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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牵丝偶(一)


    宋海宁本就羸弱, 平日里瞧着像大病缠身的模样,约莫是一阵强风就能吹倒的程度,如今正面吃了薛赤瑶一剑, 当下没能站住, 重重跌倒在地上, 绾起的长发散落肩头,于众目睽睽之下失了体面,变得非常狼狈。


    她痛苦地捂着左肩, 除却方才那声痛嚎之后便不再出声, 咬紧了唇强忍着疼痛, 血液从她指尖溢出,很快就染红了衣裳。


    沉云欢推门的动静并不大, 但在原本就紧绷的氛围之中显得突兀, 庙中众人同时投来视线,见门外站着的是沉云欢, 立即神色各异,大多露出了看见瘟神一样的表情。


    “这么热闹?”被视为瘟神的沉云欢丝毫不在意, 提着刀就跨过了门槛, 十分自然地闯入了这片被人先行占领的领域。她转动浓墨的黑眸,轻盈的目光在周遭人的身上掠过一圈, 发现除了几个跟随在薛赤瑶身后的仙琅宗弟子之外, 其他人都不认识, 其中也没有虞暄。


    沉云欢难免有些失望, 因为这意味着她又问不出这些仙门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汇聚在锦官城了。


    此时奚玉生也瞧见了庙内的状况, 快步走进来,给受伤的宋海宁喂了灵药。灵药发挥作用的时间很快,宋海宁止了血, 也不再感到疼痛,脸色骤然好了很多,低声对奚玉生道了句多谢。


    沉云欢一进来,就带了三个人。其中奚玉生的确是好人,似乎从头到脚都写着“善”字,而后方跟进来的两人,一人冷沉如雪山,几乎不会将目光分给旁人,过分的沉寂便显出了目中无人的模样,另一人面上带着不正经的轻笑,丝毫不掩饰自己身上所散发的阴鬼之气。


    更何况沉云欢本人,也是个十分棘手的人物,她的善恶无法定论。


    于是庙中原本站着的人开始不着痕迹地挪动位置,往供台的方向靠去,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两方相对的阵势。


    沉云欢往前走了几步站定,那正是薛赤瑶与宋海宁之间的位置,她一柄长刀横在那里,虽然没有说话,但摆明是不准薛赤瑶再动手的样子。薛赤瑶蹙眉,脸上漫过一丝烦躁,“沉云欢,此事与你无关,让开!”


    她饶有兴趣地问:“难道这庙是你建的,我站在哪里要听你命令?”


    薛赤瑶顿时心头火起,手里攥着的剑微微往上一抬,以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暴露了自己想要动手的心思,只是她生生遏制了动作,目光落在沉云欢手里那柄又长又直的墨刀上,刀锋映了庙内墙壁上的灯光,散发出森冷的寒意,是不折不扣的凶器。


    薛赤瑶明白此时不宜动手,冷声道:“你知道宋海宁做了什么吗,你就敢这样护着她?”


    沉云欢笑了笑,“愿闻其详。”但是表情并没有真的那么感兴趣,看起来很是散漫。


    薛赤瑶压了压心头怒火,凶狠的目光落在宋海宁的身上,声音拔高,在庙中宣告她的行径,“她暗中饲养阴鬼,与歹人联合企图谋害宋家和来此参加招亲大会的仙门之人,现在这城中的怪事,都是她一手操办,我现在便是要捉拿她送去天机门,你可明白了?”


    “空口无凭,你单是这样说,谁会相信?”沉云欢转头,朝师岚野问,“你相信吗?”


    师岚野淡淡摇头。


    沉云欢就很认真地对薛赤瑶说:“你瞧,没人相信。”


    薛赤瑶怒道:“他一人怎么能代表所有?且此人与你形影不离,还有谁不知道你们二人是一伙的吗?”


    这话里话外似乎是责怪师岚野有失公允,盲目偏向沉云欢,但沉云欢本人不太赞同这样的指控,唇角一沉,不满道:“这与我们的关系何干?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倘若师岚野不赞同便不会应和我的话,他很公正,你不要给他冠上莫须有的低劣品性。另外,即便是你将宋海宁押去了天机门,没有证据如何服众?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己的臆想。”


    薛赤瑶一时被气得脸色铁青,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才平复,实在不想再那么多人面前与人大声争执,失了体面,她转头对身后仙琅宗的弟子道:“将人带过来。”


    那弟子低低应了一声,转身绕去了庙宇的角落,将一个正处于昏迷的男子给扛了过来,放在地上。


    沉云欢转头望去,见这男子发冠散乱,衣着素朴,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身上有一些零散的伤口,此时正闭着眼睛昏迷不醒。


    薛赤瑶转手摸出一根长鞭,不由分说啪啪往他身上抽了两下,当下见了血痕,男子痛醒发出低吼,睁眼看见了周围的人,视线扫了一圈,目光停在宋海宁的身上,便不再移开。


    “此人在半道上看见我就心虚得转身便逃,被我抓住后嘴里一直反复说现在发生的事与他无关,都是宋海宁指使他所为。”薛赤瑶将鞭子甩得啪啪响,对他厉声威胁,“现在将你与宋海宁联合谋划的阴谋诡计全盘托出,我便暂时饶你一命!”


    沉云欢见过此人,今日擂台赛刚开始不久时,她曾在偏僻的座席间看到这个男子,当时所有人都在关注擂台上的厮斗,只有他仰头看着高楼上的宋海宁,满脸的苦涩难言。


    此时他隔着几尺远,静静地看着宋海宁,忽而从眼角滚落了一滴泪,却忽而说道:“都是我一人所为——”


    “不错。”宋海宁在此时突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划的,他是我心爱之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毁了这荒谬的招亲大会。”


    庙中众人登时发出唏嘘,低低议论起来,不可置信的目光聚集在宋海宁身上,虽然此前这些人都已经相信大半,但是听到宋海宁亲口承认仍然觉得震惊,谁也没想到宋氏长女会害自家人。


    薛赤瑶脸上带着自己发现了这桩大事的得意,对宋海宁斥责道:“所以你就害了宋家和前来向你祝贺的仙门之人?你知不知道今夜死了多少人?!”


    “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宋海宁冷冷一抬眼眸,与薛赤瑶对上视线,久居宋氏高位,她的气势立即压过了薛赤瑶,显出不可冒犯的威严,“我自己都活得那么痛苦,凭何还要为旁人着想?你们没有任何一人能够体会我这般痛苦,几年前我曾经是整个蜀州的弟子都望尘莫及的人物,人们赞誉我,歌颂我,无人不说我前途无量。”


    “可后来呢?若不是我那愚笨的妹妹闯进了危险的地方,我为了救她被废去了一身灵力,一朝成为宋家弃子,看尽旁人脸色,宋家还要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为家族换取利益。人人都说我是宋氏家主的长女,日后会接手整个宋家,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些人说的那般,宋家只是要我与灵力高强的人诞下天赋出众的血脉,以此培养为宋家的继承人,”宋海宁说到这儿,呵笑了一声,无比嘲讽,“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恨他们,我爹娘、照晚,还有所有的宋家人,日日夜夜恨,没有一天得以消解这些恨意。”宋海宁的面容充满怨念,将原本柔弱好看的眉眼衬得凶狠阴鸷,状似疯癫的边沿,喃喃道:“大家都死了才好啊,都是宋家人,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受这种苦呢?”


    奚玉生见她落下了两行清泪,嘴上说着怨恨的话,实则满脸痛苦,于心不忍地开口,“虽说宋姑娘犯下错事,但也是有苦衷的,毕竟若能好好活着,谁也不想寻死。依我看还是莫在此处耽搁时间,先将大家都救出来才最为要紧。”


    “你又何必在这里假好心?”宋海宁抬起水盈盈的泪眼,眉宇染上愤怒,变得极具攻击性,对奚玉生道:“你这种生来便注定一生顺遂的人,如何懂得别人的苦难?不要总是装出自以为很了解世人痛苦的样子,我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只要你肯向宋家下聘娶我,我就能脱离苦海,可谁料到你如此不近人情,实在可恨!”


    奚玉生好心帮她说话反倒被骂了一通,当下抿了抿唇,眼中流露出失落的模样,安静下来。


    霍灼音自打进门之后一直在沉默看戏,此时却突然开口,一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漠然,“你倒也不必将自己遭受的痛苦全部归咎于别人。”


    宋海宁冷脸不言,抬手将挂在下巴上的泪拭去,似乎就打算交代这些,不再细言。薛赤瑶见状,提着剑想要动身,对沉云欢喝道:“让开!我现在就要将她押去天机门,先让她交代出如何救出城中消失之人的方法。”


    沉云欢倒是听得认真,神色却没有什么起伏,看着宋海宁的目光一直带着审视。罪人已经招供,也承认了罪名,此事似乎没有再继续谈论下去的必要,但沉云欢却并未将路让开,只是反问:“她怎么知道?”


    薛赤瑶一顿,一时不明白沉云欢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假装,“什么?”


    “我说,她不知道。”沉云欢缓缓转身,正面对向宋海宁。光芒落在她的脸上,照出昳丽的眉眼,她淡淡地看着宋海宁,说:“宋海宁,既然你说完了,那现在就轮到我问了。”


    她道:“宋照晚在何处?”


    第62章 牵丝偶(二)


    云层不知何时遮了月, 将原本清明的银光尽数掩住,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顾妄随手幻出提灯,一手抓着玉牌, 尝试与天机门联络。今夜宋家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是谁都未曾料到的, 除却一开始与奚玉生联络之后, 他的玉牌仿佛就再也没有了用处,不论怎么向天机门求助,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奚玉生在与他对话的时候提到了无量青莲, 他当下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这件被誉为仙器的宝贝, 曾在人界仙门之中享有极大的赞誉,为了抢夺它掀起长达十年的腥风血雨, 最后方寇松隐居世间才渐渐息声。


    传闻中无量青莲内秩序混乱, 时间扭曲,而被困此处的人, 任何讯息都传不出去,倘若持有无量青莲的人也在域中, 那么唯一的方法便是从内部打破无量青莲所建立的域。


    方才一直无法走出的溯回门突然消失, 显然是被人破解了,细细一想沉云欢等人也在这域中, 好歹情况不算太坏。顾妄一再使用玉牌都无法得到回应, 最后只得将玉牌收起, 行走在寂静无人的青石路上, 想着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随机应变。


    正想着,却忽而看见前方传来细细的哭泣声,顺着风声飘来, 传入他的耳中。顾妄皱起眉毛,凝目看去,就见远处好像有一人蹲在地上,将身形蜷缩成模糊的黑影,那微弱的哭泣就是从那处传来。


    顾妄当下心生警惕,慢步朝那人靠近,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紧紧盯着那人,只要周围有任何动静,他就能在顷刻间抽剑应对。只是等到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走到那人边上,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倒是看清了地上蹲着的是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发髻扎着长长的淡绿色发带,正将脸埋在双臂上,呜呜咽咽地哭着。


    顾妄便开口询问,“姑娘,你为何在此哭泣?”


    周围寂静无声,是有若有若无的微风晃过,此处又地处偏僻,路边的长灯隔了很远才有一盏,全凭顾妄手中的提灯照明。昏黄的灯光给这姑娘笼罩一层柔和,再配上她低低的哭泣,看起来极其可怜。


    她听到顾妄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顾妄一手负在背后下意识掐起手诀,随时召剑。


    就见这姑娘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黝黑的眼眸里蓄满晶莹的液体,映着提灯的光芒显得格外澄澈明亮。她睁圆了眼睛,看到顾妄之后就立即站起来,匆匆往前两步,紧接着一把扑进顾妄的怀里,抱着他呜呜哭起来,“顾妄哥,原来是你,你是来救我的吗!”


    顾妄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体温,从不与异性亲密接触的身体登时一僵,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在她后背处举了一会儿,才拍了拍她的肩头,“宋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先放开我再说话。”


    如此不近人情,宋照晚有些不开心,于是故意往顾妄的肩头蹭了蹭,将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这才后退两步,揉着眼睛道:“对不住顾妄哥,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害怕了,瞧见是你所以才没忍住。”


    她眉眼上尽是失落与害怕,垂着眼眸的样子显得可怜,“今夜也不知道怎么了,本该到了下人给我换药的时辰,结果下人迟迟不来,我只得出门寻找,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完全变了,不论我在这里怎么找都没有人,这根本就不是我熟识的宋家城。我想逃出去,可是我身上的伤还没好,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这里……”


    宋照晚仰起脸,露出眼角哭得通红,央求般看着顾妄,“顾妄哥,你能带我一起离开这吗?我真的好怕,不敢一个人在此处。”


    顾妄释放灵力时并未在宋照晚身上察觉到一丝妖邪之气,方才她扑上来那一抱,也让顾妄确认她是活生生的人,当下点了点头说:“宋姑娘,我既然遇上了你,自然是要带你一起走的。”


    宋照晚顿时面露欣喜,想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她不满地撇撇嘴,没再坚持,仿佛是因为身上还有伤,实在无法再行走,只能依赖于出现在此的顾妄,所以软声乖巧道谢,“多谢顾妄哥。”


    顾妄点点头,将手中的提灯给她,旋即蹲下来将她背起,继续往前走。


    宋照晚趴在他的后肩,许是因为受到惊吓,所以总是断断续续地再说话,说起现在还没见到家人,很担心父母和姐姐时,枕在顾妄的肩头又开始落泪,泪水打湿了轻薄的衣衫,浸到顾妄的肩头。


    他温声安慰道:“宋姑娘不必忧心,此次锦官城汇聚了不少仙门中人,一定会帮宋家铲除妖孽,找到在此为非作歹的凶手。”


    宋照晚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因这不痛不痒的安慰好了一些,没有在呜呜哭泣,只问道:“顾妄哥,你累不累,我是不是很重,给你平添负累?”


    “宋姑娘骨骼轻盈,背着并不重,不必介怀。”顾妄答道。


    他的声音虽然冷淡,却也温和,呼吸平稳,确实没有半点觉得累的迹象。他的肩膀和脊背很宽阔温暖,给人一种很牢靠,可以信任依赖的感觉。宋照晚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柔软温凉的指腹在他耳骨上捏了捏,“你的耳骨好硬。”


    顾妄下意识偏了下头,有些不适应,“什么?”


