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替身(二)“我到底算什么?”……
这两张面容是孪生兄弟般相似,相似的鼻,相似的唇,相似的轮廓。
是一眼瞧过去,就能瞧出来的相似。
姜姮笑得诚心诚意:“从前便觉得你们相像,如今站在一块再看,果然像,这天底下竟然能有,毫无关系却如此相似的俩人?”
“果然是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姜姮养了一个宠儿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姜濬是初次见到辛之聿,只一眼,他便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来历,曾听闻过的传闻再次一一闪过,一时无法分真真假假,隐隐约约中,又清楚了当初的姜姮是何心思。
五味杂陈后,留下来酸与苦,沉默些许后,只是说:“阿姮……莫要胡闹了。”
姜姮笑着看他:“你不喜吗?”
姜濬鲜少直接了当地表达喜恶,此刻却点头了:“阿姮,你不该如此的。”
“不该如何?”姜姮笑眯眯地问。
辛之聿沉默地站在一旁,那双最是独一无二的眸子,依旧在直勾勾地注视着姜姮,辨不出喜怒哀乐,可这个举动,足以说明许多。
姜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如此一来,对这位公子,是不公。”
姜姮像是很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奇问:“怎么不公了?阿辛,你说,我待你可好?”
姜濬似叹似无奈:“以虚情假意对真心实意,是不公,阿姮,莫要玩弄他了,你明知,自己是极好的,能轻易叫人动情动心。”
“你说我是极好的,那你也动情动心了吗?”
“阿姮……”姜濬一顿,叹气,“何须再明知故问呢?”
姜姮本是顺口一问,却未想到姜濬会正经回答。
她睁大了眼,又惊又喜的样子,又笑着看向辛之聿:“阿辛,该谢你,若不是你,我可听不到他的一句实话。”
姜濬又转身,对辛之聿道:“辛公子,在下与阿姮之事,牵连于你,是我过错……”
辛之聿打断他的话:“你就如此喜欢当罪人?别自说自话,往脸上贴金了。”
“姜姮,我只听你的。”
字字句句,沉声有力。
辛之聿抬眸。
姜姮别开眼,错开视线,只道:“所以,昨夜,你是瞧见他了吧?”
姜濬微微张开着唇,随后意识到姜姮的话外之意,抿着唇。
一旁的辛之聿不言语,还是沉默不语的视线。
可不答就是答了。
果是如此,一个接着一个来,哪能刚好错开?
不过,只凭面庞的相似,辛之聿是不会轻易下了判断的。
带兵打仗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嚣张果敢之下,是谨慎性子。
“你是去问谁了?长生殿内的宫人没几个见过他,估计答不出来,是连珠还是孔令娘?”姜姮又摇摇头,“应该不是连珠,她不会轻而易举被你哄骗去,是孔令娘……你吓唬令姑了?”
嗔怪一句,“她年纪大了,可经不得吓。”
姜姮神色太自然了,语气也是。
辛之聿也跟着笑了一声,嘲笑,讥笑,苦笑……笑得叫人心颤。
姜姮又挪开眼,望向姜濬,继续先前的话题。
当时,他们是谈到谁了?哦,是泾阳李氏,李氏的长女做了什么事?
姜姮问。
姜濬没有回答,目光温柔如水:“阿姮……不是所有事,都能被糊弄过去的。”
姜姮静了一瞬。
从前姜濬也常常教导规劝她,可都会照护她的颜面,是在私下无人时,可眼下,他这些话却说得太多了。
是故意的吗?因为辛之聿。
“你不喜他吗?”姜姮再问,很是诚恳。
姜濬眼中无奈之意更深,话也真挚了:“是。”
也是。
一个与自身有五分相似的替身,鸠占鹊巢站在了喜爱之人的身侧,总归有几分不喜的。
更何况,他们尚且不能光明正大。
姜姮嘴角堆了笑意:“不喜就不见。”
又侧过头,哄的口吻,“阿辛,你去偏殿等我。”
“罢了……”姜濬垂着眼,思绪转过一圈,先一步出声劝导,“阿姮,辛公子从前也是保家护国的少年将军,说到底,是你玩心重,伤了人,与其一错就错,不如好好解释。与其说开了,来日也好再见。”
“可好?至于你与我,自有来日方才,何须急这一时一日?”
还未等她说一个“好”或“不好”,他抱歉拱手,先后向姜姮和辛之聿礼别,转身离去。
当真是翩翩公子,文质彬彬。
那道身影,已经离去,可姜姮还在远望,并未看他。
辛之聿:“他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他,是刚离开的姜濬。
姜姮皱着眉:“不算假。”
辛之聿又问:“也是你的意思吗?”
姜姮答:“算是。”
“其实,我昨夜骗你了。我不止想杀绥阳侯的,我还想杀殷凌。”辛之聿低声说。
“嗯,一开始没想到,后面也明白了。”
“是啊……绥阳侯就算死了,也只能拖延婚事,不如杀了殷凌,一了百了。”
“所以呢?他如何了?”姜姮想起昨夜,他剑鞘上疑似血迹的痕迹。
“你在意他?”
“嗯?”姜姮不解,轻轻反问了一声。
辛之聿抬起眼,一双眸子全红了,笑了笑,“阿姮,那你在意我吗?”
在意?
自然是在意的,但有在意到,需要叫他得知在意的地步吗?
姜姮思索许久,一时未答出来。
辛之聿的心,渐渐便冷了下来,先前便开始凉了,直到此刻,才透入心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哀求的意味,都不像自己了,“我带你走吧?”
姜姮似乎起了一点兴致,问:“去哪?”
喃喃:“阿姮,我带你去北疆好不好?北疆很美,很好,比长安城大很多,你能看见无边无际的天,无拘无束的地,你会喜欢那里的,我带你去,好不好?”
辛之聿顿了顿,语气不确定,“江南也好,那里我未曾去过,但想来也不错,你怕冷,那里的冬日暖和一些。”
姜姮静静听着,辛之聿一个人继续说着,大周内四处的天地都提到了,甚至有天涯和海角,唯独没有长安城。
他的笑容太可怜,姜姮打断了他:“怎么活下去呢?总不可能和你风餐露宿,四处流浪。”
辛之聿愣了愣,低下头,像是思考了很久。
“我会狩猎,也能押镖,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可再怎么好,又如何能比得上昭华长公主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呢?
他显然清楚,姜姮垂眸,很冷静地宣告:“本宫不会离开长安城的。”
“那我留下来,就像从前一样,我和你,在这长生殿内天长地久,只有我们二人。”
辛之聿的声音愈发轻且沉了,独独强调了那最不可能的两个字“二人”。
姜姮不语。
长长的死寂中,留着他哀求的余音。
辛之聿忽得嘶吼道:“你不是很会玩弄我吗?你之前不是很会哄我骗我吗?怎么现在不说了?说你的真心,说你的长长久久啊。怎么该说的时候,又不肯说一声了呢?”
“旁人说了什么话,我都不信,我只听你的,我只信你的啊——”
他掉了泪。
一向宁可掉头不可落泪的辛小将军,落了泪。
姜姮下意识抿住了唇,“还哄你做什么?反正都瞧见了一切,再骗,你也不会信了。”
“那你哄我,骗我啊,说不定我就信了呢?姜姮——你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替身?玩物?”
辛之聿又笑又哭,又哭又笑,哭哭笑笑,声音嘶哑着,质问着。
辛之聿身上,已经寻不到最初斗场相见时的模样了。
姜姮看着他,一半冷静一半慌乱,将他从人变成兽,是因为她,从兽变成人,也是因为她。
姜姮想,自己应该得意,这世上,哪有一个游戏比这种把戏更有意思的,甚至超越了简单的生生死死。
但为何……她未有丝毫的喜悦?
辛之聿还站在原地,地上珍贵的毯子晕开了一片红,还有血在滴答掉落。
他似乎认了,认了姜姮的虚情假意,认了他的自甘堕落。
姜姮轻轻走上前,松开他的五指,看见了他血肉模糊的掌心。
“别这样,本宫不会舍弃你的,这长生殿,依旧会庇护你。”
“是开始哄我了吗?”辛之聿唇上也咬出了血,似点了唇脂一般,却不再是简单玩闹。
“是真心的。”姜姮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
辛之聿别开脸。
“如果我想走呢?”
“我会送你离去。”
“——为什么?”
“因为你无路可去,迟早要回来的。”
“姜姮——我到底算什么?”他茫然询问。
姜姮摇摇头,抱住了他,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姜姮又道:“阿辛,其实有什么大不了呢?你也见过信阳吧?她爱南生,可也养着不少宠儿、乐伶。我会对你好,这足够了。”
辛之聿茫茫然,声也飘忽了:“如果,我只要你的独一无二呢?”
此言一出,姜姮便想出了千百种糊弄他的话语,可或许是想起了姜濬最后的话,又或许是旁的原因,她还是实话实说,只语气更温和:“怎么可能呢?”
“若我非要呢?”
“别犯傻。”
第72章 出逃“想不欠我?那就杀了我吧。”……
长生殿内丝毫的风吹草动,都未能逃过朱北的眼与耳。
等他细细询问,弄清来龙去脉,去伪存真,再将这场闹剧告知姜钺时,今日的月还未挂上柳梢。
“哈?所以说,这俩人恰好撞上了?还是当着阿姐的面?”
这位年轻皇帝幸灾乐祸地笑着,将手上的工具和打磨了一半的玉石随手放在了堆成山的奏章上。
宫人涌入,搬开了沉甸甸的案牍,又有几人捧着水盆跪着上前,伺候姜钺洗去双手新尘。
朱北貌恭言敬:“回陛下,正是如此,听宫女所言,二人似有口角,而代王殿下离去后,殿内更是传来争吵声。”
姜钺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宫人退下,撇了撇嘴:“争吵什么?是谁在吵?”
这个问题刁钻,朱北思索了一下,回了个含糊不清的答案:“许多事,是难得糊涂……可从前便听闻,这辛小将军心气颇高。”
糊涂,什么事能糊涂?
什么事都能糊涂。
先帝时,也有不少嫔妃是因为肖似纪皇后而获宠入宫的,她们难道未曾亲耳听见这些风言风语吗?
不也还是“糊里糊涂”的,过着日子。
朱北小心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心中了然,一拱手:“说来,便是这位罪奴阿辛不识好歹。”
“有宫人亲眼所见,他还专程找到了长史孔氏打听了不少事。”
姜钺蹙着眉,颇为嫌恶:“阿姐瞧得起他,才留着他,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朱北赔笑:“正是如此呢。”
姜钺拿起两颗玉珠,放在指尖把玩,轻描淡写地问:“那如今呢?阿姐说了什么?他不识好歹,阿姐可有动气?”
朱北弯下了腰,揣摩着他的心思:“长公主自然是动了气的,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玩物,殿下又怎么会为了他大动干戈呢?只说叫人把他锁在长生殿偏殿。”
“锁在长生殿?”姜钺挑眉问,又笑,“这不就成了一条狗?”
朱北答:“是如此,任凭他有再高的心气,被这样锁上一阵时日,都得折弯了腰。”
“是啊……说到底只是一个玩物。”姜钺声音轻飘飘的,毫无中气般,“阿姐不会太在意他……”
他似笑非笑,眸子冷淡
朱北听着,也跟着笑了笑。
这崇德殿在周都中轴线上,是两宫十四坊最早确立、修建的所在,因历时久,四面墙,八方柱,都透出了丝丝陈旧暮气。
这位新帝又不爱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伺候,天地玄气自古是此起彼伏的势,殿中人气少,森森阴气便多。
眼前的苍白少年,可不是小鬼,而是阎王爷,一笑让人生,一念让人死。
朱北侍奉姜钺不过两三月,却已摸透了这帝王心思,乘风而起。
他几乎预料到,姜钺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命令。
果然,姜钺指一勾,是两个玉珠抛了过来。
无暇的玉珠缓缓滚到脚前,朱北弯下身,拾起,捧在手心。
“赏你的。”
姜钺托着腮,是很天真无邪的漂亮脸蛋,眨了眨眼,又唉声叹气,“可阿姐心善,见一只雀儿被猫儿吃了,都要流泪……朕实在不忍心,阿姐伤心。”
朱北笑了笑:“陛下何必忧心?长公主将小人引荐给陛下,便是要小人为您排忧解难的。”
“小人心中,已有两全其美之策。”
姜钺“嗯”了一声,翘着嘴角,笑得可爱,“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嘟囔着,“一个罪奴,既然讨不了主人的欢心,还是死了好。”
朱北应声,又静静候了一会,见他并未再有吩咐,正准备跪安离去。
刚跪下,告辞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姜钺却出声了:“昨夜,你同姜濬聊了什么?”
