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他的目的是为了挑拨离间。


    柳林捂着腹部, 因为疼痛而面色苍白,神情但却透出笃定,他毫不犹豫地下了论断, 提高了声音,像个不屈的斗士:“你不能这样!我知道你是朝朝的朋友,但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这么对她吧,就因为她新认识了别的人, 你就故意在中间做乱, 你有想过朝朝的感受吗!”


    他眉头紧皱,神情肃然,像极了一个发现猫腻后为朋友鸣不平的好心人,但三言两语之间扣下的帽子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黑, 将男人本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拾意只想冷笑,却也分毫不让,“你还想——”


    “够了!”


    不等她们再吵一轮, 然后将口角争执上升到肢体冲突的程度, 季朝映已经听不下去了,站在两人中间调停:“都别在说了!”


    陈拾意刚刚准备反击, 仔细和柳林研究研究他的口头官司就被打断,但打断她的人是季朝映, 这叫她喉咙发梗,却也只能停下。


    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起码在这一刻——


    “你太过分了!”


    季朝映转过头来,看向陈拾意, 一双弯弯细细的眉毛纠在一块, 连本来就圆润的杏眼都睁得更圆,面上的情绪完全没有掩盖。


    她声音很大, 语气很急,和平日里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样子完全不同,连脸庞都不知道是因为急还是气染上一层红晕:“不管他说了什么,你怎么能对他动手?”


    柳林的某些做法是有用的。


    “我觉得他说的对。”


    季朝映体格纤瘦,此刻指责起人来也只能仰着脸,但她气势汹汹,硬生生增出了二十厘米的身高,压得陈拾意抬不起头。


    “你对他有意见,你是故意的,起码刚刚是,他只是个普通人,和你又不一样,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他?”


    季朝映偏向他。


    哪怕他耍弄心计、搬弄口舌、手段拙劣。


    但女孩却偏偏吃他这一套,他成功地让天平向他倾斜。


    陈拾意长出了一口气,挪开了视线。


    她能感觉到季朝映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针扎一般的刺痛,让人几乎无法忍耐,于是只能咬住口腔内的软肉,用适度的疼痛让沸腾的大脑冷却下来。


    但紧接着到来的,却不是出自于季朝映口中的更多的指责,而是来自柳林的谅解。


    “算了,朝朝。”


    柳林捂着腹部开了口,他的脸色仍旧苍白,额头的冷汗还没有干,他勉强冲着季朝映勾了勾嘴唇,显出一种受了委屈却故作无事的可怜:“我不想让你为难。”


    “只是一点争执而已,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我想……陈小姐这么做,也是因为在意你。”


    陈拾意看他惺惺作态,一股火轰地一下冒了出来,简直想再给他两拳!


    但更让她心梗的是,季朝映却很吃这一套,她看向柳林,连神情都不自觉地柔软了不少,轻声细语地安慰起他来。


    忍住。


    陈拾意再度呼出一口气。


    现在的局面,就像是一场竞赛,她和柳林都是参赛人员,而季朝映……就是决断胜负的裁判。


    在裁判已经有所偏向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陈拾意并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这个叫柳林的,与其说是在体谅,倒不如说是在进行新一轮的挑拨。


    如果她真的上去再给他两下,恐怕裁判就不只是有所偏向,而是直接裁断胜利了。


    所以,一定要忍住。


    陈拾意攥紧了拳头,口腔中溢出血腥味,她看向柳林,几乎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却透出戾气。


    她无声地说——


    不管你在刷什么把戏,我都会盯着你。


    在裁判看不到的地方,另一位参赛成员抬起眼,露出轻蔑的笑。


    最终,三人在走廊不欢而散。


    唯一让陈拾意有些欣慰的,就是柳林在这之后又想要将话题引回那几本书上,季朝映迟疑片刻,却拒绝了他。


    彼时的陈拾意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头的躁郁仿佛被轻而淡的晚风拂过,像是咕嘟冒泡的岩浆稍稍冷却,叫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大脑微微降温。


    季朝映拒绝了他,她还是相信她的。


    不管这份信任,到底还留下了多少。


    思绪渐渐回拢,陈拾意克制住心中翻腾的思绪,迟疑片刻后,拨通了电话。


    陈拾意很清楚,现在她能察觉到的一切不适,说白了都不过是她个人的感觉,她倒是很想立刻对季朝映说明一切,但现在却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她的解释只会显得无力又苍白。


    但没关系。


    陈拾意做了一个深呼吸。


    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如果她的感觉没有错,那么或多或少,她都会能查到一些什么。


    就像是……


    陈拾意攥了一下手,眉间的疤痕隐隐作痛。


    就像是……她当初在女孩身上找到的,那些小东西。


    在陈拾意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季朝映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暂时和柳林分开。


    她只不过是在走廊上打了个弯儿,本应该去整理东西的柳林就又贴了上来。


    在陈拾意的认知里,季朝映像只雪白柔软,却又偶尔会甩出一根狐狸尾巴的看起来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兔子。


    而柳林,却像是一只装模作样,擦去嘴巴边的涎水,在兔子面前伪装食草动物的狐狸。


    这只在细节上不大对劲,但总体来看仍旧可爱无害的白兔子,已经对她面前伪装食草动物的狐狸有了一丝戒心——又或许没有,但她起码愿意听一听陈拾意的话,那么在一场争执刚刚结束,所有人都心神疲惫的时刻,她自然也不会再度凑到狐狸身边,和他探讨什么植物的果实更鲜美,哪块地方的草叶更脆嫩。


    至于那只狐狸——即便柳林抱着什么别的念头,但只要他不想之前装模作样换来的胜利付诸东流,就应该继续打着自己的人设,在季朝映面前装下去。


    现在不是陈拾意去和季朝映解释剖白的正确时机,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是让柳林继续出击,蛊惑猎物的正确时机。


    陈拾意想的都是对的。


    但很可惜,季朝映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无害的白兔子,柳林也不是垂涎着兔子,为了尝到一口兔肉,而装模作样的狐狸。


    两人不能说是志同道合,也足以称得上一句狼狈为奸,是以在陈拾意忙碌着做基础调查的时候,季朝映便又和柳林凑到了一块儿去。


    “你都不知道帮我挡一挡。”


    柳林不无埋怨地抱怨了一句,他又拿了之前的药膏,背对着季朝映,在伤处涂抹膏药。


    陈拾意下手是真的狠,明明小腹处连一点儿淤青红印都没有,偏偏呼吸起伏间都带着痛,“一个莽人,才说了几句话,就稳不住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挑中她什么。”


    “不是已经帮忙挡了吗?”


    季朝映漫不经心地看着书,略过了柳林带着不满的几句贬低,她唇边带着柔软的笑意,显然心情很好,说话也温声细语:“我不帮忙,那就不是一下的事了。”


    “拜托,我都是为了谁啊!”


    柳林叫屈:“吃力不讨好,如果不是因为咱们是朋友,谁愿意去干这样的活儿?”


    涂好药膏,将衣服放下来,柳林又转了回来。


    他看一眼季朝映手中熟悉的书籍,不甚在意地往后一仰,道:“话又说回来,你觉得我的办法怎么样?”


    “……”


    季朝映放下书,漆黑的瞳孔中浮现出怪异的神光。


    她回想着陈拾意在面无表情时,从眉眼间透出的那一丝戾气。


    唇边挑起的弧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高到她不得不将书抬起,掩在面前,只露出一双明亮到有些渗人的漆黑的眼睛。


    季朝映轻声说:“谢谢,我很满意。”


    陈拾意并还不知道季朝映对自己有多满意。


    现在正是工作日,她的电话被接通的速度很快,另一头,何舒帮她调出资料的速度也很快。


    “他没什么问题,姓名也是真的,也没有什么不良记录,驾驶证上都没扣过分。”


    透过电话,何舒的声音有些失真,带着一种沉闷。


    “但我确实感觉不太对劲。”


    “我用他的姓名简单查了查,发现了点儿东西,你自己看看,我现在没有权限去看案件涉及人员具体的信息资料,但是这几起事件里,这些事主的男朋友都叫同一个名字……我感觉不大正常。”


    叮咚。


    伴随着提示音,何舒将文件发了过来,陈拾意连忙接收下载,挂断电话时,不忘向她道谢。


    已经是下午,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恍惚间叫人感觉又回到了办公室,叫陈拾意的神情显得分外冰冷。


    何舒很敏锐,她找出的几起案件都存在一些共同点,事主都是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女性,有几例是因为情感纠纷导致的自杀,也有几例……


    是为了钱去做了某些违法的勾当,其中不乏有人为了多赚一点钱去搞诈骗,在事发后面临男友分手,情绪激动下持刀捅伤了无辜的路人。


    陈拾意的神情变得怪异。


    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陈拾意想。


    如果这几位柳林,就是这个柳林。


    那他的目标……应该是季朝映才对。


    是了。


    他的针对对象并不是自己。


    陈拾意皱着眉头,坐在床边思索着,无意识地抱着大狼狗揉搓它的脑壳。


    柳林的所作所为,看似是在针对逼迫她,但归根究底,其实是为了挑拨她和女孩的关系,在女孩带着他来到这里之前,她和对方完全没有见过面,并不存在动机。


    但如果他的目标是女孩,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挑拨两人的关系,是因为陈拾意是现阶段内,季朝映唯一留在身边的人,只要她们的关系出现问题,他就得到了乘虚而入的机会。


    挑拨离间的目的是分离,而制造分离的目的是为了让猎物变得孤立无援……只要陷入了这样的处境,就会生出不自觉的依赖,而只要诞生依赖,就会变得容易操控。


    但没关系。


    陈拾意看着手机里的资料,目光暗沉。


    她不会被这种拙劣的把戏离间,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女孩,她的年假还有足足半个月——足够她和这人耗下去。


    就算这只让人厌烦的水蛭仍旧不愿意松口,在她们离开这里之后继续贴上来,她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但她也应该想一想了。


    陈拾意关上手机,咬紧了食指指关节。


    如果柳林发现这样的办法对她不起效果,那他——又会从哪方面下手呢?


