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幕重启,邺城大火
“大王……”
拓跋圭抿唇,目光肃然。
贺娀,或者说按照贺兰部落的说法,也可以叫做贺兰娀,会投靠到永安那头,既在意料之外,又正在情理之中。
若按天幕所说,她会因不愿就死,选择与儿子联手,完成弑君的重任。她也理当选择抗争命运,不愿因拓跋圭的怀疑而身陷险境。
她只能走,而她唯一的生路就在南方,在永安那里。
可让拓跋圭不曾料到的是,她选择的不是接受对方的庇护,不是和天幕一样,让儿子来当这把杀人的利刃,而是亲自握住了武器,用这一支向他射来的箭,昭告着自己的决断!
从今往后,世间再无贺夫人,只有贺将军!只有永安的部将。
“不必提醒我,”拓跋圭朝着近侍抬手示意,打断了对方本要出口的话,“你,去将那两支箭取过来。”
侍从愣了一下,还是抄起了盾牌,快速行至箭矢落地的位置,将那两支箭捞了回来,递交到拓跋圭的面前。“回禀大王,这箭上并无信笺。”
所以这也不是两支用于传信的箭。
“我知道。”拓跋圭伸手接过了箭,端详了片刻,又将其递交到了一旁的将领手中,“看看这个。”
左将军李栗将其接了过去,神情也凝固在了当场,“这箭头,不是南方惯用的冶炼手法吧?”
拓跋氏正式立国,虽是在淝水之战后,崛起于南北交战最为频繁的那段时日之后,但对于南方的军备器械也并非全无所知。
昔日晋朝的兵刃与箭头大多为黑银之色,可眼前的这一枚,却稍显发青。
若观其锋利程度,竟还胜过先前接触到的南方箭矢不少。
拓跋圭抬眸:“你再看她用的武器呢?”
发出这两支箭的武器此刻被她挎在手边,看似只是一张三尺来长的弓,但以这一箭二百多步后入地的穿透力,比起弓,更有可能的还是弩!
一把拓跋圭没见过的弩!
这让他不得不做出一个猜测,这两支警告一般的箭矢,到底是在向他宣告,天幕剧透将会弑君的贺兰氏与拓跋绍,已经成为了永安的部将,或许将来也有这个机会取下他的首级,还是在告诉他,永安带来的改变绝不只是民心而已,除了天幕提及的农具,还有在争霸天下之中最为重要的武器。
“大王不可轻率。”李栗已经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呵,连你都这麽说。”
作为跟随拓跋圭从贺兰部落起事的二十一比特从之一,李栗凭借着自己的统兵能力深得拓跋圭的器重,但此人向来心高气傲,甚至有时在拓跋圭面前也不太礼貌。
连他都难得没用随意的语气说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拓跋圭握住了这支冰冷的箭头,再度对上了远处的那片船帆。
却听不到那头传来任何一句威胁或者嘲讽的话,只有江流滔滔,伴随着烈风卷过耳畔的呼啸,作为两方之间交流的声音。
他不得不承认,天幕对永安的赞赏吹捧,确有其凭据。
这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对手。
提前十多年的登基,也没让她露出什么破绽,反而是不疾不徐地越境河东,留下了那块令人如鲠在喉的碑铭,又在退到江上后,用那个最为特殊的人,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崔浩所说的弱点,或许没有一条从真正意义上能够限制住她的脚步。只有在战场上正面击败这个对手,才能赢得胜利,而不能指望内乱让应朝四分五裂。
但这个正面战场,不在此地,不在洛阳!
“取酒来。”
当即有士卒手捧一坛烈酒送到了拓跋圭的身边。
他一把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拍开了酒坛,将酒水尽数倒在了头盔之中,朝着远处河对岸能看到的一线邙山举了起来,随后将它倾倒在了地上,像是在表达着他对阵亡于洛阳的魏国士卒的祭奠。
做完这一切,拓跋圭挎着那满是酒味的头盔,最后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一勒缰绳喝道:“我们走!”
来了又走,像是只为了这样远远向洛阳方向看一眼,向永安看一眼,与被人吓退的,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可对于素来强硬而果决的拓跋圭来说,这不是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决定。
至于要如何重新创建他在部将之中的,要如何继续他的称帝大业,他自有打算。
随军的士卒一向很清楚,在拓跋圭亲自领兵的时候,不必质疑他的决定,沉默着迈开了脚步。
他们心中是如何想的不重要,起码从王神爱所在的方向看去,魏军的撤离和落荒而逃没有半点关系,而是一种绝对有序的撤兵。
倘若她贪功冒进一些,选择在此时向魏军的后方发起突袭,出事的大概率会是她。
不过怎麽说呢,她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和拓跋圭分出高下来。
她只是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贺娀又有片刻的沉默,才回:“我在想,原来他也会惧怕。”
“你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行事过于出格的本质一定是惧怕,起码从天幕中所说就能看出,他有畏惧的东西。”
“不……天幕上说的,和真正看到他后退,感觉是不一样的。”贺娀的眼神里隐约有火光迸现,“也是我第一次正面看到,他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霸主。”
洛阳战局与这支恰到好处的利箭,能够将拓跋圭逼退回到太行山以北的地方,那麽当这支箭真正射向拓跋圭,射向魏国士卒的时候,她有底气相信,那会带来更多的改变!
——这是在她与拓跋圭“重逢”时,从来没想到的收获。
“可惜还是太便宜他了。”贺娀冷声说道,“函谷关那边有刘将军主持,崤函道的特色又便于发起追击,秦国那边若真大张旗鼓地向洛阳迫近,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拓跋圭却因南北之间有黄河界限得以逃脱……”
“他现在必定要庆幸了,损失的这两路人马对他来说,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贺娀既然出自拓跋圭的母族,对他麾下的部落与人员构成,都能说出些门道来。公孙兰和于栗磾身死,对拓跋圭来说虽是不小的损失,但依然能在三两月间恢复过来。
再加上慕容氏败落,拓跋氏成为北方唯一的胜利者,要填补先前交战的损失并不算难。
“便宜他了!”贺娀颇为气闷地说道。
在那张乍看起来柔弱而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道更为清晰的杀意。
显然还有些郁闷,为何拓跋圭不能再大胆一些,往河边多走几步,试一试她的弓弩能不能取他性命。
“那就姑且让他便宜一阵吧,我们还要做好自己的事呢。”
王神爱抬手下令,这些陈列于河中的渡船立刻调转了船头,向着孟津的方向行去。
今日用于恫吓拓跋圭的弓弩与箭矢,都是成立斗魁卫后的试验品,远远没到量产的地步。洛阳的重建、应朝的内部秩序整顿,还有荆州官员的战后清算,没有一个可以轻易完成,全都是她即将面对的大工程。哪有那麽多空闲去管,拓跋圭到底是如何训诫士卒、如何补充兵力的。
就在昨日,函谷关方向已经送来了最新的战报,那位秦王姚兴会做出何种反应,也是她需要仔细观望的事情。
拓跋圭这边……
下一次,必定要给他一场更大的打击!
……
在此刻,无论是调头折返的拓跋圭还是退回洛阳的王神爱都没想到,这场交锋居然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因为就在此刻,这条南北边界上还有一处仍在交手。
“将军——”
“不能再追了!”
后方士卒的声音刚一发出,就已被扑面而来的风给吞没了下去,以至于并未传入前方那人的耳中,就已被吹没了踪影。
那当先带头追击的将领,倘若细看便会发现,在五官中依稀能见到一些拓跋圭的影子,只是年纪比他小上几岁,又因少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故而显得更为稚气。
但若细算起来的话,他比拓跋圭也小不了两岁。
同是拓跋圭元从,他和李栗一样,很早就跟堂兄拓跋圭起事,先后承担过出使、征战、屯田的大任,而这一次,他要担负起的责任是——
戍守邺城。
拓跋圭退回平城,选择在更接近魏国腹地的位置登基,并不代表他要放弃太行山以东的这片土地。恰恰相反,因为在他看来,等到自己地位稳固之后,迟早还要回到此地,便留下了器重的堂弟拓跋仪在此坐镇,把守南北战线。
等到时机合适,他便会重新回到这里。
在最开始的这数日里,拓跋仪做得都相当出色。
他虽然身材魁梧,但不是个只知鲁莽的人。堂兄已经做完了悬首震慑的要事,也派出了一路军队往西北去剿灭后患,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清扫战场,对当地百姓释放魏军善意的信号。
小范围的作战交锋之中,他也占据着绝对的上风,让慕容氏苟延残喘的势力几乎彻底没有了声音。
说“几乎”而不是“全部”,就是因为,他此刻追击的这一路人马。
为首之人名为慕容德,乃是前燕文明皇帝的小儿子,后燕皇帝慕容垂的弟弟,也就是已被杀死的慕容宝几兄弟的叔叔。
他的母族乃是辽东公孙氏,但在邺城被破后,他竟然没选择向辽东遁逃,而是就地隐藏了起来。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为安全,这麽一来,他竟然真躲过了拓跋圭的第一轮搜捕。
但当拓跋仪接手此地后,他的行踪还是被暴露了。
拓跋仪旋即调兵,发起了对慕容德的追击。
慕容德也算是个人物,竟然一路交手一路逃窜,眼看就要被他抢先一步渡河了。
拓跋仪仍要再追,被部下拉住了。“将军,追过黄河,到了南方,情况便不由咱们把控了。”
“可你没听天幕说吗?我拓跋氏会与燕国残部屡次交手,打成持久战,这对我们来说有弊无利。慕容德若在,以他们慕容氏的习惯,又会多出一个燕国来,到时候大王怪责,咱们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拓跋仪的脸上也有一阵的犹豫,但仍是咬牙做了决定——
“咱们追!反正黄河以南百里之内,已有多年没有南人驻扎,那慕容德更已是强弩之末,必能为我们所擒获,到时再向大王为这冒进之举请罪,又怎会被怪责!”
拓跋仪信誓旦旦,势必要将慕容氏的最后一点星火彻底掐灭。却不知,当他越过黄河继续追击之际,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得到了王神爱的派遣,来到这边南北交界的缓冲地带探查情况,竟见到了这样一路特殊的敌人。
“刘将军……”斥候低声打断了刘勃勃的沉思。
少年略显凶悍的眉眼间,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
他本以为,自己错过了往洛阳方向的交战,会落后其他刘将军。却不料,他既能活着逃亡到建康,能在永安陛下这里得到一份官职,也理当有这样的运气,看到再进一步的机会。
就看,他刘勃勃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幸好,为了探查方便,他此刻的身边除了离开京口时所带的人手,还有他狐假虎威打着永安陛下的名目,在徐州一带招募来的一批流民。
他一边做出了决定,一边朝着其中一人招了招手:“替我带一封信给慕容德,就说永安陛下候他多时,请他与我配合,带上一份投名状!”
慕容德骤然收到这句“候他多时”是何等的震惊姑且不论,贸然越境的拓跋仪可算是撞到一块铁板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当他抵达黄河以南的时候,不是由他先擒获慕容德,而是慕容德与刘勃勃联手,设置了一出钓鱼的陷阱,将他给擒获了。
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将本该得到岳父的青睐,被举荐到秦王姚兴的面前得到重用,直到自己建国自立,现在却成了永安手下的将领,明明是来当斥候的,却搞出了这样的一个惊喜。
他也更没想到,在做成了这件事后,刘勃勃仍未满足,而是在将那个最重要的人质连带着慕容德一并请去建康后,又带着两名拓跋仪的部将、几名慕容德的下属一并北上,向邺城方向进发。
拓跋圭在邺城的根基未稳,城中四面的隘口也大多是慕容氏先前所留,在拓跋仪带兵离开后,此地何止是用空虚二字能够形容的。
在夜深人静之时,从这邺城的中央烧起了一把大火。
这把大火虽然没有战火助燃,却在这干燥的黑夜之中,很快烧得异常炽烈。
虽然被驱赶到城墙下的百姓和驻扎在城边的魏国士卒还有逃命的机会,但这把燃烧起来的大火已没有了扑灭的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魏卒来不及去河中取水灭火,也是因为,刘勃勃就赶在这火光之中,朝着失去城墙庇护的魏卒发起了突袭。
火光与刀光交融在一起,融化了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与刀兵碰撞的声响。
刘勃勃一刀砍断了面前那名鲜卑士卒的脑袋,忽然想起,当年这些人入侵铁弗部落的时候,他虽因在外狩猎不曾亲眼看到,但必定也是如此杀伐肆意。
但这一次,是那群鲜卑人变成了猎物!
当鲜血喷溅到脸上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那邺城之上冲天的火焰看去,试图再看清一些自己达成的战果。却惊见,在这城头,不仅有着城市焚毁中浓烈的黑烟,还有一张徐徐亮起的天幕。
重新出现的天幕显然不会因下方的征伐血色而有所停滞,只是接续上了消失之前的画面。
那是桓玄在永安的赌约中接受了楚王的封号,成为了晋朝距离帝位只差一步的权臣。
是司马德文这位皇帝试图说服自己,有太后居中斡旋,他还能保住司马氏的富贵,再图谋将权力重新抢夺回来。可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建康的歌舞之中,被一声声的陛下冲昏了头脑。
是……
……
是天幕之下战火炽烈,几乎烧穿了夜幕。
而天幕之上烈火烹油,正是那个时空下最后的宁静与“繁荣”。
……
刘勃勃在杀戮中过热的头脑,在一瞬间就被一盆冷水泼醒了。
就好像他终于意识到,在他这位肆意妄为的将领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通往洛阳的绳索。
他一把按住了手中的刀,高声号令:“邺城已破,渡河,撤兵!”
这份礼物,希望魏王拓跋圭能够满意。
第62章 天幕:糊名考试应运而生
拓跋仪被俘,邺城被烧的重礼!
……
驻守在邺城北方的另外一位魏国将领王建,其实已在赶来的路上。
他在收到拓跋仪南下追击的消息时就已直觉不妙,当即带兵前来。本是想着,倘若不能劝阻拓跋仪的这次行动,也起码能够从旁策应。
却不料,拓跋仪出事得远比他想的还要更快。
擒获敌军的刘勃勃也比寻常将领更有破格的胆量。
现在,清醒过来的刘勃勃领兵退去,让循着火光追来的王建只能看到河上隐没于视线里的江舟,又哪里还能追到这一路越境的敌军。
“将军,幸亏咱们走得快,否则还真要被人包抄上来了。”士卒扯了扯自己临时换上的戎服,仍觉从流民变成军队中的一员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忍不住夸赞道。“现在可好,他只能看着咱们的背影发呆了。”
“那倒未必。”刘勃勃严肃地答道。
“啊?”士卒不明白,将军接下来要担心的是什么。
却见这毕竟还是个年轻人的小将军促狭一笑:“他不是还可以看看天幕解闷吗?”
“……”
嗯……真有道理啊。
可王建王将军——他难道会觉得这东西真能解闷吗?
在本就无力追击的郁闷中,重新出现的天幕简直像是另外一道凭空出现的绊脚石。
他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错过天幕上的信息,能不能如同当日拓跋圭带领他们进攻燕国时候那样,毅然堵住了耳朵无视画面,发起一场重要的战事。
他便只能站在黄河边徒然兴叹。
同样有些无心于看天幕,强打起精神来听的,正是此刻仍未从渑池撤离的秦军,尤其是那位又吐血了一次的秦王姚兴。
就在天幕重启之前不久,他已收到了从洛阳方向的急报。
一条,是由斥候告知了他洛阳各方关隘的情况。他的哨探无法知晓先前洛阳地界上是怎样的众志成城,又是以何种方式击退的敌军,但他已知道,洛阳的每一个入口都已重新把持在了应军的手中。
他若要查找机会再度扩张版图,这个机会一定不在洛阳。
函谷关易守难攻,秦军已在此地遭遇过一次重创,要想重振信心夺取此地,需要的何止是十倍百倍于关上的人力。
洛阳方面也不会再对秦兵行踪有所轻忽。
一步错,步步错!虽未落得满盘皆输,但已让他几乎断了一条臂膀。
姚绪已死,他除了厚葬叔叔、亲自祭奠之外,并无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连将人换回来的希望都没了……
同行的姚硕德等人虽然没因此事怪他,可姚兴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而另一条消息,是从河东方向紧急传来的。
魏王拓跋圭这家夥,先前距离洛阳战场居然只有三日的行军路程,却直到自家大将的死讯传来,才动身抵达河东。
他也并未向洛阳发起进攻,而是与永安隔江对望后,就已领兵退去。
从理智上来说,姚兴认为,拓跋圭做出的这个决定一点也没错。在洛阳已成坚城的情况下,毫无节制地将兵力投入战场,只会落得一个惨败的结果。
但……
拓跋圭这一走,洛阳就真是永安的天下了。
再看这片重新出现的天幕,姚兴又怎敢再将它当做是剧透永安弱点的利器,向它望去的目光里,都难免有几分失神。
若非秦军已因生死危机的舆论,重新恢复了战意,他此刻恐怕已经倒下去了。
姚兴揉了揉额角,向面前之人吩咐:“崇弟,将天幕说的都记下来。”
接连的打击,难免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他必须确保,在清醒的时候还能重新做一次判断。
姚崇看了一眼姚兴此刻疲累苍白的神色,不知道该不该感慨,幸好天幕是在之前提到的姚苌,而不是此时。就算说的是永安的功绩,也总好过再往姚兴身上捅一刀,是吧?
……
【以洛阳之战为分水岭,或者以桓玄受封楚王为分水岭,永安在政治与军事上的主动权都壮大了不少。】
【乍看起来,桓玄与永安的相争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手握荆州虎士的桓玄还拿到了楚王名号,但细看这个时期的一条条政令,起码有三成出自永安之手。】
【不要小瞧这个三成。因为这三成是明确的政令独出,甚至没有包括另外两位被影响发出的决策。】
【这就很了不得了。】
【不错,太后摄政是有先例的,比如说西汉时期的吕雉,比如说东汉幼儿园时期的那几位,但是权臣统领朝政、世家门阀势力坐大,和太后真正掌握大权一定是矛盾的。谁是主,谁是次,这其中是有门道的。】
【例如,历经六朝,三次临朝称制的褚太后,在位期间正值大司马桓温的时代,比起前面的几位太后,更像是拉出来维系政局稳定的招牌,而不是一位能够独自推行政令的国家主宰。】
【现在桓温之子桓玄步步紧逼,以护驾平叛之功受封楚王,却让太后抓住了政令独出的权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输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永安利用那个赌约,利用君臣之间微妙的关系,发起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建康城中的官员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说到考试,没人比他们更熟悉了。
就在永安因战事缘故亲赴洛阳之前,在她往京口巡查之前,不是还给他们办过一场考核吗?
彼时看到 那张白卷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忐忑的心思,到了现在也是记忆犹新啊……
原来,天幕之上的他们也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吗?
他们也正好听一听陛下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然而他们听下去之后,却又发觉那并不一样。
【这次考核的主题,一个是军略,一个是治政。】
【军略,说的是在洛阳被夺回之后,以洛阳、荆州为中心,除了晋朝之外,还有三方敌军势力接壤,要如何应对敌军联手,要如何处理战后关系,要如何确保战事再起后,洛阳不会在第一时间落入敌手,尽量将战场放在八关之外。】
【治政,说的是在已经诸事凋敝的洛阳要如何整顿民生,对于洛阳百姓和战后其余地方向南方投奔的百姓要如何安置户籍,人力要如何调派才不会让原本的荆扬系统缺人。】
【总的来说,围绕的主题都是洛阳。放到现代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命题作文,请诸位就晋朝夺回洛阳一事,从政治或者军事的角度分析,提出自己的想法。】
【很正常的一个问题。】
【不正常的一点在于,考试的规则变了。】
规则变了?
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天幕上的永安又折腾出了什么花招。
这看起来就是一个简单的集思广益而已啊?