昨夜,宫道,代王。
这三个词,接连自朱北眼前闪过,然后双眼一黑,他的确去见了姜濬,可明明是半夜三更时,又很小心谨慎。
朱北重重磕头,双手不忘将价值连城的玉珠高高捧起,以免受损。
“陛下……”第一声就暴露了慌乱,停顿,思绪乱飞。
沉声,勉强装出镇定,“昨夜代王殿下私自求见长公主,小人想着,此事事关长公主安危,应调查清楚后再回禀殿下。”
“噢?”姜钺问,“那他见了阿姐,说了什么?”
朱北飞快思索着,“封爵一事。”
“封什么爵?”
“陛下登基后,还未下诏,追认各路诸侯王的爵位和封地。”
姜钺歪着脑袋:“所以,你的意思是,姜濬是找阿姐求路子?”
“自然……”朱北声音发颤。
“你在欺君?”姜钺冷冷看他。
欺君是死罪。
人人皆知,代王姜濬是高洁性子,又如何会为俗物折腰?
朱北恨自己口不择言,紧赶着又重重磕了几下脑袋,恨不得把脑袋磕破,以表忠心。
“代王说是如此,小人不信,才欲调查后,再禀明陛下。”
在这幽冷的殿中,朱北感知到,有冷汗自他的额间淌下。
似过了许久的沉默,姜钺轻笑,不是寻常人的笑声,更像是鸦雀一道道撕咬腐肉时,筋肉分离的裂声,在青阳县至长安城的道路上,他听过数次这样的声响。
“别紧张,你是阿姐举荐给我的,若你没了,朕如何向阿姐交代呢?”
朱北还磕着脑袋,这是他侍奉这几个月以来,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姜钺又念起,那还未成型的玉簪子了,阿姐生辰是在下个月,算算日子,够他慢慢打磨制作,只是……
他瞥了朱北一眼,“那块血玉颜色不够好,你重新寻一块来。”
朱北自知这条小命是保住了,如释重负:“是……小人定当竭力而为。”
终于能跪拜离去。
朱北离开了崇德殿,借着最后一点余晖,才看清了衣上的红。
原来流下来的,不是冷汗,而是鲜血。
朱北松了一口气,不怕阎王爷杀人如麻,就怕他喜怒无常。
他当真是后悔起昨夜的事了,本想着用旧时事拿捏这位代王殿下,再借此影响姜姮——与其千方百计逗阎罗笑,不如握住阎罗的命根子。
可正如人言,姜濬不爱钱财,也不怕生死。
明明那件事关乎了他的前程和来路,朱北清清楚楚说了,他听着,也只是一笑,说一声,“请君随意。”
回想那四字,朱北已是恨恨,更未曾想过,姜钺会知晓这一切,差点白搭一条命。
不知是找人跟踪了他,还是有其他耳报神想要害他。
朱北正要想法子,将那个“耳报神”揪出,忽而挑起了眉,想到了一件有趣事。
姜钺知道他见了姜濬,那在此之前,他见了谁,也该被知晓。
正是这几人,告诉了他,那件能决定姜濬生死的事。
朱北随手招来几个宫人,报出了几个名字,问这几人现在何处。
宫人面面相觑,好巧不巧,他问的几人,在今日早,都出了宫。
出宫吗?
朱北笑了笑,让他们回去继续做事。
独自站在了最高大庄重的崇德殿前,能将大半个皇宫尽收眼底,可再往外看,就只能瞧见森严的宫门和高高的宫墙。
或许,只有这宫门和宫墙会知晓,那今日一大早被拖出宫的,是人,还是尸体了。
朱北深深吸了一口气,贪恋着这万众之巅处的气息。
至于,对于那位代王殿下,他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这时,一个急急忙忙的小太监跑向崇德殿。
朱北拦住了他,问他:“发生了何事?”
小太监犹豫不决,告诉他:“狄族王子越狱出逃了。”
这位与殷氏一族“勾连”,欲图谋反的狄族王子万俟洛亚,正跟着一位旧人,去见另一位旧人。
孙玮在前方带路。
从前在北疆时,万俟洛亚便数次在战场上,见过此人的身影,而归顺大周后,更
是时常听闻他的消息。
听说,他是大周皇帝潜伏在辛家军内部,又设计揭发辛家谋反之人时,万俟洛亚震惊了许久。
也是那时,他发现,这个自诩礼仪之邦的国度,相较向外征伐,更擅长的是内斗。
他忍不住盯着孙玮那条空空荡荡的袖子许久。
孙玮察觉了视线,侧首看他。
“抱歉。”万俟洛亚轻声道。
孙玮不言,只是将那条无用的衣袖,往腰带一塞,以免碍事。
万俟洛亚清楚,大周对为官者要求极高,不止是能力,更需仪表端正,那一条断臂的的确确是断了孙炜的阳关道。
否则,猎苑那次事后,他该升官加爵,而不是空拿一堆宝物。
“所以,你还要去救他吗?”万俟洛亚很是疑惑。
孙玮一臂,为辛之聿所斩,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都将此事当做笑话听。
在他的理解中,这二人该是有着血海深仇。
可孙玮将他从牢狱中放出时,只提了一个条件。
“嗯,他不该被拘束在这深宫之中。”孙炜步履匆匆,带着他小心躲避着来往宫人。
又藏在一处宫墙后,他沉声道,“你应记得我们的约定,也应清楚,即使我已断了一臂,依旧能将你斩于剑下。”
“我们狄人重信重义,自然会遵守约定。”
万俟洛亚笑,“出宫之外,我族人会来接应,送他离去。”
孙炜又出去,他紧跟。
二人不过各取所需,并没有太多可讲的话,来日也不一定还能再见,干脆安静。
万俟洛亚走在这大周宫道上,却是想,是否要冒着被长生天诅咒的可能,违背信义呢?
毕竟,曾经的辛之聿是他的心头大患,若不是因此人,王庭不会成今天分崩离析的模样。
当他看到四肢被铁链锁起,如丧家之犬,浑浑噩噩毫无生气的辛之聿时,却改了想法。
他决定,还是信守承诺。
在疆外时,万俟洛亚饲养过许多的鹰,鹰凶猛且强壮,是草原天空上当之无愧的霸主,就连成群的狼,对其也是无可奈何。
但所有的鹰,无论在活着的时候,猎杀过多少的猎物,去过何处的远方,都会已同一种方式死去。
冲向峭壁,血液长溅,从悬崖高处直直落下,留下一具残缺的尸体。
因为当时的它们,开始老去,开始失去力量。
它们不允许自己苟延残喘,靠着人类或同族的施舍,苟活于世。
万俟洛亚很乐意亲眼见证辛之聿的堕落和下场。
辛之聿察觉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眼中却是一片死寂,连那一点挣扎的欲望都不见,全然瞧不出曾经模样。
万俟洛亚开始怀疑,眼前人到底是否为曾见过的那一人。
人与兽不同。
因为,人会幻想,会挣扎,只有头破血流后,才会放弃。
辛之聿的神态模样,像是早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过去的荣誉和不甘。
万俟洛亚抿着唇。
辛之聿微微张开了唇,嗓子像是混入了沙砾,是问:“姜姮呢?”
姜姮?长生殿。
万俟洛亚未想到,孙玮竟是带着他闯到了大名鼎鼎的长生殿,不由得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四周。
孙玮上前,拔出了佩刀,重重劈下,斩断了那四根的锁链。
四声清脆声响后,他沉静回答:“长公主与代王出宫游玩了,长生殿内只剩数十位宫人。”
“出游吗?怪不得这么安静……”辛之聿发怔,发笑。
孙玮简单解释,万俟洛亚上前一步。
孙玮道:“狄人在长安城有不少据点,他们会送你回到北疆,到时天高任鸟飞,你自由了。”
“辛砚,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
辛之聿笑了笑:“想不欠我?那就杀了我吧。”
不算出乎意料,万俟洛亚想。
视线落到了那一排精致且小巧的绿松石耳钉上,他微微张开了唇,忽而想问。
他为何独独问起了姜姮?
可真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姜姮将你锁起,是怕你逃,还是怕你死?”
“她对你,真的如传言一般吗?”
第73章 恨她“如果能让姜姮恨你一辈子,不也……
辛之聿沉默,一双漂亮的眼睛成了一幅画,定定的,无神的,看着不远处齐全的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
万俟洛亚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些精致物件会与辛之聿有何关联,但他清楚一事,孙玮的大费周章,是要落空了。
“孙将军?”他好心提醒。
片刻后,孙玮出声,让他出去等候,是要与辛之聿单独谈话。
万俟洛亚挑眉,是不知还有何话可说。
英雄未迟暮,心已死,而死了的心,是救不回来的。
他看了辛之聿,又看了眼孙玮,一双碧绿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解,但深知谨言慎行的道理,并不多问,彬彬有礼地点了头,离开前,不忘提醒:“孙将军,你们大周的卫兵应该不全是酒囊饭袋,还请莫要忘记了时辰。”
万俟洛亚走出了偏殿,站在回廊上,有微风吹拂,不同于北疆的冷冽寒风,长安城的风是暖的,也是柔的。
他清楚,经此一事,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即使他从未和什么殷氏一族有所勾连,但依旧被冠以“谋逆”的名号,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新帝做出的决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从前,万俟洛亚只将这句话当做一句戏言,如今才知晓,其背后的真实意义。
远处出现了人影,万俟洛亚心头一紧,正要回偏殿提醒二人,可那些人影已经看了过来,为首的几人高高举起戈矛,是发现了他。
他们带着弓,但未用,只快速地逼近着。
万俟洛亚四处张望,手心出了隐约的冷汗,深知这些人是为抓他而来,不动箭杀他,只是因为如今处于长生殿内,他们不敢坏着殿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为今之计,只有躲。
他迅速转身,刚走几步,就撞上了一人。
辛之聿穿着极长的精美袍子,长长的发披在身后,发尾上编着小巧而美丽的玉珠子,耳上的绿松石耳钉敛着光,是沉默幽深的色。
他垂着眼,一把抓住了万俟洛亚的胳膊,稳住了他的身躯,雪色的小臂暴露在余晖中,能看见凸出的青筋:“你的族人在何处等候?”
万俟洛亚错愕地望向孙玮,只见他也垂眸不语,一张唇全然失了血色,那空荡的袖子漫开了血色,血腥味迎着风,刮过回廊,吹动远处珠帘声,阵阵响起。
心中一惊,却知是天翻地覆。
他心中着急,只好咬着牙,把族人多年经营的所在全告知了辛之聿。
“好,我知道了。”辛之聿答,随之往前一步。
万俟洛亚往后走,站到了孙玮身后,心中依旧惊奇,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才引起辛之聿死灰复燃。
“朱北。”孙玮喊出了为首之人的姓名,“你明知万俟无辜,不如放他出宫。”
朱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是好声好气地说话,眼底却有嘲弄:“孙将军是要助纣为虐吗?”
而“纣”在何处呢?
他的视线掠过万俟洛亚,停在了辛之聿身上,很痛惜模样,“辛公子,长公主待您可不薄啊。”
“如果您今日非要行恶事,鄙人只好不敬了。”
“不薄吗?”辛之聿轻轻问,有着真诚的疑惑。
“虽说辛家军早已不复存在,但您不是活着吗?”
朱北一
顿,“还是说,是孙将军您说了什么?”
这深宫中,有些事不说还好,一说就吓人一跳。
谁能想到,当初的北疆谋逆案和尚且年少的昭华公主有关呢?
