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躯壳“微臣已有妻。”
晴空之下,宋枝鸾耳坠轻晃,点点珠光像也在随着主人迫不及待:“也好,本公主劳烦老师数月,心里早已过意不去,不得空是当然的,那就烦请老师替本公主另挑个好老师了。”
这一世她还没在他面前笑得这么开怀过。
谢预劲眼中无波无澜,眸底似有深绪掩去-
宋缜极不情愿的回府。
定南王府的牌匾在清辉月色下发散出捕兽夹一般冰冷的光,他每看一眼,就好似被蛰了一口。
招呼车夫在门后停下,贴身侍卫走进:“世子,下午有人送来了这个。”
他接过,本是随意一瞥,却在看到那物时如遭雷击。
那是一块瓶身上的瓷片。
光洁,色泽纯粹。
最为毛骨悚然的是,宋缜在过去一段时间,长久与这眼熟之物打交道。
宋缜迅速将这物包好。
“谁送来的?有谁看见?”
送瓷人的目的是什么。
太子?
不,不会,如果是太子已经发现了什么,绝不会傻到让他们知道。
那就是其他人。
宋缜的紧张让侍卫答的非常仔细:“回世子,是入夜时分一个孩子送来的,说在落霞阁前有个男人将东西给他,让他转交给王府,并用一锭金子做报酬。守门人见他掏出金子,信了一半,便收了下来。正巧听说世子回来,又让属下转送。”
男人。
“派人去查,不要声张。”
“是。”
宋缜无瑕去想这个人是谁,不论他是为何提醒他,目前而言,应当对他们没有敌意。
这东西出现在帝京,也许是……有人已经顺藤摸瓜,抓到了把柄。
他得立刻将这事告诉父亲。
书房里,定南王宋亮正在写着奏章,宋缜走进去关上门:“父亲,出事了。”
宋亮道:“又是哪里的账没结?”
见宋缜不开口,他恨铁不成钢道:“一回京就给老子惹麻烦,你莫不是揍了哪家的兔崽子摊上事了?”
这桩桩件件,倒也没冤枉宋缜,要是平时他安分守已却被翻了旧账,定要梗着脖子说道,此刻只是走到宋亮书案前,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桌上。
宋亮的资历比宋缜深上不少,宋缜能看懂的东西,他一眼就能分辨明白,狼毫笔在他手中折断,“哪个给你的?”
“不知道。”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缜不愿意回家,就是不想挨骂,这样的正经事,宋亮也要对他说教几句。
“能将这东西搞到手,想必已是跟踪我们许久了,那群酒囊饭袋,竟一个都没发现!”
宋亮语罢,道:“你走吧,这块东西带出去,碾碎了丢进池子里。”
宋缜道:“父亲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拍案而起:“宋怀章以为灵淮公主要和谢预劲定亲就高枕无忧了?未免太过天真。”
他在他父皇心里,可不见得有多少分量-
养心殿里熏着龙涎香,打开的窗棂无风,少女迈步过槛,一把把弓丢在案上,自己抓了执壶倒茶,“父皇定是在哄儿臣,故意让着,儿臣才不信父皇射不中靶呢。”
宋定沅走在后头,面色宠溺,“父皇可不是在哄你,是我家小鸾聪明,才跟着预劲那小子学了几月,就
一把好身手了。”
太监上前拉开椅,宋枝鸾左右瞧瞧,道:“几个月不曾来养心殿,父皇似乎又得了不少好宝贝?”
“看上什么了?”
宋枝鸾抱着弓笑道:“父皇刚赏赐了儿臣弓,现在又赏?”
“今日不赏,明日也会赏,朕何时对你吝啬过。”
“那这个吧。”她指着一件摆在博古架上的天青色大肚瓶,眼神炙热:“一瞧就是珍品,儿臣在皇兄那也见过这样的。”
“这是前日官窑进贡的,乃是孤品,”宋定沅笑容未变:“你可是记错了?”
“怎会?前日我解除禁足刚去的东宫,亲眼瞧见皇兄屋里一件这个色的,莫不是父皇自己记错了?”
宋定沅上前拿起瓶,语气幽深:“烧窑要高温,窑洞需要黏土,着色要天时地利人和,这等天青色,一件都难得。”
宋枝鸾的心思仿佛并不在这之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对着瓶身一阵打量,眼睛都快黏住了。
宋定沅笑道:“这么眼馋,那便拿走罢,就当今日检查你射艺的嘉奖。”
“多谢父皇!”
宋枝鸾把瓷瓶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便交给宫人放好,又坐着把茶喝完了,才施施然出宫。
宋定沅在宋枝鸾走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浮现过,他双眉紧皱,“进来。”
侯在殿外的金吾卫统领进来,抱拳道:“陛下。”
“太子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侍卫回道:“太子前些日派人去了沧州的一处瓷窑,似乎是带了几件瓷瓶回府。”
宋定沅道:“哪座瓷窑?”
侍卫卡顿了片刻,即刻道:“不知,微臣这就派人去查。”
“现在便去。”
“是。”-
宋枝鸾从匣子里拿出瓷瓶,冰凉的瓶身晃荡帘幔外的阳光,呈现出极为好看的裂痕,交织成青花。
马车已经驶进昭仁坊,她还在回味方才宋定沅脸上的表情。
惊讶,生疑。
隐忍不发。
一座不知名的瓷窑能为皇兄烧出媲美官窑的瓷,那么是否有一座不知名的铁窑呢。
若烧出铁了,又是要做什么。
那座定南王身后本该证据确凿的铁窑成了宋怀章的过错,宋定沅还会待宋怀章如从前吗。
宋枝鸾说出那话就能想到宋定沅的反应,亲眼所见,那些细节上的变化还是让她觉得身心舒畅。
像一缕清风沿着呼吸进入肺腑,几月被禁足的不快烟消云散。
剩下的事就不用她操心了。
急于甩清干系的定南王府,比她更着急。
宋枝鸾不期盼一次便能将宋怀章从太子的位置上拽下来,但这只是个开始。
日子还长。
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禁足这三月,宋枝鸾一直在想,如今到底能不能杀了谢预劲,倘若谢预劲在兴和八年之前便死在她手上,那么,再过两年,那场来势汹汹的叛乱该如何应对。
这是她必须要先解决的问题。
否则即便她如愿接回了姐姐,姜朝也已经满目疮痍。
所幸她想到了办法。
马车驶过昭仁坊,一路行至刑部狱。
暗无天日的地牢,浮动着血腥味和腐烂草根的味道,不时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隔着门的痛嚎,和啮齿秽物发出的吱吱声。
罗文仲面如死灰,双手双脚带着镣铐,等待他的是全家流放,女眷尽数充作贱籍,可怜他正值碧玉年华的一对女儿,也不知日后会受到何等折辱。
“我说罗大人,你也是真的倔,皇上摆明了不愿宣战,你却还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如今被他们抓着把柄,连累一家老小,何必呢?当初明哲保身,安享晚年,也不会在这受累。”
狱卒拿来热饭,道:“赶紧吃了吧,明日便要北上,天高路远,大人好自珍重。”
罗文仲看着饭,难以下咽,热泪盈眶地抓着他的手:“小弟兄,你可有我女儿的消息?”
狱卒做久了,对达官贵人沦为泥犬这事也司空见惯,但眼前这位将领有些不同,早年与他们家有些恩惠,是以在他轮值时会尽量照顾一二,“大人,咱们姜朝律法,充作贱籍的官家女子已发卖完了。小人没那本事能相助,怕要让您失望了,大人若有其他亲朋,小人愿意去传话,也为两位小姐做些事。”
发卖完了。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么。
罗文仲神色悲凉,眸底隐藏着难言的怨恨,苦水似乎在心口撕裂了口子,灌进去漫到咽喉。
朝中主战派本就稀少,长达十余年的征战,当初与他一起的老将已成白骨,安居一隅似也成了不错的抉择。
他此番遭人陷害入狱,又有谁能相救。
在岭北之地蹉跎至死罢。
“罗大人,何事愁眉不解啊。”
一道年轻的少女嗓音突兀的在地牢之中响起。
罗文仲和狱卒齐齐抬头。
宋枝鸾出现在铁门前,浑身金玉生辉,身后石墙上刻着小字的姜朝律令,她手上提着一盏烛台,露出的手指白皙如玉。
牢中的两人连忙跪下:“参见灵淮公主。”
“不用行礼了,你先出去,本公主有话要与罗大人说。”
狱卒连连点头,弯腰出了牢房。
宋枝鸾看着跪在她面前的罗文仲,心里不胜唏嘘。
他此刻满身是渗透衣裳的血,形容枯槁,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
上一次宋枝鸾见到他,他也是这副模样。
不过那时,他是那场席卷半个姜朝的叛军首领。
最后被谢预劲和秦将军缉拿回朝。
枭首示众。
宋枝鸾与他并无多少交集,仅有的一次,是在大战前夕,罗文仲送了两个女儿去她营帐,请求她庇佑。
后来传来捷报,罗文仲便将人接走。
罗文仲不知宋枝鸾为何来这,也许是奉了太子的命令?此次他入狱,太子乐见其成,可却也不至于让灵淮公主亲自来送他上路。
宋枝鸾撩起裙摆,在他对面坐下:“罗大人坐下说话,本公主问你是在为何事烦恼呢。”
罗文仲谨慎道:“殿下多虑,微臣没有。”
“当真没有?”
宋枝鸾话音刚落,罗文仲就听到廊道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不可置信,抖着身体站起,死死盯着铁门外。
两道令他日夜煎熬的身影扑进他怀里。
“爹爹!”
“太好了,爹爹您没事。”
“九儿,云儿!”
罗文仲和两个女儿哭做一团,声泪俱下:“你们怎么在这?”
“是公主殿下派人救下我们的。”
“还有玉奴姐姐,爹爹,孩儿差点就见不到您了。”
他抹着眼泪抬头,看见铁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官,方才就是她带他的女儿们来的。
宋枝鸾与那女官对视一眼,后者便退下。
罗文仲带着两个女儿朝宋枝鸾跪下,郑重道:“殿下救命之恩,罗某毕生难忘。”
宋枝鸾扶起他,让两个小泪人先出去。
待两人走了,宋枝鸾才慢慢道:“罗大人,不瞒你说,我来这,是有一事相求。”
“殿下客气,轻殿下尽管吩咐!老夫一条残命,虽不中用,但也愿意为殿下豁出性命,但愿殿下好生待我一双女儿,老夫便是死也心甘。”
罗文仲垂着泪道。
“大人放心,我救下了她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但所求罗大人之事,确有危险。”
宋枝鸾想起刚才那对蜷缩在一处的姐妹两人,“我不要你做别的,在你到了流放之地,我会命人将你带离,送去西夷。”
罗文仲愣住。
“我的长姐朝阳公主便在那,这许多年,独自一人面对险境,我想把你送去保护她,直到本公主接她回来。”
在群狼之地,只有心有城府的老狼才能生存。其余人护不住姐姐。
这是一招险棋,但若走对了,便能化去许多麻烦。
她现在还在积蓄力量,做不到接姐姐回来,但她可以送她一把保命的刀。
而这把刀的软肋在她手上。
罗文仲几乎没有犹豫,女儿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惦念,他当初从军,也不过是想在乱世之中,不让妻女被人欺辱,寻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罗某愿为朝阳公主鞍前马后,舍命相护,等待殿下到来。”
“好,”宋枝鸾站起来,沉默许久,轻轻说:“替我向姐姐问好。”
再见的日子,不会远了-
五月晌午,京中闷热,宋定沅在皇后宫里用了膳,踏入养心殿。
前不久封妃,钦天监送来几个黄道吉日,他挑了个最好的日子,准备给灵淮与谢预劲赐婚。
就在今日。
坐下不久,谢预劲便来了 。
虽说这桩婚事,他有**成把握,但慎重起见,宋定沅依旧传了口谕。
问上一问,也合乎礼数。
宋定沅赐了座,和蔼道:“这些日灵淮多亏有你教导,射艺大有长进。”
“职责所在。”
宋定沅笑道:“可灵淮最让朕着急的,并非这孩子的学业,而是她的婚事。”
“朕欲为你和灵淮赐婚,你可愿意?”
皇位上的九五之尊捋着胡子,眼神里抱有一丝微笑,但询问的语气,也遮挡不住他对这桩婚事的志在必得。
谢预劲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起伏,他抬头,眸底静的像一面镜。
“臣不愿。”
宋定沅笑意凝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愿。
那为何主动接近灵淮,主动做她的夫子。
其余的人或许是想溜须拍马,但他谢预劲何须做出这些有违他本愿的事。
宋定沅看着他,语气已有些沉:“为何不愿?”
谢预劲道:“臣已有了妻。”
长久的静默。
宋定沅没料到谢预劲会给出这样一个回答:“什么时候,朕如何不知?”
“妻已亡故。”
宋定沅细细端详谢预劲的表情,没有找到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
圣旨拟了一半,他原是打算,即便谢预劲不答应,他也是要赐的。
可却未曾想到,谢预劲竟有一位亡妻。
宋定沅走到窗边,犹豫再三,开口:“罢了,你先退下。”
谢预劲起身离开。
回到国公府,前来修缮的府兵热火朝天地栽树,一半是他讨要来的玉色梨花,一半是西府海棠。
池面倒映出形形色色的脸。
却没有一张是她的。
谢预劲常常有种错觉,好似他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宋枝鸾坐在凉席上吃冰酪。
她会听到他的声音,笑吟吟的转头。
他的妻子已经死在那场大雪里。
他很快会与她相见。
没有宋枝鸾的这一世,也该早日走到尽头。
哪怕是同她一样的躯壳。
第42章 丧制国公府里衣冠冢。
“叫什么名字?”
公主府前厅,宋枝鸾半蹲下来,捏捏两个女孩的脸,梨涡微陷。
高的女孩怯生生道:“我叫罗九嶷,这是我妹妹如云。”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好名字。”
罗九嶷腼腆的露出笑容。
宋枝鸾道:“九嶷,如云,从今往后你们就跟在我身边做我的伴读,因着你们两人如今是贱籍,对外只会称是侍女。以后若有机会,我会替你们安排妥当,眼下你们只需安心住在府上便可。”
罗九嶷拉着妹妹罗如云跪下,感激道:“多谢殿下,殿下救了我们的命,已经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公主伴读的位置不敢肖想,只愿为奴为婢伺候殿下。”
罗如云也赶紧道:“多谢殿下!”
宋枝鸾让稚奴扶她们起来,道:“无妨,这只是小事,选伴读是给我选,我喜欢便行,即便父皇知道了,我也有法子应付,你们就不必推脱了。”
“我不爱读书,那些典籍放着可惜,你们平时可以多看看,吃穿用度也不会亏待你们,若有人闹事,便告诉稚奴,她会处置。”
稚奴给她们递上巾帕。
罗九嶷瞬间涌出泪水,连声道谢。
她们的父亲只是五品官,虽有些不大不小的实权,但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何其多,随便一只手都能碾死。公主伴读的身份,是她做小姐的时候都不敢妄想的,如今否极泰来,竟有这样的境遇,她绝不曾想到,心里也十分感激。
罗如云准备起身,眼见姐姐又磕了几个头,她也有样学样,磕了几个。
侍女带她们离开后,稚奴道:“殿下,这个时候让她们住进来,可是有些冒险了?”
罗家姐妹来到公主府,指不定会有从前的亲友前来探看,人一多便杂,若叫人发现些什么可是个问题。
宋枝鸾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送出去若出了事,谁知罗文仲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反倒连累姐姐,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
稚奴思索片刻,点头-
用过晚膳,罗九嶷和罗如云跟随公主府的侍女来到厢房,那侍女笑着对她们道:“咱们公主心地善良,救过好些个家道落魄的官家千金,都是在府上当差的,若伺候的好,殿下会帮她们脱去贱籍,让她们自谋出路,你们也是如此。”
罗九嶷客气道:“多谢姐姐,我们定会好好伺候殿下。”
“你们是好福气,虽然殿下救过不少人,但可没一个有你们这样脸面的,真是走运。”
外头的风声流传的极快,罗家姐妹的来路也很快就在府上传开了,发配去岭北的几乎十死一生,从前的富贵荣光都散尽。
听说玉奴大人是带着人从午门将人截住的,慢了一步便要流落烟花巷,堂堂五品大员的千金流落至此,当真是凄凉。
侍女贴心的告诉她们公主府的规矩,说清了方才离开。
“不愧是公主府,就连厢房都这样气派,”罗如云坐在榻上,这些天她几乎没有睡上一个好觉,“姐姐,咱们在这,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对,殿下会保护我们的。”
罗如云抿了下唇,看着罗九嶷欲言又止:“姐姐,日后在公主府里,你可莫再说些要为奴为婢的话,殿下需要父亲,才会救下我们,我们并不欠她,若万一公主哪日看咱们不顺眼了,想起你的话,真叫我们做奴婢了怎么办?”