就听天幕说道:【这是一场糊名考试,同时面向了建康、京口、南郡、吴郡四地的官员和有志于参与考试的平民。】
【建康,晋朝国都所在。不用说了,这是士人最多的地方。】
【京口,流寓州最为密集的地方,北府军所在地。没有门路、没有背景的北方士人,基本上就住在这一带。】
【南郡,荆州向洛阳方向的门户,东汉时期名流聚集的地方。现在也是荆州一部分豪强的驻扎地,但早年间在此求学的学子后裔也有留在此地定居的。】
【吴郡,扬州江东世家的内核居住地之一,江南相对富庶的郡县,才被桓玄借平叛为名砍了一轮头铁的人。】
【而糊名,顾名思义就是将送上来的答卷进行糊封,确保阅卷的人无法看到考生的名字。】
【这四个考场选的很有意思,糊名的规则也非常有意思。】
【说考场选的有意思,是因为这个时期对于州郡之间的人口流动,没有那麽严格的规定,只有南北边界上逮得比较严,在这四个地方举办考核,能最大限度地包容境内的人口。】
【至于这个规则,在现在我们已经适应了封卷的环境下,听来还算习以为常,放在当时,就成了石破天惊的壮举,也在提出的第一时间,就遭到了一堆庸人的反驳。】
守墓的谢重刚刚将一句“糊名荒唐”说出了口,就被头顶这一句“庸人”的评判砸了下来,顿时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般。
闭上了嘴的同时,他的面颊蠕动一下,似是吞咽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再看周围与他有着同样反应的人,也都在一瞬间噤声,仿佛生怕自己已成了守灵人,还要被扣上一个庸人的帽子。
至多还有几个轻声的反对,混在了风里。
“……成何体统啊。”
是啊,成何体统!这俨然是一场完全打破了旧日规则的考试。
【在原本的九品中正制之下,评估人才的标准里,家世背景已经被提到了最前面,也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部分。那麽在书写答卷的时候,姓氏、郡望、官职一定是要写在答卷人身份这里的。】
【这一糊掉,等于是立刻就将他们的身份给拉到了同一条起跑在线。】
【既得利益者肯定不高兴——这是损害了他们的名望。】
【虽然说,在举办这场考核的时候,太后的意思是,你觉得这问题没意思你也可以不来考,我没这个权力让你们所有人都要来各抒己见,也总有人是不擅长这类问题但能当个好官的,可架不住,世家之中也一定会有一些人希望在这个乱局中谋夺一份官职,必须要凭借参与考试出头,却少了原本最大的一个凭据。他们要不要反对呢?一定要的!】
【他们认为,这种糊名考法,一定会让一部分学识不足的人趁机浑水摸鱼,前来充数,这就平白给阅卷增加了工作量。】
【此外,糊名之后的答卷都要从各地送来建康,打乱之后审阅,但各地的人对于局势的认知一定有地域局限性,不同阶层的人看到的东西也各不同,在答卷不知名姓来历的情况下,会不会让一些原本可以脱颖而出的人,反而被刷了下去?】
【说的话还是很冠冕堂皇的,但细究下来就会发现,这些人归根结底的诉求,还是利己!】
【不过这些人的反对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一来,我们要感谢之前被杀的孝武皇帝司马曜。他这人死得可笑,还纵容出了司马道子这个祸患,但他在位期间一直努力在做的事情,叫做集权。他削了世家的权力!如果将时间往前推个五十年,别管桓玄是不是有这麽大的兵权,他在南方收割的行动都不会这麽顺利,朝堂上也早有其他门阀跳出来跟他呛声了。】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最重要的是,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太后、皇帝和楚王,都对这个考试规则公开表示了支持。】
【太后不用说了,她是这规则的提出人。】
【皇帝司马德文是第二个表态的。因为太后很体贴地告诉他,这和他父亲司马曜生前的政治主张是符合的,同时依托于这条规则,有些还在观望的寒门子弟能够走入考场,或许正能为他所用。他不趁着这个时候广撒网,培养起和桓玄打擂台的人,还要等什么时候?】
【司马德文蠢归蠢了点,估计也没真觉得,太后这句话是完全在为他好。但他既没想到太后还有一招即将发动的后手,也没想到太后的权力脱离皇权也能生效,就这样答应了。】
【随后表态的就是楚王。因为太后向他问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楚王是荆州人,遇到过歧视吗?】
桓玄垂眸,眼中掠过了一缕痛色。
天幕之上的永安,问的哪里只是荆州人在扬州遇到的歧视,也是他们桓家被上流士族摈弃在外的歧视。说说是什么王谢桓庾,可实际上人人都说,龙亢桓氏根基尚浅,属实是士族里的暴发户。
这种歧视、提防随着桓温的离世,变得越来越严重。
他贪财重权,又何尝不是触底反弹的表现。
桓氏权力不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荆州人。
北方的南迁士族以郡望为傲,扬州的江东世家自恃为本地人,反而是荆州陷入了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
荆州的“豪强”“宗贼”,也让此地的士人身上多了一层旁门左道的印记。
为了让荆州士人打消顾虑,踊跃站出来和其他三地的人同台竞技,这个糊名就很有必要!
【桓玄本来就不爱维护王谢利益,还和出身琅琊王氏的永安在对峙,为什么不接受这个提议?他虽说是第三个表态的,但要求别人也听从的震慑手段,可要比司马德文明显太多了。】
【更好笑的是,永安只问了一句楚王有没有遇到过歧视,桓玄说出来的话真是一套一套的。】
【他问某位出身吴郡的官员,你只担心会有人因地域限制,没能按照正常的水平发挥,比如说出自南方钱塘一带的人就不知道洛阳是什么情况,那你怕不怕我啊?我看到一张出自吴郡的答卷,我就直接把他撕了。】
【众人无言以对。从楚王目前的履历看,他虽然不是什么兵痞流氓,但他真的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朝野之间,反对的声音顿时被压下了大半。】
【何止是吴郡的试卷有可能会被桓玄撕了,王谢两家的不怕吗?】
【那还不如大家都糊掉了来历,糊掉了名字,按照绝对公平的方式来回答呢。】
【或许如今得势的楚王还能在抛开了成见之后,收纳一部分特殊的人才,缓和各方的矛盾关系。】
【这些人一边仍觉这是毁掉世家特权的一道命令,一边又在方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下,被迫捏着鼻子承认,这就是最适合此时的考试方法。】
【他们甚至为了备考,为了起码给出一个合格的答卷,忘记在这个时候低头往下去看去听,这道发出的四地考试、糊名阅卷的诏令,到底引发了多大的风浪。】
【还记得我先前说到过的永安大帝用人方针吗?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这就是一次广而告之的“唯才是举”!】
【天下寒门,看到了起势的希望,而给出这个希望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安。】
拓跋圭没有对这段发表什么建议,只是若有所思地以余光向着崔宏崔浩等人的脸上扫去,心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个举措正如天幕所说,推行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也推行在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倘若他有样学样,想要在魏国境内也弄出这样的选才之法,必定难以成功。
鲜卑人中讲文化的不多,汉人里能对答如流的,大多是北方不愿迁移的士族。在他还没有足够的人才储备掀翻桌子前,就绝不能刨了他们的根基,惹来另一种形式的反扑。
也只能看看天幕之中,永安经由这次糊名考核之后,到底能得到什么结果。
【洛阳的局势有军队镇压,有被重新启用的苻晏苻宏姐弟协助,再有八关阻挡,暂时趋于稳定。在这一年的秋日,四郡糊名考核如火如荼地举办了起来。】
【在考生各自到场答题之前,阅卷的队伍也被永安组织了起来。】
【光凭她一个人,一定看不完这麽多考卷,起码也需要几十上百人从旁协助,人从哪里来?低级一些的胥吏可能都认不得这麽多字,有点学识的官员又想自己参与考核,怎麽办?】
【有人会说,那也可以让不参加考核的官员来阅卷啊。有一部分阅卷官就是这麽来的。但永安又说,这些人长年有人情往来,认得不少人的字,搞得糊名都不一定能糊出效果,能用来审阅试卷,但不能全依靠他们。她起用了一批特殊的人才。】
【要给出的评判公正,要识文断字颇具学识,还要不在这次考核的人员作用域内,有没有这样的人?有,识字的女子。】
【举个例子,先前被桓玄征讨覆灭的王恭,有个出自陈郡谢氏的儿媳妇,名叫谢月镜,被接回建康之后得了个悍妇名号,跟谁都不对付,尤其看不顺眼她爹谢重,但作为谢氏女,文化水平是很高的,虽然比不上谢相,要批阅这种考卷肯定没问题。】
【太后在阅卷之前就募招了这样一批特殊的考官,在名义上是协助朝廷官员中选出的阅卷者,实际上是抓出了一批只能效忠于她的帮手。】
【她在将这些人召到面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们看一看这次汇聚到面前的万千考卷,给她们上了很重要的一课。】
【看看吧,看清楚一些。这些人都敢来参加考试,将策论提交上来,这些人都敢向朝廷求官,谋求一份重任,你们呢?你们能不能给出额外的回答?】
【在这个礼崩乐坏,秩序荒诞的时代,朝廷和一个草台班子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没有!那麽,你们为什么不能和我一样,走到前台来呢。】
【与其继续当你们父兄的附庸,与其继续被当作平衡局势、谋求退路的工具,为什么不能在开了眼界之后来到我的手下呢?】
【永安没有当面问出这几个问题,但想必,参与这次阅卷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信号。】
【因为这次考试的结果,绝不像是现代人听到此事后所想象的那样,会是什么百家争鸣、各抒己见,而是牛鬼蛇神、各显神通。】
【幸好,我们这位永安陛下除了很擅长选拔各方面的人才,还很擅长一件事,叫做“人才”的垃圾分类。】
【把垃圾放在垃圾应该在的位置,不让他们耽误正事,也算是一种学问。】
【鉴于这次糊名科举的重要发起人一共有三位,所以除了永安之外,还有——】
【一号垃圾桶,皇帝司马德文。】
【二号垃圾桶,楚王桓玄。】
“……陛下。”桓玄终于没忍住出了声。
王神爱扭头就见,他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本就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太正常的泛红。
桓玄努力顶着周围的视线,开口问道:“臣仍在养伤,可否获准不参此会、不观天幕?”
他虽然之前没听过垃圾桶的叫法,但天幕上好大一个图片挂那儿了!
左边一个桶,右边一个桶,上挂果核杂物的标志,分别挂着他和司马德文的名字,难道他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都已经负伤了,能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
第63章 天幕:实干家的垃圾分类学问
这天幕怎麽就光逮着他一个人薅啊……
甚至都不是光提起他的问题了。
好不容易他在陛下麾下的群臣中,已凭借着战功,挽回了一点天幕造成的印象,眼看着洛阳百姓也将他当作并肩作战的同袍,这天幕再度出现,给他扣上了一个垃圾桶的帽子,他还出不出门了。
桓玄他还是要面子的!
一想到这个,桓玄就觉得自己先前那处箭伤又有崩裂的架势,牵连着心肝脾胃一并隐隐作痛。这养伤二字,还真不是一句随便提出来的借口。
因这疼痛,他的表情又有点扭曲了。
“楚侯,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陛下您不必说了。”桓玄努力答道,“臣就当楚侯与楚王不是同一个人吧。”
眼见接下来的公开处刑仍少不了,他总不能次次都想要逃避。
方今局势,魏国、秦国还有那自号谯蜀独自在外的蜀国都想利用天幕,获取他们这头的破绽,他若仍要立足于此,总该继续听下去。
何况,从他决定“不可自立”开始,就已走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前路啊……
王神爱压了压唇角:“楚侯能想得明白就好。其实天幕也不算对你一味贬损,你这不是还做了我不方便做的事吗?”
什么通过撕试卷的威胁来推行糊名这种事情,换了她做,就没这麽好的效果了。
还得是桓玄啊。
那她也不必说什么,额外给楚侯改个名字这样的话了。
……
【这两个“垃圾桶”的设置,显然很有用处。】
【众所周知,两次党锢之祸的影响,再加上三国两晋乱世,让士人出于自保的缘故,从早年间品评朝政的清议,转向了谈论哲理的清谈。但当这种避世清谈的风尚彻底形成后,当时的人就已不觉得这是避祸,反而以玄虚名理为佳。这很大程度上,对晋朝上至官员,下至寒门庶族,带来了一种非常负面的影响。】
【要风度不要性命,要故弄玄虚不要脚踏实地,说起实事来也要先绕上三圈,互相打个哑谜。有意思吗?他们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哪怕永安在出题之时已经非常明确地说了,我要的是解决洛阳问题的时务策,有相当一部分答卷仍走的是永和士人的清谈之风。】
【这些人完全没从永安的行事中看出来她的喜好,或者说,这些人就算看出来了,也没觉得自己经历这场考核后,会是以永安亲选之人的身份加入她这一方。所以他们仍然停留在旧日的规则之中。】
【可新朝已从那场曲水流觞宴中正式萌芽了,真正走上争霸之路的也不是楚王,那麽,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未来君主的喜好都看不明白,他还凭什么被称为人才呢?】
【永安的喜好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字,务实!】
【乱世之中,非务实不足以救世。】
【从她打破了晋朝偏安南方的局面,支持刘裕夺回洛阳开始,这个想法就已经对外表现出来了,她需要的是能够帮助她稳步向前,扫清弊病的智囊,是帮她斡旋争锋,沙场较量的悍将,是能够随同她一起摆脱过往身份影响,摆脱时代烙印,摆脱积弱朝廷那些冗杂弊病的革命同盟!】
【这些人,正如她先前和刘穆之交谈时所说的那样,可以不够特殊,可以不要张良韩信的本事,但一定要能跟上她的脚步,也一定要——】
【务实。】
【越要改变一个时代,越需要做事。】
【就像农人耕作,不能坐在田边,等着兔子撞上树桩,带来一顿肉食,不能等待天上总能在合适的时候落雨,给庄稼带来浇灌,现在都已到了这个时候,北方蓄势待发,谁给你的时间在这里哄抬名士身价,标榜所谓风流人物?】
【该醒醒了。】
【但很遗憾的是,除了像是刘裕、刘穆之这类相对出身底层的人,真正先一步醒悟过来的,反而是在此之前很难得到掌权机会的女人。诸如谢道韫、谢月镜、褚灵媛这样的人,在一张张试卷呈递到永安面前,看到她的脸色难看得像是风雨欲来时,看到了这个点燃起来的信号。】
【永安为什么要在乎这个信号先被谁发现?她需要的是有人可用,不是有男人可用。】
【还想当晋朝臣子,还在那里搞清谈的人,凭什么指望她会委以重任?】
【她很欣慰地听到,在批阅试卷的一众人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太后殿下,我可以答一次这份考卷吗?】
【这是对于随后的女官入朝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步。】
天幕之下的众人呆呆地看着天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当对此做出何等表示。
女子称帝本就是一件对他们来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那麽随同永安称帝而来的女官呢,同样不在他们的想象之中!
可按照天幕所说的情况,这又哪里有让他们置喙的余地。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一句自古以来的哲理名言。
春秋之时的楚灵王喜好细腰,何止是宫中的夫人为了迎合君王喜好,要保持腰身纤细,就连楚国的读书人和臣子都纷纷节食,每日少吃一顿饭,就为了达成同样的目的,让国君看到朝堂上的景象感到赏心悦目。
永安陛下只是喜欢务实救世,不喜欢清谈,已算明君喜好之中的第一流了,她有什么错呢?
“荒唐,难道这成千上万份答卷中,就没有言辞在理的吗?”一名长衫文士怒气冲冲地看向天幕。“竟要让女……”
可他刚要再说,就已被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冻结在了当场,“都被称为垃圾分类了,你觉得呢?那你倒是说说看,若真让你来答这个题目,你该怎麽说?”
“我……”文士沉默了一下,拂袖而走,“前线战事结果未知,此刻说来有什么用。”
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已经习惯了一种答题路数的人,怎麽可能轻易给出另一个方向的答案。这是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的陋习。
他这一走,此地顿时发出了一阵笑声。
临街的一扇竹窗本是虚掩着,又有一道幕帘遮挡,便没人瞧见,在这半开的窗扇之后,已有一只手挑起了窗帘,向着下方望去,将底下一众人的神情看得清楚。
她看到,与其说这些人是在为永安陛下的女官入仕打抱不平,觉得这些女官确实有此机会走上政治舞台,还不如说,他们是在嫌弃,那些参与考试的人丢了他们的脸。
“你们说,陛下自洛阳折返后,会举办一次这样的考试吗?”
围观天幕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这些先前没有入仕机会的人,不仅已经超越天幕一步,成为了应朝的臣子,不必做一次抉择,还已听到天幕提及了上位者的喜好。
那就等于是开卷答题,还指定了答题方向。
若是凭空出现一场什么糊名考试,还是由太后负责倡议举办的,他们可能会因多年间稳固的阶级界限,不敢走出一步,现在——
可不会这样了!
……
“崔卿现在还觉得,她会无人可用吗?”魏国的军营之中,拓跋圭短暂收回了向天幕看去的目光,向着崔浩发问。
退兵的几日间,崔浩在军中遭遇的白眼愈发多了。邺城之战中,崔浩带人活捉了慕容麟,还曾被军中士卒视为少年英雄,现在却有不少人,将对他的恶意表露在了台面上。
但拓跋圭也不得不承认,他一面觉得自己迟早也要摆脱对这些北方世家的依赖,一面又觉崔浩属实是个人物。
光看他此刻能不悲不喜地站在此地,品评天幕所说,就已是这世间多少人学不来的心态。
只是他终究还是年轻了些,也受限于他的出身,对于永安的评价不够客观。
崔浩的眸光沉沉,“臣有错。”
在听到永安启用识字女子的时候,他已猛地惊觉,自己先前说起拓跋圭优势的时候,到底漏掉了什么。永安的唯才是举,竟是不仅仅不限出身,不限年龄,还做到了不限性别。
能如苻登的毛皇后一般“壮勇善骑射”的女将,放在北人之中都并不多,更何况是能畅谈政令、主持局面的女官,放眼天下,更是凤毛麟角。
可若是对于一个崭新的,一切都在起步的王朝来说,要让她们从屋内走到堂前,将她们培养成栋梁之才,又好像确是一条可行之道。
也只有她们,会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站在永安的背后。
更为可怕的是,她们成功了!
