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枯骨[废土] > 150-155
    第151章 “你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我们会死吗?”小不点忍着狂跳的心脏,小声问。


    她们撤退的路线被提前堵死,被好多奇怪的骨蚀者围困在手术间。


    那些骨蚀者并不是她们在荒原上见到的那一类,医院房间内死掉的尸体没有被大型骨蚀者捡走,现在,这些散落的、腐朽的骨头、太平间的死尸、新生儿区的受害者,全部凝聚成了小体型的骨蚀者。


    非常小,十几块骨头拼接在一起,只有婴儿一样大,行动非常迅速,在走廊上、窗户间、排风管道里随意通行。


    最初看到的时候,闵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从走廊尽头走、不,爬过来的骨蚀者让人类产生了最本能的恐惧。


    它的骨骼长得太像婴儿,顶着一颗人类头颅,只是两条后腿腿骨,并不像人类的膝盖一样往前弯曲,而是往后。


    小不点死死捂住嘴巴才没喊出声来。


    这样的怪物,不止一只,它们从门缝里、天花板、电梯井里钻出来,堵死了她们的去路。


    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湮的天赋生效,骨蚀者被定在原地,她们得以下楼。但很快,这些东西又迅速反扑,比之前更加凶猛。


    很难杀死,体型太小,核心太难找,子弹无用,天赋无用,这样的敌人像是刻意针对她们。把骨蚀者甩飞出去,又会像抱脸虫一样冲过来,骨节相撞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像是在笑。


    闵禾被挠出大量伤痕,勾住的血肉直接被扯烂,罗拉护着小不点也受了重伤。她们只能逃和躲避。


    罗拉就近找到一个无菌手术室,用隔离病菌的厚重大门来隔开骨蚀者。窗户封死,天花板按上白磷纽扣,三人被困在角落里,没过多久,二楼的观察室玻璃另一侧,就贴满了大量头颅。


    它们把玻璃抓得咯吱咯吱响,捶打着玻璃,迟早要冲进来。


    “没事的。”罗拉抱着小不点的脑袋安慰,她也开始护起了人,像苏教授一样把孩子送到最安全的位置。


    闵禾翻开小不点拖着的包,随意找了些药品给自己止血,她一抹脸颊:“不怕,我不会让你们死的。”闵禾没想过,她有一天会为两位下城区出生的人卖命。


    罗拉突然问:“安鹤多久没回应了?”


    “从最后一句到现在,十分钟?半个小时?”闵禾紧盯着门口,“不知道,没心思计算。”


    “我觉得不太对,她有没有说过,她们到了哪里?”


    闵禾回想了一阵:“没有。她们选的中轴线,离高塔最近那条路,现在应该到中心广场了吧。”


    “如果是这样,她不会不报方位。”罗拉皱着眉头,“她一定又耍小聪明了。”


    “什么意思?”


    “她肯定提前进高塔了!”


    罗拉了解安鹤,这家伙面对敌人时没少坑蒙拐骗,从她们相识那一刻起,安鹤就一直在耍小聪明,什么时代召唤、什么英灵会士兵,什么带兵出征,全都在唬人。


    罗拉面露焦急:“我们得尽快出去找她。”


    “好。出去找她。”


    闵禾从包里翻出一些应急药品带在身上:“小不点,你这包东西装太多,带不动,得丢掉,我们可能得跳窗。”


    “不行,不行!”小不点从罗拉怀里钻出来,拖着比她还大的包袱,“这是我给贺莉带的药,不能丢。”


    “带不动。”闵禾面露无奈。


    “那也不行!”小不点含着泪,“我不要去找安鹤,你们要去自己去,我一定要救贺莉。”


    她太害怕,怕自己死掉,怕回不到蒂荷城。她是带着救人的想法才来绿洲的,安鹤不是她的全部,贺莉才是。她只能紧紧抓着这些药品。


    “那这样吧,见机行事。”闵禾微微一笑,“我们还不一定能出去呢。”