“方才那位姐姐的手粗的生茧子了,我不想也变成那样。”
罗九嶷听完她的话,生气道:“如云,你说的什么话?若非殿下及时派人来救,恐怕你我的命都要没了,需要父亲的人少吗?从前我们家富贵时,有多少人笑脸相迎,可那些人,一个个出了事全都没了影!唯有殿下敢冒着风险救下我们,向我们保证父亲北上的安全,你该庆幸殿下坦率,不管她要什么东西,都不会比三条性命更重要!那些表面说不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的人才可怕。因为他们想要的东西可能是你付不出的代价。”
这样言辞激烈,罗如云却也没有同她斗嘴,道:“姐姐如今想不通,以后会想通的,这些日姐姐辛苦了,我们早些歇着吧。”
罗九嶷道:“你总是自作聪明,小心作茧自缚。”
罗如云不语,打开门,去伙房叫人抬水-
往年春狩都在四月,今岁事务繁冗,硬生生到了五月底。
夏日将至,树木丛生,稚奴为宋枝鸾准备衣裳时,也没忘记用雄黄、苍术,木鳖子调制蜜丸,烧在营帐里用来抵御蚊虫。
宋枝鸾从五足盘里吃了颗葡萄,门外许尧臣便到了。
她坐起托腮,笑着道:“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稚奴和侍女尽数退下,留下他们两人说话。
许尧臣接过宋枝鸾递来的葡萄,握在手里没有吃,“今日早朝皇上大发雷霆,狠狠惩治了太子,殿下可听到风声?”
宋枝鸾实诚道:“没有,发生了何事?”
“今日有官员上奏,查处了荔州一处铁窑,缴获了数百件刀剑,私铸武器是重罪,皇上听了禀告,强忍
怒意问话,太子和定南王相互指责,最后传召证人上朝,太子被定罪,皇上夺去了他治理政务之权。”
“这便是狠狠惩治了?”宋枝鸾眼中本还有些趣味,听到后来,意兴阑珊:“只是暂时夺去治理政务之权,指不定什么时候,皇兄得父皇高兴了便恢复了。”
许尧臣却有不同看法:“皇上对太子向来满意,从不曾有过苛责刁难,这样的处罚还是头一次,说是‘狠狠’惩处,也不过为。”
宋枝鸾仔细想了想许尧臣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活了两世,皇兄大概是第一回被当众斥责。
“可我觉得,皇上这次对太子定罪,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许尧臣深思半晌,开口:“从前涉及太子之事,皇上总是三思而后行,当场便下定论之事,也是绝无仅有。”
宋枝鸾语气有几分懒散:“也许父皇这正是谋定而后动呢。”
“殿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内幕?”
宋枝鸾露出一个笑,“耳朵凑过来。”
她伏在案上,凑近了和许尧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许尧臣听了目露诧异,“你未曾派人,怎知荔州那处瓷窑乃是掩人耳目的东西?”
这个问题宋枝鸾没有继续回答。
她不可能告诉许尧臣,这是她上辈子亲耳从谢预劲那听到的消息。
定南王被太子参了一本,理由便是私造武器,宋定沅大怒,虽最后不曾抓住定南王的把柄,但宋定沅还是起了疑心,定南王府的处境也自此越加艰难。
许尧臣见宋枝鸾不回,沉默一会儿,也没有继续追问,“那殿下接下来准备如何?”
这话已经隐隐有要同她“同流合污”的迹象了,宋枝鸾没有挑破,想了想,弯唇道:“主动生事容易暴露的,同样的事,皇兄做和我做,在父皇那可不会同一而论,犯不着去冒险,且就慢慢找寻机会。”
她表情逐渐变得正经。
自此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宋怀章被惩处,定南王安然无恙,一切的走向都会与上一世有天差地别的变化。
她也会失去一些未卜先知的优势。
也真正迈入了这场风云倾覆前的漩涡里。
以后走的每一步,都踏往未知,行事也需要慎之又慎-
此次前去狩猎的地方是距京三百里外的骊山猎场。
军队列为三路,左翼,右翼,以及中路都由将领领路,金吾卫统领直属于皇帝管辖,骑马走在最前,路上的草木已经被割退百步,视野开阔,战车围营,辕门竖旗。
宋定沅携带后宫嫔妃坐马车随军出发。
宋枝鸾和宋怀章是年龄最大的皇嗣,紧随其后,年龄小的公主皇子都留在宫里。
再往后便是王公九卿的官眷,浩浩荡荡,旌旗猎猎。
公主府需得安排人照料,宋枝鸾留下了玉奴,让稚奴陪着她来,还没到地方,宋怀章便进了车厢。
稚奴有些犹豫要不要离开,宋枝鸾适时给了她一个眼神,她行礼退下。
宋怀章依旧衣着鲜亮,但眼中掩不住颓丧。
他万万没想到,那处瓷窑竟是宋亮为他设下的计,父皇失望的眼神让他夜不能眠。
历朝历代,被认定私铸武器的太子大都没有好下场。
幸好他是父皇唯一的嫡子,最大的皇弟尚且只有三岁。
还有一个深受父皇宠爱的亲妹妹。
想到这,宋怀章表情好看了许多,微笑着道:“小鸾,你这次可一定要帮帮皇兄。”
宋枝鸾长着一张不谙世事的脸,“皇兄怎么了?”
“皇兄……遇到了一点麻烦,被奸人诬陷,父皇不信我的话,夺了我的权,你多在父皇面前为我美言几句,待皇兄自证清明,定会好好谢谢你。”
“皇兄的话说的见外,皇兄对我这么好,我在父皇面前替你说说话,那也是理所应该的。”
宋怀章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感:“小鸾,哥哥没有白疼你。”
宋枝鸾顺着他的话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一会儿到了营地,我便求见父皇,为皇兄求求情?”
“好,”宋怀章也笑了笑:“皇兄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人笑出声,车内气氛颇为温情-
营地驻扎也分了层次,皇帝居中,四下都有人把守,戒备森严,绕主帐一圈,从左往右依次是皇后,三宫主位,再往外是宋枝鸾,宋怀章,还有谢预劲。
宋枝鸾一路上都没看见谢预劲,也没有费心去打探他在哪儿,那日他说的是,春狩结束便为她寻个新夫子,她便日日翘首以盼。上辈子便想杀她全家的人在她眼前晃荡的滋味,属实一言难尽。
宋怀章一路送宋枝鸾送到主帐前。
宋定沅就在里面。
他一早打听好了,“父皇刚用了淑妃娘娘的点心,此时正是心情不错的时候,你进去他定然欢喜。”
宋枝鸾歪着头问:“皇兄,你怎么知道父皇用了淑妃娘娘的点心呢?”
宋怀章也没有多想,只犹豫了一会儿,便道:“方才皇兄见着高公公出来,就问了一问。”
原来高公公这时候便已经是宋怀章的人了啊。
前世的一些疑团,在此刻又清晰了些,宋枝鸾仿佛在玩一串真人版的九连环,津津有味:“好,皇兄,那你先走吧,我进去了。”
宋怀章身姿如玉,点头。
看宋枝鸾掀帘进去。
宋定沅坐在主帐最中央的位置,正把一张白虎皮交给站着的青年。
谢预劲穿的一身黑色,比宋枝鸾上一次看到他时他的那身还要深,神奇的是,他连额间抹额,抹额间的玉都是黑色,细细的金线勾勒,却极易让人联想到丧制。
宋枝鸾觉得,重活一世,谢预劲的性情越来越古怪。
前段时间花枝招展,如今比起上一世更为阴翳沉闷。
朝她投来的目光也宛若一潭死水。
宋枝鸾受不了谢预劲这种看死人的眼神,和宋定沅行了礼,就笑道:“父皇,儿臣想和父皇单独说说话,成不成?”
宋定沅看了谢预劲一眼,道:“嗯,你先退下。”
谢预劲眼皮半阖,侧首对宋枝鸾道:“臣在营帐里等殿下。”
宋枝鸾皱皱眉,“等本公主做什么?”
“教殿下骑射。”
宋枝鸾转头,没看他,“哦,知道了。”
宋定沅看两人对话,脸上没有了以往的乐见其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疑云。
那日问过婚事之后,他以为谢预劲口中的妻,是早年的谢家人与他定下的婚事,便派人暗中查探,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却在国公府发现了一座衣冠冢。
那座衣冠冢,也彻底断了宋定沅为他和宋枝鸾赐婚的念头。他的女儿是姜朝公主,那衣冠冢堂而皇之立在府中,将他们天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须得另做打算。
宋定沅思索着道:“你要同父皇说些什么?”
里头仍有两名侍卫守在门口,门外亦有侍卫巡视,高公公就跪在一旁等候差遣。
宋枝鸾眨了眨眼:“父皇,儿臣听人说,皇兄犯错让您不高兴了?”
“听人说?朕看是听你皇兄说的吧?”
宋定沅提及此事,脸色瞬间变了,“他忤逆不孝,竟敢做出律法严令禁止之事,还污蔑他皇叔,胆大包天,必须加以严惩。”
“父皇,可是皇兄说他是被污蔑的。”
“此事你不用为他说话,朕查的很清楚,人证物证具在,没什么可辩驳的。”
“父皇……”
宋定沅道:“宋枝鸾。”
高公公和宋枝鸾同时跪下,她额头抵着地面,小声道:“儿臣不说了。”
她都快演累了。
但这一趟,即使宋怀章不来,宋枝鸾也是必须要来求情的,若不求情,日后宋定沅想起此事的源头,她无意之中的那句话,指不定会联想到什么。
若来求情,倒可证明她就是无心之失。
他信与不信,宋枝鸾都得把这出戏唱完。
“起来吧。”宋定沅深叹一口气,看着宋枝鸾,眼里有些动容,“小鸾,这世间鬼魅行走于市,你秉性纯良,需得多为自己考虑,莫要当出头鸟,知道吗?”
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竟是在叮嘱她莫要被人利用了。
哪怕是自己的皇兄。
宋枝鸾曾经如雏鸟般眷恋过宋定沅偶尔展露出来的父爱。
试图告诉自己,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已经做出了补偿,那么她也该尝试放下。
但宋定沅总能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亲
手碾碎这些妄想。
如今宋枝鸾不再需要了。
她像每一个孝顺的女儿一般,笑着起身抱了抱宋定沅,“嗯,父皇对我最好了。”
第43章 早亡他要去哪里寻原来的宋枝鸾。
从主帐出来,宋枝鸾便去了宋怀章的帐内,距她的营帐只有一尺之隔。
宋怀章见她来了,稳住声音道:“怎么样,小鸾?”
宋枝鸾摇了摇头,说:“父皇很生气,不让我开口,还将皇兄你比作鬼魅,让我莫要当出头鸟,被……你利用。”
“父皇怎会……”
“皇兄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高公公,他也在那儿呢,我多替皇兄你说了两句,父皇脸色就变了。”
“皇兄自然是信你的,”宋怀章僵着脸坐下,“也罢,是皇兄考虑不周,连累你也挨训。”
“这些都不要紧,父皇眼里容不得沙子,皇兄还想想想法子,尽快自证清白,免得被有心人利用,让父皇疏远了皇兄。”
少女乖巧的站在面前,一双杏眸清澈,浮现出一抹担忧神色。
宋怀章摸了摸宋枝鸾的头,感动道:“还是你心疼皇兄,但也无须太过担心,我是父皇的长子,更是父亲心里唯一的儿子,清者自清。”
这话若教他从前说,底气会足的多。
可现在,宋怀章说出来的口吻更像是自我安抚。
他何时受过这样大的惩处?
宋枝鸾点点头,“对,皇兄,不管如何,太子的位置都是你的。”
她笑着说完,好似当真放下了一桩心事,一扫方才忧郁之相,兴致勃勃的同他讨论起午膳吃什么野味,到了要狩猎的时辰,走着轻快的步子离开营帐。
宋怀章垂头叹气:“果然还是个孩子。”
他得另想法子了-
宋枝鸾从主帐离开不久,宋定沅便去检阅驻守的军队。
两名宫女端着果盘进来,净手焚香。
一缕雾慢慢升起,瘦的那名宫女纳闷道:“绿儿,你可有觉得这味道,与养心殿里有些许不同?”
较胖的宫女细细闻了闻,笑道:“我闻着是一样的,都是上好的龙涎香,若是年成不同,味也有差异,再正常不过了。”
瘦宫女点点头,“许是我闻错了罢。”-
围场内驱赶进猪獐鹿兔狐,还有两只吊睛白额大虫,宋定沅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定南王和一众国公,每一箭都等级森严,只有当皇帝射出了,其余人才论官衔围猎。
官眷大都等在营地,武将家的小姐又大都跟在队伍之中,宋枝鸾不欲听些场面话,一来二去耗费时间,便在侧方独行。
她射杀活物的经验太少,此次跟来也是实打实想锻炼一番。
正当她搭箭欲射时,有个身影从右上方传来:“手放低。”
宋枝鸾没等他说完就放了箭,一箭射中一只山猪,痛嚎声此起彼伏,这只山猪受了点皮外伤,欲朝她冲撞来,她扯起马绳准备躲一躲,后方三支箭齐发,竟将山猪的一双眼射瞎,一只射穿咽喉,轰然倒地。
宋枝鸾看着这只山猪,无端有些胆寒。
这样浑身尖刺,犹如甲胄,谢预劲射出的力道竟然能穿透。
她压下心头思绪,吩咐侍卫道:“把这只山猪带上,一会儿献给父皇。”
按例是有将猎物献给圣人的惯例,但这只并不是灵淮公主射死的,侍卫谨慎的看向一旁的谢预劲,见他没有开口,才招呼人过去将山猪的尸体搬起,让马驮着。
宋枝鸾双手握缰绳,指尖轻轻敲着,“老师不随我父皇狩猎,也不怕他怪罪?”
适才谢预劲在宋定沅的主帐里同她说的话,她没放在心上,也没去找他。这个围场里善于骑射之人如过江之鲫,虽说无人能出谢预劲之右,但这不是打仗,教她这个新手也绰绰有余了,因此宋枝鸾来这压根就没想过继续跟谢预劲学。
按说这是宋枝鸾理亏,但她倒是先发制人,不给谢预劲询问的机会。
谢预劲的外衫皆黑,里侧的中衣却是白的,两相映衬,各为极致,他一只手持绳,侧脸轮廓流畅,薄唇微启,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宋枝鸾的嘴。
“皇上知道。”
宋枝鸾哦了一句,皮笑肉不笑,“那老师,你要怎么教本公主呢?”
谢预劲道:“跟微臣来。”
宋枝鸾跟着他来到一片低矮的草丛,再往前便是一座小山包,遥遥的能看见底下葱郁的树林。
“这里空无一物的,让本公主射什么?”
“等等。”
宋枝鸾便取了弓箭等着,用箭尾给马儿梳毛。
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谢预劲道:“来了。”
她仰头一望,底下的树林里一阵骚动,数只鸟雀飞出。
“这就是今日的功课了?”
这许多日,宋枝鸾也熟悉了谢预劲授课的习惯,不消他回答,自己便驾马开始射。
林子里有谢预劲提前安排好的士兵,每当这些鸟雀以为无事,准备歇脚了,树干又是一阵抖动。
一开始宋枝鸾还有些怜悯杀生太多。
但鸡飞狗跳一下午,她边骑马边射中的鸟,只有区区五只。
数百只鸟受到的最大伤害就是惊吓。
宋枝鸾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一直到回营地都不是很开心。
谢预劲的席位就被安排在她身侧,宋枝鸾让人将几只鸟拿去煲汤。
宋定沅坐在上位,一个个身强力壮的勇士提着猎物上前,高公公笑眯眯的报出各人的猎物,清点完数量,退去一边。
威严不失笑意的声音在野宴上响起:
“看来这第一,非浩儿莫属了,如今年轻一辈可真是人才辈出。”
秦将军上前,拱手笑道:“侄儿雕虫小技,陛下谬赞。”
……
宋枝鸾坐在前头,侧过头看着谢预劲:“不是第一,谢将军觉得可惜吗?”
一整个下午,谢预劲都和她在那处空旷的地方射鸟,他的猎物只有一只狐狸,还有那只被她拿去交差的山猪。
谢预劲放下酒杯:“没什么可惜的。”
侍女已经开始上菜,宋枝鸾撩起袖子,舀了勺汤,吹凉了,决定用软法子:“老师不觉得可惜,本公主觉得,要不明日,老师也同他们去比比?”
谢预劲却道:“比过,无趣。”
宋枝鸾脱口而出:“那你看着本公主射箭就有趣了?”
整整一个下午,谢预劲都没离开过。
眼神如影随形,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以至于宋枝鸾每回射落空都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有种她真是他不成器学生的感觉。
这话一出,不知道是不是宋枝鸾的错觉,两侧的交谈声似乎弱了一点。
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但收回为时已晚,便索性继续问:“嗯?”
谢预劲坐着的位置在宋枝鸾的下方,看她却需要低头,他对上她的视线,好一会儿,方才偏头嗯了一声。
宋枝鸾用疑问的语气模仿他嗯了一声。
随即,谢预劲用他那天生冷冰冰的音色道:“有趣多了。”
宋枝鸾:“……”
她用筷子戳了戳饭,不再与他说话,吃起菜来。
宴行大半,秦行之作为魁首,为众人表演驯虎。
那只大虎被关在兽笼之中,虎啸声仿佛能穿透人心,叫人神魂具颤。
这兽笼之外,坐着姜朝所有权贵,一旦有闪失,谁都承担不起。
宋定沅竟敢让秦威平的侄子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是在替秦家立威?