那麽毫无疑问,他先前的说法,失之偏颇了。
但面对拓跋圭的问题,崔浩仍是回道:“永安在募招人才的局面上是利是弊,还是得看看她回到建康之后的行动,倘若她一味遵照天幕所说,再举行一次考试,恐怕会让一些本可以出头的人才,湮没在一众雷同的答卷中。”
拓跋圭笑了笑:“但你应该也明白了,我们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崔浩回答得诚恳。
洛阳之战,秦国在争,魏国在变,他崔浩也已出了奇策,但应朝的反应也证明了,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未知,永安也是天幕广而告之的明君统帅,不会坐以待毙,这才有了魏军秦军的惨败。
先得假定她能做到,在此基础上,才能提出映射的还击策略。
听听天幕接着说的是什么吧,说永安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点也不过分。在这批参与考试的“人才们”同时面向皇帝、楚王和太后的时候,她依然拿到了最适合她的一批人手。
【皇帝有改变局面的想法,但天资受限。】
【楚王有谋朝篡位的野心,但就如他父亲一般,不能轻易地迈出那一步。】
【至于太后,也就是永安,对于当时的不同阶层来说,好像有着不同的理解。】
【有人觉得她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游走在皇帝和楚王之间,像极了琅琊王氏崛起之路上的先辈,用最为精妙的手段两头下注。有人觉得她有铲除楚王之心,所以既夺兵权又夺民心,至于司马德宗的死,完全只是一个巧合,跟她有什么关系?还有人觉得,她有效仿吕雉之心,要将楚王除掉,将皇帝拿捏在手,试图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毕竟早年间,琅琊王氏也有一位谋逆的大才……】
【在这种种传闻之中,答卷还算齐整,没在上面涂涂抹抹做标记,答不出来留半边的那一部分,都先被单独拎了出来,遵照永安的规则分成了三份。】
【皇帝这个垃圾桶不能空着吧,总得放点垃圾进去的。】
【好!在答卷上写什么要尽快在洛阳恢复礼教,修缮晋朝先祖坟墓,重新宣扬宗庙正统的,全部丢到司马德文的身边,给他展示一下,群众之中还是有“好人”有忠臣的。】
【司马德文垃圾桶里垃圾+1。】
“都看着我做什么?”王神爱一脸正色,权当自己没看到,天幕在说起这段的时候,竟然难得调皮地配了个动画。
反正本来就已经有两个垃圾桶了,现在也不介意多来一个卡通的永安大帝,从卷子中扒拉出来了几张,揉成了团,丢进了左边的一号垃圾桶。
还……还挺可爱的。
再想到面前这位看似成熟稳重的皇帝,实际上也才只有十三岁,那就更可爱了。
王神爱一本正经地岔开了话题:“现在肯定没人敢这麽写了。”
晋朝都没了,谁有这麽大逆不道。
“……也没法这麽写了吧。”刘义明想了想自己在战后追击,入山寻人时看到的景象,表情古怪地说道。
墓葬都成武器了,修什么修呢?就这样吧。
……
【还有一批文采出众,尽情诠释了何为自保最高境界的,也丢到司马德文的身边。永安倒不是真觉得这些人没什么用了,将来让他们修修文集也行,正好找个皇宫把人装下,免得在战乱中突然被人砍了脑袋。将来说不定还能给司马德文颁发一个奖章,感谢他在保护文学家这方面做出的卓越贡献。】
【除了一两个言辞辛辣一些看起来能写檄文的,被她扣了下来,其他的全进了司马德文的箩筐。】
【司马德文垃圾桶里垃圾+1。】
【有人就要问了,这部分人桓玄不要吗?他还真不要。因为其中就有一篇含沙射影的文章,借着提议重新将洛阳定为国都,说什么建康之地因门柱太拥挤,听不到皇帝的声音。】
【桓玄的“桓”有一种解释,就是华表,你看这骂的是谁?】
【显然只能是我们的大应“忠臣”桓玄。】
【在永安把这篇文章展示给他看的时候,他差点就想提着剑把人给砍了。但永安作为他曾经认知里的好谋士,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劝告,你去砍江东世家豪强,和砍参与考试的士人,造成的影响是完全不同的。真砍了,只会给自己白白惹来天大的骂名。将他放在司马德文的身边,展示了你我的宽宏大量,又将人撇开在了我们两人的战场之外,何乐而不为呢?】
【还有一些人答复洛阳军略,提什么远交近攻,和魏国暂时结盟,让魏国继续打燕国,我方先打秦国的,永安挑挑拣拣了一番,从中选出了几个形象还算不错的,送去给司马德文当亲卫了。】
【敢和拓跋圭结盟,觉得他还有很长崛起之路要走,暂时不足为惧——这种人眼瞎的!就适合陪同样眼瞎的司马德文玩蹴鞠。】
【当然,体面话还是要说一下的,大意就是说,陛下也需要有一些亲近的手下嘛,这些人能文能武的,就是年轻了一点,等你熬死了桓玄,你就是胜利者,先将就用着吧。说不定这其中就能出现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才呢。】
【哎,司马德文还真信了这些人是潜力股,也信了这个说法。毕竟这年头大家的平均寿命都不高,桓玄都快三十了,早不是什么青葱少年了,按照比永安还小两岁的司马德文看来,这人就是半只脚踏进坟墓了,难道他还熬不过吗?】
【他喜滋滋地就把人收下了。】
【司马德文垃圾桶里垃圾+1。】
桓玄:“……”
他的目光往附近扫了一圈,大为光火地看到,刘义明虽然是回来报信了,但刘裕还没从函谷关方向撤兵回来呢,导致他最能找到对比优势的一位竟然不在此地,简直是无处诉说的冤枉。
偏偏,天幕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郁闷,眼看就要说到二号垃圾桶了。
【可能是永安陛下都觉得,纯纯丢了三坨东西给司马德文,万一真被有点脑子的人看出来点什么,直接拿这个讨伐她,还容易后方不稳。】
【她思量再三,决定再往这一大坨上装饰一点什么。】
【这一年只有十四岁,被后世称为山水诗派创始人的谢灵运,就变成了这块漂亮的装饰。】
【好了,垃圾桶上冒出了一个漂亮的尖,谁敢说这是垃圾堆。】
“咳……”谢道韫向来从容稳健,就连与王凝之和离一事也办得很是体面,现在真是没能忍住,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
同在此地的刘穆之也不免神情漂移了一下,颇为同情地看向坐在最末的少年人。
这位更是失态,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年轻的面容憋得有些通红,仍在费力地看向天幕。
先前天幕提到过,身为谢道韫侄子的谢灵运在永安大帝的兰台省任职。
兰台这个机构,在汉代就有,乃是国家中央的文件典籍库,兼具整理文书与修编史书的作用,或许会在新朝有所改动,但无外乎还是与文学相关。
谢道韫干脆将谢灵运接到了身边,方便督劝这个年轻的后辈好好进学,以免步了某些姓“谢”之人的后尘。
结果怎麽还能来上这样一出啊?
“也就是说,我的答案不能让陛下满意,起码不是她的最优选,所以就变成了……”
“但你起码是天幕说的,山水诗派创始人。”谢道韫已找回了先前的沉稳,朝着谢灵运回道,“这足以证明陛下的选人态度了。务实的她要,但其他的人,也自有自己的去处。”
这才是坐拥天下的人应有的气度。
【随后,便是永安和楚王在余下的答卷中各自挑选。】
【二号垃圾桶收获颇丰。对桓玄来说,他需要一些相对来说行事激进的人,辅佐他完成从楚王到楚帝的关键一步,需要一些背后关系网罗庞大的人,帮他进一步拉拢更多的人才,还需要一些能文能武言之有物的人才,取代掉一些会限制住他扩展兵权的人,比如说目前还在北府军中掌握大权的刘牢之。】
【不仅如此,他还需要一些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人物,让他先前那个草莽英雄的形象出现改观。需要一些荆州士 人中的潜力股,让真正能够跟随他起事的人更为牢固地绑在他的战车上。】
【林林总总,他的垃圾桶很快也初具规模。】
【按说,在先有给司马德宗分垃圾的行动后,他是应该要怀疑一下,自己拿到的都是一些什么玩意,但架不住永安在这个时候,玩了个很厉害的操作,还是公平竞争。】
【所有余下的试卷被摊开在了两人之间,每人依次选取,每次三份。】
【所有桓玄选出的人才,在永安这边其实都有映射的,但人数远远少于对方,剩下的位置,被她留给了自己看好的实干派。】
【而这些人,又可以被分为两个门类。】
【一类是提出的建议比较特殊,起码在当下看起来没有什么实现的可能。但对永安来说,这个人证明了自己的脑子在转,可以留一留。而且现在实现不了,不代表将来实现不了。】
【另一类,就是写的命题太小,比如说问的是洛阳局势,他只说了某一片地区按照史书记载的地理河道信息,应该如何处理。】
【在大多数晋朝官员的眼中,这是很不讨喜的一种回答方式,因为很容易就被评判为眼界狭隘,对于喜好美玉珠宝的桓玄来说,这些人也不是他喜欢的士人类型。】
【但很明显,永安很喜欢这样的人,几乎将其网罗殆尽。】
【皆大欢喜!什么叫做皆大欢喜,这就是一个最优秀的案例了。】
何止是天幕之上的三方达成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天幕之下,一双双眼睛也因得到了启发而愈发明亮。
若考试再来,他们知道该当如何答题了!
第64章 天幕:好像忘记了什么人
如何答题?当然是往务实、言之有物的方向答。
若是对洛阳局势知之甚少的,便往流寓州走一趟,寻来南渡后裔问询一二。
虽然这些人不可能亲自在洛阳住过,但或多或少,也从祖辈口中听到过一些东西。能多出些“论据”就是好事。
陛下有意取消流寓州郡的称呼,以新朝新州为其命名,想来等洛阳战局落定,此地也将有新的州府修建起来,空缺出来的官职不知凡几,正是他们这些人的机会。
“若是对长篇策论没什么把握,那就落实于一地一村,这洛阳八关之内,昔日京畿之地,人口百万,村镇接邻,总能找到个冷僻的角度特立独行。至于随后如何,且待在陛下面前露脸之后再说。”
这听起来像是个歪门邪道?
不不不。
要知道,读书多年仍旧一穷二白,只能依托于士族庄园而居的不在少数,要得到举官的机会,比登天还难,若真能切中陛下喜好,先从个小吏做起,总好过蹉跎岁月。
——这该算是人群之中最为普遍的想法了。
再便是些家底殷实些的,已有了另外的算盘。
为人捉刀一事,在方今并不少见。难以跻身官场的人常有受高门雇佣,为即将踏入政坛的年轻人代笔成文,以便给这后生晚辈图个好名声。
现在陛下不爱空谈只爱时务策,大不了就是换一篇文章来默背就好。
只是洛阳那地方,属实是距离交战前线太近了,还不知道陛下此次支持能否将其保住,这样说来,再记一些诸如江南吴会的治理,官阶吏治的改动等等,或许更为合适。
还有一些人则是想到了另外的一条门路。
天幕说,陛下需要的是可用之人,甚至格外欣慰地看到,在批阅答卷之时,有识文断字的女子站出来,请求亲自作答,向陛下回应。那麽以陛下如今的地位,或许会扛着压力,也要让女官选拔步入正轨。
若是家中的男儿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成才,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倒不如……
“你此次回去,就给茜娘再请个先生,让她用心备考。”有人说道。
就算没有女官选拔,若学问深厚,遇事裁决有度,这不是还有谢道韫这个案例在前可以作为参考吗?
像她一般能得陛下青眼,进而出仕,未尝不是一条门路。
先前他也不是没瞧见这情况,只是朝堂上官职空缺不少,迟早还有他们的机会。可这天下取士的消息一出,又要强行扭转过习性来,着实是难呐!
还不如看看家中女儿有无这个机会。
他刚叮嘱完了前来探问的仆从,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讥诮的冷笑。
被人逮住想要走不寻常的门路,本是让人有些赧然的。
可这男子回头就见,发出这声冷笑的不是别人,正是同在此地守墓的谢重,他刚有片刻尴尬的神色,顿时又变成了还回去的冷嘲。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有五子一女,可以各方下注的谢景重。”他拱了拱手,“您是不必如我这般叮嘱,令嫒都已在陛下身边了。”
“……你!”谢重顿时额角一跳,面色难看了下去。
在这里的谁人不知,他和谢月镜眼下到底是何关系!就算谢月镜得势,也与他和他的那几个儿子没什么关系。
偏偏那先前说话之人无心同他纠缠,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向着天幕看去,继续听着这神迹阐述。
……
【皇帝得到了自己的陪玩,得到了一批看似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的士人,也从周围的声音里听到了兴复晋室的希望。多好啊。】
【他先前不得不向太后妥协、向桓玄妥协,拿出楚王这个封号,心中倍感憋闷,但现在,总算在周遭新人的言语中,找回了自信。】
【他也产生了一种很是错误的观念,觉得太后并没有把他当作是一个囚禁于深宫的傀儡,选择忘记太后之前几乎在京口另建“小朝廷”的事情。】
【桓玄则自认为拿到了进一步争权所需的各方面人才,同样向永安表达了善意。他的错误认知和皇帝稍有不同——】
【桓玄的想法是,永安的所作所为透露出了一个信号,南方内部会有政见分歧、谁主谁次的纠纷,但在同时还面对着蓄势待发的外敌,那麽在这个时候,就算她和桓玄不可能一个做谢安,一个做桓冲,有人先行放弃一些东西,但可以结成另一种攻守同盟的关系。】
【在这种联盟之下,对抗北方的大方向是一致的,要暂时遏制住士族犯蠢的行动是一致的,要尽可能地从朝野之间发掘出可用的人才,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
【现在各方分到了合适的人手,在正式撕破脸皮决出胜负之前,先要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免得被北方摘了桃子。】
【有些东西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上消耗的时间并不短。】
【比如说,永安费力支持刘裕在洛阳应战姚兴,前后合计大约有半年之久。】
【再比如说,这场面向四郡的考核,从筹备到发出消息,就花费了三个多月,冬日不适于考试,最终选在了春日进行,也成为了春闱的由来。这大量的案卷经由妥善的密封送向建康,让阅卷官批改审核,又花了两个月。等到最后的各方瓜分人手完毕,是什么时候了呢?】
【是元熙,也就是司马德文第一个年号的第三年夏日。】
【对于永安来说,时间是很紧迫的东西,她来不及感慨时日匆匆,就已带着这一批新选出的官员折返了洛阳。】
【桓玄有楚王名号,镇得住后方的一些声音,包括她在之前统领亲兵在扬州开凿的运粮水道,也被楚王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这让她能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洛阳的重建上。】
【清理废墟,重建新屋自不必多说,继续营建北方的防线是第二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三件,就是此地的农耕。】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适用。】
【用现在的一些观念来揣测当时洛阳的情况,是很不合适的。洛阳经由数年的战乱,导致地广人稀,但并不代表当洛阳被保全后,这些无人占据的土地就能立刻变成肥田,让人在上头种出充裕的粮食。】
【经历过大规模旱灾、蝗灾、兵祸以及无序种植之后的土地,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整顿恢复,达到正常耕地的标准。】
【更麻烦的是,从东汉到三国再到两晋,按照后世对于气象的划分,一直处在华夏有记载历史上的第二个小冰期,在此期间频繁出现旱霜连年,八月飞雪的情况,对于庄稼的种植也极为不利。】
【先前的统治者已经多次将这种气候反常、连年灾情的异样,归结到上天因某种原因降罪上,但永安显然不希望看到百姓继续持有这种认知,一旦天灾到来就等待朝廷请罪,放弃向天时发起反抗。尤其是对洛阳的这片土地来说,人的主观能动性必须被尽可能地发掘带动起来,才有可能挽回颓势。】
【她要发动的还不只是洛阳的遗民,还有接下来要被填到洛阳的人口。】
【得先让他们知道,洛阳没有因为战乱,被统治者抛弃的同时也被上天抛弃,才能办接下来的事情。】
【这种宣传是需要人手的,还是大量的人手进行潜移默化的宣传。】
【此外,洛阳的田地划分,不能完全照搬之前在修河道时用过的老办法。】
【三长制的层层管理,在这里依然可以继续沿用,现在上面还多出了一批新来的官员,被永安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种在了一个个合适的位置上。这里没有什么问题。】
【但均田制,需要变一变。】
【我们先前提到过,在元熙元年的尾声,均田制被从男子授田四十亩,女子授田取半,也就是二十亩,变成了女子授田二十五亩。现在在洛阳,这个数值又发生了改变。】
【元熙三年九月,洛阳发往建康的奏表中,提出了一条建议,或者说是要求。】
【八关之内,女子授田同男子,同为五十亩。】
“五十亩?”
洛阳的民众望着天幕,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抽气声。
别看先前洛阳没有明确的秩序划定,官员还早早跑回了建康,让此地简直像是一片由百姓自己治理的三不管地带,但每家每户种植的田地还是有限的。
他们会被其他的东西牵绊住手脚,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土地的耕作之中。
耕田的条件有限,工具也有限,让他们就算已将手脚并用,也至多在十亩田地上讨生活。
这个“五十亩”的提出,显然不仅仅是要将女子的待遇拉高上来,也释放着一个信号,那就是他们真能种这麽多的地。
“这就是永安陛下的本事吗……”
……
【永安的理由如下:】
【洛阳先前的战乱,以及迎战姚兴的战事,让此地有相当一部分的遗民的家庭中是缺少男户主的,这些人要如何愿意留在洛阳谋生,而不是变成流徙的难民?如果她们愿意留下来,在度过了朝廷优待洛阳的三年免税之后,她们要如何上缴税赋?】
【免税的政策,已经在流寓州的地界上证明了,不是一个可以长久持续的办法,反而会让一部分人落入更为困窘的境地。】
【那麽,不如按照她们的人数统一分地。】
【能不能开垦完这个面积的荒地,能不能将作物种下直到收获,那是她这位负责在前线坐镇的太后以及下面官员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约束百姓的理由!】
【其二,洛阳之战,除了刘裕在调兵遣将上的能力得到了证明,洛阳百姓也被朝廷誓抗敌军的决心所鼓舞,用自己的方式加入到了战场中。在战事上的表现,未见得女子就有所逊色。她们需不需要接受嘉奖?】
【以朝廷如今的财政情况,能确保军粮按需发放都已很不容易,额外的一应补给,几乎全靠“劫富济贫”,估计是拿不出来什么嘉奖的银钱。还不如将洛阳的地分给洛阳的人,以便将来能从此地得到税收的回馈。】
【其三,洛阳人口大大不足,若是按照昔年汉武帝的做法,就应该移民戍边,把荆州、扬州、尤其是那几个流寓州的百姓都往洛阳挪,可放在当今这种南北对峙的局面下,当年这些人要往南边逃命,现在又怎麽可能会愿意被迁移向北。或许还没到地方,人就已经都揭竿而起了。】
【那就只能先换一种方式,迂回着将人吸引到这里来。】
【南方的均田在执行起来仍会受到士族的影响,名义上的四十亩地,最后经过各方克扣,经历边界模糊的情况,余下的也就三十出头,但洛阳确实有这麽多地可分,习惯于偏安南方的贵族也不愿意到这里来淌这浑水,会不会有人愿意北上冒险?】
【当姚兴吐血而归,八关戍防更为严密的时候,这个冒险也显得没有那麽致命。同样是生存不易,怎麽就不能换一个地方?】
【而当女子授田也是五十亩的时候,这些北上碰运气的人就不敢轻易抛弃妻儿,选择自己孤身来找机会了。】
【这对于正欲恢复旧日景象的洛阳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毫无疑问,在永安的阐述中,这是一条对于洛阳而言因地制宜的政令,有其诞生的背景,司马德文与桓玄都对其做出了通过的批复,让其落定扎根在了洛阳的土地上。】
【这条新的均田规则,在元熙三年秋正式宣告在洛阳的遗址之上,又经由有心人的宣扬,向着河东、河内、关中、汉中等地,发出了特殊的信号。】
【当然,永安也很清楚,这条政令能否具备吸引力,还要看最开始推行的效果。】
【她非常果断地将此次交战中收缴来的兵器,和一部分不明来历的金属,在洛阳开炉冶炼,将一半制成了新工艺下的精良军械,交到了戍守函谷关的士卒手中,将余下的一半都做成了真正的吃饭家夥,也就是农具和继续就地开采铁矿的工具……】
王神爱唇角动了动,心中暗忖,这个“不明来历”的说法,是不是有点太过直白了一些。
身在建康的那些人或许还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刚刚经历过洛阳保卫战的这些人,却一定会将它联想到某些地方。
“……你在想什么?”王神爱状似无意地转头,向着发愣的陈希问去。
她又怔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陛下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连忙回道:“我是在想,原来我们不是因为天幕的宣传,坚定了陛下会赢的信念,才选择向敌军发起反抗的。就算只是天幕上所说的那个时候,我们也敢响应募招,拿起自己的武器来。”
所以让她愣住的,不是那个五十亩的数值,和勾勒出的吃饱饭的前景,而是她又比先前更进一步地了解了,何为人民的力量,何为人定胜天。
天幕也说,洛阳的旱灾蝗灾还有寒霜灾害,不是因为他们被神明所抛弃,被天子弃之不顾,而是因受到了历史小冰期的影响,好像在突然之间,又揭去了心头的一层阴霾。
哪怕前线的战事才刚刚结束,正值冬日,陛下很难在洛阳展开什么大刀阔斧的改变,她依然觉得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希望,即将降临在洛阳。
真好啊。
……
【通晓相关知识的人手不足,让洛阳地下的铁矿开采速度相对比较慢。】
【但幸好,农具已经先就位了,让耕作可以先高速地推进下去。】
【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位特殊的访客到达了洛阳,为永安又带来了一批可以视为心腹的人才。】
【这个人,是张定姜。】
【还记得我们先前说过吗,在司马德宗意外身死,司马德文继承皇位之前,永安曾经制定过一份为期三年的计划,叫做革命军海岛全面发展计划。】
【这一年的秋日,距离孝武皇帝司马曜的过世,正好是三年,距离革命军的军师接到这份计划书,也已过去了两年。】
【曾经和他们交过手的王恭已经在桓玄的讨伐中变成了地下的尸体,被天师道起义军杀死的王凝之,尸体上的皮肉估计都腐烂得差不多了。】
【朝廷格局日新月异,之前还有一场在洛阳方向爆发的国家战争,每日都有新的消息抵达建康,还有谁记得那群一度掀起叛乱的人?】
【记不得了!】
【他们觉得,孙泰在战乱中断了一条臂膀,孙恩带着叔叔逃走,很可能早已死去,变成了南方平叛之路上被碾碎的绊脚石。】
【有些陆续消失在东南一带的天师道信众,可能是为了躲避桓玄的锋芒,选择逃避到其他的地方去。】
【至于一度要被司马道子问罪的支妙音和她的信徒,无故消失在宫中的张贵人,更是在这个时局中不值一提的人物。与其说这个,还不如多讨论讨论,过了这个冬日,在明年会不会举办第二次春闱。】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姜定”经由一番乔装改扮,掩饰了自己的面貌,来到了被永安管辖的洛阳。】
“嘶——”建康的官宅之间,顿时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何止是天幕上的那些建康官员忘记了孙恩孙泰等人的这一路,完全没发现,这些“叛军”已经在无声无息之间,就在海外夷洲驻扎,还经由两年的时间成了气候。
中原的战乱恰恰给了他们一个全无打扰的环境,让他们可以筹措新的军粮,发展新的兵力。
就连他们这些人,也要忘记这一路人了!