    哐当,上方的手术灯突然砸下来,紧接着是天花板吊顶,闵禾迅速抬头开了一枪,一个骷髅头冒出来,往下一跃,被击中防水层的白磷纽扣烧灼,四脚落地。


    闵禾迅速起身,猛起一脚踹飞了燃烧的骨蚀者,继而摘下手榴。弹抬头,天花板上,又出现了大量头颅。


    “罗拉。”闵禾低低喊了一句,全身肌肉紧绷,目露凶光:“要是我先死了,你就带人出去。以后好好当个医生。”


    与此同时,观察室的玻璃咔嚓一声,出现了裂缝。


    ……


    崩裂的躯体被黑藤蔓挤压得变形,士兵朝凯瑟大喊:“快走,我还能挡一会儿。”


    凯瑟愤然扭头,高声呼喊:“剩下的人到雕塑上去!转攻为防!”


    她们极其快速攀上硕大的雕塑,在她们脚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兽形辐射物拼命抓挠着岩石,放眼望去,整个街区全部被黑色潮水一样的怪物盖满,建筑物被藤蔓缠绕,宛若地狱。


    凯瑟炮轰着想要爬上来的怪物,余光瞥到之前挡路的士兵,已经牺牲了。她连开数枪,大火落入黑藤蔓里面,烧灼的部分迅速自断,辐射物退开,坚决不沾到火舌。


    这些东西昨天还被她们追着烧到逃无可逃,今天,就展现出了巨大的攻击性和智慧。明显,之前是有意收敛。


    “放火!继续放!”凯瑟联系上其余士兵队伍,大家的处境都不太乐观,有人牺牲,有人还在反抗。脚底下不断冒出血人,在这样杀不尽、烧不掉的黑潮里,她们已经坚持了半个小时。


    凯瑟预想过这样的场景,她们随时都在准备牺牲,是最勇猛最无畏的战士,没有什么好恐惧,她举着枪一刻不停:“杀,杀一个敌人少一个!撕开一条血路!”


    她们多么强大,硬生生走到了绿洲,并且仍旧承载着希望,圣君以前教过她们的,只要有人还活着,那些死去的人就不算输。


    嵌灵跃下雕塑,冲进黑色潮水,撕咬、挥爪、吼声震天。


    ……


    “好安静,哎,阿斯塔,要不你唱首歌吧。”海狄背靠着高炉,手中的枪已经打完了子弹,榴弹也用完了,现在握在手里的是匕首。


    那些从外面涌进来的黑藤蔓膨胀得太过于恐怖,此时,炼铁厂大的厂房全部挤满黑藤,墙上有爆炸的痕迹,但火苗没能蔓延太久,这些藤蔓好似吸收了土地里的血脉,扩大得比轮胎还要粗,浑身长满尖刺,被扎上一下,就一个血窟窿。


    她们俩都亲身体验过了。


    已经没有可以站立的地方,就只剩下她们脚下那一块,不足半米宽。


    阿斯塔还在抡刀,百斤重的大刀在空中划出残影,斩断的黑藤蔓掉落、死亡、又再次生长,阿斯塔就再斩,力竭了也没放弃。


    海狄把小匕首在手心内转了下,然后用尽力气割比刀身粗上十倍的黑藤,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像蚍蜉撼树。


    于是海狄哈哈大笑,她看着阿斯塔的背影,暗无天日的厂房里,只有她这里亮着光,光线照着阿斯塔身上的血,血流下来和阿斯塔的头发一样鲜红。这地方真的成了黑荆棘野蛮生长之地,她们还是一如既往的荆棘灯,死也要无畏地死,雌狮仍旧不离不弃在她们脚边。


    海狄以为阿斯塔不会接她的话,谁知阿斯塔真的哼起了歌,先是哼她最喜欢的那首小调,哼完就哼在采集所学会的曲子。


    海狄听得很开心:“我刚觉醒时加入荆棘灯时,就和你搭档,没想到死之前还是看到你这张脸,真好,阿斯塔,我好开心。”