宋枝鸾胡乱想着,想起一事,“对了,谢将军,你说的春狩之后为本公主寻一位夫子,可有人选了?”
“有了 。”
“谁?”
谢预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问道:“殿下很急?”
宋枝鸾道:“好奇而已。”
“殿下见过。”
“谁?”
宋枝鸾的目光从全场人的脸上划过,不知为何,想到了被她打发去成州找酒的秦行之。
“不会是秦行之?”
谢预劲动作微顿,那日宋枝鸾与秦行之相拥的画面重现眼前。
他看着她:“殿下想让他来……”
宋枝鸾立马道:“不想,可别。”
她没有日日被监视的癖好。
谢预劲不教她了,定然经过宋定沅同意。要换夫子,宋定沅必定也会过问,她只是一时想不到宋定沅会派谁来,才想起秦行之。
谢预劲没把话说完。
篝火在他眼底静静升腾。
他看着宋枝鸾,她的神态,举止,性格,都与上一世太过相似。
可这一世的宋枝鸾并不爱他。
她们是同一个人,却又不是。
若要所有人都为宋枝鸾殉葬,那么她自己呢。
她不死,他要去哪里寻原来的宋枝鸾。
谢预劲陷入了迷沼-
在野宴上饱餐一顿,让宋枝鸾萎靡了半日的精神振作不少,怕肚里积食,夜里便带着稚奴出营帐散步。
没走多远,稚奴便拉住了宋枝鸾,悄声道:“殿下,刚才有个人进了太子的营帐。”
时辰这么晚了,宋枝鸾道:“什么人?”
“稚奴也不清楚,他低着头,还蒙着面,太奇怪了。”-
太子营帐内气氛凝重。
宋怀章看着眼前人道:“可查到什么没有?”
来人跪下道:“太子殿下,那处瓷窑早在圣人派人去查探时便将所有与定南王有关的痕迹抹除了,他们是早有预备,属下……”
“大半月过去,你还在同孤说这么没用的废话,孤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殿下息怒!”
宋怀章面色阴沉不定,“退下,继续查,再查不出就不要回来了。”
“是!”
营帐内安静几息,帘后走出一人,拂尘扫过灯架,“殿下还请息怒。”
“高公公,”宋怀章本是坐着的,此时站起身,“已一月有余了,父皇到底要何时才能原谅我?”
高起贤静默了一会子,道:“殿下当务之急,并非思索陛下是否还在生气,而是尽快复权。”
“公公这是何意?”
略显昏暗的案旁,高起贤用拂尘扫去灰尘,请宋怀章坐下,边添茶边道:“殿下不知,皇上久咳难愈,有早亡之相,这些时日太医署查不出病因,已暗中处决了数人。”
宋怀章大为震惊,“父皇……”
“殿下,请用茶。”高公公稳住宋怀章的手,将茶递过去了,方才站直道:“定南王是皇上眼里的一根刺,皇上愈是虚弱,这根刺就在血肉里扎的愈深。殿下原可坐收渔翁之利,奈何心急落下了把柄,被罚是小,失了皇上的信任是大。”
“殿下想想,若这病久治不愈,以皇上的性子,会怀疑到哪个头上?”
宋怀章瞬间胆寒。
“何况皇上病重之事迟早会传扬出去,殿下一日不复权,便是给定南王一个绝佳的机会,若叫他站稳脚跟了,复与不复已无意义。”
“因此时间紧迫,眼下春狩便是良机,”高公公道:“皇兄带了殿下来,便是有心给个机会,只看殿下如何做,才能如何重获皇上信任吧。”
“老奴告退。”
第44章 讥讽“谢将军真痴情啊。”
谢预劲养了一只黑色长喙犬,来时跟在侍卫身后,没站起来就有成年男子的腰那么高。
听说是郡里官员进献的,凶猛但极通人性。
宋枝鸾夹了一块肉,想要亲手喂它,侍卫看了一眼谢预劲,没有制止。
大犬吃了宋枝鸾投喂的肉,冲她摇了摇尾巴。
她摸它的头:“叫什么名字?”
“阎王。”
宋枝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预劲重复:“阎王。”
宋枝鸾:“……”
上辈子她嫁给谢预劲时,这条黑犬已经被送去了大理寺,名声还不小,她有回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出行,马夫根她说有一条大狗摇头晃脑的追,宋枝鸾那时才见到它一次。
据说是老了又送回国公府颐养天年。
想不到当年那老犬还有这威风凛凛的名字,宋枝鸾给它多喂了几块肉。
“可以了,”谢预劲让人把狗带走,“再多会积食。”
宋枝鸾松开手,阎王不舍,尾巴摇的更快了。
谢预劲把马牵来,吩咐侍卫:“不准任何人进来,带阎王在外守着。”
显然是早有安排,侍卫听问,即刻带着犬离开,接着有人提着几笼兔子,打开木栏,一时间林里全是跳跃的白兔。
宋枝鸾拉着鞍,正准备上马,却听到一句:“慢着。”
她动作一顿,还没反过身,就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套了下来。
宋枝鸾低头一看,圈在她腰上的是一条手腕粗的麻绳,往上两块布做成类似襻膊的形状,从胳膊下穿过,收紧。
她今日穿的虽不是特别鲜艳,一身骑装长靴,可也是满身绫罗,腰悬美玉的,这条粗绳完全打碎了这种美感。
宋枝鸾转过身,一手抓在绳上,绳的另一端在谢预劲手里,他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她随意扯了扯,他还将绳拉的更紧了。
这种整个人被束拢的感觉让宋枝鸾觉得非常奇怪:“这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谢预劲正把麻绳缠在臂上,微微岔开的长腿笔直,马尾有一缕垂在平直的肩上,他平静的解释:“林间树多路不平,初练骑射容易摔马,绑着绳,微臣可以在危急关头拉住殿下。”
“抓着一根绳你就能稳得住本公主?”
“嗯。”
宋枝鸾没有想要试试真假的想法,他总不能真让她摔下来,随口问了一句,蹬腿上马。
这一处不是昨日空旷的山顶草场。昨日或许是因为她第一日练习骑射,谢预劲就选了个开阔的地方。今日是密林子里,时不时有横在路上的树枝和无处不在的低阶暗坑,一个不小心是会有掉下马的危险。
但在外头,这样的路才是寻常。
宋枝鸾手里持弓,骑行一段路后,视野里出现一只野兔子,她即刻从箭筒里拔出一箭,曲肘搭箭。
身下马儿还在继续沿着山路跑,宋枝鸾对准兔子松开箭。
那兔子本已躲在了树后,听到箭声,反而探出个头来瞧。
宋枝鸾那支有些偏的箭正好射中它眼睛。
她骑马过去,翻身下去提起兔子,快意道:“一发就中,看来本公主的射艺有进步。”
也不知道谢预劲是怎么做到一直与她的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的,两人之间的绳子一直保持着松乏。
宋枝鸾下了马,谢预劲也下了,他似乎多看了兔子两秒,才抽出箭,目视前方:“笨兔子。”
宋枝鸾:“……”
“什么意思?本公主射的兔子就是笨兔子,你射的就是聪明兔子?”
“咻!”
一支箭从眼前急掠而出,似乎也射中了一只兔子,那兔子发出微弱的叫声。
宋枝鸾盯着射箭的人,没往箭那头看。
谢预劲射完,轻描淡写的道:“臣说的是这只。”
宋枝鸾弯了弯眼:“本公主怎么觉得不是?”
“殿下以为臣说的是哪只?”
他说这话时,微微垂眸,树影与阳光交织而成的光斑落在他漆黑的抹额和瞳孔上。
声音被风声压低。
尾调带出长久沉默。
宋枝鸾凝视着谢预劲这张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摹出轮廓的脸,对方也在凝望着她,隔着斑驳日影与漫山遍野的绿,她突然有种奇异的直觉。
谢预劲现在正在想她。
她就站在他面前,可他在想她。
是想起了前世的事么。
也不知道上辈子谢预劲有没有坐上帝位。
是何人来帮她收尸。
重生回来,前世所有筹谋毁于一旦,谢预劲却比她还沉得住气,什么异动都没有,闲的整日出没公主府。
宋枝鸾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笑着问了另一个问题。
“皇兄说,你拒了父皇的赐婚,你和本公主的,是吗?”
“是。”
“听说你有一个亡妻,是谁?”
这一次,宋枝鸾从谢预劲眼里清晰捕捉到了
一丝微弱的颤意,和极快闪过的痛楚,像有什么在他体内皲裂开来。
她的话似乎叫他想到了不好的事。
长弓应声而裂。
宋枝鸾太过聚精会神,崩坏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谢预劲把弓丢掉,没有回答宋枝鸾的问题,连臂上的绳都丢在了一边。
他没再看她一眼,接着翻身上马,欲要离开。
马背之上,谢预劲伸手去捞马绳,却没有握稳,从他手边滑落,他呼吸声变得有些乱,看向马绳,目光却有些失焦。
可宋枝鸾没有注意到这些。
她是故意问这个问题的,最后的话还没说出来呢。
赶在谢预劲离开前,宋枝鸾走到他的马边,用好奇的语气问:“皇兄还说,谢将军在国公府里为亡妻修了一座衣冠冢。整日穿着黑衣,坐在冢前用膳,如今又拒婚,是在为你的亡妻守孝……不对,守节吗?”
一口一个亡妻。
宋枝鸾一向都知道怎么惹怒谢预劲。
只是她大都时候希望他开心。
虽不知道他为何反应这么大,愧疚后悔,亦或是其他,但动怒是真的。
他越是动怒,越是失态,她心里就越是舒畅。
“谢将军要为你的亡妻守节多久呢?三年,五年?”
如果谢预劲回头,便能看到宋枝鸾眸底的讥讽神色。
但他没有。
他坐在马上,高大的身体将太阳挡住,一动不动。
看不到他听到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
宋枝鸾感到很可惜。
枝叶婆娑,山风阵阵。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的宋枝鸾都有些累了,才传来了谢预劲的回答,随着马蹄声渐远。
“守到臣死。”
宋枝鸾有些浮夸的啊了一句,还是笑着:“老师真痴情啊,世间如你这般痴情的男人可不多了。”
她说完,也失了兴致。
谢预劲离开了。
宋枝鸾慢悠悠地将腰上的绳子从头顶脱出来,牵过马翻身而上,继续射兔子。
她没有叫住谢预劲,也不觉得在经过这么一番阴阳怪气的话之后,他还会留下来教她射箭。
指不定后面这几日她都用不着应付谢预劲了。
宋枝鸾带上稚奴在这片林子里练习了一日,直到破晓时分,宁静被打破。
侍卫跑来,急慌慌道:“殿下,陛下遇刺了。”
宋枝鸾目露惊讶,和稚奴对视一眼,策马回营。
在主帐前想进去时,看到许尧臣,宋枝鸾便将他拉到一旁,问道:“怎么回事?”
许尧臣看了眼周围,道:“在猎场东北方向遇刺的,当时微臣的父亲还有太子都在,刺客出现的很突然,在外场巡视的将士全都没有察觉异常。”
宋枝鸾听到“太子”,就问:“我皇兄受伤了吗?”
“没有。那伙人分明是冲着陛下去的,太子欲去挡箭,但射箭的人准头极好,没有伤到太子。”
宋枝鸾沉思几秒,忽然笑了笑:“嗯,行刺的人可抓着了?”
“抓着了,就在营地里,谢将军已经过去审问了。”
“知道了,本公主先进去看看情况。”
要是宋定沅在这个时候死了,那对她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宋怀章还坐着储君的位置呢。
许尧臣点头-
主帐里,两位御医可谓是急白了头,盆里的血水一盆盆倒出,看着骇人。
皇后裴氏守在宋定沅身边,宋怀章也坐在床沿,似乎还未从那场刺杀中反应过来,脸色白的像纸。
宋枝鸾问御医:“父皇怎么样了?”
“回殿下,那贼人虽没有射中皇上要害,但皇上咳疾未愈,这一箭下去,恐也极为伤身,但性命暂时是无虞的,休息一夜,过两日就能醒来。”
宋怀章的脸色更不好了。
裴氏又哭又笑:“本宫就知道皇上洪福齐天,定会安然无恙的。”
御医连连点头,前去配制草药。
宋枝鸾稍稍放下心,看向宋怀章:“皇兄,你没事吧?听说父皇遇刺的时候你也在,可有伤着?”
“皇兄无事。”
“是么?可要叫御医瞧瞧,我看皇兄你的脸色不大好。”
御医听闻,也不敢耽误,连忙又号了号宋怀章的脉。
“太子殿下许是受到了惊吓,待微臣给殿下开一副安神汤,喝下便好了。”
宋枝鸾道:“现在便去开吧,莫要耽搁时间。”
“是,殿下。”
“也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刺杀父皇,抓住来定要严惩不贷,”她紧挨着宋怀章,在宋怀章听来,每个字仿佛就响在耳边,“皇兄你说是不是?”
宋枝鸾说完,裴氏立刻道:“正是,这一行人,本宫瞧着是有备而来,并不是外边的刺客,而是里头的……”
主帐内,两个御医已经出去,高公公亲自服侍在身侧,宋定沅昏迷不醒,除此之外,便只有宋枝鸾,皇后和宋怀章。
裴氏说话期间,宋枝鸾若有若无的将视线落在宋怀章身上。
“谢将军恩怨分明,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宋枝鸾把手搭在宋怀章的肩上,安慰:“皇兄,你也勿要忧心,一会儿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汤,便睡下吧。”
裴氏也劝:“是啊,怀章,皇上出事之后,你一直守在身侧,已是十分孝顺了,皇上这有本宫,你且安心走吧。”
宋怀章面对两人的关心,也未推拒,行了礼便退下。
主帐外早有等候的诸多官员,见太子出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高公公跟在宋怀章身后,朝众人道:“诸位稍安勿躁,太子殿下忧思过度,需要休息一阵,皇上圣体无恙,过不了多久便能醒来。”
“多谢高公公告知。”
“有高公公这句话,那微臣就放心了。”
“……”
宋怀章与他们一一告辞,回了营帐,高公公方才露出惶恐之色:“殿下,你到底做了什么?”
宋怀章顷刻间卸了力,冷汗连连,“该死的奴才,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伤到父皇,箭要往他身上射!哪知那群人一箭就射中了父皇,一旦射中父皇,那么整件事就变了,那叫弑君,是意图谋反!
若真射死了,那便也罢,偏偏还未射中要害。
高公公眼珠乱动,“太子殿下,您的死士都训练有素,老奴觉着,他们绝不可能犯这样的过失,莫不是有人浑水摸鱼?将这事假戏真做了?”
宋怀章也怀疑,“即便如此,眼下麻烦还是在孤,孤的刺客都是死士,绝不可能开口,可若有人蓄意留下证据,一旦被发现这些与孤有牵连,也是百口莫辩。”
“殿下不如去谢将军那里走一趟,探个情况。”
这个探情况,可不是单纯的探情况。
高起贤话里有话,宋怀章也听的明白,“若只有谢预劲,那还好说,他与我交情匪浅。但那被抓的刺客身边还有金吾卫统领,那是秦家的人,父皇的心腹,此刻前去,怕也无用了。”
宋怀章从未有过如此胆战心惊的时刻。
也不知等父皇醒来,等待他的是何种命运。
“到底是谁……”他恨恨咬牙,“若孤度过此难,有朝一日,必将他抽皮剥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45章 笑靥“殿下看上了谁?”
人心惶惶一夜。
翌日,皇帝醒来的消息便如叶落池中的涟漪,扩散到了各路王侯公卿的营帐内。
宋怀章是第一个被叫进主帐的。
宋枝鸾得知消息,秉承着不能错过精彩好戏的念头,也跟着钻了进去。
围着宋定沅的,是一路跟随他打下江山的心腹重臣。虽说比起兴和元年,这个数量已经少了许多,但能活到如今的 ,也是威压十足。
谢预劲肤色如玉,腰悬长剑,是其中最年轻的紫袍金带。
宋枝鸾一露面便是泪盈盈的,担忧之色溢于言表。宋定沅宽慰了她两句,也没有让她离开。
看起来审判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宋怀章甚至没有发觉宋枝鸾的到来,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颤:“父皇……父皇,儿臣是冤枉的,儿臣冤枉……”
“冤枉!”宋定沅由皇后扶着,靠在绣金枕上,咬牙切齿道:“朕不过暂时夺了你的治国之权,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竟敢对你父皇下如此狠手!”
“父皇!儿臣不敢,儿臣当真不知!”
“若非谢预劲反应及时,抓住了那几个贼人,朕也想不到你会有如此居心,是,你是可以说自己冤枉,但人证物证具在,朕问你有何冤枉可言!”