明明距离天幕提起那句“天街踏尽公卿骨”,距离他们被匹夫之怒所震慑,才只过去了短短两三个月,可就是因为陛下弑君立国之后的种种行动都过于骇人,竟让他们将这一点给忘了。
他们不该忘记的!
天幕在这个时候将这群人提起,显然不是要说,他们已因军师的感化,变得循规蹈矩,也愿意听从朝廷的号令。
而是要说,永安在发起了那场考核取士之后的“后手”。
更可怕的是,他们之中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先前东南方向吴郡、会稽叛乱,在刘牢之奉诏讨贼的同时,张定姜不知为何,与某位“孙将军”一起,聚集了一众天师道信徒,向不愿臣服新朝的豪强发起了进攻,甚至在此之前,还得到了另一批信徒的投奔,收到了由这些人带来的王凝之的人头。
他们本该为自己的擅作主张回朝请罪,却在得到陛下的回应后消失无踪,现在也不知往何处去了。再结合这天幕所说,便宛然是一把尖刀近在咫尺,不知在何时便会向他们砍来。
而那天幕之上呢?
永安的势力在京口、在洛阳,在姑且能算后勤运送信道的荆州,唯独不在吴会,也没有扎根在建康。这个时候张定姜的到访,哪里像是一场寻常的君臣会面。
这怎能不让人在听到此事的下一刻,便觉汗毛倒竖,一阵悚然。天幕上是意外陡生,天幕之下呢?
【洛阳的土地才只经过了简单的翻整,废墟经过火烧清理,勉强有了新苗将生的迹象,永安的第一位忠臣来到了她的面前,陪同陛下行走于旷野之间。】
【这段对话被永安自己记录了下来,否则我们一定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况,只能权且做一个想象,三年前司马曜被杀的时候,“张贵人”与“太子妃”都不会想到,这三年里她们能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太子妃已变成了太后,或者说更像是一路割据洛阳的诸侯,而张军师带着一群不太好管的刺头熬过了第一年和第二年,终于坐稳了自己在革命军中的位置。】
【永安问她,那封信你给孙泰孙恩看过了吗?】
【不,没有。】
【这封手书,之前只由军师展示给了支妙音看过,随后便一直被她贴身保存,到如今,上头的字都已有些变色了。】
【她的这个决定没错。因为对于那年刚刚经历战败的革命军来说,他们更重要的事情是活下来,查找到一片沉下来发展的土地,而不是再得到一个太过宏大的目标。】
【可现在不一样了。永安望着这份被交还到她手里的书信,给出了答复。】
【回去就告诉他们吧,快是时候了。】
虚与委蛇不会是常态,她也不乐意让有些人从苟延残喘中恢复过来。
三方制衡之中,也最需要一把烈火,彻底烧过被犁过的土地!
第65章 天幕:天街踏尽公卿骨
天幕之上的人像依然是以剪影的形式存在,像是被旷野之上的长风,将衣袖高高地吹起,也化作了一团跳动的火焰。
在火焰之中,正是那一张泛黄的手书纸卷,暴露出依然清晰的七个大字。
……
【永安大帝的想法真的太过超前了。她出身士族门阀,却势必要斩断士族的根基,放在后世的教育普及、推行共产主义的环境下还算正常,放在那个时代就是异军突起。】
【就连尊奉永安之命,蛰伏在外将近三年的军师“姜定”,也忍不住在这个时候,向她重新确认。这句话,您希望它不是一句夸张的说法,而是写实?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骨”字,就是真的骨头?】
【永安回问她,你觉得这两年间,晋朝局势如何?】
【有永安从中斡旋,被释放出来的三十万隐户立足扬州,形成了一条特殊的居住带,拉动了一条贯穿扬州南北的后勤路线。】
【有她坚持之下的决定,晋朝出兵洛阳,保住了这个被秦国盯上的门户。】
【有被她挑唆的桓玄在东南大开杀戒,晋朝内部的贵胄人人自危,行事比起早年间收敛太多。】
【有这一批新的士人学子经由考核进入朝堂,她手下终于有人可用,那些凭借门荫入仕的老家夥们也开始担心,在永安和桓玄近乎酷烈的手段面前,他们头顶上的官帽会不会突然消失。朝堂之上沉闷如一团死水的气氛顿时大变。】
【北府军名义上暂时托庇于桓玄麾下,实际上已被她从底层深入,攥取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再加上苻晏的前秦旧部和洛阳新兵,谁若真将她当做是一个临危受命的太后,那就真是眼瞎了。】
【经由先前的阅卷,她还得到了一批特殊的,站在她身边的女官,也跟随她来到了洛阳历练。】
【她对此,仍不满意吗?】
天幕之下的众人已经知道了答案。
从王神爱抢先一步,跳过了天幕上的各方制衡、隐忍筹划环节,直接跳到了弑君篡位,从天幕钦定了永安大帝登基的结局,都能知道这个答案。
她不满意!
非常的不满意。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下,天幕也是这样说的:
【非常的不满意!】
【她对自己的第一位忠臣回答,三年之间,你我都走出了很远,已再非笼中之鸟,而是扶摇直上的鲲鹏,现在低头去看,能不能给出一个答案,方今的局面,就该感到满意吗?】
【已经固化的阶级,已经被习以为常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会因为这一步两步的发展而改变,当国力仍需要被用在各方转圜、分兵压制的时候,永远不可能有北伐成功,天下一统的一天。】
【就算真的能暂时登临帝位,发号施令,像是汉武帝一样指挥贤臣良将发兵漠北,打出中原的威慑来,让北方的魏国燕国彻底变成过去,对于天下民生的损耗,也不是这个世道能够承担得起的!】
【唯有一个办法,将战乱平息的损失降到最低,让后面的政令都有办法推行下去,那就是——】
【不破不立。】
【若是不能自然而然地衍生出破局的机会,那就由她自己来,将这个破进行得更彻底一点!】
【这也是她最好的机会。】
【蜀中刚刚独立不久,谯纵虽然坐上了成都王的位置,但要分完内部的饼还需要一段时间。以氐人先前的表现,他们也不会越界出兵,除非真靠着那片天府之国,收获了远超过他们所能消耗的粮食,将胃口给壮大了。】
【以目前的天时来看,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北方的魏国仍在和燕国余孽纠缠。他之前屠杀燕兵的负面影响太大了,再加上慕容氏的宗室人人都敢称帝,在慕容宝败亡之后,与拓跋圭做对的燕国甚至变成了两个。】
【一个仍旧是史称后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长子慕容盛在平定了国中的朝臣作乱后,在龙城登基称帝。】
【一个是史称南燕的燕国,由慕容宝的叔叔慕容德在青州兖州一带所立。】
【除非拓跋圭能够解决掉这两个祸患,否则他没有任何机会在这个时候向南方的晋朝发起进攻。】
“慕容德?”刘勃勃凝眸,眼中掠过了一抹沉思。
这不就是他先前接应的那个逃亡过黄河来的家夥?
原来在天幕的那段发展里,他也是个皇帝。
身旁的士卒听到了他的这句嘟囔,连忙凑过来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将他杀了,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听听天幕说的什么?慕容氏人人都敢称帝。从天幕提及的什么慕容冲、慕容垂、慕容宝、慕容德来看,还真是这样。这群人还真是有点登基癖……
万一他被接过河来,还保留着家族本能,突然一下又想当皇帝了,陛下清算起来,还得连累到他们这些接应的人。这可不成!
要不还是杀了算了。
刘勃勃当即将脸一板:“这话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交给陛下决定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绝不能让他的部将知道,他不仅来自匈奴,还有着一个天幕提及过的姓氏,叫做赫连,正是那位背叛姚兴、谋杀岳父的皇帝赫连勃勃。
否则,陛下或许有容人之心,这些听天幕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士卒,真有可能让他在睡梦中丢了脑袋!
这都叫个什么事……
……
【秦国的姚兴经历了洛阳和新安之战的惨败,短时间内没有机会再图进犯。永安手握姚绪这个人质,也拿捏住了一个把柄,让姚兴起码需要再稳固一番自己的根基,才能无视叔叔的生死,向晋朝发起进攻。】
【再加上,永安本人此时不在建康,她认为需要保护一下的文化人,也都被丢去皇帝身边伴驾了……那麽,还有比眼前更好的动手时机吗?】
【唯独需要在意的只有一件事了。】
【有些时候,愚民之所以被称为愚民,不是没有道理的。当起义真正兴起的时候,真正受难的还有被裹挟其中被迫损失家园的百姓,在起义趋于无序的时候更容易变成这样。孙泰孙恩的队伍只经历了这三年不到的时间,到底能不能及时拉住缰绳?】
【孙泰自己当年其实尝到过己方秩序紊乱的苦果,但他或许在传教上很有一手,在统兵上的天赋并不算强。凭借孙恩和“姜定”,能不能管束住这壮大起来的革命军?】
【她还需要另外一道盾牌,来挡住有概率失控的浪潮。】
【不过对于定姜来说,她关心的可能是另外的两件事。】
【她问她未来的陛下,问她现在的明灯,如果这场壮举最终没有起到效果,或者造成的破坏力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她会不会后悔?】
【不会。这个答案从永安的口中说出来,应该没有犹豫。在先前的三年里,她也有过试错,有过失败,但很快就有新的举措被她提出,并没有将她打倒,现在也是一样。】
【所以更令人震惊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复。】
【定姜问,若是将来有人知道,革命军从一开始就是听从您的号令,这个矛、盾彼此攻击,也是出自您的调派,让革命军归顺,成为真正的王师,也是您早已计划好的东西,会不会于您名声有损。】
【这会显得在计划之中的“民心归附”,更像是一场作秀。】
【永安的回答,在后面的发展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她说,我为何要担心这个?不仅不会担心,在将来合适的时候,我会亲自告诉他们的,就像是在亲自告诉天下的所有人,要如何来发动一场起义。】
【暴政和昏庸世道之下的揭竿而起,不能按照孙泰之前的做法来执行,反而会一次次地消耗百姓反抗的决心,得按她这样来。】
【有军粮。有军队的规范。有明确的口号与信仰。还得有一个提前谋划好的起义背景,有一条顺利打向王都的路。】
【这才叫起义,而不叫反贼作乱。】
【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试图催生的新朝也会走到这一步,就按照她的这一套来吧。】
【不过,认真地说,如果国都不在建康而在北方的话,有些策略记得变一变,不能生搬硬套目前的这一出。】
【有这一句话,就足够将永安和在她之前的帝王彻底区分开来。】
“陛下……”
“都这麽看着我做什么。”饶是王神爱自觉自己的脸皮够厚,要不然先前也没法在跳反前睁眼说瞎话,现在也觉自己有必要离开此地走走。
在她周围的一道道目光简直像是要将她给烤化了。
明明按照天幕所说,她比起当皇帝,更想做的是这个时代的领袖,也在一次次身不由己的推力中,走到了最高的位置,在场诸位倒是更将她当圣人看了。
其中最为炽烈的两道,无疑是来自于刘义明。
她又想到了自己先前耻于向陛下提起京口生活的那一幕,但现在……所有的疑虑惧怕都先经由那趟京口之行被打散,现在更是灰飞烟灭。
她没多少文化,不知道陛下这抢跑一步,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妙的改变,但她可以断言,有这句话在,如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与陛下站在一起。
……
她是如此,建康城中的百姓也已一个个目光发直。
谁曾经听过这样的事情啊,当皇帝的人自己收编起义军,向着皇 城而来,用最为坚决而激烈的手段,踩碎当下的规则。
不仅如此,她还并不打算避讳自己的所作所为,要用这种亲自布局的起义作为一个典范告知众人,若真要起义反抗暴政,该当走一条怎样的路。
没有理论,只有实战。
当时的永安一定不敢断言,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但她依然选择放出了这只扑向建康的猛兽。
天色阴沉,冬雪已至。
今岁的建康城墙被加固了不少,让寒风之中的大半,好像也已被拦截在了城外,但又好像,让他们在此刻不觉寒冷的,还是天幕之上的这句话!
【若是将来有一天,她试图催生的新朝也会走到这一步,就按照她的这一套来吧。】
这是永安的答案。
他们并未经历过全无动乱的时代,也不知道所谓的古之明君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们知道一个道理啊。
“一个不怕被人推翻的国君,肯定是一个好皇帝啊!”
“这就是咱们的陛下啊。”
“也不知道洛阳那头的情况如何了,恐怕也只有陛下,会自己亲自到前线督战了……”
在天幕之上,没有群众的声音,只有伴随着原野上的剪影而响起的风声。
但好像在天幕之下的声音,也已与天幕之上会合在了一起。
……
在这交相呼应,天幕与现实的对照里,永安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形象,被一步步地强化趋于清晰,作为对手的姚兴和拓跋圭更是怎麽都笑不出来。
对于北方各部来说,为了利益,为了己方的诉求,只要上头的人做得不满意了,他们就可以抓住机会起兵。
就连大秦天王苻坚也没法操纵住这样的一架糅合各部的战车。
所以作为后继之人,无论是拓跋圭还是姚兴,都一定会极力按死辖境之中不安分的东西。
天幕却说,永安可以成全这种自由,只要这种“自由”能够有理有据,能够操作得法,明明并不是那个意思,却已阴差阳错地契合了一部分北人的想法。
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反而是天幕上对于这场起义的描述,已越来越让人热血沸腾。
【元熙三年的尾声,再度领命的军师带上了主君的答复,回到了夷洲,找来了孙恩孙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也说到了明年的计划。】
【营建一片海外乐土,给之前的叛军查找休养生息的机会,已经不是他们的头号目标了。】
【下一步,他们要攻陷建康!】
“叔父!您的手还好得很,不用再往我脸上招呼。”
孙恩磨了磨牙齿,嘴角扭曲着蹦出了一句话。
孙泰忍不住将手又往衣摆处蹭了蹭,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两下,确认自己依然神志清醒,并没有听错话。
“这是真的啊?”
天幕之上的他,竟然还有这样辉煌的一刻,带兵攻向了建康!
如果说先前他有眼无珠,没有看到张军师这位访客的价值,草率地掀起了起义,还丢了一条臂膀,简直像是个天大的笑话,除了攻破会稽、杀死王凝之外再无可以称道的地方,那麽这一次这出“起义典范”,就必定会如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般流传千古!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如他一般,有这样的运气。
哪怕天幕还没继续往后说,他也已经能够想象得到,他会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咦,等等,说到运气……
他往旁边看了眼,见孙恩只瞪了他这个不着调的叔父一眼,就已望回了天幕,满脸都写着紧张与激动。
他又不得不承认,说到运气好,可能还得是孙恩更胜一筹。
明明他是派自己这个侄儿去建康探查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寻到永安的,结果孙恩办成的事情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先是混入了永安遴选亲卫的队伍中,因为一句话得到了陛下的亲自面见,在亲卫之中混得如鱼得水。告知了陛下身份准备来接人的路上,还正赶上了王凝之带兵除贼,轻易地捡到了一队人马,外加一个代表战功的人头。
苍天不公啊!怎麽所有的好事都被这小子摊上了。
莫非他这个“灵秀”的表字,真的很有门道?
就连天幕随后说的也是——
【孙泰先前受的伤不轻,就算现在可以重回战场,也更适合作为接应的侧翼,作为后方的支持,所以这场战役的真正主将,还是孙恩。】
“啊?”孙恩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下一刻,他的脑门上就挨了一记巴掌,“是你就是你了,有什么好疑惑的,难道你怀疑永安陛下看人的眼光不成?”
孙恩:“……那倒没有。”
他就是更加确定,只有跟对了君主,才能得到这样的机会而已。
【当夷洲精兵登陆会稽的时候,他们来不及为重回故土而唏嘘,就已惊觉了一个事实,由他们这些野路子打向建康,完全办得到!】
【这里,曾有一座座庄园连接成片,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城分布在江南的土地上,若要从沿海打到建康,就必须拆除掉这些障碍,可每一座坞堡之中的私兵,都会让他们折损人手,拖延脚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
【这些私兵已经被送向了北方,这些庄园已被付之一炬,或者查抄殆尽。】
【革命军势如破竹,连取数城。偏巧此时的桓玄正在荆、广二州交接之地,处理一出于他而言大有利处的官司,等收到消息再要向扬州赶回的时候,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也没想到,先前被永安说动投向他的刘牢之,在数月前已收到了一封新的信函,也决意为永安效力,在此时将北府军的兵力尽数收缩在京口,名为需要听从旨意再行事,不可擅自决断,实则是给这群革命军让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缺口。】
【各方州郡新换上的一批官员,因为一部分是由皇帝委任的,一部分是由桓玄委任的,面对敌军来袭,谁也不想担负起这个责任,就出现了更为可笑的一幕,有起码六个县在起义军抵达前,已经没有官员在其中了。】
【百姓哪里知道什么保全晋朝。他们被“推翻暴政、还我家园”的口号迷昏了头脑,直接就开城投降了,还有不少人加入了革命军。】
【当然,这一批新成员没成为攻向建康的兵力,而是被定姜向后方调度,用来拦截桓玄北上的脚步,以防先头部队杀红了眼,破坏了永安的计划。】
【而就在同时,孙恩带领的先头部队,已经陈兵建康城下。】
【这是元熙四年的五月,距离孙恩等人从夷洲起兵到现在,堪堪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充分诠释了何为兵贵神速。】
【司马德文被城中震耳的警报敲碎了美梦,在此时做出了一个保命的决定,也是一个估计能让永安无语到家的决定。】
【还记得永安之前做过的事情吗?】
【当年为了抵抗司马道子,等来桓玄的援兵,永安一度带着当时的皇帝司马德宗退向了石头城,彼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德文也在其中。】
【他觉得,相比于建康,还是石头城更为安全。只要城中没有敌军的内应,他就不会被轻易抓住,等到太后或者桓玄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他就得救了!】
【于是就在敌袭消息传来的次日夜间,司马德文带着自己的那一批人才,带着他的一众亲卫,在朝臣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从侧门离开,由建康赶向了石头城,然后在半道就被军师给捕获了。】
【这个时候的军师,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激于意气便草率弑君的张贵人,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经常向永安去信请教的初学者。】
【司马德文如在梦中,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叛军中看到张贵人,就已被人推到阵前,叫开了建康的城门。】
【上一个围困建康的王恭,被轻易地说服退兵,这群在夷洲蛰伏三年的起义军可不会被轻易说服。】
【现在最大的筹码在手,他们更是如同饿虎一般攻陷了建康,还极有秩序地守住了建康的门户。】
【孙恩一马当先,闯入了这座仍旧沉浸在酒气与睡意中的城市。】
天幕开场的建康,宁静而祥和。
所有的荒唐都被压在繁荣的皮相之下。
是高阁佛寺之下,密密匝匝的江南屋舍,被簇拥在江流环抱的城墙之间。
但现在,城墙之上浸染着鲜血,大火已从皇宫为中心烧了起来,当先烧向了那些住在皇城脚下的达官贵胄。
革命军的目标非常明确,既是要听令行事,就要先解决了这些公卿名门!