    “但我不想看到你的脸。死了应该会很难看。”


    “什么嘛。”海狄慢吞吞地去割穿过肩胛骨的黑藤,“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行,我们搭档了半辈子,是吧?你人生的一半,都是我和你一起度过的。你什么糗事我都知道。”


    虽然这么说有点倒反天罡,但她是看着阿斯塔长大的,阿斯塔杀掉的第一只骨蚀者、阿斯塔救下的第一个人,以及阿斯塔在葬礼上送走妈妈,她都有参与。


    她们的人生很长,也很短暂,和安鹤相处不过一年,在安鹤到来之前,她们在第九要塞,就已经留下许多鲜活的回忆。


    她们是最好的搭档,荆棘灯是最好的荆棘灯。


    海狄跟着哼了几句,又闲不住:“要不要联系安鹤啊?”


    “说什么?”


    “像我们在荒原上和荆棘灯通讯一样啊。”海狄兴奋地挥着匕首,“告诉她这里有好东西,我手上这个遥控。炸弹还没用,等黑藤蔓退了之后来取。顺便,我们也祝她好运。”


    阿斯塔想了想,打开了通讯:“安鹤。”


    “嗯?老师,怎么了?”那边的声音细若游丝,像离通讯器好远。


    “没什么。”阿斯塔想了想,没有按海狄的话来交代,她顿了顿,尽量让呼吸变得平缓:“安鹤,我的命当初是你救回来的,你要带着我的命走下去。”


    通讯器那边,没有人回应。


    阿斯塔再度开口,她没有什么能教给安鹤的了,所以只是叮嘱:“我们走到绿洲用了好几代人,不过,既然走到这里,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不要放弃,不要屈服,往前走。”


    “你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


    安鹤完全放弃了抵抗,最后一根绷紧的神经,松懈。她看着脑海里那张和她一样的面孔,笑着说:“我接受。”


    我接受,吞噬我吧。


    巨茧仿佛在冒泡,表面咕噜噜地翻涌,如同沼泽一样的红色眼睛将安鹤整个吞噬,菌丝将她往里推、再推、直到包进巨茧中心。


    二十楼至四十七层的光在此时,同时间点亮,光晕延伸上来,照着巨茧的底部,衬得亮处发红,暗处发黑,宛若心脏。


    不过两分钟,这个巨大的茧上附着的菌丝就会一根根崩裂,到那时,新的神明将会完全降生。


    可有人等不及。


    或者说,有人等的就是这一秒。


    在安鹤的身影消失的那瞬间,一直没有动静的骨衔青突然沿着走廊狂奔,她探向腰间,一柄从未用过的短。枪轰然炸响,对准巨茧,砰砰砰,数十发子弹依次陷入巨茧的身体,然后爆炸!


    巨茧重重一顿,无数菌丝被炸毁,修复的速度,却比刚刚安鹤进攻时慢上百倍。


    它变得虚弱,是刚蜕皮的蛇、刚蜕茧的蝉、刚寄生在蚂蚁里的真菌,在寻找一个新的身体时,自然万物都需要面对这种脆弱。


    这是骨衔青唯一、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不再掩饰、不再犹豫,眼中的狠戾蓬勃激发,一梭子弹打完,骨衔青取下背上的枪,一边跑一边扣动扳机,一枚、两枚破甲弹出膛,咻一声,无比精准地击中巨茧中心的眼睛,最大的那只眼睛在移动,骨衔青也跟着移动,枪口始终对准那只瞳孔。


    巨茧被接连的爆炸炸碎了半边,菌丝垂落下去,像鲜血如注,它开始剧烈颤抖,如薄膜状的菌丝抓不住,整个巨茧突兀地往下坠落了三米。


    “砰——”骨衔青打完了这杆枪里最后一颗子弹。


    她抬手丢掉枪支,与此同时,地板突然往上拱起,显出裂痕,紧接着三米厚的地板里,钻出一个被纳米绒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类。