辛家军并无根基,可以说,是先帝一手栽培起来的。
若不是那一封请罪书被姜姮私自拦下,先帝并不一定会生出疑心。
恰好,这一封请罪书是与辛之聿息息相关的。
那时,辛之聿单枪匹马闯入狄人王庭,又带着百人获得了狼岭一战的大捷,多么英勇无畏,多么值得夸耀,尽管如此,他也是违反了军令。
一个士兵违反军令,无关紧要。
一位将军违反指令,影响战局。
那一位率领数万士兵的元帅呢?他能违反的,只有圣旨。
而当时的辛之聿,任谁看,都是要接过辛大将军的战鞭,成为下一位绝无仅有的统帅的。
辛大将军到底是父亲,又与长安城的各路官员有所来往,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便修书一封,送往了长安城,请求皇帝宽恕。
或许,在他因谋逆,脑袋掉地的一刻,也不知晓,这封请罪书从未送到皇帝面前,而是毁于一个小辈手中吧。
朱北简单明了地说了此事。
孙玮听着,拳头一握又一松,未附和,也未阻止。
万俟洛亚听得津津有味,隐约之间,猜到了辛之聿与姜姮二人的纠葛。
“原来还有这件事?”辛之聿平静地说,
朱北叹了一口气,“辛公子,我与您实话实说吧,许多事,我也曾听闻。”
他本想说汉朝时李夫人的事做例子,可想到辛之聿武将出身,不一定听说过,只好通俗易懂地劝,“你若继续活着,长公主殿下迟早要厌烦你的,不如现在死去,还能让殿下记住您最后的好。”
“是啊……靠着那么一点虚情假意,她迟早厌烦我。”
辛之聿倏忽笑了,本是极漂亮的笑容,却因那一点苦涩,而全变了滋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此刻众人见他一笑,不由得想起了姜姮的跋扈之名,浮想联翩。
就连辛之聿何时挪步,何时拔剑,又在何时把剑架在了朱北脖颈上,都未发觉时,他已经立在了人群之间,低垂着眉眼,视线落在朱北面上,声是疲倦无力的,剑是锋利冰冷的。
“但有句话不对,我死了,她只会忘了我。”
朱北想讪笑,可不敢动一分一毫,直挺着脖子,提心吊胆。
“准备马匹,我要去雍门。”辛之聿手腕更用力,冷冰冰地吩咐道。
四周卫兵都举起了武器,对着他,蓄势待发。
辛之聿冷笑一声,对朱北道,“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死,你自己呢?”
朱北大吼:“放下武器。”
卫兵们踟蹰。
朱北又吼:“一个个是找死吗?”
看来,每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性命的。
卫兵们放下了武器,让出了一条道路。
辛之聿压着朱北自长生殿走出,万俟洛亚看了一眼,紧随其后。
有朱北开路,这一路走得很顺,也不用东躲西藏,不一会,一行人就到了雍门处。
出了雍门,再十里路,就出长安城了。
早在流浪时,朱北就知道自己命贱了,可真要生死危亡时,还是惜命。
他清楚,不管如何求饶,辛之聿想杀他,还是会杀他的,再罗里吧嗦,反而会惹人厌,他沉默。
万俟洛亚先上了马,他的同族并未全部显身,有一部分人还埋伏在左右。
如果他要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但他犹豫了。
万俟洛亚示意孙玮上马:“孙将军,经此一事,这长安城可也没有您的位置了。”
“我知道。”孙玮如此说,却并未动作,他之所有今日之举,是因为辛之聿,也是因那些为他牵连的同僚,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大周的臣子。
若他今日和狄人离开了长安城,便真成了叛变。
孙炜这些心思,清晰可见。
其实,万俟洛亚并不能感同身受,在狄人文化中,并不存在“忠”一字,他还是表示了理解,随即看向了辛之聿。
辛之聿还在望着一处,那里天蓝草绿,只有飞鸟掠过。
万俟洛亚忍不住催促,辛之聿收回视线,又道:“我剑使得快,弓也不差。”
“你是威胁我?”
“是。”
朱北声音弱了下来:“我惜命。”
辛之聿无心大开杀戒,松开了手,转身上马。
眼见脱离了威胁,朱北也忘记了恐惧的滋味,立刻下了命令,左右卫兵齐刷刷放箭。
箭羽模糊视线,城墙下起了血雾。
大概是落下万箭后,朱北抬手,示意卫兵停止。
这时,一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他,是孙玮早有准备,抬剑拦箭,箭身瞬间一分为二,向两侧飞去。
朱北跌倒在地,粗喘着气,下意识侧过头,见那被截断的箭依旧深深扎入了石墙中,不经后怕。
“果是辛砚?”
孙玮将短箭从石墙中拔出来:“是他。”
朱北接过这断箭,又狠狠压到腿上一折:“好狠的狼崽子……从前就知道他心狠手辣,哈……算了,不说了。”
孙玮想起辛之聿睚眦必报的性情,又道,“他既说狠话,必然会做到,朱大人,望自珍重。”
“他已成逃犯。”朱北不以为然,又道:“别以为你救我一命,我会替你求情。”
孙玮不答。
城楼下方,中箭惨死的百姓横躺于道,身侧家人哭天喊地。
不自量力的,求着所谓公道。
朱北听着厌烦,正如所言,他的确不念此次的救命之恩,一挥手,示意卫兵将孙玮捆起押回宫中,接着吩咐收队。
举手投足已全然是大权在握的做派,只一双眉紧紧皱起,他需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向姜钺和姜姮解释。
另一旁,万俟洛亚有样学样,及时跳马,贴在城墙上潜行,躲过了箭羽后,也心有余悸。
狄人同族前来接应,他们在一处死角快速换了身上外衣,又混入了百姓之中。
万俟洛亚问:“孙玮和你说了什么?短短几句话,能叫你死而复生……当真成神仙妙药了。”
辛之聿不答,继续前行。
万俟洛亚笑语:“有关你们的长公主姜姮吗?她做了什么事,叫你这般恨她?”
辛之聿脚步一顿,眸子很冷静,近乎于冷淡了。
万俟洛亚想着,该是自己说准了。
他笑着继续道:“恨可比爱长久。”
又想起方才朱北的话,若无其事地提到,“如果能让姜姮恨你一辈子,不也算是让她记了你一辈子吗?”
第74章 放过放过自己
姜姮是面无表情回到长生殿的。
连珠见她如此脸色,便知是此次出游出了差错,缓步上前:“殿下?”
姜姮看她一眼:“嗯。”
“代王殿下呢?”连珠问。
姜姮百无聊赖地垂着眼:“出宫去了,他不愿住长乐宫。”
连珠像个大姐姐般,耐心问着:“游玩了半日,殿下可是累了?可要先沐浴更衣?”
“阿辛呢?”她反问。
今日整日,连珠都在长生殿外忙碌,自是无瑕关心那被锁在偏殿的一人,听姜姮这样一问,她确确实实答不出来。
“算了。”姜姮扯着嘴,笑了笑。
连珠察觉异常,此时长生殿似乎过于静了,那群平日爱围着姜姮的小宫女们,也都退在殿外,轻声问:“殿下?发生了何事?”
姜姮看她一眼,懒着身子,软软地抱住了她,将面颊贴在她的小腹处,声是喃喃:“连珠……今日,我很不开心,真的真的,很不开心呢……”
连珠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又微微蹙眉,“是……辛公子闹出了事吗?”
前几日,姜姮说,要重新把辛之聿用锁链扣起来,她本是极其不赞同的。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用锁链困起……大概只有彼此忌惮的宿敌能做出如此事来,而被锁起来的人,大抵会暗自生恨。
连珠看得出,姜姮对辛之聿是有几分在意的。
因为姜姮,也因为她这几分在意,连珠并不愿看二人因此反目,还劝了几句。
可当时姜姮却不以为然,觉得,铁链是现成的,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遭,没有什么大不了。
眼下来看,果然出了差错。
姜姮凉幽幽道:“是啊,据说,他勾结狄人,已经逃出了长安城。”
连珠愣住,下意识反问:“或许是有
人污蔑。”
“嗯……我清楚。”
姜姮不信这个“勾结狄人”。
连珠犹豫后,快步走到偏殿,见空无一人,又细细翻找四周,除了斩断的锁链,并未找到打斗痕迹。
至少,不是被掳走的。
连珠回到正殿,摇摇头。
姜姮“哈”的一声,“往事重演了呢。非挑这日……是成心与姜濬作对?”
她约了姜濬出游。
正是今日。
二人再次出宫游玩,就同儿时一般,是她多年的心心念念,甚至时常惶恐,怕着物是人非,更怕着,景也不是往日景。
所以,他才回长安城十来日,刚刚安稳下来,她便火急火燎地送了请帖过去。
她知道,姜濬会懂她的心思,懂她的期待。
可当她看到,那姜濬站在她身前,对她微笑时,还是喜出望外。
他换了一身衣物,素净的料子,但极得体合身,发也仔细理过,带着小玉冠,端正素雅,腕上的小镯,则是儿时,她赠他的生辰礼。
她喜欢他的专心,偏心,用心。
这会让姜姮感觉到深深的满足,足以忘却全部的烦恼。
二人寻着往日的足迹,出宫,出城,来到城外。
长安城外的山与湖,是旧时风光,山上的亭子,湖边的轩,却是今日新景,于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新新旧旧,不变的,只有朗朗晴空,明明烈日和身边人。
这份欢笑,并未维系太久。
朱北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是领着不少人出现的,一出现,就开始哭嚎,说自己无用。
姜姮嫌他,不理他。
朱北唱念做打一番后,才道出了真正的来意,告诉她,辛之聿逃跑了,还是和万俟洛亚一道。
姜姮皱着眉回忆,想了很久,才想起万俟洛亚这人。
猎苑一别后,她就再未见过此人。
朱北还在道:“殿下……小人还试图将其捕回,不料其实在凶狠,还动手伤人。”
他说着,微微偏过脑袋,露出脖颈上那道已经还未结痂的新疤,目光勾着姜姮,是哀哀怯怯状。
姜姮冷漠,他幽幽叹息,又看向一旁的姜濬。
二人今日出宫,都未带贴身随从,又只做了寻常打扮。
姜姮早已习惯了富贵,留着眉眼间的肆意从容,藏不住天生的贵气,哪是个寻常千金样?
可姜濬……若不看他漂亮的脸蛋,修长的身,只瞧这通身的气度,像是采菊南山,自甘贫寒的隐士。
朱北面向他时,心中有几分不以为然,也有几分怯意。
这个询问的举动,只是走过场。
他未曾想到,姜濬会开口。
姜姮也未想到。
“阿姮,今日游走许久,我已略感疲惫。”
他神色温柔。
姜姮看着他,不信。
姜濬不是五谷不分的纤弱书生,他自幼被教导应有君子之资,六艺兼得极难,他也从未停止。
即使在并不擅长的骑射一道,每每也能得一个甲等。
姜濬无奈微笑,将她引至了一旁,山水之侧,二人倒影在滟滟水面交织。
“阿姮,你不专心。”姜濬道。
姜姮眨了眨眼,随后承认:“是,朱北说的这件事,我有些惦记。”
姜濬笑着摇头:“不是。”
缓缓上前,探出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捻起一瓣花。
不知这落花是在何时飘落,又被她别在了发上多久。
姜姮瞧着他将花瓣送回泥上的手,脸上微微泛红,犹在辩解:“今日的风儿,甚是喧嚣。”
姜濬含笑点头附和:“今日的你,心里藏着事。”
“没有。”姜姮下意识反驳。
姜濬又笑了笑,唤她的语气很是柔软,却笃定:“你在想他?听闻,他被你困在了长生殿偏殿。”
姜姮语气弱下,胡乱解释了一声:“他爱多思。”
“阿姮……我也会多思的。”
微不可闻的一声,风儿又吹过。
姜姮疑心听岔了。
姜濬面上笑意自若,他又轻声道:“放过他吧。”
“阿姮,也放过你自己。”
姜姮眉头一皱。
姜濬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一个并不用力,也不紧密的怀抱,松松的,甚至察觉不到他双手的存在,但她心跳如鼓。
剧烈的心跳也好,这个由他主导的怀抱也是,都是前所未有。
“我在的,不会再分别,我保证。”
所以,不用再求一个形似而神不似的他人。
所以,让想离去的人离去,让该留下的人留下。
所以,放过自己?
姜姮想着,姜濬难得有不懂她的地方,她做事,大多时候是随心所欲,从不刻意为难自己。
又何来“放过自己”一说?
她又想,辛之聿真的会想要离去吗?