宋怀章彻夜未眠,想的便是如何开脱。
若他咬定自己与宋定沅遇刺一事无关,将这事推给旁人,日后宋定沅若查出此事和他有一丝一缕的关系,再如何巧舌如簧也免不了一死。
坐实了他意图谋反弑君。
唯有坦白……将这一切粉饰过去,以退为进,也许还有活路。
饶是做了一夜的准备,宋怀章面对宋定沅,还是惊惧交加,难以开口,最后一狠心,哭道:“父皇明鉴!儿臣是被猪油蒙了心,您从未对儿臣恶语相加过,从未处罚过儿臣,上月却听信奸人谗言疏远儿臣,儿臣心有不甘,便想出一场苦肉计,想要用性命给父皇您证明儿臣所言非虚——”
“谁料,谁料那群人下手不知轻重,”他声泪俱下,像是要哭晕过去,“儿臣叮嘱他们,不能伤到父皇,不能伤到父皇,尽管往儿臣身上射,即便射死了儿臣,能以此证明儿臣对父皇的忠义,死有何憾!但求父皇能明白孩儿的孝心!明白儿臣绝不可能做那等欺上罔下之事!他们嘴上答应的好,却还是伤到了父皇,儿臣实在无脸再见父皇,父皇,您请明鉴!儿臣对您绝无二心啊!”
他说完这话之后,许相立即跪下,清声道:“皇上明鉴!这是这些贼人昨夜呈上的证词,太子所言非虚,他也是一时糊涂啊,皇上。”
宋定沅一口血气冲上喉咙:“废物!畜生!竟敢将你父皇的命当做儿戏!”
宋怀章跪在地上,不敢发一言。
宋枝鸾坐在末座,拿着巾帕擦拭眼泪。
谢预劲看了她一眼,眼里已丝毫不见昨日失态。
变得漠然,生人勿进。
宋怀章膝行一段路,紧紧抓住宋定沅身上的被子,仰头泪目道:“父皇,儿臣是随您一路从灵淮郡走到如今的,儿臣什么脾性,您岂会不知?父皇,求您看在母后,看在朝阳皇姐,还有灵淮的份上,饶过儿臣这一回吧。除了父皇您,儿臣是她们唯一的亲人了。父皇,我们才是一家人啊……”
在宋家,在偌大的姜朝,他们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这是宋怀章藏在心里没有说出的话,但宋定沅定然懂他的意思。
宋枝鸾听到“皇姐”这个词时,眼眶里的眼泪都凝住了,眸底有一刹那的黑沉。
宋怀章连连磕头。
一众大臣也跪下,为太子求情。
谢预劲没有动。
许久。
龙榻上传来一道深深的叹气声。
宋定沅似乎朝宋枝鸾坐的位置投去了一眼。接着,饱经沧桑的眼睛看向宋定沅。
“太子愚钝无知,犯下大错,念其于社稷有功,着幽禁东宫半年,无诏不能出。”
宋怀章瘫软倒下,连声谢恩。
宋枝鸾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
刺杀这样的事,发生在宋怀章身上,宋定沅竟也能轻飘飘的揭过。她倒是小看了宋定沅传位给宋怀章的决心。
不止是宋枝鸾这么想。
在场的所有人回去后,恐怕也要仔细想想了。
宋定沅的这道旨意,看似处罚了太子,却在昭告所有人,即便太子做了这等忤逆不孝的事,他也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未来的天下,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宋怀章坐。
谁都不能肖想。
那些在朝中摇摆不定的朝臣,也该早日看清局势。
等宋怀章幽禁解除,恐怕会风头更甚至,地位更为稳固。
是以宋怀章才会喜极而泣。
出了营帐,他更是难以掩饰脸上的喜色,良久,眉宇间才渐渐浮上阴翳,“孤没死,便该你死了。”
“来人。”
“是!”
“好好查查前日夜里哪些人调遣了侍卫,那日巡逻之人尽数来回话,尤其是定南王那里,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侍卫抱拳:“是,属下即刻去办。”-
宋定沅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回宫中,前朝议论纷纷,未随春狩的京官本对此次参与围猎之人十分艳羡,哪知出了这等事,纷纷庆幸不已。
宋亮向底下人训了话赶出去,将袖中一截纸展开。
这是民间常用的纸,不寻常的是上面的字——
天干物燥,小心狸猫。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即使是武夫也耳熟能详。
遇刺一事发生前夜,宋亮喂了马进帐休息,却在枕边发现了这张字条。
没有落款,更无从查起,看上去言之无物。
但因有那块瓷的前例,他并未将这当做意外。
有人在暗中助他。
宋亮不知此人的目的是什么,可他知道此人绝对与宋怀章有仇。因此顺着字条的意思,打更时分果然发现了宋怀章手下一群人鬼鬼祟祟,并顺藤摸瓜,让自己的人浑水摸鱼,射出那一箭后咬舌自尽。
究竟是谁?
还有此物。
宋亮捻了捻从瓷瓶里倒出来的粉末,发现纸条时,纸条上压着一个瓷瓶,这瓷瓶没有什么玄机,里面装着的粉末虽有些毒性,但抹在箭上,加上一瓶的剂量都不足以致死。
是幌子,还是什么?
他思索无果,谨慎的将里面的东西销毁。
……
因已查清此案,宋定沅的身体也不宜舟车劳顿,便准备在骊山围场多停留数日,待伤情稳定再上路。
遇刺之后,也无人敢展露雅兴。人人自危,白日里朝主帐里请了安便都安分回去,只有少数人还在四处游逛。
宋枝鸾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稚奴牵着她的马道:“殿下,听说太子殿下几日都未曾踏出营帐一步了,拿进去的吃食也都原封不动的被送回……”
想必是气急败坏,一门心思要找出从中作梗的人。
宋枝鸾着实不想再见宋怀章,奈何在宋定沅眼皮子底下,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正欲去寻宋怀章,迎面就撞见了他。
宋枝鸾没有下马,看着宋怀章,眼角微弯道:“皇兄,我正想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宋怀章是特意来找宋枝鸾的。
等回到京城,他被幽禁在东宫,诸多话不便传,还是一并在此地说完的好。
“小鸾,你今日怎么没和谢将军练习骑射?”
“谢将军忙于国事,我怎好叨扰。”
宋怀章看着单纯的妹妹,想起属下的报告,心里有些犹豫。
在他背后捅刀之人做的干净利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若是定南王府,他倒能安心,只怕不是,腹背受敌,这才危险。
他已不像前日那般不安,宋定沅的圣旨如同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头脑冷静下来,不再战战兢兢,说话也找回了从前的平稳。
沉默了一会儿,宋怀章开口笑道:“谢将军自请为你教授射艺,定是心甘情愿的,你懂事是好,可也要记得与他好好学,莫要因些小事生分。”
末了,怕宋枝鸾听不懂,宋怀章又补充道:“多多与谢将军往来,于你,于皇兄,于父皇都好,要想打下西夷,也少不得谢将军的相助。”
他玉树临风,话里话外的嘴脸却难看的很,分明是为了自己,却要将所有人都拉扯上,好似他
是所有人的救世主。
从前她竟被这副模样骗的团团转,宋枝鸾胃里有些翻腾,仰起头颈,这种不适方才缓解。
“明白了,皇兄。”
“真明白了?”
“当然,”她含笑道:“不如这样吧皇兄,我现在就去找谢将军?”
宋枝鸾要换夫子的事宋怀章知情,只是此前顾不上管。当他们只是像从前那样吵嘴,一会儿便好,听她这样承诺,宋怀章放心不少:“那再好不过了。”
“小鸾,等皇兄幽禁出来,你也算熬到头了,距离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光也不远了。”
他满心欢喜。
父皇病中受伤,折损寿命,距他坐上皇位,也不远了。
在他禁闭这段时日,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哪一环节都不能出错。
谢预劲是他缺少不了的臂力,需得牢牢拉拢他。
“你切莫意气用事,莫要天真,轻信于人,谢预劲与你与我相识数年,若有危难,可去求他相助。”
她能有什么危难?
是在说,万一他有危难,有人趁他被禁足陷害他,就让她去向谢预劲求助吧。
宋枝鸾点点头,迎着阳光,整张脸沐浴在日色之下:“好。”
宋怀章伸出手,覆上她的,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宋枝鸾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了,方才扯出巾帕,一根一根的擦拭指间。
眼帘下一双清瞳毫无笑意。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毫发无损的再出东宫吗,皇兄。
到底是谁天真-
宋怀章的一番话,让宋枝鸾不再犹豫。
在知道谢预劲也重生了之后,他在她心里就排到了必死之人的首位。
但什么时候动手,也是个问题。
如今逆党头子被她秘密送去西夷,一群乌合之众,有其他将军足以防患于未然,有无谢预劲,都不成问题。
潜在的隐患没了。
父皇对谢预劲多有忌惮,他手上有六万亲兵,驻守京南,但李国公和永安侯带着十万兵马就驻扎在京北,随时可以勤王。
皇城中还有秦家人主领的金吾卫。
宋怀章被幽禁,盟友没了。
谢预劲重生的时日并不长,没有前世那样周密的筹划,还有隙可乘,时间再久些,只怕来不及。
宋枝鸾骑马来到山林尽头,眼神越来越坚定。
谢预劲的危险程度,与宋怀章和定南王不可同日而语,他知道的东西比她更多,他死的越早,她们的处境就越安全。
但做出这个决定后,她心里并不感到雀跃。
历经爱恨都极致的一世,有些细微的感受都像眼前倒行的树影,离她远去,分辨不明。
当初谢预劲对她下杀手,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心慈手软?
宋枝鸾不再去想,骑马的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呼啸而过。
……
宋枝鸾派了手底下的人去找寻谢预劲。
等了没多久,侍卫来报:“殿下,将军就在山脚和许相说话。”
“知道了。”
“是。”
宋枝鸾扯过缰绳,驾马下山,跨过一条溪流后,在一棵根系庞杂的杉树下勒住马绳。
马儿打了几个响鼻,惊动了在河边谈话的两人。
许相见是宋枝鸾,行礼之后便对眼前的青年道:“那便劳烦将军继续督查了,若有消息,太子殿下定会谨记将军的功劳。”
谢预劲身后也是一棵古树,枝叶葳蕤,遮天蔽日,把他的身材衬的高挑精瘦。
他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许相也不再说,往营地走去。
宋枝鸾下了马,将马绳丢给随行的侍卫,背着双手走到谢预劲面前,微微一笑:“老师好久不见。”
谢预劲的眼神轻的像一片羽毛,从她身上划过,落在远处。
“殿下有何事?”
“老师怎么不在营中,来了这里?叫我好找。”
“等人。”
“谁?”
谢预劲道:“殿下的教习夫子。”
宋枝鸾愣了愣,暗道一声糟糕,看来那日她提起衣冠冢的事,当真将他惹狠了,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要找机会杀他,先不论成功的几率与否,还有什么机会比如今的身份更合适的?她甚至可以随意进出国公府而不会惹人猜疑。
况且当初她寻夫子,可没寻到谢预劲头上,非她所愿,是他主动送上门的。
“是谁?”
“吴将军。”
“吴老将军?”宋枝鸾回忆起了一张白发苍苍的脸孔,若是在今日之前,她定然就答应了,能请的这位老将教她,也是幸事,“吴老将军年老体迈,若是教我的时候磕着碰着了,岂不是罪过?不妥不妥。”
“何将军?”
“何将军也只比吴老将军年轻个几岁,也不妥。”
谢预劲沉默了半秒,看她一眼。
“殿下想要年轻的?”
“年轻的好,年轻人能聊到一块,最好和谢将军一样年轻,射艺一样好。”
青年的脸上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殿下看上了谁?”
宋枝鸾走近了点,道:“你啊。”
谢预劲眼里无波无澜。
“老师,那日是我冒犯了,本来我那日便想同你道歉,奈何出了事,就这样一拖再拖,今日有了时间,我便来了。”
光斑如碎金,旧日鸟巢如疤痕附着在松衫上。
少女看着他,裙间玉环轻响,笑容一如从前:“你莫要与我置气。”
谢预劲看起来有些失神。
但很快,他往后退了一步,倚靠在树上,避开她的注视,只留一个侧脸和高束的马尾。
她不是宋枝鸾。
宋枝鸾已经死了。
在国公府种满梨树的宋枝鸾,为他下厨的宋枝鸾,在太液池桥下抱着他失声痛哭的宋枝鸾。
他再快半刻钟就能救下的宋枝鸾。
即使是同一个人,她也不是她。
宋枝鸾弯的腰都开始疼了,才听到青年的嗓音,语气疏离,“殿下很想学?”
“是!”宋枝鸾露出一只梨涡,“老师,新夫子是不是就不用找了?”
“不用。”
他嗓音略低,却沉而有力,好似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来教。”
第46章 进府这是她的衣冠冢。
太子受罚,皇帝受伤,春狩鸡飞蛋打,无人不在心中期盼早日回京,免得再生波折。
到了返程的日子,个个精神抖擞。
金吾卫护送一众官员前往皇宫,按照惯例,归来需要用猎来的牲畜祭祀上苍,才算作结束。
而未至殿内,宋定沅便下旨让宋怀章径直回东宫闭门思过。
宋枝鸾特地去送了他一程。
东宫门前,宋怀章还身着四爪金龙袍,周身笼罩金辉,富贵烨然,他目光里有颓意,但却并不多,“小鸾,不用再送了,父皇如今正在气头上,你该明哲保身,勿要惹祸上身。”
何等熟悉的话。
他摸着宋枝鸾的双环髻,如同每个温厚的兄长:“这几个月皇兄不在你身边,你得小心行事,勿要惹祸,免得父皇生气,又将你禁足了。”
“好,皇兄。”
宋怀章看着妹妹不舍的表情,顿了一下,佯装无意道:“父皇遇刺的前夜,小鸾你在哪里?”
宋枝鸾道:“我在自己营帐里呢。”
“没有出去过?”
瞧着少女的表情逐渐变得难以置信,宋怀章解释道:“皇兄不是怀疑你,只是皇兄以为,你夜里总闲不住,也许会看到些什么。”
宋枝鸾似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表情好了些:“我就出去过一次,因着前些日听梁永伯爵府的二姑娘说起
谢将军养了一只漂亮的猎犬,便欲去瞧瞧,牵着消食,可谢将军不在,过一会儿有人同我说太晚了,明日牵来给我玩,我便回去了,之后再没出来过。”
宋怀章抓住几个字眼:“什么时辰?”
“我只记得,用过夜宴之后,我沐浴完,还同稚奴下了两盘棋……这之后方才去寻的。”
“具体些,你再看看。”
“约莫是亥时。”
宋怀章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宋枝鸾关心道:“皇兄怎么了?”
远处金吾卫的行进声闷闷响起,等到看不见队伍尾巴了,宋怀章才终于开口,风轻云淡的口吻。
“无事,你先走吧,皇兄进去了。”
他留给宋枝鸾一个背影。
宋枝鸾对着他的背影,眼里转出来的不舍眷恋也尽数消散,变得如水一般沉静-
宋定沅刚附耳听高公公说了什么,一道声音就从侧边响起。
“皇上,是灵淮公主。”
“让她进来吧。”
“是。”
高公公退下,请宋枝鸾进了车厢。
她一副准备挨训的表情,宋定沅无奈地看她一眼,面容憔悴,“父皇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么,你去见自己的皇兄,朕难道还会罚你?”
“父皇圣明。”
宋枝鸾听闻迅速坐下,拿起执壶为他倒茶,在这些小事上,宋定沅从不会说些什么。
“那父皇,儿臣可能问问,父皇准备什么时候放皇兄出来?”
“他让你来朕这试探的?”
“没有,只是儿臣关心皇兄,不忍他在东宫里待上太久。”
宋定沅想到自己视作继承人的儿子,眉心收拢,“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就放他出来。”
“皇兄已经知错了,他也是一时糊涂。”
宋枝鸾说完,宋定沅就冷哼了一声。
“确实糊涂!”
“他现在还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他道:“他以为朕是在罚他这一箭的事?大错特错。等他什么时候真正想清楚了自己错在何处,才当得起太子之位。”
宋枝鸾观察着宋定沅的神态,心底竟无端冒起了一股寒意。
重生以来,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也没有行差踏错,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这让她不免有些松懈。
忘了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吞并了数支起义军,将不可一世的北朝逼的奄奄一息,虽是三足鼎立,却是占据了最中央之地。
他见过的阴谋比她多的多,也比宋怀章多的多,也许他已经知道有人在推波助澜。
不,他也许……一直是知道的。
宋枝鸾看着宋定沅的脸,那么他动怒的便是,费心劳神培养的储君,竟然如此轻易的一次次落入陷阱,毫无反抗之力。
老狐狸。
宋枝鸾心里暗道,安静下来,细细捋清局势,确保没有一处留下痕迹。
她掀起车帘,往紧随其后的定南王府马车看了眼。
宋缜此次春狩没有来。
定南王在这次宋怀章受罚之后隐隐有占上风的趋势,宋怀章被幽禁之时,他们定会极力扩大自己的优势。
宋定沅正是在等他们得意忘形吧。
定南王府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已经到了风口浪尖,若不收敛,很可能……
宋枝鸾放下车帘,听得宋定沅继续道:“……谢将军待其亡妻情深义重,朕也不好多说,你的婚事,朕会重新考虑。”
前面他的话她没听,刚留心听就听到这一句。
宋枝鸾露出抵触神色。
宋定沅皱起眉:“你莫不是还惦念着姓喻的?”
“……没有。”
“谢将军娶不了,许家小子与你青梅竹马,你也不愿,朕不勉强你,但这个人,你需好好考虑。”
“谁?”
