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宴安鸩毒,扶桑知晚】
第21章 宴安鸩毒
◎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密林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了。
游扶桑凝视着宴如是,在等一个回答。
咫尺间,宴如是低垂眼,手勉强握住长剑,不看她。
游扶桑很想问问她: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但她知道答案的。
“不好。”
正道少主怎么会甘于屈居邪佞呢。
宴如是默认了银针,默认了正道细作的身份。
默认了正邪势不两立。
游扶桑的手渐渐放下去,她松开她,沉默许久,道,“你走吧。”
“你走吧,离开浮屠,我们成事不说,既往不咎。”
宴如是反而怔忡了。
真的离开了,坐实“细作”之名吗?
她用银针藏匿记忆,不仅是为了隐藏孤山和宴门的计划、不能让游扶桑看到,同时也……
不敢让游扶桑看到。
不敢让游扶桑恍然物是人非,从前光明磊落的宴少主成了这幅虚与委蛇模样;不敢面对游扶桑眼底的失望。
她不想让她失望。
如果被她觉察,再也没办法回到从前那样坦诚可亲的关系里了吧?
好奇怪的心思,好滑稽的妄想,谁都知道她们早就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宴如是当然是想解释什么的,但是所有勇气在开口的瞬间都散去了。身前,游扶桑摆开衣角,转身离去,漂亮的高马尾扫过宴如是面颊,带起一阵难以忍受的刺激。宴如是抬起手,颌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她好像哭了,也好像是舞剑时的汗水,滑腻又狼狈。
密林变得瘴气横生,她只看见游扶桑渐行渐远的身影。
追不上,不敢追,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
她不想再伤害她。
直至游扶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宴如是颓然地握紧拳头。
又松懈开来。
她向她消失的方向俯首作揖,三拜再起身,沉默良久,收紧弓箭与长剑,决然走向相反的方向。
*
宴如是离开的那天正是霜末,浮屠城一夜入了冬,秋花吹成雪。
她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
翌日晨起,游扶桑推开窗棂,遥见殿外兰花谢了,枯萎的细枝盖一层霜,庚盈抱着膝盖坐在兰花边,半垫着脑袋要睡着了,看起来实在可怜。
听见响动,庚盈抬起头:“尊主,您让宴如是走了?”
游扶桑低了眼,没应。
庚盈站起来:“她真的是细作?”
游扶桑不回话,她更急,“她是细作,您就这样放她走了!?”
游扶桑开着窗,庚盈闪身在殿外,化作一只黑色乌鸦飞撞在她怀中。“尊主,她有用那些针伤您吗?”
“没有。”游扶桑坐在窗边,眼下两片乌青,手里三枚铜钱,她不想搭理庚盈,把乌鸦噤声了,再低声喃喃,“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谜底是“牵机”。
椿木当时提醒她,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三者都在于同一人。
牵机。不知是牵机毒还是牵机楼……
鬼市!
险些忘了牵机楼和鬼市的关联!
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那日在鬼市与孤山方妙诚一同出游的也许并不是周蕴,而是……
牵机楼楼主陆琼音。
方妙诚与这人如何认识、何种关系暂且按下不表,照理说游扶桑并不认识这位楼主,但冥冥之中,总觉得是该与她相识的。
自古医毒不分家,牵机楼擅医、毒,还有这世间最大的情报暗网,这样一个暗网组织,其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传说她有一千种不同的样貌,时而化作垂髫小儿,时而化作黄袖青年,时而化作白头老妪,大隐隐于市,杀人不眨眼。
游扶桑总好奇,这样能力身份的人,缘何在世间总摆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样子;而今恍然,或许她是在韬光养晦,筹划更大的东西。
牵机楼与宴门、孤山的合作,也许从未中止。
*
霜末冬寒料峭,宴如是回到宴山山麓,一路上竟然遇不见一个宴门的人。熟悉景色物是人非,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悲凉。
即便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冲击。
仍是记忆里的山道,山色湖光同天,碧云石林连月,可是,来来往往者皆着孤山道印,见了宴如是客气作揖,仿若她才是那个外来客。
宴如是脚步飞快,几柱香后站在掌门寝居,她紧了紧身上衣襟,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
迎面飞来一盏九龙玉杯,内里还盛着半杯葡萄酒。宴如是始料不及,也没来得及避开,这杯盏与酒水便齐齐倒在她头上。
她额角疼痛,又淋了一头的葡萄酒,又疑又气,便听屋内有人沉声道:“滚出去!”
方妙诚从屏风后走出来,虽是怒骂,但语调带着寻欢作乐后的餍足,狭长的眼睛弯着,笑起来太像一只狐狸。
看着方妙诚不整的衣衫与模糊了边角的口脂,宴如是气得快要疯掉:“方妙诚,你、你这个人真是好不知廉耻!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这是我母亲的寝居!!”
方妙诚整了整衣衫,不甚在意地说道:“宴掌门在后山闭关呢,你去了大抵也见不到。”
瞧着对方混不在乎的模样,宴如是简直要气得哭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宴如是羞愤欲泪,方妙诚却双眼一亮,饶有兴致问:“怎么,是要留下来看吗?”
“方妙诚!!”
话音落下,身后长剑出鞘。
这方妙诚是个实打实的小人,趁着宴清绝力在驱逐浮屠魔气,无暇门派之事,她趁火打劫,以玄镜之名把宴门一网打尽,事后还捞着一个正派的好名声。
更甚者,而今她居然鸠占鹊巢,把她在孤山那些淫逸做派带到宴门来,甚至还是、还是在她母亲的寝居!!
宴如是知晓自己打不过方妙诚,却还是出了剑,这一剑不过是想让方妙诚明白,自己不是任人揉搓的泥团子,她有脾气。
她有脾气,有逆鳞,宴门亦有骨气。
若是打不赢,咬一口也好,假如真要你死我活,她战到底,不做逃兵。
兴许方妙诚也没想到宴如是会真的出剑,绫罗束缚,她踉跄后退几步,真让宴如是抢到了先手。
这几月宴如是在浮屠练就了不少生死杀招,出剑少了青涩和和气,多了三分邪气和血性。方妙诚有些错愕,亦措手不及,来去两个回合,掌门寝居里一片狼藉,方妙诚几乎要落了下风。
而宴如是最后一剑击出,长剑从她手中飞出,直直劈向屏风。
屏风后还藏了一人,不知是谁。但如此玷污她母亲寝居者都该狠狠挨她一剑!
一剑劈出,斩过屏风。
屏风上的竹林一分为二,长剑钉在榻间、榻上人的衣袂间。
然,榻上人眉目淡淡,不动如山。即便方才宴如是与方妙诚缠斗,她亦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没有一丝尴尬或羞赧,仿似是久居高位了,或是多见异境险境,才有如此岿然不动的定性。
宴如是匆匆一瞥,见那人雾鬓长睫,柳眉温润,端的是一副清冷的好样貌。这人她陌生,可这般长相却能与她印象里的周蕴划上等号,不过,也不确切。“你是……”还未问完,宴如是一定睛,陡然发觉那人身下垫着的是牵机楼的衣袍。
不是周蕴。
宴如是握回长剑,横剑身前,扬声再问:“你是谁?”
那人眺她一眼,不答话,抬起手来,掌心团起丝丝缕缕的黑气。
是魔气!
更确切地说,是宴如是常在游扶桑身侧见到的——浮屠魔气!!!
“你究竟是……”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宴如是的五感皆是一滞,于电光石火间,尽数封缄于无尽的阒然与黑暗。
*
待游扶桑重新捋完浮屠令细枝末节、涉略完历任浮屠城主手札,已是霜末后三天日暮。游扶桑之于浮屠令,除去最后一层心境不至而无法窥视、无法抵达,其余皆是佼佼。
而之于历任城主手札,她只在某二人身上多耗费了些时间。
其一是庄玄,其二是第三任浮屠城主,年代久远,名姓已难考,只知姓岳,还有一个法号,“梦柯”。
既有法号,便出身佛门;然,虽生在佛门,却颇具邪性。
据游扶桑所阅,这位尼姑城主有一颗与佛门清净地极其不符的杀戮之心。叛出佛门、堕入邪道之前,她曾站在佛门莲花座上,笑言道:“我不犯杀戒,自然有旁人要犯;我替她们犯了戒、挡了灾、驱了难,我才是那个该受人跪拜的大圣人。”
此言为野史记载,不知真假。
但游扶桑以为,能修炼浮屠令的人,说出什么都不奇怪。
还有一点稀奇的,是这位尼姑城主的大半手札都在记录她饲养的那只灵宠狐狸。自古便有喜好花鸟狸奴之人,这岳城主对小狐狸的喜爱并非史无前例,只不过这样一个杀心深重的人,居然对一只灵宠这样上心……罢,有些稀奇,但不罕见。
游扶桑本也没多想。
——如果不是在手札之中,那些繁多的对狐狸的书写,让她想到了方妙诚。
赤澄狐狸。
方狐狸方妙诚。
游扶桑总觉得这二者该有些联系——像是直觉,又似错觉——便好像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该认识那位牵机楼楼主一样。
椿木亦云,孤山百年之祸是一只狐狸……
游扶桑正百思不得其解,庚盈在她身侧忽而跳将起来,“尊主!远山青色烟雾,是不是有正道的人攻进来了!?”
游扶桑悉知庚盈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说的话只有三成可信,说什么青色烟雾,可能只是一抹岫云,说什么攻进来了,也许只是一只正道信鸽。
她抬头望去,果见远处云烟里一只扑棱棱的信鸽。
不是大事,但也不算小,因为随着正道信鸽来的还有一个人物,周聆。
孤山二小姐,周聆。
这百年间,孤山掌权人从周家二老再到方妙诚,这位孤山二小姐的处境、修为与脾气却都没怎么变化。天赋一般,但有金山银玉供着;四处惹祸,但有孤山掌权人罩着,她张牙舞爪作天作地,而只要不出格,方妙诚与周大娘子周蕴都不怎么说她。
此刻周聆一身张扬的红色道袍,两鬓玉兰花簪,大摇大摆踏进浮屠城中,朝地上丢出一人。
那人的面容被一头乱发掩住,双手被束缚,昏迷不醒,她身上太多伤痕,许多还在淌血,衣衫湿透了,是冷汗也是鲜血。一些血液凝固在了衣衫上,成为深深浅浅的黑色印记,勾连着皮肤,狠狠烙在身体上,倘若硬将衣裳撕下,大抵要生生蜕一层皮。
周聆看去一眼,被那些血迹刺激得眼花又头疼,她觉得奇怪:明知打不过——不论是对方妙诚还是陆琼音——还要这么拼命,这宴少主是何苦啊?
明明服个软就不用这样受苦。真傻。
宴如是匍匐在地,双目紧闭,还剩一口气,背后隐隐有金光随着微弱的气息,浅浅浮动,虽看不真切,但周聆听方妙诚提过,那是魔纹。
周聆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抬起头。
城中戒备森严,不见游扶桑的身影,只有十余个蓄势待发的魔修。
但周聆知道游扶桑都看得见。
她于是开口,语气暗含嘲讽:“游扶桑,来领你的好师妹!”
话音落下,电光石火,周聆只觉得千里外有什么逼近了,以挟风裹雾之势,又千钧立于一发,猝然地停在了她身前。
以周聆的修为根本看不清对方是怎么来的,只一晃神,那双金色的眼睛便出现在面前了。
“怎么说?”游扶桑抱着手臂,神情闲散,看不见怒意,“你们正道又在内讧什么?”
游扶桑的样子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发色、瞳孔、气质、身量……好似哪儿哪儿都变了,但分明还是那个人。周聆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内讧?不,不,”她深吸一口气,扬起高傲的头颅,傲慢道,“正道弃子而已。”
“宴门毁了孤山的镜子,还奢望孤山与她诚心合作?扶桑城主不必客气,这种废物,我们孤山也不想要。”
“再说……”她看了眼宴如是,鄙夷地笑了笑,“一身魔纹,回得来正道吗。”
啪!
周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是游扶桑掌风凌厉,把她掀开几步外,似狠狠掀了她一个巴掌。
周聆不知道自己哪个字眼惹了她,怎么忽然就挨了打,“游扶桑!你、你嚣张什么!就不怕我嫂嫂……”
“几百年了,还是这么蛮横没脑子,遇事只会喊嫂嫂。”游扶桑仍然那副似笑非笑模样,不怎么动情绪。
她说:“我不杀你,但给你的嫂嫂带句话。人,我收下了;但既然送到浮屠来,就别总想着让她为你们正道做事了。”
她笑着对周聆说:“现下,你可以滚了。”
*
周聆黑着一张脸从浮屠离开。
虽然有些狼狈,但到底是完成了方妙诚布置的任务。
不过,她心想,这游扶桑也是个狼心狗肺的,宴如是满身是血躺倒在面前,她不仅对伤势漠不关心,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要知道百年以前她发难游扶桑,还是宴少主挡在她身前呢。
周聆犹豫:倘若游扶桑真的无所谓宴如是……那她们的计划还能顺利进行吗?
但转念,她坚信嫂嫂方妙诚一定有最万全的准备。周聆顿时有信心了不少,揉了揉面颊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她朝着浮屠地界呿了一声,恶狠狠道:“游扶桑,你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且等着吧,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第22章 正道弃子
◎但宴如是总是例外的◎
游扶桑将人打横抱回寝宫的时候,宴如是身上淤血已经积得有些发黑了。
一路颠簸,游扶桑尽量平稳,但宴如是还是一直在闷闷哼哼地喊疼。
她紧皱着眉头,手都没力气挽住游扶桑脖颈,细小的声音从带血的唇齿里溢出来,凑不成一个完整的音节;浑身都湿透了,因疼痛起了冷汗,湿淋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灵息淡得要命。
游扶桑带她去了寝殿,把人轻轻放在榻间,才取出一张帕子想擦拭血迹,看着那些痕迹心里升起一阵无名业火,她带着恨意将帕子丢上宴如是面颊:“这就是你崇敬的正道,这就是你拥护的正道!她们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你眼下是在浮屠养伤!”
宴如是晕得厉害,自然什么也听不见。
游扶桑也知晓和一个伤患计较没什么意思,她平静心态,坐下来,将宴如是凌乱的额发都向后捋顺,帕子沾水,将脸擦拭干净。
宴如是当然是极漂亮的,但她的漂亮常常来自于她明艳张扬的生命力,当她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一样昂首挺胸、策马腾驹时,春风偏心她、春光眷顾她,吹拂照耀那张芍药般明丽的脸蛋。
可此刻她伤得病得发蔫儿了,不再有活力,眼下浮起病态的苍白,额前堆起冷汗,游扶桑只觉得心疼。
“师妹,”游扶桑轻声呢喃,“她们说你是正道弃子了……”
这四个字把游扶桑的心也狠狠揪了一下,恍若回到百年前入魔,最冷最孤立无援的那个夜晚。宴如是推开她,说你快逃走呀,师姐!
我已经逃走了,你呢,师妹?
你是否还困在名为“正道”的囹圄里,惶惶不知所措?
游扶桑心里沉痛。
她撩开榻上人带血的衣带,一些衣裳已经因为那些干涸的血液黏上了身体,生搬硬扯必然伤及血肉,必须细致温柔,先用清水溶化了涸血,再缓缓擦拭。
游扶桑的手指拨开宴如是耳边碎发,手边掬起先前侍者提来的热水。她脱下宴如是带血的外衣,用清水洗着她身上的血痂,可指腹挑在她里衣衣带上,久久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没有心思才能足够坦荡,而在发觉自己的心意以后——尤其现在,游扶桑并没有被浮屠魔气挟持心神,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怎么也做不到心无顾忌了。
触碰、抚摸、轻飘飘一眼对视,欲语还休,居然都像乘人之危。
“咳咳……”
宴如是的外衣褪去太久,擦拭的热水已经变凉,擦拭者又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开始咳嗽了,游扶桑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许久。
游扶桑道,“抱歉,得罪。”
指尖轻捻,衣带被剥落。
龙涎与檀香弥漫,稍稍掩盖了淤血的锈味。初冬的宫殿氤香弥漫,又忽然变得很热,游扶桑沁出小小细汗,眼神在另一人渐渐褪去衣衫的胴体上徘徊。
很漂亮的身体,但遍体鳞伤,哪里都是红褐的血。
皮外伤、体内毒,都不算致命,但伤筋动骨难以痊愈,即便用最好的药石、最大的心力服侍,大抵也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回到从前样子。
这一年半载的病榻,修为停滞不前,那些弓箭与剑法也要捡不回来。
小孔雀该很伤心吧。
孤山的功法游扶桑知晓得不多,也不知道伤宴如是的人是否下了死手。但游扶桑能看明白,事实上,是宴如是身后的血契护住了她最后的经脉。
“宴少主……”游扶桑为她擦拭清理,稳住血脉灵脉,又低声地重复了先前的话,“你瞧,你最爱戴的正道伤你至深,你不屑的邪道,护你最真。你还真是个拎不清楚的呢。”
宴如是闭着眼,陷在噩梦里,不说话。
隐隐约约,游扶桑是明白了,这宴少主作为正道眼线是真,可宴门之祸亦不假。孤山趁火打劫的意图太明显,以合作为幌子,又借了玄镜的名,明目张胆削减宴门之势头。
孤山阴险,但确实做到了狡中求胜,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旁人不知晓、说不清,任她捞一个好名声。
好计策。游扶桑本也该为她们鼓掌的。
可谁让她们伤害的是宴如是呢?
她的师妹,她喜欢的人。
游扶桑虽入了魔,却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自私,厌这尘世,但宴如是总是例外的。
等安顿好一切,晃眼已夜深。游扶桑走出寝宫,外面静默着几位侍者,有庚盈也有青鸾。她们断未料到游扶桑会亲自照料这个被邪道驱赶又被正道舍弃的宴少主,庚盈皱起眉头,青鸾也觉得不好,急急道:“尊主万不要轻信!如果是苦肉计呢?”