她再次亲自来到了偏殿,连珠在身后紧紧跟随。
姜姮的指尖掠过了熟悉的胭脂水粉,这曾经点过二人的眉、眼、唇。
指尖又经过了笔墨纸砚,纸和砚,都是九成新的,常用的只有笔和墨,人的肌肤是最好的画布。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了手腕上的刺青,一个墨点。
第75章 生死生的,死的,有何区别?
姜钺是带着欢声笑语走入长生殿的,在瞧见姜姮斜斜卧在软榻上的曼妙身姿后,却忽而止住了声,一道轻飘飘的目光瞥过去,四周宫人默契退下,自己则是缓步上前。
“阿姐?”他小声唤着。
姜姮只是阖眼,并未沉睡,“嗯”了一声。
姜钺笑了笑,又探出手,轻轻抚摸着姜姮的发,又绕在指尖、腕上,不动声色地垂头嗅着,双眼一亮,又将青丝缠得更紧,认认真真编着织着,像是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的嗓子里似乎含了一口蜜,声音是黏黏糊糊的,尾调扬起,唱曲儿一般:“阿姐……朕好高兴……今日……”
欣喜吗?
姜姮并不如此感觉。
自事发,已过了一日,长生殿的宫人还未寻见辛之聿的身影。
他们说,该是已经出了长安城,如果已出了长安城,再要寻见他踪迹,便是极难了。
姜姮心底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阿姐是在想那个罪奴吗?”姜钺察觉了她的心思,口无遮拦地说了出声。
“朕听说了,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狄族实在可恶,朕已将孙玮关押,另派大将军率兵追杀。”
“至于……那个罪奴阿辛,阿姐若是喜欢的话,留着……也不是不可。”
姜姮还不出声,他试探般说,“朕可派出宫中卫兵一同追寻其踪迹。”
“无需大动干戈。”姜姮淡淡道,“他会回来的。”
“嗯?”姜钺几分不解。
姜姮又重复道:“他会回来的。”
就像上次,她确信。
辛之聿需要活下去,为了什么而活下去。
这个“什么”曾是理想,辛小将军有过抱负,也见过草原辽阔,雪山巍峨,天大地大。
可后来,他亲自实现又葬送了这个理想。
那就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那个人,成了她,在她自己尚不知情的时候。
姜姮曾为这个发现,而洋洋得意过,也有一瞬怀疑动摇过。
她不是什么狂妄自大的人,说到底,是辛之聿的所作所为,给了她答案。
“万一不回来了呢?”姜钺又试探了一句。
凡事总有意外。
“那就让他死在外面吧。”
姜姮平淡道,像是宣告了辛之聿的结局。
身侧传来轻微的笑声,姜钺还在嘟嘟囔囔着,“阿姐,你快瞧瞧我。”
他太腻人,姜姮一边侧身,一边也道:“瞧什么?日日都见,你不觉得腻歪?”
但今日的姜钺,确是格外不同了些。
身着冕服,头戴十二旒冠,正是天子着装。
姜姮恍然大悟,因先帝崩殂突然,年初时的雪灾又毁坏了多处官道,还有又肆虐的流寇,所以不少诸侯王、太守、外族国君都被天灾人祸拦在了半路。
直到前几
日,这些人到齐后,姜钺才正式大祭天地,接受万国朝拜。
如此一来,他便算真正的天子。
御四方,定四海,享万世。
怪不得,他会说一声“高兴”,是事出有因,不是落进下石。
姜姮扯嘴一笑,正要补上一句吉利话时,这位少年天子却眨着眼,只神色专注地问:“阿姐是嫌阿蛮烦人了吗?”
姜姮扯回握在他掌心的几缕发,只见一簇小花苞儿颤颤巍巍的,很是可爱,她无心多看,任凭这发落在身前身后:“没有。”
“那就好。”姜钺笑,眉眼间的几分阴郁之色,因这一个有几分羞涩的笑,而调和散化,只露出稍显青涩的美好。
“日日不够!要时时才好。”
又笑,仿佛是寻常的抱怨,“说来是那群大臣可恨,总拿各种事扰朕。”
“他们算是忠心。”姜姮随口点评。
“忠心?如果是为了朕好,更该叫朕常来这长生殿。”
姜姮轻轻嗤笑一声,认为他在说一些天真烂漫的胡话。
人是不能时时相处的,若睁眼闭眼都对着一张面孔,任凭再貌美的颜色,久而久之,厌烦是寻常,生怨才是可怕事。
所以,即使她爱姜濬,常是寤寐思服,也不强求他入住长生殿。
对姜姮来说,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姜钺也不急着辩解,他总闲不住,又伸出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仿佛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极其新鲜好玩的。
姜姮略嫌地看他一眼,柔荑拍去他不安分的手。
姜钺乖乖笑着,双手搭回膝上,安分守己地坐了会,又陪她说了些闲话,说着说着,这手又不知不觉寻了过去,这次是握住了她的手。
从前觉得修长而美丽的手,原来是如此小巧可人的?软软的,凉凉的,纵是这天下最好的玉,也不比丝毫,握在手心,捏着贴着,五指又能纠缠。
姜姮已经懒得理他,只由着他动作,娇懒掀起眼:“很好玩吗?”
姜钺专心致志:“喜欢阿姐。”
“你也知道我是阿姐?”
“是阿姐。你的血肉中有我,我的筋骨里有你,这才是亲人。”
姜姮盯着他片刻,挪开了眼,又冷淡道:“亲人?”
姜钺笑了笑:“嗯,就像阿姐对代王叔。”
姜姮眸光骤然冷了许多:“有人到你这儿嚼舌根?是朱北?还是其他人?”
姜钺抬起她的手,贴在脸侧,带着安抚意味:“阿姐在说什么?”
“只是瞧阿姐对代王叔很亲近,不是前两日,还一道出游了吗?朕政务烦身,很是羡慕。”
“只是如此?”
说来奇怪,姜姮早在四年前,便听多了闲言碎语,却不愿意让姜钺听闻这些。
大抵也是察觉出,自己不受控时的可怕,而她成不了姜濬。
“当然如此,阿姐以为是什么?”姜钺笑。
姜姮也跟着笑:“你成了皇帝,怎么更黏人了?”
“只黏阿姐。”
“阿姐,我想为你梳发。”
“嗯,用那个楠木梳吧。”
“阿姐……你唇上的口脂颜色真好。”
“你若喜欢,便拿去些。”
“阿姐……我可以抱你吗?”
“别得寸进尺。”姜姮睨了他一眼,又道:“你来了许久了,莫要荒废政务,快快回去吧。”
那么多臣子、王侯,哪个不是想着与皇帝多亲近几分?唯独姜姮。
可姜钺非但不恼,听话的放回了楠木梳,从宫人手中,接过小盒的胭脂,“阿姐,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我要出宫。”
姜钺一怔,“和谁?何时回来?”
姜姮又轻轻瞥来他一眼,不言语。
姜钺垂下头,再抬起眼时,又带着笑意:“那等阿姐回宫后,朕再来寻你。”
他故作活泼天真地笑了笑,转身的一刹,面色忽而冷淡,乌云密布般,沉默地出了长生殿。
宫人早已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只低垂着头,在他三步之外,缓慢跟随。
姜钺一人走在前头,想起的,却是姜姮的一颦一笑,还有她最后的一句话。
心头又是一阵酸与甜。
从前身为太子时,姜钺只觉得阿姐可亲可敬,如今更多了些许可怜可爱。
浑身上下,每一个眼神,每一声话语,每一根发丝,都能叫人又爱又怜,又神采飞扬又怅然若失。
姜钺又忍不住,唤着她的名字。
“姜姮。”
这个名字,像是巫施下的术,让他在神魂颠倒的漩涡中愈陷愈深了。
着魔了一般,偏他还在喃喃自语,反复下咒。
怎么会如此呢?
想留下她,想独占她……想占有她,不恭不敬。
可他坐拥天下,是天下人的君王。
细细思索其中原因,他想,大抵是因自己长大的缘故。
阿姐常说,男子长大了,就会变得面目可憎。
他不是例外,却不想让阿姐觉得他面目可憎。
又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发现,阿姐也不是十足可靠的人啊,她也会歇斯底里,也做不到温良恭俭让。
姜姮想,他得死,真的。
那日放跑了辛之聿和万俟洛亚后,因来往亲眼见证人许多,又误伤了百姓,朝中大臣多有异言,朱北原以为姜钺会冷他许久。
未曾想到,不过几日,这位九五至尊又派人召见了他,依旧带着那股阴冷的笑意,高高在上又孤身一人地坐在崇德殿高处。
朱北跪下磕头:“小人见过陛下。”
姜钺斜来一眼,也未绕圈子,淡淡道:“阿姐想见辛砚,你可有何法子?”
朱北琢磨了一下帝王心思,还是含糊其辞地道:“听闻长公主的人,已经暗自寻找他两日,还未结果?或许是早离了长安城。”
“但阿姐是想见他的。”姜钺道。
朱北眸子一转,也了然:“陛下是想,派出宫中卫兵一同寻找吗?”
姜钺看了他一眼,点头。
朱北笑:“小人明白。”
两宫卫兵数千人,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儿,又配有最好的马驹。
哪怕要上北疆,下江南,都能日行千里,何况找几个人?
只是,姜姮要见辛之聿。
见而已,生的,死的,又有何区别呢?
第76章 对峙“因为你同我一样,都不愿心爱之……
长安城内,巷子底,一处小屋。
万俟洛亚一推开木门,便有极浓烈的血腥味袭来,令人作呕,只好屏住呼吸,也顾不得新换的衣和靴,快步淌过满地波光粼粼的血泊,走入了院中。
辛之聿正在井边执剑擦拭,眉眼低垂,发也柔顺,身侧有一只略旧的木盆,乍一眼有大家闺秀的滋味。
只满盆的红,辨不出是添了多少血和多少的水,才调出如此艳丽的红。
万俟洛亚的视线快速掠过满地的尸体,无声在心中得出了一个数。
算上昨日的十三人,今早的二十二人,午后的十八人,到今夜,已有近百人前仆后继的赶来,都是想要取辛之聿的性命,反而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辛之聿,将他上下打量,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把因饮足了血,而散着森森寒气的普通铁剑上。
于是微微一笑:“还是不打算离开长安城吗?”
辛之聿也看他一眼,很轻很淡“嗯”了一声。
万俟洛亚忍着恶心,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小心捏着手,从尸体身上摸出一个腰牌,递给辛之聿瞧:“又是宫中卫兵。”
故意轻松地笑,“是谁这么急不可耐要杀你?姜姮?”
“不会是她。”辛之聿收回了剑。
万俟洛亚:“你为何笃定?”
“只是‘死’,太无趣了。”辛之聿站起了身。
万俟洛亚挑着眉,想了想,还是未能理解这句话,也不在意,跟上他:“是谁派的人已经不重要,今日长安城内外,通缉令上,皆是你我画像”
言下之意,二人在大周的疆域内,已无容身之所,除了死,再无出路。
又问,“你想好了吗?北疆的天地,才是你归所。见你落寞,就连我也是于心不忍。”
他跨步上前,伸出手,想做伯乐。
这声邀请,不是他首次提出。
万俟洛亚决心回北疆,大概是在猎苑那几日,看到那群养尊处优且大腹便便的文臣武将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或者更早。
是的,在听闻如铁剑一般,让勇猛的狄族战士为
之胆怯、分裂的辛家军,却被握剑人亲自折断时,他第一次升起了这个念头。
万俟洛亚想,即便他自幼习周礼,又在大周国都内待了数百人,但骨子里还是带着狄人茹毛饮血的野性。
一见猎物显出了疲软,就迫不及待伸出爪牙。
辛之聿停住了步子,凝视着他。
这双眸子还未完全被金堆玉砌的温柔乡变了模样,偶尔的一瞥,会流出冷冽的光。
正是昔日辛小将军的影子。
万俟洛亚清楚,简单的三言两语是无法打动他的,他眯起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狠心也随野心出现。
辛之聿听到了不少熟人的名字,有把酒言欢的长辈,也有实实在在打过杀过的敌人……
这些人,还活着。
辛之聿垂下眼,他许久未见过这些人了,但他下意识便选择相信了万俟洛亚。
那些人,无论过往身份如何,都是拿过枪、挥过刀的,他们未曾见过普通士兵的悲哀和麻木,只会记得往昔峥嵘岁月和挥斥方遒的豪气。
正如万俟洛亚所言,他们不会甘心如今的平庸,而辛之聿的身份、经历、过往功绩都摆在这儿,足以一呼百应。
辛之聿并未昏了头,他清楚,带兵打仗,一将一帅至关重要,但更多时候,是靠普通兵卒。
于他们而言,并无为了旧日将领而舍弃妻儿,豁出一条性命的道理。
万俟洛亚微微一笑,说出口的话语是冷静且冷漠的。
“你并未回北疆,或许,还未听闻此事。”
“去年那场大雪,灾及了北疆,几场雪崩后,百姓流离失所者,十之八九。新帝登基后,各地官员忙着朝拜、送礼,忘了再管百姓。只短短三月,北疆处,已有两波流寇出现作乱,至今未被剿灭。”
“更有甚者,已高举了‘辛家军’的旗帜,招引来了许多农人,但无论是谁,都不及你名正言顺。”
万俟洛亚轻声道,“天时地利人和,不过如此吧?”