    “耳骨硬的人,不会轻易被他人的话语带歪心思,很有自己的主见。”宋照晚在他耳边说:“我哥哥的耳朵就是这样。”


    此话一出,顾妄突然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了,沉声问道:“宋姑娘,据我所知,你只有一个姐姐,是宋家长女,何时有哥哥了?”


    此时云雾散去,明亮的月光重新洒在大地,轻飘飘地落在宋照晚水盈盈的眉眼上,照出一张美丽而平静的脸。


    整个宋家城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像是在长夜之下陷入沉睡一般,单薄的月光无法驱逐黑暗,那些不可见人的秘密和危险就有了最好的掩护。


    灯火通明的庙内,众人不知何时都安静下来,齐齐看着站在中间的沉云欢。


    她正面向着宋海宁,漂亮的眼睛仿佛蓄了一层岚雾,使得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窥不到她的情绪。


    面对沉云欢的问题,宋海宁冷淡地回答道:“我不知她现下身在何处。”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明白,造成了如今局面的是什么东西,对吧?”沉云欢姿态懒散,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海宁,轻声问,“那么你也要为你妹妹背负弑父之名吗?”


    宋海宁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身体猛地一抖,眼中流露出惊恐震惊之色,完全无法掩饰,直白地暴露在沉云欢的视线之中。她道:“哦,看来你连这事都不知道。你爹已经死了,脑袋被人砍下来装在绣球里,于众人面前滚落擂台。”


    宋海宁呼吸变得粗重,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极力掩饰自己失控的情绪,慢声道:“是、是我所为。”


    沉云欢知道她在嘴硬,并不在意,眼中浮上清冷的笑意,“你从我们进城开始便布好了局,故意将宋照晚困在绣楼的五鬼图之中,为的便是在接下来故意频频露出破绽之时,将宋照晚给摘干净。”


    “我猜应该不止我一人看见了你身上那时隐时现的小鬼,你故意将他带在身上,让旁人发现,从而对你起疑心,如此你便更好地将所有发生在宋家城的诡异之事揽在自己身上。”


    宋海宁冷着脸,“你多虑了。”


    沉云欢佯装听不到,继续说:“你那日放出小鬼引得薛赤瑶与霍灼音动手,这本是你策划好的,目的便是要霍灼音这个精通鬼道的人发现你手上饲鬼留下的伤口,但是你在紧要关头却突然冲出来,你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拦她打伤霍灼音,而是为了粉碎那盏琉璃灯台。我在来的路上打碎了一盏,发现灯台的底座刻满了压阵咒文,你当时是表现出了怕薛赤瑶的剑将灯台劈碎,底座的咒文被旁人看见的样子,所以才故意做出这样的举动。”


    宋海宁还没反驳,薛赤瑶就抢先一步,语气满是质疑,“你少胡乱猜测,她根本没必要为这事找死。”


    “蠢人。”沉云欢瞥她一眼,做出了毫不留情且刻薄的评价。


    “你!”薛赤瑶当即大怒,脖子脸颊都涨红,想要上前与她争吵,却被身旁的人拦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她看见了我,料定我会出手救她,况且她就算没有灵力也有自保的法器,怎么可能被你一剑刺死?”沉云欢静静看着宋海宁,说:“宋海宁,你如此聪明,不论是灯座下压邪阵的咒文,还是内城西北方那座大殿,你向我传达的信息我都已经接收到了。你知道一些事,但并不完全,所以面对现在的情况,你也束手无策,只能一味地将责任揽给自己。”


    宋海宁缓缓转头,与她对上视线,“沉姑娘,口说无凭。”


    “当然。”沉云欢道:“你在几年前去过汴京那个万妖阵附近的村落,也见过那一对日日夜夜思寻对方的姐妹,那封信就是由你代笔写下的,对吗?”


    宋海宁的双眸浮上惊恐之色,连声否认,“根本没有!”


    沉云欢勾着唇角笑,“那封信我看过,所以先前你在赠我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上面的字迹眼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你见过那个顶替姐姐赴死的妹妹已经变作妖邪,却没有动手杀她,仍然帮姐姐写下一封信,宋海宁,你对她们生了恻隐之心,是因为你感同身受,所以你说你恨你妹妹,这话如何让人当真呢?”


    “你不仅不恨宋照晚,反而很爱她,你当初为了救她决然赴死,因此就算你灵力尽失捡回一条命,你都是心甘情愿的。”沉云欢走到宋海宁面前,蹲下来与她平视,澄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直击魂魄般,“所以你发现了宋照晚在暗中计划着行恶时,仍然选择溺爱,谋划了这个局从而将怀疑落在你的头上,隐藏了始作俑者,承担她所为的所有事,顶替她成为恶人。”


    “可是你掌管宋氏大小事宜,办事缜密,故意露出的那些拙劣破绽,就刻意的像是随手抛下的陷阱,反而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简直在胡言乱语,如此荒谬的臆想是如何得出来的?”薛赤瑶像是无法忍受一样怒声道:“宋海宁就是罪人,证据确凿,你却为了洗脱她硬是将所有事归咎于别人的头上,真是可笑!”


    沉云欢长叹一口气,满脸烦躁,“吵死了,你能不能闭嘴?”


    薛赤瑶坚持对她的话质疑,“连宋海宁的爱人都亲口承认这些是她所为,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些都是宋照晚所为?”


    沉云欢猜测这些的依据可太多了,比如从今年春猎会一见到宋照晚就发现她行为有些反常,或者是她被困的绣楼中有无量青莲出现的痕迹,还有那些让她迟迟治不好体内鬼气的外伤。


    最重要的一点是,宋海宁所袒护的一定不是想要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处的宋勤夫妇,她甚至不知道宋勤的死亡。能够让她如此处心积虑,不惜牺牲自己的,必然是让她曾经不顾生死深入险地去救的妹妹。


    当然这些还都是猜测,但也没有给薛赤瑶解释的必要,沉云欢一再被她打断,失去耐心,不耐烦的本性毕露,“你是什么身份?又不是天机门掌管审判制裁的长老,他凭何一见到你就吓得转身逃走?你为何不动脑子想想?他明显是受宋海宁的指使,故意将你引来,假借你之口宣判宋海宁的罪名。”


    薛赤瑶听闻,猛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男人,他身上血痕已深,素色的衣裳浸满赤红,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仍是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宋海宁,默默无声地从眼角滚落泪水。


    沉云欢不想再理会她,冷声对宋海宁道:“你已经无能为力了,因为宋照晚远比你想象的更加疯狂,她将仙家众人和整个宋氏都困在这里,死伤将不计其数,你无法再为她承罪。”


    宋海宁的情绪一直绷得死死的,强撑的镇定在这句话之后也被彻底击溃,饱满的泪水夺眶而出,突然上前拉住了沉云欢的手,哭声哀求道:“沉云欢,我求求你,你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救下晚儿的对不对?她本心不坏的,都是被宋家、被我爹娘逼得一时走岔了路而已!一切让我来承担就好了啊,我已经是个没用的废人了,她不一样,她天赋出众,前途无量,将来是有机会飞升的!只要脱离了宋家,只要离开这个污秽之地,她一定能……”


    沉云欢抽回手的动作打断了她的话,站起身漠然道:“我对宋家的事没有兴趣,我应人之约,要找的东西在你妹妹手里,你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告诉,你有没有办法与她取得联络,获取她的位置。”


    只是这句话刚说完,一阵穿堂风猛然飘来,空中带着淡淡的莲花香气。紧接着,这阵风带来了一场浓郁的白雾,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庙宇中被这白雾充斥笼罩,视线之内看不见任何东西。


    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刀,在一片惊呼的低声中细细听着周围的动静,下意识寻找师岚野的方向。就在她抬步要走的时候,原本糊住了视线的白雾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无影无踪。沉云欢转头观察,率先看见师岚野站在自己的身边,两人距离不过一拳之远,似乎在雾来的刹那他就往沉云欢身边走了。


    但是周围的景色已然变了模样,不再是那座灯火通明的庙宇,其他人也尽数消失不见,两人站在荒野之处,周遭没有任何灯盏,只有头顶一轮月亮照明。


    后背生出一股阴风,沉云欢猛地回头,就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伫立着一座阴气森森的大殿,殿前立着两根石柱,殿门的上方刻着三个潇洒的金漆大字:长梦谣。


    这正是沉云欢与师岚野在夜探宋家城那次,于宋氏内城的西北角所发现的诡秘大殿。


    沉云欢沉吟片刻,忽而抬头,往半空中瞧,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笑了笑说:“宋照晚,你在看着是吗?”


    第63章 牵丝偶(三)


    有那么一瞬, 她还真以为沉云欢看到了自己,因为她好像与沉云欢那双漂亮而暗藏锐利的眼眸对上,于是下意识将脑袋往后仰了仰, 但是下一刻沉云欢又将视线转走, 她才反应过来。


    沉云欢是看不见她的。


    她长松一口气, 忽而又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嵌在白腻的皮肤上, 显出了乖巧、纯良的模样。她转头对旁边的人说:“她很聪明, 是不是?”


    无人回应, 她并不在意,用手支着下巴, 细嫩的手指随意地拨动着面前浮空的青色莲花, 自顾自道:“有沉云欢,宋家就有救了, 你不高兴吗?”


    呜呜的低声传来,像是哭泣, 又像是愤怒的低吼。她顿时将小脸一拉, 身子往后一靠,双手环胸, 怒视着声音的来源处, “你为何那么生气?不是你求着我如此的吗?”


    她此刻像是变成了一个捧着热情和真心付出, 却被辜负的人, 眉眼染上怒意时, 平添几分稚气。


    空荡的大殿之中,两边摆着数个灯台,燃着幽幽烛火, 给整个大殿照明。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高座,身着粉绿交织金丝荷花裙的女子坐在上方,面前的红木桌上摆了一盏琉璃灯,散发出晶莹剔透的色彩。桌子上方飘浮着一朵盛放的青色莲花,花瓣重重叠叠,被鲜嫩的灵光包裹,正缓慢地旋转着。


    青莲的花瓣将各地的场景投射在半空中,年轻女子只要稍稍拨弄其中一片花瓣,某一处场景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或是死伤无数,或是归于平静。


    绚烂的灵光照出她未施粉黛却仍然精致的一张脸。


    “魔头。”一旁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扶笙——”


    扶笙转脸望去,就看见被丝线穿透了四肢,吊着双臂的顾妄,她露出欣喜的神色,“你醒啦?”


    她站起身,迎着顾妄冰冷的视线走下高座,邀功似的说道:“方才你昏迷,我将你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你醒了之后应当对我道谢而不是恶语相向,你这样,我不是很开心。”


    她随手一抬,指尖轻动,两根细丝便从顾妄的双肩穿过,血液顺着细丝往下流,勾勒出细丝的轮廓。但这点疼痛顾妄似乎并不放在眼里,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盯着扶笙,道:“你会死在这里。”


    扶笙耸耸肩,满不在乎,“谁还能逃得了一死呢?”


    她转身,朝大殿的另一边走去,就见另一侧的灯盏前,吊着两人。其中一人是上了年纪的宋夫人,她呼吸低沉,生命体征平稳,正处于昏迷状态,只不过四肢都被抽空,以丝线穿在关节处,吊在半空,脚尖点地,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姿势。


    另一人则是满脸泪痕的宋照晚,她的身体被丝线紧紧束缚,并未受伤,只是被施了禁言咒,只能发出低低的哭声,泪眼充满哀求之色,紧紧看着扶笙。


    “你别哭了,吵得我头痛。”扶笙指尖凝光,去除了她的禁言咒,又道:“你究竟是哪里不满意?当初我们都说好了呀,我现在不是正按你说的做吗?”


    “你杀了我爹,还将我娘制成人偶……”宋照晚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开口满是颤音,泪水汹涌,语气中染上些许怒意,“我从未要求你做这些!”


    她情绪激动,猛然挣动身体,丝线便在她躯体各处划出伤痕,溢出鲜血。


    扶笙站在她面前,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伸手摸了摸宋照晚的脸,“傻孩子,我是再帮你呀,你曾经日日夜夜遭受的痛苦,你都忘记了吗?”


    宋照晚双目赤红,“可是、可是他们是我爹娘!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死!”


    “不必自责,你就当是我杀的就好了。”扶笙说。


    宋照晚凄厉哭喊,冲她吼道:“原本就是你杀的!你这心狠手辣的魔头!当初是我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你,你这般肆意杀人,定然不得好死!”