“苦肉计也是真的下了血本,”游扶桑无甚情绪道,“不过一个病患,用不着这样如临大敌。”
“尊主,您听我说,”青鸾道,“这方妙诚绝非善类,心思歹毒,加上她与牵机楼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恐怕……”
游扶桑打断:“行了,我自有分寸。”
青鸾噤了声,但还是心有顾忌,后退半步与庚盈对视一眼,庚盈恍若意会,在脸上露出了“不打紧,趁她重伤偷偷弄死就好了”的神情。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
她于是挥袖,在殿前划出泾渭线:“你们两个,不准再踏入此处半步。”
庚盈露出失落的表情。
游扶桑不再理会,退回殿内。
殿门闭合的刹那游扶桑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不理智,但也做不到理智,不论念在旧情谊,还是看到了那一身伤,她都做不到理智,她对宴如是……总是情难自禁。
一切计划忽而被打乱了,她知道这就是孤山想要的。我该要有分寸的,游扶桑想,我身后还有一整个浮屠城,我不能带着她们一起入歧途,‘但那又怎样?’又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浮屠城为魔修聚集之处,最为人情寡绝,你顾及她们,她们可不会领情;她们只追随强者。党派之争——即便现下眉目仍不清——但必然会有一个结果,届时会出现新的强者,会有新的胜利者,到那时,谁说你一定还是浮屠的主人呢?正道之世,驱邪为义举,甚至不需要师出有名!倘若不想被正道党争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战时慰藉、战后功劳,倘若还想明哲保身,你就该退出的!名声已经够差了,还要赔上性命吗?’
是了,她该退出的,或丢下宴如是,再次沆瀣于魔修沼泽,甚至,她也可以连这些魔修都丢下,仅一人明哲保身。
光是对付那些浮屠魔气的诅咒已经够耗尽心力了,管什么正邪之战呢?
如果、如果,她实在无法舍弃宴如是,仍然有一个法子,便趁对方此次伤重,掳走她,带着她逃离这一切——去到一个隐蔽到不会让任何人找到的地方,过着竹径通幽,鸟木山影空绝的日子——
就像很多散修那样隐居山林。
一片山,一片云,水穷时风来,风尽处雨落。
方寸芥子,只有她们。
但是不行。
她清楚宴如是绝不想那样的。
宴少主与宴清绝那么相似,为正道生,为正道死,朝闻道夕可死,虽千万人她亦义无反顾。
一根筋的执拗性格,不撞南墙心不死,断是要赔干净鲜血才好;有这样的傻子在正道撑着这个“正”字,孤山那些人怎么怕自己不能坐享其成?
大抵吃干净她们血肉,还要吐上一口唾沫作清舌。
游扶桑似陷入了正道党争的泥潭。以她的身份想这些太滑稽。
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不是她该做、该想的事情,于是闭眼吐息,散去杂念。
宴如是与正道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浮屠令才是她最该着眼的东西。
游扶桑清了清脑海,走向床帏处。
她下定决心:眼下酉正,日影西斜,她为宴如是养伤,待到了亥时人定,她抽身,重新翻阅那些手札,势必找见浮屠令之秘辛。她只在宴如是身上花费两个时辰,此后一切回到正轨。
宫殿床榻,绫罗绸缎,躺着一个满面苍白的病人。
这个病人曾是她情同手足的师妹,眼下师妹落难,她救她。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默念三遍“仅此而已”,游扶桑运起功法,走到榻边。
榻上人却好似被惊动了,猛地一皱眉头,嘴里喃喃:“不……”
“醒了?”
宴如是仍闭着眼,却说:“对……不起……”
原来不是醒,只是梦呓。
“你没有对不起谁,是她们对不起你。”游扶桑轻声道,“她们伤你毁你,害你弃你,言而无信小人之道,是她们对不起你。”
她扶起宴如是,手掌搭在她颈后,丝丝缕缕的魔气顺着血契纹路蜿蜒,逼退淤血,“是你身后的血契护住了你,我也以魔气为你疗伤。不过不必担心,这不会让你入魔的,等你清醒,是去是留,我不干涉,你自行决定。”宴如是应当是听不见的,游扶桑这么说不过是表明立场,也让自己安心。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
她将魔气化得很淡,一点一点推近,宴如是靠在她身前,皱着眉。“一开始会有些难受,因为你的身体在排斥魔气,”游扶桑说,“但血契会让你没那么难受……唉,宴师妹,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你说了,把你和我们魔修的邪道过多联系在一起,你大抵是要不开心的,”反而正是宴如是听不见,游扶桑才最是话多,“也许周聆说得没错,是我在你身上下的血契让她们舍弃你了……这么说来,是不是我对不起你呢?”
吃准了宴如是昏迷无法答复,游扶桑才展现最真实的姿态。她喜欢她,即便正邪不两立,她仍然喜欢她。
于是看那些伤口时,眼神从怜惜与心疼,又变成愠怒。
“是谁伤的你?方妙诚吗?”她俯身抱着她,低了眉目,温声道,“宴师妹,让我看一看你的记忆,好不好?”
话音落下,她的额头抵上宴如是的。
依旧是血契压制,游扶桑最精准地找到了宴如是陷入昏迷前的记忆。
很昏暗,似乎被封住了五感,四周乒铃乓啷的,大概有谁在打斗。
记忆里的伤害会感同身受,她感受到了宴如是那些无力还击的绝望。
以及铺天盖地的、强盛到恐怖的魔气。
眼前有一个很模糊的身影,恍然很近,又恍然极远,游扶桑在这份混沌的回忆里勉强辨别她的样貌,是个美人,温顺清冷——
却让游扶桑沁出一阵冷汗。
虽是牵机楼的道袍,但那张脸,她分明是认识的!
抽离记忆的那一刹,游扶桑半靠在床榻边,双手还维持着环抱病中人的姿势,可神色几分错愕,惊惧的余韵未消。
那个人怎么会是,怎么会是……
庄玄!?
第23章 故人声色
◎蓬莱此去无多路◎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游扶桑恍惚至极。她成为第十七任浮屠城主已百年,未见庄玄亦百年;在宴如是的记忆里,一切都看得那么不分明,但游扶桑确信那就是庄玄。
一直在寻找的庄玄,居然就在牵机楼吗?
庄玄为什么会在牵机楼尚不明晰,但游扶桑陡然明白了另一件事情:先前总觉得与这牵机楼楼主素未谋面,却冥冥直觉该是相识,这个直觉……应当是浮屠魔气的直觉。
浮屠死,浮屠生,修炼浮屠令者之间确会有所感应。
不过陆琼音与庄玄二人的作风太不相符,倒让游扶桑犹豫起来;眼下法子简单,一是杀进牵机楼问个清楚,二是依旧按部就班,留在浮屠考察过往手札,敌不动她不动。庄玄曾为友,陆琼音却是敌人,尤其此刻游扶桑在明,陆琼音在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绝不能不谨慎。
思索良久,她靠着宴如是没动,伸出手扶着宴如是额头还想再探看一些回忆,却是宴如是“哇”地一口血咳出来。经脉受损者气息微弱,最怕血液滞留倒流,此刻一口血吐出来反倒让游扶桑安心,知晓她正在好转。
血是吐了,人还未醒。
宴如是紧蹙着眉,额上冷汗,紧捉着游扶桑衣袖:“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什么?”游扶桑侧耳。
“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呢?……为什么要赶我走呢?凭什么是我走呢?……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啊……”
“……”
游扶桑安慰轻抚她,“会回去的,你会回去的,不要伤心了。”
话虽这么说着,游扶桑恍然觉察自己的气息已经十分不稳定了。浮屠令吸食生者情绪,而此刻宴如是悲愤交加,哀怨又绝望,游扶桑当然都能感觉得到。
亦会受到极大影响。
浮屠之下人与兽无异,饕餮飨食,众生皆腹中血肉。此刻的宴如是于游扶桑而言,已是一盘翡翠珍馐。
好久没有遇见这样的情况了。
一切刻意的克制,皆在此时前功尽弃了。
浮屠殿里灯火葳蕤,长明蜡烛罩在雾纱下,火光跳动,映照了游扶桑忽而收紧的金色瞳孔。
浮屠鬼獠牙尖锐,指甲利如薄刃,金瞳闪烁着嗜血的光。
她低下头。
明灭的灯影里,游扶桑看见榻上人前颈青色的血管。
蹙眉沉睡在榻上的,是玉骨清雪、芙蓉芍药一般的美人。
前颈薄脉近在咫尺。
“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这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游扶桑无由来又想到这句话。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一年里宴如是伴她左右,偶尔才有从前神采,游扶桑该庆幸的,若非这百年间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翻手为云的邪道尊主,说不定……还要无缘这位落难的少主呢。
她能帮到她。
仅仅如此,她已知足。
几息后,游扶桑平缓气息,瞳中血色渐渐退去。她克制住了,就像从前一样,但这一次格外煎熬难受,一是浮屠令第九层的瓶颈压力迫在眉睫,她如此压制欲望,简直是在与本能作对;二来她自身也情绪波动过大,对魔修而言,一切难以自抑却不得不遏制的情绪都是砒霜。
但倘若放纵情绪,她亦会变成肆意掠夺人命的怪物。她此刻尚有理智,所以克制;尚有理智,所以更意识到功法的绝路。
眼前,宴如是的睡颜渐渐平静下来,即便背后有魔纹,可那肤色颜色分明是百年正道才养得出来的明净清透,不似她们魔修,阴冷青冰,如同死人。
倏尔,游扶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难堪,眼底静静淌出温热的眼泪,小心一擦,才发现是血的颜色。
魔修身子寒如坚冰,骨是冷的,血是冷的,兴许这眼泪是她身上唯一暖和的东西了。
许久,游扶桑缓和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开始思索之后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陆琼音与浮屠城脱不了干系,这是确凿的。每一任城主都将走向灭亡,“陆琼音”却性命无碍,为什么?是她突破了浮屠往生最后一层……以死为生了吗?
“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这是写在浮屠令最初的两行字,浮屠城者口口相传;其并非九州文字,而是更向西往南的梵文。
牵机楼,也在那个方向。
陆琼音……
回想起那张熟悉相貌陌生颜色的脸,游扶桑不由得警觉起来。
她必须更快找出浮屠令的秘密。
不论庄玄还是陆琼音,有些人她不想见,也得见。
*
浮屠午夜子时,圆月高悬,殿内灯不灭。
游扶桑坐在桌前,桌案长长书卷,是浮屠地宫的舆图。一百年里她身居高位,却鲜少出手,只因下属各司其职,借人借物借力者有条不紊。魔修里有魔气蛮横霸道的,如她,亦有性格诡谲,擅下蛊,擅笑里藏刀出其不意的,如庚盈,也有心思缜密,精察人心的,如青鸾,还有擅布阵、擅领军作战、擅偃甲、擅铸器的……倘若正邪必有一战,她必须装备齐全。
浮屠地宫,相思明月楼外十八地狱……
游扶桑指尖一顿,思绪在某个字眼上停滞,忽然门外有人疾声大喊:“尊主!!”
门外不止一人,是庚盈与一位寝宫使者。
庚盈抢先一步跑进来,发髻铃铛叮叮作响。“尊主,尊主,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青鸾姐姐,青鸾姐姐她……我不小心让她知晓了陆琼音与庄玄城主的联系,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让青鸾姐姐知晓?我明知她有心结……”庚盈有些慌不择言,“可是只有青鸾姐姐知晓浮屠地宫阵与十八地狱的舆图,我,我前去探查,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她急得掉眼泪,扑通一声跪下去,“对不起、庚盈对不起尊主,庚盈罪该万死!”
游扶桑收起舆图,起身道:“知晓又如何呢?早晚该知道的。”
“可是!”庚盈着急道,“可是我申时便不见了青鸾姐姐踪影,我有些疑心,方才用蛊虫一探,她、她果然是往牵机楼去的!!尊主,这要如何是好呀!!”
游扶桑一愣,恍然失笑了:“至于吗?这么迫不及待……还真是,青鸟殷勤为探看啊。”
思索片刻,她再抬头看向庚盈身后侍者,“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尊主,”侍者毕恭毕敬道,“宴少主也醒了。”
第24章 辞楼下殿
◎路上跫音,悄悄◎
一听宴如是醒了,游扶桑即刻向寝殿行去。
庚盈跟在后面,内心忿忿:尊主左膀右臂叛变的消息,居然比不上一个病恹恹的弃子醒了?
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把人做掉才行。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浮屠殿前,游扶桑一挥衣袖将庚盈拦在门外:“你不准进来。”
庚盈一愣,眼角挂出两颗假惺惺的泪:“尊主……”
回应她的是殿门紧闭的声响。
与此同时,九州西南牵机楼。
楼中众人毕恭毕敬迎回陆琼音,与其尾随的还有一只青鸟,旁人不当回事儿,只以为楼主又捡了一只小妖作伴,却有眼尖者瞥见青鸟翼尾一撮白羽,持起武器如临大敌:“楼主,这可是浮屠鬼身边的……”
“说什么呢?”陆琼音一愣,回身,抬起了手,青鸟便乖顺地栖在她手背。
陆琼音吻了吻青鸟前额,弯眼笑道:“这么可爱的小青鸟,与浮屠鬼有什么关系呀?”
这陆楼主是个极其温柔玲珑的美人,紫绸白衣,嗓音也清越柔和,听得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那位下属连连点头,再定睛瞧那小青鸟,白色羽毛居然不翼而飞了,仿佛先前只是晃了眼。
她赶忙道:“是属下大惊小怪,唐突了楼主。”
陆琼音摆了摆手,笑得温柔。“无事。警惕点也好呢。”
她信步朝楼内走去。
牵机楼建在九州西南最偏僻陡峭的地方,一身精红玛瑙,不菲的绿柱晶石,光彩照人地立在枯木萧瑟里,显得格外乖张诡异。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这楼主姓甚名谁,仿佛一夜之间,这凌霄之楼就建在此处了。
那约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一开始这位楼主只是救些过路人,此处西南偏僻,魔气瘴气横生,却是经商要道,不少商贩殒命在此,未伤及性命者也瘴气入肺,落了病根,而这牵机楼楼主大抵是有医术傍身的,居然妙手回春;传闻,走卒商贩入道前在这楼前拜上一拜,拿几颗保命的药丸,便能抵御瘴气之难。
除了救人,这位楼主也曾惩戒一些歹徒。
西南为九州边界,常有帮派斗殴,凡人道者皆有;这高楼比肩星辰,又是玛瑙晶石点缀,便有人起了歹意,偷抢兼具。
而这个楼主屡战屡胜;百年间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甚有扩张之势,想来武功定是不俗。
这楼立在峭壁下沉默静然,如它的楼主。
楼主名陆琼音,取自路跫音之意,旁人细细嚼这名字,总能想到猫儿踮脚静悄悄的模样。某一日开始,陆琼音做起情报生意,不论是后事,或前生,句句不差。
于是,她有了“前生情报俱全类江湖百晓生、推演之术堪比蓬莱椿木”的好名声。
一眨眼几百年过去,牵机楼的名声渐渐起来,集了众多信服者,实力壮大,九州逐渐形成了“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有牵机楼”的局面。
陆楼主驻颜在青年模样,温和可亲,又说有一千张面庞,无人见过她真实模样。
她与世不争,暂且无人与她交锋,有说她实力尚可,对凡修走卒不错,但与真正的强者——如宴门掌门、孤山老人、浮屠城主、御道圣手、蓬莱将军——仍有差距;也有说她实力深不可测,与其交手者败落得惨,嫌丢脸才不与外人言。
这都是后话了。
这牵机楼众修士与她朝夕相处,逐渐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极其淡然的气息,有人猜她是殒落的仙人,未堪破某一执念才留在尘寰里,也有人大胆问询,陆琼音一听,一愣,只是淡淡笑道,“人人都想成仙,却是人人都不能成仙。唉,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呀神呀?多的是自扰的庸人。”
看着陆楼主抱猫儿逗雀儿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与俗世纷争有关联。
但江湖流传,牵机楼本与宴门为伍,要铲除浮屠魔修;虽然中途多了宴门与孤山的冲突,此事不了了之,可近日她们楼主又与孤山方妙诚交往过密……
剿魔之事,大抵从未松懈。
若不参与,只会落一个“亲魔”的名派,它日说起来,都是板上罪名;如今冲锋,不过讨一个正道之名,分一杯剿魔之羹。
也是。人在尘世,何人敢不依附正道,又何人不向利?
嘴上说着权力利益无用的人,多半是从未摸着过权与利的好。瞎子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光呢。
“倘若瞎子睁开眼,能看得见,如何会不被光芒吸引呢?你说对不对,小青鸟?”
牵机楼里,陆琼音在最高处星辰下倚窗而坐,身边青鸟显出了原形。
“青鸾明白的!百年前在您身边,您就告诉过我,世间便是这个样子,人不逐利,却无往不在束缚里。天材地宝摆在眼前,你不要,只会被别人夺去。别人多一分,你便少一分;少一分,便是次一等。倘若不争不抢,旁人只会觉得你无用无能,软弱可欺;必须要有力量握在手中了,说话才会有底气。庄玄城主,青鸾仍如百年前一样,誓死追随您……”青鸾跪地,“只是有一事不太明白,浮屠城主之位是您传给游扶桑的,为何又要打着正道旗号,行‘驱魔’之举?”
更不解的是,“她们”,不也是魔修么?
陆琼音只懒洋洋笑:“管它什么旗号呢,能做成我们想做的事情不就行了?”
“我……”
“青鸾,你以前不会问这么多的。”陆琼音打断,“还是跟着扶桑这些年,你的心已经偏了?”
“怎、怎么会!”青鸾立即俯首,情真意切道,“青鸾等了您百年……终于等到您回来,您愿与青鸾相认,更是感激不尽。您知道的,不论您是什么想法,青鸾从来无条件听命,誓死追随……”
陆琼音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眼底却在讥诮——
这只青鸟,还是这么白痴。
*
事实上青鸾叛变,游扶桑一点也不惊讶。甚至说早在宴如是的记忆中看见庄玄那张脸时,游扶桑便料到有这一刻。
魔修亦有道心,而青鸾的道心就是“庄玄”。
青鸟聪慧却实在一根筋,誓死追寻主人,没什么好稀奇。只是奇怪这庄玄分明是第十六任浮屠城主,缘何摇身一变成了正道剿魔手,也要和她玩什么“正邪不两立”的戏码了。
真是好笑。
“但您确信就是庄玄了?要是这姓宴的骗人呢?”庚盈追在后面道,“她有前车之鉴,您就这么轻信了?”
“庚盈,你比我更加清楚,那些银针在篡改记忆的功效上,只能删除、隐瞒而不能凭空杜撰。”
庚盈撇撇嘴,默认了。
游扶桑又道:“再说,宴如是从前从未见过庄玄,又要如何杜撰呢?”