话音未落,那把剑又轻轻巧巧地架在了万俟洛亚肩上,未碰上他的脖颈,留了半指的距离。
这半指的距离,成了生与死的距离,他无奈叹气。
辛之聿似乎又高了一些,身子笼在宽大而柔软的袍子里,像是无声无形的一道影,并未多少份量,可那把剑是沉甸甸的。
他只问:“这个‘更有甚者’和你有关吗?”
万俟洛亚作惊讶状:“辛少主何必疑我?我就在你眼前,尚且自顾不暇。”
辛之聿依旧注视他,似在思考他话语中的真假,放下了剑:“造反的事,于我而言,已经不算新鲜了。”
睨他一眼,嗤笑一声,“何必再冠冕堂皇?”
无人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的,总会有个理由,为了权,为了财,为了一口饭……都是如此。
万俟洛亚的心思被直截了当的戳穿了,他伸起了手,是认输状:“我承认,狄人祖祖代代都试图占领这片富饶的土地,我也不例外。从前的归顺,不过是不得已。”
他也直截了当地问,“那你呢?辛砚,你为了什么?”
“无论你恨姜姮也好,思念她也罢,你都无法再见到她。那你为何还要留下?为了谁?你又想做什么?”
辛之聿不言语,许久后,月色浓郁,他走出了这间屋子,走入了夜色中,带着那把剑,来了另一处院落。
台上生绿苔,墙边挂紫藤,是极其朴素的屋子,丝毫瞧不出,里头正住着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
辛之聿立在墙后阴影处,等了片刻,见一位寻常打扮的老叟走出了屋子。
他停在台阶上,面上含着笑意,连连作揖,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只为了说一些多谢款待,期待再见的话语。
而他对面那人,一半露在月光中,一半匿在黑暗中,面含微笑,一身简单衣物,只因穿在那人身上,也显出了几分华美典雅意味。
“今日一见,不知何日能再见?”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有缘再见’……妙哉妙哉,只一个‘缘’字,能叫多少人生来死去呢?可说起缘分……”
“在下却信,缘分天定。”
“不知代王殿下……”
眼见这位老头又要长篇大论,辛之聿已无了耐心,落在剑柄上的手微微用了力。
就是此时,姜濬出了声:“夜色已晚,裴老是否要小住一晚,等明日天亮再离去?”
那位被唤为“裴老”的老头笑着摇摇头,似乎也发现了天色已晚:“不得不得,家有悍妻。”
这下,他终于离去。
辛之聿等到这位裴老彻底远去,干脆利索拔剑。
他早早打听来了姜濬的住所,其实无需打听,这位“小圣人”方来了长安城一月,就有无数文人墨客上赶着拜访。
这些书生不止要拜访,还要作诗作赋作画,短短几日,姜濬再次扬了名声。
好似他就是如此好,人人都爱他,就连姜姮也爱他。
辛之聿想等着他回屋,再尾随而入,可许久过去,姜濬依旧立在台阶上,像是思索,又像是什么都未想,面上也无了神色,是月色般冷淡
又是片刻,他缓缓出声:“又是何方英雄好汉,不请自来?”
辛之聿知道自己暴露,干脆显身。
他立在阶下,直直望向了姜濬。
“是你?”姜濬微微蹙眉,显然未曾想到,会在此时此处,见到这位不速之客。
辛之聿平静:“很意外?”
姜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嘴角又起了淡淡的,客气的笑:“阿姮在你离去后,伤心了几日。”
伤心了几日?
也是,不是死物,是活人,总要伤心几日的。
“如果你死了,她会为你伤心几日?”辛之聿抬起手中剑,又刻意唤了一声,“小叔叔。”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事,在蛮狄人中常见,辛之聿见了许多,所以在最初发觉姜姮与姜濬二人之间情意时,他并未同大多数人一般,觉得是惊世骇俗,应被千夫所指。
但他清楚,眼前有君子之名的人会在意。
否则,按姜姮的性子,二人早就潇洒甜蜜,也不会有他出现的可能。
真可悲,又可恨。
辛之聿冷漠地想。
姜濬如水的目光轻轻掠过剑身,毫无惧意,又笑:“我不知,我愿是一辈子,但又不愿,让她为我伤心难过一辈子。”
辛之聿挑眉,那剑依旧直直对着他:“如果我杀你,她会恨我一辈子吗?”
“我不知。”姜濬轻叹,“但我想,最终杀我之人,不会是你。”
辛之聿像是听倦了他有条理又温吞的话语,直接将剑抵在了他的胸口,慢条斯理地破开胸膛的肌肤,戳入温热的血肉中,让血顺着剑身淌下。
只一个动作,是某种回答。
辛之聿抬眼,几分挑衅,直直望向姜濬。
血在衣上绽开了花,红艳艳,正芳华,更是衬得那张面庞美好出尘。
辛之聿想,是姜姮晃了眼,否则,不会把他留了这么久——二人分明没有那么像的。
姜濬垂头,神色淡淡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望着辛之聿。
“因为你同我一样,都不愿心爱之人,心中留着另外一人的身影。”
“无关爱恨,无论真假。”
夜风又吹,良久死寂。
唯独空气中,血腥味渐浓,压过了隐约的土腥和竹香。
“心爱之人?”辛之聿喃喃问,“那她会爱你吗?”
姜濬微微蹙眉,面色惨白如纸,但还是认真笑着,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辛之聿又自言自语般:“太复杂了。”
姜濬看着他,忽而想说一声,其实爱一个人并不复杂。
是他们将这种纯粹的欢喜变得浑浊。
可又是无端怅然,许多遗憾,混沌的思绪捂住了他的口,姜濬眨了眨眼,长长的羽睫遮住了幽幽眸光。
他有一瞬间冲动,就这样死在辛之聿剑下,带着回忆和爱离去,终结在重逢之时。
“辛小将军……”姜濬缓缓出声。
辛之聿同时开口:“你只是幸运了一点,但还不够幸运。”
最终他收回了剑,笑一笑,几乎天真的,说出了这个宛如诅咒的话语:“她会舍弃你的,就像她舍弃我一般。”
辛之聿未再注视他,目光越过姜濬,落在了他身后亮着光的屋子。
他甩去了剑间的血,收入剑鞘,到了这最后时,他还是没有动手取了姜濬的命。
对他而言,杀人太容易,爱人却很难。
爱太复杂了,混杂了权和欲,他快分不清了。
万俟洛亚正在不远处等待,身侧跟着十来人,都牵马,细看皆配有刀剑。
见他出现,万俟洛亚上前一步。
辛之聿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马匹缰绳,利索上马,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77章 心虚可那是爱,爱是藏不住的,就算口……
姜濬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回到屋中,轻轻关上了门,似也隔绝了屋外的喧闹。
斑驳烛台侧,一人单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腮,目光融在了烛光中,娇懒疏离,只在见姜濬走近时,嘴角才扬起了一点点天真明媚的笑。
“阿姮……”姜濬轻唤她,“抱歉,久等了。”
他不愿住入宫中,姜姮便常常出宫寻他。
像今日,被不请自来者打扰的事,时有发生。
姜濬又道:“下次,还是由我去长生殿寻你吧。”
“嗯。”姜姮百无聊赖般,将手中书卷翻了两下,又随手扔在了不远处,“好无趣的故事。”
姜濬顺手将这书卷拾起,轻轻卷起收好,放在了一旁书架上,同时为那个“无趣故事”做着解释。
声如人,也温润,或许是因夜色微凉,新添了几许空谷幽涧似的冷清。
姜姮望着他的背影,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所言,只自顾自地嘟囔着:“这处住所太过偏远,来一次,光光路上,便要耗不少时辰,实在累得慌。”
“不如回未央宫住吧?长生殿那么大,光住我一人,也显冷清……”
“阿姮。”姜濬继续整理书卷,“我在这儿很好,无需大动干戈。”
姜姮摇摇头,不理:“那些人一个个自诩风雅,实在烦人,今日找你,明日还要找你,可说来说去,都是一些无聊的话。”
姜濬像是轻笑了一声,垂下眼:“我左右是无事的。况且,也并不是人人都是附庸风雅之徒。方才你所见的裴老,便是极有学识的学者。”
“况且,未有成年诸侯王,长居宫中之理,你莫要为我坏了规矩。”
他说着,整理书卷的手却不自觉停顿。
其实这个举动是欲盖弥彰。
姜姮自幼便不是手不释卷之人,反正不爱读,又怎么会翻箱倒柜,白白浪费力气?
这书架上,没有丝毫翻动痕迹,还是整整齐齐模样,一眼便能瞧出来的。
姜濬自嘲一叹,是他无端心虚了,人一心虚,便要手忙脚乱做些事。
如实说,声又轻:“方才,辛砚出现了。”
“我知道。”姜姮答,语气随意。
姜濬转过身来,身前又漫出了血,鲜红的血,惨白的脸,乌黑的发,他冷冷清清望来,毫无生气般。
姜姮问:“他动剑了?”
姜濬答:“嗯。”
姜濬道:“他……应该是想见你的。”
“是吗?”姜姮随意道,又玩笑一般说,“是拿剑逼你让开,非要见我?”
“不是。”姜濬轻描淡写道,“或许是准备杀我,逼你出现,但见你无动于衷,才没有动手。”
姜姮点点头,信以为真般:“那算是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命。”
“阿姮,你想过出来见他吗?”
姜姮犹豫不决,还是不言语。
姜濬见了,没有再问,似乎察觉不到疼痛般,面色如常地对坐姜姮前。
他熟练的取茶叶,碾茶,注水,动作行云流水,是能画入书的优美和标准。
两杯茶水被新沏好后,又将一杯推至她面前,澄亮的茶面荡开烛光,这个夜是别样的静。
姜姮也低下头,双手捧茶盏。
静中,姜濬又出声:“若不是得知你今日行程,他不会选择在此时出现。”
姜姮眸子一转,却问:“那你想让我去见他吗?”