“秦行之。”
“谁?”宋枝鸾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失灵了,“父皇是在同儿臣开玩笑吧?”
宋定沅道:“论家世,他是秦将军的嫡子,必定承袭爵位,论样貌,仪表堂堂,你从前对谢将军多有青睐,他长得与谢将军也有几分神似,不是极好?再者他们秦家一门老小都对父皇忠心耿耿,你若嫁给行之,日子定然好过。”
宋枝鸾终于明白,她第一眼看到秦行之时感觉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他不仅是父皇派来看着她,警告她安分守己的。
他还是父皇为她选的预备驸马。
怎么偏偏是他。
宋枝鸾看着宋定沅的神情,知道这一次恐怕她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怕两家反目成仇?对于秦家而言,恐怕她闹上了天,养一百零八个面首,也不会让他们对父皇不忠。
宋定沅看她眉心紧锁,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小鸾,朕可以给你最多半年时间,等你与秦行之相处融洽,再行赐婚,但这次,勿要再让朕失望。”
见宋枝鸾扭过头去,宋定沅慈爱的看着她,“小鸾,不论你怎么想,前些个婚事,父皇或许有些私心,但这桩婚事,对你的好处更多,你日后会明白的。”-
宋枝鸾回到公主府,心事重重,脸上也没了笑。
玉奴这段日子守在公主府里,多日未见宋枝鸾与稚奴,早早便等在府前。
接了两人进来,宋枝鸾进到花厅,屏退所有侍女,暂时将她的婚事放下。
还有半年。
倒也不算太急。
宋定沅早有旧疾,又中一箭,还日日在养心殿里浸泡,半年之后是什么光景还难说。
眼下还有重要的事。
宋枝鸾道:“本公主不在府上,可有发生什么事?”
公主府里有几百亲卫,更有些安插进来的将士,这些人都听候玉奴调遣,即便有事也能摆平。玉奴清楚宋枝鸾问的是密道的事,一连过了这许多日,可有遇到问题。
“一切正常,”玉奴道:“距皇宫近的那条已到和兴坊了。”
和兴坊。
宋枝鸾在心底默念这个地方,提醒道:“那里权贵云集,切要小心,勘定了位置再挖,莫要挖通别家密道去了。”
玉奴点头,“殿下放心,我们已经提前勘查过。”
“等等……”
玉奴看到宋枝鸾的眼睛亮了许多,“挖通。”
“怎么了殿下?”
宋枝鸾埋藏在眉眼间的忧色散去不少。
真是灯下黑了。
她分明有一个,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法子。
宋枝鸾把自己的想法同玉奴和稚奴说了,岂料玉奴第一时间反对。
“殿下,若是清楚谢国公府底下的密道是何走向,这法子倒有些可行,只需及时掩埋就落不下什么证据。可谢国公府戒备森严,我们对那里并不熟悉,做不到完全避开。”
“也许可以做到。”
宋枝鸾思索道:“我知道那下面的密道是什么样的。”
谢国公府,那可是她住了数年的地方,她差点将谢国公府整个翻过来,公主府她住的时间还没有国公府长,那才真的是熟的同自己家一样。
玉奴看了看宋枝鸾认真的神情,奇怪道:“殿下怎会知道?”
稚奴望着宋枝鸾。
宋枝鸾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悄悄把这条密道打通了,以后想悄无声息的进谢国公府,也只是走远点路的功夫。”
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
任他们将府上之人,进出官员查个遍,查到满城腥风血雨也无妨。
谢国公府里都是谢家亲兵,能接触到谢预劲的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平日里他就不好近身,比起安插人手进去徐徐图之,这个办法要快的多。
玉奴陷入沉思。
宋枝鸾的这个主意初听疯狂,可细细想来,竟是可以做到的,虽也有被发现的风险,可胜算并不算小。
稚奴听了这话,犹豫着道:“殿下为何想对谢将军下手?谢将军曾为公主送过救命药方。”
况且宋枝鸾话里隐约透着紧迫之感。
“原因等日后再告诉你们,”宋枝鸾看着两人,垂眼道:“他是敌非友,也许还是我们最为强劲的敌人。”
谢预劲最近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太对,这让宋枝鸾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只有尽快,尽快结束,她才能安心。
稚奴听进了她的话,点头道:“是,殿下。”
玉奴拿来纸和笔,道:“殿下将国公府密道画出来吧,我好与人好好商量。”
宋枝鸾拿过笔,正欲画下来,可下一秒,她眼皮微抬,笔
尖迟迟未落。
“不妥。”
“哪里不妥?”
宋枝鸾放下笔,谢国公府的密道,她是熟,熟悉的闭着眼也能找到机关,黑着灯也能不撞到墙。
可谁知这一世有没有变化呢。
若谢预劲没有重生,她是可以直接画下来,但他亦是重生之人,她在府上疏通密道,他那说不定也有了改动。
就比如,谢预劲无缘无故的就修起了衣冠冢,当真是因为她吗?
还是同她用歌舞伶人掩人耳目一样,为了遮掩什么动静。
宋枝鸾脑海里的念头千回百转,但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毕竟其他法子比这个要难的多。宋怀章看起来已经对她起疑,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暴露自己。
她拿起笔,将印象里的国公府逐一画出,标注了几处有密道的地方。
稚奴为她研墨,玉奴一直看着地图,如有所思。
殿下对国公府,未免太过熟悉了。
宋枝鸾画完,道:“先不急,待我去国公府,将这几处地方一一确认了,你们再动手。”
玉奴皱眉:“殿下要亲自去?”
“我去有名正言顺的由头,这些地方都在他的寝房附近,若让你去,被发现了也不好解释,让他起了防范之心就不好了,”宋枝鸾道:“我大方的进去,反倒不引人注目。”
她素来不守礼法,对于外头那些传言,宋枝鸾从未在意过,哪知现在竟给了她一个的借口。
玉奴顿上数秒:“那殿下务必小心。”
“嗯。”-
日出群山,春雨吹打竹帘,宋怀章挽袖蘸墨,案上画作里是一尊佛像,正是南海观世音菩萨,眼下只差额间一滴红,正要点下,外头却传来声音:“殿下,请用早膳。”
再一看,那悬而未落的红墨已经落在菩萨的心口。
宋怀章放下笔,淡道:“送进来。”
“是。”
侍卫推门而入,恭敬的将饭菜放在案上,并道:“殿下,喻待诏时常出入喻奉仪故居,魏昭训挨得近,多有不满,特地吩咐微臣问问殿下,这事何时能了。”
何时能了。
那日他不过给了喻新词一个小教训,他便进了公主府,美其名曰与灵淮道歉。
灵淮偏还对他念念不忘,明里暗里拐着弯问他过的如何。
若非如此,他早就该死了。
可他的妹妹看重情义,叫她知道了,定不会轻易原谅他,他也不想因为这个戏子让妹妹与他离心。
宋怀章轻叹一口气,未作回答,只问:“人呢?”
侍卫会意:“殿下放心,派去的人已验了身,过两日便能顺利进谢国公府。”-
谢国公府位于和兴坊最中央的位置,左右两侧都为二品大员的住所,甚是清幽,当初宋枝鸾选府邸,选在了热闹的昭仁坊,那处虽也寸土寸金,但却因着紧邻坊街,白日里少不了敲锣打鼓,车马过道的声音。
踏上谢国公府的台阶,两名侍卫正要阻拦,正院里的老管事连忙迎出来:“快快放下,这是灵淮公主!”
没有辇仪,两名侍卫未认出人,惊声道:“请灵淮公主恕罪!”
宋枝鸾抬了抬袖道:“你们家将军呢?”
“将军正在书房,小的这就……”
“不必了,本公主自己去寻他。”
“殿下!公主殿下!”
侍卫看着少女满身珠玉的背影,朝老管事道:“大人,当真不用去通报将军吗?”
老管事拍他脑瓜,“没眼力见,悄摸着去,别叫公主发现了。”
……
宋枝鸾进了国公府,也没一路直奔书房,其一是避免谢预劲怀疑,在她未嫁给谢预劲之前,她同他关系不错的那段年月,她来过国公府许多次,其二便是为了瞧瞧传说中的,谢预劲为“亡妻”修的衣冠冢。
这座衣冠冢十分显眼。
像一座房屋。
玉色梨蕊堆积在弯成月牙的枝头,开的纷烈,西府海棠的花瓣晶莹中带有一点粉。
微风徐徐,吹落花瓣万千。
脚下的道路也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花海。
这花海之中有一座房屋。
不奢靡,却让宋枝鸾在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心跳都几乎停了。
太过眼熟。
篱笆院,连茅草上的牌匾,那条通往门前的小径都一模一样。
这是她最后住过的那间屋。
宋枝鸾推开小院的门,身上的薄纱似乎变成了发沉的大氅,沉甸甸堆在肩头。
这里为何会有一间一模一样的。
她死后谢预劲也去了那里?
宋枝鸾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身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寒彻骨的冬日,冷意蔓延。
“宋枝鸾。”
宋枝鸾的心猛地一跳,浑身血液都往上涌。
谢预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悄无声息,连脚步声都没有发出。
第47章 巫术(六千字加更)到底是谁落入了谁……
他紧盯着她。
宋枝鸾面上表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几经变化,出声时方才稳住。
她转过身,眼底倒映出谢预劲的身影,有些不解:“老师?”
像是在疑惑他的称呼。
再低头。
谢预劲的眼眸由灰蒙逐渐清明。
他应了一声,“殿下不该来这里。”
宋枝鸾道:“为何?”
谢预劲没有给出一个理由,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宋枝鸾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还是不要继续问下去的好。
“本公主听说老师你从皇宫里移栽了玉色梨花,学生一早便想来看看,今日一见,果然好看。”
轻风无澜。
谢预劲看向池面:“殿下喜欢?”
“嗯,谢国公府比本公主想象中的有烟火气多了,不如日后授课就在这儿吧?公主府本公主都待腻了,不知为何,总觉得国公府有些亲切。”
宋枝鸾重生之后遇到谢预劲,就未曾放低过一点姿态,像这样轻言细语的说过话。但她也没抱希望谢预劲会立刻答应。
可谢预劲居然没怎么犹豫,轻描淡写的敛下眼皮:“可以。”
他抬手,指着额前。
宋枝鸾试着伸手,摘下额上不知何时挂落的花瓣。
谢预劲放下手,摸上剑鞘:“殿下喜欢,可以常来,在这里习箭也可,靶场比公主府大。”
宋枝鸾眼里的愉悦神色尽数被他收入眼底。
她说:“多谢老师。”
“将军,李侍郎来了。”侍卫小跑到两人面前,恭声道。
谢预劲嗯了一声,看向宋枝鸾。
宋枝鸾不大想走,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也该将整个国公府转上一转,“老师府上可有许相的桃酿?这会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上回许尧臣提了两壶送本公主,本公主心里一直惦记着再喝。”
谢预劲道:“有。”
宋枝鸾表情隐含期待。
侍卫听了吩咐去拿,谢预劲声色偏冷,却也能听出刻意放低的痕迹,听起来像是在纵容顽劣的孩子。
“设座,替殿下拿酒来。”
……
太过顺利了。
宋枝鸾有些警觉。
安排人去拿酒之后,便有大臣来寻谢预劲,很快两人离开。
她便跟着拿酒的侍卫在国公府里转了转,正院,正厅,水上廊道,假山活水,三尺高的瀑布,眼花缭乱的小鱼儿……上一世的国公府经她几次改造,早已变得和公主府一样生机勃勃,四处鲜花青草,流水潺潺。
对比过于鲜明,因此那个未经宋枝鸾改造过的国公府,也在她记忆中印象深刻。
谢预劲眼下住的这座府邸,与她改造过后的极为相似,连石头摆放的位置都差不多。
他竟能记得这么清楚。
从树荫下走到太阳底下,猛烈的阳光照在眼皮上,宋枝鸾有种分不清前世今生的错觉。
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出错。
身边跟着人,宋枝鸾来不及做什么,待将国公府的轮廓印在脑海里了,便挥挥衣袖,不等谢预劲处理完公务,寻了个借口离开。
宋
枝鸾走后,管事与方才随行的侍卫向谢预劲禀告她在府中都做了些什么。
谢预劲听了,凭窗而望。
迎风而立的梨树枝叶繁茂,整座府邸都浸在梨香里。
相似,却无生气。
只有真正的宋枝鸾在这,这一切才会活过来。
他道:“她来府上,不用派人盯着。”
老管事睁大眼,“国公爷,可是……”
他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完整的话来,国公府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刻,灵淮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难保不会传出什么消息。
见谢预劲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老管事点点头,吩咐下去-
不论如何,宋枝鸾有了能在谢国公府出入的理由,虽还未探查清楚密道的情况,可最重要的一步已经迈出。她心情颇好,回到公主府,刚刚下辇,就见到一辆马车在府外停下。
玉奴从里面走出来,长眉几乎要拧在一块。
宋枝鸾叫她:“玉奴。”
玉奴像才发现宋枝鸾,走来行礼,“殿下。”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玉奴看了眼周围,道:“殿下,这里不方便,进去说。”
“行。”
昨日从骊山猎场回来,宋枝鸾从宋定沅那得知定南王府有危险,便让玉奴今日去寻一趟宋缜,让他尽早离京,定南王的封地在怀安,是藩王之中兵力最多的,足有二十万。
能让宋枝鸾视作未来盟友的人不多,许尧臣是一,那么宋缜就是二。
上一世他虽随父造反,可在那日子来临之前,也是宋缜暗示让她带着玉奴稚奴离开帝京,北上去寻谢预劲。
宋枝鸾几次相助,派玉奴去传话提醒,也是还他的恩情。
直到进了正厅,屏退所有下人,玉奴方才道:“殿下,来不及了,今日皇上封了宋世子做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
宋枝鸾微微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谏议大夫是言官,官极小,但权极大。六部里尽可去,往常封的都是些道学先生,宋缜武将出身,书估计都没有读过几本,让他坐这个位置,摆明是想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用做人质。
玉奴到定南王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圣旨便到了,宋缜接了旨,明日便要去吏部报道,再想离开恐怕就难了。
宋枝鸾问:“皇叔呢?”
“定南王需得带兵镇守怀安边塞,明日动身离开。”
想必这次皇叔离开,定是带走了定南王府里的所有亲眷,下一次再入京,怕就没有这么祥和了。
宋枝鸾喝了两口茶。
她们在势单力薄的一方,可宋缜是她堂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她也需得想办法救他一救才行。
宋枝鸾放下茶杯,对玉奴道:“好,皇叔低了头,主动离京,父皇暂时应该不会对堂兄做什么,日后若有状况,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话是在向玉奴承诺。
玉奴听得出来。
她与宋缜剑拔弩张多年,但也需得承认,宋缜也是她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
她已经失去太多人了。
世间多活一个都是天赐。
宋枝鸾从座位上站起来,进国公府大半日,走了大半日,连坐都没坐就走了,此时正是倦的时候,和玉奴商量完,宋枝鸾便想回房,却听到稚奴的声音:
“殿下,秦侍卫来了。”
宋枝鸾放下遮哈欠的帕子,微润的眼帘下映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秦行之跟着稚奴来到正厅,“殿下。”
“你们先下去吧,”宋枝鸾看着秦行之抱在手中的刀,“本公主和他聊聊。”
玉奴和稚奴行礼,带上门离开。
宋枝鸾重新坐下:“本公主要的酒带回来了?”
“是,”秦行之身上尚有些风尘仆仆的痕迹,春狩前,她为了支开他,让玉奴安心在公主府里挖密道,派了秦行之辗转万里买酒,难得他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双手把两壶酒摆放在盘上,“这两壶酒已经热好,余下的交给了膳房保管。”
宋枝鸾闻着酒香,想唤人倒上一杯,却听秦行之道:“殿下,皇上口谕,命微臣任公主府亲卫统领一职,以便更好护卫殿下。”
秦行之初入府时,未对宋枝鸾行过大礼。
这一次秦行之半跪在宋枝鸾面前,双手奉上刀,一字一句道:“还请殿下吩咐。”
宋枝鸾淡淡扬眉,直接称他新职:“哦,看来父皇和秦统领说了我们两人的婚事了?”
秦行之手很稳:“是。”
“那秦统领难道不懂父皇的意思么?”
这哪是送来保护她的,分明就是让他们培养感情的。
秦行之没有说话。
显然他心里也有数。
宋枝鸾看着秦行之清隽的脸庞,说实话,他长得很好,那双眼睛很有武将身上独有的凛然正气。
但宋枝鸾讨厌他对宋定沅言听计从。
“本公主的驸马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她道:“父皇此前从未问过本公主愿意与否,今日便同你说清楚了,你若要同本公主成婚,日后纳多少面首,日子如何过,回不回府,生与不生,过不过继,全看本公主高兴与否,你们秦家都无权干涉。”
秦行之是秦家嫡次子,远之哥哥战死沙场,唯有这么一个独苗。
可宋枝鸾有些低估了秦家的忠心。
这桩婚事秦家族老都已知悉,只差一道赐婚圣旨,秦行之没有半点迟缓,甚至有些贴心,“殿下放心,这桩婚事不会拘着殿下,成婚后若有合适的男子,微臣也会帮殿下留意。”
宋枝鸾拿起酒杯,手一个打滑,掷了他一地酒水,眼神怪异。
“秦行之,你是父皇的狗吗?”