“好吧,好吧,您都这么说了。”
庚盈叉腰,赌气地想:您都这么说了,我哪有资格质疑您呢?
游扶桑彻底关闭殿门。
殿内徐行几步,床帏层层如云雾,云雾间宴如是重新抱起了她的香炉,倚在床侧,瞥见游扶桑时双眼一亮,压下苍白病容。
显是噩梦余韵不消,她眼角仍有泪痕,咳嗽几下,未先出声。
该慰问的,自始至终游扶桑最关心的便是宴如是的身体,可她望向宴如是、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似有一道鸿沟如何也过不去。
她是正,她是邪,她们敌对,势不两立。
于是开了口,语气漠然,甚至还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宴少主可知晓自己昏睡了多久?”
“我……”宴如是嗓音很沙哑,“不知……”
游扶桑单刀直入:“是牵机楼的人打了你。”
“嗯。是牵机楼,陆琼音。”
游扶桑心道果然,却也奇怪:“你不是回去宴门,如何又碰见了牵机楼的人?”
“说来尊主要发笑了吧?”宴如是自嘲道,“宴门早就被孤山与牵机楼……鸠占鹊巢了。也许几日以后,宴门要不姓宴了,姓方,姓陆,姓周,谁知道呢。”
游扶桑怡然:“嗯哼,确实有这样的说法。是孤山周聆把你丢回浮屠城的,她说你是正道弃子了。”
“嗯,正道弃子,她果然是这么看我的。何止我是弃子?阿娘与宴门也是她们棋局里被架空的一个将,在楚河汉界的战役里耗尽价值,随意丢弃,随意瓜分……”
不过是借剿魔之名,也让宴门覆灭。
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宴如是有些茫然地回想着——是了,玄镜,玄镜,都是那该死的玄镜!她想不明白,一面奇怪的镜子,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怎么就扣在她们头上丢不掉了呢?
她该生气的,此刻却是无力极了,没力气生气,没力气诉苦,没力气……
做任何事。
在这棋局里,她无力做任何事,始终被推着走。无法相信任何人,又或者说,能相信的那些人都被铲除了;而此刻她甚至要去害另一个人……她的师姐……
宴如是垂下头,不言语。
游扶桑却道:“关于孤山之事,你知晓多少,都说与我听,好吗?”
宴如是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眼里似乎跳动着什么,她缄默许久许久,再开口时又抱起香炉,“我不知道……太多事情。其实在前年,宴门与牵机楼确实有所来往,阿娘与那位楼主也确实提起过剿魔之意。但我不曾见过那位陆楼主的真颜,也未与她交谈过。阿娘从前做事从不会这样瞒着我,兴许是觉得我会与您通风报信吧……”
其实这百年宴如是自有修行,也不曾与这已经成为浮屠城主的扶桑师姐有什么联系。游扶桑不主动见她,宴如是也没有追着求见的道理。
但谁让游扶桑入魔那日,是宴如是替她挡了掌门一记杀招?
宴清绝心里不想承认也得承认:这师姐妹姊妹情深,剿魔之事是隐瞒或是提防,总不愿意让宴如是知道太多的。
又或者说,少一人知道,便是少一个风险。如此,事败宴如是不必担起罪责,事成宴如是亦有荣光。
宴清绝总是这样为女儿着想。
可是啊,阿娘……宴如是心说,这样无知并不是我想要的呀……
“宴门、孤山、牵机楼三者本为联盟,但不知怎么,也许早有预谋,也许事发突然……总之一来二去,孤山与牵机楼暗中勾结,”宴如是低下眼,“宴门还不曾落没时,我听过她们的计策,她们想从浮屠魔气入手。兴许在您面前谈论浮屠令是班门弄斧,总之,我只知晓浮屠魔气是类似传承的,她们也是想由此入手……但也有长老说,浮屠魔气实则是世间人的恶意,永不可消弭,所以才强大又遭人忌惮、易反噬又难以控制……”
她叹一口气,“再多的我便不知晓了。抱歉。”
她言尽于此也意尽于此,再多确实不知晓了。
但也不是一片真心弃明投暗叛正入邪,只是不想对游扶桑有所隐瞒,不想再骗她。
宴门、孤山、浮屠之事她自己都未厘清楚,再多都是旁人附加于她的言语,她不曾明白真假。她不想成为一个趁手的兵器,不想成为一个只会服从、不会思考的工具。
再者,她的身上还有血契的束缚,游扶桑是主,她为客,谎言与背弃都是要遭受反噬的。而此刻她大病不愈,强弩之末,应当是受不起那些折磨的。
可是……
却也不想背离正道。
是了,她打心底里仍然觉得自己是正道少主,不能与邪道尊主沆瀣。
左右都要违背道心,于人于己不利,宴如是选择沉默。
游扶桑也没有逼她。
她只是把先前反反复复揣度的一句话说与她听:“宴少主,你瞧,你珍视的正道视你如弃子,而你唾弃的邪道……”
她的指腹游移到宴如是颈后,血契纹路开始的地方,“而你唾弃的邪道、唾弃的魔气,顺着这血契,护了你一命呢。”
宴如是眼睫一颤,但仍垂着眼。
“算了,”游扶桑不想为难她,“宴少主是安宁的白鸽,断是不想再进这门派纷争里去了。往后或孤山或牵机楼,她们要来对付浮屠的,我自会应付,至于你……便好好留在此处,好好养伤,不必参与正邪之争了。”
做逃兵总好过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这样么?
宴如是沉默了许久,烛火的影子跳动在她眸底。很突然的,她抬起头,下定某种决心似的看向游扶桑。
“游扶桑。”
“你也看见了,我对孤山的计策从来一知半解,你说是孤山周聆丢我回来,那必然不只是‘弃子’这样简简单单的理由。她们要借我害你——如何害你,何时害,我都不太清楚,只是,”宴如是望进游扶桑眼底,异常认真地道,“只是想与你说,游扶桑,往后我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都绝非……我的本意。”
她一字一句说:“游扶桑,不论如何,我绝不会是成心害你。”
第25章 方寸婆娑
◎一是医仙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往后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绝非是成心要害你。”
宴如是把这话说得很认真,游扶桑听着,心里怔忡一下,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正邪之道,势不两立,她们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利益注定冲突者,反目分道才是最正常的结局。
宴如是却与她说:往后我若做了什么于你不利之事,都绝非成心要害你。
仿佛她们的关系足够她们剥离于纷争之外,天下无双,彼此唯一。
就算是假的,游扶桑听了也欣喜。
她成了话本里那种傻子,情娘一句承诺,她整颗心都奉上了。
难怪都说以深情诱人心无往不利,倘若陆琼音真的知晓她此刻所思所想,怕是要笑得倒下去。
游扶桑当然知道这样是不行的,自乱阵脚,自露破绽。
可她有什么办法?
这宴门少主一句话便将她变回了从前那样青涩少年,而少年扶桑对宴如是向来是毫无抵御还手之力。于是别的都不去想了,只心悄悄说:我一定要护住这只小孔雀,我一定要护住她。
浮屠殿外长亭欲晚,浮名浮利侃侃,浮云浮生悄悄。大梦一浮白。
*
宴如是想与游扶桑商讨的事情很简单,一是揭露陆琼音身份,二是厘清宴清绝在玄镜中究竟探看到什么。
说完这两道诉求后,宴如是也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甚至陆琼音究竟是谁……我现在也不明晰。我说她是魔修,有魔气,甚至是浮屠魔气,可说了谁信?便是现下世人眼里,陆琼音早是万众瞩目了,而宴门之罪罄竹难书,我这个宴门少主半道逃入浮屠城,也不知是不是与邪道厮混久……说的话几分可信?……陆琼音有一万种法子让我闭嘴。”
游扶桑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抱着獬豸手炉,把自己蜷缩成很小一团,因为茫然和不确定而呈现出的防御姿态。
“我还是想让宴门立在光下……不敢让宴门蒙羞。”宴如是道,“是以我也想知道,阿娘在镜子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究竟看见了什么,要这样缄默不语,要这样舍生赴死?”宴如是十分想不明白,“兴许只有蓬莱椿木知晓了。我知道椿木长老推演的规则,谁的犹疑,谁来发问,谁来承担窥察天机的后果。只怕我要亲自去一趟蓬莱。”
话是这样说,可宴如是稍稍直起身子,又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很苍白。她一身伤骨病躯,少说也要先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而蓬莱路远,她又要再在路途耗费十天半个月……
待她见着椿木,宴门该气绝了。
“……”
宴如是一阵气馁,鼻尖居然酸了,从前的她绝不是这么不坚强的人,身对黑云压城,也能说出类似“长风破万里”意气的话,可如今她终于明白,彼时潇洒不过有所倚仗,倚仗宴门,倚仗母亲,而今风雨飘零身世苦,她独自一人又不够强大,混混沌沌一载,好似也没寻到立身之本。
她要变得更强大,可她现在的修为便是上不足、下有余,同辈里除了这入魔的游扶桑她绝打不过,其余人却绰绰有余;而眼下她需要也并非修炼本身,而是对世间的感悟,这样的东西求也求不得,急也急不来,何况她身在此番境遇里,没入心魔已经万幸。
“急不来的东西,便要静心等。”母亲曾这样与她说。
可她现在哪儿还等得起呢?
她发觉自己不只是修为所困,心计也有所碍,常常不知所措,这也想不明白那也想不明白,是个傻子。
宴如是的苦恼溢于言表,游扶桑瞥见她,忽而很感慨。
仿似她们的境遇翻转了,若是从前,宴如是定是其中修行最顺风顺水之人;她天赋绝佳,用过的武器没一个不趁手,宴清绝对她也不吝啬资源,又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在七寸演武台上甚至能打得几位长老措手不及。
她立在风里,乌发随之飘动,明眸善睐,风流绝代,几分孩子心性。
很突然的,游扶桑伸出手,轻轻揉开师妹展不开的愁眉。“我与你同去蓬莱。今日已晚,明日晨起再动身,好吗?”
宴如是似乎愣了愣,恍然抬起眼睛,紧紧盯住游扶桑。
游扶桑迎上她目光,眼底坦然,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锋芒。
两道目光对视,中间隔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百年已过斗转星移,她们一定都变了,但她看着她,却有一种“无须多言”的信任。
渐渐地,烛火重新跳动在宴如是的眼眸,她的神色退去暗淡,染上些许欣喜。
开口却很客套。
“实在是……多谢尊主。”
*
“多谢尊主,多谢尊主,这话真搞笑。”殿门外,庚盈阖上沉重的门扉,鹦鹉学舌一样地学这句话。宴如是与游扶桑的交谈她没听见多少,也不在意这对昔日师姐妹之间的卿卿我我,却对宴如是最后的答谢耿耿于怀。
“多谢尊主——她装什么?她该谢咱们尊主的可不止这一件事情!尊主总是这样苦心帮她,可我看她分明……”
她身边的魔修一个劲儿地嘘声,“小声些!小声些!离尊主寝殿还未得几尺,被听见要你好看!”
庚盈呿笑:“她来了我也要说!谁怕……”
这个“谁”字没落下,庚盈顿觉不妙,反手挡下两簇魔气凝成的箭矢,又听耳边一道风声,魔气刮在脸上生疼。
“嗯,谁怕谁,”游扶桑来去无影,此刻阴森森笼罩她,神色冰冷,“庚盈,你既然很有胆子,便当着我的面再说下去。”
庚盈呆在原地。
游扶桑好似真的动怒了,紧蹙着眉,但庚盈看着她忽然也升起了脾气:“说就说!”她伸手指向寝殿宫墙内,一片梨花月影重重,“尊主是不是觉得她正直极了、真诚极了?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人最不可能背弃呢?我不这么觉得!反而是这样的人撒谎使诈才更反应不过来、被骗了还替她说话呢!”
游扶桑嗯了声:“那你说说,她要如何骗我?”
庚盈稍愣,立刻又道:“她眼下受制于人,谁对她都不真心,唯独您掏心掏肺,但您想一想,搭救母亲、挽救宴门这样的事情,她求您是求不来的,唯独要去找那些孤山牵机的正道才有用,那最好不过是背叛您、去向她们示诚效忠……”
“你都说了,谁对她都不真心,唯独我诚心实意,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游扶桑满不在乎,“如今已经有了正道伤她、邪道护她的前例,倘若她再要背叛我、去向正道效忠,难免重蹈覆辙……知其覆辙而一往直前,岂不是很蠢?”
庚盈不服气:“倘若她真的那么蠢呢?”
游扶桑略一怔忡,随即轻笑:“那么信任她的我,也很蠢。”
“尊主,我,我并非那般意思……”庚盈忽然紧张起来,游扶桑却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来与你们聊这些的。”
游扶桑看向庚盈身边那位魔修。发尾剪得很凌乱,以金线发带束起,扎成一小撮俏皮尾巴,褐色衣袍上木甲纹路,眉目倒是神采飞扬。
游扶桑非常隐约地叫出她的名字:“你是,姜禧?”
姜禧有些讶异:“尊主竟记得我等泛泛之辈的名姓,不甚惶恐,不甚惶恐。”
泛泛之辈?
只怕是太谦虚。
这姜禧本是连州人,少年时也是名动九州。她身后为修道世家,锦衣玉食,又天资聪颖,是百年一遇的阵法天才,旁人及笄困囿嫁娶婚事,她在及笄之年却破了御道玲珑相思阵,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宴门与孤山争着要她,但毕竟有玲珑相思阵的机缘在前,近水楼台先得月,姜禧拜入御道。
可惜了可惜,收她做徒的那位男师傅是个不折不扣伪君子,聪颖的天才在前,他却想让她做一个阵法的“方仲永”,白白蹉跎了好天赋。姜禧年少,却也足够机敏,知晓再在御道百弊无利,遂在二十有一辞别师门,本以为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却遭致门派反堵,不依不饶,责她于师于门不忠。
甚至下令谋害她家族。
那日姜禧最喜爱的姊妹死在她怀中,玲珑相思阵成了修罗杀阵,困住一整个御道,亦残杀了那男师。
从此九州少一个阵法天才,浮屠多一位外魔邪道。
入魔之后,习法随性,姜禧便不仅只擅阵法,亦钻研偃甲机关,颇有建树。
见惯了虚与委蛇暗箭明枪,姜禧对那些巧言令色的正道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听闻正道筹划剿魔,庚盈兴奋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姜禧兴奋,则是仇人见面分外红眼,势要杀得不死不休。
不过昨日青鸾叛出浮屠,去追寻那牵机楼楼主,并带走了十八地狱和地宫的舆图,霎时浮屠人人自危,而姜禧一不做二不休,在原有舆图的基础上改进,术业专攻而精敏,“请您过目,”姜禧递过新的舆图,“准保那些依着青鸾所着舆图踏进浮屠城的人,皆尸骨无存。”
游扶桑接过舆图。
宴门有十二楼五城,惊鸿剑法雷霆十二剑;孤山有八巽风,御道十四明月宫。
浮屠则有十八地狱与地宫十二鬼,分别为日月、星宿、王、火、雨、风、雷、地、毒罗刹、刀杖、枷锁、荼枳儞。
这些鬼为这千百年魔修走火入魔的怨气所结,个个有着灭世之能,随便一个都可令正道大派覆灭,坏就坏在它们敌我不分,也让游扶桑头疼。而在姜禧新作的舆图之中,以星云阵法为牵制、浮屠魔气作阵点,让这十二鬼不再盲目攻击,杀尽正道人。
寥寥几笔改动,似俗手却追落,天元星位却步步紧压,确是出其不意,可克敌制胜。
至此,青鸾手上那份旧舆图是彻底失去效用了。
游扶桑道:“你做得很好。”
姜禧恭敬:“尊主过誉。”
游扶桑收起舆图,凝视着她。
她知晓这姜禧与旁人都不同。青鸾追随庄玄,庚盈追随游扶桑,而姜禧只是追随邪道:邪道之中谁最强大,她便追随谁;她憎恶正道,对邪道最强者有着近乎本能的服从。
对浮屠城,这是一把利刃,于游扶桑亦然。
姜禧又道:“尊主,您明日启程向蓬莱吗?”
“是。”
“属下还有一事相求。”她道,“恳请明日尊主施展浮屠千里时,属下可再敬仰一二。”
浮屠千里为浮屠令第五层功法,分为千里飞身、山河移形步,是御空而行与传送阵法,连系天地时空。
浮屠令并非密法,无需藏着掖着,能有所学便是天赋造化。
换言之,不怕死便可学,学了不死也是运气。
世人皆知魔修功法强劲罡硬,绝命阴险,其中以浮屠令最甚。浮屠令者,对敌对己皆是残忍狠毒,对敌置之死地而后快,对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浮屠令前四层,浮屠死,浮屠杀,浮屠夺命,浮屠血祭,分别对应着起承转合。浮屠死中涵盖浮屠命与浮屠魂,修炼浮屠令者以死为生,殒命而固魂;杀为杀招,夺命则是魔修杀死敌手后吸食对方情绪与功力,化为己用,此为杀戮道的修炼;血祭则为一挑多的群体进攻,以血为祭,浴血成魔。
第五层浮屠千里,第六层浮屠南柯,一说与梦境幻境有关,又说与魔修心魔相联。
第七层的浮屠恩怨是最负邪名,其以内力为引,或渡气救人或运气杀人。此招为浮屠令大成之本领,亦是瓶颈重重,倘若修炼者功夫未到家,必是反噬,倘若功夫俱全,则可练成这一掌断生死的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对掌者必是元气大伤,至七窍流血而亡。
往后两层都是稳固心神的心法内功,命名却是文艺得多,有着不属于魔修的温文尔雅之意境:第八层万物阒声,浮生流年,浮生老去。第九层方寸婆娑,恰似故人归处。多情应在此二层中:茫茫白日终入海,臻化阴阳不渡。万籁俱寂,明月飞声里,方寸婆娑中。小楼又见月东风。
游扶桑在第九层方寸婆娑徘徊已久,未达第十层的心境。
*
浮屠千里越青山,至于蓬莱时,正是次日晌午。
宴如是与经历过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浮屠千里却是她所见之中上上乘。除了那点魔修邪气让她不甚适应……罢,事实上,毕竟已在浮屠城待过一年半载,早也适应得七七八八了。
晌午日光明媚,照彻一片蓬莱仙景,云雾飘渺。
自古蓬莱便有仙山之名,常有老妪垂钓忽证大道、妇人采药与山草共灵悟得真理、少女登山望海邂逅机缘一类的佳话,不知真假,但此番仙山仙境,总让人无限遐思。
蓬山一言以蔽之则仙。
但游扶桑与宴如是抵达之时,却见一片荒原焦土,如有兵戈变故。
当然是不对劲。
远处有紫烟弥漫,游扶桑才一抬眼,漫天杀意袭来,无形的紫烟化作一截锐利白绫,猝然攻向她们立身之处!
