症,您底子好,喝了药明日便能好转。”
……这怕是她一次次自己摸索出的法子。
瞧着手上被再度照着原样包回去的,带着药香味道的棉布与小蝴蝶结,谢澜神色越发暗沉。
直至小几上头灯光近乎熄灭,他低声方才唤廿一进来,
“去将为贺姑娘备下的那间厢房里头地龙烧起来。她今日怕是要在府上睡下了。”
在府上睡下?
悄咪咪看了眼主子露在黑袍外头的部分,廿一不多时便发现了那个显眼的梅花般掐痕。
……这痕迹……?
瞧着那手,廿一后背有冷汗流出,登时便受了眼光,再没往内间里头瞟。只是脑内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至于罢?
贺姑娘才十四啊,又不曾嫁过来,身子还那般差,今日还是为了他才过来的,主子不是那般人面兽心之人吧?
觉着身前主子神色愈发不虞,他忙敛了心神,只寻常道,
“至于那事……也找好了人,明日上朝时便能将写好的折子递上去。”
那日,齐国公府的人自兴庆伯府里头搜出来了不少东西。
兵部武选司郎中虽说官位不大,却可司兵部官员乃至将士选调,乃是地地道道的肥差。
故此,他那密室里头满是些金银财宝,其中甚至还有件做得颇为宽大,通体明黄的蟒袍与一柄仿天子仪制的剑。
除去这些,便是被他抓去那日还不曾来得及烧的,与三皇子一幕僚近七日里头来往的通信。
里头,倒是好一番煞费苦心的布局。
只是可惜当今圣上最大的爱好就是斗蛐蛐玩。
听了廿一的话,谢澜只平平颔首,不置一词。
心知他记着去找贺姑娘,暗骂那蠢笨的传话人一声,廿一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发问,
“那人托我来问您,是要全部呈上么?”
谢澜一勾薄唇,“只呈最轻那部分。”
一口气将人杀死了有何意趣?
便是要半死不活地吊着,给了生机又亲手扼去,如此来回往复,方才是折磨人的法子。
何况,这些既是由前世贺文茵发现的,那今世自也该归功于她。
他仅是想替她小小出一口恶气罢了。
又再度交谈一番江浙之事,阅过新任江浙总督聊表忠心的密函,谢澜方才压低了步子进了内室。
屋内光线昏沉,他小心翼翼伸手去掀开那轻纱床帐一角细细去听,果不其然听到了轻轻的呼吸声。
再探进身体去瞧,便看到女孩半只微红小脸埋在毛领里头,已然团在那软垫堆里头迷糊睡下了,还低低念叨着。
“骗子……”
听完,谢澜冰山般眉眼立即化成春池,只放柔了声,轻抚着她落至脸侧的发丝低声去哄,
“谢澜是大骗子,是不是?他当真坏透了。”
贺文茵在梦中狠狠一点头,“……嗯。”
谢澜闻言,纵使压着嗓音,也不住低低笑了。
将自己披风给她裹上,小心将她从垫子里头挪出来放至怀里头抱好,又为她稍稍理一番发丝,他方才沉稳迈开步子。
方才听闻她是由暗卫捎带着来的,那想是本就困极,以至于连给自己盖上锦被都不曾,便那般迷迷瞪瞪睡熟了。
如是想着,他勾着唇贴了贴女孩冰凉前额,又于她稍蹙的眉间轻柔落下一吻。
“好梦……文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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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伤疤
◎他为何要解衣裳给她看!!◎
再度睁开眼时,瞧着眼前浅浅透进些微日光的空青纱帐子,贺文茵半睁着眼,颇是迷糊了一阵。
她记着昨日正在等谢澜就着李昭云的事儿给她个解释。可那人出去许久也不曾回来,她便……
她便在那人的床上头睡着了!!
叫脑内想法惊得一个死鱼打挺忽地起身,慌忙四处张望一番,贺文茵只觉着人都要原地炸开。
她睡在张铺了好几层软和毛毯的架子床里头,身上盖着浅碧水波纹锦被,倒是极为暖和舒坦。
可偏偏她身上昨夜穿着的衣服已然不翼而飞,此刻身上罩着的,是件陌生极了的缎子寝衣!
听闻床帐子外头传来熟悉的,两个小丫头压低了的声音,她慌忙拉开床帐,红着脖颈探出头来问,
“——你们是何时过来的?”
月疏慌忙过来,“今早国公叫人接我们过来的。”
那她的衣服是谁给换的??