    “给。”会遁地的言琼掀开纳米绒,把手中抱着的武器递给骨衔青,“能力有限,只能在武器库拿这么多了。”


    “够了。”骨衔青接过几柄长枪,她没有问言琼带着的人是否安全,也没有去想安鹤现在是生是死。在安鹤做出选择时,她既没有劝阻,也没有引诱。这些纷杂的念头被她决绝地摒弃,隔离,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抓紧时间杀了它!


    杀了它。


    言琼加入了战局,她们两人以相反的方向奔跑、开枪、轰隆隆的爆炸带来巨响,整个高塔仿佛都在晃动。骨衔青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咚咚——咚咚——讨厌的声音,让她想起自己成为使徒,与神明共连接的那几个月。


    杀了它。


    在极致的危机下,骨衔青开枪的速度逐渐变得极度疯狂,她分不清这种怒火是为谁而产生,妈妈、关鸣川、方焰尘,还是安鹤。或者说,是她自己。


    枪杆发烫,烫到握不住,脸颊抵在枪口上瞄准的时候,骨衔青甚至能感受到滚烫热气炙烤着皮肤。


    但是,她很冷静。不笑,也不说话,冷静到每一枪都击中要害。


    神明察觉到骨衔青的背叛,但它无法控制她,于是被激怒。它控制起大量菌丝,密密麻麻的菌丝变成了尖锐的利器,在空中快速飞掠,甩出残影,数十根矛头,齐齐对准了骨衔青。


    正在奔跑的骨衔青忽然停下脚步,快速拔出腿间的匕首,刀柄在手中转圈,改为倒握,飞快往眼前一挥。


    寒光倒映着她的眼眸,冷冽无情。


    尖刺擦过她的肩膀,刺破皮肉钉在身后的墙面上,激起飞沙走石,而刺向她心脏的那一根,被匕首利索斩断,砸在地上,成了软绵绵的一摊血水。


    更多的尖刺甩飞过来,言琼不得不遁地躲避。骨衔青飞快往一边跑,她看了看巨茧的状态,几乎被她重伤,心脏被爆火轰炸成奶酪状态,跳动变成了抽搐,燃烧的火焰附着在菌丝上,还未熄灭。


    神明是精神力物种,应该很痛吧?被一个使徒打成这副模样,应该很愤怒吧?


    但是,这些伤还不足以致死。


    骨衔青再度开枪,这次她不再防御,只要不扎向命脉,就只管进攻。


    菌丝在她身上留下血痕,跟她六年前死亡时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


    可是,时间已经不够,巨茧比想象中更快融合了安鹤的躯体,菌丝开始往两边分裂,创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快。


    骨衔青皱起眉,这意味着安鹤平静地接纳了神明,就这样放弃了吗?她原本以为安鹤会在中心誓死反抗。


    事情不如骨衔青的意愿,出乎意料的事情却突然发生。


    残缺的巨茧快速裂开,而安鹤的半张脸,出现在裂缝处。她的围巾还在身上,只不过不再遮住面孔,垂落到脖颈。整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两三根发丝被血粘在脸颊上,危险,犹如地狱钻出的死神。


    在骨衔青和她对视的那一刻,安鹤低垂的眼眸忽然睁开,整个瞳孔,变成鲜血一样红。


    和渡鸦一样。


    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和人类的理智,只有纯粹的杀意。


    那些未曾被召回的渡鸦,原本盘旋在安鹤上空,此时全部和菌丝一起掉头,对准了骨衔青。


    骨衔青心中惊惧,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她垂下手,鲜血顺着手套滑落,骨衔青无声地笑了笑。来不及了,筹谋六年,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菌丝比渡鸦先一步到来,尖锐如刺,刺向骨衔青的头颅,骨衔青再次抬起头,倒映在瞳孔的尖刺无限放大。


    也无妨,至少她热烈实践过了!