二人分而避开,游扶桑稳妥立在一方完好的巨石上,掸了掸衣袖,问来人:“这便是蓬莱待客之道?”
人未见,声先至,当是无比伶俐娇纵。
“蓬莱是怎么待客我不清楚,不过我方妙诚,向来这番迎客。”
话音落下,方妙诚站在十步开外,面上衣上些许血迹,但应当都不是她的。两只辫子左右垂在背后,一双眼睛伶伶俐俐,步摇珠翠清丽,一身衣袍斯斯文文,桃花染血颜色;而在她身后也早不是白绫,而是狐狸尾巴一般的样式,一点灵动,妖气横生。
她瞥宴如是一眼,向游扶桑扬了扬下巴:“幸会,扶桑城主。”
“幸会,方代掌门,”游扶桑抬眼,“你果然是妖修。”
方妙诚毫不避讳一笑,不回应,是默认。
紫烟渐渐散开,方妙诚身后之人也现出形色来。是气息奄奄的椿木长老,身形被缚,显然挨了打,这老椿木推演言灵虽好,打架却实在不行,和方妙诚交手三两回合,一身枯槁的老骨头立刻被钳制得要动不了了。
游扶桑一挑眉,心里有了个大概:是方妙诚攻击了椿木,正欲离开蓬莱山;而正是这个档口,游扶桑与宴如是移形进了蓬山。
“真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游扶桑感慨,看着她们,虚心作洗耳恭听模样,“不知方代掌门与椿木长老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呀?”
方妙诚呵呵一笑:“扶桑城主真是心系蓬莱苍生。唉,当然是这老椿木知晓太多了,一张老嘴又不停向外说道,早晚遭天道反噬。我心善,送她一程,好叫她直接见阎王,而不受什么反噬之苦。”
好邪性的逻辑,与庚盈有得一拼。
游扶桑在心下哂笑。
但她此行便是为了问椿木玄镜一事,自然要救这椿木。游扶桑与方妙诚没什么寒暄意,出手便是一记杀招。
方妙诚并不是游扶桑的对手,敏捷与力量都不敌,堪堪在铺天盖地的魔障中找到栖身之处,她用白绫抵住一截伤害,却还是被魔气贯穿始终,她咳出一口血,耳边魔气凝成箭矢簌簌而落,毫厘之差划过她眼角。
方妙诚夺路而逃,魔气却缠住她手臂,刺进血骨。
回首,与游扶桑视线相触的电光石火,方妙诚恍然意识到此人绝非善茬。
她是真的会杀掉她。
就像她肆无忌惮地杀害了许多人。
很恍然地,方妙诚耳边忽而有人轻声说,“小狐狸,这世间不只有打赢是硬道理,活着才更要紧。打不过就逃走,恨不过也要逃。先活下来了,往后有的是机会报复。”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她还不是方妙诚,陆琼音也不是陆琼音,她会勾着她面颊教她,“打不过、逃不了、便适当舍弃一些东西。反正来日方长,你可让那人千百倍地补偿回来。”
方妙诚自知快不过浮屠魔气,她自断一臂,当机立断化作妖修形态,隐入蓬莱焦荒的地里如草蛇入土。
仅仅刹那,魔气之中再没有方妙诚的气息,只余那截手臂血淋淋地断在空中,还未落地,忽而如遇王水尽数腐蚀,留下几声噼里啪啦的响,一滩模糊血水。
游扶桑站在魔气尽头,看向椿木,若有所思:“方妙诚果然是妖修。玄镜百年前指出孤山祸起一狐,说的也是她吧?”
椿木道,“是,也不是。”
游扶桑恍然:“她原叫赤澄,是不是?”
椿木指向远处:“刚刚逃走的那只,确是赤澄狐狸。”
游扶桑心里才有了个大概,椿木忽然“哎呀,哎呀”地扶着她要坐下去,“老朽要缓一缓,老朽要缓一缓。若非黑蛟子不在,也不会让这狐狸得逞!”
黑蛟子是蓬莱将军,近日云游在外,才让方妙诚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椿木又道,“马上她也要云游归来了,放心,都应付得来。今日多谢扶桑城主救场,您也看到了,这蓬莱被狐狸烧得光秃秃的,我也要好好休整休整,城主,恕不远送了……”
她扬了扬手,竟是送客。
游扶桑皮笑肉不笑:“你知晓我来并非与你唠家常。”
“我知道啊,你来问玄镜与宴掌门的事情。”椿木言灵,未卜先知,却又苦恼道,“宴清绝宴掌门的身份,就是天机本身,老朽可不敢妄言。不过……”
她的视线在宴如是身上一晃,忽示意她向前,“宴少主,你的事情我倒是能与你说一说。”
宴如是立即上前:“椿木长老,您请说。”
“宴少主,你要知晓,这世上有缘便有劫。兵戈劫,生死劫,情劫,血亲劫……”
椿木倏尔抬起眼,直勾勾盯着宴如是,“你是血亲劫,宗门绝路,那你的母亲也是如此,对不对?劫难这个东西,跨不过便交代在这儿,跨得过……便是突破了瓶颈,对不对?”
一连着两个“对不对”,老者循循善诱,只希望少年能听进去一二。
“至于玄镜之事,”椿木指点,“这里有一个人,名周全,曾是孤山老人的侍卫。百年前孤山老人毙命,周全躲过一劫,如今大隐隐于市,藏在某一处世间,”她拿出一小张残图,“这是周全的藏身之处,也是今日方妙诚要抢的东西。算是报答扶桑城主今日救命的恩情,老朽便将它赠予你吧。”
宴如是连连道谢地接过,游扶桑冷不丁道:“想来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你倒是把它丢给我们。”
椿木没搭理,指着残图说:“别看它小,是用宴门奇门术加密了,宴少主青出于蓝、扶桑城主亦师从宴掌门,想必很容易能破解开。”
她看着宴如是,有些感慨似的,“其实,这方妙诚原先确是我蓬莱人,原是一只火狐,颇有机缘修得了灵脉与人形,下山历练一回有了凡缘,生出凡心,便与我辞别,此后向孤山去。她希望能藏下妖修身份,毕竟以世俗之间,妖修也算半个邪道。狐狸是想长久地陪在那人身边的。”
“可终究人妖殊途……狐狸喜欢的人并不喜欢她。尔后便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了,狐狸性情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宴如是发问: “从前什么性情,如今什么性情?变化在哪里呢?”
“会因世俗之见藏下妖修身份的火狐,与如今不避讳妖修身份,残忍杀生,你说变化在哪里呢?”
宴如是思考几许,又问:“所谓凡缘凡心是为谁,椿木长老可否告知呢?”
椿木凝视她良久,又看向宴如是。极纠结似的,她对着游扶桑叹了口气。“我不清楚狐狸爱戴的究竟是哪一位,但彼时她下山只接触过两个人,一是医仙周蕴,孤山大娘子,周蕴。二是医鬼庄玄。”
“庄……”
游扶桑显然怔忡,椿木却十分笃定,“扶桑城主,我知你对眼下陆琼音的身份颇有犹疑,我不置缘由,但我能说的是当时那狐狸下山,与周蕴同道者确是庄玄本人,如假包换:百年前在荒山救下入魔的你的第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
第26章 风不静林
◎有私欲,不成仙,便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庄玄。
已经许久不见了,但近些日这个名字如魔障一般频频出现,总让人忽视不能。
事实上庄玄之事,游扶桑并不知晓多少,庄玄说了她便听,若不愿说,她也不多过问,只知道庄玄出身移花宫,一个早已落寞式微的门派;分明很有佛性,不知怎么的,竟修了邪道。
其实庄玄的事情青鸾比她知晓更多,而眼下青鸾已经投诚陆琼音,倘若她真的在陆琼音身边待住了,那说明……
陆琼音便是真的庄玄。
也不尽然——游扶桑心底仍然留了一个口子,正如赤澄狐狸不知怎的便成了方妙诚,本该与狐狸一同出现的第三任浮屠城主却不知所终,而陆琼音又顶了庄玄的脸——即便不是同一人,但一定是有些联系,顺藤摸瓜找去,总会有些线索。
当下最大的线索便是椿木给出的残图。
残图正在宴如是手中。
游扶桑一转头,却发现宴如是在看她,静静看了许久,目不转睛的,霞光凝在她眼眸。
游扶桑也盯回去。
两个人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
她们站在蓬莱山麓,身外彩云飘飘,不远处有一片湖,湖上晚霞潋滟,也有烟火人家,正是黄昏,行人归家去。
两个人作对似的瞪着眼,很突然地,宴如是开口问:“尊主,假如陆琼音真的是庄玄,您会下不去手吗?”
游扶桑愣了一下。
她没料到宴如是会这么问,想了好一会儿,“下不去手、下得去手,真遇上了都得打一架,”再一瞥宴如是手上残图,“倒是你,宴少主,残图解出来了么?”
话题被岔开了,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宴如是有些失落,但还是摊开残图,“解出来了,在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路上要耗些时间。今日好晚了,我们还去吗?”
游扶桑忽然揽住她,答非所问:“浮屠千里,就是千里一瞬。”
话音落下,漫山的林叶都聚起,如有召引铮铮而响。
又在一刻归于平静。
平静后,二人身形不见。
便是在小绵城关城门的前一刻,她们信步走进城中。
城门四合,暮色收尽,华灯初上。集市口有人收了摊子,把卖出没卖出去的茶叶茶花茶箩茶筐一股脑儿堆上推车,堆得太高摇摇晃晃,最顶上几盒摇摇欲坠。
路边有孩童疾跑,带起一阵尘沙,撞翻摊贩几个茶筐,孩童不留步,返回来做几个鬼脸,嘻嘻哈哈笑开,摊贩叹了口气,显然已然习惯了。
才弯腰,有一只青葱如玉的手先她一步捡了一个,那手修长白皙,指甲圆润,指节有茧,是常年握弓握剑的痕迹。
这手的主人站起身,把散落的茶筐捧回来。她一身蓝色绫罗,浅得似水波纹,眉目稍有倦色,但不减她佳人颜色,是一个清梅作骨雪月作皮囊的美人。
这样的人谁见了都要心生好感。
如果忽视与她并肩而立的另一位修士。
那位修士看来就邪,气色恹恹似是生来便修非常道,比恶霸更恶霸,比凶兽更凶兽。
她拿那只纹了金鹤的靴子踩上摊贩推车,“孤山,周全,”她顿了顿,好整以暇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
周全在孤山百年,玄镜照出孤山祸起一狐的时候,她正一百零三的高龄。
逃出孤山是三年后,彼时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癫癫,逢人说鬼话,又只是个侍卫,对孤山老人之事所致尚少,倒让方妙诚没把她当回事儿,任由她逃出了孤山。
也是因祸得福。
两三百年过去,周全维持着四五十岁妇人模样,头发盘在脑后,褐色布衣,一双手精瘦有力,未必还在刻苦修炼,但定保存着一些保命的功夫。她道行虽浅,但也有境界,无需在寝食上多花时间,可以月余不寝不食,也可以一睡月余,一食百石。
这百年她换了许多地方,偶尔更改形貌,大隐隐于市。
她不清楚游扶桑与宴如是是怎样找到她的,但得知她二人一为浮屠城主,二为宴门少主,她露出“早已料到有这一天”的神情。
周全将她们迎进自己石楠小筑,她一人住,一榻一案几把短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再有花花草草衬托,倒也安逸和谐。
她们坐下,周全看着宴如是,俨然一副慈母表情:“少主满月礼那日,我还随孤山老人一同去宴门恭贺过呢。”
宴如是也要客套起来,游扶桑却不想听她们寒暄,单刀直入:“周全,百年过去,你倒是不装疯卖傻了。倘若今日来找你的是方妙诚,你又要如何?”
“别和我提那只……那个东西!”周全忽而大怒,“那东西恩将仇报,真当是把我们孤山上下都祸害遍了!”
“怎么祸害的?”
周全一顿,警惕地扫游扶桑几眼,忽然又噤声了。“你个浮屠邪道的,我为什么要与你说这些?”
游扶桑翻白眼。
宴如是连忙道:“周大娘,您有所不知,我与尊主是由蓬莱椿木长老指点,才知晓您这石楠小筑的位置。而我们抵达蓬莱之前,是方妙诚挟持着椿木长老,要逼问您的下落。”
“几百年了,终于想起我这个漏网之鱼,要来捉我了?”周全一哂,“罢,我早料到有这样一天,这百年的平静是我偷来的。”
游扶桑:“你讲你知晓的一切告诉我们,我带你回浮屠,护你周全。”
“我可以将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你,至于浮屠……则不必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过时间早晚。若我入浮屠,她们多一个理由擒我,多一个理由诛你。”
再者,她也并不想去魔修聚集的地方,想想就渗人。
宴如是沉默许久,轻声问:“我想知道……方妙诚与孤山的渊源,还有,玄镜的事情。”
“方妙诚是周蕴大娘子悬壶游历救下来的女子,之后跟着她回了孤山。那已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方妙诚之祸,一是与周二郎:约是随周蕴回孤山半年后,方妙诚与周二郎稍有情意,孤山老人对方妙诚的来历颇有微词,但二郎是铁了心,甚至自作主张敲定婚期,孤山老人也没法子,随了他了。怪的是,自打二人成亲,周二郎一病不起,再没在内宅之外见过他,反而方妙诚摇身一变,成了孤山上下活络主意的人。周二郎去了哪里?只知他在内宅荒废,孤山老人去看了几次,也只是摇头叹气。
“我是听闻,曾有侍者见过周二郎,有说他荒淫无度不知其反,也有说他全身溃烂不堪,千疮百孔如有虫蛇啃噬!这太恐怖了!!这方妙诚也是个有心计的,彼时周聆尚小,周蕴无意夺权,周二郎久病缠身,方妙诚名正言顺接手了孤山老人拨给继承人的那些事项……”
听到这里,宴如是先觉着不对劲:“都说周蕴悬壶济世有医仙之名,倘若她的弟弟久病缠身,她该知晓的呀?若是回来看看,应当会发现不对劲的……”
周全摇了摇头,“怪也怪在这里。自方妙诚与周二郎成亲,周蕴未回过一次孤山,喜帖寄出去,从无回信。”
她稍顿,肃然道,“不止这成亲后的时日,甚至这几百年……孤山皆不见周蕴的踪影——周二郎病逝,孤山老人西去,她居然都未回来看一眼!若非江湖上常常有人提到她,说她又在某处得善心施救……我都要怀疑是方妙诚对她做了什么,或杀害了她。”
“竟是这样……”
周全:“再往后,孤山老人离世的那日,方妙诚代周二郎接过孤山掌门印。又过了半月,周二郎一命呜呼。这孩子与母亲死期挨得这样近,任谁看了不奇怪?可这事儿真就不了了之了。这疑窦百年前人人都知晓的,可惜时过境迁,孤山侍者们被她换的换、杀的杀,都不知所踪。倘若你让我回孤山、倘若你让我回孤山,我兴许能找到一些证据……唉,可惜,”周全闭上眼,惨痛状,“回不去了。”
宴如是又喃喃:“竟是这样。”
周全断断续续再道:“至于你关心的,宴掌门在玄镜里窥见的天机,你想,有什么是值得宴掌门舍命相护的呢?无非是她的女儿……也就是你。为了女儿逆天改命,我是可以理解的。”
宴如是恍然瞪大眼睛:“你说是为了我?”
“只是猜测,”周全道,“毕竟世人皆知宴掌门爱女如命,不是吗?”
她抹一把额头,想到什么地摇头,“我早就觉得那面镜子就是个魔障……窥视镜子的人都会被镜子杀害。孤山老人莫名西去,宴清绝遭此横祸……窥得天机又如何呢?还不是要被这份窥视害死。如今孤山有人沐猴而冠,宴门……”
周全没再说下去,宴如是却沉默良久。
她一直以为至少门派之变以前,孤山还是稳妥的,却不想百年金玉其外,它已经被鸠占鹊巢那么久。
那宴门又会如何呢?
无非是重蹈孤山的覆辙。
看她又要陷入无尽无底的挣扎——这些日子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游扶桑站起身,掸掸衣袖:“好了,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问完了,我们走了。对了,提点一句,如今你的位置已被椿木推演算出,怕也是不保险了,要么你今日就更换居所,要么就等着方妙诚找上门。方妙诚你敌不过,而她身边又有一个似鬼似魔的陆琼音,”她上下打量着周全,十分没礼貌地说,“她二人合力,你怕是半炷香也撑不下来,死路一条。”
“用不着你提醒!”周全咬牙切齿,“都是那锤子的推演术,毁了我百年的平静!”
游扶桑一挑眉,刚要和她玩一下“比一比谁脾气更差拳头更硬”的游戏,宴如是摇头打断:“周大娘,您也说了,覆巢之下无完卵,孤山之事,不论百年前还是现下,总要有个了结。”
周全深吸几口气,平静下来。
游扶桑递她一枚药丸,压低声音:“这是纳息丸,必要之时可助你金蝉脱壳。”
周全不情不愿接过药丸,宴如是倒小声问:“纳息丸?这是什么?”
“活人死状,金蝉脱壳。”游扶桑淡然道,她看向周全,“愿你用不上,也愿你用得上。大难是劫,你已渡过一劫,眼下望你再平安一些时日。珍重。”
*
行人身影渐入城外荒芜,周全在石楠小筑下点起纸灯笼。
却是一阵风过,灯笼芯火湮灭,白色的纸罩在月色下蔓延出影子,幽冷怪异,是狐狸尾巴的形色。
周全没料到方妙诚找来得这样快。
她默不作声,只来得及做个吞咽动作,电光石火,忽觉呼吸不畅,那些灯笼影子倏然有了实体,层层叠叠裹覆她身躯,勒紧她脖颈与命门!
闭眼的前一刻,周全想的是:屁的半柱香,也就是咽个药丸子的功夫……
*
“啧,来晚一步。”幽冷月色下,方妙诚站在檐顶,少一只手臂,风吹起她空荡荡的袖管,看起来像一个夺命的白衣鬼。
看着周全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方妙诚回过头,嗔怪道,“城主,你明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些阵符鬼画符,为何偏要我来解?这些宴门的东西我是一窍不通的!”