听闻这话,复又瞧瞧露出疤来的脖颈,贺文茵整个人当即要腾一声烧成一块纤细漂亮的红丝碳。
见她缓缓闭眼,扑通一声复倒回床榻里头,一旁雨眠忙问,
“……姑娘还好吗?”
不愿面对现实,只拿锦被将自己团成个烧红的球,贺文茵身心俱疲,便是清透声音都闷闷,
“还好。”
见姑娘这般回复,两个小丫头当下便慌了神。
她们二人一早醒来,便发现姑娘不见了。若非看到几案上头贺文茵留下的,写了“我去齐国公府瞧瞧国公”的字条,险些便要去报官。
可姑娘自己一个人,又深夜过去,听闻还是被国公抱着到这厢房里头的,如今还这般模样,她们反倒愈发慌张了。
她们都不曾经人事,但瞧着话本子里头新妇第一日起来都是这样子,眼下颇是胆战心惊。
见贺文茵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下了床要寻衣服穿,二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却也始终没见个印子。
……应当不是她们想的那般罢?
便是此时,贺文茵疑惑声音传来,“你们见我的衣裳了不曾?”
心下一团乱麻,雨眠半晌才应声,“国公说是昨夜……弄脏了,这屋子里头有旁的呢。”
闻言,贺文茵愕然抬眼。
便是此刻,她才发觉这厢房里头全都是些为姑娘家准备的物件。
她眼前方才叫雨眠打开的高柜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照着她身量制的冬衣,身后是黄花梨木雕花的梳妆台,并着软椅也是她喜欢的样式。
便是连着屋内熏香,都是种不寻常的,闻着极叫人舒服的暖香。
这是他何时备下的?
“文茵?醒了么?”
忽地,屏风外头便有个再叫她熟悉无比的温润声音传了进来。
不知所措转身看去,只见一个修长影子正悄然立于那锦缎屏风后头,似是正轻抚着什么,近乎能叫她瞧清上头手掌的漂亮纹路来。
思及昨晚种种,觉着整个人都要烧红烧成虾子,贺文茵飞快便猫着身子钻回了床里头,哗啦一声拉上床帐,只伸出染上粉霞的如玉指尖戳戳雨眠。
雨眠会意,当下便朗声,
“……回国公,我们姑娘还不曾醒。”
那个声音闻言,似是也不曾起疑,只低低笑道,
“好,那我便先走了。待你们姑娘醒后记得来外间通传。”
团在锦被堆里头,听闻那人缓缓走远,只觉着还能回想起被他忽地抱起时的触感,贺文茵蹙起眉尖,半分都不发冷了,反倒浑身上下燥得慌。
她当真是不想见他!
他那样讨人烦!
昨日就不该可怜他,过来这齐国公府!
如此心乱如麻半晌,许久过后,姑娘家细弱声音才从被子团里头传出来。
“……什么时辰了?”
雨眠温声,“已是巳正了,姑娘。赖床怕是再赖不成的。”
……哎。
可是,送衣裳来时,这人又不认得自己,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身量几何的?
只得认了这命起来梳妆穿衣,瞧着那无比合身的衣裳,忽地,贺文茵皱起眉头,脑内积攒许久的疑惑便冒出个头来。
……还有,像她喜欢软和东西这般,有些连月疏雨眠也不知晓的喜好,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
外间。
因着头脑近乎要叫满腔疑惑与羞涩愤懑捣成浆糊,只闷着头往前,贺文茵一个没注意便撞上了个结实物件。
……屏风?
如是想着,她捂着脑袋缓缓抬头,不过多久,便瞧见了片银白绣云纹的衣襟。
懵懂眸光直直对上那人微微含笑又带着些许错愕的漆黑眸子,意识到自己撞的是何物时,贺文茵近乎要捂着脸钻到地里头去。
——她撞的是谢澜的胸膛啊!!
今日穿了件鹤纹银白圆领袍,瞧着眼前只到他胸口处的小姑娘红着耳朵尖,浅褐眸子里满是愣怔,也不说话,谢澜忙带着笑意去问,
“——撞疼了没有?给我瞧瞧?”
听了这话,贺文茵匆忙别过脸去又垂下头,整个人霎时便烧成一团红苹果。
她脑内此刻更是一团浆糊了,仅一遍遍回想着那人方才的问题。
……他有胸肌。方才……触感是软的,一丝也不疼。
只觉着要羞得飞到天上去,贺文茵只想速速被人叫起来,告诉她这仅是场荒唐的梦。
可偏偏那闹人声音还在担忧极了般发问,
“疼不疼?”