    咔嚓——


    刺向骨衔青眼珠的尖刺突然断裂,两秒停滞后,轰然爆开成血粉!


    咔嚓——


    不止,菌束一个接一个炸开,噼里啪啦四处爆裂,它们先被压缩到极致,像拧干衣服一样扭曲,再挤压得无法再挤压之时,砰地向外扩散,洒向墙面,再往下流动。


    先是红色的菌丝、然后是黑色的藤蔓、接着是血人,各种颜色的生物碎片混在一起,成了粉状,和黄色孢子混合下坠。


    像是黑夜中点燃了一场粉雾烟花。


    碎裂的血块掠过骨衔青,她视线跟着往后移动,一转头发现,血块正好砸在薇薇安脸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薇薇安,抬手抹掉了眼睑下的血,然后往前一步,和骨衔青并肩而立。在豁口处,她面向空中裂开一半的巨茧,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再用力一捏。


    击杀目标——安鹤。


    第152章 “别怕啊。”


    直到安鹤抬起眼眸的那一秒,薇薇安才搞明白,在图书馆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早已看过这样血红的眼睛,只有一秒钟。


    下一秒,恢复正常的安鹤说:“薇薇安,你做好准备,我会杀了你。”


    彼时的安鹤根本不像安鹤,眼神冷得像陌生人,不,不像人。脱下的半截手套露出部分掌心,[寄生]天赋的菌丝在她手中不受控地翻涌,薇薇安真切感受到了杀意。


    那一瞬间的安鹤,好像被夺舍了,所有收缩的情绪全部对准了薇薇安。薇薇安头一次感受到,被安鹤猎杀的眼神盯上原来是这种感觉,排山倒海的恐惧一下子袭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死在这里,本能让薇薇安握住了防身的匕首——这匕首还是安鹤送给她防身的礼物。


    可就在那时,安鹤往前一步,抓住了匕首的刀柄,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想杀了我?对吗?你现在很想杀了我。”


    “没有,我没有!”


    “你有。”安鹤说,“你一定要有。”


    薇薇安被吓坏了,握不住的匕首掉在地上,削断了安鹤掌心中的一根发红的菌丝,安鹤的菌丝,看上去和神血的菌丝没什么两样。


    骨衔青来劝架时,安鹤一下子收敛,在骨衔青面前,非常自然地说着薇薇安差点被寄生的话。


    薇薇安过于震惊,根本组织不好语言为自己辩解。她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她自己出现了幻觉,安鹤说的才是真相,只是她记忆出现了错漏。


    可是在后来赶路的时候,哪怕进入高塔,只要是在骨衔青看不到的地方,薇薇安便又会在安鹤身上体会到那种只针对她一个人的杀意。


    汹涌、不加掩饰的,杀意。仿佛安鹤背后那金灿灿的剑、腰间锋利的刀,下一秒会毫不犹豫洞穿自己的心脏。


    薇薇安逐渐因为紧绷而产生防备,被突然针对的愤怒,逐渐压过了对安鹤的亲近,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薇薇安都保持着莫大的警惕。


    直到她们再次独处,安鹤告诉她:“如果你不杀了我,我会立刻杀了你。”


    安鹤说:“嘘。”


    不要告诉骨衔青。不要说出口,不要让神明察觉。


    安鹤说:“别怕啊。”


    薇薇安现在明白了,昨晚某个瞬间,安鹤一定是用[时间重叠]看到了现在的景象,过往种种在此刻重叠,汇聚在安鹤血色的瞳孔中心。


    别怕啊。


    薇薇安直视着安鹤的眼睛,头痛欲裂,然后,她用安鹤教她的、骨衔青教她的战斗方式,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曾经对她最好的人。


    四十八层到七十二层的光,突然点亮了!