    第172章  柳林绝对不是故意的。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艳阳高照, 万里无云,阳光不会过于灼热,是让人穿着裙子不会觉得寒冷的恰到好处。


    在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 喂过了家里的狗狗们之后,柳林就要准备去之前暂住的店里拿自己的行李了。


    他仍旧穿着前一天的衣服,看上去很有些不舒服,季朝映让他与狗狗做了点儿简单的小游戏, 免得让他回来时还要被狂吠一通, 然后便推出了自行车,预备出门。


    但陈拾意当然不会让她们就这么离开。


    这几乎是她在这段时间里第一次在早晨下楼,以至于季朝映看到她时,还微微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才说:“你要是觉得饿了, 客厅里有放蛋挞和麦片, 可以先垫一垫……我们要出一趟门,大概十点钟就回来了。”


    ——现在正是九点整。


    但陈拾意摇了摇头, 她蹭了蹭食指上的创可贴,开口道:“是要买东西吗?我和你们一起去。”


    季朝映眨了眨眼睛, 侧过脸看向了柳林,而柳林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自己和陈拾意的不对付。


    他直白地说:“我们是为了把我的行李拿过来,再带一个人……可能会不太方便。”


    “你是过来旅游的?”


    陈拾意打量了他几眼, 没有忘记前一天见到对方时, 被他带在身上,但此刻并没有出现的相机:“那应该带了行李箱吧, 自行车只有一个后座,你是准备自己坐着,让行李箱自己走,还是准备把行李箱放在后座上,让朝朝背着?”


    她说话很不客气,像是带着火气,随时都要和柳林再起一场冲突,看得季朝映将自行车的脚撑重新放下,随时预备走到两人中间,制止可能会爆发的新争执。


    但不等柳林回复,将冲突进行升级,陈拾意就又缓和了语气,她先看向季朝映,道:“我过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看过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我们总不能把他放在家里一起出门——这可能是我唯一和你一起去走一走的机会了,就让我一起去吧……可以吗?”


    说完,她又看向柳林,停顿了一下才说:“……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是不要让朝朝为难,这里地方不大,本来骑自行车去也不太方便,我们一起出门,可以三个人走着过去,你要是有重一些的行李,我也能帮你拿回来,这样也更方便一些。”


    “就当是我向你道歉了……昨天,我不该朝你动手。”


    她的进步速度之快,让柳林都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一般而言,几个人中最先遭受排挤的那一方往往都很难快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重新融入群体,但陈拾意却不同,三人昨天还不欢而散——当然,季朝映和柳林是装的——但陈拾意却是真的,她不但和柳林发生了肢体冲突,连和季朝映的相处都变得僵硬,但现在,只不过过了一个晚上,她竟然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甚至开始主动参与进季朝映和柳林交流当中,不说脱胎换骨,也是判若两人。


    相比前一天一激就怒的样子,她现在的反应虽然还不算完美,但却主打一个真诚和道德绑架,让人很难拒绝她。


    毕竟她都已经主动投来了橄榄枝,如果不接下,就会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又不够体贴,故意作妖让裁判为难,啧。


    柳林怀疑她在前一天晚上好说吃了两斤绿茶。


    作为宽和温顺又好相处的新朋友,柳林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陈拾意不算道歉的“道歉”,对于两位朋友的握手言和,季朝映显得分外喜悦,她将自行车停回原位,犹豫了一会儿,把狗狗们关在了房间里,又丢给它们足量的啃咬玩具。


    “那我们一起出门吧。”


    她将狗狗关在家里,冲着两人眨眨眼睛,杏眼笑得弯弯的,像是很高兴:“不过要快一点,最好在十点之前就该回来,不然,它们就要着急了。”


    “当然。”


    陈拾意微微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挤进她和柳林中间,她斟酌了一下语句,趁着柳林还没说话,快速道:“朝朝,昨天……我很抱歉。”


    她不看柳林,也不看季朝映,只是直视着面前的道路,语调显得有些沉闷:“昨天回到房间之后,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咱们之前……所以我的状态有些紧绷了。”


    柳林想要分离她们的关系,她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要先解决两人之间的隔阂,也要将所有的不愉快一键扫清。


    她不知道柳林到底会使出什么招数,但只要她巩固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足以让他无法达成想要的目标。


    陈拾意斟酌着昨天反复思考过的内容,将一些比较微妙的部分含混过去,直白道:“我们之间一直有一些误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但那次之后,我一直觉得有点……丢脸。”


    她停顿了一下,余光注意到季朝映已经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她,视线很专注,身体也下意识地向着她靠近,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陈拾意继续说:“……所以那之后,我一直避着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其实就只是……不敢去见你,怕你笑我,但我知道这么做其实不对,是我的行为有问题。”


    她顿了顿,才说:“……你能原谅我吗?”


    陈拾意微微垂着头,和往日里总是昂首阔步的模样很不同,带着真实的低落和紧张,像只做错事后,主动贴过来讨好,虽然努力伪装,却仍旧透出忐忑情绪的大型犬。


    真可爱。


    季朝映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她是真的觉得陈拾意很可爱,正直敬业的样子很可爱,偷偷试探的样子很可爱,就连现在有意无意耍心机的样子也都显得很可爱,如果陈拾意在哪一天忽然中了巫女的魔法变成了小狗,那么季朝映肯定要把她抱回家里,一天三顿地给她做狗饭。


    “当然可以。”


    季朝映情不自禁地放软了语调,她主动揽过陈拾意的手臂,用实际行动向她表达自己其实完全不介意:“其实这么做很正常,如果是我,我也会觉得很尴尬的,而且本来也是我应该先把情况告诉你……也是我没有跟你说,才牵连到了你,不是吗?”


    她扬起脸,杏眼圆润,眼瞳清澈,神情柔软又欢欣,带着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喜悦。


    陈拾意低头看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想到当时的真实情况,心脏中沉甸甸地积出一层愧疚。


    其实不是。


    如果她没有对她产生怀疑,那么那一天的意外完全可以避免。


    陈拾意快速收回了目光,避开季朝映的视线,心头沉闷,但话语却仍旧没有停止。


    “谢谢你,朝朝。”


    她一边说,一边刻意往边上带偏了一点距离,让季朝映在不知不觉间偏开柳林,让他落在两人身后:“你把他带回来之后,因为之前在城区的事,我有些……过于紧张了,这是我的问题,我担心你会出事,所以可能就显得态度有问题。”


    她说到这里,不等季朝映开口说点什么,就停下脚步看向柳林,向他点头示意:“我不是在针对你,你也是朝朝的朋友,只是你和朝朝的相处时间不长,不知道朝朝之前的经历,所以我一开始以为你可能有别的坏心思。”


    陈拾意一边说,一边伸出没有被季朝映环住的右手,表情略带僵硬,但看起来却很诚恳:“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太担心朝朝了,不好意思。”


    柳林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握住那只手,皮笑肉不笑:“……呵呵,没关系。”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都说是自己的问题,但话里话外却一直在表示自己对好朋友到底多在意,柳林开始明白季朝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只从学习速度上来看,她确实算是个优秀的人才。


    两人握手言和,忽然,陈拾意发出一声轻嘶,飞快地收回了手,像是有些不适。


    ……不是吧!


    柳林笑容微僵,看着她手指上贴着的创可贴,隐约感觉到对方要开始作妖。


    创可贴是深棕色,在手指上环绕一圈,像枚指环,颇为显眼,季朝映注意到了它,忍不住松开怀中的手臂,抓住那只手细看,担忧道:“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她捧着陈拾意的手,紧张地皱紧了眉头,陈拾意飞快地低头瞥她一眼,见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脸上,冲着柳林微微点头。


    她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昨天晚上回去一直在想我们的事,有点焦虑……不小心弄破了,本来想着快点好起来,不想让你担心的,但刚刚不小心被捏了一下,有点痛,就没忍住。”


    柳林:“……”


    季朝映皱起眉头,咬住下唇,像是很难过:“你、你……你要是难过,可以直接来找我的,干什么要弄伤自己,还痛不痛?”


    陈拾意微笑:“不痛了,朝朝,没关系,我相信柳林也不是故意的。”


    柳林:“……”


    昨天晚上,她起码一个人吃了五斤绿茶!!!


    绝对!!!


    第173章  她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陈拾意的进步速度让柳林惊诧不已, 但惊诧归惊诧,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用过的小把戏回怼,柳林也察觉到了些不舒服。


    他落在两人身后, 听着陈拾意活学活用,不断把话题拉到只有她和季朝映知道的某些过往上,单手拿着手机不断敲打。


    正是上午,又是在小乡镇, 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因为时间段不对,马路上连载着游客来往各处景点的车辆都见不着,陈拾意一边和季朝映谈笑,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这一片都是住宅区,一座座的大院子松松散散地排列,有的连接在一起, 有的在中间隔出一米宽的小巷, 绿化带里的树长得高大又茂盛,阳光从枝叶间撒落, 斑斑点点,十分可爱。


    这还是她再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离开那座起码有两千平的院子, 不得不说,虽然还没怎么接触到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民,但就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闲适氛围来讲,陈拾意已经开始理解女孩为什么总是对陌生人提不起心防来了。


    这座小镇的气氛有些太好了, 她们一路走来, 街道上一只流浪动物都不见,偶尔看见一只猫悠闲地在墙头漫步, 皮毛油光水滑,脖子上带着皮质的项圈,蓬松的大尾巴垂落下来一扫一扫,浑身上下都被阳光烘烤出懒洋洋的气味。


    恬静得让人甚至生出困意,想埋头在枕头里,在阳光下睡一场过早的午觉。


    陈拾意几乎惬意地想要叹息,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适的,恐怕就只有那个非得跟在她们身后的很多余的某位男士了。


    想到这里,陈拾意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老老实实地跟在她们身后的柳林,余光略过从马路的另一头走过的一个女人,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那是一种本能。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牛仔裤,白上衣,身形枯瘦得有些不正常,行走时有些摇摇晃晃,像是一抹出现在日光下的鬼魂,又像是一具忽然串了场的僵尸。


    她并没有好好地行走在人行道上——而是仗着没有人看见,从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的绿化带里越了过来,沿着高出一节的水泥边边行走,一边走,一边转过脸来,朝着这一边看。


    陈拾意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感觉到了某种不适。


    “……拾意,哎?”