居然能将自己委屈到这种程度?
跪着的地方有酒水,秦行之站起,将刀别在腰上。
他没有去擦酒,任由淡褐色的水勾出腹肌轮廓,从他的衣摆里滴落。
“微臣忠君,也忠于殿下。”
宋枝鸾深深看了他一眼,“是么?”
偏偏是这个时候,她要想办法对谢预劲动手的时候。
父皇不知何时会赐婚,秦行之过不了多久就会名正言顺的住进公主府。
真是个棘手的人。
勉强压制住躁意,宋枝鸾背过去不看他:“本公主之前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秦行之道:“记得。”
宋枝鸾道:“那便离本公主远一点,你现在还不是本公主的驸马,只是个侍卫。不论在哪,你都要与本公主保持百步以上的距离。”
比上一次要求的距离更远了。
秦行之低着头,顿了一顿:“是。”
“从现在开始。”
“是。”
秦行之走出正厅,丈量出百步的距离,便站在那处,直直看向房中的宋枝鸾-
宋枝鸾在谢国公府混了几日脸熟,合府上下所有侍女侍卫都记熟了她的脸,也不像第一回去国公府时那样,走哪都是眼睛盯着了。
这日,趁着谢预劲还未回来,宋枝鸾决定先从最近的密道查起。
国公府里共有五处密道,分别是膳房一处储存粮食的地窖之后,书房,东西厢房,还有谢预劲的寝房。
膳房人太多,要进寝房与东西厢房还走过几重门,进到国公府的最深处。
这次去的书房的位置,不近不远。
但常有官员等候在隔壁的花厅,侍女端茶倒水的,来往的人也不少。
宋枝鸾头疼的便是这个问题,可今日不知怎的,她晃荡到这边缘时,书房附近竟一个人都没有。
这样的好机会并不多,宋枝鸾没怎么犹豫,就一脚踏进书房,好生将门关上。
书房里还是熟悉的布局,所有紧要公文堆积在案,搭在笔山上的狼毫还未干。
熏香味有些陌生,像是雪山之巅融在松上的雪,沁冷,呼吸进肺,感觉身体都凉了不少。
宋枝鸾怕衣襟沾上香味,避着香炉走,到摆放着一块黄玉连玺的地方,把连玺拿走,走到长寿瓶旁,伸手将连玺放进去,旋转。
隐藏的密道打开。
宋枝鸾看着黑魆魆的密道,心逐渐提起,别看她做这一切行云流水的,但实际也紧张的额前发汗 。
这是谢国公府,上下巡逻的都是谢家亲兵,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发现。
“况且谁知谢预劲有没有开凿新密道,若一个不好撞上他们在挖,届时我如何解释也许都会引起怀疑,”但凡事皆有风险,在预谋杀谢预劲这件事上,更是老虎脸上拔毛,随时有翻车的可能,宋枝鸾心道,“只能小心些了。”
书房安静的落针可闻。
连玺被放回原处,玉链的位置都没有差落。
宋枝鸾进了密道,将门合上。
这里是用来存放重要文书的,并不深,只有四间房间,且都是死路,不与其他密道连通。
她贴在墙上凝神听了会儿,没听到任何动静。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宋枝鸾走的很顺畅,该拐弯的地方拐弯,设有机关的地方也能躲开。
依次确认完四个房间的位置,听了听壁后的动静,宋枝鸾正要走时,脚步一顿,来到放有两张座椅的房,打开墙壁上的小隔间。
里面赫然是那本血书。
看不清字迹,但血腥味已经在房间里弥漫。
那本写了她们宋家满门的血书。
上一世她已无力去想这些血海深仇是怎么结下的,这辈子,她倒是提起了点好奇。
在谢预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对宋家恨之入骨?
不可能是她,长姐,或是宋怀章与他有仇。
很可能是宋定沅曾对谢家做过什么。
宋枝鸾重新把隔间闭上,但现在这个不是她该想的问题,她得快速离开,赶在谢预劲回来之前。
也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的手刚摸上旋钮,还未用力,隔门外就传来了谢预劲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
“回将军,约莫在春狩之前,皇帝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看不出异常,只是用丹药吊着。”
宋枝鸾手指像被刺到,猛地缩了缩,心跳声在耳朵里打鼓。
有人进来了。
她方才只需稍稍用力,这间暗门就会在谢预劲和他下属的面前打开。
想到那个画面,宋枝鸾就头皮发麻。
她踌躇半秒,贴在暗门上听他们说话。
说话的人嗓门很粗,“将军,如今太子失势,定南王离京,正是前所未有的好时机。”
“安将军,越是这个时刻,越要冷静,老夫知道你们已忍了许久,但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太过急躁……”
……
宋枝鸾身形微顿。
听这些人话里的意思,连打皇宫时进哪扇门都想好了。
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谢预劲就已经做到这一步了?
前世他可一直养精蓄锐到宋怀章登基才动手。
书房里的几人吵的不可开交,若非同一阵营之人,只怕已经打了起来。
直到传来一道清脆的,茶杯与底座相碰的声音。
“够了。”
谢预劲嗓音如同一道清泉,清冽中蕴藏着些微冷凝。
在喧闹的室内响起,轻易就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等定南王倒了怀安郡,一切准备充足,再动手不迟。”
“将军……”
宋枝鸾算着日子,若等定南王行至怀安,至多还有两月时间。
太短了。
宋枝鸾握紧袖口,这一仗真打起来,谢预劲的胜算极大,宋定沅现在正是信任他的时候,这皇位于他而言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谢预劲一旦坐上皇位,莫说接回姐姐,只怕她的性命都难保,那本血书就是阎王点名。
他比宋怀章要难对付多了。
不知等了多久,外头再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宋枝鸾打开暗门,走出。
书房里的炕上还有几杯未喝完的茶,尚未有侍女前来收拾。
难怪今日这里这样人少,只怕是谢预劲要与他人议事,早早将众人打发走了。
宋枝鸾没有立即离开,她快步走到案前,细细找起了公文信件。
最好的法子是将谢预劲欲要造反一事让宋定沅知晓,让他们斗去,可也得有证据。
结果让宋枝鸾失望了。
谢预劲没有在任何文书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思索间,宋枝鸾不慎撞掉了一本画册。
这是?
她看着上面蚂蚁一般的墨迹,不像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文字。
这本画册放在所有公文之上,虚盖着,露出一小半,所以宋枝鸾才会不小心撞到。
看不懂字,但宋枝鸾看的懂画,翻开第一页,她就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太邪性了。
这上面的画,符箓点阵,还有些用通行字标注的断断续续,让人看了不适的话。
“般若如是转世……取血十滴发三根……缠于佛像顶……”
巫蛊之术?
重活一世,谢预劲还真开始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了?
宋枝鸾莫名有些如芒在刺,浑身别扭,草草翻了翻,便翻到谢预劲看的那一页,重新盖在公文上。
如果宋枝鸾能忍住不适翻到最后,就能看到画册之后的最后一行血引批注——
“以活人之血为祭,可引前世之魂。”
……
从书房里出来,宋枝鸾走小径去到梨花林中,里面枝叶交错,要藏住人并不算难。
她离开书房不到几步路的功夫,便有侍卫进去洒扫。
老管事正在四处寻宋枝鸾,见她从林子里出来,急的是满头大汗:“公主殿下,您这是去哪儿了,老奴遍寻您不见,若是出了事,可叫老奴怎生同国公爷交待。”
宋枝鸾打量着他来时的方向,面色如常,细眉挑起:“你林子里也找了?”
“这倒是……还未来得及。”
“那便是了,本公主在树下午憩呢,不想人打扰。”
老管事匆匆点头,和颜悦色道:“靶场已为殿下安置好了,殿下这便去么?”
宋枝鸾差点忘了自己寻的借口,闻言让老管事带路。
这一处靶场呈井状,正对着台面有十个彩漆木靶,不止配有弓箭,还有诸多武器,尖端裹着一层布。
她让人去取她的弓来,百无聊赖之际丢着小石子砸荷叶,准头颇好。
池边走过几名侍女,神色匆匆的低着头走,宋枝鸾多看了一眼,目光便在其中一个身影上停住。
此时从正院走来一名侍卫:“谁领的头往后花园走,新来的且都来这儿听训。”
一名身材纤瘦的侍女走在中间,抬头时宋枝鸾看清楚了她的脸。
果然是熟人。
这不是未来宋怀章养心殿的掌事宫女么。
那一群侍女闻声往回走,在侍卫面前停下,一名年长些的侍女拿着藤条给她们训话。
侍卫欲走时,仿佛看见了什么,走到纤瘦女子跟前:“你可是素月?”
纤瘦女子道:“回大人,正是。”
“世代农籍,家中父母早逝,兄长病死后同祖母过活?”
“是。”
“那我问你,耳后这薄茧是从何而来?”侍卫皱眉,“这分明是长期佩戴耳饰才会留下的痕迹。”
女子的身子不太明显的顿了顿,瞧着像下意识的畏惧,她放在身前的手掌握紧,想回话时,却有一道轻俏的嗓音传来:“奇怪,难不成国公府里的侍女都不准佩耳坠的?”
侍卫微惊,跪下道:“公主殿下。”
其余人头也不敢抬,尽数随着跪下。
宋枝鸾拨弄着耳边佩着的玛瑙珰,少年老成的道:“老师也不知怎么想的,身边侍女一个穿的比一个素净,本公主府上的侍女不仅戴耳坠,还有臂钏手镯呢,光瞧着就心情好。不如这样,改日本公主找个时间同老师说说,让你们府上的女子也能穿的好看些?”
素月道:“回殿下,正是此前的主人家有殿下几分怜惜之心,准奴婢们打扮,因此留下痕迹。”
“殿下所言甚是,”侍卫惭愧道:“是小人见识短浅。”
宋枝鸾从一旁侍女手里拿过弓,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地上跪着的人,拉了拉弓,丢下一句:“无妨,你们继续吧。”
……
射光几筒箭后,老管事走上前,笑道:“殿下,我们将军回来了。”
宋枝鸾有些乏了,本想挥一挥衣
袖直接走人,但犹豫片刻,还是道:“行,带本公主去吧。”
“是,殿下。”
谢预劲正在那座普普通通的砖瓦屋里,与国公府的建制格格不入。
他站在那儿,听到脚步声,抬起眼。
视线与宋枝鸾对上。
宋枝鸾无端想到那本画册上的内容,一时竟没有走过去。
谢预劲同她说过,她最好不要来这里。
可如今他在这里见她。
在这国公府里,到底是谁落入了谁的陷阱。
天底下没有会折断爪牙,自己走进笼子的猎物。
除非他的猎物已身在笼中。
第48章 鞋印(五千字加更)“真是疯了。”……
三月前。
“重生之人,超脱五谷轮回,世之罕见,引渡前世之魂,有悖人伦,为天地所不容……”
被带来的老和尚眼染白翳,手持念珠。
话未说完,就被坐在上位的谢预劲打断。
他眼里似也有一层翳。
“只需告诉我,如何做。”
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从百衲衣里拿出一本册子,“您细细翻看,许有破解之法。”
一月后,老和尚再次被带入国公府。
过去短短三月,和尚满头白发半数转黑,犹如脱胎换骨,听到男人的嗓音,平静的在室内响起:
“取了她的血与发,便能引渡?”
老和尚留下一座陌生邪气的佛。
“此法有违天道,做法之人必将不得善终,一旦成功,现世之魂便会消失。”
“老衲造此杀孽,只得用余生供佛聊以弥补。”
数十天后,于古刹消失。
飞鸽传信那日,宋枝鸾踏入国公府,来到她的衣冠冢前,笑着叫他。
“老师。”
……
“老师。”
宋枝鸾伸手在谢预劲面前晃了晃,眼尾微挑,“今日可是很忙?我已独自在这练了许久了。”
谢预劲的视线聚焦在她乌黑的发上。
“朝中有些事。”
“无妨,正事要紧,”她眯着眼往天空看了看,“老师你瞧,这天感觉马上就要下雨了,一会儿练完箭,雨可能就下大了,届时我的裙子都要弄脏了。”
“改日再练。”
宋枝鸾义正言辞的拒绝,好在她对于练箭这事一向认真,说出来的话并不违和,“不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本公主春狩就荒废了几日,已有些手生,今日即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学。”
谢预劲凝望着她。
沉默的只有风吹起花瓣的余响。
“若是雨大,不便回府,”他嗓音如常,叫人听不出任何异样,只隐隐透着凉薄,“殿下可在这里住下。”
宋枝鸾犹豫道:“也是个好主意,老师和皇兄也曾在公主府里住过,我来住个一两日,也无不可。”
她转过身去,面对亭台楼阁道:“那便这么定了,这屋本公主要自己选,等侍女收拾好了,再来寻老师。”
谢预劲撇了一眼老管事。
后者点点头,带着宋枝鸾离开林子,“殿下,国公府里所有厢房都是空着的,不曾有外客住着,也不知您想住哪儿?您看这间,风景甚好……”
宋枝鸾心中早已选好,但她没有立即说出,那听起来像是早有预谋。
知道谢预劲起事或只在这两月之间,她也有些急,方才想起那日大雨之夜谢预劲留宿在公主府的事,也依样画葫芦。
说出口后宋枝鸾有些后悔,因为是临时起意,她的话里有不少漏洞,谢预劲可以找到不少托辞。
但他说出了她最想要他说出的那句话。
老管事带着宋枝鸾转了一圈,最后才来到后院,介绍道:“这正中是我们将军住的地方,这紧挨着的是左右厢房,也是所有厢房里最为宽敞的两间了。”
“不错,果然敞亮,那本公主就住左厢房吧。”
“这……呃,是,老奴即刻去安排。”
“慢着。”
老管事回头,“殿下还有何吩咐?”
宋枝鸾道:“传话回公主府,就说本公主要在老师这里住上两日,她们好生看着公主府,莫要人在我不在的时候坏了规矩。”
“是。”
老管事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亲自去的,回来时来了几个公主府亲卫,提着几只装着衣物珠宝的箱子。
国公府的侍女分门别类的放置好了,宋枝鸾才从靶场回来。
因为早早备好了水,宋枝鸾回来便沐浴更衣,对门外的侍女道:“本公主睡觉时不喜欢有人走来走去,不必守夜,都散了。”
“是,殿下。”
左厢房是宋枝鸾前世与谢预劲分居时住的屋子。她对这里很熟悉,谢预劲寝房的密道查起来最危险,宋枝鸾准备放在最后再去,便从容易的开始。
睁着眼睛睡了一个时辰,外头的雨越发大了,混沌的雨声打在细枝嫩叶上,空气微凉,木缝之中传来暴雨时特有的清新味道。
等到夜深人静,宋枝鸾下了榻。
左厢房有一条逃生的密道,与寝房是同一条出口。
宋枝鸾来到机关前,打开暗门。
大师画作下出现一个方形的深渊,砖层足有三四层。
她仅着白色中衣,拿了一盏烛台,摸着冰凉的地墙下去。
黑暗中有一盏烛火要好上许多。
白日里宋枝鸾敢摸黑,夜里却是不敢,实际她比常人更怕黑,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去想。
堪堪在地道之中走了两步,她心脏忽的一跳。
低头看向自己的鞋。
适才从靶场回来,路上踩了积水,往日里都是府上侍女收拾换新,她只管穿就好,可入夜前她遣走了国公府的侍女,这鞋放在榻旁,底子恐怕还未干全。
要留下印了。
宋枝鸾做了最坏的打算,看一眼,果然留了个湿印。但好在她靠着墙走,这一处在阴影之中,并不明显,除非提灯仔细辨别,否则也难以察觉。
不过大半夜的,谁敢擅闯她的房间,来这房间底下的密道。
这点湿痕也很快会干。
她没有犹豫,脱下鞋袜,赤着脚走近深处。
……
左厢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推门的不是宋枝鸾。
谢预劲的脚步声,悄无声息被雨淹没,闪过的雷照亮他在月下被渐渐拉长的身影。
本是极为俊美的脸庞,透着几分沉郁。
血与发。
折寿。
她的现世之魂。
于他而言,都不是恶果。
现世的魂不是她,与生人何异。
他只在乎上一世的宋枝鸾,其余人死尽也与他无关。
谢预劲来到宋枝鸾的床边,掀开被子,里面空无一人。
榻旁的鞋不见了。
他扫了一眼,从枕畔取了三根头发,乌黑纤细。
只剩血了。
谢预劲将头发收好,腰侧的匕首如同吸收了夜里的寒气,冰冷的贴在皮肤上。
他抬起眼皮。
她在哪-
宋枝鸾一直走到密道尽头才停下。
密封的砖块将路堵得严严实实,没有改动的地方,一切都与前世相像。
左厢房距离谢预劲的寝房最近,她原先设想的便是将她府上的密道与这间屋下的连通,在密道之中再挖一个隐秘的密道,等到事情结束,再令人掩埋。
最好的结局是将谢预劲的死嫁祸给其他人。
本有些难办,可今日宋怀章便给她送了个大大的惊喜。
宋枝鸾想着,原路返回。
虽然所有侍女都被宋枝鸾打发走了,但这毕竟是谢预劲的地盘,不能耽误太久,在手上的这只白烛燃到烛台底座之前,她踏上了往上的台阶。
左厢房没有问题,膳房她派了玉奴夜里前去,那便只剩下谢预劲的寝房了。
最有可能有变动的,也是他的寝房。
但是她要怎么样才能进去。
宋枝鸾吹灭灯,走到床榻前,正欲歇下,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叩叩。”
“何人?”