    那些还未关闭的开关、系统、发电机、清洁能源在一瞬间呼呼转动,原来机器运作时是有声音的,好轻微,十分容易被忽略,可现在,这样的声音撕开寂静,钻入薇薇安和骨衔青的耳朵。


    通风系统被打开,起了风,浓烈的黄色孢子输送往清洁管道,被吸走,净化。大概是高塔内空气质量太差,低于安全值,不知道哪里的鼓风机开始运转,哗啦啦的,吹起了骨衔青的衣袖,吹起了薇薇安的发丝。


    扑哧——


    压缩到极致的巨茧开始扭曲,随即轰然炸开!


    安鹤仍在缝隙之中,她毫无无损,但包裹她的茧整个碎裂,只有几束菌丝如交叉的钢绳,两端钉在墙壁上,在她脚下收束。


    她站在中心,兜帽被吹得猎猎作响,发绳断了,头发胡乱飞舞,明亮的白炽灯打在她身上,血红的眼睛和她脸上身上的鲜血一样赤红。


    她开始,沿着菌丝往薇薇安和骨衔青的方向走。


    一步,一步,缓慢,平稳。


    和她平静的状态不同,渡鸦和菌丝盈满杀意,如枪林弹雨一样射向对面两人。


    ……


    安鹤缓缓眨了下眼,她看到了,前晚看到的景象。


    她被囚禁在一个巨大的眼睛里,透过沾了血雾的虹膜,看到薇薇安站在骨衔青身边,伸出手要杀她。


    一些旧日的幻觉一一应验,阿斯塔被黑藤缠住,她在梦里毫不客气地用长戟贯穿薇薇安的胸口,原来是谶言。现在,菌丝如血液一般在她手中幻化成两米的长戟,安鹤反手握着,垂在斜后方,干脆利落地往前走。


    高塔的风开得太大,视线时不时被发丝遮住,又清明。


    脚下的菌丝被薇薇安用天赋崩裂,又在她的操作下快速修好,飞击的渡鸦死亡,又被她唤出新的渡鸦。


    眨眼之间,她与薇薇安数百次交锋,灯光下爆开的血雾,只多不少。


    不,不是她在操作,是神明。


    安鹤是被囚禁的魂,是她主动舍弃身体而留下的最后一口气。因为骨衔青的攻击,神明吞噬得仓促,她最后一丝自我意识被禁锢在这里了。换来的好处,是在神明降生的那一瞬间,安鹤利用神的能力,定住了覆盖绿洲的“黑潮”。


    但很快,神明强大的精神力完全吞没了她。


    安鹤往前走了一步,她看到传送梯恢复运转了,一部分从黑潮里逃出来的人,搭乘电梯涌上来,站在薇薇安的身后。


    她的目光依次扫过阿斯塔、闵禾、罗拉,越来越多的人赶到了高塔,唤她的名字。


    安鹤没有答应。


    替她回答的,是铺天盖地的武器,从她手中出发,像纺锤外沿划出无数道弧线,然后收束在人群当中。


    轰然炸响!


    最正义的人成了最无情的神,于是众人的眼神带着疑虑,随后变得冷漠,阿斯塔最先朝她开了枪。她的老师永远那么果断。


    一堵突然升高的菌丝墙挡住安鹤,所有近距离飞过来的子弹都被包裹在内,一捏就碎成粉末。不同的天赋在她手里轮番使用,神明的力量有了载体,强大到不可战胜。


    安鹤踏出了最后一步。


    她站上了走廊,手中的长戟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然后一挥,一指,另一头对准了薇薇安的心脏。


    杀了自己的姊妹吗?