皱着张满是飞红的巴掌小脸,贺文茵红着耳尖不理他,径自便飞快走至了一旁摆好饭食的小桌旁坐好。
瞧着她恨不能将自己团成团的可爱坐姿,又瞧瞧方才被乌黑脑袋撞到的地方,谢澜失笑。
“是我不好。”缓步坐至她对座,他温和笑笑,
“昨夜累着了罢?”
只垂着脑袋盯着手里头泡了枣子的牛乳瞧,贺文茵仍是蹙着漂亮眉尖,抿着浅唇不理他。
看着她小模样,一片心连着四肢百骸近乎要化作蜜糖,谢澜只愈发放柔了声音去哄,
“是我撞着你了。我赔礼给你,好不好?”
终是小小抬眼,贺文茵声音轻轻,“……什么赔礼?”
瞧着她脚边抹布般的一团,谢澜一挑眉,
“它去你房里了。”
便是此时,一只猫轻灵跳到了贺文茵膝盖上。一双浅绿大眼睛瞧着她眨呀眨,又拿湿漉漉鼻尖凑上前来闻了闻她纤细腕子,方才满意般一团一窝,声音极大地打起呼来。
见女孩小小一惊呼,又小心翼翼伸手去轻柔摸那猫油光水滑的花皮毛,谢澜低低一笑,
“那日你叫我给它们寻个好人家,忘了么?这便是那只丑的。另一只喜欢在府里乱窜,我寻了许久也不曾找到。”
将这通体散发着富态,皮毛光滑得宛若绸缎一般的猫同那日的脏兮兮猫条在脑内对比许久,贺文茵才迟迟认出它来。
再度抬眼望向谢澜,她有好多话想问他,却又宛如什么堵在喉咙口,叫她发不出声来。
那日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他记在心上了,将猫养得很好。
桌上菜式全部都是她喜欢的。
方才过来时,她悄悄打开梳妆台上头妆匣瞧了一眼,里头五光十色各式头面,近乎要叫她瞎掉。
他昨夜说……他好喜欢她。
……可,为什么?
最终,她只默然低垂下脑袋,复又摸摸那猫伸过来的小脑袋,轻声道,
“……你如何能说一只狸奴丑。”
对方只好脾气地将块糕点夹给她,“那它便好看极了。尝尝?”
可贺文茵黯然摸着那猫,并无什么胃口。
见眼前女孩瞧着平日里头欢喜极了的糕点却仍兴致缺缺的模样,谢澜默然许久,方才挥去一旁侍从,低声开口。
“昨日不是说了,要同你解释李昭云的事么。”
瞧着贺文茵听了这话,悄咪咪探起脑袋来听后文,他方才浅浅勾唇一笑,道,
“你知晓我手中有块兵符罢?陛下便是为了它才屡屡赐婚于我与她的。”
听了这话,贺文茵低低哦一声,复又低下脑袋,并不信他。
这是欺负她不懂朝堂之事吗?他堂堂一个能持剑上朝,见天子而不拜的国公,怎可能受制于小小的,玩笑般的赐婚?
他就不能拒绝不成?
罢了,他宁愿敷衍自己两句便很好了。
正欲抬头应声,忽而,贺文茵面上再度浮起飞红来,飞快便猫回了脑袋。
方才,这人沉沉瞧着她瞧了半晌,忽地就开始解自个儿的衣裳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要做什么!!
然则,对方只是解了领子,看她这般又无奈一笑,走至她身侧矮身过来,极长的发丝掠过她涨红耳垂,叫一股极好闻的味道钻进她鼻尖。
随后,那人炽热指尖轻轻勾勾她衣袖,温和语调中带着些不清楚的情绪,似是极轻叹道,
“文茵,你瞧瞧便知晓了。”
随后,他总是那般平静的语调竟出现了几分裂痕似的,罕有地带着几分不知所措与恳求,
“……只是,答应我,莫要怕,可好?”
……什么?
……她为什么要怕?
终是迟迟抬眼望向眼前人,霎时,贺文茵面上红霞便立即退去,眸子里头满是愕然与惊慌。
他露出的修长颈子上头。
——竟全是些狰狞可怖,通体黑紫,瞧着像是淤血或伤口一般的,深浅不一,直直蔓延至银白衣襟下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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