天幕上,打出了一个对建康官员来说怵目惊心的字。
【杀。】
第66章 天幕之下的抉择
越是简单直白的字越有杀伤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字!
和孙恩这种虽然出身永嘉南渡世族,但更应算作寒门中草莽之辈的人,更是没法讲什么道理。
建康已破,皇帝在手,那就遵照永安所言,杀个血流成河!
……
杀!
……
【世家门阀的关系脉络,将建康城中的上等士族拧在一起。永安身居其中,却又早早跳了出去,不在乎将这些腐朽沉疴连根拔起。】
【于她而言可用的人才大多不在建康,如有必要,家人也已被接到了正在重建之中的洛阳。】
【身在建康的百官贵胄并未察觉到此举的异常,反而觉得,舍弃长江天险庇护之下的帝都,去一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交会之地的洛阳,真是一个太不明智的决定。】
【但现在,他们应该看到,到底是谁更危险了。】
喊杀的信号席卷建康。
天幕上下的对照,让身在建康的朝臣一个个汗毛倒竖,脊背生寒。
仿佛此刻正在被兵马践踏的,不是那段发展里的建康,而是他们所住的地方。
被下达格杀令的,也不是那一个时空的人,而是他们。
更令人煎熬的是,天幕可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一段一笔带过,显然也知道,像是这样的重头戏,又怎麽能够轻易地一笔带过。
【建康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原本还算坚固的城墙,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已被人攻破。】
【他们也不知道,自家的皇帝虽然不如前面的那位一般是个傻子,但干出来的事情论起破坏力,论起自掘坟墓的威力,还要比傻子厉害得多。】
【在混战的号角吹响在建康的时候,城中的百姓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却从残破的窗口看到外面一队精兵直向官员宅邸而去,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平日里拿尽了好处的官员,是那些朝代更替后仍能身居高位的人。】
【当然,有人也会反抗的。】
【这些官员之中,有人还算有先见之明,当孙恩起义的消息传到建康的时候,就已调来了自家私兵,守在了京中宅邸之内……】
“可要是真有先见之明,不是应该先撤离建康吗?”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换一个时间,尚且无人胆敢议论贵人,但当天幕呈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场便有人回道:“他们傲慢惯了,哪会想到,民愤也能掀翻建康的城墙。”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各自点头。
是啊,这些人傲慢惯了,太傲慢了!
在这个时候他们想到的,也只是让家里人看到有人守在门口,能及时将消息通报到他们的面前,而不是彻底躲开此地。
他们还需要上朝,需要向皇帝禀告那些没甚要紧的消息,需要领着高人一等的俸禄,走过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
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刻一般——
【这些私兵能拿出多少战斗力?】
【在革命军面前,他们的抵抗太过无力了。甚至这种无力还能用另一个理由来解释。听从贵族号令戍守的私兵,从这些反抗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能走的另外一条路。】
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做别人的刀别人的剑呢?
完全可以直接一个卧倒,等待着作为进攻方的革命军将他们按倒在地,将这些同样出身不高的私兵捆绑起来。随后,倒地的私兵向着被攻破的宅邸望去,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府中做官的主人被拖拽了出来,再无什么火场之中也要衣着齐备的体面,就这样被拖到了这一夥兵卒的面前。
这会儿他们可说不出什么成何体统了。
天幕之下的官员两眼发直,听着天幕之上的声音说道:
【官员的脖子也没比平民的脖子生得坚固,多出一层钢铁的表皮来保护。】
【用一把刀就能轻松地砍断。】
【不过,在接受过永安远程培训的革命军这里,还有一套砍头前的标准流程。】
【怕死的官员不在少数,在这仓促之间,当发现自己无法走脱的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保命的选择,那就是冒名顶替。用佃户、用私奴来冒充自己的,不在少数。】
【但革命军不是一支无序的起义队伍啊。】
【按照史书记载,被拖出来的官员很快会面对三道审核流程。】
【起义军翻开了名册,由认字的人校对府邸的名字、官员的官职,和府中搜索出来的官服印信对照,避免漏掉了哪一家。】
【这位官员会被与有记载的特征进行比照,先确认高矮胖瘦、面部特征没有问题,随后还会被检查双手。】
有人几乎是当场就跳了起来,摊开了自己那双富贵的手,也当即意识到了革命军此举的用意。
方今士人养尊处优,讲求一个名士风度,这双手不仅是少有接触重活的痕迹,还因傅粉的缘故,显得格外的白。
检查什么都没检查这双手来得有效。
至于为何要对照着朝中官员的名册……
能住在建康城里的,和隐居养望就扯不上多大的关系,或多或少也要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还有什么要比朝廷敕封官员的名册更能确保,此次举刀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第三轮检查,是府库。】
【有相当多的人会以为,这些人攻破建康,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些财货而已,若能破财免灾,何乐而不为。可正是这查抄府库的过程,最能判断当先被拿下的,到底是不是府中的主人,这一户人又到底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
【当最后一个装满财货的箱子落地的时候,也正是这户官员人头落地的时候。】
【太有纪律了。】
【在这套标准的流程之下,几乎没人能逃过革命军的搜捕。】
【建康的城门也早已被革命军把持,不给他们以闯出城去的机会,只能在混战中被俘。】
【让人冒名顶替的官员甚至先被拉到了建康的宫门之前,与他们同样怕死的皇帝陛下来个临别相见。】
【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用死后还得互相嫌弃了。】
“噗……”明明是这麽严肃的场景,惊心动魄的场合,刘义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王神爱向她扫了眼,她又连忙立定站好,拿出了一副端正的姿态。“我就是觉得,革命军人还怪好的。”
为他们的陛下而死,死前还能与叫门的皇帝再见一面,怎麽不算是善终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司马德文已经在永安陛下夺位之时被贺将军所杀,没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桓玄总算没被作为这一段的主角,最多就是好像被人骗离了战场,这会儿也有了调侃的闲情逸致,问道:“那官员名册和官员特征,应当是陛下给出去的?”
真是一出天罗地网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空到底是如何走向的末路,但从陛下周密的行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或许是因为他展露出了有意光复士族的迹象,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正该引以为戒才是。
王神爱答道:“大概吧。”
但官员名册这种东西,又不是需要保密的文档,能拿到它的人多不胜数。
官员特征这种东西,也有可能是用其他方式拼凑出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她给的。
要是在她给出了指导方针之后,下面的这些人还不能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提出完整的寻人方案,那也趁早不用干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对于当时身陷刀斧场的官员来说,她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更容易遭到怀疑的是——
【君臣见面,也无法挽回他们死亡的结局。】
【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必须以士族遭受绝对的重创作为收尾。】
【昔日曾为司马道子出谋划策的庾楷,凭借着出身庾氏的身份,在桓玄入主朝政,司马德文继位之后,仍旧得以保全性命。现在与他的长子庾鸿一并被杀。】
【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重试图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藏匿在仆从之中,却被不甘心遭遇不公对待的其他兄弟给供了出来,最终死了个整整齐齐。】
【侍中王桢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算起来与永安陛下乃是同辈人,她的堂兄,也被一刀枭首,没给留一条活路。】
【右将军谢琰原本不在建康,在发觉革命军的进攻突破了建康城墙后,为求救出家人冒险驰援。若说他这爱子之心,姑且还能称道一二,但他为官不能救民,为将不恤士卒,被俘得轻而易举,连带着建康城中的谢肇和谢峻一并被杀。】
……
一个个名字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出来。
比起先前那个“杀”字,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
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死了,比如之前丧命在桓玄手中的谢琰。
有的人已经不在建康,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地位,比如被褫夺侍中身份的王桢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琅琊了,被迫住在这战乱前线。
还有的,倒是仍旧活着,只是活在监牢之中。
……
天幕之上的建康,曾经流淌着脂粉的护城河水中,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色,流入远处的大江之中。
庾楷听着外头传来的天幕声音,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耳朵一动。
他还听到,监牢一角的滴漏水声中,忽然多出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狱卒衣衫的身影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幕之上,竟让这座监牢之中疏于管理,也让有人找到了这个探监的机会。
庾楷抬头,就借着此地稍显昏暗的光线,看到了两位“狱卒”的脸。“你们怎麽来了?”
“父亲——”庾鸿一把抓住了监牢的铁栏,试图向前凑近些。
但大约他再如何费力向前去看,也看不出庾楷被人虐待的样子,也看不出太多的憔悴伶仃。
反而是庾楷向着庾鸿的手上看了一眼:“你的镣铐已被解下了?”
庾鸿愣了一下:“……是。”
陛下说,他在先前对官员的考核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不便当场就嘉奖于他,让他变成其他人的眼中钉,但相隔了一阵后将他的镣铐解下来,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身边监视行动的人手也因陛下御驾亲征而被撤了回去,要不然,他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与人一拍即合,匆匆赶到庾楷的面前。
他刚要和庾楷解释,身旁的一个声音抢先发作:“现在将镣铐解下有什么用,将来被一把刀往脑袋上砍下来,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被暂时松开的鸡还能多蹦两下,让肉质变得更好是吧?”
庾楷缓缓将目光从庾鸿的脸上挪开,挪到了说话之人的脸上:“骠骑司马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是要说,天幕提到的场景,谁知会不会在那位家底殷实、兵力充沛之后再度发生在建康,杀了我们也正好能够换来百姓之心,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天命帝王的气魄。所以现在是被绑着还是被松开哪有什么区别!”
被庾楷称为“骠骑司马”的人名叫王愉,出自太原王氏。
但相比于先前被杀的王恭,与他关系更近的两个人——
一个是王国宝,也就是司马道子的佞臣部将之一,乃是王愉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向不好,可以不必放在一处去说。
另一个就是桓玄。王愉的妻子出自龙亢桓氏,多年间与桓家往来紧密。
但很显然,在这样一个屠刀临头的处境里,他和桓玄有没有关系,并不影响他选定自己的立场,也不影响他决定来找庾鸿和庾楷。
可让他大觉失望的是,面对他的这句话,庾楷的脸上不见多少义愤填膺,甚至很难看出多少神色,也并未说出一句响应的话。只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天幕是天幕,现实是现实,我怕有刀砍了我的脑袋,所以自王珣死后,便更加安分守己地待在牢中,你还指望我能做出什么事?”
“……这不像你。”王愉挤出了一句话。
他在牢房之外的长廊上来回走动了几轮,忽然止住了脚步,凑到了监牢的缝隙间,怒道:“你没听到天幕说的是什么吗?他们不仅按照官职来杀,按照特征来杀,还不满足于在建康造成的血案,要将其进一步扩大!”
“杀完了我们,就去依照府库中刊载人情往来的账册,杀对面的人。依照府中搜出来的族谱记载,去完成这什么灭门壮举,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祖辈的富贵也不是平白就掉到他们面前来的,他们这些晚辈只不过是不想落回贫民寒门的处境,又有什么错?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是他们的累世积淀。
九品中正制也不是他们提出的,是自曹魏之时要稳定天下便应运而生的东西。
王朝更替,生民离乱,都是这两百年间的常态,与他们何干!
哪里是将他们杀光,就能根治祸患的。
他不信,那些乍见富贵的什么革命军,在冲进了他们的府库之中后,不会将那些财宝收为己有。他也不信,当永安对他们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权臣新的势力,取代他们占据这些修葺好的别院。
他不信!
所以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天幕提及的惨剧之后,选择奋起而反抗,给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但光靠着他的力量完全不够。
当其他人看到天幕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是在哀叹,世家的百年声名一朝丧尽,还是在唏嘘,哪怕是比他们官职更高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死得比他们更加好看,又或者是在恐惧,这位永安陛下手腕之狠辣比起任何一位先前的帝王都毫不逊色,竟能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或者,是如他一般,在听到皇帝开道、匪寇进城的时候就已再也坐不住了,选择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把。
“我们错在,没顺着时代的潮流。”庾楷徐徐答道。
王愉冷笑了一声:“潮流?永安的政见举措,我们都能从天幕上效仿,这天幕能提到此时种种,也能提到她是如何让土地增产,让益州重新被夺回,又是如何击退秦国魏国统一天下。我们可以学。昔年谢氏与桓氏联手,对抗强大的秦国,不就做得很好吗?可若是命都没了,那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是被关在牢中一阵,就已将自己的心气给关没了不成!”
“你……”庾楷怒而起身,快走两步,与王愉只隔着一道铁栏相望。
“好,看来你还会生气,不算蠢笨到家。”王愉神色沉沉,眉眼间的执拗一览无余。
“杀光了建康城中的世家,得到的不过是一群迟早掀起祸患的暴民,永安却未必明白这个道理,谁知道她在弑君以及打压世家之后,会不会干脆走个极端,将咱们统统杀光了事!”
“她现在能与桓玄握手言和,谁知道又会不会如同天幕所说的一般,选择除掉那个楚王。”
自桓玄这边牵连姻亲关系到他的身上,他同样危险。
这就让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王愉的语气都狰狞了起来:“……等她从洛阳回来,哪里还有我们的生路!”
“那你为何不先去找谢道韫?”
王愉眼神一厉:“枉费昔年谢安石称赞她聪慧过人,可我看她已将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找她有何用。”
他听得出来,在天幕勾勒出的前景里,那些女官等同于是舍弃了自己的家族,以自己的才华从永安的麾下谋求一个位置。要想利用家族根基来说动她们,简直难如登天。
反而是庾楷这样的情况,还有与他联手的可能。
“你仔细想想,天下士族名门分散各地,绝不只是建康,天幕上的永安为何在制造了这场惨剧后仍未能直接登基,而是仍要凭借司马德文这个皇帝作为招牌执掌朝政,必定是因为当建康被染红之时,各地不愿引颈受戮的世家便能联合起来,向她发动攻势。”
“可天幕已经证实,你们输了一次了。”庾楷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但好像,此刻让王愉下定决心的,不是寻常的火焰,这盆冷水非但没有让他的意志消退,反而让这把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一些。
“是,我也承认。但你别忘了,她没有这个多余的八年十年来与我们纠缠!倘若我们的速度更快,输赢还未可知呢。”
王愉又道:“你也别忘了,洛阳那头的战事结果未知,倘若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进攻洛阳的不止是秦国还有魏国,这场洛阳交手将会让她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保持着从建康到洛阳的战线,对于她这种根基未稳的情况来说,更是天大的灾难!”
他们恐惧,他们慌乱,但这一线生机,又分明已经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还不足以说动你吗?难道你真要等到你与儿子都被杀死,才知道反抗吗?”
那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庾楷的面容隐匿在监牢的阴影中,自王愉的视角仍能窥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幽光。
下一刻,他便听到庾楷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能用的人手要交代给我儿。”
“……好!”王愉面上一喜,匆匆退了出去。
……
头顶的天幕声音未停,正说着那建康城中必然名垂史册的一夜。
说到革命军在张定姜和孙恩的带领下,将从官员府库中收缴出来的米粮登记造册,一部分作为军粮储备,一部分分给了建康的百姓,随后展开了他们以建康为中心的论族谱世系杀人。
庾鸿也听到了父亲压低声音的话:“我素来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知道我被关在此地这麽久都没出来,一定是因为我没法活着出去。我先前贸然揣度永安身份,放任京中有人暗下杀手,陛下夺位之日又殿前失仪,还与王珣有旧……桩桩件件之下,就算陛下要展现宽宏大量,这个被放出来的人也不会是我。王愉来找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
后面的有几个字,庾楷说得极轻,没能让庾鸿听清楚,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
“听清楚王愉要做什么,暗中汇报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你们的性命。”
“您……”
您已做好决定了吗?庾鸿满腹的疑问,忽然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凄声大喊:
“父亲!”
父亲——
庾鸿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庾楷说完了那句话,便忽然一头狠狠地撞向了监牢的墙壁,然后倒在了这昏暗的地上。
这是毫无留手的一撞,只冲着自尽而去,一时之间,血从他的额角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庾鸿颤抖着手,想要努力越过铁栏,去触摸到父亲的脸。
但那个倒下的人,已再不会醒来了。
第67章 是进是退
“父亲——!”
庾鸿甚至不知道天幕到底是何时结束的,只知道自己的手好像悬空在这里许久,仍旧执拗地想要越过铁栏,去抓住那道已经死去的身影。
直到一只手猛地将他往后一拽:“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尽快离开此地——”
王愉的声音停住了。
鼻腔间闻到的血腥味让他看向了监牢的方向,也正好见到了牢中那个已经倒下的人,见到了庾楷闭上的一双眼睛。
他的脸上一阵颤抖:“……怎麽回事!”
这是怎麽回事?
王愉可以断言,庾楷已没了活命的可能,就算现在将神医带来,也绝没有将人救活的希望。
牢中发生这等惊变,能给出解释的,只有庾鸿而已。
他掰过了对方的脸,只见汹涌的泪水在这张苍白的脸上肆意奔流,竟让人一时之间忘记了他原本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没想过逼死他!”王愉失声惊呼。
他只是希望庾楷做出一个选择,和他们这些同样出身世家的人站到一起,将王神爱给打压下去。不是要让他在两厢抉择之下,选择自杀。
庾鸿的声音幽幽地在这监牢中响了起来:“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父亲已答应与你一同起事了。”
“那他……”王愉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向着监牢中再度看去,但这一次,眼神之中已多出了几分敬佩。“他是!”
庾鸿:“他为你们提供了一个起事的理由。也为我……”
让他下定了决心,按照父亲所说的那样,选择投靠永安来谋求真正的生路。
让他失去了曾经和永安叫板的长辈,能以孤臣而非世家子的身份效力于永安麾下。
但这两条理由,都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给王愉听的。
庾鸿抬起袖子,一点点擦去了眼泪:“为我提供一个掌握庾氏的理由。先前为父亲效力的人因他身陷囹圄不敢擅动,现在,他们听我的。”
王愉的眼神一闪。
明明今日前来见庾楷这件事,他才是背后主使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庾鸿抬眼看他,目光凛冽,竟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庾鸿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既要讨还公道,推翻应朝,总要再破釜沉舟一些,是吗?”
“……是。”王 愉沉默了一瞬,方才给出了答案。
只是,庾楷向他们给出的这份投名状,未免太过沉重了!
他们又怎会因为庾鸿一度戴着镣铐上考场,仿佛在配合永安的行动,就对他有所怀疑呢?
他们从来都是一路的人,是利益与共的世家。
何必走到这一步!
现在庾楷一死,固然是为世家抱团取暖,向永安发起反击,提供了一个太好的理由,却也让他们这边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成员啊。
他耳朵动了动。眼前的震撼场面没影响他听到,在外头传来了一声鸟叫,作为某种提醒的信号。
王愉连忙拉起了庾鸿向外走去:“我们不能让你父亲白死,当务之急,先让牢房之中的差役将他死讯上报,不要太早借题发挥,先趁着天幕结束,试探试探哪些人能为我们所用。先前被遣送去守灵,还被褫夺了官职的那些,应该都大有希望。”
蓦然间,王愉被手上的力道强行扣住,拉拽在了原地,没能继续往前走。
他一回头,就对上了牢房昏暗光线里,一张阴沉而严肃的脸。
庾鸿脸上的泪水已被擦拭去了大半,只剩下残余的泪痕,被石壁上的油灯映照出一线反光。
王愉曾经认识的庾鸿,是个能被人轻易说动,耍弄得团团转的人,要说本事或许有一点,心机是真没多少。但仿佛随着庾楷之死,庾鸿的心智突然就成熟了起来,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庾鸿语气坚决:“……人多则口杂,一定要小心。”
王愉重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父亲白死的。”
世家之中的软骨头不少,他向来知道。
这些人中,必定有人被天幕上说的种种吓破了胆子,若是再被他们发现自己还有一条退路可走,反抗永安的想法就不会那麽激烈。
说不定,还会将他们这些有心做事的人当做立功的凭证,上报到永安那头。
他怎能成全这些人!