    “嗯,对。”扶笙转身,重新走上高座,慢悠悠地说:“你只是在去年找上了我,告诉我方寇松的藏身之处,又让我寄魂于你的身体躲过锦官城的重重验查,再求我毁了宋家而已。”


    “你教我如何使用蓝羽扇,要我顶替你参加春猎会,你忘记啦?最后一顿鞭刑也是我替你挨的,”她坐下来,靠在身后柔软的貂裘之中,将双腿搭在桌子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声道:“我不会杀你,往后余生你大可以毫无负担地活着,一日又一日地骗自己,宋家发生的这些事与你毫无干系。”


    宋照晚被戳到心中痛楚,情绪崩溃地拔声尖叫,“你这个魔头——”


    “吵死了,闭嘴。”扶笙烦躁地揉了揉脑袋,只觉得被宋照晚的尖声吵得头痛,忽而将视线落在一旁安静的顾妄身上。她与顾妄也算是老熟人,此刻见他就算是姿态狼狈也冷着一张脸,不见半点失态,又心生不悦,抬手操纵细线将他瞬间拉到了身前,命令道:“我头痛,你给我揉头。”


    顾妄皱眉,“做梦。”


    她将桎梏着顾妄双手的丝线松开,同时编织了更牢固的丝网将他的躯体死死控住,调整姿势将脑袋送到他手边,又说:“你若不从,我就现在就抽光宋照晚的骨头,让她在殿中起舞给我助兴。”


    顾妄咬紧后槽牙,侧颈爆出青筋,显然在强行忍耐。扶笙素来能力诡异,今夜又因为杀了不少人摄取灵力,加之无量青莲傍身,他完全不敌。他现在受制于身上紧紧缠绕的细丝,倘若有了反抗的动作,在剑被拔出来之前,他的骨头就会被抽干净,做成人偶的样子供她赏玩,此刻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几番计较于顾妄脑中闪过,在扶笙又一声的催促下,只得忿忿抬手,给扶笙按揉头颅。


    力度似乎刚刚好,扶笙舒服得喟叹,缓缓闭上眼睛,很委屈地嘟囔道:“我操持今夜的一切,也很辛苦的,都不能体谅我一下吗……”


    顾妄隐忍不发,阴沉着脸伺候着她,转头在空中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搜寻,很轻易就找到了身着一袭赤红衣裳的沉云欢。


    沉云欢立身于大殿之前,身旁站着不动如山的师岚野,提灯一拿出来,周围荒芜的景象便被照亮。殿前的两根柱子十分诡异,用余光看时,那柱子上雕刻的凶兽仿佛在提灯的照耀下活了,正缓慢地变幻身躯,可当沉云欢正眼看过去,又毫无变化。


    今夜的大殿比先前附身木偶时看得更加清楚、完整,放眼望去,高有十数丈,宽若六七丈,仿若一座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大殿建得极为宏大雄伟,建筑风格却与蜀地大不相同,古老神秘。


    沉云欢在隐约意识到掌控无量青莲的人能够看到这些场景,并且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之后,她就一直与空气对话,“我们会找到你的……别想着藏起来……别以为有了无量青莲就能为所欲为……我已经知道你在哪里了……”


    自然,这些话不会有任何回应,只有站在她身后的师岚野会回以两个眼神,细细观察她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自己在碎碎念,而非中了邪或是迷了心智才会如此。


    沉云欢走上前,抬手按在殿门上,那原本看起来无比沉重厚实的殿门,被她轻轻一推,就这么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鞭声便传了出来,在寂静的殿堂内显得无比突兀。


    “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疾声怒斥响起,在殿内一层层回荡,伴随着鞭子破风的厉声,重重落下,“我花了多少心思栽培你,你却如此不争气,竟然趁人不注意懈怠修炼,偷偷跑去城中玩,如此不可雕琢,将来能成什么大器!”


    沉云欢的动作并未惊动殿中的人,她跨过门槛进去,打眼就看见大殿的墙壁上点着一盏微灯,中间跪着一个身姿单薄的姑娘,从背影看去约莫十一二岁。她低着头,脊背挺得很直,上面有两道血红的鞭痕。


    姑娘的边上站着一个男子,正是宋氏家主宋勤。他手中持着荆棘长鞭,满脸怒容,将手高高举起,似乎抡圆了胳膊用尽全力,狠狠落下鞭子。又是鞭声刺破空气抽打在躯体上的尖锐和闷声,这姑娘似再也忍不住这样的酷刑,惨叫着弯下了脊背,下意识抱着脑袋蜷缩起身体,哭嚎着求饶,“爹!我再也不敢了,您就饶了照晚吧!求求您了!”


    沉云欢这才发现,被抽打的小姑娘是年幼时的宋照晚。


    三鞭下去,她的脊背已经被血染红,像个煎在热油上的活虾,不停在地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哀求。


    “别轻饶她!”严厉的声音响起,沉云欢转头看去,才发现在暗处还站着一个人。她身着华贵金衣,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雍容端庄,秀眉拧起,指着地上翻滚求饶的宋照晚道:“若是这次轻饶了,她便本性难改,还会有下次,一定要让她长记性,一辈子都忘不掉才是。”


    随后她又对宋照晚训斥道:“你姐姐为了救你如今一身灵力尽废,你还如此不知上进,懈于修炼痴于玩乐,你怎么有脸面,怎么对得起海宁的牺牲?”


    “我只是、我只是看姐姐总是卧在榻上不开心,想去城中给她买些小玩意儿!我不是故意贪玩的,爹、娘,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宋照晚又匆匆忙忙跪在地上,冲宋氏夫妇磕头,凄声哭泣,满怀恐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提海宁,她变成这模样,也全是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宋勤听到这话,怒气更上一层,直冲发冠,扬起手中的鞭子,不由分说地狠狠抽打在宋照晚身上。


    伴随着频频鞭声,宋照晚发疯一般在地上翻滚,尖锐的哭喊和痛嚎充斥整个大殿,回荡不息。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宋海宁突然从一旁冲出来,她仍是方才在庙中那狼狈的模样,左肩的伤痕因为剧烈的动作又裂开,血液涌出往地上流淌,与年幼的宋照晚滚出的血痕仿佛融为一体。


    她跪在地上,妄图用手阻拦宋勤,也想抱住宋照晚,替她挡下鞭伤,可她的行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眼前的所有,都是幻象。


    是扎在她内心深处,最不可提及、触碰的痛苦。


    “啊——!!”宋海宁发现自己无力阻拦后,发出凄声嘶喊,哭得肝肠寸断,无比刺耳。


    幻象不断变化,宋勤的残忍鞭打和宋夫人的厉声训斥不停交错持续,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狰狞怒斥的脸也显出了年纪的增长。


    “这次试炼为何没有夺得第一,是不是平日里又偷懒了?!”“你怎么这么无用!连蜀州的问道会都没能拔得头筹,如何指望你赢得其他地方的人?”“蓝羽扇都给你多少日了,到现在还没有熟练掌控,你平日里的修炼究竟练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次春猎会你竟然连前十都进不了,还有脸回来?我若是你早就在外面找个无人之地自行了断,何苦活着浪费宋家的栽培!”


    “你半点及不上你姐姐,就是个蠢笨不堪的废人,早知你这般无能,我合该将你生下来时就掐死!”


    宋照晚也从抱着脑袋蜷着身体,在鞭子下打滚哀求的小姑娘,慢慢长成能够稳稳跪在地上,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承受落在脊背上的荆棘之鞭,任鲜血肆意流淌的模样,她跪得笔直,沉默,麻木不堪。


    “在尊上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跪满一天一夜再出来!”宋勤收了鞭子,沉声撂下一句话,转头离开了大殿。随着殿门重重关闭,周围也重新归于宁静,宋照晚始终没有说话,沉默着跪在地上,低着脑袋。


    宋海宁双目赤红,泪水似乎永远流不尽,在地上膝行几步,想要拥抱宋照晚,抬手却扑空,于是只能虚虚地抱住面前的幻象,将满身伤痕的宋照晚揽入怀里,像小时候抱着在噩梦中被惊醒的妹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呢喃说:“晚儿,晚儿对不起,是姐姐让你受苦了,如果不是我能力不够没能在那次救你时全身而退,你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沉云欢站在殿门边,提灯将她和师岚野的影子叠在一起,两人像旁观者,在此处看到了宋海宁内心深处最痛苦的景象。


    她神色平静,像不为所动的冷漠之人,但细细看来,眼底似乎泛起些许被称之为怜悯的情绪。与她相比,师岚野才称得上漠然,淡无波澜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长梦谣这名字听起来温和柔软,却没想到竟是由心中梦魇所打造的牢笼,将宋海宁死死地困在其中,击溃了她的神智与情绪,让她永远都无法自主从痛苦之中脱出。


    听着周围里幽幽不绝的哭泣和低喃,沉云欢将视线一转,落在大殿的最前方。


    那里似乎伫立着一尊庞大宏伟的雕像,只不过在昏暗的灯光下,仅仅照出了衣摆的一角,再往上看便是一片漆黑,窥不得全貌,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64章 牵丝偶(四)


    沉云欢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姐妹俩, 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爹娘,发现记忆模糊不清,似乎已经没有与爹娘相关的片段。她从小在仙琅宗长大, 因为天赋出众, 总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 所以从来没遇上什么苛责。


    她无法理解宋勤夫妇的扭曲而尖锐的怒意,更不会对宋海宁姐妹感同身受。


    在殿中站了片刻,沉云欢转身, 对师岚野喊了一声, “走吧。”


    此处没有再继续逗留的意义。长梦谣的囚笼与先前的溯回门显然不同, 他们此刻是站在宋海宁内心最深处的梦魇,被困住的只有宋海宁一人, 她和师岚野并未受其影响。


    这种困心囚笼只有两种方法, 一则是自己打破,二则是整个无量青莲所建立的域被打破, 否则是没有别的办法破解的。沉云欢没有那么多闲时间在这里帮助宋海宁挣脱牢笼,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此转身离开时, 她的情绪和态度都显得过于冷漠, 师岚野朝她看了一眼,破天荒地主动向她提出疑问, “就这样离开?”


    沉云欢顿时停住脚步, 偏头朝他看, “你认为应该留下来救她?”


    师岚野静静看着她:“你见了此景, 心中可有动容?”


    “你可怜她们?”沉云欢微微挑起眉毛, 眸中染上疑惑。如若今日随便换个人来站在这里,对沉云欢说可怜宋海宁姐妹,她都觉得很寻常, 只是这个人是师岚野,那便很古怪。


    因为师岚野平日里并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大有一副谁死在他面前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架势,又怎么会突然怜悯别人的苦难。


    沉云欢凝目盯着他,虽然语气没有太大起伏,但眼神并不像是能够随意敷衍的样子,似乎一定要从他那里听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否则就要开始检验他是不是真的师岚野。


    师岚野迎着她的目光,说:“寻常人会为此动容。”


    沉云欢立即因这句话展开思考,“你想说你也是寻常人,会因此动容?”


    她仔细一想,突然想起来其实师岚野并不是冷漠刻薄的人,他先前也是将重伤的自己捡回家照顾,这么说来他不是一个对旁人的苦难冷眼旁观之人,只是情绪较为内敛,不善表达而已。


    沉云欢拧紧眉头,脸色说不上好,但是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追究这些。


    师岚野却是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将话题拉回最初,道:“我是在问你。”


    沉云欢此时才突然明白他问这些的意思,恍然道:“你想说……我不是寻常人。”


    她下意识将手贴上了心口,感受心腔里静静跳动的心脏。她天性凉薄,这已经不是头一回有人说,沉云欢自己当然也清楚,正如她在仙琅宗长大,却从未思念过自己的父母一样,不喜交际,更不会因目睹了谁的苦难而怜悯落泪。


    就像她可以果断利落地斩断陪伴了她很多年的宝剑,也轻易从长大的仙琅宗离开,她之所以会斩妖除魔,并不是因为觉得被妖魔杀害的人可怜,而是因为这些是她学剑时,师门连同剑招一起教给她的理念。


    沉云欢知道自己在情感上,生来比别人要淡薄,所以很少提起与感情相关的事,并且从不因此自省。


    “可能以后会好吧。”沉云欢眉眼一舒,神色又变得很寻常,满不在乎道:“年纪大了,或许就会好了,我听别人是这样说的,上了年纪就会多愁善感。”


    她将殿门打开,外面一缕光透了进来,携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之风,等到她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之后,陡然被惊了一下。


    进来时殿门外的景象一切正常,只是在殿内站了一会儿的工夫,外面已然翻天覆地。沉云欢看见外面的地势好像被分割成了千百块,各种杂乱的场景连接在一起,有些是旷野悬崖,有些是楼阁闹市,连天空都扭曲得不成型,化作各种不同的时辰,黑夜白昼交错杂糅。


    一股强风迎面袭来,沉云欢恍惚还以为自己看错,面前的场景仍然在不停变化,形成绮丽而梦幻的画卷。


    “好怪。”偌大的殿内,突然响起突兀的声音,“他们二人为何不入长梦谣?”


    扶笙拍了拍无量青莲,不论如何拨弄莲花瓣,画面中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始终站在千百幻境的跟前,无法被吸入长梦谣之中,如同置身事外的人踩在不同幻境的边缘行走。


    “这无量青莲也不过如此,难道是因为没有打造完整,所以还存在一些缺陷?”扶笙低声嘀嘀咕咕,对面前这青色的莲花很是不满,埋怨道:“好生无用。”


    将话说完,她余光忽而看到了什么,一抬眼发现顾妄不知何时走到宋夫人的身旁,正在给她喂灵药。扶笙登时发怒,抬手一拽,连接着顾妄手臂的丝线便猛地将他往后拉,瞬间就拽回了案桌前,她冷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顾妄先前给她揉了会儿头,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可以自由活动,但身上仍然裹缠了千百根完全看不见的丝线,所以仍旧受制于扶笙,此时只得压着怒气道:“她快撑不住了。”


    “暂时死不了,用不着你操心。”扶笙冷哼一声,又道:“而且她终归是要死,这种蛇蝎心肠之人,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宋照晚听得此话,当下情绪激动地挣动四肢,冲她破口大骂,翻来覆去无非是“魔头”“我杀了你”之类的言论。扶笙心生不悦,“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恩人的?”


    宋照晚的愚蠢让她难以理解,也觉得她的叫声吵得耳朵疼,便随手捏了个禁言咒甩在她嘴上,大殿顿时安静许多。扶笙坐在高座,沉吟片刻,又感觉此处太过寂静,于是抬起双手,十指在空中晃动,同时向外一拉,旋即大殿中央登时落下了十数人,皆是手脚被丝线吊起的模样。


    顾妄转头一看,发现这些人竟然都还活着,身上的衣袍皆绣着宋氏族徽,显然都是宋家人。除却一些看起来上了年纪的男女之外,中间还夹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一男一女,约莫都是十岁左右。


    随着扶笙晃动手指,这些人便手舞足蹈地在殿中转圈起舞,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却被摆弄成提线木偶,脸上的笑容也僵硬扭曲,场景说不出的怪异诡谲。


    “他们还是孩子,你为何如此残忍?”顾妄没忍住,转头质问扶笙。


    “孩子怎么了?”扶笙漫不经心,手指晃动着,乐此不疲地操纵着殿内的场景,哼笑一声道:“孩子才最好欺负不是吗?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说杀便杀,说扔便扔。”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原本转着圈起舞的人突然一转身,将两个孩子围在中间,其后每人都举起右手,用手里攥着的刀剑朝那两个孩童步步逼近,做出了凶神恶煞的模样,似乎要在殿内上演围杀孩童的残忍剧目。


    而始作俑者扶笙却面带微笑,对此景颇为满意,看着那些人挥舞着手里的利器,将两个孩子团团围住,想过年围着年猪的屠夫,思索着从哪里下刀。


    这样的戏码她操纵起来极其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演出。


    顾妄实在忍不下去,厉声训斥,“住手!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做出这样的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扶笙的手一顿,讶异地朝他望去,就在这分神的时候,忽而有一人挣脱了丝线,使得扶笙的小指一松。她赶忙转头看去,却见原来是站在中间的小姑娘挣断丝线,在地上翻了个滚逃出包围圈,从一人手中抢下了剑,便想冲进去救另一个男童。


    扶笙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立即又被这剧目给吸引,晃动手指将这突生变故的戏给演了下去。那小姑娘持着剑在众人当中应对,大殿中不停响起刀剑相撞的清脆声响,虽然她剑术不精,不过是花架子,但扶笙也有意放水,让那些人偶与她打得有来有回,并且乐在其中,时不时笑出声。


    很快姑娘就坚持不住,肩膀上受了一刀,鲜血涌出,那人群中的男童便哭喊道:“妹妹!你先走,不要管我!快逃啊!”