    这种事情做一次就够了吧。


    安鹤本来应该毫不犹豫往前突刺,但她突然停下了,潜伏已久的神识突然开始反抗,身体的控制权短暂被她接管。


    就在这时,闵禾开了一枪。


    安鹤一扬眉,子弹在她眼前脆裂成渣子。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天赋都被消解,近距离爆炸的炮火波及不到她分毫。


    透过落下的尘埃,安鹤看到人群中的骨衔青低下了头。


    眷恋?失望?愤恨?或者感到陌生?不知道,不懂人类情绪的神明解读不出来,不懂骨衔青的安鹤也解读不出来,她歪了歪脑袋。


    但是,很快骨衔青又笑盈盈地看了安鹤一眼,她总是那么快调整好情绪。她们越过人群和血雾对视,一个神明、一个魂魄的视线,交汇。


    安鹤看到骨衔青又露出了笑容,眼睛里充斥着狡猾,心机,以及重新燃起新的希望。那个女人拉下面罩,轻轻说了五个字。


    “安鹤,不要死。”


    ——不要死啊,你对我还有用。


    安鹤想骨衔青是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的呢?真是狡猾,骨衔青可不会对神这样说话。


    她并不想死,所以仍旧站着,没有动,既不伤害人,也不被人伤害。可是她说不出话,做不了多余的动作,拼尽全力只够保持清醒,头痛到快到炸开,而脸上毫无表情。


    三秒后,神明就会夺走她的控制权。


    她用这三秒,在由天赋组成的庞大星空里,选中了某一颗闪耀得最为明亮的天赋。


    她看中了一个能力——抹杀。


    安鹤站在人群中央,和她的伙伴站在一起,终于敢放心和神明较劲。她用尽力气维持着不动,然后神明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倾泻下来,让她的意识如同烛火般飘摇。


    有人放下了枪,突然像护住火苗一样托住了她的后背。半年的磨合没白费,在她短暂停止进攻后,她们很快信任了她。


    紧接着,一根细长的针头突然隔着围巾,扎进了安鹤颈动脉,罗拉按住安鹤另一侧的脖颈,有些抱歉地说:“临时配比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过量。”


    绝对过量,那是什么鬼东西?


    安鹤瞬间感到眩晕,什么精神力、什么和神明对抗,在一瞬间变得无关紧要,大脑区域被短暂抑制,神经电信号被降到最低值。她的四肢失去力气,菌丝化成的长戟一下子在她手中消散,整个人开始往下倒。


    骨衔青推开众人,一把接住了安鹤。


    “你给她注射了什么?”


    安鹤听到有人在问。


    “医院里薅到的神经阻断剂,抑制额叶活动的,再配比了一点化学毒素。”罗拉说,“跟塞罗卡因的配方有一半相似。”


    未融合得彻底的精神力短暂分离,神明的眼睛从她身上消失,附加的无限天赋消散,安鹤猛地睁大眼睛,借此机会,拼尽全力掠夺那颗最明亮的天赋,抹杀。


    她以为会费上一点力气,毕竟身上这些天赋是向神明短暂借来的,可是,抹杀的天赋却主动往她的方向移动,很快和她融合。


    只是没想到,在她夺走天赋的瞬间,药效被某种再生天赋迅速代谢,神明的精神力恢复,更强更猛,势必要把安鹤吞噬得干净。


    安鹤又看到了神明的眼睛。


    所以她知道了,这个抹杀天赋本来就是人类的。


    是方焰尘的能力。


    第153章 一曲气势磅礴的合唱。


    安鹤再度失去身体控制权,她看着自己站了起来,药效的后遗症变得很奇怪,在这一刻,她像坠入了时间停滞的空间。


    借着神明的眼睛,安鹤看到了许多东西。


    她看到人类城市的繁华、覆灭、风蚀、又建起粗劣的高墙。已经过去的时间,在她眼中被压缩成一条细微的直线,眼球往左,便是几千年前的千禧世代,眼球往右,便逐渐掠过风沙,跨过黄金时代,看到如今。