现在天幕已歇,他该继续行动起来了。
……
此刻行动的,又何止是一个王愉。
往日建康入夜之后,因宵禁严格,加之灯烛昂贵,外围的百姓早早安歇,城中的富户则仍沉浸在歌舞之中。
然而今日,天幕的惊人消息让城中百姓难以入眠,仍在交流着这陛下亲自教导造反之事,反而是靠近宫城的这一片官员宅邸静得出奇。
但这种安静,又不是因为睡意。
各家各户看似是在遵守规则,紧闭了门户,实则更像是将所有的暗流激湍,都藏匿在了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陛下真是交托给我一份重任啊……”
谢道韫自宫城城头,向着这座沉寂下来的建康城望去。
城中人心各异,局势混乱,但从同行的褚灵媛与刘穆之看来,夜风只吹拂过了她梳理得宜的白发,却未将其吹乱分毫,一如她此刻依然平静的面容,只要看过去,就能让人的心神一并安定下来。
原本她们需要做的,只是当陛下亲自前往洛阳督战后,把控住朝堂局势,将后方的物资继续向前线调派。
在这一点上,刘穆之无愧于天幕所夸赞的那样精通内政后勤,将桩桩件件的事都解决得极为漂亮。
但现在局面有变,她们不得不将精力投入到另外一桩事情里。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谢道韫可以很肯定地给出这个判断,“陛下不在建康,也一定会是他们抓住的机会。”
世家的“圆滑”大多表现在不涉及内核利益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他们可以直接俯身便拜,另投山门,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往往不会受到朝代更替的影响,依然享有高高在上的地位。
但在生死难定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选择反,以保持住“门阀”的名号。
按照永安陛下这种杀法,他们连“门”都不剩了。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给他们下个套然后一网打尽吗?”褚灵媛问道。
谢道韫转头笑道:“你似乎比先前敢说了不少。”
褚灵媛承认得爽快:“是陛下教得好。您也教了我不少。”
接连的见闻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她心中对官员的印象,那也不能怪她现在将这些人视为河鱼,觉得可以将他们诱骗入陷阱中一网打尽。
要说她们还真有这样的条件。谢道韫出自陈郡谢氏名门,她褚灵媛的这个褚虽已没落,仍在世家之列。
倘若她们表露出几分合作的态度,对于有些想要颠覆朝纲的人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
也正好趁此机会,将想要有小动作的人全部抓出来。
但她随即就听到了谢道韫的答复:“不必了。姑且不提,他们到底会不会相信,就算他们真的会相信,我们也不能这麽做。”
“这是为何?”褚灵媛请教。
谢道韫解释道:“我们不仅要解决世家起势、意图颠覆朝纲的隐患,也要让百姓看到,建康永远是陛下的后盾,与前线的士卒同在。倘若今日我们可以为了蒙骗世家,摆出倒戈的样子,明日也能有人做出同样的事情,却是为了假戏真做,真的将都城献出去。我们可以做事灵活,但不是这样的灵活。这不是一个为陛下管好后方的人应有的举措。”
面对褚灵媛这样好学的晚辈,谢道韫在起先的严肃过后,又善意地劝慰道:“你的想法也是为陛下着想,只是不合时宜了一些。”
“不错!”刘穆之在旁接话,“天幕告知的种种,让那些存有异样想法的人选择了动,我们恰恰要静,要让建康百姓看到应朝的稳健,直到陛下的战报返回建康。”
褚灵媛问:“那就什么也不做?”
“当然不是。”谢道韫答道,“动还是要动一下的,还有个重任要交给你。”
褚灵媛:“我?”
“别看了,就是你。现在朝野士族没这个本事飞奔到前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与道和身上。反而是你还能做些事情。”
留守在建康的臣子中,只有褚灵媛最是年轻。哪怕有同样年轻的陛下这个例子在,还是有不长眼睛的人将她忽略掉。
谢道韫:“陛下给了我一份诏令,若是情况危急,能将刘将军调度还朝。”
“我要你带着军令往会稽走一趟,让驻扎在那头的刘将军按兵不动,由他的副将孙将军秘领偏师折返建康,等待随后的命令。”
她的声音始终沉稳,可在这一句里,又忽有一阵绽放的锋芒:“倘若建康有变,要如何指挥孙将军出兵,你自行斟酌。”
褚灵媛呆愣住了片刻。
她听得明白谢道韫的话:她往会稽走的这一趟,不仅仅是要将消息通传到位,也担负着决策的重任。若有必要,她也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
“我……”
“你不必有什么顾虑。”谢道韫道,“真到了建康有变的地步,也就是我与道和都暂时无法阻挡住世家反扑的脚步了,必须等到陛下自前线折返。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是吗?”
褚灵媛的眼睛里,星光一阵震荡。
她望着谢道韫的殷切眼神,用那个仍显稚气的声音给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我明白了。”
“那你稍后就去吧。”谢道韫再度向夜色中俯瞰了一眼,“今夜既是不眠,我们的动作也要快一些。”
一个时辰前,狱卒来报,庾楷撞壁而亡。
比起猜测他是被天幕中绝望的未来刺激,选择以身来殉覆灭的晋朝,还不如相信,这是有些人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她也如同有些人所期望的那样,暂时压下了庾楷的死讯,等待随后的风雪。
自俯首而看都城转为仰头上望,就能看到,北方袭来的朔风在建康的夜幕一角撕开了一道口子,疯狂地向这道裂隙里灌入长风,掺杂着破碎的漫天飞絮。
可奇怪的是,她不仅不觉寒冷,也不觉这是严冬在向她这位长者施以霜寒,反而正如陛下在离开建康前所说的那样,这个年纪的她正是最沉得住气的时候,也最能评估出乱局里的人心,也依然有一腔热血奔涌在心头。
天幕上的她,在孙泰等人攻破会稽的时候,能够拿得动刀果断迎敌。
现在的她,也举得动刀,杀得了人!
只是不知道,陛下那边现在已经如何了……
……
像是察觉到了这道远远送来的问候,原本伏案在桌前的王神爱又朝着南方建康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透过军帐、透过夜色还能看到那边的情况,又重新握住了笔,迅速写下了几道命令。
她清楚得很,这一轮天幕的出现固然为她进一步争取了民心,却也为她清扫内部带来了大麻烦!
“天街踏尽公卿骨”从口号变成现实,也将原本可以一步步瓦解的世家势力一股脑堆在了一起,从内部燃起了一把火。
她能看得出来的变化,聪慧如姚兴和拓跋圭一定也看得出来。
洛阳之战带来的利好一面,还未能彻底展示出来,新的危机又已经重新席卷而来。
倘若不能以最淩厉的手腕、最快的速度解决这出后院起火,魏国、燕国一定会早日卷土重来!他们是发号施令的一方,不是等到有人催促才行动的怠惰之人。
“陛下!”
“进来。”王神爱闻声搁下了手中的笔,就见刘义明顶着一头的雪粒冲了进来。
帐外的风雪从这半掀起的帘帐中蹿了进来,将案上的烛火都吹乱了一刹。
刘义明连忙讪讪一笑,猛地堵住了风口。见王神爱无奈地冲她招了招手,这才飞快地冲她奔了过来。
王神爱问:“我让你清点人手,清点得如何了?”
刘义明摇了摇头,“人有些少。这几日气候变得太快,突然就比先前冷了许多,原本我还觉得,什么南人不擅北方作战都是说着玩的,自己来到这里才发现,士卒里冻伤的情况太常见了。”
“不过您说要我从洛阳的幸存者里,找出些之前从河东方向逃难过来的人,还真找到了几个。作战大约不成,当个向导勉强凑数。”
“陛下要我找这些人做什么?”刘义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咱们要给那乌龟一个拳头?”
王神爱无语:“谁教你喊人乌龟的?”
“他不是吗?”刘义明理直气壮,“他的部将杀过来了,他自己倒是在后面慢慢吞吞地压阵,要不然还能一并被我们打一顿。那日陛下与他隔河相见,他又畏缩不前,缩回脑袋比谁都快……我可不知道什么圭啊龟的,就知道他皮糙肉厚不容易杀。”
反正是敌对的一方,她给别人起个绰号也不算错。
王神爱扶额失笑:“他这叫权衡利弊。若真是个仗着年轻就无所不为的莽夫,早年间和慕容垂对战的时候,就够他死一百次了。玩笑可以开,记得提防这个对手。”
刘义明点头:“陛下放心,这一点我知道。”
她离天幕上说的指哪打哪,自动认路还差得远,哪敢有所托大。
“不过……”王神爱莞尔,看向了面前这个冬日里也仿佛自带火力的将领,“你先前的说法也不算错。”
刘义明目光炯炯:“真要打?”
“别想太多,只是袭扰。哪有到这个天气还继续打仗的,士卒还要不要命了。”
所以不是真打。
刘义明不太明白:“陛下所说的袭扰是……?”
“我已给楚侯下了令,让他带人往洛阳东边的兖州走一趟,将此间战事已定的消息传过去,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将愿意迁徙来洛阳的百姓护送过来。”
“如果是先前,拓跋圭要解决自家死了将领的麻烦,要消化战败的损失,也要防止境内燕国余党的反复,没工夫管我们这边的动静。这轮天幕之后却未必。”
“他不想坐看我这洛阳添人,武装成铜墙铁壁,就一定不能直接退兵。在我从洛阳折返之前,必须打消他的决心,也让洛阳百姓安稳过个冬。我将这个游击袭扰的重任交托给你——”
王神爱顿了顿,语气更显郑重:“义明,你敢不敢接?”
刘义明有些紧张地用一只脚踩了踩后跟,突然立定站稳,朗声问道:“陛下,军粮和冬衣管够吗?”
王神爱毫不犹豫:“这还用问吗?这可是精心选出来的不惧严寒的士卒!”
“那我行!”刘义明一口应下了这个差事。
要让她认真按照陛下亲卫的培养流程,先从认字明义开始,实在是太为难她了。至于排兵布阵这种东西,又因她接触军队不久没法教。还不如就给她那麽几百人,用小范围的交锋袭扰练练手呢。
陛下可真是太懂她了,给她选的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位置。
在三日之后,她便已带着自己的这一路人马秘密渡过了黄河,向着拓跋圭大营的方向摸索而去。
途经洛阳城北的时候,她正看到有一队人在邙山之下修筑新的屋舍。
其中一人身边,还站着那位主动请缨的前秦公主。
刘义明一把拉住了缰绳,奇道:“苻将军,陛下不是说,洛阳百姓新居借用原本的旧城轮廓来建吗,为何在此地动工?”
苻晏朝她颔首致意:“你有所不知,这些是自弘农方向撤离过来的。他们感念陛下施以援手,并未放弃,便想为洛阳戍防尽一份力。函谷关方向有刘将军坐镇,我们是不担心的,倒不如修筑民居在这里,若有沿山拦截之事,还能早些帮上忙。”
陶促停下了动作,回应道:“正是如此,小将军也不必担心我们,这邙山虽不算高,也能拦阻些寒气,将屋舍修筑在此地,还比那头的开阔地暖和些。”
“原来是这样……”
那她就不需多问了,先干自己的要事去。
陶促摸了摸胡髯,见刘义明继续带兵向前,不由有些忧虑:“这位小将军年少,看起来马术也不甚娴熟,当真能担大任吗?”
苻晏噗嗤一笑:“她是被您一句小将军给说乐了,毕竟先前陛下说了,只让她随军历练的,也就是之前为了回报姚兴,得了个临时的将领名头,此次也只是以校尉之名领队,按照严格的说法,还不能叫做将军。”
“那我……”
“无妨。”苻晏抬手示意,“或许很快就会是了。”
天幕让人早做决断的同时,也让真正的人才为了那条隐约窥见光明的前路不断成长。
陛下向刘义明给出了这个磨刀的机会,相信她会拿出让人满意的成绩。
她也迟早会让姚兴知道,他到底配不配做这个秦王!
按照前线送回的战报,姚兴应当已经收到了洛阳这边的战况,虽然从天幕中听到了转机,仍先果断选择了撤回关中,以免寒冬天气的驻兵不前带来另外的危险。
如此谨慎,短时间内应当是无法再度交手了。
至于北面那位同样是借势而起的魏王——
……
拓跋圭的军帐内,气氛一如外面的天气一般冷冽。
按照军中一致的想法,他们可以不必急于退兵,改一改先前的计划,且待王神爱那头做出了决定再动不迟。
反正刚刚击败燕国收缴来的军粮和木炭,能够支撑他们度过这个冬日。
但他们先收到的,却不是洛阳这头派人袭扰的消息,不是桓玄聚拢兖州流民向洛阳迁移的消息,而是一条惊天的噩耗。
拓跋仪戍守邺城,为了追击慕容德而擅自渡河,已落入敌手。
更可笑的是——
邺城被人一把火烧了!
那是他们才取得过辉煌战果的地方,是他们一度将慕容氏的头颅悬系在外展露威风的地方,却被人如此张牙舞爪地破城杀人,点起了一把助兴的明火!
甚至时至今日还没人知道,拓跋仪到底是死是活!
拓跋圭环顾军帐,眉眼沉沉:“各位给我一个答案吧,我们,是进是退?”
第68章 有时候也可以出其不意一点
拓跋圭从未觉得,要做出进军还是退兵的决定如此之难。
他向来擅长把握时机,无论是抓住时机进攻,还是等待敌军露出破绽,让他一击即中,在先前都有诸多的成功案例。
那麽面对眼前的局面,他也该当速做决定,到底是继续进军,还是干脆撤兵而返。
可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承认,天幕已经为那位永安大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让他在做出应对的时候束手束脚。
从理智上评判,他应该即刻进兵,赌一把大应对面的内乱,能拖垮王神爱的脚步。
但在天幕的影响下,所有的一切又变了。
拓跋圭向着与会众人看去,从他们的脸上不难看出一个答案,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在这个时候,邺城那边还能出问题。
他们也无从知道,邺城被破,到底是一出意外还是有人预谋。
只有人在座中说道:“以邺城军情来看,东面战场必须增兵。那位奇袭邺城的将领是谁仍未可知,但因他缘故而活下来的慕容德不会善罢甘休。慕容氏与我们之间是灭国屠城的血海深仇,必定要杀到一方彻底亡败为止,现在慕容德越过大河得以脱逃,要麽借助应朝兵力重新北上,要麽求得一艘海船行往辽东,和龙城那头的慕容氏余孽会合,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我们全占河北都没有好处。”
“那洛阳这边……”
既然一方要增兵,这头就只能撤兵了。
这说话之人已隐约察觉到了,魏王有撤兵的意图。但这种决定说出在天幕之前,甚至已经预备执行,还能说是拓跋圭的魄力,说出在天幕之后,倒像是胆怯了,还不如由他这做臣子的来说。
可是,他这话说出来,却没有即刻得到其他人,尤其是魏王本人的回应。
他讪笑:“……臣也只是愚见,愚见而已。”
此地再度陷入了陷入僵局的死寂。
恐怕此刻已经折返回到大河以南的刘勃勃都没想到,他这次擅作主张的出兵,居然还能起到这样好的效果。
就仿佛是天幕之下的王神爱亲自统兵抵达洛阳,何止是快了他一步入主这座古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决断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能用邺城的那一把火,作为额外分出的一只手,向魏国扇来了重重的一个巴掌。
“不能退!”崔浩挣扎良久,眼中的眼神不住变幻,终于斩钉截铁地丢出了这三个字。
左将军李栗冷眼看他:“怎麽?你是想让大王再度选择向洛阳发兵,让你早日找回颜面?”
先是说陛下面对那位应帝有着一条条优势,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提议让陛下重新进军。说崔浩没有私心,谁信呐?
崔浩顶着一张因伤痕而不复儒雅的脸,面对李栗的质疑也岿然不动:“我敢这麽说,是因为我比你清楚,此刻的建康,此刻的江南会发生什么!”
崔宏动了动眉头,有心想劝阻儿子少说几句。但他投过去的眼神却显然没被崔浩接收到。
崔浩向前两步,拱手朝着拓跋圭行了个大礼,便转向了李栗慷慨陈词:“我们要赢对面,已输了天时地利,只能去争这个人和。它可以是洛阳百姓心向永安,也可以是后方建康政局混乱。有天幕所说的情况,建康官员、士族门阀或许有畏缩不前的,但一定有人敢挑起大梁去反,若你不信,我也可以拿我这颗项上人头来和你打这个赌!”
“……那倒不必。”李栗嘟囔了一声,先前训斥崔浩的气势已低迷了不少。
崔浩转身,向拓跋圭说道:“臣先前就说,永安自毁根基,让琅琊王氏不再是她的依靠,那麽当她亲自前往洛阳的时候,建康的发展就很难尽在掌握,由皇帝的血亲把控。这个紧要关头,倘若洛阳战事久久没有平定,后方也就越容易失控。”
永安敢屯兵洛阳,同时迎战秦魏两国,肯定不可能靠的是洛阳本身的粮草库存,只能是依托于建康到荆州的大江运输,以及荆州继续推进的航运。
那如果,世家反抗永安的屠杀,夺回了建康,又会发生什么呢?
拓跋圭眸光微垂:“若是她在朝中的能臣真有手腕与忠心呢?”
崔浩答道:“永安继位不久就已亲征,来不及监督着杀光司马氏的所有人,这就是南方世家的机会。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名头,就能聚集在一起,也远比永安的臣子有叫板的底气。两方至少也能相持不下,只需要大王再为他们——”
“推一把手!”
这不是让他强行将人力用来投入攻破洛阳险关的战役之中,而是起码要对外展示出一个信号,这场争夺洛阳的战役还未结束。
若是南方士族要趁机做些什么,就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这老乌龟在搞什么东西?”刘义明皱着眉头,听着斥候送回来的战报。
按说她向北方出兵袭扰,只是为了干扰拓跋圭的判断,若是他有意拦阻陛下护送兖豫流民入洛,便由她先拖住对方的脚步。
寒冬腊月的天气,根本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也正合适她作为一路来去如风的偏师保全自家的队伍,顺便练一练本事。
若能趁着拓跋圭熬不住退兵,在后头给乌龟屁。股来上一刀,那就更有意思了。
谁知道她只小规模地和魏军交手过两次,就已发觉,原本后退往太行山方向的魏军又掉头重来了!
“不是吧……他们要来送死?”刘义明自觉自己是个粗人,都做不出这麽草率的决定。听陛下还有天幕说,那拓跋圭怎麽都得算是个年少成名的明主,更不应该这麽荒唐。
“校尉,您还是先别担心他们是不是来送死了。”报信的小卒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打断了刘义明的沉思,“先担心担心咱们要怎麽退吧。”
若是魏军再度南下,意图将战线重新推到以黄河为界。麻烦的就是他们了!
之前的两次交手一定已经让敌军注意到了这一支队伍,接下来不会只是小打小闹了。
魏国的战马精良,若是不及时撤离,被后方追上,没有什么好结果!
刘义明当即下令:“让一半人先走,回去给陛下报信,另外一半随我走。”
她退可以,也不是非要打出个将军的名头,才算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但若是弄不明白魏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要真正压向洛阳就走,洛阳这边就被动了。
“把好马留下,一人双骑,若要撤离也容易些。”
士卒当即跟随着刘义明展开了行动。
但当她试图绕后去窥探魏军行踪的时候却发觉,这件事远比她先前预想的要困难太多了!
此时黄河流域的风雪虽大,对于曾经生活在漠北草原上的鲜卑人来说,最多就只能算是寒冬之前的调剂,远比她那些勉强抗冻的士卒耐受得多。
不仅如此,他们一直在追踪刘义明的这一路应军,一点都没有将蚊子腿放走的意思。
“他们不是应该去打洛阳吗?”刘义明策马狂奔,心中的狐疑已越来越重,但还没绕过来那个弯,也就只是疑惑而已。
一支应该将重心全放在洛阳的兵马,为什么要用接近五倍的兵力来围剿她?
这绝不是因为她手中的黑槊是从鲜卑将领公孙兰的尸体上得来的,对于魏军来说,手持黑槊的刘义明就如同是拿着个斗牛的红布,向他们发出挑衅。
必然……不只是这样的原因。
那负责追踪一路的将领也不是等闲之辈,更是让她在两次一触即分的交战中吃了不小的亏。
若不是她以一支抓枪击断了来人的军旗,赢得了片刻的喘息机会,恐怕她和同行的士卒已经变成别人的俘虏了。
但当她回头向着身后看去,瞧见士卒各个疲惫的表情,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她心中估量了一番敌军此刻大略的方位,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走!”