    “哥哥,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那小姑娘捂着伤口,呜呜哭喊,不肯离去。


    扶笙听闻,登时双眼一亮,将手指一拉,十数个人偶又被吊上屋顶,从而消失不见。她身形一晃,眨眼便轻盈地落在那小姑娘和男童的面前,轻声询问,“你们是兄妹?”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半点不像是方才拿着活人演戏取乐的魔头,双眸盈满好奇。


    小姑娘咬着牙不说话,倒是那少年较为识时务,立即应了扶笙的话,并且央求起来,“是啊,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我可以死在这里,只要放了她就行,她才八岁,还没长大……”


    可是少年看起来也才十岁,也是没长大的模样,为了让妹妹活下去,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扶笙怔怔地看着少年,眼眸忽而变得模糊,失神许久,直到少年在地上磕头磕得脑门出了血,她才开口,“我也没说要杀你们。”


    她转身往高座上走,抬手解开了少年身上的丝线,说道:“你们二人过来伺候我,给我揉肩按腿,按得舒坦了,我就放了你们。”


    少年匆忙起身,来到妹妹身边检查她的伤势,发现她肩上的伤口竟然被细线缝合住,并且不再流血。他低低询问,“痛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刚才痛,现在不痛了。”


    “还不快过来,是不是当我脾气很好呢?”扶笙已经走回高座,在上方颐指气使,催促这两个小孩伺候她。


    顾妄对这喜怒无常,思绪跳脱的魔头已然习惯,转头冲两个小孩摆了摆手,唤他们过来,免得惹了扶笙生气她又做出什么发疯的事。两个孩子还小,稍微吓一吓便十分听话,于是来到扶笙的两侧,开始卖力为她捏胳膊捏腿。


    少年的性子比较活络,仿佛生活在不太好的环境里,练就了嘴甜和讨好的本事,当下对扶笙拍起马屁,一口一个“仙女姐姐”,极其谄媚地夸赞扶笙,不多时便将她逗得咯咯直笑,说道:“你这小子嘴巴倒是厉害,你妹妹天赋也不错,日后好好修炼,指定有一番作为。”


    那少年赶忙道谢,趁机又道:“方才仙女姐姐听到我们二人是兄妹时,心情好似变得愉悦,不知是不是仙女姐姐也有一个兄长?仙女姐姐你都这么厉害,你的兄长一定也是叱咤一方的大人物吧。”


    扶笙提起兄长,神色有些恍惚,片刻后忽然冷笑一声,“我的确也有个兄长,只不过他总嫌弃我太过弱小,最终在遇到危险时将我丢下自己逃走了,不过是懦夫一个,待我找到了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第65章 牵丝偶(五)


    沉云欢在研究地图的时候发现, 琉璃灯台从外城一路连接到内城的西北方,形成了一条路线,恍然大悟。


    宋海宁先前利用琉璃灯台向她传递了两个信息, 一则是宋家城的内部设有邪阵, 所以才会有这种压阵的琉璃灯台, 那日她佯装维护,其行为在沉云欢的眼中反而蹊跷,因此沉云欢顺利对琉璃灯台产生了怀疑, 发现底座刻满了镇压邪阵的咒文。


    二则是宋家城内豢养阴鬼, 她一介宋家长女都将小鬼养在身边, 更遑论其他人。宋海宁并未慎之又慎,小心遮掩, 那就表明宋氏豢养阴鬼并非她所愿, 并且她希望有人能够阻止这种行径。


    如今看来,她其实还传达了第三个消息, 那便是这在地图上连成线的琉璃灯台,指向了内城西北角的大殿, 这是在给她引路。


    宋海宁如此纵容宋照晚的行径, 并且助力摧毁宋氏,不单单是因为不忍妹妹这般吃苦, 还有更为重要、紧迫的原因。


    沉云欢在不停变幻的场景中寻找方向, 无量青莲之内秩序混乱, 无比古怪, 地势更是毫无章法的变化, 但只要找对了方向,到达莲心之处,或许就能破解现在的困局。


    她尝试往前走, 踩在千百不同场景的边界之处,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并未被这些场景吸进去,心中大喜,倒是没有工夫去分析原因,而是转头朝师岚野伸了手,说道:“你拉着我,免得掉进这些古怪的场景里。”


    师岚野上前一步,顺从地将手递给了她,马上被她紧紧牵住。


    倘若说沉云欢没有怜悯之心勉强算得是一个缺点的话,那她总是不忘记保护身边的弱小,便足以抵销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


    她的掌心很温暖,许是因为体内有天火九劫的火种,整个人都散发着比常人更热的温度,又因为手比师岚野的手掌小了一圈,很快就从主动牵手变成被牵,师岚野始终安静地落在她身后半步。


    两人行过破败不堪的黄昏院落,也行过腐尸遍野的长夜战场,更有血流成河的凡民都城和妖邪横行的深山野林,林林总总都是被困在无量青莲里,众人内心深处的梦魇幻境,各种不停变幻的光影将两人的身形勾勒,影子落在地上,显出了与这光怪陆离的场景截然不同的沉稳和宁静。


    因为此处地形无时无刻不在变换,所以沉云欢用的方法并不算聪明。她先定下一个中心方向,其后尝试从这个中心方向的四个方位探寻,先找到一个琉璃灯台。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虽然笨拙,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找到了。沉云欢立在灯台前,抽了一条细长的发带将自己的眼睛蒙上,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后,她才得以静下心来,不被周围千姿百态的幻境所干扰。


    沉云欢掐了个手诀,催动身上的灵力,继而将合并的双指往琉璃灯台上一指,漆黑的视线之中,忽然点亮星芒。紧接着,这一点星芒开始朝前方扩散,隐隐在远处点起了第二处微光,不停向前,在视线的尽头点起第三处。


    这是沉云欢所施的追咒法诀,是法修们用于追踪阵法时常用的,沉云欢从前虽然是剑修,但对其他方面的术法也是看一点学一点,即便并不精通,本事也是很广泛的。


    如此一来,就算地势不停变换,但灯盏下的压阵咒文是不会变换位置的,只要沿着压阵咒文往前,就能顺利找到莲心的位置。为了不让周遭幻境影响她的视线和方向,沉云欢并不打算将眼睛上的发带取下来,只抬手在空中晃了几下,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师岚野看了一眼,倏尔抬起自己的手抵上去,被她给抓住,而后就不松了,顺着手腕攀上手臂,一把攥紧,对他道:“我给你指方向,你带着我走。”


    倒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师岚野带路时,比寻常看着要机灵一些,话也会多一点,会提醒她脚下有不平整的地砖,或者是前方被山石,池塘挡了路。沉云欢对带路人也极其信任,因此路上并没有走得磕磕绊绊,倒是很顺利地从第一处点亮的星芒往前,连续走了十数盏琉璃灯台。


    师岚野突然停下,说道:“前方有状况。”


    沉云欢当然明白这话指的不是路况有问题,于是下意识将手落在刀柄上,同时摘下了眼睛上蒙着的发带。视线恢复清明的刹那,明亮的光芒落入眼中,沉云欢看见这是在一个十分庞大的院落之中。


    此地建筑较为奢华,屋舍建得高大,檐下雕梁画栋,挂着一排勾勒着金丝的红灯笼。宽敞的院子中有一方小池塘,还坐落着半人高的兽形雕像,院墙上也开了雕花镂空窗子,到处都绑着大红色的绸布,柱子、墙上、灯上皆贴满双喜剪纸,俨然是喜房的模样。


    只是这喜房并不热闹喜庆,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中竟满是鲜血,将绿地染得红透,触目惊心,院墙石雕也各有刀剑留下的痕迹,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沉云欢闻到空中有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就知道这场恶斗刚结束不久,但见这院中没有一具尸首或是断臂残骸,静得生出一丝森然鬼气。她心生疑惑,犹疑了片刻,对那紧闭的房门走去。


    这地方不是宋海宁的住所,就是要用来拜堂成亲之地,别的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偏偏这里发生过恶斗,显然有人为了什么东西在此处聚集,甚至有可能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夺,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沉云欢先前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仙门中人为何聚集于此,想来在此处,或许有可能找到答案。


    她抽出墨刀,抬手斜劈一刀,散发出的凌厉刀气便将双扇门劈成两半,里面的场景也随之映入沉云欢的眼中。


    就见张灯结彩的宽敞大堂之内竟高朋满座,所有人身着红色衣衫赴宴一般歪歪扭扭地落在座位上,还有不少人没有座位,只得分散成两边站在座席之后。中间站着一对男女,虽未穿喜服,但女子身上披了块大红绸布,男子则顶着新郎官的帽子,看起来是一对新人。


    再往前的两个高座上,坐着年纪较大的男女,其中一人沉云欢还认识,是许氏一族中的前辈。许氏亦是苏州地界内有名望的剑修世家,许乔便是个中翘楚。每年的论剑会沉云欢都会参加,因而受到许氏的关照,曾被这位名唤许炼的前辈指点过剑招。


    风从沉云欢的身后窜入堂中,搅动起满堂的气味,腥臭的味道将她包裹。满堂的人几乎都已死尽,有些人受伤严重被开膛破肚,有些则缺胳膊断腿,甚至还有些脑袋耷拉着,几乎与前胸贴在一起,状似整个颈椎都断裂。


    沉云欢一眼便知这是在院中经过恶斗的结果,只是眼下这些人被刻意摆出了一场拜堂的剧目,死状各异地或坐或站——将人制成提线木偶,是扶笙的手笔。


    她嗅着空中的血腥味,正考虑是不是改退出去时,忽而瞥见前方高座上的许炼动了一下,费力地掀了掀眼皮,似乎还留有一口气。


    沉云欢二话不说,当即要进去救人,可就在她的脚踏入堂内的瞬间,满座的尸身皆哗然而起,同一时间朝沉云欢扑过来,速度快得没有任何前兆!


    她震腕,灵力迅速充盈妖刀,在抬刀的刹那,烈火烧起,顷刻就点燃了刀身,迸发出灼烧的热意。沉云欢一时间很难在这些尸身中分辨谁留有一口气,谁已经死了,于是下刀之时本能地挑那些显然已经断气的人下手。


    烈火之刃在空中划过,沉云欢踩着座椅借力跃到半空,不停跳跃在这些牵丝偶的身上,以此来躲避密集的攻击,手起刀落间,被砍碎的残肢往下掉,鲜血喷洒,恍如在喜堂之内落了一场血色的细雨。


    这些手无寸铁且已经死亡的牵丝偶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只是沉云欢在应对的时候,忽而发现了这些贯穿在他们身上并操纵他们行动的丝线,其实可以看见。


    扶笙的丝线诡异之处就在于,这些线极其细,且不知是什么做的,完全没有颜色,即便是刺入人的皮肉剥筋剔骨,也不会沾染上半点血迹,因此总是无法捕捉,难以防备。


    但沉云欢在应对之时,将烈火刀极快地挥舞,火影追不上她的速度,在空中拉出绚烂的火蛇,紧接着这样的火焰所散发的光芒就清晰地照出那些牵丝偶身上的不停交错变换的丝线。


    沉云欢当下随着火焰照出的丝线砍去,便立即有人摆脱了提线,坠落在地。沉云欢猛然意识到,普通的光芒无法照出这些丝线,但是天火九劫的火却是能够让它们现形。


    她借风引火,恰逢一阵劲风闯进堂内,在上空盘旋,形成庞大的风涡,火势一起整个大堂就变得炽亮无比。沉云欢在其中跳跃,将现出原形的丝线一一砍断,动作极其快,不消片刻,所有尸首落地,她抬刀将火焰收尽,一切又归于平静。


    沉云欢翩然落地,墨黑的卷发披在肩头,衣衫干净整洁,不沾染半点血痕,宛若上仙初落尘世。她收刀,往门外喊了一声叫师岚野进门,拿出灵药给许炼喂了一口,再渡了一掌灵气,才使得他半死不活的呼吸又顺畅起来。


    许炼身上的外伤相当多,但骨头完好,身上的丝线不过是从关节穿过,这就表明许炼的伤并非扶笙所为。沉云欢转眼扫了一圈堂内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也了然,造成这样的局面是他们互相下了杀手。


    等了片刻,灵药起了作用,许炼的伤势隐隐有些恢复,咳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


    “许前辈。”沉云欢半弯着腰,低声唤他,“你可还撑得住?”


    许炼这一口血咳出来之后,胸口的窒息便好了不少,几个费力的喘息之后,才抬起眼皮子朝沉云欢看了一眼,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快逃……快、快离开这里……”


    沉云欢一见他眼仁开始涣散,好似已经无力回天,命不久矣,转头又向师岚野要了一颗灵药,喂到他口中,为他强行续命,“许前辈,得罪了。此事我必须知晓,我已无力救你,还望你能在死之前给我一些消息。”


    许炼吃了第二颗灵药,苍白的皮肤充盈了血色,看起来仿佛生命回春,实则下一刻他的眼睛鼻孔开始流血,眼神逐渐清明,恰如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云丫头。”许炼认出了来人,唤了她一声,抬手以一个拭泪的动作,将眼角的血擦去,缓声道:“你怕是不知道我们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吧?”