“叩叩。”
接着说话时的声音,宋枝鸾轻手轻脚穿上鞋袜,走去开门。
一开门,她就被风吹的迷了眼。
檐外暴雨形成厚重的雨幕,连只隔着一个院子的西厢房都看不真切。
所有的云,月,枝叶茂密的树都变得模糊。
只有站在门前的高挑少年,让她看的分外清楚。
冷气钻进袖口,宋
枝鸾忘了披一件衣服再来开门,她靠在一页门扉后,道:“老师?”
宋枝鸾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看到谢预劲的感受。
他的眼睛没有丝毫活气,墨色的瞳孔像是漂亮的死物。
看她也是。
宋枝鸾浑身的血液都快被他看凉了,“本公主已经睡下了,谢将军若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聊?”
谢预劲盯着她:“殿下去哪了?”
“什么意思?”
“适才敲门,殿下未应。”
“本公主睡得熟,许是没听见,”她回的斩钉截铁,“若非外边打雷吵醒本公主了,这会儿也该听不见的,你……在外面等了多久了?”
“刚到。”
宋枝鸾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些困。
“一刻钟前来过一次。”
一刻钟前她还在密道里,自然不可能听到这里的敲门声,佯装思索了会儿,道:“难怪一刻钟前本公主似乎听到了一些奇怪动静。”
她说话期间,谢预劲淡淡抬起眼,扫了室内一眼。
宋枝鸾说完,将门掩了掩,“老师,你还没说你有什么事呢。”
“换了地方,担心殿下睡不安稳。”
“是怕本公主梦魇吧,无妨,过会子便天亮了,也快过时辰了,应该无事,老师安心去睡吧。”
谢预劲颔首。
宋枝鸾朝他点头,关上门。
上榻的动静传来许久。
谢预劲依旧站在门口,没有离开一步。
雷声和冰凉的雨柱冲刷青石地面,耳边风雨声呼啸,狂风怒号,屋檐下谢预劲站着的地方,连同被注视着的紧闭门窗,成了独特的静止画面。
他守在门外。
她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宋枝鸾假装上榻之后一直睁着眼,等外面的脚步声远了,她才坐起来,走到门口。
一条细线完好无损的横亘在门缝之间。
她上手摸了摸,确认是自己放的那条无误。
但宋枝鸾蹙起的眉没有松开,轻拍了两下手掌-
寝房里,暗门打开。
谢预劲拿火折子,点亮密道之中的烛台。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十余步之后豁然开朗,他往左边的岔路走去,开了门,又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廊道。
东厢房和主寝的密道有一处相连,机关却只能从主寝房打开。
谢预劲在这一条覆盖的路里站了会儿,烛台往下倾倒。
除他之外,任何人来都会忽略不计的一道浅印。
过分熟悉的轮廓只需一点便能勾勒完全。
谢预劲蹲下,另一只手打开,丈量这枚鞋印。
鞋印的主人有一双小巧的脚。
他的手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她整只脚掌包裹住,不露一点雪白的肤色。
他亲过,咬过,亵玩过。
谢预劲用手覆盖住宋枝鸾的鞋印,直到最后一丝水迹消失,他才慢慢收回手。
密道的门再次关闭。
留下的只有三根头发-
翌日天公仍不作美。
乌云密布的天,雨水淅淅沥沥的从檐下坠落,宋枝鸾执伞走到国公府正厅,身侧一缸菡萏溅起点点水花。
“如何?”
玉奴身为公主府女官,借着送吃食的名义进来,侍女与侍卫都被支开,她看向宋枝鸾的眼神似乎短暂的停了瞬,低声道:“膳房同殿下说的不差分毫。”
“好。”
谢预劲夜里敲门一事,纵然她留的线没断,但宋枝鸾还是有点在意,这更倾向于一种直觉。
待谢预劲弄明白些什么来,国公府就会变得很危险。
玉奴显然与宋枝鸾想到了一块,余光瞟过不远处的那座房屋:“殿下,那个位置太危险……”
“寝房是最有可能变动的地方,这一间房我必须查查。”
危险。
再危险不过一个死。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又有何惧。
与谢预劲为敌,不赌一把,连来阴的都没有机会。
玉奴见宋枝鸾心意已决,没有多说,将一颗龟息丸递过去,那本是稚奴为她准备的,“殿下小心,万一有危险,吞下这枚药,护住心脉,玉奴会在药失效前找到殿下。”
“嗯,”宋枝鸾往锦囊中一塞,看了眼天色,“今日的雨下的比昨日还大,正好我借口再留一日,你回公主府,先将前路打通了,东厢房这是没什么问题的,等我将主寝房的密道图画下来,你便同他们商量着挖。”
“好。”-
白日里宋枝鸾不方便行动,国公府的老管事生怕怠慢了她,一直跟在她后头服侍。
公主府里随行的常有十名侍女,他也照礼制调遣了十名侍女来,起身,用膳,一呼百应。
里头还有素月。
一个新来的居然能在她面前服侍。
因为东厢房离主寝近?
看来她在东宫前说的那番话皇兄也听进去了些。
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也不知道他的人都查出了什么,那天她要是早进来一个时辰,我倒是可以直接将她引到书房,她若亲耳听到那些话就省事多了,”宋枝鸾吃着蟹黄酥,心里想道,“可惜这两日书房安静的很,谢预劲也没什么访客。”
白日里虽能摆脱这些人,但夜里相对更安全。
等到天色暗了,谢预劲依旧没有回来。
宋枝鸾丢了弓,这种未知的等待让她有种恍惚的错觉,好似回到了前世。
老管事从门童那听了话,过来禀告:“殿下,实在对不住,圣人留了将军在宫里用膳,将军许是要在宫里歇下,今日是不能够教您骑射了。”
宋枝鸾心跳微微加快,为难道:“父皇的心意更要紧,今日这地上滑,练箭也不便,不碍事。”
她放下碗筷,“那你们也不需伺候了,都去歇息吧,本公主要沐浴更衣了。”
老管事看了眼尚有余光的天,这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灵淮公主就要沐浴歇息了,殿下好似也不如民间传言那般纵|情声色?
想他为投其所好,选的侍卫都是个顶个的俊俏郎君,殿下竟也没多看一眼。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
宋枝鸾注定是要辜负这位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了,若是闲暇时,她定有心思欣赏男色,只是情况不同,她也得先将正事办了。
老管事点头,从袖里拿出一封信:“殿下,这还有一封将军给您的信。”
宋枝鸾略有些怔忪。
从前他未按时回府,也是如此,即便托人捎了口信,也要修书给她。
哪怕是敷衍的一两个字,她也会好生收好。
最后那些信都去哪儿了?
宋枝鸾对于这部分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她太久没想起过这些了。
大概是烧了,撕了。
宋枝鸾接过信,夹在指间扇了扇风,笑道:“老人家,还有其他的么,没有就退下吧。”
“是,殿下。”
乌泱泱的一群人陆续离开,连服侍沐浴的侍女也没有留,宋枝鸾住进来的第一日便吩咐过不许打扰,谁也不敢违令。
宋枝鸾洗的很快,为防意外,她还特意梳了个国公府侍女的发髻,穿着白色中衣。
做完这一切,宋枝鸾轻车熟路的来到谢预劲的房间。
幸亏离得近,她只需要动作快些,就能避人耳目。
暗门打开,宋枝鸾拿着烛台沿着楼梯,侧身下去。
前一段路她昨日夜里走过,因而没有过多停留。
走到一半,宋枝鸾面对三条岔路陷入了沉思。
左右两条她知道通往哪,但中间这一条,却是她印象里从未有过的。
“果然有改动,幸好今天来了一趟,否则不慎挖空了,简直就是把脖子送到了谢预劲的剑上,”宋枝鸾心有余悸,稍作思考,便往中间的路走,“已经到这了,这路的尽头是什么,说什么也要去看看。”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走了不知多久,远处终于有了一点点光。
并非是蜡烛的光,像是从地上漏下来的光。
砖块不会漏光,能漏光的,难道是木板?
宋枝鸾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身后一片漆黑,像是被墨
水反复涂抹才能有的乌黑,前面亦是未知的恐惧。
她握紧了烛台,将烛火的光源靠近自己的两颊,温热的火苗暖着宋枝鸾冰凉的脸,丝丝缕缕的暖意扶平脖颈后的发麻的皮肤。
宋枝鸾还是走到了这条通道的尽头。
石梯之上却是木。
踩着石头往上,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响在耳边,然后将木板推开。
出乎意料的沉。
宋枝鸾费力很大的劲才推开,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时候,她被照的睁不开眼,曲着手背挡住,看到眼前的场景,魂都被吓飞了一半!
打开这道暗门前,她想到这漏光的地方是逃生的地方,连通哪一处山林,或是他们这些商议事情的地方,造兵器,运送粮食的密道。
但万万没想到,正对着出现在宋枝鸾面前的,竟然是——
穿她衣物戴她首饰的一个“人”!
一个做的惟妙惟肖,和她有八分相似的金人!
这是她的衣冠冢!
这个金人不应当放在棺材里吗,谢预劲为何要把她摆在屋子正中间?
还挖了一条通道,将她的衣冠冢和他的寝房连通?
怎么?夜里睡不着,他也会走过来在这睡一睡吗?
“真是疯了,”宋枝鸾后背发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有些魂不附体,“我得赶紧离开。”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人对着自己笑,这感觉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东厢房。
谢预劲踩着雷声,推开门。
屋内满是宋枝鸾的气息,她的发饰,珠钗,口脂。
还有刚刚换下来的及胸襦裙。
他走到裙子前,手按着绸布轻轻摩挲。
属于宋枝鸾的体香散开。
谢预劲低头,深嗅了嗅,眼底缓缓浮现出沉溺之色。
第49章 联手“拜师礼。”
宋枝鸾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提着裤腿,一路小跑回到主寝房。
不论见到了什么,这些路她是都探清楚了,努力把方才看到的一幕甩出脑海,宋枝鸾在入口处平复好呼吸,打开机关出来。
一出来,虽也是紧闭着的屋子,可湿润的水汽顺着檐瓦缝隙,门窗流淌进来,空气新鲜了许多。
那种恶寒感褪去不少。
尽管管事说了,今日谢预劲会在宫中留宿,宋枝鸾也不敢多有耽搁,贴着门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便快速推门离开。
轻轻的推门关门声很好的被雨声覆盖。
宋枝鸾来到东厢房门口,方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在这儿门口,就算被人瞧见了,她也有理由可以搪塞过去。
在国公府的日子也算是走到尾声,明日她便可回公主府。
推门进去,东厢房没有任何异动,一切都与她离开时一样。
宋枝鸾从衣柜里重取了一件寝衣,将这件换下,收好,往榻上一趟。
一躺上去,她鼻子就动了动。
似乎有股子被雨水浸透过的冷香,不属于她用过的任何一种香。
是什么时候染上去的?
宋枝鸾心生疑窦,趴在榻上,仔细在榻上闻了闻。
那一缕香气好似是她的错觉。
细细寻起来,却没有踪迹。
“许是今夜受了惊吓,”她想到看到的那个金人,背脊又涌出寒意,“不想了,日后我也不会再来这儿了,忘掉那个金人。”
宋枝鸾拉过被子,双手放在腹部,闭眼就寝-
第二日天刚刚亮,连续两日大雨,满地都是残叶枯枝,宋枝鸾起身早,吩咐侍女去寻管事。
老管事急匆匆的赶来:“殿下有何吩咐?”
凉风习习,宋枝鸾双手抬了抬袖,笑道:“无事,今日瞧着是个晴天,本公主也在国公府住了几日了,便就不再叨扰了,传过早膳,就派人准备马车,送本公主回府吧。”
“殿下,这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不仓促,去安排吧。”
“那老奴这就去禀告将军。”
宋枝鸾表情一顿,“将军?本公主是说……老师他在府上?”
老管事解释道:“是的,殿下,将军昨夜不知怎的又回来了,只是您歇的早,奴便未曾派人来禀告,怕打扰殿下休息。”
谢预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她从主寝房的暗门里出来。
他便睡在那里吗?
宋枝鸾暗暗心惊。
可她走的太快,根本无瑕分心去看榻上是不是躺了个人。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宋枝鸾肩膀颤了颤,迅速低头看向那只手。
她曾夸过喻新词的手很漂亮。
但眼前这只手,却能满足她关于男子的手的一切幻想,宽大修长,骨廓分明,暴露在手背恰到好处的筋脉。
宋枝鸾感觉到肩头被裹在了他的手心之中,略有些不自然的侧避了避。
“老师,你来的正好,学生正想同你告别呢。”
谢预劲嗯了一声,手收回,把腰间系着的匕首解开。
她尚在怔愣之中,他已经把匕首放在了她的手里。
“这是?”宋枝鸾看着这把朴实无华的匕首,右手握着,拔了出来。
“拜师礼。”
宋枝鸾好似恍然大悟,点点头,将匕首交给一旁侍女,行了礼,微笑道:“多谢老师。”
谢预劲道:“不再多住几日?”
“不瞒老师说,我的梦魇症还没好,换了一处地方睡觉,夜里总有些睡不安稳,也怕夜里乱走打扰到老师休息,就……还是改日再住吧。”
宋枝鸾睁眼说瞎话,听起来倒也有几分可信。
万一谢预劲夜里发现她出现在他寝房,她也有解释的余地。
他可是亲眼看到过她魇症发作的。
“嗯。”
这时老管事道:“将军,可要老奴安排,和殿下一起用膳?”
谢预劲看了眼宋枝鸾。
宋枝鸾正想找借口退却,却看到远远的跑来一个侍卫:“将军,殿下。”
他双手抱拳:“公主府的稚奴大人来了,说是奉命来接殿下回去。”
来的正是时候。
宋枝鸾看向谢预劲道:“老师,那我就先走了,稚奴来了,定也为本公主准备了早膳,你一会儿便要去上朝,就不耽误老师时间了。”
谢预劲没说话,她却已经吩咐侍女开始搬东西出去。
老管事也跟着照应前后。
不到一刻钟就收拾完毕,老管事送着宋枝鸾出去,听她道:“老人家,老师是什么时辰回来的,若是宵禁之前,本公主那会儿可还没睡,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回公主殿下,是子时回来的,我们也是吓了一跳。”
子时,她记得她从主寝房出来,回到东厢房时特意注意了时辰,那时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
这么说,那时谢预劲是不在房中的。
真是险。
这几日在国公府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险象环生,幸而过来了。
到了门外,宋枝鸾被稚奴扶着上了马车。
等马车开始移动,稚奴方才上下看了眼宋枝鸾道:“殿下可还好,玉奴担心殿下夜里发现意外状况,让我在这儿接应殿下。”
“确实有些状况,”宋枝鸾宽慰道:“但应该不是问题。”
接下来才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宋怀章。
他什么时候能察觉到谢预劲的异心,让人动手呢。
若是他还没做好准备,她就必须得“帮”他一把了。
宋枝鸾脑海里闪过前世的种种画面。
最后定格在一张戴着面罩的男人的脸上。
派这个人来杀她的人,和派去皇宫刺杀她的人是不是一路?
上一世想要她命的人,除了谢预劲,应当还有宋怀章。
但这个人到底
是谁派来的,宋枝鸾尚且没能查明。
他的长相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隔得太远,宋枝鸾也无法描述形状。
她靠在软垫上,闭上了眼-
到了公主府,宋枝鸾一边等着早膳送来,一边回忆着,将这两日探明的两间密道画下来。
正提笔蘸墨,便听到门外传来玉奴的声音:“殿下在习字,旁人不便打扰。”
宋缜把手撑在她脑海,一副看榆木疙瘩的表情:“旁人,这是我亲堂妹,本世子能算是旁人?”
玉奴将他带离了门口,免得影响宋枝鸾,“世子有何要事,微臣去向殿下通禀。”
“土包子,没什么要事便不能找灵淮叙叙旧了?本世子可是你们殿下唯二的兄长。”
玉奴忽略宋缜话里的几个字眼,瞥了眼屋内,见宋枝鸾没有开口,继续道:“世子且在外等着。”
宋缜直勾勾地盯着她,“就你敢让本世子吃闭门羹,你到底知不知道本世子有多受欢迎?”
“……”
“你这是什么眼神?别不信,本世子走到哪,哪的姑娘就笑开花,方才你们公主府还有一个侍女往本世子身上撞呢,”他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将衣领收了收,笑得有些痞,“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玉奴不为所动。
宋缜撇她眼,也学着她面无表情。
没过一会儿,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宋枝鸾抱胸出来:“那我风流倜傥的堂兄,今早来我府上是唱的哪一出?”