陆琼音隐在她的影子里,没有显露身形,语气倒是调侃。“那个周全真的有这么重要?急得我们狐狸手都不治,到处乱跑。”她顿了顿,“不过是问镜子的事情,周全如何会知道?胡说几句便让她胡说了。再说了,玄镜之事真让她们知道了,又如何呢?能救回宴清绝?能让宴门重新壮大?都不能。只是雪上加霜。”
方妙诚却急:“周全知晓的哪里只是玄镜的事情!三百年前她练功走火入魔疯疯傻傻,我就不该放松警惕,把她放走……”
陆琼音问:“百年前孤山,你真的杀了很多人?”
方妙诚一顿,“您要怪我了?”
“不啊,夸你。挺厉害呢。”陆琼音无所谓道,“眼下人也死了,狐狸该放心了吧?现在就和我好好回去,把你的手臂接回去。”
分明是出来绞除漏网之鱼,陆琼音却只关心她手臂,方妙诚愣了一下,居然还有点感动。
就听对方再道:“本来就看毛色漂亮养的你,现在不完整的样子太丑陋了,我在考虑弃养。”
方妙诚拽了拽空荡荡的袖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嫌弃不嫌弃,千百年也这么风风雨雨地过来了。你若把我抛弃,我就阴魂不散跟着你,我就是成了鬼,也是你甩不掉的背后邪灵。”
陆琼音嗯了一下,笑说,“好啊。”
*
小绵城离孤山和蓬莱都不算近,和宴门倒是只有几百里,擅轻功、脚程快的人几天就到,何况腾云驾雾的修士。
方妙诚治了手臂,与陆琼音大摇大摆进去宴门,迎面香粉扑鼻。烟雾缭绕,靡靡之音,水烟横斜,如入天宫。
可让宴门之人来观赏,此处分明是炼狱。
宴门孤山之争,宴门长老只余六位,其中四个已经被养得废掉了:琼楼青酿,玉宇冰提,好吃好喝供着,拿飘渺仙气换了胭脂粉气,沉沦进人间欲望。
宴门议事的地方被她们改得像一座喝雕花酒的红楼,花花绿绿莺歌燕舞,女女男男荒淫无度。那些粉尘初闻刺鼻,久之却让人飘飘欲仙,成了瘾,戒不掉。
什么绝世高手进这俗粉里滚一圈,天大的修为也暗淡了。
看着这些乱象、这些拿着水烟瘫软邋遢的人,方妙诚自是满意极了。昔日仙者侠者,今朝尽成酒囊饭袋嗜瘾之人,闻者唏嘘,可谁让她们是敌手呢?对敌仁慈便是于己残忍,这道理方妙诚向来很清楚。
还留着她们的命,已经是顶天的善良了。
方妙诚视线轻轻一扫,扬声问:“另外两个还是不听话么?”
侍者未答,角落里一道声音厉起:“呸!方狗!陆狗!休想用这些靡靡之音蛊惑人心、腐蚀神魂!迟早有一天,世人会知晓你们所作所为,定然教你们神形俱灭、挫骨扬灰!”
实在气派的一段话,却在方妙诚抬起手时,戛然而止了。
那人只觉得忽然变得很冷,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来,低下头,胸前一个淋漓的窟窿眼。
原来是这里在流出鲜血。
鲜血喷涌而出,死亡来得这么突然。
一条人命呜呼,却好像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插曲,楼宇仙乐停下几息,又奏起,焚香炉多加了几许珊瑚香料,芭蕉扇呼啦啦地扇着,烟雾更甚,试图掩盖血的气味。
鲜血溅在一盘浆果上,把那盘果子洗得熟透,被一个宴门长老和着血囫囵咽下去了。方妙诚缓步走过去,那位长老抬头看她,泪水沿着憔悴凹陷的面颊流下来:“我吃,我吃,别杀我……我已经没有修为了,不要杀我……”
“这才对嘛。”
方妙诚走出楼宇,天光乍现,陆琼音倚在门外待她,问她:“开心了?”
“开心,开心极了!”方妙诚不假思索,“我自修道便想着这么一天,骂我辱我的,都杀了干净!是您教我的啊——‘蝼蚁的话不必介怀,蝼蚁之辈,踩死就好了。’”
“说得对极了。”陆琼音面上绽出一个笑,那绝不是刽子手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纯净至极。
方妙诚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能杀宴清绝?”
“这么恨她?”
“她看不起我。她的眼神让我恶心。”方妙诚说,“所以我要杀了她。”
“她向来傲慢,这是她的特点,也是她的致命伤。不过她对我还有用,你不能杀;这么厉害的人,总要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和用处才能放她往生,否则不是亏了?”
方妙诚不解:“她都被关在宴门后山十四五个月份了,有用之处早被利用,还有什么没用到的?最大的用处不就是牵制宴门少主……”
“这只是其一,”陆琼音与她向外走去,走到山到最高处亭台,向下一指,“你知道吗?往下宴门后山,禁域水潭,有一条青龙。本是上古时期的遗物,沉睡在宴门山,才让这里灵气聚集,养成世间一大派。宴门之祸,我赶在宴清绝召出这条青龙之前便废了她的根骨,才险胜一筹,如今宴清绝一身残躯,不成气候,而我特意放她去后山养伤,就是想她是否能再与青龙建立联系。”
方妙诚喃喃:“我以为有龙只是传说,不曾想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陆琼音笑,“你不见这宴门十二楼五城,从西到东的布置,正是一条龙脉?即便此刻宴门岌岌可危,气数仍不会绝,注定某日要东山再起。这是上神佑护,天意使然。”
“真是讨厌,”方妙诚小声抱怨,“凭什么有些人命格就这么好,杀也杀不掉,打也打不死呢?”
“所以我要那青龙为我所用。有旁人天生好命,我们既然艳羡,便出手夺之;若能抢到,说明天意也认可我们能替她承载这好命格,是不是?”
陆琼音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这青龙被宴清绝封在水潭内,连看都看不到。总之呢,或为我所用,或除掉,我总要等到青龙现身的。”
方妙诚哼道:“好吧,那我便不杀她。”
陆琼音不明所以地笑了下,“小狐狸,再与你说一个秘密。”
“世人有世人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修行。在凡俗人眼里,我们都是神仙,可你我知晓的,修道不过益寿延年,我们驻颜在年轻时候,一千年一百年地过,活成一颗枯石,活成一棵古木,但无论如何,活了多久多久,都无法向上触碰到‘天道’。”
“我本以为世间也就这样了,大梦一浮生,长生不羡仙,但在某一日得知……原来,是有人能成仙的。”
方妙诚眯起眼睛:“是谁?”
“自然是……我们大名鼎鼎的宴清绝掌门呀。”
陆琼音说得欢快,始终维持着那份笑意。她低下头,似是透过层峦叠嶂看见禁域水潭,一人阖目独坐。
沉默良久,陆琼音叹道:“只是可惜了,有私欲,不成仙。她注定过不了这血亲劫,要泯灭在这人世间了。”
第27章 今时古月
◎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
从小绵城匆匆回来,浮屠连着下了半月的雨,下得宫殿城池到处湿答答,夏荷软趴趴垂首,无力伏在池边,风都吹不动。
宫殿外,游扶桑一时兴起养的兰花也蔫蔫儿的,虽有一把油纸伞撑着,但仍然是雨打青叶落,根泡坏了,兴许是无力回天了。
白昼雨色,夜里放晴有鸣蝉,烛火点燃方寸间。
下了那么久的雨,宴如是便养了多么久的伤病,不喝药时卧在床侧,她看着窗外青翠,总是很恍然。
阿娘在孤山玄镜里看见了什么?
其实她心里从来都有答案,隐隐约约,并不确切,却能预感答案是围绕着自己的。被爱时会有自觉,她明白宴清绝对自己有多好。
柔和者偏于宠爱,严格者难免严苛,自由下偶尔放任不管……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为了谁好,常常不由自主急切起来,却适得其反,遭对方记恨,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常见。倘若只希望孩子平安顺遂,喜乐一生,不必苛责功课功业,又难免放纵,除非自觉,否则难当大任。
成材的路子总是难走的,人太爱偷懒,但很多时候又不得不刻苦。
宴如是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至少在宴门时是如此。
她只知道每当自己有进步,母亲会赠她新的宝物,宝物虽好,却总有她不会用之处,有时因为技巧不足,有时因为修为不到,母亲便手把手教她,直至她能独立使用。过程稍稍艰难,但母亲总陪着她,而驾驭宝物的那一刹那满足之感足以弥补所有辛苦;她为了驾驭那些新奇的东西,不断向上学习,等身后宝物成堆,她也站在很高的地方了。
原来这是母亲教导她的法子。
“你年少,孩子心性,爱玩爱打闹,刻苦一类的事情逼着你去做,也没什么意思。见你对宝物有兴趣,好玩的,好用的,好看的,那我便利用它们引你向上。你喜爱符箓,享受一挥手引得风声寂静的感觉,那你便要知晓这些符箓皆姓甚名谁、用处几何、稍作改动又是什么效用,断不可出错。你觉得梧桐木与昆仑玉好看,觉得那样做出来的弓箭神气,又不想花花架子徒有其表,那你便要知晓如何张弓开弦,布局为阵。”
“如是,你是要做掌门的。除了你,没别人了。你不必做得顶天的好,但阿娘希望你能尽力,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她想她成材,也想她快乐和自由。
世人都说宴掌门爱女如命,循循善诱,言教有方,宴如是是知晓的。
被爱该有自觉。
宴清绝视金如土,不畏钱权,自有仙骨,唯一软肋只是女儿。
事实上,“血亲劫”,椿木已经将一切提点得很明白了。
宴如是只是想,倘若一切都由她而起,倘若一切都和她有关……
她该要怎样赎罪啊?
*
浮屠雨水在一个稀松的夏夜全然停下,是夜蝉鸣稀疏,山下烟火熙攘。正是七月夏朝节。
浮屠东南百里,一河之隔,城池名为庸州。浮屠是酆都魔域,庸州是烟火人间,民风亦淳朴朴素。
近水楼台好抢劫。
前几任浮屠城主在这庸州偷了抢了砸了个遍,州里凡人对魔修深恶痛绝。而游扶桑深谙善者一恶则贬、恶者一善则褒的道理,一切行事偏偏就避开了这里,留给她们百年休养生息,久而久之,庸州居然传出了“魔修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至少游扶桑城主就很善良”的话风。
每当庸州又有风声,庚盈总是第一个抢着去,游扶桑让她勿太招摇,庚盈听得懵懵懂懂,但也照做,从此以久,庸州像一个小结界,浮屠城内嗜血娇娃,入了庸州成了一个讨价还价会咬到舌头的结巴孩子。
庚盈虽有百岁,但入邪道太早,至今对世间人情律法没什么接触,不了解也不屑于了解。说好听些孩子心性,直白些是为非作歹我行我素作威作福惯了,能修身养性至此,也是难得。
今夜夏朝节,她自然第一个去凑热闹,一身鹅黄衣衫,发髻小小铃铛,庚盈走在最前面,东看雕花草西看谷酿糖,满面都是新奇。
似个寻常人家的好孩子,看了烟火会欣喜,看了舞狮会惊奇。
她牵着游扶桑衣袖,兴致异常高涨地问她,“尊主觉得那个花纹怎么样?这个颜色又如何?”
游扶桑看过去,都是针脚绣布胭脂水粉染料一类的东西,花花绿绿。
她问:“你要绣东西?”
庚盈停顿一下,没回答,只说:“好不好看嘛?”
庚盈以银针杀人,杀起人来没个数,太邪性,游扶桑曾提议让她多像寻常百姓那样刺刺绣,做些文静的有耐心的活计,祛祛针上血气,也好修修脾性。
说是这样说过,但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庚盈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于是问,“你打算绣什么?”
庚盈扮一个鬼脸,花灯光亮照她身上金子一样亮。
“秘密!”
她说完,揣着兜里银子,三步并两步蹦蹦跳跳地走了,还小心嘱咐游扶桑:“尊主您便好好逛吧!与您的师妹一起!千万别跟过来哦!”
游扶桑叹一口气,转头去看宴如是。
宴如是站在灯火阑珊里,站成一道孤零零的影子,游扶桑知晓她是为了玄镜之事自责,才想出言宽慰,却在回首的一瞬间哑然神色。
有另一人站在不远处,一身夜行斗篷。她站了很久,沉默又愁苦,不敢相认,只敢遥望。
宴如是一眼认出她:“成……成渐月长老?”
成渐月怔忡一下,浑浊的泪水沿着面颊滚下来。
被孤山囚禁的日子让她变得尤其多愁善感,似这样不知前路几何、不知是否还能活着见到至亲的日子,她真是多一刻都难以忍耐。她看着宴如是,视线也在游扶桑身上打转,“宴少主,扶桑……我与长言不过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料到真的能遇见你们……”
她话音落下,另外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终显出身形。
成渐月,孟长言,宴门长老,皆是法修;孤山为了养废宴门长老而筑的酒池肉林里,有她二人的身影。
“孤山设计一种雾丸名‘玉壶散’,剥离修为,腐蚀心性,逼迫宴门之人服用成瘾……”成渐月长老解释道,“我们要如何不作伪装、如何能不作伪装?那些硬碰硬的,都殒命了。宴门四散,能保住一条性命,便保住一条性命吧……”
宴如是未语泪先流,沉默良久才哽咽道:“我只知方妙诚鸠占鹊巢,却不知她对你们做出这样令人发指之事。”
孟长言道:“看我们都吸得很了,千疮百孔,修为尽散,她们放松警惕,我们才有可乘之机,九死一生地逃了出来。”
她握紧拳头,“这方妙诚与陆琼音都太可恨!”
成渐月则重重“唉”了一声。
孟长言看向宴如是,“少主,我观您大病初愈之状,但神气尚好,修为俱在,想来您在浮屠城……”她眼神飘忽到游扶桑面上,“过得还不错?”
自游扶桑叛出宴门,她成了正道戴罪待诛之人,亦成宴清绝掌门心头之恨,几位长老对游扶桑讳莫如深。游扶桑入魔之事,她们不解个中因果,说起她,想到的还是宴门那个勤勤恳恳提着虹木剑、寡言少语的小学子,和“浮屠城第十七任城主”总划不上联系,可是如今一见,乌发金瞳朱砂钿,不著邪名却邪气横生,早不是她们熟悉的样子。
也是。百年浮屠魔气浇灌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原先的模样呢?
游扶桑也看她们。
她对孟长言没什么印象,只知此人一板一眼堪比宴清绝,便对她能忍辱负重、假意吸毒成瘾、再逃出生天颇为诧异——若是印象里的孟长言长老,该是毒物在前、一头撞死以死明志的。
但成渐月不一样,游扶桑看她,绝不会以这般调侃的心态揶揄;她会想她这一年原来真的吃了那样多的苦,眼角生出那么多那么多的细纹,乌丝白发,整个人变得那样憔悴。
她会想到从前的她。
宴门的成长老是法修,宴门十二楼五城第四城之主,好剑术却用不得剑,平白铸出许多长剑,挂在第四城中赠人。
彼时游扶桑还是外山人,被排挤撺掇来第四城洒扫,她拖着一人高的扫帚站在城门口,对着厚重生灰的城门发呆。
听说这第四城的主人是个闭门造车的怪人,听说她是个巨人,有三个普通人叠起来那样高,听说她是个长胡子的女人,听说她有三个眼睛……听说她造的兵器会在夜里窃窃私语,听说这些兵器有自己的灵识,饿了会自己找倒霉蛋,剥倒霉蛋的皮喝倒霉蛋的血吃倒霉蛋的肉……听说第四城剑阁有那么那么大,不合眼扫上七天七夜也清理不完……
刹——城门忽然开了,门扉摩擦门框,传进游扶桑耳朵里似是刽子手在磨刀。
她握着扫帚,看着陌生的高挑的年长女人俯视她。
高是高,但没有那样怪异的高,仿似与宴掌门也差不了太多,兴许是影子曾被烛火拉长了,才有了巨人的传闻;也是正常人两目一鼻,说是三只眼睛,不过是左眼戴了一片宝石眼镜。至于胡子,也许是面颊沾了灰。
她问游扶桑:“你也是来取剑的?”
游扶桑嚅嗫:“不,不,我是来扫……”
“嗯,你是来取剑的,”成渐月自顾自道,她看一眼游扶桑身量,上手摸了摸她的腕,“最新那把巨齿重剑挺衬你。快来试试。”
城门啪地一下打开了,光华撒进来,照亮正中一把琉璃重剑。
那么贵重,那么漂亮,一看就不该是游扶桑这种外山学子拿在手里的。
游扶桑下意识低头,“我不行,我拿不了的。”
成渐月叉腰:“行还是不行,去试一试才知道啊。”
游扶桑抿唇:“我功底很差……肯定连拿都拿不起来。”
“啊,那换一把轻剑?”
“不必了,不必了,”游扶桑赶忙推辞,“我根骨差,功底也差,只是一个外山学子,没怎么握过剑,什么好东西给我都是浪费。再说了,成长老,我今日来并非是为取剑,她们差我来扫洒……”
“扫洒?”成渐月奇怪,“我这地方有什么好扫洒的?”她挥挥手,几张符箓飞来,面前一片空地焕然一新。
接着,符箓排成队伍,一点一点将城内清理清洁。
游扶桑目瞪口呆,半天合不上嘴巴,成渐月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游,游扶桑。”
“好,听着,扶桑,”成渐月半跪在地上,正视她,“你根骨不差,功底也不差,不要妄自菲薄。况且外山又怎么了?不是马上就内门选拔了吗?我夜观天象行推演之术,算出你有内门之姿,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成长老,你刚刚才知晓我的名字,又是什么时候算的?”
“就是刚知道就立刻算了,”成渐月撒谎不脸红,“我推演很快,刷的一下就算出来了。”
明知是哄小孩的伎俩,游扶桑还是笑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她,寄以厚望。
……算是寄以厚望吧?