……
“她往北边王屋山方向撤了?”李栗眼中闪过了一道凶光,又旋即变成了冷笑,“这和上门送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次大王听从了崔浩的安排,只是做出了佯攻洛阳的表现,并不需要士卒真去查找黄河结冰的位置,意图渡过黄河强攻洛阳,也就自然不需要他们这些将领各自备战。
又因他和崔浩先前当面争执,拓跋圭干脆给李栗分了个清扫前路的任务。
按照李栗的想法,那支应朝的袭扰小队简直是撞到他面前来了!
找死得很。
那领头之人还拿着那支颇有名声的黑槊,仿佛是在说,他也会步上公孙兰的后尘,更是让李栗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追上这一队应军,将人尽数砍杀了事。
想不到现在,他们在这样局势危急的情况下,为了点军情连命都不要了,竟然没选择向南折返,而是继续北上,进入了太行山脉。
更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如同打猎一般慢慢向着那群“逃兵”逼近的时候,收到的消息,却是他们的战马已被四散放走,人则消失在了王屋山中。
这可更让李栗不明白了。
对于南方的军队来说,战马无疑是稀缺资源,若要尽快撤回就不能放走。
选择向北方逃窜,固然能暂时避开他们的追击,却也是进入了魏军戍守的范围,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另外的敌军。
除了找死,或者是认错了方向,没有任何的理由可以解释对方的行动。
“咱们还追吗?”士卒摸不着头脑,只能向主帅发问。
“这还怎麽追……”李栗阴沉着脸色,“让人把守好这一片,一旦对方重新出现,即刻通报于我。”
魏军大部队向南而动,他没这个必要为了一队不知所谓的杂鱼,进这即将被雪封道的山中!
且看他们会不会因迷路死在其中好了。
……
怎麽说呢,迷路确实是迷路了。但不是李栗他们所猜测的迷路。
刘义明搓了搓手,又哈出了一口白气。
后方士卒跟上来的响动里,伴随着几声马蹄踩碎山中木枝的声响。
作为仅剩下带来的几匹战马,它们已成了军中的重点保护对象。
按照刘义明说的,若要从北人手里抢夺来战马用于跑路,自己总不能只靠着两条腿,还得有那麽几个得用的骑兵。
先前那个包裹严实的斥候见她已重新抄起了那把黑槊开路,连忙凑了上来:“校尉,您真觉得咱们这样能探查到敌情?”
刘义明眉尾一抬,“不甩开那些四处包抄围剿的人,你还指望探查敌情?”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这太行山王屋山,咱们不熟悉啊……”
之前被招入军中的向导,因洛阳缺衣少粮,体力远不能和正常士卒相比。刘义明也将这情况看得明白,在先前遣返士卒的时候就将他们也送了回去。
如今只有一张草草绘制的地图,和足够他们这一行人等吃用的物资,实在是看起来有些可怜。
若不是刘义明在先前共计四次和魏军的交手中指挥愈发娴熟,进入王屋山中后更是走在了第一个,恐怕同行的士卒里早已有人闹起来了。
只是现在,他们都已跟着领头的来到了此地,没有退出去的选择,也只好寄希望于,她没有做一个错误的决定!
刘义明的颌侧,有一道先前被敌军流矢擦伤的痕迹,天寒地冻之下,伤口周遭早已被一层泛白的冷色所覆盖,却让这张年轻过头的脸多了几分野性的锐利。她死死地握住手中的黑槊,向着斥候问道:“你信不信,我能带你们走出这里?”
山林寂寂,唯有这个声音格外清明。
那斥候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头:“我信!”
刘义明道:“那就走,大雪还未彻底拦路,咱们的动作务必要快!”
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后头的魏军没有追来。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深入太行山岭的二百余人,就是这渺渺山岭中挪移的一行蝼蚁,要麽就被覆压在摇乱的积雪之下,要麽就成为北方食物链里最底层的一环,可刘义明已经见过了,当心有信仰的时候,就算是体力不济的洛阳百姓,都能抄起杀人的刀剑,更何况是她这一路人!
这种小觑反而给了她向后方摸去的机会,她也必须弄清楚,随着这次天幕带来的一条条要命消息,魏国这边到底打算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当翻越山岭的时候,她格外庆幸,自己不是在庇护之下长成的,面对这等苦寒环境,她仍能奋力拄着自己那根“拐杖”而行。
山中的风雪也有接连三日的停顿,正给了她加速行路的机会。
在进入王屋山中的第十日,她看到了光。
不对,应该说……
探路的士卒已脚步踉跄地冲到了前头,从高处的山岭死死地盯着远处山间露出的一片荒土,辨认出了一条山道的痕迹。
“刘校尉,您来看!”他激动地用手卖力地比划了两下,“那个宽度和远看去的样子,只有大队人马行进所用的车道才能达到……”
“你声音轻一些,都知道咱们接近大路了还这麽能说。”刘义明白了他一眼,可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那士卒瞧见,在她那张有些冻僵了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个难以遏制的笑容。
紧接着他就挨了一脚:“还不去后面通传!愣着干什么!”
“哎——”
他刚跑出去两步,又被叫住了。
刘义明拄着长槊,冲着他点了点头:“你眼神是不错,待会儿出发去那边前,让大夥儿都饱餐一顿,我那份肉脯分你一半。”
那斥候哈哈一笑:“我可不跟校尉您客气!”
原本略显沉默的队伍,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顿时恢复了生气。众人各自拆开包袱,按照军粮的分量,比昨日多吃了些。
不过还没吃完最后一口,就见刘义明已面色严肃地走了过来。
“校尉,发生何事了?”
刘义明指了指车道的方向:“有人来了 。”
有几位手脚已暖和过来的当即朝着那边探看,就见在远方的山道上,确实已能看见一片蠕动的黑影,在两侧群山积雪之间显得格外分明。
起先还只是那麽一小片,正如刘义明所说,是“有人来了”,可没过多久,就已变成了一条黑压压的长队,浩浩荡荡地向前行来。
刘义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不相信自己会运气这样的好,正好遇到了魏国的大部队。那麽,倘若这只是其中的一路人马,向洛阳方向逼近的魏军将会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洛阳固然有陛下亲自坐镇,也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
要再从后方调兵,恐怕没那麽容易。麻烦大了。
与她同行的士卒也已从先前找到出路的狂喜中被迫冷静了下来,一个个望向了他们的领队:“校尉,您说怎麽办,咱们就怎麽办吧!”
刘义明没有那麽多思考的时间,望向那片黑影的眼睛里,狠色一闪而过:“我们夜袭,既然是袭扰,袭扰魏军向洛阳逼近的前军,还是他们从后方补充的援兵没有区别,再趁乱抢一批军粮和战马,杀回河东,杀回洛阳去!”
这个决定没有一点意外地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他们很快尾随上了那支向南行进的车队,小心地向着那个方向移动。
当夜幕降临之时,仍在扎营之中的车队便遭到了一场突袭。
对于年少轻狂的刘义明来说,在山中压抑已久,正需要一个这样的场合来宣泄自己的战意。营中摇晃的火把之间,一道手持黑槊的身影就这样纵马闯了进来,一记槊刀狠狠地劈开了迎来的那名魏军,宛若一道漆黑的劲风,卷入了这营地的裂口。
紧随在后的应军招摇着尘土,呐喊着口号,明明只区区二百余人,竟是喊出了上千人的响动。
“敌袭——有敌袭!”一时之间营中大乱。
但这乱象也不全是因为刘义明来袭得太过突然,也是因为,这营地之中本就没有那麽多戍防的人手!
一部分魏军精锐已经随同拓跋圭抵达了河东前线,一部分精锐仍要坐镇平城,防止后方有变,于是这一路……
“不对,这不是援军!”
刘义明瞳孔一震,蓦然自火光之中看清,在这营地之中,车辆辎重的数量远远多于扎起的营帐,四散奔逃的魏军人数也远远少于她的预计。
在一瞬之间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下山来袭扰的,到底是一支怎样的队伍!
这是一支……一支魏军的押送辎重粮草的队伍!
打一轮就跑的决定,一瞬间就从她的脑子里被掀翻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想法。“杀光他们——”
他们只比对方略少一些人,还已在抢先的进攻中占尽了优势,能做得到。
不仅能做到,当兵器的交击声逐渐平息,应军被刘义明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清点了一番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张张带着霜冻痕迹的脸,此刻也已因天降馅饼,俱是血气上涌。
有人话都说不利索了,“校……校尉,咱们——”
刘义明坐在马背上,俯瞰着这片结束战斗的营地,将长槊向那批马车一指:“将咱们能拿的东西都拿上,将其中的好马也带上,剩下的辎重,统统都给我烧了!”
他们带不走的东西,反正也不能给魏军留下。
别管魏军收到这条消息后,是打算继续进军还是如何,损失这偌大一批辎重,一定不会让他们好受!
……
夜色里的积雪山道上,闪过了一道火光,随后交汇成了一把熊熊烈火。
与此同时,一队骑兵循着这条山道,向着南方而去,预备在合适的时候再重新躲藏入山中。
刘义明策马在前,来不及为那些被摧毁的物资感到伤怀,只是费力地眨了眨自己那双干涩的眼睛,仰头望向了山道之上的星辰。仿佛也能透过这片沉寂的天幕,望见此刻远在洛阳的那道身影。
先前她压制着自己头一次真正领兵的无助,压制着身陷异域的迷茫,可当这把火燃起的时候,那些被压制的情绪又在顷刻间冲上了心头。
她一把抹去了扑到面上的雪粒子,口中喃喃:“陛下,在将我派出来前,您也想到这一出了吗?”
第69章 这个也行,那个也行
想到局势再度危急,也有柳暗花明之时。
想到,她刘义明也能熬过先前的苦寒,立下这样的大功了吗?
……
明明后方的火光已经很快消失在了山道的拐角,因周遭积雪的阻隔,无法蔓延到太远的地方,先前的战场也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刘义明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后方的那一片天地上,想起那第一道火星在此地迸溅出来时的景象。
这真是好一把驱散了周身寒意的火。
在被陛下赐名,从京口街市中接到建康来之前,她从未发觉,原来做出决定,尤其是将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会有这样迷人的体验。
熬过了先前的艰险,咬牙撑过去,也会是这样一种有如破茧的体验!
从魏军这里劫掠来的食物,让她和麾下的士卒都得以在脱离战场后饱餐一顿。
他们又稍事休整了一番,不敢让怠惰情绪霸占疲惫的身体,就已再度启程。
于他们而言,还有一项挑战,那就是——
越过此刻盘踞在河东的魏军,回到洛阳去!
回到他们的“家”。
……
“也不知道后方的辎重什么时候到。”一名魏军又往避风的岗哨屏障中缩了缩,以免愈发加剧的朔风将人吹成了冰棍。
对于拓跋圭仍旧陈兵河东,威逼洛阳却又并不真正进攻的方略,军中大多并不理解,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拓跋圭的指令行事,怎敢提出异议。
最多就是在私底下巡防的时候说上两句,稍稍抱怨一二。
“这可真不是个过冬的好地方。听说洛阳那头群山环抱,能挡住不少风,比咱们那头的军营要暖和多了。”
“行了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现在待的地方,总比漠北好吧。”另一人瞪了他一眼,“等粮草到了,说不定大王为了振奋士气,还会多让咱们饱餐几顿。”
他们对于粮草能否顺利抵达,全无一点担心。
哪怕魏国人口不足,押运粮草的这支队伍注定不会如南方一般庞大,他们也毫不担心这个。
北方的山西一带是他们的大后方,平城虽然一度被慕容垂攻破,但也早被夺回,慕容氏则反过来被打成了丧家之犬。自慕容垂死后,燕国再不能掀起风浪。
——这可都是魏国士卒亲眼见到过的事实。
那麽对于士卒来说,只要还有吃用的东西,便无需担心驻留此地对军中士气的影响。
恰在此时,先前说话那人忽然耳朵一动:“你听!”
听什么?当然是听,在北面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他目光一亮:“咱们的人来了!”
另一人随同他匆匆踏出遮风的哨站,向着北方张望,神情里却仍有几分疑惑:“不对吧,押送粮草的队伍不必跑得这样急……”
发出来的应当不是这样的声音。
“或许是还有其他的调令呢。”
这又不是他们这些人该知道的事情。
“不对!”
另一位魏卒眼皮一跳,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在战场上的时间远比同伴要多,此刻更是被一种本能的危机感占据了头脑,还未真正迎上去,就一把扯住了同伴,滚入了一旁覆盖积雪的凹坑之中,如不认真去看,几乎不可能发觉,此地还有这一方小岗哨。
“你……”
另一人被一口雪呛了个正着,刚要破口大骂,就见一行骑兵自他们的不远处掠过,僵住的身子顿时被同伴重新压了下去。他费力地从积雪的缝隙中望出去,惊见这夥骑兵竟然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一群汉人,为首的,还是一个手执黑槊的少年将军。
黑槊斜执,映照出一缕森寒的乌光,直入他们的眼底。
一时之间,从衣领之间灌入的积雪,都远远不如从脚底生出的一阵寒意。
黑槊这武器在他们之中本就出名,先前李栗将军为了追捕敌军,还将此事通报到了各方哨站,正是要让他们留意这一路人,他们又怎麽会分辨不出,来人到底是谁。
足足十多天没收到这一群人的消息,魏军都以为,他们已折在山中了,却没料到,他们竟然能活着出来,还……还从后方杀来了!
待马蹄声过去,那两名魏卒方才跌跌撞撞地从雪坑之中爬出,脸色像是裹了一层雪粉一般难看。
“咱们现在该怎麽办?”
被问的那人飞快答道:“你去循着他们的来路探查,看看后头的情况,我去将他们越境的消息报知下一处岗哨。”
他不能不怀疑,若是应军是从北方来的,他们的辎重粮草可能出事了!
方才仓皇之间并未看清,只有多年从军的本能告诉他,应军所骑乘的战马,好像是他们北人的!
糟糕透了。
“我……我立刻去!”
那士卒飞奔向了藏在隐秘处的坐骑,险些在上马时自己给自己绊倒了,又平复了一阵心情,方才坐稳了身子,纵马向着北方而去。
但他赶路中怀抱着的侥幸,终究还是被随后看到的场面击碎了。
当他折返南下,与自己的同伴会合时,带来的已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不好了。”
大事不妙了!
“咱们的粮草全在半道上被烧了……战马能带走的被他们骑走了,带不走的就地杀了,还有咱们的军械,也被丢到山谷中。”
虽说还能捡回来,但这捡回来要花费多少人力,实在是不必多说。
此刻的气候,也一点都不适合做这样的事!
李栗的后槽牙已咬得有些发疼了。“烧烧烧,这些人除了会烧,到底还会点什么!”
邺城那边是一把火,这边的后方又是一把火。
应军还有完没完了。
可他骂归骂,心中又很清楚,水攻也好,火攻也罢,只要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到底是用的哪种手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应军的这一出,实在是……太要命了!
他平日里高傲万分,以魏王起事的元从亲信自居,此刻也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跪倒在了拓跋圭的面前,费力地将当下的情况尽数告知了出来。
“所以你还是没能拦住他们?”拓跋圭捏紧了拳头,冷声发问。
“……是。”李栗低垂下了脑袋。
是他无能。
他在收到哨探的报信后,便已即刻展开了追捕,但对于那些应军来说,先前的种种磨难都度过了,现在有马有粮,还已回到了太行、王屋以南的地方,要绕路躲避追击远比先前方便得多,又怎会落入李栗的包围圈中。
他们连先前的战马劣势都没了!
当北方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回的时候,他们已经再一次失去了刘义明等人的踪影。
拓跋圭的怒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怒不可遏地一掌捶在了桌案之上。“粮草被烧,咱们先前的计划统统可以作废了。就算不想退兵,现在也只能退兵!”
没人能为这样的疏漏做出弥补,对面的永安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倘若永安要趁此机会向他进攻,他就算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让对方知道,到底什么叫做穷寇莫追!
……
也就是在魏军上下整顿的时候,那位取代了公孙兰成为“黑槊将军”的小将已经自平阴渡河,越过邙山,回到了洛阳。
明明从马背上再度翻下,站稳在地的时候,她的腿脚都已有些失力的颤抖,一种力量仍旧支撑着刘义明昂首挺胸地站在这里,带回了这条让魏军大失方寸,也让洛阳这头欢欣鼓舞的消息。
她——把敌军的粮草烧啦!
这是她干的好事。
先前消失了那麽久,可不是因为她贪功冒进,被敌军逮了个正着,而是她机智勇敢地另走出了一条路,在避开敌军追击的时候还另有收获!
“陛下!”刘义明仿佛归巢的鸟儿,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在平阴一带得到的接应,让她毫不怀疑,沿着黄河一路的防线都有陛下对她的关切和等待,她便也一个字都不想提到自己的伤势和这十多天里的苦难。只想问一个更有意义的问题。
“陛下!臣把乌龟的尾巴切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打他了?”
也不知道凭着她这次的功劳,能不能让她独领一军,去追击那群魏军。
听到刘义明的询问,王神爱凝眸朝着北方望去,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
要不要进攻,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拓跋圭曾经被慕容垂逼到了那个地步,也没被那位临死的老将一举攻破,足以见得,他不会是一个轻易被打倒的对手。
这一点,从他在天幕之下的应对也早已有所体现。
一个不愿意认命的人,一定有自己的坚持。
何况,她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在刘义明折返洛阳之前,各方关隘都已完成了最后的兵力募招,三日前,桓玄也已带着第一批流民抵达了虎牢关,正在向洛阳方向行来。
她驰援洛阳的目标已经达成,更重要的,是稳定自己的后方。
但若就这样放任拓跋圭离开,什么也不做,又未免太便宜他了。
“要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打。”王神爱开口答道,“除了再给拓跋圭送一份礼,咱们再做另一件事。”
她抬手朝着一旁的侍从示意,“稍后,朕会亲自手书一封,将它送出去,送到姚兴的手里。”
给秦王送信?刘义明有些迷茫。
只听王神爱继续说道:“就说,朕诚心邀请他,与朕一并,欣赏拓跋圭退兵!”
秦王收到这封信后会是何种反应,刘义明不得而知,但大概,他不会觉得有多高兴的。
作为率先举兵的一方,姚兴在这次行动中真可谓是损失惨重。
或许拓跋圭这边遭遇的损失,能让他稍觉心中平衡一些,但这种情绪也极为有限……
因为他既不愿意看到拓跋圭借势崛起,更不愿意看到,永安成为唯一的赢家!
“陛下觉得他会来吗?”刘义明一边跟着王神爱往回走,一边问道。
“不管他来与不来,我们的目标都已经达到了。”她答道,“苻将军能绕路刺向姚兴的后军,你能绕行王屋山,烧了拓跋圭的粮草,就代表,天幕之下的结盟,非但起不到他们希望达成的效果,反而会让他们的处境更为窘迫。你说这样一来——”
“姚兴还敢轻易和蜀中联手吗?”
这是一句极其犀利的质问。
相比于目光短浅、只想在蜀中称王的谯纵,拓跋圭绝对能算一位当世英主,也是一位更为合格的合作者。
与他配合尚且成了今日这样,跟其他人的合作,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姚兴只有两个选择。
要麽,让合作变得更为紧密,两方的同步配合更为默契,却也容易被永安抓到内部摩擦生出的龃龉。
要麽,就是各自为政,让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
“就看姚兴会怎麽选了。”
“一个聪明人,面对这份不该送来的邀约,或许还会有些我们都猜不到的额外想法。”
刘义明恍然:“原来是这样。”
那麽先给姚兴送信,所能起到的效果就远胜过直接对着拓跋圭的后方发起进攻!
“我要学的东西果然还有很多……”
“可你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将领了吗?”王神爱望向了她的眼睛,语气认真。“从抵达洛阳到如今,你已经给了我四次惊喜了。”
刘义明心头一颤,忍不住低头去掰自己的手指,“……救下桓将军能算一次,杀了姚绪能算一次,烧掉魏军的粮草能算一次。”
她迟疑了吗,抬头发问:“还有一次是什么?”