    原本正在和她聊着出租屋要怎么整理清洁的季朝映见她走神,有点疑惑地伸手在陈拾意面前晃了晃,陈拾意一把攥住她的手,迟疑了一下,开口道:“等等……”


    她怎么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等陈拾意把心中忽然生起的疑虑说出口,一辆电动车忽然之间飞驰而过,车上的人在路过女人时一把撕过了她肩上的单肩包,一起撕扯下去的,还有一缕长长的头发。


    女人捂住头发猛地发出尖叫,痛得弓起身体蜷缩下来,陈拾意瞳孔骤缩,下意识地跳过绿化带,甚至来不及多叮嘱几句,只丢下一句“在这等我”,就冲着电动车冲了过去。


    她虽然在休假,平常的体能锻炼却一点都没落下,几步跨出十米远,迅捷得几乎像只骤然发力的猎豹,柳林看着她追着车远去的背影,赞叹地鼓了鼓掌:“真是尽职尽责啊。”


    他上前几步,一点儿都没有留在原地等人的意思?*? ,愉悦地开口:“走吧,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季朝映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小县城一向平和,更何况偏离中心区域的小镇?这里的警员闲得接到谁家小狗走丢了的报案都要激动得三天睡不了觉,忽然出了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在后面作妖。


    但她也没什么意见,只是提醒:“她身后很好的,你确定?”


    “当然了。”


    柳林挑眉一笑,他说:“又不是什么事都能用暴力摆平的,我可不是那种只有力气可以显摆的莽夫,放心吧,她回来不了。”


    “不过,现在我倒是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把她好好训一训,光看这身手就很够用了,更不用说她还穿了一层皮……以后办事可方便多了。”


    季朝映发出一个单音节,当做回应。


    她可不需要别人来帮忙。


    她慢悠悠地迈动脚步,漫不经心地想。


    陈拾意只需要维持现在的样子,她就很满意了,就像是园艺师看到了一棵生长得笔直挺拔的树,它原本的模样就已经足够出彩,让人喜爱。


    只是,再怎么笔直的树,只要是自然生长的产物,就很容易长偏枝桠,有些地方,还是需要好好修剪,才能变成完美的形状。


    咔嚓,咔嚓。


    季朝映仿佛听到剪刀在作响。


    陈拾意还不知道另一头的人已经走远,步伐甚至都没有停顿过,她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了那辆电动车,一手扒住车尾,用了点儿巧劲让它被迫停下,但车上的人毫不犹豫弃车就跑,果断得让陈拾意开始怀疑这辆车都是被她偷来的赃物。


    是的,她。


    这个当街抢劫的匪徒,居然也是个女人!


    对方似乎对这片区域很熟悉,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小巷子里,因为一直不停歇的奔跑,陈拾意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终于在一番争斗后按住了女匪徒,把她抢走的包抢了回来。


    “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来做这种勾当!”


    陈拾意眉头紧皱,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合适的工具,只能解下鞋绳,把对方的双手在后腰处绑住:“这是第一次,还是惯犯?”


    那人当然不会回应,她不死心地扭动着身体,被按在地上的脸沾了灰土,但仍旧能看出是一张极年轻的,不过十几来岁的面容。


    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应当还在上高中或大学,但她却出现在了学校之外,做着当街抢劫的勾当,陈拾意眉头紧皱,拉着她起来,还不等她把在地上耍赖的女孩扯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人声。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哎,那是我的包——”


    陈拾意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道熟悉的人影。


    或许也不算熟悉,只是她之前才目睹了对方被抢走了东西的全过程,离得近了,陈拾意才发觉对方满脸病容,那副憔悴病态的样子,让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后来的女人整个人都是黄色的,皮肤是不健康的蜡黄,眼珠也是一种与一般人相比更浅一些的棕黄色,就连头发,也都是深色调的棕褐,发尾干枯毛躁,显得整个人都格外颓丧。


    她仍旧伸手捂着一边的脑袋,手指间渗出血色,棕黄色的眼珠毫无生气,眼白渗出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显出几分惊悚,“你们是同伙?!”


    什么同伙!


    陈拾意皱了皱眉头,因为那双看起人来直勾勾的眼睛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不适感,她松开手,把抢回来的包递过去,解释道:“我和她不认识,你应该也看到了……”


    她顿了顿,回想起这人之前盯着自己这边看的样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我之前和朋友走在马路的另一边,是看到你被抢了,才过来帮忙。”


    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道:“先看看你的东西少了没有,之后咱们得去一趟警局,把她送过去。”


    奇怪……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陈拾意眉头紧皱,说不出的烦躁,她看一眼仍旧在自己手下挣扎个不停的年轻女孩,又看了看仍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的瘦削女人,道:“怎么样?如果你着急,我也可以自己带她过去,但需要你留个联系方式,方便之后过来配合调查……”


    “宁宁姐!”


    手下的年轻女孩似乎是稳不住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喊:“你快说话啊,我们就是开个玩笑,你丫的多管什么闲事!”


    “……”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陈拾意盯紧了瘦削女人的脸,缓缓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


    瘦削女人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她的瞳孔毫无亮色,神情也带着一种木偶一般呆滞的麻木感,明明是个活人,却有种恐怖谷的惊悚,连声音都干涩嘶哑,像天空中飞过的嘎嘎大叫的乌鸦:“难道不是你们在演戏?你们是串通好的吧……不然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过来帮我?”


    她伸手在包里摸索,眼睛死死盯紧陈拾意,“这里面本来装了两万块现金,现在怎么不见了,一定是你偷偷拿了!”


    陈拾意皱紧眉头,试图对着胡搅蛮缠的瘦削女人讲道理:“我和她不认识,也不是一伙儿的,你要是觉得有问题,我们可以去警局对峙,你的包我也没碰过里面,如果真少了东西,我们可以去调监控仔细看看……”


    “我才不信!”


    瘦削女人胡搅蛮缠:“你们就是一伙儿的,说什么警局,我跟着你们走一截路,说不定就要被打昏拐走卖掉了!你们就是两个小偷,赔钱,给我赔钱!”


    被陈拾意制在地上的年轻女孩也不安生,她顾涌着努力偏过脸,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蛋涨得红扑扑的:“你松开我,你别管她!她是我堂姐,有精神病的!我就是看她在外面走着不安全,想把她东西拿了让她追回家,你放开我——啊,你压痛我了!”


    两人各执一词,拼命轰炸陈拾意的耳朵,叽哩哇啦吵翻了天,陈拾意头痛欲裂,默默地解开了另一只鞋的鞋绳。


    ——她要把这两人一起带去警局,她们两人中,起码有一个人身上有问题。


    第174章  是在恐吓吗?


    陈拾意当然没有成功。


    事实上, 在她还没有解开另一条鞋带的时候,瘦削女人就忽然抡起包砸向了她的额头,一直在警惕着她的陈拾意躲开了这一击, 但随后就被那个年轻女孩踹在了背上。


    被藏在包里的东西并不是两万块现金,而是锋利的尖刀,当刺眼的冷光闪过时,陈拾意凭借本能向后折腰, 避免了被刀捅进肚子里的惨剧, 她试图夺刀制止瘦削女人的行为,但背后的人又已经挣脱了束缚,兴奋地拎起包向她甩出重击。


    一阵混乱后,陈拾意的外套被割开了一条豁口, 后背也被沉甸甸的单间背包砸中了一下,那个瘦削女人毫不犹豫地给了同伴一拳,在女孩惊愕的痛叫以及抱怨声中掏出一只小圆球丢在了地上。


    小小的球状物体在地上滚了几圈, 发出“滴滴滴”的对于陈拾意来说很少见但绝对不算陌生的声响, 她脸色大变,立刻向前扑倒在地护住脑袋, 就听到“啪”的一声——


    那个小玩意儿“爆炸”了。


    但威力和效果和一捆被绑在一起点燃的鞭炮没有区别,甚至还要逊色一点, 连小巷子里铺的石板都没有任何损伤,连一点烧焦的黑痕都没有留下。


    陈拾意喘息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细窄的通道中已经空无一人,她克制着胸膛中燃烧而起的沉沉的怒火, 捡起了那只圆球的残骸——它的外壳甚至只是塑料的, 此时已经被瞬间的高温融化了一点,带着一点焦黑, 失去了从上面取得生物证据的可能性。


    被骗了。


    她被引诱了。


    这两个人是为了什么来的,又是谁派来的?


    陈拾意站在原地,只觉得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在上涌,让她后脑发热,耳边嗡嗡直鸣。


    要冷静、要冷静……


    陈拾意做着深呼吸,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她用力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已经在一系列混乱中被打碎了——打给了季朝映,第一时间确认她的状况是否安全。


    这是自从来到这里后她第一次出门,但如果危险是冲着她来的,这场“袭击”就不该这么虎头蛇尾,那么……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是柳林派来的呢?


    陈拾意飞快地思考着,焦躁地等待电话拨通的同时打量着周围有没有监控摄像头,同时沿着追来的道路往回走,大约五十米后,她在路灯旁看到了一只公共摄像,在欣喜地上前观察后却发现它不但没有通电,甚至还是起码五年前生产的无法联网的老款,险些没忍住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季朝映接通电话时,听到的就是那头传来的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她和柳林已经拿到了他带来这里的行李,柳林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季朝映则拿着她路过蛋糕店时忽然起了兴致买来的甜点,闲适的处境与陈拾意脑海中的想象毫无关系。


    “怎么了?”


    季朝映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抬手示意正在说话的柳林暂停:“……没什么,我很好的……嗯,还买了巧克力蛋糕,或许你会喜欢?我记得你也很喜欢甜食,我买了三人份哦。”


    “……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变得有些焦躁,但很快,对方就意识到了问题,语气变得和缓:“就在那里等我,可以吗?我十分钟就到。”


    她重新开始焦虑了。


    但这正是季朝映想要的结果。


    季朝映面上含着柔软的笑意,温声应和着挂断了电话,柳林甚至不用动脑子想都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谁,他单手推动着行李箱向前滚动,向她邀功:“效果怎么样?”


    “非常,非常出色。”


    季朝映毫不吝啬地付出赞扬,柔软的唇瓣中像是含了晶莹的糖块,让每一个字都带上了甜蜜的香气:“她再也不像是之前那样总是闹脾气了,时时刻刻都在关注我,你的想法是对的,真难得,那群人里居然还会有你这样的谋客,你以前读过心理学?”