那日游扶桑得了平生第一把剑,是一把虹木剑,初学者里算不错的,长相也平平无奇,回了外山不会被谁惦记。
即便之后,她真的进了内门,宴清绝忽视她,贬低她,成渐月长老的第四城永远是她的避风港。
她教她识百兵,在舆图见九州,她陪她读书念书,她说她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那一定要是游扶桑这个模样的。
可是现在。
浮屠城下庸州,成渐月身着夜行斗篷,瘦得病态,满面细纹早没了往日光彩,眼中原有的那么多朝气都消失了。
游扶桑想问她很多,玄镜之事,宴门绝路,孤山威压……
“扶桑,你莫再问了,”成渐月却只是叹气,“都是糊涂账。”
她们坐进茶馆,寻一处偏僻地,成渐月在桌案上贴一纸隔音与隐蔽的符箓,再开口:“我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找到宴少主,希望你能回到宴门,与我们重整旗鼓。”
宴如是:“回到宴门?可是那里已经……”
已经倾覆了啊。
成渐月:“真正的宴门自然是回不去了,但有宴门之人的地方,便是新的宴门。这一年孤山对我们做尽丧尽天良之事,我们从最初的反抗,到麻木,妥协……不,我们从未真的妥协,一年半载之虚与委蛇,我们不曾真的放弃。眼下一切不容乐观,但这已经是我们六位……五位长老能指向的最佳结局。只是如今,也撑不起什么士气,实在很需要您这位少主与我们一道回去。”
“还有一事,宴少主,我不知晓掌门是否曾经与你说过,宴门后山水潭有一条青龙。这是我们最后的胜算。如今方妙诚对它虎视眈眈,尚未解出驾驭青龙的方法,我们要赶在她前头。”
宴如是闭上眼,不知所思。
孟长言再道:“宴少主,实不相瞒,孤山一击,宴门四散,往后就算东山再起,怕内部也是支离;宴门需要时间重整旗鼓,但在这些时日里难免会有人起心思,勿要忘了,宴门大长老、二长老也姓宴,她们也想扶自己的继承人上来。”
宴门十二楼五城,前十二楼皆姓宴,另五城则是外姓修士,如第四城成渐月,第三城孟长言。而即便是前十二楼宴姓人,也各自有各自的拥护,经此孤山一役,宴门内部稳固的结构关系被打散,有人苟延残喘,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则蠢蠢欲动。
“宴门宗门偌大,明面和蔼,暗地较劲虎视眈眈;即便如今只剩下五位长老,长老之下仍有支族门客,脱离孤山控制的人眼下栖居常州,言辞之间一是讨伐孤山、牵机楼,二是拨清宴门内部干系,我听她们意思……只怕她们是起了夺权、瓜分的心思。”
“瓜分?”宴如是失声道,“母亲只是被囚,又并非是……”
又并非是死了。
她们怎能怎么薄情寡义呢?
宴如是闭上眼,握拳而骨节发白。原以为正邪泾渭,事实上孤山害她至深,浮屠留她一载安然;原以为孤山已是最大敌人,可对宴门虎视眈眈之人又何止孤山?分明在萧墙之内,那些无事时与你姊友妹恭的人,灯暗下来,个个都是虎豹豺狼的皮面……
很恍然地,宴如是明白了,她不坚强,无数人可以取而代之。
孟长言凝视着她,很能理解她的苦楚,但开了口,只说:“宴门不可一日无主,您要让宴掌门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宴门不可一日无主,亦不可一日在正道无人。”成渐月也劝说道,“倘若您能回来,至少现在,您仍是宴门少主。”
“正道……”游扶桑冷不丁出声,看向二位长老,“你们可知这牵机楼的陆琼音,也是魔修?”
成渐月讶然:“啊?这……”
“什么!?”孟长言则腾地一下站起身,十分激动,“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她们果然所修非常道!我就说正道之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魔修果然都……”
啪的一声,青瓷相撞,是游扶桑将茶盏一丢,面上没什么情绪,也不说话。
孟长言倏然便噤声了。
宴如是则道:“可是,孟长老,成长老,陆琼音是魔修一事……我们尚且没有证据。孤山为宴门洗清的名声尚且摇摇晃晃,在旁人眼里,我们不过宴门余孽。至于陆琼音……”
至于陆琼音,这三百年间她将自己“牵机楼楼主”的名声擦得锃亮,无端指认她是魔修,怕是要被世人反过来指责心思不正。
显然也是想到这些,茶桌上的四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夏夜幽香,茶馆外夏朝节灯火明亮,一张隔音符隔绝了四人的声响,也隔绝了心思。她们坐在案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是成渐月再出声:“我们知道今夜一聚,宴少主该是疑窦犹豫了,那不妨各退一步,您也好好想一想。倘若您决意回宴门,那么三日后,我们在庸州城南恭候少主,如何?”
宴如是坐在案前,茶水一点没动,清浅的茶色里倒映一双暗淡的眼。
成渐月话音落下,她才如梦初醒,平缓地开口:“不必三日后了,我今夜就与你们走。”
“宴门之祸,我四处逃窜,脚下踌躇,心里亦是踟蹰。我逃至浮屠,幸得师姐收留,这一载的安逸是我偷来的。但我不能再逃避了。”
游扶桑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表情古怪,不知是悲是喜,她静静看着宴如是,金瞳里有烛火点点跳动着。
但到底没有开口说话。
宴如是也看向她,目光柔和却坚定。
她的眼神仿似有了一点点变化,让人想到寒潭深涧里一支清荷,冰冷而有力量。
她从袖里取出一物,递与游扶桑。
白玉的扳指,清凉透骨。
宴如是道:“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两位长老皆认出这是宴门掌门扳指,纷纷讶然,游扶桑不过微微一愣,没伸手,上下打量了宴如是,仿似在问:确定要走了?
宴如是眼神未变,缄默却锐利。
游扶桑读出了她的回答。
她于是接过扳指,把它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叹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她凝视宴如是,笑得随意无所谓。
“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宴少主,记得说到做到啊。”
第28章 夏朝祈愿
◎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游扶桑收起扳指,率先走出茶馆,留三人对坐沉默。
夏夜晴朗,行人在灯火里穿行。
茶馆内,夜风从窗棂外吹拂过来,有人掂着茶壶向外走,有人唤茶倌儿来添置新茶,这坐在窗边偏僻处的三人终于有人动了动手指,开口说话:“如是,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本还可以再多考虑几日的……或者与扶桑再商量商量。毕竟浮屠一载,她待你不薄。”
是成渐月。
不知怎的,方才游扶桑独自离开的身影还在她心头徘徊,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好好与游扶桑说一说话。那么久未见了,她都忘了问她,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十天半个月将自己锁在宅子里,宁愿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出来晒一晒太阳吗?
也想问问她,浮屠城真的是她想待的地方吗?
人都是会变的,脆弱的人变得坚强,活泼的人变得沉默,武断的人变得谨慎,清高的人变得市侩,这个道理成渐月是知晓的;但她也觉得即便变化,冥冥之中总还有一丝保留。人人都说游扶桑变了,成渐月却不以为然,她一路走来,甚至能听见永州的百姓夸赞游扶桑——别的魔修可没有这般待遇。
甚至于,眼前这宴门少主,说来她的母亲还是驱逐游扶桑出宴门之人,可游扶桑对她不也……挺好的?
成渐月有些踌躇,便听宴如是说道:“再过几日可能又是别的想法,趁今日还有光复宴门的壮志,便利索答应了。在师姐身边待着……总是太安逸,我太害怕这样的安逸会让我忘了宴门还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那双曾那么亮那么亮的眸子,此时有一种隐忍的自责。“还有一个原因……”她轻声说,“我知道,我现在离开,对师姐反而是好事。”
二位长老皆不解。“少主这是何意?”
宴如是抿了抿唇,指甲无意识地嵌进手心,不言语。
直至尖锐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了血印,她后知后觉低下头,用很低的声音呢喃:“方妙诚曾以母亲性命为要挟,让我蛰伏师姐身边,做一个眼线。而那时的她正在大张旗鼓围剿宴门,尚且没有露出针对浮屠的心思,更没有公开‘剿魔’的说法。我虽不理解,但为了母亲,还是照做。”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对你,只是驴前钓根胡萝卜的戏弄,她让你去做什么,你完成了,复命时却又有新的要求,久而久之你为她做得越多,离想要的却越来越远:原来这些东西,她这辈子都不会兑现。我唯她是从,供她驱策,她会放了母亲吗?绝无可能。我只是受制于人,不得不做而已。”
她叹出一口气,眼眶微红,眼底是明显的自嘲,“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用了一年才想明白。”
“师姐不是傻的,她自然明白我蛰伏她身边是另有所图。念在旧情谊她未对我做什么,只是让我离开。我于正道无益,在邪道更是无用,方妙诚要将我作‘弃子’我并不意外,只是……”
“我最不理解,她为什么要丢我回浮屠呢?”宴如是很用力地喃喃,“她大可以将我杀害、囚禁,但为什么让我回浮屠?”
说到这里,宴如是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一下,她在猜测,也在犹疑。“我曾想,既然方妙诚手里已有了半个宴门,母亲的命对她而言已不再重要。我的命亦然。那她这么做,只能是为了……对付游扶桑。方妙诚是妖修,陆琼音是魔修,她们理应更清楚要如何对付魔修、如何对付师姐。”
“她们再丢我回浮屠的时候,什么都没与我说,难道她们不怕我会反悔于孤山、偏心于游扶桑?毕竟孤山让我的家族支离破碎,又囚禁折磨了我的母亲,而我与游扶桑曾是朝夕相处的师姐,飘零之际,她收留我,我良心难安,将一切倾诉于她,这样的发展是再正常不过了。难道方妙诚不怕这样?”
“唯一可能,方妙诚并不害怕我向游扶桑投诚。”
“换一句话说,让我停留在游扶桑身边,就是她的计划——无需我再做什么。”
宴如是坐在窗边,久坐亦如松。
亥时已过半了,她们在茶馆坐了太久太久,从华灯初上坐到窗外人间渐渐歇去,再望去,灯火已阑珊。直到此刻,宴如是才注意到庸州护城河上那些点点花灯,才想起来此番来庸州,本是庚盈想在这夏朝节里玩耍,在河边许愿,放花灯。
但她哪里有心思过节呢?
很突然地,她抬起手,这临街的窗棂被“啪”地一下关闭了。
便是人间烟火太温柔,才更让人心乱如麻。
宴如是道:“陆琼音是魔修,牵机楼又是号称江流百川的万宝之楼,她的心思我猜不着,但也明白她的厉害。我只是偶尔会想,是否她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蛊、什么咒……无需我做什么,只要待在师姐身边,就能损耗师姐心魂……”她看向长老们,十分犹豫地说,“正如方妙诚在宴门留下的,‘玉壶散’?”
两个长老面面相觑,仿似听得有些错愕了。
宴如是于是摇头:“唉,无端端猜想又显得很愚蠢。罢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些猜测,随便与你们说,我也拿不准的。”
“不,不,”成渐月握住她的手,“你能有此警惕心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孤山与牵机楼心思歹毒,到底是要处处小心才对呢。”
“正是有此担心,我才更想远离师姐,”宴如是道,“因为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情。”
顿了一下,她忽然问,“你们觉得师姐变了吗?”
分明什么也没吃,孟长言却噎了一下,她作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却听成渐月道:“我觉得没变。”
“她入魔了,我却觉得她还是曾经的扶桑,”成渐月看着宴如是,“你这一年与她朝夕相处,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宴如是颔首。“正因如此……我才更愧疚。我不希望她太信赖宴门的人,太信赖我。我总觉得自己会害了她。”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有一滴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滴落在夜里,谁也没有看见。
心里抽抽地疼,又钝又难受,宴如是只是想:未对师姐真诚,我不是一个好的师妹;未对门派效忠,我不是一个好的少主。无立功建树,我不是一个好的细作;少真少信,我不是一个好人……
我是不是很没用?
这一句她没有问出声,因为心里已经有答案。只是可笑,时至今日,她仍然天真地幻想: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倘若真是正邪之战,师姐能一个人逃走就好了……
寂静的夏夜,她坐在窗影的黑暗里,坐成一道沉默又无措的影子,了无生机。
*
游扶桑走出茶馆,已是亥时,她在街边信步一圈,心不在焉。
她走到河街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枚铃铛,在手里掂量把玩,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不多时,一只小黑乌鸦倏地撞进她怀中。
“尊主!”庚盈变做的小黑乌鸦叽叽喳喳,绕着游扶桑飞,“您以后能不能别再这么叫我了!像在召一只小狗!”
游扶桑手里的铃铛与庚盈发髻铃铛之间的灵息互相匹配,铃铛摇一摇,庚盈变做一只乌鸦,晃荡晃荡飞过来。
确实有点像召小狗。
但也是目前最省心省力且便捷的法子了。
游扶桑没搭腔,听庚盈继续道:“诶?宴如是呢?”她佯作不经意地一问,“她走了吗?尊主终于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了吗?”
“她走了。不过,不是我与她划清界限,”游扶桑道,“是她要与我划清界限。”
“真是、真是、真是不识好歹!”庚盈骂骂咧咧,但盖不住笑意。宴如是一走,不论主动被动,她都开心坏了,小黑乌鸦绕着游扶桑,欢腾得像一只喜鹊,游扶桑一抬手,薅掉她头顶两撮毛,不耐烦道:“没必要这么开心。”
“可我就是开心啊!开心是藏不住的。”庚盈振振有词,“谁让我不喜欢她!可您喜欢她,我也没有办法。”
“……无聊。”
“嘿嘿,”庚盈笑了一下,叼起自己的芥子袋在游扶桑面前一晃,“尊主可知这是什么?”
游扶桑要抬手去接,却被庚盈躲开了:“现在还不能给您!要攒七天,您不知道吗?”
游扶桑反问:“知道什么?我应该知道吗?”
“夏、夏朝节的规矩呀……夏朝节祈愿的时候,以夏朝节为首日,第一日瓶头银柳,第二日枝上白杏,第三日粉面桃花,第四日槐花,第五日石榴花,第六日荷花,第七日凤仙花,每一日都要把收集来的花籽儿封进花灯祈愿来的锦袋,合着写了愿望的纸条,直到最后一日……哼,尊主,你有没有在听啊?”
“在听啊,”游扶桑心不在焉,“哦,这样啊,好复杂。”
“什么嘛!好敷衍。”庚盈偷偷翻白眼,但不死心,撇嘴问,“您从来没在夏朝节许过愿,也没有关注过夏朝节的祈愿规矩吗?”
“没有。”
“诶!?”庚盈大叫,“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过节?”
游扶桑倒是好奇:“倒是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庚盈叼着自己的小袋子,摇头晃脑,铃铛一响一响。
她开始盘算柳条、杏花、桃花、槐花、石榴、荷花、凤仙各要去哪里拿;有些花朵过季不候,也许要花些精力才能拿到漂亮的。不过没关系,她这七日就做这个事情,再没有别的比这件事情更重要了。
夏朝节是阿姆神的节日,祈愿很灵的,庚盈虔诚再虔诚,甚至塞了自己的布铃铛进去,针脚很笨拙,但是她能绣出的最好样子了。
游扶桑总说她的铃铛很吵,但庚盈又实在喜欢,折中一下,绣一个布的,放进锦袋,和花籽儿一起祈愿,过七天,再戴到头上去。
许的什么愿?
锦袋的字条写了什么愿望?
事实上她没有用写的,庚盈的字似狗趴,她有自知之明,所以画了一张画,自觉很漂亮,十分有神韵。金色瞳孔、眉间有朱砂的人画在中间,左边一只小黑乌鸦,右边则是另一个穿着黑衣的人,那是庄玄。
庄玄身边一只小青鸟……那是青鸾。
百年前庄玄走了,青鸾消沉了许久,但很快也明白过来,浮屠令下,浮屠城主无一例外会走向殒落,从来没有幸免。
自此青鸾与庚盈陪伴在游扶桑身侧,是她的部下,也是她的朋友。
朋友……该这么说吗?
其实庚盈并不太懂这些人间词义,硬要说的话,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游扶桑的“追随者”。
情人图专一和身子,朋友图陪伴与回报,可是庚盈——她什么都不图,只是追随就很开心。
她想陪伴在游扶桑身边,凝望她,仰视她,要永远永远追逐游扶桑的脚步。并不需要游扶桑回头看她,也不需要游扶桑以同等的态度对待自己,是她想追随她,并不需要游扶桑再做什么。
游扶桑只需要强大地站在前方,而庚盈看着她,闻见她身上的龙涎与深檀,便很安心。
庚盈不是读书的料,但也偶尔会记得几句诗,犹记有一句是这样的: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庚盈真的喜欢待在浮屠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九州大地她去过不少,京北二月满山红,临安初夏杨柳莺,扬州六月烟花,浔阳城外风火愁。
相比之下,浮屠风沙如瀑,比不上外头风调雨顺山水和谐,不是居住的好地方。
但当她在浮屠城外游荡,又总是不开心,再好吃的东西一个人吃也不香,再好看的景色一个人看也不漂亮。
可是,也不是一个人啊?她身边明明还有一些魔修与她一同出行,她与她们也没有起摩擦,偶尔插科打诨也要捧腹大笑,但为什么相处的时候就是不开心呢?
很恍然地,有一天,庚盈忽然想明白:原来是因为那些人里没有游扶桑。原来她只是喜欢待在游扶桑身边。
原来这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夜晚的露水那么重又那么明亮,四周那么冷又那么安静。
一个婴儿是记不住太多东西的,庚盈也早就忘了当时的情景,谁抛弃了她?为什么抛弃她?在什么地方抛弃她的?都不记得了。
也不知道何为疼痛,何为饥饿,何为死亡。
她只看见一双眼睛,晚星一样的眼睛,正在凝视着自己。
“庄玄,这里有一个小孩子。”
这双眼睛的主人说。
她抱起她的时候,体温比这夜色还要冷,面上的表情也很淡漠,有血的气息,黏稠带有腥气。可是庚盈听到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梦里的蝉鸣,一下,一下,带来夏风的静谧与清香。
好几年以后,庚盈被脑后的银针折磨得痛不欲生,也是她抱着她,手足无措地安慰着,眼眶红红的。
是哭了吗?庚盈想,我这个小孩子还没哭呢,游扶桑你比我大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哭鼻子呀!