    沉云欢颔首,“你们是不是在争抢什么东西?”


    许炼长叹一口气,约莫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便也不再隐瞒,满腹惆怅道:“是阴虎符。”


    沉云欢怔然,下意识道:“不可能的,那东西已经绝迹多年,不在人界了。”


    “尚在人界,只是被藏起来了而已。当年定天下后,阴虎符被一分为二,一半藏于皇室,一半流落人间,无人知晓其下落,这么多年来,也从未有人放弃寻找。”


    许炼语速缓慢道:“一月之前,宋氏假借为女招亲之由,将阴虎符在宋氏的消息放出,邀请十四州内八大宗门,十大世家前来赴宴,表面是赴会喜事,实则是想将阴虎符当众献于皇室,攀附皇权。但这消息不慎走漏,很快便传得仙家百门皆知,纷纷闻风而来汇聚于此,想要争夺阴虎符。”


    沉云欢有些失神,先前想过众人会因为什么罕见宝贝来到锦官城,却没想到竟然会是阴虎符,她喃喃道:“难怪,我道是什么原因让那么多仙门之人趋之若鹜,却又守口如瓶,半点风声不愿透露,原来是它。”


    阴虎符可号令百万阴鬼为精兵,召集天下之鬼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传闻如今这盛世帝国,当初也是借助阴虎符的力量才得以安定,强盛,建立起这百家争鸣般的十四州。


    与凡人所打造的无量青莲完全不同,阴虎符,是实打实的来自九重天上的神器。


    第66章 牵丝偶(六)


    若说灵器、仙器能够令凡间的修士梦寐以求, 争得头破血流,那么神器的现世则能让整个六界都为之撼动。


    六界现世存在的神器屈指可数,但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得神器得天下从来不是传言。阴虎符流落人界的那些年, 整个凡界妖魔横行, 无孔不入地搜寻此物,后来天下大定,皇帝将阴虎符一分为二, 使得此神器失去了原本的效力, 才让凡界逐渐平静下来。


    宋氏倘若真的有阴虎符, 那也只是一半,即便是让谁抢去了得到了, 也不能驱使百万阴鬼, 所以这次招亲大会之所以没有在外界闹得天翻地覆,正是这个原因。


    沉云欢仍然抱有怀疑, 对许炼询问,“此消息保真吗?”


    许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都是传闻。”


    “所以仙门之人是为了一个极有可能落空的传闻而集结于此, 未免太过好笑。”沉云欢没忍住,对待这种情况很难不刻薄。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许炼道:“阴虎符虽是神器, 但作孽还是行善, 皆有持器之人的心性而定, 倘若让阴虎符落入歹人之手, 怕是天下要动荡不安。”


    他缓慢地仰起头,眼仁又开始涣散、浑浊,也不知将视线落在了何处, 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我们修仙之人,当以安定天下,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放任此等神器威胁人间,只是……只是老夫无能,还望尔等后辈……坚守本心……”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话说完,嘴边溢出汹涌的血液,往后一倒,咽气了。


    沉云欢静默片刻,抬手将他睁着的双眼合上,只低低道了一句,“前辈安歇吧。”


    解开了这个疑问之后,沉云欢就觉得整个宋家城已经没什么可探究的价值了,她踩过满地的残骸血污走出喜堂,接下来便是一路寻去莲心之处,破了困境之后将无量青莲拿走便可,剩下的事天机门会处理。


    待她站在门外,正要摸出发带往眼睛上蒙时,却忽而发现师岚野不在她的身侧,便转头看去,见到师岚野并未跟着她出来,仍是站在已经死去的许炼身旁,并且正握着他的一只手,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沉云欢的视线投过去,看见满堂的触目惊心的狼藉之中,他一身墨袍雪纱衣站在当中,长发高束马尾,散落肩头,露出一张巧夺天工的侧脸。


    他的眉眼如山顶的一捧雪,澄明,冷漠,却也无瑕,与满堂血色格格不入。


    “师岚野?”沉云欢在这一瞬,仿佛心有触动,下意识开口喊他,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少顷,师岚野放下了许炼的手,转头走出了喜堂,对沉云欢道:“只是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亡。”


    “喂了两颗灵药都咽气了,还能是装死吗?”沉云欢将发带蒙上眼睛,在漆黑的视线中寻找到追咒诀点亮的星芒,重新搭上了师岚野的手臂,说道:“走吧,尽快将此事解决,所说我们的目的是无量青莲,但是倘若在途中遇上了阴虎符,顺手抢走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师岚野望着她的侧脸,眼睛被赤红的发带蒙住后,衬得她皮肤雪白,连唇色都淡了几分,目睹一个满心为天下凡民,心怀大善的生命逝去,她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并不会感到遗憾或是伤怀。


    她表现出了一副,不论任何人的离开或者死亡,都不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的样子。


    师岚野沉默地为沉云欢带路,领着她避开前方的障碍。他看见浮世万千的景象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却又从两人的身侧滑过,半点不相触。走到后来,这些虚幻的景象化作斑斓的云朵,又化作澄澈的水流,形成美轮美奂的画卷,在夜色下静静地展现光华。


    月亮依旧皎洁明亮,悬挂于高空,偶有薄薄的云层掠过,也难掩其光芒。


    顾妄恍然醒来,从混乱的梦境挣脱,坐起身来。他看到自己坐在高座之上,趴着桌子睡着,面前是浮在半空缓慢转动的无量青莲。


    殿中除却被丝线吊着的宋照晚和宋夫人之外,就是他脚边睡着的两个孩子,并无扶笙的踪影。顾妄霍然起身,想起来是先前扶笙在两个小孩的伺候下生出倦意,打了个哈欠说要睡觉,并且担心在她睡着之时顾妄和这两个小孩偷袭她,所以不知使了什么邪术,让他和这两个小孩先行一步睡着了。


    结果顾妄醒来却不见她人影,立即想要召剑而出,结果法诀刚念,他的肩颈,手臂同时传来微痛,低头一看,血珠顺着丝线往下落,显然他身上的那些丝线还未撤掉。


    顾妄按下法诀,不再妄动,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座椅,让兄妹俩依偎而睡,此时忽而听见有清脆的乐声响起。


    说是乐声,也算不上,因为那声音并不优美,但巧妙地形成曲调,断断续续,显然是吹奏出来的,在这寂静的大殿之内极为突兀。顾妄沿着声音寻去,出了大殿的侧门,沿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在长廊的尽头看见窗子处斜坐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便知道是扶笙,顾妄听见吹奏的声响不停传来,便轻步往前走。走到近处,就见扶笙蜷着双腿坐在窗框上,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长长的青丝随风轻摇。她拿着一片叶子,慢吞吞地吹出不太连贯的曲调,额前的碎发轻抚着眉眼,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眸。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失神,一副呆呆的样子,听到顾妄靠近也没有转头,只是放下手中的叶子忽然说:“当年哥哥抛下我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圆,每次到这样的晚上,我都睡不着。”


    顾妄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月光落不到他身上,整个人隐在暗处,他淡声道:“你杀人如麻,可曾有安睡的时候?”


    “很久之前吧。”扶笙轻抚着手里的叶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敛眸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少女,低声说:“我自小就没有父母,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哥哥。虽然他总是嫌我笨,无能,却也从来没有让我饿过肚子,有他在身边时,我睡得就很安稳。”


    顾妄反问,“就因为他抛弃了你,所以你开始滥杀无辜,为祸四方?”


    扶笙听到这话,弯唇露出一个笑,抬头望向他,“是啊,我实在是太恨他了,可是又找不到他,恨意无法宣泄,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顾妄皱起眉,约莫知道自己会说些难听的话激怒她,索性不言语。


    扶笙的情绪仿佛阴晴不定,当下又变得咬牙切齿,眉眼染上浓烈恨意,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扭曲尖锐,“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逍遥自在,待我找到了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以偿还我这些年的日日夜夜的苦痛!”


    顾妄于夜色中静静看着她。扶笙其实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她的眼眸圆润,睫毛密长,眼睛生得好看的人,天生会让人有好感,如若不知道她的罪行,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她是个良善之人。


    当初顾妄头一次奉命前去捉拿斩杀她时,在遇害的村子遇见了她,那时她假扮成村中幸存的孤女,衣衫褴褛,发髻凌乱,脸上还脏兮兮的,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哥哥。


    顾妄回头,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然后被她蒙骗了好几日,在村中查来查去,最后才发现他要斩杀的魔头其实一直在自己身边。


    怎会如此?顾妄心想,倘若当年扶笙的兄长没有抛弃她,那么如今的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这样残忍无情的大魔头。


    “她来了。”扶笙突然开口,打断了顾妄的思绪。


    顾妄问道:“何人?”


    “沉云欢。”扶笙歪着脑袋往下张望,远远就看见了月光之下缓缓行来的两人,盈满月光的眼睛浮上笑意,转头对顾妄道:“她很厉害对不对?这么多人都还困在长梦谣中,她却能找到这里。”


    顾妄对她说:“沉云欢修天火九劫,你不是她的对手。”


    “那倘若我能打败天火九劫,日后岂非跃身成为凡界的魔王?输了我就跑呗,有什么大不了。”扶笙翻身跃下窗子,叶子在指尖来回旋转,朝顾妄走近,停在他一步远的地方,仰头看着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留你性命至此?”


    顾妄先前也想过,回答:“你想用我要挟沉云欢,或是充当退路。”


    扶笙摇摇头,目光很专注地落在顾妄的脸上,从他的眉眼到鼻子,嘴唇,状似凝望的视线,许久之后才笑了笑说:“因为你的骨相很像我哥哥,我得留着你,慢慢折磨。”


    扶笙说完后,便将双手负在背后,哼着小曲儿下楼回了大殿。顾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毕竟这是自他入天机门以来,头一遭被人当成玩物。


    扶笙回到大殿之后发现自己的高座被依偎在一起的兄妹占据,冷哼一声,抬手用丝线将两人吊到半空中,其后翩翩落座,将腿跷起来,掌心一转,浮在桌上的无量青莲便缓缓飘来,落在她的掌心之上。


    丝丝缕缕的光芒在她身上编织,逐渐织出了另一副面容。


    殿门外,沉云欢与师岚野已经走到柱前。她将眼睛上的发带摘下来,视线恢复清明,见此处寂静无比,也不再有长梦谣的混杂幻境,当下松一口气。


    至少这样的地方更适合战斗,免得打起来出各种状况,毕竟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


    沉云欢将发带收起来,先从师岚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根糖棍含在嘴里,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追咒诀找到这里实属不易,应当嘉奖。


    甜丝丝的味道传来,化在舌尖,沉云欢眉眼舒展,将墨刀抽出握在手中,含糊不清道:“有危险你就躲远点,免得我一刀砍在你身上。”


    师岚野很是配合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当心。”


    “该当心的不是我。”沉云欢如此说了一句,继而抬手一刀。


    一声巨响传来,紧闭的大殿正门被一刀劈成两半,落地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见一袭赤衣的沉云欢手持墨刀而立,风声呼啸而过,吹拂卷曲的长发,眉下是一双凛冽又漂亮的眼眸。


    飞扬的尘埃落下,沉云欢最先看见的是殿内吊在半空中的人,粗略扫一眼,男女年纪各不相同,姿态各异且相当密集,身上皆穿着绣有宋氏族徽的衣裳。


    “云欢姐姐!”大殿的尽头传来欢快的声音,沉云欢定眼看去,就见宋照晚坐在中央的高座上,手里捧着绽放花瓣的青色莲花,正冲她盈盈笑着,亲昵道:“我可等你许久了。”


    第67章 牵丝偶(七)


    沉云欢想起今年四月份的春猎会, 宋照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面上带着笑,眼睛弯成弦月, 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喊她云欢姐姐。


    沉云欢不是今年头一次见宋照晚, 在去年和前年的春猎会上,也都曾打过照面。那时的宋照晚分明年岁不大,却更加沉稳平静, 与人交谈时才会在脸上挂上笑容, 许是春猎会上的名次令她不满意, 所以不与人说话时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彼时宋照晚与她对上视线, 只是微笑着点头, 算作招呼,并未表现出想要与她结交的样子。


    所以今年与宋照晚相遇时她那些主动又亲密的动作也让沉云欢起了疑心, 只是当时奚玉生说他们二人以前并不敢找她攀谈,沉云欢当时也忙于炼妖刀铸灵骨, 并未深究。


    如今想来, 只怕是今年所见到的宋照晚,都是扶笙假扮顶替罢了。也难怪春猎会的场地由天机门重重把守, 严密戒备, 甚至在汴京地界设下净妖石, 却还是让扶笙潜入,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天机门的守备疏漏, 而是宋照晚将自己的躯体献给了扶笙,使得这女魔头藏在她的体内顺利躲过了重重检验。


    沉云欢的目光从上空吊着的人中掠过,发现这些人都是活着的, 且躯体的骨头完好,不过是关节处被穿了丝线吊着,不知中了什么术法,都处于昏迷状态。


    她将眸光落在中央高座上的少女身上,疑惑道:“扶笙,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何?”


    沉云欢缓步往前走,自顾自地说道:“我方才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你的目的,倘若你只是想试试无量青莲的力量,宋家并非最好的选择,此处修仙弟子众多,你想要困住他们,就必须用更多的灵力去催动无量青莲,更何况你还卷入了那么多的仙门之人;若是你想得到阴虎符,你应该放任他们先斗得头破血流,死伤无数之后再动手才算聪明。”


    她行过头顶密密麻麻的人,走到了大殿的中间,十分好奇地问:“我猜不到,你可以告诉我吗?”


    扶笙见她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再伪装,恢复成自己的模样。她姿态相当随意地坐着,两条腿叠在一起优哉游哉地晃着脚尖,无量青莲在她的掌心浮动着,被她用手指拨弄着,“我只要轻轻动一动花瓣,就会有某个地方发生剧烈变化,那里的人是生是死,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的淡紫色眼眸一转,看向沉云欢,“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得道成仙,然而真正能够飞升之人寥寥无几,一辈子追着梦幻泡影而活,最终抱憾而死,可是有了无量青莲,我便是这片领地的神仙,我想如何就如何,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是吗?既然你在这里是神仙,为何还能让我找到你的面前?”沉云欢摸出一块锦布,低着头,开始细心地擦拭墨色的刀刃,将上面有些干涸的血污一并拭去,四方的烛灯照亮了锋利无比的刀刃。


    扶笙又道:“那我说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信吗?”