    “没有。”


    柳林愉快地放缓了脚步,任由行李箱孤零零地继续往前,他说:“只是靠一点经验而已,心理学……好吧,他们可能会教这个,但我恰好不是个喜欢读书的正经人。”


    “想要把她们训练好,只要把握好一件事情就可以……等到之后,我会慢慢教你的,相信我,我很擅长这个。”


    那只需要一点信任,一点孤立,一点冷落,一点怀疑,还有更多一点的折磨。


    让她孤立无援,呼救无声,让她自我质疑,自我厌弃,让她心中原有的信念崩塌,在这个时候,介入进去。


    让她依赖你,爱慕你,无法离开你,成为她的根系和支柱,那么,让她去做什么——她都会去做的。


    柳林微笑着,去看身边的柔软但绝不无害的猎物。


    对我的成果满意就好,宝贝。


    再满意一点,再喜欢一点,然后开始交付信任,让我进行下一步。


    陈拾意回来时,季朝映已经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


    她拆开了一盒泡芙,是草莓口味的,形状做得很娇小,用料却十分扎实,挤进柔软面包内部的白色奶油里混着草莓果粒,口感香甜柔软如云朵。


    她穿着米白色的棉麻吊带裙,陪着宽松的针织吊带开衫,长长的头发被编成麻花辫垂下来,然后用编进发辫里的素色发带扎紧,看上去干净而柔软,每一寸皮肤都透出无害。


    反观陈拾意,她刚刚才和人打过一架,不说灰头土脸,也是狼狈不堪,被割破的外套被她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上面还沾着拍不掉的灰,叫她看上去仿佛什么刚刚从警匪剧追逐战里跑出来的罪犯或炮灰。


    距离感。


    说不出的距离感。


    仿佛有什么人在她们中间画下了一道分割线,叫她们分明是生活在同样的场景中,却又像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陈拾意的呼吸都还没理顺,视线就落在了放在一边的行李箱上,季朝映背对着她,毫无所觉地和柳林说笑,而陈拾意站在她身后,像只被橡皮擦除的黑色幽灵。


    她张了张嘴唇,本想说点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尽力让语气显得轻快一些:“……在聊什么,这东西好吃吗?”


    她问的是季朝映手里还没吃完的泡芙。


    季朝映听见她的声音,惊喜地转身凑了过来,但还不等她回复或是发出任何声音,柳林就先从另一边凑了上来,他无视了陈拾意试图重新介入两人的提问,吃惊地指出了陈拾意试图掩盖的狼狈部分:“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


    他落下目光,伸手按在了季朝映的肩上,拦住了她本想上前的动作,指导着她向下看去:“膝盖这是怎么了,摔了吗?”


    宽松的牛仔长裤被磨坏了一小块,周围晕开一层深色的痕迹,但又因为布料本身是深灰色的原因很不明显,除非被人刻意指出,否则本不该这么快就被人发现。


    柳林皱着眉头,看起来很是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忽然之间把我们撂下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他语气温柔,却隐含指责,听得陈拾意心头一梗。


    季朝映已经紧张地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想要看她的伤处,陈拾意担心吓到她,强行攥住她的手,道:“没关系,只是一点小伤,家里有酒精吗,回去处理一下就好了。”


    季朝映看她坚持,只能犹豫着点头:“是有的……但你没问题吗?这是怎么弄的?”


    “没什么。”


    陈拾意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只焦黑的圆球,越过女孩的头顶,和站在她身后,冲着自己露出讥笑的柳林对视。


    “刚刚看到有人抢东西,去追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是他吗?


    陈拾意心中想。


    她耳边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阳光温暖明媚,在她眼中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们回到了家,季朝映帮陈拾意找到了药水和纱布,陈拾意自己上楼去处理伤口。


    每迈出一步,本来已经开始凝结的伤口就重新撕裂,粘稠的血液将皮肤和布料粘在一起,撕裂开的时候疼痛感剧烈,让人渗出冷汗。


    但更多的却是某种异常的冷静。


    不大对劲,陈拾意想。


    她将衣服脱了下来,用沾满酒精的棉团按在伤口处消毒,然后清洁沿着腿流淌下来的血痕。


    那两个女人,是那个柳林叫来的吗?


    目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支开她?


    她们的关系看起来并不亲昵,彼此之间甚至拥有某种敌意,年纪更小的女孩撕扯瘦削女人的头发时毫不犹豫,而那个女人在殴打同伴时的动作也完全没有收力。


    是亲属吗?


    不,不应该,她们的长相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是朋友吗?


    更不可能,哪个朋友能对自己的同伴出这样的重手?


    那是什么呢。


    她们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不论是从长相看,又或者是从性格来说。


    她们之间有一个链接点。


    陈拾意把纱布一层一层地裹在腿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用力按压。


    剧烈的疼痛感几乎让人产生瞬间的眩晕感,以至于伤口边缘微微泛木,但强烈的刺激反而让她得到了某种舒缓,紧绷的情绪慢慢松缓下来。


    没关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陈拾意想。


    是在恐吓吗?是在示威吗?是在驱逐她吗?


    还是想……想,做点别的什么呢?


    第175章  她学聪明了啊。


    季朝映正在厨房里, 借助着系统作为中转,观察着陈拾意的一举一动。


    她有些不忍地在对方处理伤口时皱紧眉头,又因为对方忍痛的神情而感到愉悦, 连带着手下切肉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尖利的刀刃顺着肌肉的纹理没入,毫无阻碍地将骨头剔出,森白的大棒骨上没有一点肉丝残留,干净得有些不像话。


    季朝映顺手把它放到一边, 切好肉后, 又用清水反复冲洗双手,洗去血腥和油脂后,便去看灶上煲的汤现在的色泽。


    她漫不经心地将乳白的浓汤盛进碗里,舀出一勺轻轻地吹凉, 然后看着陈拾意咬着食指指节在房间内徘徊,在对方无意识地撕咬指节时,露出一点带着怜惜的笑。


    系统坐在面板下方, 有些不忍, 总感觉宿主和新来的让统有点讨厌的男人在搞小团体霸凌,她犹犹豫豫, 终于在屏幕里的人发现自己下意识合拢牙齿时用力太重,让原本的伤口再度开始流血后开口:“……宿主。”


    系统有点扭捏, 紧张地绞着手指说:“她的状态是不是有点不大好?”


    陈拾意几乎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她在客房里反复徘徊,脸上的表情像是被雕刻而出的面具一样僵硬且固定,简直像是在动物园里被圈养的动物做出的刻板行为, 系统有时候会对她产生一点意见, 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对这个正直坚定, 总是试图帮助宿主的女人很有好感,以至于在看到对方仿佛困兽一般焦躁不安时,本能地生出一些不忍芯。


    “还好啦。”


    季朝映品了品汤,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垫着毛巾把小砂锅端了下来,忙里偷闲地用柔软的语调安抚她:“这是一点必要的流程,等到之后我们商量清楚,就不会再有这样的问题啦。”


    铁锅上灶,倒入热油,系统犹豫着还想再说点什么,季朝映却一个手抖,险些烫伤。


    系统顿时焦急了起来:“宿主!您没事吧!”


    季朝映松开木柄,纤细的眉头皱紧,“有点烫……没关系,统统不用担心,我该更小心一点的。”


    系统一下子愧疚起来,觉得是因为自己试图挑起话题才会导致宿主分心:“对不起宿主,这太危险了……让系统为您在商城内部购置一份热食,可以吗?”


    “才不要呢。”


    季朝映摇头拒绝,她侧头看了看厨房门口的位置,确定了柳林不在,才伸手戳了戳面板上的小人,把系统戳得东倒西歪。


    她弯起眼睛,笑容轻而软,注视着系统的眼神格外温柔:“统统的积分应该自己花,老是交到我这里算怎么回事?而且她好不容易才能过来一次,我也想让她多尝尝我的手艺嘛。”


    系统被她戳得晕晕乎乎,艰难把自己摆正的时候又感动起来,她看着宿主认真的侧脸,芯中忍不住想:她不该老是误会宿主的。


    虽然已经和宿主达成了和解,但因为曾经的一点阴影,系统还是习惯性地会在某些时候产生不好的念头,她险些就要以为陈拾意的状态是宿主有意制造的了,但现在看宿主认真的样子……


    系统默默地将之前忽然产生的想法推翻埋葬,并且愧疚地在上面踩了两脚。


    午餐时间。


    这一次,不用季朝映主动去叫人,陈拾意就提前一步走下了一楼。


    她下来时,柳林已经在十分主动地帮着季朝映搭手,又在陈拾意试图上前帮忙时,不经意地一个转身,把她撞开了一点。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


    柳林露出歉意的表情,把手里的碟子放在了桌上:“一直在帮忙,都没注意到你什么时候下来了,不过你来的正好,午餐已经好了,现在刚好能吃。”


    他微微一笑:“时间掐的刚刚好,是吧,很有大小姐风范。”


    陈拾意心头猛地冒出一团火,又很快调整呼吸频率,自己把情绪压下去。


    她一点儿都不搭柳林的话茬,只在季朝映端着汤过来的时候把他拉到一边,沉默着拉过一旁的木垫。


    这场午餐很安静。


    陈拾意几次试图开启话题,但很快就会被柳林刻意打断,气氛尴尬得让原本坐在面板底部吃数据食物的系统都开始坐立不安,犹犹豫豫地躲到了面板背面,在陈拾意的怒气被反复挑拨到即将爆发时,柳林就会皱起眉头。


    “这样可不太好啊,是吧朝朝?”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在开玩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能不要用那个表情吗,看起来有点吓人。”


    “别这样,冷静一点,你是朝朝的朋友,我不想和你产生冲突让她为难,好吗?”


    陈拾意几度捏紧了拳头,又只能松开,她看着季朝映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情,将怒火压进心底,刻意调整了语气飞快开口。


    “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陈拾意说:“我想和你一起做点书签……还记得吗,之前那天夜里我们有想做书签,用蔷薇花做,但那天没有做成,不过我刚刚刷到了一个教程……”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不等陈拾意说完,也不等季朝映说话,柳林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十分惋惜的连连摇头。


    他轻叹一口气,说:“事实上,我们在之前就约好了一起聊一聊,在下午一点五十分开始到四点半……就在你在楼上休息,我和朝朝一起做午餐的时候。”


    他将面前的一盘凉拌黄瓜推向陈拾意,展示道:“毕竟我是第一次过来这里做客,不好意思只坐着不干活,可惜我之前没有什么经验,只做出了这个,尝尝我的手艺?”