姜濬缓慢转着茶盏,茶水平稳轻晃,他目光轻轻跟随:“阿姮,他只是无法接受你的欺骗,但他到底是真心实意爱你。”
“如果今日,你们二人不再见,不和解,今后,或许再无相见一日。”
天高路远,人生太短。
一次分别,或许会是一生。
姜姮唇微动,轻轻巧巧说了一声“可惜”,又几分活泼地道:“那该见他最后一面的。”
“但我不希望,你去见他。”
姜濬声却出现,他还是冷静自持模样,面色更白,若不是因为还在说话,简直就像是一具艳尸。
姜姮诧异。
姜濬垂下眼,又挡去了眼中杂思,道:“归根到底,你与他的相见,是因为你我的遗憾。”
因为见不到朝思暮想的他,便求了个似是而非的人。
辛之聿是因他而存在姜姮身侧的,他本该无所谓。
可是,姜濬在害怕。
这是见到辛之聿第一眼时,就出现在他心中的恶劣情绪,他本以为,能做到熟视无睹,只等岁月冲刷。
却还是生根发芽了。
相比他们见不得光的情愫,姜姮与辛之聿的韵事只能说一声风流。
他希望姜姮长大,懂是非,却又不愿姜姮懂事,明对错。
因为,取大舍小,取重舍轻,太轻易。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礼。
于所有人而言,只有归顺教化,合人伦,才能不成为异类,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可是……可是。
他怕姜姮选择辛之聿,选择了正确,抛弃了他,抛弃了错误。
哪怕他一直在逃避,在否认,像个前倨后恭的小人。
姜濬又一声笑,几分自嘲,几分无奈,闭上眼,像是认命。
“方才有一瞬,甚至妄想,不如一死了之,重新托一具干干净净的身,就算为奴为婢,也好过如今,不清不白。”
姜姮从未听过他这样自暴自弃的话,甚至有一刹那,以为身是这具身,魂却换了魂。
一点茶水溅在桌面上,姜濬的指尖还落在杯壁上,声停下,一顿一息,像是平复了情绪,他笑了一笑,又是一声“抱歉”,便要去取帕子,擦拭这桌面,正起身,衣
袖却被抓住。
姜姮看着他,一双因太过艳丽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意味的眸,此时正迷茫且委屈,像是失去母亲的兽。
“我……没去见他。”
姜姮垂下头,手还紧紧抓着姜濬的衣袖,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又强调了一声,“真的。”
正如熟悉着姜濬,姜姮也早已熟悉了辛之聿的一声一形。
他刚出现在院中,她便发觉了。
但她没去见他。
明明派出满长生殿宫人,满长安城找他的,也是她。
只是,隔着一墙,姜姮听着辛之聿的话语,想着从前的点滴,也心虚了。
这种情绪,对她而言,是陌生的。
她难得的开始自我反思,像这样玩弄人心的事,是不是真的很不好?
至今,他遍体鳞伤,他身心俱疲,她也不开心,无一人落得一个好。
姜濬停顿了片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不该强求你向他道歉。”
“我无心逼你,只是……阿姮,听听我的心跳,我一无所有,只有心跳声能为你响起。”
“姜濬……”
“阿姮,原谅我的自私。”
“你……”
“我会留下来,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我所愿。”
“可你……从不说爱我,就连一声喜欢,也不曾说。”姜姮皱着眉,很是委屈的样子。
姜濬一顿,像是无奈,像是羞怯,轻且悦耳的曲调回荡在烛光摇曳中。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是一首写情爱的诗。
心里有对他深深的爱恋啊,却欲说还休。
心中藏着对他深深的爱恋啊,哪日能忘记?
姜姮不通音韵,不爱诗三百,唯独这首,她记得很深。
私自又隐秘的爱,只能让天地花鸟听闻。
正年少的她,曾将这首诗词藏在笔尖,写在心中。
因为她也不傻,同姓不婚,这样的事,是不能传出去的,与亲人相爱,这样的人,要被当做怪胎的。
她活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死不由己。
如果可以,忘了爱他。
面色分离害人,思念痛人,流言蜚语更能杀人。
可那是爱,爱是藏不住的,就算口上不言,心里不察,眼睛也会说。
其实,她能和姜濬,再次共处一屋,就很不容易了。
出生就在一起,分离,重聚,再分离。
正如姜濬懂她,她也能明白他的心思。
因为懂的,才害怕,因为害怕,才反复试探,然后要求一个毁灭。
姜姮身子攀了上去,就紧紧抱住了他,姜濬的身子是清瘦的,十指上笔茧磨人,不同于任何一人,这个怀抱单薄却让人安心。
已经分不清,那是谁身上传来的引梦香了。
姜濬也环住了她,不再是浅尝辄止的拥抱,而是用力的,能在对方手中天地存活的怀抱。
“对不起他吧……阿姮。”
“嗯。”
“姜濬。”
“我在。”
姜姮更紧地抓住了他:“别再离开我,就算生死。”
姜濬一顿,道:“好。”
走出了懵懂无知的孩童岁月,二人初次如此紧密相拥着,像是失而复得。
聊着,拥着,外头天便亮了。
眼见快到了时辰,宫人将来迎接,姜姮心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不舍,她缩在姜濬怀中。
“小叔叔”这个称呼又是从小念到大,习惯了的,她便一声声唤。
一声声的“小叔叔”,似乎把姜濬心也唤软了,已然顾不上什么伦理道德。
他垂下头,一个轻浅的吻落在了姜姮的眉眼处。
姜姮眉开眼笑,扬起头,像小鸡啄米般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两颊,姜濬何曾见过这幅架势,玉似的人竟粉了一半,眉头一蹙,似想说什么,可还是无奈一笑,任凭姜姮胡闹。
姜姮调戏了他一番,很是心满意足,后又邀他入住长生殿。
还说,就算他不爱长生殿的奢靡,未央宫也有多处空殿,能供他独自看书、作画。
姜濬摇摇头,还是一样的说辞。
成年诸侯王并都无长久住在皇宫的道理,何况他此时,只是布衣之身。
姜姮挑着眉,不以为然,但不强求他。
凡事,都是温水煮青蛙的道理,就像四五年前的她,何尝想过,能让他主动拥抱她?
宫人在外头等了许久了,连敲门声和催促声也响起了数次。
又一次急切的敲门声响起。
姜姮高喊了一声,也带了些许怒气,起身,却看见了姜濬身前的血迹,抿着唇。
姜濬先声:“无妨的,他注意了分寸,只伤了肌肤。”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明说,是心有灵犀将他遗忘。
姜濬又笑,安抚着姜姮,是他皮娇肉嫩,体质特殊,才流了这许多血像要半死不活。
姜姮笑一笑,又叮嘱了几声,依依不舍地转身,准备和宫人离去,姜濬跟在身后,准备送她一程。
门被推开,大正午的阳光刺眼,直直扫下,姜姮忍不住眯起了眼。
有一人穿玄色龙袍,独独立在院中。
“阿姐还不回宫?”姜钺询问,“是谁,让阿姐耽搁了许久?”
他歪了歪脑袋,本是面无表情的一张漂亮脸蛋,只在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姜濬时,微微挑起了眉,皮笑肉不笑,“原来是小皇叔。”
第78章 思念既是无人再来,又何须留着思念?……
姜濬缓缓上前一步,拱手而立,姿态极其标准优美,是连最刻板的大夫前来,都挑不出错的礼:“民濬见过陛下。”
“寻常庶民见朕,不是应行叩首礼吗?”姜钺斜过一眼看姜濬,慢条斯理地问,像是寻求答疑解惑般。
众人一静,姜姮先皱眉。
是姜濬出了声,他弯着腰,背却直:“回陛下,按《周礼》,庶民见天子,的确应行叩首礼,只濬听陛下称在下为皇叔,不经便以长辈自居,托大。”
“还请陛下赎罪。”他双手执礼,似乎要以身作则,亲身下跪,以正周礼。
“阿蛮……”姜姮压低了声,已经带了些许的不悦,正要开口劝阻,姜钺又笑眯眯道:“朕不过开个玩笑,小皇叔不会当真吧?”
又侧过头,问道,“阿姐?你唤我?”
姜姮看着他,偏过头。
双眼弯弯,笑意浅浅,大周小皇帝生了一副好皮囊,比寻常少年更贵气,较世家公子更文秀。
对着他的天真无邪笑容,无人能指责他的玩心,可这个玩笑,又有谁敢真附和着笑?
“陛下年少天真,知礼守孝,濬为长辈,却不可无礼。”
姜濬垂着眸,神色自若,再行礼。
“好啦好啦。”姜钺摆摆手,还是笑,眸中却闪过一丝不耐,是烦着姜濬这幅正经样,也是恼他不识好歹。
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用那副几分孩子气的腔调说着活泼话,“阿姐,楚地新送了一批珍珠,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姜姮深深看了姜钺一眼,清楚此处人多眼杂,不可节外生枝,只沉默。
侧过身,对姜濬时,又软了神色,说了一句道别话,:“别忘了来长生殿寻我。”
“好。”姜濬轻笑。
二人对视,目光短暂相接又分别。
随后,姜姮与姜钺一道上了马车。
姜钺取来一盘葡萄,送到她面前:“是千里加急新送来的,阿姐你尝尝,若是喜欢,朕叫他们再送些来。”
姜姮看了一眼,像是不感兴趣,很快挪开了视线。
这盘葡萄虽水灵,但未讨到姜姮的欢心,姜钺将其放回了原位,双手空闲后,却不知该往哪儿放,只眨巴着眼。
“阿姐……”
姜姮淡淡:“陛下怎么寻到这儿了?”
姜钺看她问话,便亲亲热热地贴了上去,笑答:“自然是因为朕在宫里未寻见阿姐,便只好出宫来寻。”
“嗯。”姜姮点头,又很不解问,“陛下寻我,是有何事?。”
一顿,极其关切般,“该是有极重要的事吧?否则,陛下为何火急火燎出了宫?”
姜钺笑容一僵,不知不觉,就带了委屈语调:“阿姐……我只想见你,明明……我们说好要日日相见的。”
“陛下要见我,我自该在长生殿等着陛下。”姜姮冷冷淡淡,又客客气气地道。
姜钺一怔,乖乖坐回了一侧,过了片刻,下意识探出手,想去牵她。不料姜姮
先一步抬起了手,是顺手捋着颊边的发,却恰好叫他落了空。
姜钺垂着眼。
说到底,她是因姜濬而生了他的气。
他是让这位小皇叔难堪了,也是刻意针对他,阿姐将这些事都看在眼里,又是个护短的性子,自然会动了气。
姜钺心里明白,却不觉得有错,是他挑错了时机,才让阿姐瞧见了全貌。
“阿姐,今日事,是朕不好,不过此事,另有隐情。”
姜钺轻轻松松道着歉,又扬起笑,轻而易举将前朝大事当做闲言碎语说给了姜姮听,哪怕此事,将牵扯万人的身家性命。
“朕决定新为各位诸侯王划分封地。”
姜姮微微侧过头,眸光一凝,那些儿女情长的事,被暂且抛置耳后。
姜钺道:“先前,在追封先帝时的各路诸侯王一事上,朕耽搁了许久。是因朝中大臣在商讨此事,到昨日,那群老头子才辩出了一个结果。”
他重复了那句话,又道,“便是如此。阿姐,你觉得如何?”
姜姮抿着唇,一时不语。
王侯公主到了一定年纪便要赴往封地,起初几年,是外来客,天长日久,再与当地豪族通婚往来,也便成了“豪族”。
除此之外,百姓缴纳的税收归其所用,当地父母官千方百计讨好他,更有大片土地能供其挥霍,驱逐农人,圈地跑马,围山建园都算小事,就怕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养起了兵。
姜姮半垂下眼,冷静道:“父皇在位时,大臣也提起过此事。”
“反正无论是功是过,于臣子而言,都该青史留名了。”
而作为天子,先帝并未采纳该策,而选择置之不理。
人人皆知病灶藏在体内,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子破皮、掀肉、挪骨,去将腐烂处去除。
诸侯王在一地经营许久,就算拥有了更富饶了封地,也未必愿意舍弃眼下已有的一切,去换得一个未知的来日。
若强行推行新政,谁知那时,他们是感恩戴德,还是心怀怨怼?
姜姮权衡利弊后,大抵是想要求安稳的念头占了上风,决定劝阻。
姜钺像是早已猜到她会作何反应,先一步答:“朕知晓的。”
又笑,“只今时不同往日,父皇能容忍他们,朕不能。”
姜姮正眼看他。
姜钺迎上了她的视线,不知何时,手中取来了一颗圆润的葡萄,他学着宫人的模样将紫色外皮一条条撕去,只留下晶莹剔透又坑坑洼洼的果肉,轻轻送入姜姮口中。
“阿姐……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道正儿八经的政令。”
“朕也想流芳百世,而不是碌碌无为,或遗臭万年。”
“阿姐,你会……懂我,理解我,支持我吧?”