    沉云欢疑惑不解,“滥杀无辜也能算替天行道了?”


    扶笙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既然不信,又何须再问?”


    沉云欢擦净了刀刃,也不打算再与她多言,是非对错在刀下就能分个明白,没必要进行口舌之争。她随手扔了锦帕,刚要往前一步,却见扶笙突然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动,下一刻,旁边就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号。


    沉云欢转头看去,这时才看见右侧竟然还吊着两人,一人是宋照晚,另一人则是先前在高楼之上见过的宋夫人。


    扶笙方才牵动细丝,将穿在宋照晚双肩的线拉起,使得她整个人都双脚离地吊在半空,其中有一根锋利的丝线抵在她的脖子,割出一条血痕,刺目的血珠正不断往外溢。


    扶笙道:“沉云欢,你觉得是你的刀快——”


    话还没说完,沉云欢就打断了她的话,很认真地给出笃定的回答:“我的刀快。”


    扶笙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紫色的双眸映了烛光,生辉般灿烂,“我觉得是我的线快,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她的脑袋。”


    沉云欢短暂地思考过后,疑问道:“你今夜杀的人还少吗,多她一个又如何?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会被你威胁?”


    “不要伤害晚儿……”此时旁处突然传来气若游丝般的话语,扶笙与沉云欢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吊在旁边的宋夫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二人方才的对话,那双上了年纪仍显美丽的眼睛蓄满泪水,溢出眼眶,语气充满哀求地对沉云欢道:“求求你不要过来,我只剩下晚儿这么一个女儿了,如若她被害了,我可怎么活啊!”


    “娘……”宋照晚失声痛哭,“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突然用力挣扎起来,猛地挣动身上的细丝,不顾身上的疼痛硬生生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冲着扶笙磕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心生歹念,爹娘对我的教导都是为了让我成材,都是爱我才会如此,我一时分辨不清酿成大错,我愿以死谢罪,求求你饶了我娘,饶了宋家!”


    母女俩哭声凄凄惨惨,沉云欢一时也停了动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真是令人感动的母女情深。”扶笙嘴上这般说着,神色却是不为所动,一抬手便将一把锋利的短刀扔到宋夫人的面前,笑着道:“宋夫人,既然你那么爱你的女儿,想必也愿意为她去死。你们二人当中,我只打算杀一个,倘若你自己动手了结,以命相抵,我就会饶宋照晚,如何?”


    短刀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刀尖撞上了宋夫人的脚尖,吓得她本能将脚往后挪了挪,惊慌浮上她的面容,难以遮掩的恐惧和退缩尽现,“我……”


    “怎么?你这么爱你的女儿,不愿意为她死吗?”扶笙温声反问。


    宋照晚大声对宋夫人喊着,“娘!你把刀踢给我,这本就是我犯下的错,让我自己来承担!”


    大殿里相当安静,沉云欢也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侧着身子,像是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场感人肺腑的戏码,就连扶笙也静下来,等着宋夫人的抉择。


    宋夫人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四肢的骨头被抽掉,这样的伤痕不足以致命,倘若救出去之后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能以灵药修补出新的骨头。她的年龄也算不上苍老,不过四十余岁,再有灵力的加持,容貌便显得较为年轻。她出身蜀州大族,天生灵骨,生出的两个女儿都是天赋相当出众的修仙好苗子,稳坐宋氏主母的位置二十余年,得人人敬重。


    她还年轻,还没有丧失生育能力,丈夫死了,女儿死了又如何,若是能活着出去,被母族接回去好好养着,身体好了之后已然能够生出天赋异禀的孩子,同样能够栽培成蜀州响当当的人物。


    各种思绪在脑中翻过,宋夫人慢慢蹲下来,依仗手臂穿着的细丝使力,颤抖着手将短刀捡了起来。


    “娘!不要啊,不要!”宋照晚哭声凄惨可怜,满脸尽是绝望的泪水,奋力挣扎起来想要去争抢,却因为身体被细丝死死钉住,于是一时间她的肩胛,手臂都溢出鲜红的血液。


    宋夫人握着刀柄的手不停抖动,眼珠子不停地转,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忽而将短刀往前一送,递到了宋照晚的面前。宋照晚的哭声骤停,好像一下子被施了噤声咒,嗓子里只剩下一些枯竭般的细声,怔怔地看着宋夫人。


    “晚儿,晚儿。”宋夫人颤着声,柔和地轻唤,像是爱子如命的慈母,流着眼泪对她道:“你也知道,我为了栽培你和你姐姐,费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对吗?宁儿灵力尽失后我的心血一朝白费,但我却并未因此苛责你,只是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竭尽全力栽培,我为了你……我为了你几乎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平日什么事都不做,一心围绕着你……”


    “娘,我知道的。”宋照晚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双目盈满泪水,慢慢点头,“我都知道。”


    “可是你却与魔头勾结,引狼入室,害死你爹,害得宋家族人遭此大难,你有罪啊。”宋夫人将短刀往前递了递,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是中了咒法还是记性当真不太好,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还说失去了女儿活不了,眼下却对宋照晚道:“你当自裁谢罪,以求得你爹和宋氏族人的原谅。”


    “娘,你说得对,是我愧对你们的教导和栽培,愧对族人,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宋照晚将那短刀接下来,紧紧攥在手中,此时她的情绪更加趋于平静,原本的那些愤怒,悲伤,愧疚俱已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喃喃重复,“我是最该死的那个。”


    “对不起,晚儿,为娘也是迫不得已。”宋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好似真的在经受剜心之痛,极其不舍。


    宋照晚最后再深深看了母亲一眼,猛地抬手,将利刃对准自己的心窝,用尽全力往下刺,却在刀刃即将触及她心口之时,被丝线猛地一拽双臂,将她两条手臂分别吊于空中,短刀掉在地上,一场闹剧结束了。


    扶笙窝在座椅上,懒洋洋道:“宋照晚,你现在看清楚你娘的真面目了吗?”


    宋照晚低着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她压着哭泣的声音,轻轻说:“我不在乎。”


    扶笙觉得无趣,转头去问沉云欢,“沉云欢,你觉得这场戏如何?”


    “人只爱自己有什么罪?谁规定了母亲生来就要爱自己的孩子,为孩子舍弃生命?”沉云欢将墨刀扛在肩上,挑了挑眉毛,漂亮的黑眼眸往宋夫人惊惶失措的脸上晃了一下,又说:“只是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是为了断这些家务事而来,我只想要你手上的无量青莲。”


    扶笙低敛着眸,轻柔地抚摸着花瓣,状似沉思,“说的也是,谁说人就一定都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呢?抛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你想杀谁,怎么杀,我不管你。”沉云欢再次动身,抬步往前走,精致的眉眼已然染上了凶戾之气,“但是你撞上了我,就没有从我刀下活命的可能。”


    “你真是一点不具备谦虚的美好品德。”扶笙叹气,将跷起的脚放下来,“你能不能杀我,难说呢。”


    话音落下,只见殿中赤色墨纱的人影一晃,下一刻灵力的风卷着刀刃而来,猛地朝她的脸刺来。扶笙动作也极快,无量青莲瞬间被收起,她抬起双手,十指宛如兰花轻摆,往两边用力一拉。


    千百细丝在刹那间重重缠上墨刀,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地控在半空,刃尖距离扶笙的鼻尖只有一寸的距离。沉云欢极快的动作带起的厉风扑面,扶笙分明在最后一刻将刀刃控住,却还是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仰,离眼前的刀尖远了些许。


    紫色的眼眸轻动,隔着一把长刀的距离,与沉云欢凶戾的眼睛对上。


    战斗当中的沉云欢气势比烈火灼人,她唇边荡开一个不算和善的淡笑,瞬间急火突生,炽烈的火焰从刀刃猛然烧起。


    第68章 牵丝偶(八)


    烈火在爆发的瞬间, 扶笙的身影在高座上消失,旋即控住刀刃的力道也松懈,沉云欢的刀刃往前刺, 直直地刺进高座中, 当场捅了个透。


    沉云欢拔出刀, 脚往桌上一蹬,借力往后翻了个身,落地后一抬头, 就看见扶笙正踩在万千交织的丝线上, 她身后吊着的人开始晃动, 被丝线提起双臂呈现出扭曲的状态乱摆,一时间好似群魔乱舞。


    扶笙五指张开, 一抬手, 宋夫人头一个被丝线吊着飞到沉云欢的面前,她发出尖利的叫喊, “饶命——!”


    旦见沉云欢长刀一挥,火焰迸发, 直冲宋夫人面门。女人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当场就要死去,却没想到火焰飞至面前忽而往上绕去, 在她的头顶上方旋了一个圈, 下一刻她余光瞥见黑影一闪, 控制着她身体的丝线就被割断了, 她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


    扶笙大为吃惊, 饶有兴趣道:“哦?你居然能看见我的线?”


    沉云欢冲她挑下眉尾,带些嚣张的意味,其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眼眸, 她从不掩饰对自己能力的认可,所以在人山人海之中,她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扶笙当初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下,可是亲眼看过她的天火九劫有多么凶猛,拉动手指,将殿内吊着的人纷纷朝沉云欢甩去,一时间如纷飞的花瓣,杂乱无章,密集得目不暇接。


    沉云欢踩着柱子借力跃上半空,火焰借着风剧烈燃烧起来,在她周身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皆点上赤红的光芒,因此也照亮了不停变换流动的细线,她的动作极其快,只要视线抓到了丝线的踪迹,就能立即斩断。


    这些半死不活的人相当碍事,沉云欢不屑于救他们,但也绝不会主动杀他们,只能将这些细线全部斩断,让他们脱离扶笙的控制。宋氏族人如同下饺子一般陆续往地上掉,沉云欢的身影在殿中来回流窜,速度快到肉眼无法捕捉,不消片刻就将扶笙十指上缠着的细线都斩断。


    扶笙的手指骤然脱力,因为惯性往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身前就有热浪汹涌扑来,定眼一看是沉云欢卷着全身的火,高举墨刀,自上空落下,正往她的脑门狠狠劈下来。


    这一刀要是生生挨了,头颅当场就要被劈成两半,扶笙赶忙抽身后退,同时甩出数十根丝线在身前编织成网,朝沉云欢的双臂缠去。


    “砰”一声巨响,沉云欢的刀刃劈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盆大的坑来。


    她弓步前刺,长刀微斜,竟然十分灵巧地从丝线的缝隙中将刀刺过去,松手的同时矮身躲过编织成网的丝线,反手接住刀刃,欺身至扶笙的面前,一系列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完全不给扶笙任何反应,刀已经奔着她的脖子砍来。


    扶笙清楚沉云欢身法了得,从前练剑时剑术独步天下,如今练刀,同样翩然之中带着狠厉,同样令人难以招架。扶笙并未正儿八经地练过武,如若让沉云欢近身,她怕是扛不住几下。


    思考间沉云欢已然出手三刀,扶笙飞速往后躲,炽热的火焰贴面而过。一面是刀,一面是肆意流窜的风火,扶笙应接不暇,姿态狼狈,只得甩手结出千百细丝,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缠绕,顺着刀柄往她的手腕上蜿蜒而去,如同弹身而出的毒蛇。


    沉云欢翻腕,卷着火焰的刀刃一震,便将刀身的细线尽数震碎,发丝飞舞间,妖刀次次往扶笙的命门而去,连着几刀砍在细线上,最后一下震得她手臂发麻,扶笙凝结成的细丝在顷刻间粉碎,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大殿的墙壁上,撞落一地碎石。


    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沉云欢没有片刻停顿,飞身上前,高举墨刀将要劈下时,忽而听到机栝的声音咔咔转动,地势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沉云欢的刀原本就要劈在扶笙的身上,却在下一刻猛地与她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就见她从碎石中起身,掌中托着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无量青莲。她叹气道:“沉云欢,你可真难对付。”


    沉云欢看她一眼,而后立即感觉到空中的风发生了异变,原本轻盈而自由的风却变得黏腻、潮湿,空中仿佛吸饱了水汽儿。她低下头,看见刀身上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原本环绕在她身边的火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量青莲能够改变域中的五行法则,沉云欢先前便见识过。当风不再是风,化成了水,而木不再是木,转成了土,五行法则的混乱,让沉云欢习得的“扶摇”与“苍灵”都无法再发挥效用。


    扶笙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只是方才托大,非要与她过两招吃到苦头了,才启用无量青莲。


    沉云欢的皮肤被这股沉重的湿腻所包裹,火焰去了大半,只剩下刀刃上还余下些元火在燃烧。她抬眼看向前方的扶笙,暗中思索,若是距离近,她尚可以克服五行混乱带来的影响,但是距离太远,她甚至很难靠近扶笙的周围,况且在殿内动手实在太局限,要先想办法将战场换到外面。


    沉云欢后撤半步,身形猛然一动,整个人若离弦之箭冲出去,极快地朝扶笙逼近。就见扶笙将无量青莲置于身前,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在缓慢旋转,她双手甩出丝线,化作利刃朝沉云欢攻击。


    只是沉云欢的身姿太过矫捷,她即便是看不见那些细丝,也能在攻击快要逼近的时候以极小的动作躲避,快到细线无法近身。然而在前进的大路上,地势不停出现变化,时而凹陷下去,时而顶出数尺,沉云欢便是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地势的变换,扶笙的位置一直在变,她奋力往前跑了一阵也只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沉云欢用眼睛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猛地跃到半空,借强劲的妖力在空中旋身,用尽全力踹中刀柄,火焰在瞬间迸发出闪耀的火花,就见长刀裹着汹涌的烈火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直直冲向扶笙。


    这一刀被沉云欢全力踢中,快得扶笙根本就没看见,只在危险到来时本能侧身,下一刻整个左肩就传来强大的力道——烈火长刀重重刺进她的左臂膀,刀刃上携带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她整个人撞出了大殿。