    陈拾意:“……”


    陈拾意闭了闭眼睛,放下了筷子,“我很抱歉,朝朝,我在楼上处理伤口……”


    “我们都知道。”


    柳林点了点瓷盘,正准备继续说的时候,对上了陈拾意看过来的视线,断眉下的眼睛带着情绪积蓄又无处发泄的戾气,让他觉得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好的,我闭嘴。”


    柳林耸耸肩,夹起自己的凉拌黄瓜送进口中。


    陈拾意将威慑性的视线挪开,又带着歉意看向季朝映,而得到的当然是毫无芥蒂的包容。


    “这又没什么关系,我还想问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季朝映伸手遮挡住嘴唇,快速咀嚼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才开口做出回应,就像是没有通过系统链接上摄像头观察过陈拾意那样,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回来的时候,你的样子看起来就不太好,我炖了滋补的汤,或许你可以尝一尝?如果伤口严重,我们就去医院看一看,这段时间也忌一忌口?”


    “不……不用。”


    陈拾意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冲着季朝映点头示意,等到她说完,才继续说:“只是一点小伤,贴上创可贴就差不多了,你怎么想,书签的事?”


    但得到的显然是拒绝。


    “……我和柳林已经有约了,抱歉,拾意。”


    季朝映轻轻皱起眉,她将手中的餐具放下,和陈拾意对视,瞳孔清澈,语调柔软:“他过来这里采风,想要我帮忙带他去一些不是那么热门但比较有乡野小调的地方……在下午之后,不过我们晚上的时候会回来,好吗?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也可以带回来。”


    陈拾意停顿了几秒,才道:“在刚才约好的。”


    “……是的。”


    陈拾意不想把这一顿晚餐弄的食不知味——实际上,女孩看起来已经食不知味了,她看起来像是在愧疚,细细弯弯的眉毛轻轻蹙起来,清澈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


    陈拾意沉默着把面前的清炒肉片夹到碗里,忽然道:“……今天下午玩的愉快。”


    她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几眼,确定了她似乎不是在生闷气,才重新笑起来,握住了筷子:“谢谢。”


    午餐时间就这样过去,清洁厨具的时候,陈拾意再度尝试加入,但只要她一动,柳林就会用一种看似关切但暗含讥讽的语调说:“这种事怎么能让伤员来?快坐下休息吧,不然朝朝该担心了。”


    偏偏季朝映还看不出来,甚至是附和性地,半推半搡地将陈拾意带到客厅沙发上:“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好吗?虽然伤口不大,但也要注意休息,尤其还伤在膝盖……注意保持一个姿势,不然很容易撕裂开的,就算是小伤也会痛呀。”


    借着受伤的理由,陈拾意就这样被排斥在外。


    不用进行任何体力劳动就能得到照顾看似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却不然,就像是学生时期分组做清洁,分不到工具的人总会落入无事可做的窘境,在无形之间被自己所属的团体排斥在外。


    简单又粗劣的手段。


    但偏偏又是有用的。


    感情上的无意义消耗不管在多少岁都能让人感到折磨,餐厅内的动静并不大,但却没有陈拾意可以容身的地方,等到季朝映清洗过双手后离开厨房,看到的就是空荡荡的客厅。


    柳林跟在她身后,兴致很不错,他张开手臂要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还没躺下去,就被季朝映一手拉开。


    沙发靠枕被动过了。


    季朝映打量着面前的布艺沙发,坐到了之前推着陈拾意坐下的位置,然后伸手在靠枕周边的位置摸索,很快从沙发底部夹层中摸出了一部手机。


    哎呀。


    季朝映轻轻挑眉,在柳林的注视下解锁屏幕,确定了它只开启了录音模式之后,才将手机递给柳林,伸手示意,让他帮忙把东西送过去。


    柳林无声地摊手耸肩,指了指自己,露出格外无辜的表情,用口型说——


    真难得。


    她学聪明了啊。


    第176章  这里不是一直很太平?


    陈拾意的进步速度远远超出了柳林的预期。


    不管是她仿佛在一夜之间无师自通的语言艺术, 又或者是在现在使出的一点不大正当的小手段,都让柳林在感到惊奇的同时开始理解季朝映对她的偏爱。


    而如果这样的一个人能够被自己使用,那就更完美了。


    不过没关系。


    想要控制一条狗, 只需要控制它的主人,只要把狗的主人也变成自己的宠物,狗当然也会变成胜利者的战利品。


    柳林接过手机,笑眯眯地上楼, 笑眯眯地下来。


    现在陈拾意在他眼中又有了一个新优点, 她的心态很稳定,脸皮也很厚,虽然会因为他的言语挑衅产生情绪,却也能在收回刻意藏在客厅里的手机时面不改色地编瞎话, 这样的素养正是柳林想要的,他伸手揉了揉差点被门板拍到的鼻子,然后看向季朝映。


    “既然我们下午的时间也被预定了, 那么刚刚好——我们去约个会怎么样?”


    柳林陷进沙发里, 发出满足的喟叹,季朝映因为他的用词微微挑眉, 倒也没有发出异议。


    “去做什么,拍照?”


    “当然不是。”


    柳林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划, 翻出一张照片,然后把手机推给季朝映。


    他说:“是更激烈一点的活动——嗯,抱歉。”


    柳林迎着季朝映淡淡瞥来的视线改口,面不改色:“是我用词不当, 是更有趣一点的活动, 你对屠戮艺术有要求吗?不和别人共享,偏向于大一点的场面……之类的?”


    季朝映微微垂眼, 看向屏幕内的照片:“怎么说。”


    “有兴趣杀杀人吗?”


    柳林的笑容灿烂:“这是我这段时间的目标,一家三口,或许你可以挑选一个喜欢的,给我帮帮忙。”


    “毕竟朋友之间就是这样的,你帮助我,我才能帮助你嘛。”


    照片上,中年女人双手按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冲屏幕微笑。


    大的那个孩子扎着马尾辫,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小的那个孩子咧嘴傻笑,露出缺口的门牙。


    季朝映耳边响起系统惊恐的叫声,她面不改色地无视小吉祥物愤怒的声音,冷静地审视着这个家庭,连小孩子手里拿的冰激凌都放大细看,发现被啃下一口的冰激凌球上凸出一条痕。


    中年女人的西装裁剪极佳,贴合身体,大孩子身上的外套是国外的小众品牌,价格高昂,小的那个手里拿的冰激凌造型特殊,用冰激凌球拼成兔兔形状,是近期某处旅游胜地最大的游乐场当中的特供,在网络上热度很高。


    背景是在某处包厢,照片下方露出一点白瓷边角,没猜错的话,这张照片显然是在游乐场的餐厅内拍摄留档。


    是家庭旅行?


    “她们不像是普通人。”


    季朝映把手机丢回给柳林,看起来兴致缺缺:“也不像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还会接活儿干?”


    柳林手忙脚乱的接住手机,一边抱怨季朝映粗暴一边从鼻腔里发出哼声,看起来哀怨又忧愁。


    “毕竟现在生活不容易,我想维持生活水平,就得多做点什么嘛。”


    他卖力推荐:“一家三口,真的一点都不心动吗?她们的价格很高的,事儿成了我分你一半。”


    “多少钱?”


    季朝映询问,耳边代表系统情绪波动的电流音跌宕起伏,几乎像尖叫,让她不得不抽出一点精力在在脑内安抚系统。


    看她似乎是感兴趣,柳林顿时高兴起来,“三个人,大人单价一百万,全家打包价格两百万,两个孩子随便哪一个出事单价二十万,两个一起五十万。”


    那双下垂的狗狗眼边沿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像只等候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主人归家的小狗:“拜托了——真的不能帮帮忙吗?全做掉可有一百万呢,这里还是你的主场,很快就能结束的。”


    季朝映将双手交叉,盖在膝头,她说:“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因为雇主要求做得干净点儿。”


    柳林眨眨眼,神情很纯良:“她们过来这里度假,已经停留了两周时间,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限了——但是和她们住在一起的,除了一个中学生,还有一个保姆,但这趟过来我只带了两个人,还有一个不是那么聪明,让她们做掉人倒是可以,但如果要处理干净,就?*? 有点困难了。”


    “不过,如果我们也去帮帮忙,这件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


    他伸手,食指和中指做剪刀状,在空气中咔嚓了几下,惹得季朝映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当初是跟着我来的,原来不是吗?”


    “当然也有你的原因。”


    柳林说:“但我先接手了她们的单子——大概这就是缘分,我在候车区看到你的时候,也很惊讶,或许上天也希望我们成为朋友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季朝映冲他微笑,她伸手整理头发,将松散的发缕都编进发辫里,然后说:“但你还记得这里是谁的地盘,是吧?”


    她的笑容柔软而甜蜜,细而弯的眉毛下是形状圆润的杏眼,那双眼睛清凌凌的,透着润泽的水光,叫她看起来像只天真但优雅的鹿。


    无形的压力覆盖过来,柳林微微后倾,敏锐的嗅觉几乎让他嗅闻到了某种血腥味。


    他回正身体,将架在另一条腿上的左腿放了下来,声音放低,像是在示弱:“我来之前调查过这里,这里很太平,不是吗?二十年里连偷窃案都没有过,所以这里才慢慢发展起了旅游业……这不是你的猎场。”


    “这里不是猎场。”


    季朝映轻声说:“这里是我的家。”


    第177章  请让我帮帮你。


    省会下辖的县城不止一座, 但安宁到连盗窃案都多年不发的独此一家。


    季朝映甚至觉出一点惊奇,她将发辫拢到身后去,单手压在了茶几上。


    她说:“猜猜这里为什么这么太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同一片地域,总不可能忽然变异出另一个品种?