庚盈的吵闹是有原因的,后脑银针的压迫削弱了她的听觉,什么都听不清,嗓门自然扯开了去,即便尔后银针被取出,发育五感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吵吵嚷嚷也成了习惯。
别人眼里她是个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发髻上一枚铃铛更是烦人得要命,有时候游扶桑也会忍不住给她下噤声咒,让她少说多做,缓缓性子。
但流亡那段时日,也是游扶桑坐在庚盈身后,照着清澈泉水,为她梳理发髻,摆正铃铛,和她说:“倘若有人追来,我与庄玄、青鸾出手就好。对了,昨日庄玄教给你的化形术学得如何了?你便依着她教的,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子里,我一定会保护你。”
“那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庚盈笑嘻嘻回应。
游扶桑道当然。
浮屠百年里一切都很安定,庚盈看着她从少年魔修成为万人之上的浮屠城主,庚盈始终仰望她。
浮屠城中,人人见了游扶桑都发怵,也就庚盈敢和她谈天说地天马行空,也不怕游扶桑生气骂她打她,被揍了一脸青,庚盈还是笑嘻嘻,因为她知道,尊主不是真的生气。她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
她要追随她一辈子的。
但宴如是的出现让一切变得很奇怪。
妒忌吗?并不是,其实是一种不安,一种坠坠又惴惴的不稳定。
这个正道少主把浮屠百年的平静打破了,让庚盈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
果然,宴如是带来了陆琼音的消息,消失了那么久的庄玄出现在牵机楼,浮屠生死,意义重大,游扶桑一定会去追查;正邪有异,所有人被陆琼音牵着鼻子走。
啊,对哦,庚盈想,青鸾姐姐在得知陆琼音与庄玄或许是同一人的时候,便是马不停蹄奔向牵机楼了。
如今宴如是回去正道了,但并不意味着一切会归于平静,反而,只是一个开始。
迟钝如庚盈,都料到了此中风云诡谲。
从庸州回浮屠,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庚盈栖在游扶桑肩头,看着她,忽然默念起几个时辰前送纸条入锦袋时许下的愿望。
她许了什么愿?她能许什么愿望?
不过是许愿“尊主,游扶桑,长命长生,平安快乐”。
*
柳条、杏花、桃花、槐花、石榴、荷花、凤仙,庚盈的祈愿有条不紊进行着。
直到第六日,庚盈从浮屠殿外的荷花池里湿淋淋地爬出来,掂着口袋里两只莲蓬,虽是盛夏,风吹过还是有些冷。
庚盈一哆嗦,站到太阳底下,身子还未回暖,却忽然看见脚下一抹颜色,白缘青羽,灵韵熟悉。
是青鸾的羽毛!
灵韵太熟悉以至于以为在做梦,庚盈把莲蓬收进衣袖,揉了揉眼睛,弯腰拾起羽毛,四处张望着。
浮屠夏日景致不变,风里有什么影子动了一下,庚盈想追,可吸饱了水的衣衫湿漉漉沉甸甸的,步子根本快不了,她焦急地拧了把袖子,视线还追着那只若隐若现的影子,她听见水汽湿答答地向下落,青鸾回浮屠做什么?该追吗?庚盈不知道,也许青鸾真的叛变了,那么这便是一个陷阱。
庚盈难得地冷静下来,我不能追,她想,我该去禀报尊主,与她商量。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看着快要消失的青色影子,庚盈情不自禁又焦急起来,拧干了衣袖,脚步变得很快,她追上去,心想,那可是青鸾,青鸾真的会害我吗?我一定不会追得多远,我要问问她……就算问一句也好……
眼前青鸟飞得极快,青色羽毛那么熟悉,庚盈化作乌鸦,不知追出多远,正是一头往一棵古树上撞去,才堪堪揪住青鸾,两只鸟化作人形,在林间撞个满怀。
“青鸾姐姐!!”生怕青鸾再逃跑,庚盈死死拽她衣襟,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问话,“你回浮屠做什么?你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你要去哪里?孤山?牵机楼?宴门?”
相比之下,青鸾平静又沉默,庚盈看着她,声量不由得也降下来,她问:“青鸾,你……真的背叛尊主了吗?”
青鸾一概没有回复,只冷冷说,“庚盈,松手。”
“我不松手!”庚盈心急如焚,“青鸾,你是不是傻子?!你想想清楚,就算陆琼音是庄玄,也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庄玄了!真正的庄玄城主会这么对我们尊主吗?!青鸾,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你不要执迷不悟!!”
青鸾的面色倏然变得很冷。“我意已决,再劝无用。你说够了吗?说够就离开吧。”
倘若庚盈再仔细一些,她该看到青鸾眼底难以觉察的隐忍与颤抖,她在战栗,因为疼痛或寒冷。
庚盈没有觉察到,只是很用力地握住青鸾肩膀:“我不离开!是你该和我回去!”
话音落下的时候,风吹过云卷云舒,遮住天光,洒下一片阴影。
林间忽然变得很冷,草地一下失去了颜色,成为荒芜的坟冢。
庚盈看到,青鸾身后的影子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
无比熟悉的玄衣,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无比熟悉的温柔笑意。
却让庚盈感到无尽的寒冷。
仿若回到刚从荷花池子爬出来的瞬间,有什么阴冷湿重的东西始终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陆琼音站定在青鸾身后,抬手勾住青鸾发丝,极为熟稔地一吻,她轻笑着,慢条斯理地道:“我们小青鸟,钓来好大、好大的一条鱼啊。”
第29章 寒潭深涧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放我出去!!!”
宴门后山,寒潭深涧,到处是长满了青苔的嶙峋山岩与崎岖石壁,阴暗潮湿又黏腻。
此处不见天日,也无昼夜之分。
庚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丢进来的,印象里熟悉的庄玄的气息包裹她,很温柔却暗含杀机,眼前一明一暗,坠入一个无底深涧,骨头散架似的疼,庚盈浸泡在寒潭水中,沉闷闷地想,难怪青鸾要这么死心塌地,这陆琼音不论气息、灵韵,还是神色、言辞、下意识的小动作,都与庄玄城主分毫不差。
即便心里清楚她们不是同一人,但还是很难清醒的吧?
如果换成扶桑城主杳无音讯,又在某一日骤然出现,一切都那么相似,相似到重合与复刻,即便思想举措上大相径庭,但是……庚盈想,即便如此,我也会脑子不灵清贴上去的。
这世上有太多稀里糊涂的事情了。
就算清楚她们并非同一人,定还会怪异:缘何相似至此呢?要知道就连夺舍……也不可能相似得这般彻底。
便好似,陆琼音曾附着在庄玄身上,与她一同经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从生到死。
仿似要想清楚了,但面前有些迷障却怎么也看不清晰、捉不明白,庚盈摇摇脑袋,索性放空,又大喊:“放我出去!我还要去采凤仙花呢!!快放我出去!!”
无人答她。只有空谷回音,渗人得要命。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叫唤累了,庚盈盘腿坐下来歇一歇,借着寒潭幽光窥视着石壁,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四处都好奇。宴门后山石壁上有金色浮光,绣作奇门遁甲,庚盈没学过看不懂,隐约猜出来是镇压的意图,并且此处镇压了一个怪了不得的东西,大抵很庞大也很强大,才要洋洋洒洒写这满面的箓术。
庚盈看了一会儿石壁,又躺下去,凝视着寒潭微光,很突然地想去找这微光的源头,她把手探入水中,再次浸泡在潭中,睁开眼睛,看见幽幽潭水下青色的光芒汇聚成一片梦境迷雾,是荷花的样子。
再定睛一看,深眼处真的开满片片荷花。
这里又阴又冷,怎么会有荷花?难道是……此处灵力深厚,孕育出了传说中青龙现世才会生长的煞芙蓉?庚盈皱眉冥思苦想,不知所以,又灵光一闪:那这里的荷花可比浮屠殿外那些要厉害得多,不知有没有莲蓬?不如偷点走吧?
伸出手的一瞬间又退缩了,回想石壁上层层叠叠文章,她真怕薅了一朵荷花,小命赔在这里。
庚盈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很胆小,一只莲蓬也不敢采,无端地烦躁起来,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烦心事,青鸾的,陆琼音的,庄玄的,游扶桑的,宴如是的……
趁着山洞无人,她大叫起来,指甲在石壁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一边吵嚷,一边拳打脚踢地发泄。
四周出现脚步声,但发泄中的庚盈根本听不到。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忍无可忍地扣住她肩膀:“你真是,太聒噪了!”
庚盈被扣得一阵踉跄,半张脸贴在石壁上,心里发懵。
她看不见身后人的脸,听声音是个青年女子,而怪就怪在,背后这人半点灵力也无,气场却很强,单单这么一个连攻击都算不上得后背扣手,居然让庚盈本能似的不敢反抗。
庚盈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宴门后山禁域,灵力尽失的高手——还能有谁?
庚盈从石壁上慢慢挪出半张脸,戏谑嗤笑一下,再佯作讶异:“哎呀,宴掌门……”
一点戏谑,一点讶异,拿往日辉煌的掌门之名称呼她,提醒她今日宴门一片狼藉的惨败。庚盈没怎么见过陆琼音,欠揍的模样倒是学得十成十像。
宴清绝穿得朴素,各处却一丝不苟,大抵是整个阴冷后山唯一干净清爽的存在了。
她反扣着庚盈,冷声问:“陆琼音让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
“喂、在、在侮辱谁啊!”庚盈很不满地嚷嚷,“我和她才不是一伙的呢!”
“不要在这里插科打诨。”宴清绝反扣的手不松,力道之大,几乎卸掉庚盈整只手,“陆琼音是浮屠人,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
对于魔修,宴清绝尤其“一视同仁”,她见过太多魔修害人害己,杀戮到忘我,自戕以了之。她太清楚入魔一事,除非自行剔去魔骨,否则没有退路。
“你们正道就都是好人了?”庚盈嗤笑,“宴掌门,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问题出在什么浮屠不浮屠、正道不正道吧?错了!根本就是你太蠢,一心诛魔反着了牵机楼的道,现下反而要我们尊主去救你!”
庚盈说得义愤填膺,宴清绝游离听着,却捕捉到两个字。
尊主。
“……”
尊主?
“哈哈哈哈哈哈!!”
好似被这两个字逗笑了,宴清绝仰头大笑,笑声朗朗,把庚盈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宴清绝笑得停不下来,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她捂着肚子,用一双笑出眼泪的眼睛直视着庚盈,眼底无比讥诮,“尊主……你们叫她‘尊主’?”
“不然呢?你以为呢?”庚盈拧起眉毛,忽而想到什么,又放松起来,故作姿态地挑衅道,“宴掌门,你不知道你的女儿在我们浮屠城,也得跪着叫她一声‘尊主’吗?”
宴清绝恍然愣了下,“游扶桑让如是下跪吗?”
“下跪怎么了?”庚盈不依不饶,“你知道宴少主在浮屠城是什么位置吗?床、侍!她每夜都栖在尊主寝宫,被召入床帷……”
宴清绝扬手就是一个耳光:“闭嘴!小杂种!”
这个耳光被庚盈轻飘飘躲过去了。
与孤山一役,宴清绝根骨落了病,有些跛,出力却没有依仗,险些要站不稳。
看她吃瘪,庚盈心里正得意。
当然也不可能闭嘴。
“她敢做,难道你不敢听吗?”庚盈反问,“又并非我们尊主强迫她——浮屠城是她自己闯进来的,床侍之位是她自己要来的,尊主寝宫是她自己要留的,那些巧言令色媚骨勾引是她自己主动展露的!宴掌门怕是没见过女儿一副心机,只为了求尊主庇护的样子!是她死皮赖脸留在尊主身边的!!”
“还有!宴清绝!你搞搞清楚!你女儿一身伤跪在浮屠殿前,伏在地上请求收留的时候,是我们尊主留下她!她夜袭孤山失败,被方妙诚踩着身子下跪的时候,也是尊主让我救下她!浮屠青使怕她是正道细作,令我去暗中除掉她,也是我们尊主保护她!!”
庚盈比宴清绝矮了快两个脑袋,此刻却轻而易举揪起她衣领,拔高声音道,“你女儿被陆琼音打得半死不活,也是尊主救下她、照顾她、好吃好喝供着她!!宴清绝,你究竟有什么理由这么说我们尊主?”
但自始至终,宴清绝只是冷冷看着她。
“说完你们尊主的无量功德了吗?说完宴门孤山之祸后,你们浮屠如何从中得利了吗?”她始终觉得恶心,嗤笑着移开脸,“尊主,什么尊主……小孩子家家酒,居然也当真?不过一个生于魔气的杂种……”
“而你。”她看向庚盈:
“也不过是那杂种养出来的小杂种。一样邪性,一样让人恶心。”
庚盈的眼睫显而易见颤抖一下,发髻银铃叮叮作响,她握了握拳头,放下手,一字一顿道,“宴清绝,你最好清楚一点:现在灵力尽失性命垂危的人是你,能一只手掐死你的人,是我。”
话音落下,她发髻铃铛狂响不止,似幻象似魔障,牵引一片血色银光。
一支短针轻,半片血光寒。庚盈扬起手时,短针幻化成虚景,一生二二生三,顷刻万千银针织网,皆如千军万马密不透风袭来。
照彻这片阴冷漆黑的洞穴。
这银针上并不只她一个人的怨气。
同时,石壁上箓文亦有所感应,簌簌而起,几乎要冲破石壁束缚。
宴清绝再剑术盖世,到底是失了灵力,武功再好也不过平凡高手,敌不过任何灵气或魔气充沛的人。
敌不过极端情绪下修习过邪功的庚盈。
被无数银针穿过身躯的刹那,宴清绝什么也没有想。
倘若心灰意冷便是死,这一长载她已死过无数回了。唯一放不下的如是挂念心里,却成了别人口中的玩物与谈资,她觉得对不起她,若是从前,她定会将羞辱过女儿的所有人——不论身体或言辞,刻意或无意——都杀到魂飞魄散再不能言。
可她早就不是那个宴清绝了。
被陆琼音趁着玄镜反噬抽去根骨的她,如今战不过浮屠城里一个小小魔种。
真是狼狈可悲。
宴清绝无力抵抗,也无意抵抗,然最后一刻,庚盈也恍然清醒过来:不能置宴清绝于死地,否则宴门以此讨伐浮屠城,尊主会难办。
而此时宴清绝也确无力还手,气息奄奄。
庚盈于是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
她尽量稳住声音,道:“堂堂宴掌门,居然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跛脚残废,真是可怜。”
庚盈知晓,清高傲慢如宴清绝,眼睁睁看着自己灵力尽失、看着自己的门派一点一点破败、眼睁睁看着女儿为了性命谄媚于旁人……却始终、始终无能为力。
强弩之末,英雌末路。
这一定比杀了她更让她更难受。
宴清绝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手掌握拳又松开,庚盈陡然看向山内石壁,诧异心想:片刻前银针引来天崩地裂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没让山洞动摇……
便是思绪犹疑的电光石火,她听见宴清绝怄出一口血,倒地不起,与此同时——泛金箓文应声脱离石壁,倏然,皆破碎了。
轰隆隆——
仅仅一瞬间天崩地裂,绝比方才庚盈引出银针时还要骇人响亮,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地底破土而出,带着极重的血腥气息——
庚盈眼睁睁看着这巨物冲破山顶,展露凶光!!
那是一只黑甲青鳞的龙,立起时足有一栋楼宇那样高,身躯比山更庞大。庚盈听见它吐息的声音,厚重又喑哑。
它扬起尾巴拍打在地面,如闪过一道惊雷;石壁到处是宴门的箓文,片刻前庚盈的银针虽然穿透了宴清绝的身体,但对这些石壁毫无威胁,而此刻青龙……
轻而易举便冲破了箓文与整座洞穴。
庚盈吃力地仰头看它,脑袋猝然一片空白。
没有胜算,一点也没有。正如方才宴清绝对上她。
与方才的宴清绝那副强弩之末的模样全然不同了,这只青龙便是鼎盛时的一只强弩,一仞最锋利的剑,体型巨大,身子亦灵活,黑甲青鳞坚硬无比,庚盈甚至不用拨出银针也能想象那些短针绵软无力地擦过青龙鳞甲,伤不了它分毫,不过是搔痒。
快点逃走!
青龙摆起尾巴的电光石火,庚盈脑内警铃大作,心里冰冷一片。
可是,来不及了。
庚盈自诩速度不错,从前对上强手,即便打不过也化作黑鸦一溜烟逃走,或能反过去再阴一把,但这次全然不同了,不说提起武器,她甚至来不及化形,仅仅转身的刹那,青龙覆满鳞甲的尾巴近在咫尺,最坚韧也最锋利——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何时出现的——侧着她身子如板斧一般劈了下去!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反应不及,庚盈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身体,来不及感受,一阵虚脱的无力感冲上天灵盖,头晕目眩要站不稳,右侧身体温度迅速地流失去了,鲜血如瀑布那样喷涌出来,淋漓似一场急雨。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庚盈怔忡着低头去看,一整只手臂摔落在地上,眼前殷红一片。
她不合时宜地想着:倘若今天能采得凤仙花,也该是这么艳丽的颜色。
——不行!
疼痛将她麻痹,可脑子里却有一根弦拽她回去了,她很恍然地想到,七日的夏朝祈愿还有最后一颗花籽儿,马上就可以戴上布铃铛了,她不要功亏一篑!
一种奇异的冲劲致使她在瞬息间化形,几尺的人类忽而变成一只巴掌大的乌鸦,目标倏尔变得那样小,让人捉不着,才堪堪躲过青龙的第二次攻击。
耳边巨石訇然,庚盈揪着山顶处那一点天光,不顾一切地冲撞出去。
少了一只翅膀的乌鸦要怎么飞得起来?
庚盈团成一窝狼狈的魔气,不管不顾地向上冲去,我不要死在这里,她想,我不要死在这么阴冷的山洞,尊主会找不到我,尊主会伤心……
就算死,也要死在游扶桑身边。
庚盈挂着淋漓的血,胡乱地冲撞出山洞,拼尽全力,宴门重峦叠嶂四万八千丈她都冲过了,耳后是青龙利爪破空的声音。
逃走——快点逃走!!
极端的恐惧让庚盈流出泪水,她根本不知晓宴门这些弯弯绕绕的路径,千岩万转迷花高石横冲直撞,她分不清黑夜白昼丛林秘境,觉察发髻的小铃铛狂响不止,头痛欲裂。
庚盈无头苍蝇似的想找游扶桑,游扶桑也在找她。
近了,要近了……她能感觉到游扶桑身上好闻的龙涎与沉檀,还差一点点……
快要坚持不住的那一个刹那,有人环抱托住了她。那份气息那样熟悉,那样强大,足够安抚庚盈所有混乱的心绪。
“尊主!!!”