“是你活着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中的热气和烛光,将陛下的眼睛里铺了一层暖色的亮光,这份暖意连带着刘义明听到的声音也随着视线模糊了起来。“自古以来,有将领天赋的人,永远要比能长成将领的人多得多。义明,你能活着回来,我很高兴。”
王神爱真的很惊喜。
虽然下一刻,她就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了。
这个小将军先前还是走路虎虎生风的模样,现在却跟个孩子一样趴在了她的膝上,哭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都打结在了一起。“……陛下,我差点就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我又想——”
她抽噎了一下,“万一我死了,以后魏国就会发现,您那个能杀到北方后路的将军不见了,他们得有多得意。我才不让那个老乌龟高兴。”
“还有,我娘跟我爹成婚这麽多年,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更不能死了。”
“……我还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陛下最得用的刘将军。”
她比刘裕和刘牢之都输了经验,但就像这一次的行动所证明的那样,野路子也有自己的未来。
王神爱拍了拍她的后背,却让她哭得更凶了一点:“陛下,我也知道当将军的得威严一些,但是……”
“没事,反正在我面前哭的也不止你一个了。”
王神爱心中唏嘘又感慨,忽觉自己面对天幕的压力也被这哭声分担去了太多。相比她这个穿越之前接近三十的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孩子啊。
只是忽然之间,她面前的哭声忽然一停,又将她的神思打断在了当场。
她旋即就见,刘义明抬起了头来,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一脸好奇地发问:“还有谁哭过?我爹还是桓将军?”
王神爱:“……”
喂!所以她到底给义明产生了一种什么错觉,让她觉得刘裕和桓玄也能这麽哭啊!
这场面想想都不敢看好吗?
王神爱的沉默让刘义明了然:“那就是不吃芫荽的那个。”
永安陛下深觉无语地扶额,不知道该不该说,因香菜而引发的较劲,明面上看没什么,褚灵媛还做出了退让,但年轻人就是年轻人,现在也能在其他的地方比上一比。
……
但在此刻的江南,那个年轻的姑娘曾经因家门突遭祸患而哭,因亲眼目睹永安弑君,看到了自己的前路而哭,而今风雨欲来,局势危难,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不会随便哭的。
在被谢道韫着人秘密送出建康之后,褚灵媛一点也不敢停留,带着几名扈从向会稽疾驰,不敢有一分半刻的停留。
自她长大到今日的年纪,她除了随同陛下前往京口之外,还从未去过那麽远的地方,也头一次需要担负起这样的一份重任!
可当她策马向东的时候,她心中想的是,幸好她跟着陛下学了骑马的本事,才能在现在派上用场。先前还有些迟缓的马速,也像是得到了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助力,将她推动着向前,变得越来越快。
夜风呼啸,落雪不歇。
正是行人还因宵禁困在城中的时候,只有这一行马蹄声打破着夜间的沉寂。
那麽毫无疑问,她已比那些意图起事的世家子弟早了一步行动。
谢道韫和刘穆之在建康提前做好了准备,应当也还能稳住局面。
她不必去管洛阳那头的情况,不必去想建康随后是否会爆发一场恶战,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当她站定在刘牢之的军营前时,她已换上了一身由陛下特许修改而成的官服,手握一封调令。
虽然人还年幼,但在这张稚气的脸上满是肃杀沉稳之色,一步步穿过了军营,向着已在帐外迎接的刘牢之走去。
作为一位负责宣旨的“天使”,褚灵媛的表现没有任何的问题。
自营中士卒看来,这位朝廷来使的步履端方,仪态从容,仿佛天幕所带来的影响并未波及到京中,或者说就算有什么风浪,也能被他们轻易镇压下去。
像是还有一句隐藏的台词在告诉他们,永安陛下作为敢教百姓造反的皇帝,也一定能在洛阳取得胜利。
军营中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军心,就随着这一步、又一步安定了下来。
褚灵媛说不上来,这到底算不算是她将从谢道韫身上学到的东西,也传递到了此地,她只是在随同刘牢之走入军帐中后,宣读了随后对这一路人马的调度。
“烦请刘将军继续坐镇东南,由孙将军随我一并赶回京口,调兵完毕后随时待命,预备向建康进军。”
“孙将军,哪个孙将军?”
褚灵媛想都不想:“当然是您的副将孙无终孙将军。”
谢内史就是这麽说的。
可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那也没说只能让一个孙将军配合你行动吧?”
“……?”她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在这营帐的角落,还有两个熟人呢。
她先前光顾着宣旨,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合格的官员,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封调令还有面前的刘牢之上,竟未察觉到旁人。
这一看才意识到,原来这军中并不是只有刘牢之啊。
孙恩才从海上折返,凳子都还没坐热,现在就已跳了起来:“你看,我们这里还有两个姓孙的呢,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个是他,一个是他叔叔孙泰,都想为陛下再做些事情。尤其是他叔叔,如果不是还顾虑着没有一个正式的官职,先前也因天幕揭露的起义遁逃到海外去了,估计说话说得比他还快。
孙无终额角一跳,愤怒地将人拉了回来:“你没听到这调令上说的吗,是刘将军的副将孙将军,不是你这个陛下亲卫。”
跟他在这里抢什么!
孙泰在旁幽幽开口:“那你就说,我们是不是该还朝述职吧。先前陛下虽没计较他杀了王凝之这件事,但总还是要给个交代的,正好了,若是京中世家对此有意严惩,以儆效尤,我们也能和他们亲自辩论一二。”
孙无终:“……”
什么辩论?用刀来辩论吗?
他一想到先前孙恩是如何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聚集起了一群天师道信徒,攻入了南方世家的庄园,便不难猜到,若是真让他们这样杀奔建康,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一群同伴,有那样一位将各种人才聚拢于麾下的君主,说到和世家叫板这件事情,他竟已没有了任何的一点胆怯,没有了曾经有过的顾虑,只剩下了跃跃欲试!
他和孙恩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像是较劲一般,默契地一并看向了褚灵媛:“还是由您来定夺吧,要选几人一并行动?”
褚灵媛沉默了。
她在来时所顾虑的是刘牢之孙无终会不听从这道调令行动,而不是该选哪个孙将军出兵!
陛下也没教过她,面对这样的情况应该怎麽办呐……
第70章 秦国赴约
总不能喊一句孙将军,姓孙的将领就全部同去吧,这多不像话。
“有何不可呢?”张定姜掀帘而入,“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北府兵,是以北方南迁而来的侨民为根基逐渐形成的队伍。一位孙将军代表的是南方的天师道信众,世道多艰,他们只能求助于宗教作为精神依托。”
“陛下亲自坐镇洛阳,以表收复北方的决心,侨民终有重归故土的希望,不必隔江兴叹,不必沦为富户佃农。天师道信众也自可不必以宗教信徒自称,在陛下治下谋求新生。如今南北合力,愿为陛下平定后方,有何不可!”
孙恩刚要开口,就被张定姜瞪了一眼,闭上了嘴。
他蓦然想起,在接上了叔叔孙泰,从海外折返的时候,军师曾经说过,天师道的信众组成的起义军要被改名为革命军,一定代表陛下的某种态度。
他们若想顺应大势,有些坚持尽早丢掉为好。
他心中一念转圜,再度开口的时候已变成了这样的话:“不错,此为南北合作,民心尽在陛下!”
好,好一个新口号,随后他就能重新教自己的部将。
这样一来,无论是他还是孙无终,都不必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群体,都足够特殊!
相比于由其中一人领队前往,还不如来上一出通力合作。
“说个话,你怎麽想的?”他朝着孙无终喊道。
孙无终一拍大腿:“说得有理,不如同去!”
两人再度同时看向了褚灵媛,等她给个结果。
按说,将拿定主意的权力交给了一个尚且年少的姑娘,本是个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场面,但因上有那位陛下,又好像没那麽奇怪了。
褚灵媛也没多犹豫,当即答道:“那就请两位孙将军随我同去。只是这行军之事,不能打一开始就不辨主次,到了应战之时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她也不敢确定,随着天幕的结束,各方暗流涌动之间会爆发出怎样的危机。
眼下这二人还能拿出这通力合作的理由,若是真到了调兵的时候出现问题,这才是要命的事情。
“这还不容易吗?”张定姜笑道,“调兵的军令在你手中,你就当自己有两位副将,一个姓孙,另一个也姓孙,无论是合击还是分兵都好办。”
“我……”褚灵媛险些脱口而出,她如何能当这个主将。但想到当日在建康宫城之上谢道韫的神情,又立刻改口,“那……劳烦你做我的军师了。”
这实在是一支太奇怪的队伍。起码从刘牢之多年领兵的经验看,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组合!
陛下的近侍作为标杆当了主将,按照天幕所说,她只是负责陛下身边诏令起草、传达的职务,现在却要拿定进攻与否、向何处进攻的主意。
前朝皇帝的宠妃当了军师,为她出谋划策。
北府军将领和天师道领袖各统一部分人马随行。
可在王恭、谢琰、王凝之等人尚且可以统领大军的荒唐世道里,谁又能说,这不是一路能够上阵杀敌的军队?
当他目送着这支军队向京口方向进发的时候,就觉得,这队伍之中那“南北合作”的口号,竟让这两方泾渭分明的队伍之间有了微妙的融合。
要不是那头让他按兵不动,镇守住东南,他还真想亲自去看看,这批人能拿出怎样的表现。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后方有个小卒匆匆奔来:“……将军!”
刘牢之回头,眉头一竖:“军营重地,怎能这般莽撞。”
“将军!”那小卒跑得急,待到停下才喘了口气,“孙将军临到出发时,才把您的军粮搬走了一半,还将守粮仓的人一并带走了,咱们巡查过去才发觉这情况……可您先前不是只说,分他三成吗?”
刘牢之:“……?”
很好,他决定收回觉得那像是一支正经队伍的评价!这才几天,孙恩就把孙无终影响成这样,当上劫匪了!
小卒探过来:“将军,咱们要追讨回来吗?”
“不追了!”
追什么追啊。
刘牢之无语地又往远处看了一眼,“他们要是办的差事对不起这多带走的粮草,待陛下折返之后我再上报。”
算起来也不能怪孙无终干出了这种事情。
他们在吴会一带的田庄里,真是收缴出了太多东西,也从没有如现在一般意识到,原来他们还可以打这样富裕的仗。
……
相比之下,反而是洛阳这头虽然得到了后方来自荆州的补给,食物依然不算太充裕,在接应了东面越过虎牢关而来的流民后,更需要精打细算。
但应军已是这样,其余两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哪一方都是被迫响应天幕带来的改变,向洛阳发兵,谁能将己方的后备资源跟上,谁的处境就会更为舒坦。
拓跋圭反应够快,也在抵达洛阳前完成了分兵的配合,可己方丢掉了夺取关隘的机会,再加上后方的粮草被烧毁,哪怕他已极力让人压住了消息,军中还是生出了一阵阵的闲言碎语。
北方的鲜卑部落本就各自为政,先前是靠着他足够强硬的手段和足够亮眼的战绩才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现在非但称帝的计划遭到了破坏,他这个魏王的也一落千丈。
若要重新找回一方统帅的地位,必须尽快打出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还得处理好此次退兵之事。
至于姚兴那边……
情况可能还要艰难一些。
“大王……”
姚兴捂着嘴,堵住了喉咙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仍有一层血腥味涌上来,让他伸手示意部将不必上前,又间隔了一会儿,方才开了口:“关中的奏表各位都看到了,有何想法?”
他们正在行军向关中方向撤回的路上。
这次没有突然杀出的一行敌军拦路,退兵的速度虽因天时被延缓,却也不至于遭到先前那样的打击,但……
两封奏报一前一后地抵达姚兴的手中,让军中一度重新振作的士气再度跌向了谷底。
一条,是北方的魏国在洛阳战事受阻,眼看无法突破关隘,要如他们一般承受损失却无所得。
一条,是关中的噩耗。
关中的存粮经过先前历年的消耗原本就所存不多,幸而今冬落雪,气候也比往年稍好些,这一茬冬小麦的收成料来不差,还能填补上亏缺的府库。
但谁也没想到,当姚兴带兵离开关中之后,关中竟会突然遭到了来自西面的进攻。
出兵的人名为杨盛。
两年前,陇西王杨定接应前秦末帝,征讨乞伏部落不幸身死,因杨定无嗣,杨氏基业都落到了他的堂弟杨盛的手中。
这两年中,为了便于统治,杨盛一面与姚兴虚与委蛇,一面将仇池羌族分为二十部护军,以“护军”代替郡县,确保境内各方安定,竟也初见成效。
姚兴原本觉得,仇池羌族北面还有乞伏氏制衡,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哪知道,杨盛竟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他 也没打算占据关中,而是严格遵循着游牧民族向来的惯例,抢完了就跑,抢了距离陇西最近的几个粮仓,带走了大批食粮后,便退了回去。
若是其他时候,他这麽干也就算了。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姚兴必定要给他一个好看!但偏偏是此时!
原本就粮草不丰的秦军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先前的兵败,也让姚兴不能随意大动干戈,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他明明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怒气,却还是收紧了手指,险些将那封奏报给揉捏成团。
苍白的面容间,也顿时闪过了一阵冷色。
杨盛他欺人太甚!
若说这不是因为天幕的影响,姚兴绝不相信。
只怕是他从天幕中听到了姚兴的短处,又看到姚兴大举调兵向洛阳进攻,这才有此一举。无论洛阳战况如何,他的这一行为都能给秦国捅上一刀。
他也确实成功了。
对于姚兴来说,放弃进攻洛阳,乃是权衡利弊之下迫不得已的举动,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后方就绝不能乱,可现在,就被这一路贼兵给毁了!
姚硕德向他抱拳:“以臣之见,我们需要撤回先前驻扎在天水的兵力。”
姚兴:“……继续说。”
姚硕德:“将兵力从天水撤回,退出陇西战场,乞伏部落会明白您的意思,暂缓与秦国相争。乞伏氏与杨氏之间血海深仇,谁也不会让谁占了上风,乞伏干归不会放任杨盛得到了这一批军粮,安心发展内部。他们之间必有一战!”
姚兴眼尾一抬,语气仍有几分虚弱:“你是说,我们要暂时对敌军让步,换来他们的互相争斗,可你还记不记得,先前天幕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接连遭遇将领背叛,前有秃发傉檀背叛复国,后有赫连勃勃带走八千兵马,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西方各部之间争斗多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是那天幕上的我太过天真,竟还想要将这些野心勃勃的人饲养成自己人。”
“大王,您不可情绪过激……”
“我知道。”姚兴抬手,阻拦了姚硕德的劝阻,“我还撑得住。我且问你,在我们从天水撤兵回去后,那乞伏部落的乞伏干归,到底是会觉得,我们在给他们让利,给他放出一条信道,吃下另一头的猎物,还是会觉得,占据关中的秦国也不过如此!你别忘了,他们也自称秦国。”
国号之争,更是不能退让半步。
就像,苻氏的秦国和姚氏的秦国,只能留下一个。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姚硕德眼色一沉,郑重答道:“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臣要做的,是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只等那两方为粮草分出个高下,便是我们进军之时。”
“别把所有人都想得太简单了,”姚兴咳嗽了两声,“血仇是血仇,利益是利益,现实又是现实。你先前在天水的战事进展没预期的顺利,足以见得,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比起从天水撤回,我倒是有另一个想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待折返关中,你重回天水坐镇,我要亲征仇池,取来杨盛的头颅!”
打。
必须得打。
昔日杨氏归附前秦苻坚,因关系亲近的缘故,苻坚对其恩厚有加,嫁了两个女儿过去。一个已经与夫君断绝了关系,投效在永安的麾下,另一个先前身在仇池国中,但已过世。
前者的丈夫杨壁已经为他所俘虏,变成了他的臣子。
后者的丈夫,正是那死去的杨定。
乍看起来,在杨盛接管仇池大权后,因杨壁已降,杨定已死,苻氏与杨氏之间的关系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但姚兴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还能想到当日杀出营中的那道身影,想到那个被他重新让人砸碎的神像。
所以,他也必须剿灭仇池,以防苻晏能有机会联系上杨氏,给他带来额外的麻烦。
眼下的局面里,他已经受不起任何一点多余的意外了……不能。
“大王,大王!”
姚兴眉头一皱,向着营帐外看去,“外头发生了何事?”
一名穿戴着铠甲的巡防士卒得到了许可,匆匆自帐外小跑入内,向着姚兴禀报:“回大王,外头来了一位应军的信使,说是有一封信,需要让您亲自拆阅。”
姚兴掌心一痛,缓缓松开了指尖:“……让他进来。”
他又咳了两声,既像是在清喉咙,又好像只是在通过这两下咳嗽,让自己的面颊上多出几分血色。起码当信使步入此地的时候,已从姚兴的脸上看不出那样重的疲态。唯有同在此地的诸位秦国朝臣脸上,还能捕捉到几分担忧之色。
“陛下请秦王过目。”信使双手托举,将信举到了面前。
大司马姚崇接到了姚兴的示意,疾走两步将信接了过去,送向了姚兴。
姚兴的眉头微微一拧。
当姚崇将信送到眼前的时候,信还未拆,姚兴已敏锐地意识到,比起书信,这制式好像要更接近于邀请函。
他拿“信”在手,愈发确认了这一点——
这就是一张郑重其事的邀约信函。
拆开便见,这邀请函上赫然写道,这位永安大帝已然派遣麾下将领烧掉了魏国的粮草,迫使本欲卷土重来的魏王退兵,诚邀姚兴一并观看这退兵的景象。
“呵,她邀我一并去看魏国退兵?”姚兴怒极反笑。
他心中一面惊惧于洛阳那头战事又发生了突变,由此看来他的退兵决定并没有错,一面却也被这轻描淡写、寥寥数句的邀约彻底点燃了怒火。
永安措辞之中仍是公事公办,可在这张单薄的邀请函之上,却仿佛还写着另外的一行字:“喂!快来看看这边的热闹。”
当然了,现在收拾的是拓跋圭,下次收拾的可能就是你了。
这是何等轻蔑的表现。
偏偏在姚兴的面前,那使者的表现仍旧堪称滴水不漏,却也更像是往人心中捅了一把刀子,“正是,陛下说,秦王并未越关而过,便已退避三舍,待遇自当与魏王不同。”
姚兴勃然拍案而起:“来人,给我把这狂悖之徒拉下去……”
“大王且慢!”姚崇匆匆拦在了中央,拼命对着姚兴使眼色,总算将这屡次受到刺激的秦王给劝了回去。
他旋即转身朝着信使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永安陛下的好意,我们大王已经心领,但这盛事却不便由他来亲自见证。不知这样可否——”
他折身回到了姚兴的身边耳语了两句,见他先是面露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才高声朝着信使继续说道:“就由我代替我王,前去洛阳赴约。”
……
“想不到你们秦人之中也有颇具胆识之人,竟不怕自己刚入洛阳,就和那个晋王姚绪一般丢了脑袋。”
姚崇嘴角有些僵硬。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眼前这个说话的小将军就是当日拎着姚绪脑袋过来的那位。
现在由她当先开口,真可谓是一个对他的下马威。
可他又不能不来这一趟。
秦国不能再依托于慢上一步的消息了!这次洛阳之会,既有永安亲自邀约,也不能推辞不来,惹来旁人非议。
倒不如由他来走这一趟,既免于姚兴亲自犯险,也能亲眼看看,这永安治下的洛阳到底是何面目。
自函谷关行来所见的种种,都让他的心一阵发凉,现在更是……
他压制住了喉咙里的苦涩,答道:“若如天幕所言,永安陛下乃是仁君,又怎会做出杀害来使的举动。”
“你这话说错了。”王神爱在上首冷笑了一声,“一个胆敢弑君篡位的人,起码脾性绝不仁懦。仁君也好,暴君也罢,总归朕的仁慈,从不对敌人展示!那麽敢问,秦王于朕而言,是友是敌?”
刘义明手中的黑槊并未向前挥出,可姚崇只觉一道寒气,已锁定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