不再是孩童时软糯明亮的嗓音了,眼前的少年过了那个飞速成长的年纪,学着大人的模样,也开始压低着声音,做出真诚姿态。
对的,是做出来的姿态,因此是很难分辨出,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姜姮凝视他,分不清真假,也看不出他到底在筹谋何事,只能食不知味地咽下口中的果肉,在杂乱心绪中,答一声:“我知晓了。”
新令被决定推行的次日,因登基大典而逗留长安城内的各路诸侯王便知晓了此事。
一时之间,人人瞩目,想法设法打听着后续。
姜姮亦是如此。
虽说,以她与皇帝的情分,又因那段曲折未果的婚事,必然能留下,一边赏着长安城的繁华,一边用着封地上供的金银。
但是,姜濬的去处,还未有着落。
那盒新献上的珍珠被随意的放在姜姮膝前,她在挑选,一颗一颗比过去,瞧过去,是要留下好的,弹着玩。
可她想着事,不知不觉,就把大的和小的混在了一处。
姜姮看了眼,想了想,决定重新挑选。
举起那半盒匣子的珠子,直直地倒下,大珠小珠落玉盘,滚着,逃着,溅了满地,声音悦耳,她却笑不出来,木着一张脸,看珠子不受控,撒野般溜到了远处,停在了一人靴前。
连珠弯下身,拾起了这枚珍珠。
“殿下……有消息了。”
姜姮抬起眼,也不管这撒了满地的珠子,施施然起了身,坐回一旁位上:“如何说?”
连珠微微一笑:“陛下的意思是,代王封地无需再变,但要留他在京城,开学著书,以教养天下学子。”
姜姮惊讶:“是阿蛮的意思?”
“正是陛下所言。”连珠不愿见他们姊妹二人离心,也知二人前不久方起了龃龉,有心开解,“殿下或许只是多心了,您与陛下携手至今,他待您是有敬爱之心。”
敬爱敬爱,先敬后爱,可“敬”一字,便注定了距离。
姜姮摆摆手,不欲解释,细想,又未挑出错来,“先如此吧……快遣宫人将此事告知宫外,他那儿地广人稀的,谁知道这消息,何时能传过去?”
连珠笑着应声。
姜姮一人坐在榻上,仍疑心,姜钺会在此事中动手脚,就如先帝一般。
当初,父皇正是因察觉了他们二人的私情,才不顾朝野议论,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固执己见,将还未及冠的姜濬孤身一人送往了封地。
父皇以为,分别能斩断孽缘。
她也差点,接受了二人终身不能再见的事实。
换作她,她必然不肯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的。
还是说,真是她多思?
因自个儿是个心思不干不净的,也觉得,旁人会同她一样?
姜姮的视线落在那满地的珠光上,又瞧见了新送来的稀奇珠宝。
姜钺待她,比先帝时更殷切。
这长生殿也便愈发奢靡。
她想,到底是亲弟弟,一母所生的关系,一同长大的情分,斩不开,拧不断,他也长大了,懂进退和分寸,应该做不出荒唐事。
她该信他。
姜姮起身,独自走在空旷的殿中。
只觉得那个大片金、大块玉的鸟笼,粗陋难看,和四周的精美雅致格格不入。
再一想,才发觉,原先关在里头的雀儿,那么雪白又圆润的一只,就轻而易举消失了,不翼而飞。
招来宫人仔细询问。
那宫人颤颤巍巍,答:“殿下,您忘了,趁着一次奴奴们换食的空隙,这雀儿逃走了。”
这件事,连珠告知过她一声,只姜姮当时为其他事所扰,并未在意。
姜姮笑:“它被你们娇生惯养着,怕都忘了该如何飞,怎么还会逃?”
这宫人不常贴身伺候她,听她笑语,只记得紧张了,忘了该答话,想起后,诚惶诚恐又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姜姮一顿,忽的无声。
片刻后,这笑意已全然隐了下去,她轻声道:“把偏殿收拾了吧。”
既然无人再来,又何须留着思念?
第79章 手绳“愿你我,长长久久,正如此物。……
纵是朝野内外响起了不少反对的声音,新令还是按照事先所策划的,一步一步推行了下去。
特殊之所以为特殊,便是因稀少、罕见。
除了姜姮与姜濬二人,宗室之内虽还有几位是被允许留在旧地,或回长安城者,但都是上了年纪,经不起奔波的长辈。
此外众人,只等诏书颁下,人员就位,就要去人生地不熟的新封地了。
一时之间,宗亲们哀怨之声更沸。
也是这时,人们才惊奇发现,这位帝王虽是年幼,身上却有着与先帝如出一辙的狠心,甚至正因年轻,而少了顾虑和圆滑,多了几分不管不顾。
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大多数是姓姜的,剩下部分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
长安城城门处的石子路都被染红,腥臭冲天。
百姓惊讶发现,原来这皇家的儿女,传闻中真龙天女的血脉,也只是普通人,不过凡人肉身,一旦脑袋落地,也会没了性命。
但这些事,已和姜姮没了干系。
姜姮只高高挂起,不再打听,将长生殿大门一闭,拦住那些哭天摸
地,想走她这条路子的人,也挡去了朝中风风雨雨,圈着一块地,做她的桃花源,又留了一个口子,请姜濬进进出出,默许姜钺不请自来。
这日,姜濬又来,是认真打扮过的清雅模样,显然对这次相聚上了心。
姜姮散着发,赤着足,层层叠叠的绯色华裳凌乱裹在身上,她一手牵起他,一手拎起一张绢布。
“我邀你来长生殿小住,你不肯,非要隔几日,才来瞧我一次。这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左思右想,实在寂寞。”
“你好好瞧瞧,这是你欠下的‘债’。”
插花、点香、品茗……
这些高雅事,二人在幼时是一道请师学习的。
当时姜姮便学得囫囵吞枣,几年过去,更是将其忘得干干净净,什么经文条理,什么动作要领都寻不见痕迹,唯一记得的,是姜濬做这些事时的美好模样。
自然,熟稔,简单便做好了手中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却从不装模作样,神色中更不见夸耀之意。
好过太多人。
姜姮有心叫他做这些风雅事,以供自己赏心悦目,自然早早备下了所需的精细物件。
她娇声细语地央着。
姜濬轻轻浅浅应了一声“好”,被她牵至一处,跪坐于地,随后略略掀起宽大衣袖,有条不紊做着事。
他是无意,姜姮却是有心。
她看着那抹露在外头的小臂微微出神,有几条微凸的青筋布在了白皙肌肤上,偏细更白,能稳稳拿笔,却不常拿剑,十指也是如此,细长又骨节分明。
不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而是几经锻造的,细腻的瓷。
姜姮小口小口品着茶水,还未品出什么隽永滋味,这清浅颜色的茶水已见了底,她将茶盏往他身前一推,却未见姜濬有所反应。
她唤了一声:“小叔叔?”
“嗯。”
姜濬为她又沏茶,接着,继续挑选花枝。
姜姮思绪万千,也未在意太多,依旧举着杯,一口一口饮着温热茶汤。
直到那一道断枝声响起,她才抬眼,见三片新鲜桃叶散落与地,后知后觉姜濬的分心。
在插花一途上,他向来崇尚自然,不爱过多裁剪、增添,偶尔拿起剪子,也是为了除去残枝败叶。
姜濬手一顿,放下了剪子,轻轻拾起了这几片桃叶。
宫人见势上前,以待命令。
姜濬看了姜姮一眼,收回视线,轻声嘱咐宫人:“尘归尘,土归土,劳您将其收到一旁,在下离去时,会再取回。”
姜姮摆了摆手,示意宫人照做后散开,又托着腮问:“几片桃叶而已。”
“万物有灵。”姜濬微笑。
姜姮不再问,她清楚,姜濬又要葬花去,他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有情,自幼如此。
她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姜濬为何不叫宫人替他将此事也做了。
宫人之所以待在左右,不就是为了侍奉他们二人吗?
“能见你失手,也是难得……所以,你所思为何?”姜姮直直问,又蹙眉,是有所预感。
姜濬不动声色收回思绪,轻声道:“阿姮,陛下新令不可为。”
姜姮顿了一顿,才百无聊赖般说:“我就知晓你会提起此事。”
以姜濬性子,不理不睬才是怪事,她又问,“有哪些人这么灵通,竟把这份心思使到你面前了?”
除了真心,姜濬便未对她有所隐瞒过,是亲疏有别。
他自如的将那几个名字说出,是宗亲,不是远亲,都是二人儿时常往来的。
“怪不得。”姜姮颇为厌烦,“整日想着吃喝嫖赌的脑子,做起有关生死的‘正经’事来,才更叫人讨厌。”
因为是皇亲国戚,仗着这份斩不断的亲近关系,所以许多事都瞒不过他们去。
仔细想想,姜濬至今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求他又有何用?
不过是隐隐约约清楚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亲密,便想借着他,拐弯抹角来请姜姮这尊法力无边的“大神”。
一群毫无用处,只叫人烦心的蠢货。
“小叔叔,你忘了吗?”姜姮快速思索了一圈,指出了最拔尖的一人,按辈分来说,还在姜濬之上。
“就他。”她厌恶皱眉,“他从前可没少惹是生非。”
这位辈分颇高的皇亲,曾在一次宫宴后发酒疯,奸.杀了孝文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还妄图栽赃陷害同在宴上,尚为皇子的姜濬,以逃过一劫。
结果,坏事干得不利落,留了许多破绽,自己闹了大笑话,还被降爵惩处。
“就这样的人,你还要为他求情?”姜姮很不解,下意识就刻薄,说起了冷言冷语,“你有这样的好心,不如多来瞧瞧我。”
这样的话,一旦开了口子,剩下的不满,便如洪水破坝,滔滔不绝了。
“听说陛下下了诏书,留你做太学太傅,传道授业解惑的事,于你而言,是顺手而为,你为何要拒?甚至主动请求,返回封地。”
“那个荒郊野岭,你还未待够吗?我就知晓,你只会哄我,什么天长地久,什么陪伴,都是假的。”
姜姮说得口干舌燥,将最后的茶汤一饮而尽,一点温凉入了嗓,流到心口,也散去了不安。
她隐隐后悔,说到底,是这些日子的称心如意把她温吞地煮了,没了运筹帷幄,只会撒泼闹腾。
反正知晓,他不会怨她,更不会生气。
姜濬的确未动气,甚至连一点被戳破后的诚惶诚恐也未表现出来。
他垂着眼,挑选出了一支结着几个粉的桃枝,不紧不慢插入了瓶中,完成了一处风景。
“阿姮,我答应你的,不会更改。”
他温声细语,有几丝黑发垂在肩上,衬得那眉眼出尘,却疏离冷淡。
云端之物,可不就是疏离又冷淡的?
姜姮看他,他浅浅一笑。
姜濬继续道:“阿姮,他们罪不至死,我也无法置身于外,树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愿你为难,此事退一步,是为来日。”
这些道理,姜姮并不是不知,她不言语。
“乖乖玉娇儿,你莫要恼小叔叔。”
这样的话,儿时常常听见,姜姮听了,有几分忍俊不禁,也有心掠过当下事不谈。
正要拉着他,继续说些话,又听他出声:“还请公主殿下一观,此物做赔礼可好?”
那时一个很朴素的手绳,是一红一白两根丝绳交织穿插制成,并无更多金银彩珠装饰。
可此一物,却是唯一。
“这是女儿家爱做的物件吧?”
姜姮还瞥着眼,毫不在意模样。
姜濬笑一笑:“在下家贫,也无珠宝,唯独小小物件,亲手所制,聊表心意。”
“亲手所制?”
“嗯,只请教了巷子里的一位小师傅。”
“小师傅?别是小女娃瞧你好颜色,被你哄着,让你偷师了。”
“的确,那小师傅不过总角。”姜濬道,“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
姜姮才翘起唇,又漫不经心般,探出了手。
姜濬笑着,将这手绳系在了那段圆润手腕上,垂眸时,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被藏在了专注话语间。
“愿你我,长长久久,正如此物。”
姜姮收过许多礼。
姜濬也送过她不少稀罕的宝物,每每都是投其所好,可独独这个最不起眼又不值钱的手绳,叫她爱不释手。
看了许久,又许久,直到姜濬再次离去了,她举着手,数着红绳与白绳交织、分离,不断缠绵的轨迹。
她也未忘了那瓶花卉,吩咐宫人,往廊下摆,而自己跟着去,是要光中赏花。
姜姮立着廊下,看得出神,吵闹声唤回了她的神绪。
只见一位贵妇人冲过守卫、宫人的层层阻拦,连滚带爬般,跪到了姜姮身前,她披头散发,憔悴面上,神色哀哀:“殿下!殿下!”