“你终于出来了,来来来,我们进去说,”宋缜往里走了几步,路过玉奴,他掏出一个颜色粉嫩的包裹丢给她,笑着道:“看在你没有眼力见,但对灵淮还算有苦劳的份上,本世子赏你的。”
玉奴将包裹打开一看,眉心拧成结。
竟是一串戴在脖子上的,嵌玉牌的璎珞。
她下意识摸了摸光秃秃的脖颈。
从前在宋缜手底下当兵时,有人红着脸夸她脖子长,生的好。
宋缜当时将那人一脚踹走,张嘴就来:“你摸什么摸,脖子长容易被砍,好个屁!”
“有病。”
玉奴将包裹连同里面的匣子丢在台阶上,不知是在骂哪个时候的宋缜-
宋缜一进书房,就自己找了位置坐下,找茶叶泡茶,他来公主府的次数不少,在哪都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
也是他了解宋枝鸾的脾性,知道两人都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主。
“灵淮,你那日让玉奴给我送的话是什么意思?兄长我是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什么眉目来。”
宋枝鸾猜到宋缜是来问这事的,“堂兄不妨再想想。”
“你是清楚我的,我想的可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事。”
宋枝鸾没有回他的话,她刚画好两副密道图,也没去精细的晾晒墨迹,便卷成了两筒,拿在手上敲,“我做的大逆不道的事也不少。”
宋缜笑出声,将茶推到一边,“那我们可真是咱们宋家最大逆不道的兄妹了。”
他笑完,问道:“上回送到我手上的瓷片,是你?”
“堂兄不是有答案了吗?”
宋缜想起那枚瓷片带来的,截然相反的后果,神色一改往日轻慢。
“小鸾,你不该插手的。”
宋枝鸾悠悠道:“我不插手,堂兄你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有心情给玉奴送礼物?”
宋缜有些破功,又恢复了那副懒骨,“你倒是真不怕?”
“怕什么?”
“怕被宋怀章发现,你宁肯帮我也不帮他这个亲哥。”
宋枝鸾笑了:“这有什么好怕的,他迟早会发现的。”
“你为何要和他作对?”这是宋缜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虽虚伪了些,待你却还不错。”
宋枝鸾不紧不慢道:“我没有要和他作对,是他站在了我的对面,只要他在,我的夙愿就永远不能实现。”
是他逼她二选一。
“和烟?”
“堂兄,你要是我亲哥该多好。”
宋枝鸾看起来很高兴。
除了她之外,姐姐也并非无人记挂,“就是姐姐。”
宋缜走上前去:“可是朝阳公主已经嫁作人妇,嫁的还是西夷王。”
“那又如何?西夷不放,西夷王便死,姜朝不放,那便易主,”宋枝鸾风轻云淡地说:“再简单不过。”
宋缜极为震动,“你与和烟不知多少年未见,她在西夷有了家世,还有孩子,就那么笃定她会愿意回来?”
“我姐姐九岁便敢孤身闯敌营,将我护在羽翼下,那些阉党绞尽脑汁都抓不到我们,一个小小的西夷,还不至于使她沉溺,”宋枝鸾说起往事,眼里不再藏着暗伤,“我期待和姐姐见面的那一日,她绝对会让我惊喜的。”
但有些事,是姐姐做不到的,那么她就要帮她做到。
一个合适的时机。
和一个合适的身份。
“你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传扬出去?”宋缜开玩笑道:“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
宋枝鸾道:“皇叔想要对付我皇兄,巴不得看我们兄妹相争,他从中渔利,你传扬给谁,父皇还是我皇兄?少了我,你们的情形会更糟,堂兄——”
她认真道:“你并不想造反,你想过和玉奴一起远离帝京,最后还是选择跟随皇叔,因为你知道,皇叔和我皇兄之间,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你不可能独善其身,但我今日要告诉你,有呢?”
宋缜被戳中心事,侧过头。
他打心底里觉得,父亲不可能成功,优势,圣心,兵权,都在宋怀章那里。
他们走上的是一条死路。
宋定沅已有了削藩之意,没了兵权,宋怀章想碾死他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这次授予他官职便是征兆。
但,宋缜沉默良久,“你为什么会觉得,你会比宋怀章有胜算?”
宋枝鸾道:“我不觉得我比他有胜算,怎么看,优势都在宋怀章那边吧,太子的地位太稳固,弱小的人就应该抱团取暖。”
不。
宋缜看着她脸上似有若无的笑意,陷入一阵沉默。
优势在宋怀章,她依旧让他吃了闷亏,还无从察觉。
他父亲与太子斗了大半辈子,都没能讨到几个好果子吃,还被压制一头,但这几个月如有神助,太子的跟头一个栽的比一个狠。
若非宋枝鸾送来的瓷片,私铸武器的罪名就落在了他们身上,恐怕直接便会将事情推向无可挽救的地步。
难道春狩的事也是?
宋缜沉默半晌,道:“如果是你,一切结束后,能留我父亲一条性命吗?”
若是败在宋怀章手上,他们的下场绝对很惨。
宋枝鸾道:“这要看堂兄你了。”
送走宋缜,玉奴拿到了宋枝鸾画下的密道图,她监工数月,经验也越发老道,当即指了两处,道:“殿下,这两个地方隐秘,不容易叫人发现。”
宋枝鸾对修建密道这些事只是一知半解,玉奴擅长,便全权交给她:“通往国公府的密道何时可以完工?”
“不出三日。”
第50章 打通“会通向哪里?”
玉奴很慎重的给了一个期限,前路艰险都过来了,这一步断不可出错。
“好。”
稚奴忧心道:“殿下,不如稚奴替殿下去吧,这事情还是太危险了。”
宋枝鸾看着地图,清眸微抬:“谁都知道你是我的心腹,你若在那出了事,我也逃不了干系。”
何况,万一事败被抓住,她还有可能保全性命,换作稚奴,只有死路一条。
“安心些,”她安慰道:“你好生配置好药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稚奴面色犹豫不决,只是看着宋枝鸾,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殿下,但是你要的见血封喉的毒,需得内服。”
宋枝鸾也看向玉奴,思索道:“这便要趋皇兄的便了,看他的人何时行动。”
玉奴接道:“适才喻待诏传信,太子那里还没有任何动作。”
宋枝鸾点头,用过早膳,躺上榻休息-
一觉睡到午间,宋枝鸾唤了侍女服侍起身,简单梳洗过后,便前往厢房去看罗家两姐妹。
她们的父亲要去保护宋和烟,宋枝鸾自然也不能忘了照顾好她们。
自从春狩之后直到今日,她都因为忙没有来瞧过,今日难得有休整的时间,也得来看看她们过的怎么样。
罗家两姐妹同样住在佣人住的后罩房。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宋枝鸾明面上不能给她们多少厚待,但私底下稚奴多有关照。
此时,罗九嶷正在安慰抽泣的罗如云:“我同你说了,叫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怎么就不听?宋世子是何等人物,那是公主殿下的亲堂兄,你故意撞着他,他不追究你便是好的,怎会收下你的锦囊?”
罗如云抓着锦囊两端,几乎要扯烂,等罗九嶷说完,她一把拿过剪子,将锦囊剪了个粉碎。
“你在做什么!”
“这么好的料子,是稚奴姐姐专门送来的,你!”
“姐姐什么都不懂,”罗如云丢了剪子,哭诉道:“我们这辈子都是罪臣之女了!”
“老天不教我们沦落到教坊司,便定有其他的出路,我想请灵淮公主赴宴捎带上我做个婢子,你不肯,死不肯麻烦公主,我想送锦囊给宋世子,自谋出路,你就说我是痴心妄想,难道要我同你一样,等着人老珠黄吗?”
罗九嶷皱眉,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妹妹:“那你也该知道,罪臣之女是嫁不了世家的,连为妾都不行,你难不成……是想给他们当外室?”
“那又如何?”
罗九嶷气急,“你……”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九嶷,如云,殿下来了。”
“这便来了!”
罗九嶷的怒气神奇的消散了,警告似的看了一眼罗如云,“在我面前就罢,你可莫在殿下面前说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我们罗家还是要脸的。”
罗如云扯着帕子拭泪。
擦完了,跟着罗九嶷走到门前,对着外头的人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你们几个在外头等着,本公主同她们姐妹说说话。”
“是。”
罗如云见门关上了,一双翘头履出现在她面前,上面镶嵌着珠玉玛瑙,贵气奢靡,踩在后罩房灰色的砖块上,莫名让人觉得受了委屈。
“都抬起头来本公主看看?”
罗九嶷,罗如云齐齐抬头。
近距离对上宋枝鸾的眼睛,两人都是愣了愣。
罗九嶷的眼里只有惊艳。
罗如云却忍不住转动眼珠打量。
宋枝鸾生得明艳娇俏,挽着的双环髻形散而神不散,今日她穿的是一件殷红色的齐胸襦裙,时下风气开放,春夏之衣以轻薄为最佳,不难窥见她这些锦绣绸布之下是怎样一身白皙莹润的肌肤。
尤其是那看向她们的,那双天生眼角微扬的杏眸。
只是隐约笑着就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这样一副好身段若是在她身上,只怕能勾的男人冒险娶她做正妻。
可她的样貌身材,只能算作清秀。
罗如云失望想着,将头低下去。
宋枝鸾一进来便被室内散落一地的布料给吸引去了注意力,“这是怎么了?”
罗九嶷还未编织好话语,罗如云先开口了:“回殿下,我本想做个腰带,等日后殿下生辰了献上,报答殿下恩情,可是样子怎么着也绣不好,一时生气,便剪了……”
宋枝鸾嗯了一声,宽慰道:“无妨,你们的心意本公主知道了,做的好不好倒是其次。”
罗九嶷和罗如云齐声说是。
接下来宋枝鸾询问了她们最近的情况,主要是同人相处,可有人为难之类的,罗九嶷和罗如云一一答了。
宋枝鸾放心不少,看看时辰,准备离开,却看到桌上放着一把弓,她有些惊讶,“你也在练箭?”
罗九嶷道:“是,殿下,只是闲着时随便练练。”
“射两箭给本公主看看,说不定我能说上两句。”
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师从大家了。
罗九嶷有些拘谨,但宋枝鸾坚持要看,她也就壮着胆子拿弓箭出去。
她说的随便玩玩,便是站在院子中间,射院中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宋枝鸾站树旁一看,已掉了一层树皮,上面许多箭痕。
罗九嶷就是怕上面的痕迹被发现,但好在公主没有计较这些。
罗如云站在门边看。
“咻!”
树上又多了一道印记,一支箭穿过叶片,将其钉在了树干上。
宋枝鸾忍不住拍手叫好,笑道:“射的很好啊,你以前可曾练过?”
罗九嶷拿着弓也跑去树边,腼腆道:“父亲习武之时,我会偷偷跟着学,一来二去,也会了一点。”
“不愧是罗将军的女儿。”宋枝鸾有些为难,“本公主本想教你两招的,但看起来你应该不需要。”
“殿下……”
罗九嶷看起来有话要说。
宋枝鸾把箭从树上拔下来,摘了叶子,放在手上,“嗯?”
“殿下可能告诉九嶷,父亲现在是何状况?九嶷很担心。”
罗九嶷眼中忍不住落泪:“父亲年老体衰,这一路流放,不知要吃多少苦,我听说死在路上的官员不计其数,便是不死,也会被恶吏往死里磋磨,这些日九嶷日日担惊受怕,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宋枝鸾拉住她的手,同她一起握住弓,温声道:“本公主向你们允诺过他无事,就不会让他出事。”
看着眼前无助的小姑娘,宋枝鸾动了恻隐之心,慢慢道:“你好好练箭,迟早有一日,本公主会带你们去同罗将军团聚。”
“真的?”
“真。”
“多谢公主,公主的恩情,九嶷定会铭记于心,”罗九嶷跪在她面前,磕了几个响亮的头,“九嶷一定听公主的。”
宋枝鸾将她扶起来:“好了,本公主该走了,你们姐妹好生在我府上待着,有事便直接去寻稚奴,知道了?”
罗九嶷看着宋枝鸾,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坚定。
殿下是她们全家的救命恩人。
她定要做一个,对她有用的人。
“知道了,”即使心里这么想,罗九嶷现在还是不得不求助宋枝鸾:“殿下可能,再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罗九嶷有些难以启齿,她真心不愿给宋枝鸾添任何麻烦,但事关如云,她不得不提,“殿下,如云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她原先有一位未婚夫,因罗家获罪,婚事也不了了之,殿下可能为如云留意留意,为她寻个好人家?”
她若不提,只怕如云迟早会行差踏错。
宋枝鸾看了看站在门外,朝她微笑的如云,略一思索,应下,“好,本公主会为她留心的。”
“多谢殿下!”罗九嶷激动的面色红润,“殿下的大恩大德,九嶷绝不会忘。”
“这话你们已经说的够多了。”宋枝鸾拍拍她的肩膀,笑着道:“若有人选了,本公主会派人告诉你们。”
“是……”
“殿下!”
宋枝鸾转过身,“稚奴?”
稚奴面色紧张,“殿下,圣旨来了,高公公请殿下去正院接旨。”
……
“殿下,接旨吧。”
宋枝鸾跪的久了些,站起时稚奴和玉奴扶着她,新生的牡丹丛周围长了些细细青草,她看着草中那些花骨朵儿,微笑接过,道:“高公公,玉奴是本公主府上的人,父皇从未派她去办过宫里的事,怎么突然有了这道圣旨?”
高起贤道:“圣人的心思,老奴也不知,只是宫里要修缮佛庙,以供妃嫔祈福。需得有人宿在宫里,管住那些府兵,男子身份不便,玉奴大人领过兵,又是女子,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原是
如此,辛苦高公公跑这一趟了,后日我便会让玉奴进宫。”
玉奴作揖:“是。”
“那老奴先告退了。”
“来人,送一送公公。”
等府外的马车走远了,稚奴道:“殿下,这下怎么办?当真要让玉奴进宫吗?修庙,也不知何时才能修的完。”
玉奴不语。
宋枝鸾看着池边青苔,没来由的问道:“你们说,父皇上位以来便一直在准备迁都,那佛寺废置许久,因何急着修缮,让妃嫔去祈福?”
稚奴微微一凝,转头看向玉奴。
“这是好事,”宋枝鸾髻上的珐琅坠子轻晃,唇边梨涡浮现:“是父皇的主意也好,皇兄的主意也罢,我们还得谢谢他。”-
东宫。
高公公带着御赐的补药来到书房,宋怀章接了口谕,让侍女把补药送去库房,请人进来。
“你已去灵淮那儿传旨了?”
“是,太子殿下,灵淮公主接了旨,玉奴后日便着手修缮。”
“多谢高公公了。”
高起贤鞠躬道:“不敢当,是圣人思虑周全,老奴只是提了个想法而已。”
宋怀章扶起他,“哪里的话,公公请坐。”
书房摆设处处透着淡泊之性,高起贤在椅上坐下,道:“殿下在疑心灵淮公主?”
他可以说是看着宋枝鸾和宋怀章两人长大,两人是何脾性,关系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因此在宋怀章传信来时,高起贤很是奇怪。
宋怀章拨弄着玉戒:“谈不上怀疑,只是灵淮近来待我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我担心有奸人在挑唆我们之间的关系。”
“玉奴?”
“她与宋缜素有交情,定南王府与我势同水火,难保不曾说过些什么,”宋怀章道:“以防万一,调远些,灵淮有我的人保护,也不会有好歹。”
高起贤但笑不语,喝了口茶,便起身告退,“殿下,老奴还要回宫复命,陛下赏您的补药可要趁早喝了,身体要紧,莫要忧心。”
“知道了。”
“老奴告退。”
待人走了,宋怀章让人换过热茶,端在手中吹了吹。
要说对灵淮完全放心也不对。
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模糊觉得,这些月的事情不简单,宋亮那个老匹夫,玩不转这些阴谋诡计。
可灵淮却让他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将她的人调走,他的确放心不少。
灵淮不曾结交权臣,也没有其他异动,身边唯一可用之人也只有出身赛水营的玉奴。
玉奴走了,她就算有什么想法,也翻不出花样来。
但愿是他多虑-
往上便是厚重的砖块。
玉奴用手往上撑了下,看向旁边的一群人,“就是这里了。”
“是。”
“这么多天了,总算是有点回报了,我说大人,我这么辛苦卖力,日后你可记得为我讨赏!”
“还有我啊大人!”
“我也是,大人别忘了!”
“安静。”玉奴压着声音,原本他们也是压着声音说话,此刻她嘴皮一动,他们都自觉噤声。
“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
底下众人一个个喜笑颜开。
“真怀念当年,若非那老皇帝怕惹是非自断一臂,我们如今也该是姜朝数一数二的厉害!大人如今也不会被派去修那破庙……”
有人忽然开始抱不平。
玉奴拿着家伙往上松动砖块,无波无澜道:“少说话,多做事。”
密道内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众人忙活一宿,谢国公府的密道之内,终于有一块砖轻轻松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松动的地方越来越多。
最后静止。
这一处通了,他们也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刻,日夜赶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时值深夜,这处隐蔽之地,照常理来说难以被察觉。
哪怕同在一条密道,能听到的动静也十分之小。
除非。
有人等在这里。
若是底下的人将砖块彻底拨动,就会看到一个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两个时辰后。
谢预劲半跪在地上,将一块块砖移开,吹灭烛火,拾级而下。
这条密道就是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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