全身紧绷的神经陡然便松懈下来了,真正触碰到游扶桑的那一刻庚盈只想哭,哭得难受,上气不接下气,“尊主,你,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你怎么回事……”
庚盈境遇奇怪,游扶桑满是疑窦,但也明白这不是多问的时候。
眼下当务之急是带庚盈离开宴门。
今日自晌午起游扶桑的眼皮便跳个不停,她生出一种奇异且不好的预感,她发现庚盈不见了,问了几处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不过庚盈向来贪玩,几个时辰找不着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游扶桑未做多想,况且那只放在游扶桑书案旁的铃铛没有异象,代表庚盈性命无虞。
但当日斜西山,游扶桑放下狼毫,还未收起镇纸与砚台,毫无征兆地,书案上的铃铛裂作两半。
一半的铃铛似箭矢那般飞了出去,撞得砚台洒出浓墨,如一滩溅落的血迹。
庚盈发生了什么?
先前那份极不好的预感极速攀升了,游扶桑伸手去拿铃铛,却在几乎触碰的刹那又退缩回去。
银铃破碎,命悬一线。
游扶桑知晓不可能得到好的答案。
踌躇几许,却还是拾起铃铛,轻轻阖上双眼。
宴门,后山,水潭……
她看见那团漆黑的魔气在山洞里横冲直撞,失了一只手臂,疼得满面都是泪水。
游扶桑睁开眼。
仅仅一瞬,书案灯火俱灭,砚台与铃铛各碎在案边,无人收拾。
游扶桑人影已不见。
*
“我带你回浮屠。”
出手稳住庚盈脉象,游扶桑半蹲下身,将人打横抱起。
庚盈早说不出话来,在游扶桑身前疼得一抽一抽,血迹也染尽游扶桑的衣衫,触目惊心。
“我带你回去。”游扶桑重复一遍,掐指画阵,欲使出浮屠千里。
便是出手的一刹那,一支箭矢冲破阵眼,刷地一下——生生将阵符劈成两半!!
庚盈亦被箭气波及,咳出一口鲜血来。
此箭凌厉,风带起簌簌破空巨响,弦弓甚至有回荡的声音,该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却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这箭术游扶桑再熟悉不过了。
还未回头,身后有人笑吟吟先开了口:“扶桑城主这是要去哪儿呀?”
是方妙诚的声音,十足的惬意。
方妙诚自宴门亭台走来,身上有些伤,不知是谁打的,但不损她神色里的戏谑。
而她身后,宴如是手上长弓未放下。
她轻扫游扶桑一眼,隐约是愁苦与沉痛的情绪,但极淡,转瞬即逝去。最终,她的视线落在庚盈身上,长弓缓缓下移,弓弦紧绷,箭矢对准了庚盈。
庚盈早是疼得双目闭紧了,固然无法觉察宴如是眼底敌意。
但游扶桑看得见。
绝非无力抵御——只是被箭矢对准的一刻,游扶桑竟是浑身上下冰冷,几乎开始颤抖。
游扶桑惶惶然开口,声音仿似来自很远,又仿似不属于她:“宴如是,你居然真的与她为伍……”
与我为敌吗?
宴如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作罢,弓箭未放下,只道:“师姐,我只要庚盈。”
“……什么?”
游扶桑怀疑自己听错了。
“确切地说,我只要庚盈的命。”
宴门后山发生了什么?游扶桑并不知晓,但此刻还是下意识护住庚盈。“不可能。”
宴如是却似早料到了回答,她举着弓箭,从未放松力气。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原因呢?”
游扶桑不知晓庚盈做了什么,问话倏然很没有底气,只是抱住庚盈的力道更重,“宴如是,你与方妙诚为伍、又拿箭指向我的原因是什么?”
宴如是看着她,不厌其烦地重复:“我并非与她为伍,也并非箭指向您。我只是,要庚盈的命。”
夕阳敛下光华,山下丛林忽而陷入夜色。
只那一点箭矢上的寒光,格外刺眼。
“因为,”宴如是道,“她杀了我的母亲。”
宴清绝死了?
游扶桑瞪大眼睛。
而在宴如是话音落下的刹那,庚盈忽然在游扶桑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气若游丝地辩解:“尊主,我没杀宴清绝,我真的没杀……”
“别怕,别怕,我信你。”游扶桑轻声道,视线在方妙诚身上一荡,再看向宴如是,意有所指道:“你把弓先放下,兴许这其中还有误会……”
“误会?”
宴如是却好似听见什么笑话,面上绽出一个笑。
一个极其狼狈又极其病态的笑。
“就在方才,我看得那样清楚,”箭矢指着庚盈,她说得极缓极慢,“是她与我娘争吵,以银针刺穿我娘的身体,惊动了青龙,山洞崩裂,然后,我亲眼所见……庚盈跪在山洞里,一口一口,吃掉了……”
仿佛极其不忍地,最后几个字宴如是一字一顿,又咬得很轻。
“吃掉了,我娘的尸体。”
第30章 无底人心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夏朝节过后,宴如是与成渐月、孟长言达成共识,她随着她们回到常州。
二位长老所言不假,宴门四散,但也有人还算明智地金蝉脱壳,假意垂丧不已,实则暗中蓄力。
如今她们在常州休养生息,各有各的计划,侃侃而来却还算万众一心。
那些门生见了她,仍称她一声“宴少主”,约是比想象中要平和,但依旧能觉察其间暗潮汹涌。
宴如是与长老们共处一室,也曾探过大长老、二长老的口风,心知她们想扶持的继承人也不过歪瓜裂枣,才并不忧心。
祸在萧墙内,但敌仍是孤山与牵机。
从前在宴门,除去自身修炼,宴如是也学过兵法,此刻虽不是什么带兵打仗的时候,但那些伎俩用在兵队内部也是合衬。
尤其是有成渐月帮扶。
待她清理宴门内部二心,已是夏朝节过后第五日。
第六日,宴如是与众长老合议,偷潜回宴门。
目的是牵动青龙,救出宴清绝。
*
宴门后山水域青龙,宴如是是听过它的传说的。
彼时她还很年少,宴清绝带她站在宴门最高处,摸了摸她的脑袋。
宴如是不知道阿娘大清早带她来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还在惦记昨夜没说完的那些话:“娘,昨夜你说‘山海之间自有道法,云月无主,闲者自得之’。修行之事一为名,二为形,三为道,四为闲,五为……”她停顿一下,“五为什么?我昨夜睡得那样安静,你就与我说吧!”
宴清绝道:“五为,无。”
这三字绕口令似的,宴如是默念几遍,眉毛一皱:“五为无,那不就是什么都没有吗?”她哼了一下,“阿娘,你根本就是在糊弄我!!”
“没有哦,”宴清绝失笑,揉了揉女儿脑袋,她看向宴门霞色山岚,“这是真的。天地本无我,日月星辰都在心,无我便无它们。人在这世上,总是轻一身来,空一身去,什么都带不走,也无需带走什么……”
宴如是听得不太明白:“但是,为什么要空一身去?不是说修道者长生不死,与天同寿?”她很认真地问,“阿娘就不能永远陪着我吗?”
宴清绝看着她,没有摇头,却也没有答话。
她的神色极淡,一身白衣如梦,几乎要融入身后霞光了。
宴如是警觉地问:“阿娘,你会离开我吗?”
宴清绝垂下眼帘,不疾不徐道:“总要离开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那、那怎么行?!”宴如是有些着急,捉住母亲衣袖,“我听闻蓬莱椿木有八千岁那么老,如今依旧精神矍铄;还有那孤山老人一身苍然,却是鹤发童颜,打起架来不减当年凛凛威风,她七百多岁了,还在和十几二十的凡人少年做朋友呢!阿娘比她们都年轻得多,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要离去呢?以阿娘的修为,活得几千岁不成问题——那也还有几千岁呢!”
宴清绝道:“就算再活几千岁,也总会有离去的一天呀。”
“几千年后的事情不提不行吗!”宴如是拽着她袖子耍赖,“几千年就是永远,那阿娘就承诺会永远待在我身边吧!求求阿娘了,行不行嘛?”
那时的宴如是如何知晓宴清绝的道法道义?她不过是想听母亲许诺会永远陪着她。
即便不是真的。
如同小指拉勾,拇指合拢,“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世间有那么多百年、千年、“永远”的许诺。人总是需要这样的承诺的,何况宴如是这样的小孩子。
而宴清绝凝望着她,叹了口气,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常想,母亲养大子女,也许就是站在原地,欣慰地看着、看着你渐行渐远的过程……”
声音轻如一阵风,宴如是没有听清:“阿娘,你说什么?”
宴清绝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看向后山角落,问女儿:“去过后山吗?”
宴如是“啊?”了一下。
其实内门是有几个长老和讲师开课在后山的,但宴如是不感兴趣,从来不去。
她于是尴尬一笑,“没去过……”
“无妨。”宴清绝也不计较,只是说,“宴门后山有一条沉睡的青龙,这是与宴氏血脉相连的神兽。假以时日,你心境已至,便可以驾驭它。”
宴如是不解:“为什么是‘心境’已至,而非‘修为’已至?”
宴清绝笑了下,“还记得我方才说的,修道所为五事么?修道者,有名有形,有道有闲,最终都要归于虚无,修为亦然。当一个人这些都失去了,还剩下什么?”
宴如是苦思冥想,诚实道:“如是不知。”
“还剩下,你的本心,”宴清绝道,“无欲,无求,无生,无死。甚至是没有肉体,没有灵魂……当处在这样一个返璞归真的状态里,青龙便可以与你共感,为你所用。”
这本是十分哲理的事情,宴如是却听得一哆嗦。“无生无死,没有肉体也没有灵魂?这是什么状态啊?”
“不知道。”宴清绝难得地也没有答案。
“但是如是,你要记住,不论什么状态、什么磨难,都不需要惧怕。风沙总会流开,骤雨总会霁来。一切困难,总是会被解决的。”
而此时此刻时过境迁,宴如是站在宴门结界外,手握着成渐月长老给她的蔽身符,不由得许多感慨。
远山霞色依旧,斯人已不在。
她望着远山,沉默几许,在向后山去的中途转道去了掌门寝居。
寝居之内静悄悄,一片洁净,而让宴如是讶异的是,那些本属于孤山的摆设皆不见了,屏风花草垂画,素净雅致,全然是从前母亲喜欢的样子。
一瞬恍然回到从前宴门,宴如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却都是真的,千真万确。
身后有人推开门扉,带着山间清澈的露水,稀薄的云雾,宴如是回身的刹那,泪水倏尔充盈眼眶,将视线皆模糊了。
“阿娘,阿娘……真的是你吗?……”
视线尽头,宴清绝也淡淡看着她。她有些虚弱地靠在门扉旁,任由宴如是近身,将自己紧紧抱住。
“阿娘……”
但与宴如是满面湿漉清泪不同,有什么东西抵上宴清绝后颈,锋利又寒冷。
是一把短刃。
“方妙诚,”宴如是缓缓开口,咬牙切齿,“侵占我母亲的寝居还不够,还要扮成我母亲的样子吗?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还是你本身就有什么奇怪癖好……恶心的趣味?”
短刃锋利,点点划入方妙诚脖颈,方妙诚却不惧,闷哼一笑,撤去易容。
很快,那张清冷的脸上五官隐隐变动,变得极其明艳,似神女变成妲己,气质截然不同。
宴如是道:“带我去后山。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方妙诚丝毫不慌张。“宴少主不会觉得几日不见,你真能挟持住我吧?”
“挟持……”宴如是呢喃,答非所问,“方妙诚,你的主子现在在哪里?”
“主子?”
“陆琼音。”宴如是道,“你为她做事,不问是非,不理黑白对错,从最初便是如此,不是吗?但别忘了,陆琼音自始至终最想要的……就是游扶桑的魔纹。作为魔修,要别人的魔纹作什么用?我听闻她也曾是浮屠令的修习者,那么她拿游扶桑的魔纹,极大可能是为了……”
“续命。”
宴如是一字一顿,终于把这些日子最大的猜测说出口了。
她固然知晓浮屠令反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曾不解陆琼音缘何对游扶桑的魔纹念念不忘。
诛魔?
前一任浮屠城主说自己要诛魔,不会太可笑吗?
人一世所求,无非权势钱情命。
而浮屠令下魔修皆短命;那么陆琼音能缺的,也只有——
“命。”
“而我身上正有那副魔纹。同时你也清楚的,血契之印,若非我有心交付,你们便是把我杀了,抽筋剥皮,也是看不见分毫的。”宴如是轻声道,“方妙诚,我早就不怕你了。你就是陆琼音的一条狗,狗仗人势,仗势欺人。现下你的主子快要没命了,你确定不要为她好好效力,早些时日获得这副魔纹吗?”
方妙诚听着,眼睫稍颤了颤,竟不自觉哆嗦几下。
宴如是于是重复道:“带我去后山,我要见母亲。”
方妙诚沉默了很久,在宴如是短刃真正刺进她皮肉时又终于抬起眼睛。
她开口,语气难得很正经:“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不料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阵天旋地转,山体皆如崩裂,巨声訇然——皆传自后山!
宴如是不自觉握刀的手,警觉瞪向方妙诚:“别想耍花招!”
方妙诚很突兀地笑了一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宴门后山箓文漫天,我又进不去,而那水潭种满煞芙蓉,灵气煞气俱是充沛,山体又为女娲石所著,无人能毁。眼下这么大动静……只能是青龙现身了。”
青龙?
宴如是的思绪游离一下,很快收回,怒视方妙诚:“立刻带我去后山!”
*
方妙诚幻化作宴清绝,用的是易容术。低等的易容术易容易形,却难改变神色气韵;高等的易容术神情俱备,甚至举手投足、嬉笑怒骂如出一辙。常有狐族擅易容的说法,而方妙诚又是其中最擅长伪装者,用的自然是最高等的易容术。
但宴清绝教过宴如是如何区分易容术。
一个人的形貌会变,气质气韵皆可有所调整,魂魄灵脉却绝不可能复刻。
识魂,识魄,识众生。
这是宴清绝教给宴如是的心法:识灵一角。
这也是为何宴门少主蒙眼亦箭无虚发。
就算眼睛看不见,亦能觉察敌手灵脉。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因为夜盲发作大哭大闹,宴清绝想了很多法子都不奏效,最终她捂着女儿双眼:“闭上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见吗?”
“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宴如是大哭,“阿娘,我以后会不会变成瞎子?……”
宴清绝却说:“如是,静心。阿娘在你身后。”
什么意思?宴如是不解,觉得这真是一句奇怪的话,阿娘在我身后,这个单凭触感就能知道呀……
倏尔,很恍然地,宴如是觉察有什么气息萦绕自己,点点光华,看不见,摸不着,但她能感受到。
这个气息,是“母亲”。
可当此刻,宴如是站在后山,她真的宁愿……
宁愿从未学过这一则心法。
巨石与山体分明都崩裂了,但那么一小块地方,黑暗无比,光如同照不进来。
夜盲之下,宴如是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以及……
嘎吱,嘎吱,啃噬血肉的声音。
银针将躯体刺穿千疮百孔,四肢被分割,血肉一点点剥离下来,撕扯筋脉,敲碎骨头,生食骨髓,张嘴,闭合,咀嚼,吞咽……
每一个动作都通过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进宴如是耳朵。
那是母亲吗?
那是母亲啊……
宴如是多希望识灵一角在此刻是错误的。
那不是母亲。
那绝不可能是母亲。
可是所有理智告诉她,不要再自欺欺人,那就是宴清绝。
山体洞穴静如死寂。
宴如是似被点穴定在原地动弹不能。感觉着母亲灵息俱灭,啃食她母亲的人擦了擦嘴,满手鲜血。
那人仰起头,叮叮当,是铃铛的声音。
是宴如是在浮屠殿外常听见的,清脆铃铛声。
同一时刻,方妙诚在她身后扬手点明一支蜡烛,烛火照亮不远处,一人一尸。
尸体早就不成样子,而尸体身边那人半张脸都是鲜血,嘴角尤其明显。生食血骨臭不可闻,她吞咽得十分艰难,而神情却是满足的,很显然,她餍足了,正饱腹。
这人是谁?
宴如是也很熟悉。
庚盈。
常常待在师姐身边的,杀起人来十分利落的,脾气和名声都不怎么好的,魔修,庚盈。
庚盈直视宴如是,抬袖擦着嘴角,但鲜血实在太多,怎么也擦不尽。
正擦着,很突兀地,庚盈对她笑了一笑。
很惨白的一个笑,颈后魔纹漫身,是魔修失控的证明。
宴如是入坠冰窟。
方妙诚也被这景象好生吓了一跳,些许讶异,轻声道:“我听闻魔修都是如此,杀得爽了、失控了,生食人肉人心。说起来,你的师姐也会如此吗?”
宴如是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扬手搡开方妙诚:“……滚!闭嘴!”
“小少主朝我发什么脾气呀!”方妙诚没还手,却嚷嚷,“再不去追杀你母亲的凶手,她该逃了哦!”
宴如是本就恶心她,此刻长弓作刃如风,刀刀劈在方妙诚身上,再转身,她向着庚盈逃走的地方取出箭矢,破空一箭——
箭矢射出的一霎,万籁俱寂。
脚下是母亲不堪入目的尸块,宴如是去追庚盈,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体内快速地流失了,倏尔很无力。
她们已经近两年未见了,是吗?
娘亲再等等她就好了,再等等她,等她回到宴门……等她回到她身边……
缘何只留给她一地的残骸呢?
该落泪的,丧母之痛该是全天下最难以忍受的苦楚,可她忽然觉得好累,没有力气再哭,她原有的那么多力气、信念、坚韧的勇气,都在此刻争先恐后地流散开来,消失不见。宴如是听见耳边有风声,脚下是再熟悉不过的宴门山道,流云滚过青色山岭,季夏山风如滴如妆,如笑如睡,那么静谧,那么美好……
却无法掩盖血的气息。
季夏的天忽然变得那样冷,比任何一个严冬都料峭恶寒。
宴如是很想再抱一抱母亲,即便她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宴如是在追,追林间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
箭矢拉了满弦,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如风铮铮,打破迷障。
长箭刺穿游扶桑带人逃走时画出的符阵,刺穿庚盈肤发,留下一缕诛邪气息。
“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
箓文泛金,血气弥漫,至亲尸骨不存。
血泪照残骸,夜盲生不堪。
箭在弦上。
“师姐,倘若我执意要杀她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