她重重磕头,“还请您救我儿一命。”
姜姮眉头紧皱。
宫人连忙上前,将她反手压着,正要将她押走,姜姮叫住:“等一下。”
“你是王美人?”姜姮迟疑了一瞬,又笃定出声。
她对此人有印象,上回在猎苑,这位王美人也是莽莽撞撞来寻了她,求她为其腹中孩儿做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当初的殷皇后要害她。
当时姜姮忙着更重要的事,又清楚,这位王美人多半是受了他人蛊惑,于是并未理睬。
可今日,又相见了。
姜姮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她小腹上,那儿却是平坦的。
“你……本宫是
又多了一位弟妹?”
第80章 试探“是朕不好,再不提他了。”……
见姜姮问话,王美人像是怔住,身子一软,手也松了,半倒在地。
宫人见状,立刻有耳聪目明又巧言善语的上前来,利利索索地说出了这位小皇子的生辰八字,相貌性情,就连乳母几人,是何来历,何人推荐,都说得明明白白。
姜姮听着,也点着头,算是了解。
皇家的子女都是金贵的。
先帝尚在世时,就因这老来子,欢喜了好几日,还破例在未瓜熟蒂落时,晋封了王美人。
过往时,亦有妃嫔只是布衣出身,却因生育皇子皇女,连带全族人升官、封爵,一飞冲天。
眼见将进一步母凭子贵,结果靠山倒了,这个本该万众瞩目的金疙瘩也被遗忘了,难怪这王美人会火急火燎。
“为何偏偏想起了本宫?”姜姮施施然坐下,笑吟吟问。
“能留下一条命来,还不知足吗?”
大周旧俗,无子女的妃嫔,或遣出深宫,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或殉葬。
那一位迟来的皇子,虽未为其母亲带来满族荣耀,却也保住了她性命。
“殿下……妾……”
王美人喃喃,眨着一双漂亮眼眸,像是箭簇之下,只会恐惧,无处逃脱的鹿。
姜姮见着,感到厌烦,王美人最初承宠,正是因一张肖似纪皇后的面庞。
对于那位英明父皇的一点玩心,从前的她能无视于睹,如今学会了斤斤计较。
“本宫不欲见她。”姜姮蹙着眉,懒懒的做出了吩咐。
宫人一时不知是何意,愣在原地,是姜姮直言后,众人才匆匆扯过一张绸布上前,草草将王美人面庞蒙起。
王美人并不挣扎,只顺从的,配合着宫人的举动。
等自己被裹得面红耳赤,如阶下囚一般时,她深深垂下腰,磕着头:“求殿下怜惜吾儿。”
“若本宫要你的命呢?”姜姮轻笑。
王美人沉声:“只要我孩儿能活下去,死有何惧?”
姜姮深深望她一眼,忽而笑出声,是心情见好,也愿听她请求:“说吧,想求本宫做何事?”
她以为,无非是爵位、封地之类的琐碎,人人都是求富贵和权势,得了富贵便要淫奢,有了权势就会欺人,总是作恶。
可“人之初”,或许真就是“性本善”,对于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她不是不可以顺手推舟,做个好人。
姜姮软了身,倚在榻靠上。
王美人:“请殿下保全吾儿一命。”
姜姮眉头紧蹙。
“请殿下救救我儿……”
王美人抬起头,眸中淬着火,几分咬牙切齿的怨恨,几分死而后已的果敢。
“救?”姜姮缓缓念出这一个字,不懂为何。
先前,她只当王美人几句话语,是表忠心、言诚恳,就算浮夸,也是情理之中。
可她说了数次。
“有谁害他,还是他要死了?本宫又能如何救?”
姜姮笑问,像是漫不经心。
“殿下,阿稚不过满月……”
王美人期期艾艾地道,正要说出来龙去脉,请她“辩忠奸”这时,却有一阵阵“陛下金安”如春雷不期响起,不一会,黑云暴雨也来,淹没人语。
姜姮再留心侧耳,却见王美人面色惨白,目光黯淡,连唇也在瞬间无了颜色。
姜钺上前,长身玉立的一道,唇红齿白的一笑,自然而然立到了姜姮身前。
轻轻唤着:“阿姐数日未出宫了,不如趁着今日天晴,和朕一道出游?听闻邙山上花儿全开了,漫山遍野的红,极美呢。”
姜姮掀起眼,“北邙山头皆是土,一片片的旧墓新坟,说赏松柏,还算合情合理,又何来的红花?”
姜钺轻轻“啊”了一声,很懊恼般,就飘似的上了前,还未听见脚步声,身已到了姜姮左侧。
一边习以为常地执起她的手,用五指去缠着五指,一边毫无愧疚之意的坦荡道,“那是朕记错了。”
“阿姐想要去何处?无论何处,朕都会陪着阿姐的。”
他总将这些缠缠绵绵的誓言随口说着,听多了,也就被当做了寻常。
姜姮不在意,也随意敷衍着,一双美目扫过长生殿众人,最后落在王美人身上。
继续问:“你方才想言何事?”
王美人看她,又飞快看了姜钺一眼,垂下头,不复方才的勇气。
姜钺只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继续扬着笑,缠着姜姮:“阿姐,这人是谁?你不应允朕的请求,是因她吗?”
低低笑了一声,双眼弯弯,孩子般的直率模样,“那她当真可恨。”
“陛下……”
姜姮轻叹一声,伸出了还未被他缠住的空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小皇帝漂亮的脸蛋。
“阿姐。”
姜钺笑意更深,微微歪着脑袋,顺势贴上这温暖手心,眨着眼,视线专注又纯粹。
不是忘了礼仪尊卑和帝王权威,而是从未在意,从不在乎。
帝王的真心,多难得。
姜姮笑了笑,声中有真切的困惑:“是谁?”
姜钺一愣,也真心实意问:“什么?”
姜姮似笑非笑,“这长生殿中,是谁与你通风报信?”
“虽说,你才是这九五至尊,我不过依附你的公主罢了,此人所作所为,算不上吃里扒外,可本宫……实在难过。”
长生殿宫人皆垂下了头。
若无有人通风报信,怎会王美人前脚来,皇帝后脚到?
若无人时时刻刻都留心着主子踪迹,然后禀报至崇德殿处,他怎会在偌大的长安城中,轻而易举寻到姜姮的去向?
到这时,王美人欲言又止的,究竟是何事,也呼之欲出了。
这位母亲,怕她孩子会死于非命,而能让她又怕又惧的,只有帝王。
“陛下可以直接问我的。”姜姮轻声细语,“您是陛下,我见了你,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必多此一举?”
“阿姐……朕只是……”姜钺难得心慌,快速想着应对之举。
处死?推脱?
一句话而已。
可一个宫人,是算不得什么的,捧高踩低,更是人之本性。
阿姐怎会因此恼了他呢?
那一双眸色冷淡的眼,又落向了王美人。
其实,无论是这位最尊贵的兄长,还是曾最为受宠的长姐,都未关怀过她的孩子,更别提见过。
姜钺轻声问:“阿姐,能与你相亲相爱的,只有朕一人。也只有朕,是你血肉相连的亲人。”
“是如此吗?”
姜姮凝视他,言简意赅:“是。”
姜钺笑,“朕也是如此想的,这天底下,能让阿姐在意、回护的,只有朕一人,能让朕亲爱、敬爱的,也是有阿姐。”
姜钺说得字字清晰,又不紧不慢,仿佛回到启蒙时,只有如此缓慢的,一遍又一遍诵读着,才能明晰文章句读,了解圣人之理。
“他们是父皇的子嗣,却算不得朕的亲人。”
他甜甜一笑:“那他们,生了,死了,又与朕何干?”
姜姮沉默。
在她沉溺富贵所、温柔乡的日日月月中,外界风云依旧。
只这次,长生殿庄严的大门,未能挡住这潮湿的水汽。
王美人大嚎:“陛下!阿稚才满月……阿稚无辜啊……”
她手脚并用要往前爬,不知是谁上前,先扯住了她的身,又捂住了她的嘴,那张绸布缠住了她的脖颈,求饶求生的声响都被挡住,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呜声,不绝
于耳。
“阿姐,她太吵闹了。”姜钺用黏黏糊糊的腔调,轻轻巧巧地抱怨着,又伸出手,想要牵她。
姜姮淡淡瞥去一眼,只问了两个字:“原因。”
凡事必有因,无缘无故屠戮兄弟姐妹,是遗臭万年的。
姜钺一怔,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认真回答:“阿姐,圣人不是说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既然这天下都是朕的,他们也是朕的臣子,朕有何旨意,他们自该臣服。”
姜姮听着,未置一词。
姜钺缓缓蹙起眉,很不悦,也有点委屈。
“好吧,就是前几日的事。朕封赏了他们,这是恩赏,他们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联合起来,要声讨朕!”
笑,“阿姐……朕不是泥人捏的菩萨,没办法宽宏大量。”
“所以,你下旨坑杀?”姜姮平静问。
姜钺睁大眼。
“北疆三郡,苦寒之地,流寇横行!如此之地……不是贪恋荣华富贵,是活不下去啊!”
不知何时,那本是细细织就,密不透风的绸布竟被王美人硬生生撕裂了,喊叫声不再受阻,便震耳欲聋,与此同时,她两手一振,甩开了身后人,又哭喊着,面目狰狞上前。
姜钺一脚踢出,直踹胸口。
王美人倒地,还在奋力往前爬行,还在喊:“陛下,妾身无心作乱,只阿稚年幼,恐怕还未至北疆,身子便遭受不住。”
又有数人齐齐上前,一同阻挠。
“更何况,北疆三郡太守皆已死在流匪刀下,若无兵卒陪护左右,我等前去,就是白白送死……”王美人一边挣扎,一边诉苦,可怜又可悲,说来说去,都是新令的事宜。
不算奇怪。
都姓“姜”,都是宗亲,没道理因血脉的浓淡而分个情疏远近。
那些远亲因为忤逆政令,而被斩杀于城门。
同父的兄弟姐妹,又凭什么被轻饶?
“陛下!您只给了我等死路一条!”
……
王美人嚎着,也愤怒着,“若陛下还在,怎会见您屠戮手足?”
这一声“陛下”,是先帝。
这位王美人慌不择路,口不择言,竟想拿死人来压活人。
“阿姐……”姜钺小声唤她。
姜姮垂下眸,冷淡:“你们就见着她在长生殿放肆吗?”
有一条规矩,早在无声无形中,就约定俗成了。
哪怕人人都知,皇帝才是这至高无上者,但皇帝要敬爱长姐,人人也要跟着装模作样。
当姜姮真正出声后,这满殿的宫人才实实在在动起了手,也不再有所顾忌。
不过几息,王美人就被彻底捆起,嘴上也被塞满了裂绸布,无法动弹,无法言语,连稀碎声响也流不出来。
宫人立在两侧,悄无声息,殿内全然安静,只剩两个会说会笑的“活人”。
“阿姐,朕就知晓,你最识大体,最最好了,许多人都不愿推行新令,还要想方设法阻挠,一群蠢货,阿姐,你是不同的……”
“阿姐……”
“阿姐。”
……
姜姮无心听,对于新令,她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好坏之分,但她清楚一个道理。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到了风尖浪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至于粉身碎骨……她不认为,自己和皇帝会被逼到这一步。
生而受宠,天生富贵的昭华长公主,有傲然向前的底气。
那就继续向前。
姜姮松开了手,不知何时,衣袖就被捏皱。
姜钺还在嘻嘻笑笑,根本不忌讳说那些腥风血雨,还将几位叔伯的事,当做笑话讲给姜姮听。
“祖宗?这群祖宗们,说不定骨头都碎成渣滓了。他们说,祖宗会教训朕,朕便先送他们去见祖宗……”
“北疆?”姜姮问。
这两字,方才在王美人口中出现过。
姜钺未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此地,一顿:“嗯……天下可封之国不多,北疆地广,正合适。”
若无其事般问,“阿姐,是觉得不妥吗?”
姜姮反问:“有何不妥?”
“听闻,那个罪奴跑回了北疆。”姜钺试探说道。
细细打量姜姮,见她面不改色,姜钺又笑,“不过,估计他早死在流匪手中啦。”
说的同时,目光依旧直勾勾,嘴角笑意更深,“他惹了阿姐,活该死无全尸。”
“是朕不好,再不提他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