    柳林将双手撑在身后,在季朝映无形间入侵时呈现出柔顺的姿态,他放轻了声音, 试探性地道:“……是你做了什么?但这里再上一起案子起码隔了二十年。”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家族事业。”


    季朝映视线下移, 从柳林的脸上落到他的颈部,她说:“这算是一种遗传。”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妈妈聊天时的情景,季母捧着一只玻璃罐,很仔细地在内部雕刻花卉, 透明的粘稠液体顺着一头磨尖的玻璃棒往下流淌,在半透明的白色花簇间笼上一层流光。


    “当时怀上你之后,我就想安定下来了。”


    女人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只有眼尾留下了细细的纹路, 良好的饮食习惯与从未懈怠过的身体锻炼让她相比起同龄人几乎年轻了一辈,她的身体健壮而富有活力, 盘起的双腿有着利落的肌肉线条。


    “毕竟小孩子就该生活得无忧无虑一点,我挑了好些地方才定下这里, 当时做清扫也废了不少功夫。”


    这里地处偏南,四时充美,冬天的时候会落下一点雪,单薄, 不至于让人觉得寒冷, 夏天的时候会显得炎热,但丰沛的水系会带来淋漓的雨, 这里的人口不至于多到让人觉得拥挤,也不会稀少到叫人觉得寥寂,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像是幻想中才会有的桃源乡。


    季朝映在这里渡过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被滋养出了或许在旁人来看不算健全的人格,她在母亲和阿姨的抚养下长大,从她们手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她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故乡而无私奉献的品质。


    “我很抱歉。”


    被季朝映用一把从沙发底部抽出尖头刺刀抵在脸上时,柳林将双手高举过头顶,他整个人都往后仰倒,看上去几乎要被沙发吞没了,但仍旧记得将声音压轻,不去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是我的错,不应该选在你这里动手,但现在吵起来对我们两个都不好,不是吗?”


    他加快语速,双眼湿润,显得格外诚恳:“是我的错,没有见到你之前,我没有想过这会是一种冒犯——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那么为了赔偿——”


    “我们来做点别的,好吗?”


    柳林小心地抵上威胁着自己宝贵财富的冰冷刃面,“你的长辈应该不在这里,是吗?如果在这种时候,这里出了一场意外——而所有人突如其来,毫无防备,却被你在最好的时候解决了,那么想想看,她们该多惊喜,多自豪,多么对你刮目相看!”


    柳林慢慢用力,将冰冷的刀刃推开。


    “她们现在应该在准备了,雇主要求我们做的干净一点,为了满足要求,她们会藏得很好的。”


    季朝映平静地看着他,看着柳林将手指往前滑动,然后压在她攥紧刀柄的指节上。


    “只有你一个人是抓不住她们的,朝朝,到时候你家里人会怎么对待你?”


    “为了道歉,让我帮帮你,好吗?”


    柳林捏住她的手,他能感受到手指下的皮肤柔软、细腻,且相对于一般人而言温度要更低,“我有一个好姑娘,为了我,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她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觉得不解气,我就把她交给你,好吗?”


    “你可以把她献上去,抓到的猎物越罕见,就越能证明你自己,朝朝,你愿意原谅我吗?”


    季朝映俯视着他,然后收回了手。


    季朝映在下午一点五十分出门。


    她少见地穿了外套,米色的风衣面料光滑,有着一定的防水特性,在液体喷溅上去的时候可以很快擦拭干净,风衣下是白色的连体裙裤,长度与风衣下摆齐平,两侧有装饰用的系带,在必要的时刻可以将裙边上束到腰侧,很适合用来躲避在雨天被车辆带动着飞溅起来的污水。


    出门时,陈拾意听到了声音,季朝映仰头看着站在楼梯上的朋友,神情柔软,带着笑意:“我们想去镇上的私人咖啡厅,回来的时候要给你带一点什么吗?”


    这座房子的采光是有特意设计过的,明亮的日光总能从各种角度投射进来,但在此刻,总能铺满房子的阳光却没有笼罩季朝映。


    陈拾意站在楼梯上,看向季朝映时的忽然生出一点迟疑。


    或许是出于某种错觉,她竟然觉得女孩身边的亮度都更低一些,像是蒙上了一层浅灰,带着模糊的晦涩感。


    她挪动视线,将目光投射在站在女孩身后的男人身上。


    柳林正站在那里,视线相接时,甚至向她微笑示意,陈拾意皱了皱眉头,收回视线,回答了季朝映的话:“能给我带一杯冰美式吗?”


    季朝映微笑,然后点头:“当然。”


    “她在这里租了一间房子。”


    柳林把自己脑海中记得的资料与季朝映分享,他保持着步调,一路都走在季朝映身侧偏后一点的位置:“也可能是买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大多数时候,保姆会带着那个小的留在家里,她会和她的大女儿和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孩一起出门,到处逛逛,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是为了什么亲子活动?”


    季朝映瞥他一眼,“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朝朝,这还用想吗?”


    柳林眨眨眼,露出一点自豪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在展示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当然是我的好姑娘,我已经说过了,她很聪明的,比我遇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聪明——当然,不包括你。”


    他压低声线,声音温柔而缠绵:“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的那个,我不会拿你和她们比。”


    系统不满地把面板拍得“啪啪”响,“用你说,一开始不就是你在比吗!”


    季朝映收回视线,“她还知道些什么?”


    “居住地址、出行时间,以及一点小小的细节。”


    柳林说:“比如说那个臭脸小姑娘——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一直有上搏击课,如果只看年龄就对她放松警惕,可能会让自己受伤的。”


    柳林说的是那一家人里的大女儿。


    她的年龄并不大,看起来应该介于初中与高中之间的年纪,但应该没有高二,那时候的孩子就算再怎么不在意成绩,脸上多多少少都会出现一些疲惫的痕迹,并且因为是青春期,身形和面容都会飞快地变化,但她双眼明亮,虽然表情不算好看,但看得出来睡眠充足,精气神十分饱满,那张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相比较青少年而言更多了一点稚气——最大也就是高一。


    那个中学生或许是她的朋友——又或者是家教也不一定,同龄人的学习方法更有借鉴的意义。


    “她们通常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出门,最晚不会超过三点钟,那个臭脸小姑娘喜欢喝奶茶,所以出门之后她们会固定去一家店,一般是步行,最短也要十分钟的时间。”


    “保姆大多数时候不会出门,但偶尔也会带着小孩子去外面玩一小会儿,大多数时候是在四点钟,一过五点她就不会在外面逗留,会回去准备晚餐,我本来想在这个时候动手的。”


    在所有人都外出的情况下,最适合做一些小手脚。


    比如先一步进入屋子里,在她们晚餐要用的食材里放一点礼物,然后在某个不常使用的房间安静地等待,等到礼物产生效果,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解决问题。


    又或者在保姆带着小女孩回来的时候,先将这两人收拾干净,等到剩下的三人归家,拿一点喷雾朝着她们脸上喷一喷,然后及时用厚毛巾捂住口鼻,防止她们发出多余的叫喊……也能够在别人无法发现的情况下完成任务。


    只要让任务目标陷入沉睡,就有很多种办法让她们合情合理地消失,煤气爆炸、意外起火……唉。


    想到即将到手又消失的雇佣费用,柳林忍不住露出一点怅然,他的家境并不好,要维持现在的生活质量实在艰难,如果能有这一笔入账,他接下来两个月都不用搭理那个老婆娘……啧。


    但虽然遗憾,柳林仍旧面色平缓,他继续道:“不过现在只有两个人,我觉得她们不会选择这种手法。”


    目标居住的地方被选在中心位置,虽然没有像是季朝映这样堪称辽阔的院落面积,但胜在周围都是居民和商铺,热热闹闹很有烟火气,如果只有两个人,动手时很难在二对五的情况下不发出任何响动——


    所以她们会先解决外出的人。


    “她们外出的地点没有什么规律,但大多数时候不去景点,我们可以先在附近等一等,等到她们出门,等等……我们要去的不是这个方向。”


    柳林停住脚步,试图在分叉路口叫住季朝映,季朝映回头瞥他,平静地开口:“就是这个方向。”


    “我们要先去咖啡厅,她跟过来了,你没有感觉吗?”


    第178章  把她送给你。


    相比较大部分平常人而言, 季朝映在某些方面更有天赋。


    或许这并不能说是一种天赋,只是某种感知能力得到了强化,变得更加敏锐, 这种敏锐能让季朝映在儿童时期就发觉某些异常,意识到在外人看来深爱她,细心抚养她的男人在透过她的眼睛探寻着另一个人,他将某种隐晦的渴望投射在女儿身上, 希望她天真、可爱、善良、柔顺——对外界的恶意做出反击是不被允许的, 将注意力放在除了爸爸以外的其他人身上是要感到罪恶的,就像精致的洋娃娃,离开主人就会无法生存。


    而在这时候,这种敏锐也能让季朝映察觉到陈拾意平静表象下的某种异常。


    指节上的创可贴换了新的, 是因为她在焦虑,以至于下意识地渴求疼痛来镇定情绪。


    踩在拖鞋里的双脚套上了袜子,是因为她已经打定主意, 要以另一种方式介入进去。


    早上的时候她还在试图参与进季朝映新聚集的小群体, 下午的时候难道就会就此放弃?她甚至开始尝试某些不大道德但有效的手法,那么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季朝映甚至不需要去看摄像头, 就能猜出陈拾意下一步的行动,她像是一只盘踞在蛛网上的蜘蛛, 当猎物挣扎时,蛛丝就会颤抖,而她可以根据颤动的频率,精准地定位到落网的猎物到底在何处。


    柳林拗不过季朝映, 再说了, 现在应该着急的人也不是他,于是两人来到咖啡厅找了个偏隐蔽的位置坐下, 居然真的就这样消磨起了时间来。


    在季朝映提示过后,柳林也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他透过玻璃观察外界,将自己代入窥探者的视角,推断可能的位置,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公交站台处看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还把外套翻过来穿了,真是……”


    柳林忍不住摇头,转头打量四周的陈设:“你就准备在这里耗着?”


    “当然不。”


    季朝映心平气和,她说“只是停一停,让她知道我没去做别的。”


    柳林闻言挑眉,像是不赞同,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忙完其她顾客的店主便走了过来,还端着两盘小点心:“朝朝怎么回来了?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也不知道来找我们玩。”


    她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眉毛很浓,瞳孔漆黑,不笑会有一点凶相,但笑起来就显得很好亲近,身上还带着浓浓的咖啡香,季朝映等她走近,立刻弯起眼睛,带着一点甜蜜的撒娇一般的语调讨饶:“前段时间就回来啦,但最近这段时间有点顾不上……这不是一有空闲,我就过来了吗?”