    厚重的城墙破碎,扶笙猛地摔出几丈远,长刀串着她的肩膀,将她重重钉在地上,死死钉住半分不得挣扎。


    顷刻间,沉云欢的身影翩然而至,从天落下的腿直逼她的心口。扶笙一咬牙,当下用力一拽,竟生生借用墨刀的锋利将她整个左臂削了下去,得以脱身躲过沉云欢从天而降的一击。


    她在落地的瞬间,火焰顺着地上的野草迅速蔓延,地面生生被她踹出一个巨坑,蔓延出无数龟裂。若非扶笙舍肩果断,此刻整个躯体怕是都要粉碎。


    沉云欢见自己这一击落空,二话不说拔起刀再次向扶笙发动攻击,恍如杀神降世,气势排山倒海,令人胆寒。


    扶笙转动无量青莲,万千花瓣在同时抖动起来,青色光芒大盛,浩瀚的夜空中再次绽放巨大的莲花光芒。沉云欢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变作河流般滚动起来,一个巨浪拍下,瞬间就将沉云欢的身体淹没其中。她想要借力跃出,但水一样的地面完全无法承力,反而让她猛然深陷,几个眨眼的工夫就被卷入了土地,又归于平静。


    扶笙右手甩出长丝,将自己的左臂捡了回来,那些细细的丝线飞快在她的断臂之处缝合,不多时整个左臂又重新归于她的身体。


    她用手指轻抚伤口,却并未露出疼痛的表情,仿佛方才斩断的并不是她的整个左臂,而是手指上一截指甲而已。


    流水般的地面翻滚片刻恢复平坦模样,杂草仍旧茂盛,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沉云欢没入地中,好似彻底失去了动静,就这么被掩埋。


    扶笙站着等了片刻,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刚要抬脚往前走,忽而半空生出厉风,极快的速度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响,扶笙猛地转头,就见皓月之下,一杆银色的红缨枪裹着浓郁黑气疾速刺来。


    扶笙往后几个翻滚躲过,长枪便刺入土地,巨大的震荡将土地震碎,纷飞,困在里面的沉云欢也得以脱身而出,翻上地面,并十分嫌弃地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泥土。


    一人从天而降,裹着黑气落地,一抬手,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猛颤起来,而后骤然飞起,落入那人手中,黑色光芒似流动的雾,在来人周身流动,环绕。


    就见这人身着银色长衫,长发结辫,露出银闪闪月牙耳饰,一双美丽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将英气的眉眼显出几分女相。她握着长枪而立,先是看了一眼沉云欢,再将视线落在扶笙的身上,语气散漫地问候:“沉姑娘,我来得不算晚吧?”


    “云欢姑娘!岚野兄!”一旁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一路跑来,喘着气道:“幸好赶上了,我还当你们仍旧困在长梦谣呢,原来比我们还快一步。”


    沉云欢见这二人赶来,一边将脸上的泥土擦净一边疑惑道:“你们是怎么寻来的?”


    “我们原本困在长梦谣中,但不知为何幻境突然瓦解,我与霍姑娘用玉牌联络,按照你所给的地图来了这里。”奚玉生关切道:“你没受伤吧?”


    沉云欢摇了摇头,心知扶笙这是灵力有限,她无法在启动长梦谣的同时还催动无量青莲与她战斗,所以方才在殿内启动无量青莲时,困着众人的长梦谣自然就瓦解破碎了。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仙门中人赶到此处,须得在他们添乱前,将扶笙解决并且夺回无量青莲。


    只是无量青莲这东西实在难缠,方才沉云欢陷得很深,被泥土死死困住,破土费了不少功夫。她转而看了眼霍灼音手里的长枪,说道:“既然来了,搭把手也可以。”


    第69章 牵丝偶(九)


    “我也来。”奚玉生翻腕, 捻了一朵白玉兰在手里,立即也要奋勇上前加入战斗,却不料被师岚野伸出手臂拦下。


    “岚野兄?”奚玉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师岚野却并未看他, 只是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面无表情道:“你若去了, 会成阻碍。”


    奚玉生听言,又仔仔细细看了师岚野好几眼,因为师岚野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性子清冷, 但并非刻薄之人, 不懂为何在此时说出这般冷冰冰又伤人的话来。


    奚玉生大受打击, 但因着性子温润也不好与师岚野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将玉兰花塞回了袖中, 与师岚野站在较远的距离之外观战。


    眼前沉云欢的身形已经动了, 她攻击向来没有前兆,长刀又挥舞得凶戾, 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声响,近身扶笙不过刹那的时间就已砍出七八刀, 逼得扶笙步步后退, 狼狈躲闪,即便是用细线缠着她的手臂、刀刃, 也难以避免地于肩胛和肋下各受一刀。


    炽烈的火瞬间沿着她的身体燃起, 被扶笙极快地引水扑灭, 她像是极其畏惧这火焰, 几乎难以招架, 退了有十丈远,才得以找到机会踩上沉云欢的刀尖往空中跃起,长丝结网将她托在半空, 双手挽花结印,无量青莲飞速旋转。


    大地开始颤动,蜿蜒的裂痕顷刻间尽现,从上方往下看,像数条粗壮无比的巨蟒从四面八方朝着沉云欢飞快爬去,待靠近了她时那裂开的地方骤然钻出树干粗的藤蔓,凶猛地朝她刺来,如同破风之弦。


    沉云欢看着周围密集的藤蔓却眼前一亮,她在溯回门中习得了“苍灵”,便是借木引火,万木之灵皆可引为媒介,这些藤蔓出现的正是时候。


    她平地跃起,在群魔乱舞的藤蔓中躲闪跳跃,踩在其中最粗壮的一条之上,握紧长刀用力朝下刺,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刺进藤蔓之中,而是传来剧烈的震响!


    强大的力道击打在硬物之上,震动从刀尖往上传,因毫无防备且太过猛烈,沉云欢的双手当即被震得剧痛,不慎将刀脱了手。


    墨刀掉落,沉云欢被晃动的藤蔓顶高数丈,双手仍在余颤,失去知觉。她眼中闪过惊诧,但又很快想明白,这藤蔓的五行所属是金,而非木。


    只是这失手的刹那,数十条藤蔓已经将她包裹,形成遮天蔽日的密网,淹没她的身躯。


    另一头的扶笙也只刚喘口气,想要停下来歇一歇,却没想到刚困住一个,另一个就提着长□□了过来,枪头带着凌厉的风往扶笙的头颅刺。


    对付沉云欢时,扶笙无法捕捉她的身影,几乎前一刻还在几尺之外站着,下一刻就举到劈刀她的眼前,所以细丝总是能被沉云欢轻易躲避。


    而霍灼音则不同。霍灼音的速度远远不及沉云欢,身法大开大合,虽然凶猛利落,却能够寻得章法,因此扶笙能够看清楚她的进攻动作,抬手甩出细丝,想以丝线将霍灼音的肢体控制。


    只是没想到这细线分明从她身上穿过,却好似刺中了一团虚无的雾气,锁不住实体。霍灼音的气息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形同鬼魅,红缨长枪也被黑气包裹,让扶笙再难辨认它自何方攻来。


    扶笙与她过招数百,越发晓得霍灼音的厉害,她的攻击没有一丝多余,招招直奔要害,气息却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扶笙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月华的照耀下,银枪闪烁着微光,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翻飞,恣意飒爽。


    霍灼音半跃空中,长枪一个下劈打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响亮的脆声,大地当下被砸出长长的裂缝,杂草与泥土震飞,扶笙也被这一击震得往后退了十数步才停下,忽而看见霍灼音身上那浓墨般的黑气中,似缠绕了丝丝缕缕的洁白月光。


    她当下想起鬼阁之人修行的借阴术,于是将无量青莲一转,半空中泛着青色光芒的花瓣再次绽放,顷刻遮天蔽日,乌云厚重,将悬挂于天际的皎月重重遮挡,天地间迅速暗了下来。


    霍灼音仰头看了一眼,嘴边牵起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呀,看来是我太不小心,让你看出了端倪。”


    “你们二打一,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扶笙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肩膀的衣衫也被沉云欢的刀砍烂,露出雪白的皮肤,远远看去,那肤色没有半点血色,俨然不是活人该有的颜色。


    “她不是被困住了吗?”霍灼音挽了个利落的枪花,将长枪搁在肩头,耸了耸肩道:“此处只有你我。”


    扶笙嗤笑一声,反问:“你以为她会被困多久?”


    话音才刚落下,就见掉落在地上的墨刀猛地往半空中飞去,刺进了藤蔓包围之处,继而就是几下利刃砍在坚硬物体上发出的刺耳铮鸣,无数藤蔓纷纷化作碎块,从空中掉落。


    沉云欢踩在一块较为庞大的藤蔓碎块上,裙摆猎猎翻飞,发丝掠过眉眼,点墨的眼眸往下一落,精准地用视线锁住扶笙,刹那间,墨刀燃起火焰。


    她纵身从藤蔓上往下跳,足有四五丈高的距离,借力踩了几个下落的碎块,顷刻就逼近扶笙上空,高举攥着刀的双手往下劈,赤红的火在她周身环绕,在本就遮了月光而陷入黑暗的大地中呈现出极其绚烂而耀眼的光芒!


    扶笙叹了口气,拨弄莲花瓣,身前的土地再次化作流水,拔高数丈形成海浪般的高墙,沉云欢这一刀劈下去,当下将土墙砍作两半,火光一路划下来,爆出数丈远的火焰,将天地照如白昼。


    师岚野与奚玉生站得足够远,却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炽亮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师岚野静静站着,眸光被点亮,像是落了盈盈光芒,汇聚于沉云欢的身上,奚玉生则抬起衣袖,摸了个法器出来,抵挡了面前扑来的热浪。


    尽管师岚野方才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让他有些受伤,但奚玉生还是善良地将师岚野一同用法器罩住。


    凶猛的火焰熄下去之后,就看见沉云欢与霍灼音已经同时动手,分别从左右两边朝扶笙进攻。一边是快得难以捕捉的烈火之刀,一边是缠绕鬼气的红缨长枪,扶笙被夹在中间,不断调动无量青莲来躲避防御。


    火光四溅,灼烧的热意频频在空中爆发,其中还夹杂着阴寒鬼气,火焰与黑雾交织融合,又错落分散,天穹之上的巨大青莲散发出万千光华,重重叠叠的花瓣摆动起来,越转越快,整个画面变得炫彩夺目,令人目不暇接。


    “这可如何是好啊,这无量青莲瞧着也太过厉害,如此下去云欢姑娘和霍姑娘可会受伤?”奚玉生听得风声赫赫,战斗激烈无比,视线甚至难以抓准三人的动作身影,不由心生担忧,数次想要上前,“我亦是七尺男儿,岂能冷眼旁观,我要去帮她们!”


    “不必。”师岚野再次将他拦下,此时倒是看了他一眼,平日里冷淡的眉眼中带着些不可违逆的肃色,“催动无量青莲耗费灵力甚多,她坚持不了多久。”


    此话倒是像规劝奚玉生放宽心,实则语气算不上好,有一种命令奚玉生不要乱闹的感觉,他莫名觉得后背发凉,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正是三人缠斗之时,其他仙门人竟也陆续赶来,其中当以薛赤瑶为首,亦有少将军楼子卿和其他仙门数人。


    “奚少爷!”楼子卿打眼一扫,当即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奚玉生,飞快行至他面前,紧张地将他左右看看,见他身上无伤才松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此处太过危险,你快随我离开!”


    “这里安全。”奚玉生用手挡了一下,并不愿走,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冲楼子卿小声说道:“岚野兄总是能找到不被波及的地方,所以在他身边是安全的。”


    这是奚玉生在一同赶路的这一个月里,通过自己的细心观察而得出的结论。虽然不知道这本事是沉云欢所教,还是他生来就会,总之每次遇到什么事,沉云欢冲上去打架时,师岚野就会找一个很不起眼,很安全的地方,完全不受影响。


    楼子卿也朝师岚野看了看,本意想冲他打声招呼,但此人心无旁骛地注视战场,似乎无心与旁人交谈,便也不再多言,在奚玉生旁边留下来。


    而另一头,薛赤瑶见三人在空旷之地打得难舍难分,从炽烈的火焰与浓郁的黑气中分辨出了扶笙的身影,当下自然也按捺不住,提剑而动,大喝道:“原来是你这魔头在捣鬼!”


    她纵身加入战场之中,其他仙门弟子自然也不会闲看,当下纷纷跟随,数十光芒同时亮起,如繁星坠落,千丝万缕交缠在一起,形成声势浩大的队伍,高喊着“魔头纳命来”的口号,朝扶笙冲过去。


    沉云欢见状,烦躁地皱起眉,当下停了对扶笙的攻击竟是旋身反手一刀,火焰自刀身迸发,卷着刀气甩出,烈火拔高数尺形成一道薄薄的火墙,众人吓得匆忙停下,发出惊呼声,生生被截停在半道。


    薛赤瑶被转瞬即逝的火墙喝退几步,当下冲着半空叫嚷,“沉云欢!你竟对仙门出手,难道你与这魔头是为一伙?”


    只听沉云欢冷声道:“都滚开!”