    店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像是不大相信的样子,但手上还是诚实地把碟子放在了桌上,看向柳林,上下审视:“这位是——”


    “是我在这段时间里新认识的朋友!”


    季朝映像是展示一件饰品一样,向店主展示柳林:“他是第一次过来咱们这边呢,我想带他出去玩一玩……本来我们要去书咖的,但出来之后感觉天气太好了,就觉得有点浪费。”


    柳林在季朝映的声音里向店长露出一个毫无攻击性的温良笑容,下垂的狗狗眼温柔清透,让人看一眼就心生好感。


    熟练地与店长叙旧一番,告知对方自己和新认识的朋友想要去风景好些的地方散步赏秋之后,季朝映接下小甜点打发走了对方,比她年长一点的青年女人有些勉强,但也没说什么,只提醒她:“晚上给我打电话。”


    她看一眼坐在季朝映旁边的柳林,意味深长。


    柳林微笑:“……”


    季朝映自然应下:“我知道的啦,晚上我们再聊!”


    等到店长回到柜台后,柳林带着微笑享用起沾光分到的免费甜点:“所以是过来混淆视听?”


    “算是。”


    季朝映飞快地用完甜点,全程都没有往陈拾意停留的地方投去哪怕一眼,“快一点,公交要来了。”


    柳林动作一顿,顺从地加快了速度,就在他把塑料叉放在托盘上的同一时刻,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值得一提的是,陈拾意所在的公交站牌处于道路的另一侧——中间有一条绿化带将黑色的马路分割,而现在到来的公交车,则是位于咖啡厅这一侧的路上。


    “跟上。”


    在公交车行驶过来的同时,季朝映适时出声,柳林立刻和她一起往柜台的方向走去,不等他再问些什么,季朝映就已经熟练地绕过柜台进入后厨区,而店长毫无反应,只提醒了一句:“记得电话。”


    在自己的主场行事就是有很多好处,柳林甚至不需要动脑子,只要跟着季朝映走就能轻松甩开跟在后头的尾巴,甚至能在绕开一段距离后欣赏到对方惊疑不定的样子,这让他在略感惊喜的同时愈发赞叹:“你很熟练嘛,难怪……那么多次,都没被抓到什么把柄。”


    季朝映不置可否,提醒道:“小心点,她很敏锐。”


    柳林将信将疑,他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不等他说完,远处公交站台上的人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扭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但在发现这个方向没有人之后,又迟疑地挪开视线,最终向咖啡厅内走去。


    及时往后挪动一步,藏在了绿化带树丛后方的柳林发出一声喟叹。


    “真的很敏锐。”


    他若有所思:“难怪你这么喜欢她。”


    真的是一把很有用的工具呢。


    甩掉陈拾意的动作只是一段小插曲,这花费了一点时间,但并没有耗时太久,不至于让两人外出的目标消失在路上。


    这一次主动挑选出等待位置的人变成了柳林,他与自己的手下相处的时间更久,更能代入她们的思维去思考,于是也就更了解她们会挑选哪些位置潜伏,防止自己和面前更合心意的好姑娘还没动手就被发现。


    他甚至还在等待期间买了两只冰激凌,细腻绵滑的奶油入口即化,态度悠闲得像是在外出郊游。


    当然,对他而言,这和郊游也差不了多少。


    在第二次买来的冰激凌融化之前,熟悉的脸终于出现在了街道上。


    相比较照片里西装革履的模样,中年女人现在显得松快了不少,她穿着宽松而舒适的运动服,左右手一边一个小姑娘,她的大女儿一改那副不高兴的模样,和同龄小伙伴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而应当是她同学的小女孩下意识地在每一次回复时都用眼尾的余光去观察中年女人的反应,虽然也很高兴,行动间却透出一点拘谨。


    季朝映看向那个多出来的小女孩,仔细观察了对方的双手,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些明显是因为家务和劳作才会出现的粗茧。


    看来她的家境应当不是很好,那为什么会在假期和这一家人一起出行呢,这个女人资助了她?


    不过这也只是一点并不重要的细节。


    季朝映收回目光,将最后一点蛋筒吃干净,一边清理手指,一边观察起这一行人周边的动静,很快就锁定了两个年轻女性。


    两人之间占据主导地位的,是看起来年纪更大一点,身形格外瘦削的女人。


    那是个乍一看格外寻常的女人,普普通通扎成马尾的中长发,总是显得有些懦弱的低垂的脸,如果不是她的身形过于消瘦,消瘦到透出一股病态感,甚至会让人完全无法注意到她的存在。


    季朝映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


    女人的模样实在寻常,她会让人联想到所有苦命的,但又无法逃离泥潭的可怜人,她的皮肤蜡黄,姿态畏缩甚至于唯唯诺诺,瘦削的模样像是患了什么慢性病——又或者大病初愈,才刚刚从病床上爬起,不论什么样的人见到她,都会下意识地产生一点怜悯。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即便间隔了一段距离,季朝映却仍旧能感受到那明亮到慑人的执拗目光,像是两团灼热的火,死死地追逐着能给予自己延续的柴薪,其中透出的病态,实在让人心惊。


    与她比较起来,跟在她身边,在普世意义上而言更引人注目的年轻女孩就显得平凡了许多。


    这种平凡并非是凭借外貌来评判,而是以某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气场做分辨,她年轻、活跃,脸庞上透出健康红润的色泽,像是所有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容易被看上去不同寻常的人或事物捕获,年纪比起初中生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孩在偶尔看向自己身边的女人时,甚至会透出某种掩饰不住的轻鄙。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同伴是与她不同的异类。


    粗糙的纸巾用力蹭过的柔软的指腹,使得皮肤被擦出了一层淡色的红晕,季朝映将纸巾原样叠好,装回包装袋里,声音轻而柔软:“这就是你的好姑娘?”


    柳林还在和流淌到手上的冰激凌较劲,他顺着季朝映的目光落点看了一眼,露出一点满意的笑。


    “这就是我的好姑娘。”


    他抬起手指舔舐,从手指尖舔到指根部,清理干净上面沾到的冰激凌,吸吮的动作引得路过的行人不自觉地看过来,又在和他对上视线时下意识地涨红了脸。


    下垂的狗狗眼因为笑意微微弯起,显得很无辜,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她很不错,对不对?”


    柳林真诚地说:“如果把她抓回去,拿给你家里人看,她们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第179章  她很擅长垃圾处理的。


    柳林是个非常大方的人。


    他自以为是个很单纯的人, 人生目标只不过是为了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而他也明白,有多少付出, 就有多少收获,所以他也很愿意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去付出一些东西。


    为了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会坚持锻炼、维持身材,每天保养、呵护皮肤, 他还会去美容院定期做医美, 白净到毫无瑕疵的脸也没少仰仗光子嫩肤的帮助……而在这些付出之外,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会付出更多,更多, 更多。


    而在这种时候,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柳林也愿意为了季朝映去付出一些代价。


    就比如说——他的好姑娘。


    “她是我所有用过的人里, 最好, 最优秀的一个。”


    看着瘦削女人跟在任务目标身后躲躲藏藏,柳林忍不住生出几分感慨, 他轻声说:“很用心,很体贴, 不管是什么事都愿意去干,让我一想到以后就要见不到她了……还有点难过呢。”


    中年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排上了队,瘦削女人带着身边的同伴在不远处盯着她们,她明明还活着, 但却已经像个躺在坟墓中的人一样被人缅怀。


    季朝映用奇妙的视线打量她, 随着她们的一系列行动,双方的距离已经离得有些远了, 让她看不清楚更多的细节。


    “我想听听更多的内容。”


    季朝映放软了声音,她的态度格外温柔,圆润的杏眼亮晶晶的,像是盛了星星。


    “可以吗?让我听听她到底有贴心?”


    人都愿意给出去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柳林当然无有不应。


    两人转移了位置,在瘦削女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向她们靠近,柳林还不忘在路边的一元店里买了一顶鸭舌帽戴上,免得被瘦削女人身边等得不耐烦了,四处张望的年轻女孩发现。


    他说:“如果要从头开始说起来,她的故事就要很长很长了,朝朝想从哪方面开始听?”


    她们慢慢地向着瘦削女人的方向挪动,离得近了,季朝映已经可以看到女人凹陷的两腮,和稀疏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


    女人的长相着实很怪,并且不是以美丑评断的那种怪,而是一种近似于恐怖谷的东西,那是一种气场,是一种自然发散的气质,让人在仔细打量过她后,竟然会产生一种自己和她不是同类的奇怪感觉。


    明明她的五官甚至算不上多么特殊,甚至称得上路人相、大众脸,明明她走在路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里,畏畏缩缩毫不起眼,可只要真有人注意到了她,再仔细一打量,就会品味出那种淡淡的古怪,像是有细细的针扎在身上,轻微的刺痛与强烈的不适感同时滋生,让人难以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


    这个女人很特殊。


    在特定的人眼中,这种独特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天赋。


    而季朝映在视线即将被对方察觉之前,转移了目光落点。


    或许是因为看人看得久了,她的眼睛涌出一点潮气,变得有点湿漉漉的,那双瞳孔因此而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清透感,像是眼中倒映出两湾湖泊。


    “那就从她能做点什么来说吧,但她应该也很会做事……是吗?”


    是的。


    柳林点头。


    他看出这份礼物确实是很合季朝映的心意,于是在过往的回忆中挑拣了一小段时间,决定为这份礼物增加一些价值,让她显得更加珍贵一些。


    “她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柳林笑着说:“但是像照顾我生活这种内容,你应该也不感兴趣……让我想想,那就说一点我们会接触到的东西吧。”


    “她很会处理垃圾。”


    柳林用那种带着一点暗示性的语调说话,他拉长了声线,压低了声音:“她在自己住的地方养了很多猪。”


    瘦削女人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养了很多猪。


    喂养这些家畜,是一件十分费时费力的事情,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要起床做猪食,然后在固定的时间打扫猪舍,这些肥嘟嘟、肉鼓鼓的哺乳动物会在进食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们总是饥饿,像是胃里接了黑洞,永远都没有吃饱的时候。


    于是在看到食物的时候,它们就会冲撞上去,毫不犹豫,一拥而上,饲养它们的人要用力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才能不被这些健壮又肥硕的家畜撞倒,成为食物的一部分。


    “现在像以前那样生活的人少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们其实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


    柳林笑得眼睛弯弯的,神情中甚至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让他看起来更小了,像个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但她是知道的,你应该看得出来,她的家庭条件不算好,所以有些活儿专门的师傅都不会干,但是她是会的。”


    “就像是杀猪。”


    瘦削女人很会干活。


    那具像是被焚烧过的,枯木一般的身躯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她看上去甚至没有肌肉,却能一个人将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制服绑好,然后按住它的头——


    刺啦!


    血就会喷溅出来,将泥土浸透,染成乌沉沉的黑褐色。


    它们总会惨叫,但瘦削女人实在很擅长做这件事,她会准备好厚厚的毛巾,在大肥猪张开嘴嘶吼之前,就把叠成块,浸满水的湿腾腾的毛巾塞进去,她做的多了,动作快、准、狠,一下子就能把毛巾推到嗓子眼儿,让手下的猪一声叫也发不出。


    一旦它们想要发出声音,就会不受控制地吸进浸满毛巾的水,然后就会咳嗽起来,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就再也不能发出什么引人注意的动静。


    “你应该也有经验,对吧。”


    柳林笑吟吟的,在有人走过时压低了声音,离季朝映更近了一些:“其实解决掉它们是件很简单的事……真正困难的点,是在于之后要怎么处理掉那些垃圾。”


    就像是拆开一份礼物。


    只要手里有一把剪刀,甚至不需要剪刀,哪怕只用一把裁纸刀,又或者只是用牙齿,都能将脆弱的包装纸撕开。


    然后只需要轻轻一用力,包装盒就会被打开,装在里面的垫料就会涌出来,满地流淌,而在这时候,藏在中间的礼物就会展露出来,然后闪闪发光。


    对于柳林而言,藏在中间的礼物往往是他的最爱:一张不记名的银行卡、一笔装在手提箱里的现金,一纸慷慨地写满零号的支票……得到礼物的过程总是让人愉悦的,但当他拿到礼物,看着地上乱糟糟的包装纸、到处流淌的拉菲草垫料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很久之前,在柳林还一无所有的时候,为了得到最后的礼物,他只能忍耐着厌恶和焦躁,去把满地的狼藉清理干净。


    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工作,是一种平等交换的过程,他付出劳动,然后得到报酬,整个过程都是那样枯燥无味又让人厌烦,礼物被剖开时凄厉的尖叫更是让人不住地皱眉。


    柳林曾经思考过,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处理垃圾的办法,但稳定一个地点去做垃圾处理总会引来注意,而信得过的足够可靠的特殊服务又过于昂贵……直到有一天,他的好姑娘抱回来了一只小猪崽儿。


    那只小小的幼崽肉嘟嘟,粉嫩嫩的,水润的眼睛像葡萄,它太小了,只能啃人抓在手里的娃娃菜,但只需要过上几个月,它就会变得膘肥体壮,大张的嘴巴像黑洞。


    它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嚼烂,所有的垃圾进到它的胃里,就只会变成臭不可闻的粪便,一点儿原来的模样都品不出,看不见。


    “听上去……她很能干。”


    季朝映轻轻地说,声音柔得像一蓬虚虚地拢成团的云,像是被风吹一下就会散:“你说得对,如果我抓住她,会有人很开心的……她应该做了很久的杂事了吧,是很喜欢这些吗?”


    “喜欢吗?”


    柳林透过绿化带的树木,看了一眼他那毫无所觉的好姑娘,他之前的目标已经带着两个孩子从店铺中离开,作为三人中唯一的成年人,中年女人展开手中的地图,慷慨地任由两个孩子挑选目的地,而瘦削女人带着比起两个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女孩跟在后面,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那也算不上。”


    在这一行待得久了,总能遇到一些没有物质追求,纯粹是发自热爱的同行。


    柳林曾经也问过自己的好姑娘,问她,对于这些杂事有过什么感觉,颤栗吗?快乐吗?看到鲜血喷溅出来时,会觉得灵魂都开始颤抖吗?


    但是并没有。


    “算不上?”


    季朝映转过眼睛,看向他,很诚恳地寻求指教:“那是有一点喜欢?”


    “有一点喜欢,但是和她做的事情没什么联系。”


    柳林这样说。


    彼时的瘦削女人要更年轻一些,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脸上甚至还能盈出一点肉,透出一点青涩的味道。


    柳林询问她这个问题时,她还在用洗洁精水刷洗地面,她跪在地上,小腿以下的裤子都被打湿了,脏兮兮地贴在肉上,很难受。


    “喜欢杀人吗?”


    她把手里的毛巾拧干,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得出答案。


    “不喜欢杀人。”


    柳林的好姑娘僵硬地扯出一点笑,希望能借此讨好到对方:“……但是喜欢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喜欢,我就会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她只是很听话。”


    柳林弯着眼睛,隔空点了点瘦削女人:“她听话,只要是我让她做的,她都会喜欢的。”


    第180章  谁先抓到她,她就是谁的。


    柳林的好姑娘实在是个很体贴, 很乖巧,很懂事的女人。


    她从少年时期就?*? 开始追随柳林,一直到现在, 已经有了十年的光景。


    这位好姑娘跟在柳林的礼物包装盒身后,而季朝映和柳林跟在她身后,让季朝映略感意外的是,柳林很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也能很好的控制声音的音量, 保持在一个既能让人听清,又不会惊扰到前方的猎物的程度。


    季朝映就这样零零碎碎的知道了一些瘦削女人的过往:


    她有力气,曾经在一份礼物愤怒反抗时被打翻,那时候柳林几乎以为自己要在阴沟里翻船了——他那时候不小心受了伤, 还没好全,根本对付不了对方,但让人意外的是, 都已经被打得从嘴巴里呕出血来的女人居然又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勒住了那份大号礼物的脖子, 硬生生从背后勒死了他。


    后来两人去医院查看情况,发现她的内脏都破裂了, 差点就没命。


    她还很有些聪明,柳林在很年轻的时候, 就在这一行里做事了,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也只有一个人,办事儿总会有些不周全的地方, 得罪了不少人, 有一次他接到一个大单子,不但活儿轻松, 给的还不少,柳林虽然有疑虑,但还是去了——然后就被仇家抓去关在了郊外废弃的仓库里,准备把他关到死为止。


    幸好女人在那之前就发现了异常,她不敢报警,自己一个人沿着柳林去过的地方搜寻,在第三天把仓库里的柳林救了出来,然后跟着柳林去做掉了那个仇人。


    “她听起来……真不错。”


    季朝映忍不住叹息,但愈发温软的笑意却暴露了真实的情绪,她的视线一直落在瘦削女人身上,几乎要将她刻进眼睛里:“你真的舍得——把她送给我?”


    柳林笑了。


    “当然。”


    他说:“能够让你开心,就是她迄今为止最大的价值了。”


    中年女人一行在这一天的目的地很偏僻,但就柳林的了解而言,这是她们的一贯作风。


    三个人里,中年女人与其说是领头的,倒不如说是跟在两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身边保证她们安全的妈妈牌保镖,两个女孩子毕竟年纪小,只是青少年,不喜欢随大流地去被人为打造出来的热门景点,就喜欢自己探索一些人少,清静,没有什么人去,但足够让她们感到惊艳的地方。


    这一次,她们的目标是一片长满了向日葵的田野。


    已经是秋天,但还没有到采收的季节,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几乎像是一片海,灿灿的金黄颜色与浓郁的绿交织在一起,像是流淌的夏天在燃烧。


    这片地区已经偏离了主干道,不说行人,连农民都寥寥无几,当人数变少的时候,一直缀在三人身后的两个女人就变得显眼起来,为了防止引起警惕,瘦削女人在她们脱离建筑群的时候,就拉着皱眉不满的年轻女孩钻进了田地里。


    向日葵在远观时十分美好,因为它们逐日而转,天然就可以给人以烂漫阳光的印象,但一旦离得近了,光那些生长在枝干上的细细的绒毛,就足以折磨得人叫苦不迭。


    这些看起来软绵绵的绒毛并不柔软,它又扎又刺,蹭到身上,又疼又痒,年轻女孩出来时穿的是轻薄的半袖和破洞牛仔裤,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就红了一片,让她烦躁不已。


    没走多远,两人就起了冲突,瘦削女人死死控制着她,警告她不要乱跑,但年轻女孩本来就对她不是很服气,现在浑身上下又疼又痒,根本不乐意再听她的指挥行事。


    为了避免闹出动静,被前面的人察觉到,瘦削女人只能松开手,被风吹拂着微微摇晃的向日葵花海左右晃动着,很快就多出一行,往另一个方向蜿蜒而去。


    她们分开了。


    季朝映就是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分头行事。


    线条圆润的杏眼微微弯起,连带着那双弯弯的细眉也舒展了不少,她轻轻点了点嘴唇,凝视着向日葵的目光过于专注,以至于瞳孔都透出浓郁的黑色来。


    “要不要来玩一场游戏?”


    季朝映这么说。


    她的声音格外轻柔,却又像是因为干咳,而透出一点轻微的沙哑,“我们也分开走,各自挑选一个目标,怎么样?”


    “看看谁能挑中你的好姑娘。”


    “倒也不是不可以,刚好还能避免露掉的那个出点什么意外。”


    柳林站在她身边,有点苦恼地思考了一下:“但既然是游戏,就该有些奖励吧——可以有吗?”


    他看向季朝映,神情中透出一点期待。


    “当然可以。”


    季朝映点了点嘴唇,将目光从不断摇晃的向日葵收回,落在了柳林身上。


    她轻声说:“谁抓到的,谁就拥有处理她的权利,好吗?”


    柳林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很无辜:“做什么都可以?”


    季朝映笑了:“当然。”


    “谁先抓到她,她就是谁的——就算是要放过她……也没有问题。”


    “那我是不是得加油了?”


    柳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看了看已经粘上了一点灰土的鞋子,有点惋惜地踏了踏:“毕竟是送出去的礼物,一般可没什么办法收回来,这可是很难得的机会。”


    “我选向左边走的这个。”


    他笑着说:“这次就先不女士优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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