    便是这一分神的工夫,扶笙转动青莲转瞬来到众人上空,十指晃动,千百细丝在刹那甩出,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只在一眨眼间就抽了数十人的骨头,制成提线人偶,摆弄着朝沉云欢攻去。


    扶笙这魔头本事了得,本就不是这些仙门弟子能够应对,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从天机门的手下逃脱,又有无量青莲的加持,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人化作可随意掌控调动的傀儡,将沉云欢与霍灼音二人团团围住。


    “真是麻烦。”霍灼音啧了一声,面上也浮现出些许不悦。


    薛赤瑶方才震剑抵挡,以剑气护身没被丝线控制,立即飞身上前,提剑便刺,召出数百剑影朝扶笙攻击。只是薛赤瑶剑术太过低劣,方才经历过与沉云欢和霍灼音那般强度的战斗之后,眼前薛赤瑶的招数不过小孩子玩耍,浑厚的剑气也被无量青莲吸收抵御,薛赤瑶便变得不足为惧。


    扶笙甚至在应对之余还能笑眯眯地同她说话,“若是沉云欢也像你这般好对付就好咯。”


    不如沉云欢本就是薛赤瑶最大的心结,当下几乎被这句话气得吐血,更加红了眼释放灵力,却不知这只是在源源不断朝无量青莲输送而已。


    正当她竭力攻击时,沉云欢已经从包围圈跃出,一脚踏在薛赤瑶的脊背上,既是当作踏板,也是踹了一脚,将她整个人从半空中踹下去,同时借力欺近扶笙的面前。


    扶笙在与薛赤瑶对招时有些掉以轻心,而沉云欢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几乎赶上一阵风扑面而至,待她逼近眼前时扶笙已经没有时间在闪避,吓得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当下就要去转动无量青莲。


    谁料她的手刚抬起,就被刀柄重重一撞,整个手腕骨发出清脆声音,被这一下撞得粉碎,错手与无量青莲擦过,就见沉云欢极快地伸出左手,握住了无量青莲。


    在她握住这个法器的瞬间,沉云欢感觉到了无数力量在身上涌动,灵力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涌来,却也迅速流失灌入无量青莲中,继而她听见风声、水声、空中的,地下的,万灵的声息在一刹那皆被她感知。


    沉云欢在这一刻成为能够洞察一切的神明,主宰,细致到能听到域中的每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声。


    无量青莲的力量,无疑令人震撼,也令人沉迷。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扶笙也大力撞上来,用另一只骨头完好的手去争抢无量青莲。


    两人在空中撕扯一阵,不知是沉云欢的手指转动了机栝,还是扶笙在争抢时不慎触碰,周围的环境在顷刻间崩溃涣散,归于寂静,浓郁的白雾笼罩了所有。


    沉云欢的视线被混沌阻拦,与她撕扯的扶笙也陡然消失,无量青莲分明没被她抢走,却也不知道因为方才的相撞掉落在何处,她只得落回地面。


    就在她想要引火照明,驱散空中的浓雾时,视线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很快沉云欢就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郁郁葱葱的河岸停着几艘小船,茂密的树木连成排,空旷之地虽杂草丛生,却也被清理出了一条宽阔之路,呈现出很多人来回走动之后的光秃秃的土地。


    沉云欢后背发凉,在这一瞬间,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因为周围的景色正是春猎会时的那个六重幻境的鬼村。


    待到她转头看去,就见身后出现了熟悉的村落,只是与先前不同,这村落门口多了一根石柱,柱子上刻着三个大字:南柯渡。


    “哥哥,等等我——”稚嫩的声音传来,沉云欢定睛看去,就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村子走出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六七岁,后头一边哭一边追的小姑娘则更小,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她正举着瘦弱的手臂,赤着脚努力追赶前面的少年,哭得满脸通红,凄惨地喊着:“哥哥!”


    第70章 牵丝偶(十)


    沉云欢站在村口看着面前这两个小孩, 迷茫从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猜到应当是方才在与扶笙争抢撕扯中,不慎撞到了无量青莲, 致使无量青莲催动了新的幻境。


    但是面前这个场景的记忆非她所有, 因此沉云欢猜测, 这应该是扶笙的记忆。


    她将视线落在赤着脚奋力奔跑,哭喊得整张脸都通红的小姑娘身上,定睛看去, 却并未觉得这小姑娘与扶笙哪里长得相似, 或许是因为她年岁还太小, 所以才无法辨别,倒是走在前头, 被她唤作哥哥的少年瞧着有几分眼熟。


    “你别跟着我, 回家去!”那少年停下来,不耐烦地回头, 对小姑娘斥责,“我要进山找吃的, 你走得很慢, 会妨碍我。”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哇。”趁着她停下来的空当,小姑娘快行几步, 稚嫩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马上就停止了哭泣, “哥哥, 带我一起去吧。”


    少年没好气道:“你跟去有什么用, 出来连鞋子都不会穿,只会拖累我,在家等着就是了。”


    尽管他的态度不好, 嫌弃的情绪非常明显,但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儿地黏着少年,从一开始的拉衣角到后来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往他怀里钻,像是动作很熟练的样子。


    少年又生气地说了两句,最终还是将她一把抱起,恶狠狠道:“如果半路遇上什么野兽了,我一定会把你扔下。”


    “谢谢哥哥。”小姑娘顺势抱住少年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眼睫还挂着泪水,就这样安静下来。


    少年拉着个脸,抱着小姑娘开始往外走,顺着小路上了山。两个半大的孩子上了山后,在山中来回打转,直到天渐渐变黑,小姑娘捂着肚子对哥哥说饿了,然后又趴在少年的背上睡着,最后少年捡了一只被捕兽夹捉住的野兔,这才下了山,回到村中的小屋。


    沉云欢一直站着没动,但场景却开始变换,围绕着这两个小孩展开一段梦境般的故事。


    村里人并不待见两个小孩,因为母亲生小姑娘时难产死了,父亲姓赵,又早早去世,无其他亲朋,因为两个小孩是孤儿,少年被唤作赵峭,姑娘则叫赵笙。


    村郊一座破旧而窄小的茅草屋,就是兄妹俩的栖息地。赵笙的年纪实在太小,她已经足够懂事,尽量学会照顾自己,但更多事情还是需要兄长的帮忙,类如洗衣服,扎头发,劈柴烧火,做饭,几乎事事都依赖兄长,这使得她不管去哪里都要跟兄长一起,一旦在家中找不到他,便会放声大哭。


    赵峭平日里有很多事需要做,被黏得烦不胜烦,总是斥责年幼的妹妹,让她尽早学会独立,至少在他出去忙活着找食物时,她应该学会好好待在家中,不要总是不穿鞋乱跑。


    可是训斥完,看着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要抱起她在她后背拍一拍,顺顺气,哄着她别再哭泣,因为他们没有父母,所以这些事只有他来做。


    夏日的夜晚炎热而多蚊虫,赵峭便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扇子,打着赤膊给妹妹扇风打蚊子,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流到胸膛上一块新鲜的烫伤疤痕上,仿佛咸汗蜇得伤痕有些痛,被他皱着眉随手擦去,没有蜡烛的夜晚漆黑无比,除却周围的蛙声蝉鸣,此处寂静得没有别的声响。


    少年不过十岁上下,因常年吃不饱,身躯显得极为干瘦,站起来像是随时就要被风吹倒的麻秆,仿佛随便一个挫折困难压下来,就会压断他的脊梁。然而他却能日日寻来新鲜的食物,填饱妹妹的肚子,洗了干净的衣裳,让幼妹抵御严寒,此刻更是安静地坐在夜色中,睁着一双坚毅的眼睛,为身边睡得正沉的妹妹打扇。


    “哥哥……”赵笙恍然醒来,翻了个身靠近兄长,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你睡觉,我来帮你扇风。”


    “算了吧,你什么事都做不好,别给我添乱。”赵峭的声音很轻,虽然话并不好听,但没有斥责怪罪的意思,只是用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快睡觉。”


    赵笙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睡去。


    活着仿佛很艰难,两个半大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日日都要为吃食发愁,住在摇摇欲坠的小破屋中,烈风卷着茅草,大雨淋湿床榻,处处都是艰难;但是活着又好像很简单,没有父母亲戚的孤儿,也能这样在风风雨雨中度过春夏秋冬,饱一顿饥一顿,在相依为命中长大。


    赵笙越长越大,少年也逐渐学会了打猎,兄妹俩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甚至开始思量着换个结实牢固点的房子住了,却没想到在这一年,村子里开始出现害人的邪祟,人心惶惶。


    村长伙同其他人打起了献祭孩童请邪神上身,庇佑村子的主意,于是很快就找上了这对孤儿兄妹。两人被关进村南庙下的牢笼里,但赵峭却十分聪明地发现那牢笼建得不牢固,角落存在可以逃生的漏洞,因此在村长等人看守不严的情况下,在墙上刻下了村长供奉邪神的秘密,还有如何逃生的办法。


    他留下那些字体之后,就带着妹妹从牢笼中逃生,只是没想到村长那几人虽然在里面看守不认真,却不知从哪里得来几只壮硕又凶残的恶狗,很快就发现了赵峭兄妹出逃,闻着气味追赶。


    赵峭不敢逃回村,怕再被村长等人给抓走,只得带着赵笙往山上逃,可是两人的腿终究跑不过那几只恶狗,震声如钟的狗吠远远传来,越来越近。赵峭没有办法,只得找了一处石头夹缝中,暂时将赵笙藏了进去,又用杂草和碎石盖住。


    “哥哥……”赵笙害怕得一直在哭泣,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兄长的衣襟,“不要抛下我,不要走,我跟哥哥一起走呜呜……”


    赵峭看着泪眼婆娑的妹妹,咬着牙硬是将赵笙的手掰开,冷着脸对她道:“你总是那么麻烦,从小我是看你可怜,又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才忍着麻烦照顾你,但是现在危难当头,你就是我的拖累,我已经受够了,也不想死在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赵峭说完这些,动作粗鲁地将她的手塞回石头夹缝之中,再将地上的杂草一股脑地塞进去,斥责道:“不准哭,整日就知道哭,我就是觉得你哭得太烦,所以才不想同你在一起!”


    赵笙狠狠打了几个哭嗝,当下硬生生遏止了哭泣,乞求道:“我再也不哭了,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闭嘴!”赵峭流下了泪,已经用草盖住了赵笙的脑袋,将她的身躯遮掩得严严实实,声音仍旧冷硬,“若是你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我兴许会回心转意,回来找你,若是你再吵闹,我绝对不会回来。”


    赵笙的声音变小了,努力压制哭声,轻轻唤,“哥哥……”


    赵峭站在外面,重重抹了一把泪,转身大步奔离。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想起来当初在那鬼村的时候,的确在地下牢笼的墙上看到过一段稚嫩的文字,是名为赵峭的小孩留下的,却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看到那文字的后续,更没有料到扶笙这女魔头,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


    正当她出神时,面前的景象飘来一阵薄雾,所有景色都变得模糊了,恶狗的狂吠远去,摇晃的树林停止,一切归于寂静。


    离开的赵峭又出现,去而复返来到石头边,抬手将塞进去的杂草和石块都扒掉,逐渐露出了里面捂着嘴,乖乖躲藏的人。


    沉云欢定睛一看,就发现里面藏着的已经不再是年少的赵笙,而是扶笙。她转头看向赵峭,泪眼蒙眬地开口,声音喑哑,“哥哥。”


    “出来吧。”赵峭温柔地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方才都是骗你的,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会将你抛弃呢?这世上我唯你一个亲人,自然要一直同你在一起。”


    扶笙转动紫色的眼眸,豆大的眼泪滚滚往下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忙忙伸手抓住了赵峭的手,从狭小的石缝之中钻了出来。无量青莲原本在她手中,此时也全然不被在乎,随意丢弃在地上,她扑进赵峭的怀中,紧紧将他抱住,泣不成声,“哥哥,你来找我了,你一定来找我了对吗?”


    赵峭的身量与赵笙不相上下,能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应答:“自然,我必定是要来找你的。”


    沉云欢在这一瞬,突然明白为何这个幻境被称作“南柯渡”。南柯一梦渡旧魂,这不过是扶笙旧时藏于内心深处的一场美梦罢了。


    幻境越来越模糊,仿佛梦境的主人再这样沉沦下去,就会与南柯渡融为一体,永远无法分离。沉云欢走过去,将地上的无量青莲拾起来,在灵力的疯狂涌动之中拨弄花瓣。


    梦境开始破碎,模糊的景色在刹那间化作烟雾,与扶笙拥抱的赵峭也在顷刻消散,她恍然地眨眨眼,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呢喃,“不要……”


    “不要!”扶笙猛然向沉云欢扑来,面容竟有些狰狞,冲她嘶喊,“把哥哥还给我!”


    沉云欢拿着无量青莲的手往后一躲,同时扬刀,祭出烈火朝她砍去。在不断纷飞消逝的场景之中,扶笙发疯似的攻击沉云欢,好似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状态,赤红的双目犹如泣血,“把无量青莲给我!”


    刀刃与锋利坚硬的丝线撞在一起,绞缠和崩溃不断重复,沉云欢最终在场景全部消失之时一刀捅进扶笙的腹部,将她狠狠掼在地上,捅了个对穿的刀刃入地几分,将她死死钉住。


    两人一人一躺回到大殿之前的空旷之地,其他人也方从南柯渡的幻境中出来,此时还都是恍惚的时候,分不清现状,就见魔头扶笙似乎已经被降服。


    “当年的结局到底如何,你兄长有没有回来找过你,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沉云欢低垂着眼看她,“这不过是无量青莲给你编织的梦,何必如此与我拼命?”


    扶笙瘫倒在地似乎放弃挣扎,咳了几声,突然笑了笑,望着头顶的皓月,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没有。”


    “他没有来找我,我死了。”扶笙语气平静地说:“我被那几只恶狗撕咬,连尸骨都不全,因为我太无用,是他的负累,所以他抛弃了我。”


    “那你在锦官城做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是图谋什么?”沉云欢并未惊讶,她其实也隐约猜到,毕竟先前的几刀和眼下这一刀砍在扶笙的身上,却未见半点血痕,想来已经不是活人。她抬手,盯着掌中不停旋转的无量青莲,“我觉得你不是为了阴虎符,一定另有目的吧?”


    “你会知道的。”扶笙转动琉璃般的紫色眼眸,落在沉云欢的脸上,噙着泪笑起来,“你们都会知道的。”


    沉云欢轻轻扬眉,“哦?那你打算在哪里招供?在这里,还是在天机门?”


    扶笙道:“自然是在这里。”


    原本沉云欢以为她马上就要招供了,却不想她这句话刚落下,身后猛然传来爆裂的声响。待她转头望去,就见大殿的墙壁上骤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从下往上蔓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整个大殿开始崩塌解体,碎石落下发出巨大声响。


    尘土飞扬间,宏伟的大殿轰然倒塌,一座高大的黑石雕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座雕像建得高大,粗略一看足有三丈之高,宽约一丈,整体看起来似乎是一尊神女像。她闭着眼睛,姿态缥缈,庞大而美丽,充满着安宁。


    但不知是月光所照还是别的原因,神女的脸却没有半点神性,微笑的模样看起来颇为森然诡异,令人只看了一眼,就后背发凉,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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