    安鹤一厘一厘往回看,关鸣川从墓碑上的三个字,变成了一个鲜活的面孔。她看到了她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第一时间挡住吞噬,给控制台的士兵们争取机会。看到她推走方焰尘,叮嘱下属离开高塔去找新的生机,同样也看到她站在书房门口,默默注视着骨衔青的背影,然后又愧疚走开。


    安鹤往回看。


    看到了方焰尘。她看到她穿着军装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看到她和安宁在户外调查的认真样子。也看到方焰尘独自在废墟上重置了清洁中心的炸弹,最终却没能等来爱尔克,拼尽全力,没能躲过神明的吞噬,天赋和性命一起被夺走。


    她往远处看。


    看到几千里外的荒原被黑雾侵蚀,看到人类躲在矿山底下苟且偷生,看到满山的辐射物、满海的怪鱼烂虾。


    她看到了第九要塞。


    ……


    矿山下的人们紧紧挤在一起,突如其来的狂风带着黑雾越过高墙,彻底席卷了第九要塞,灾难来得铺天盖地,好多人没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


    “不要怕。”苏绫穿行在人群里,一边安抚众人,一边给大家注射半支提取物。


    虽然医生检测出这东西可能有副作用,但地下矿洞没有空气过滤系统,不注射半天都撑不下去。她们稀释了剂量,然后计算着多多少少能够撑半个月。


    荆棘灯的人在帮忙维持秩序,她们井然有序地安排着之后的吃喝分配,告诫大家一定要保持希望。


    没有人愿意死去,她们仍在尽全力求生。


    “各个区的负责人清点过了,没有人员遗漏。”伊德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鬓边露出一丝金发,“我刚出去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黑雾和孢子浓得像沼泽一样,已经不能待人,任何人都不能走出第五道闸口。”


    “好的长官。”


    “帮我。”苏绫将手中装提取剂的箱子递到伊德手上,“安鹤那边,还是联系不上吗?”


    伊德摇摇头:“断联了。”


    “这已经半年了。”苏绫顿了顿,温柔地笑了笑:“要是找不到绿洲也没关系,只希望,她们还活着。”


    “她们会活着的。”伊德说。


    ……


    西北方山崖,溶洞。


    地下暗河里漆黑一片,又缺少柴火,所以只在做饭的时候才会点亮一根蜡烛。


    “赶紧吃!”谢自生暴躁地敲对面小孩的石碗,“别瞎张望。”


    小孩捂住嘴,推开碗里透明的大肉虫子:“我不要,好难吃。”


    “你要饿死?”谢自生一把抢过碗里的肉虫,“不吃拉倒,懒得和你废话。”


    她骂骂咧咧,用削尖的竹竿串起肉虫,放在蜡烛微弱的火苗上烤。虫子被烤掉了苦味,散发出蛋白质的香气,油滴落到蜡烛上,呲的一声。


    火苗有些晃动,谢自生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护着,烛光印出她苍老的脸庞和掌心的刻痕,在身后的岩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她带来的人团在一起,围着蜡烛,细瘦的人成了西北山崖里唯一幸存的人群,烧到底的烛火成了整个溶洞里唯一的光。


    “给!”谢自生把烤好的肉虫递给小孩,“给我吃下去,好好保住你的命。”


    ……


    东南风从地图上的一角,吹过荒无人烟的第一要塞,吹过早已碎成烂布的红色披风,一直往西北方,吹向萨罗文城后方的雪山。


    没有人类的土地没有真正的说话声,但是风声刮得猛,吹过废墟,吹过刻了字的石碑,呜呜的,像哭泣,又哗啦啦的,像旗帜招展。


    骨蚀者在奔跑,水蛭在唱歌,埋在地里的骨头高声大喊。


    “痛啊。”


    “走吧。”


    “到能种下种子的地方去!”


    ……


    蒂荷城的贺莉每天都会去码头边等候。


    她看辛希琳的船,看伙伴离开的方向,等着有一天,有人能从那边回来和她招手。


    林湮的诊所依旧火爆,朝霞和晚霞刻在每一个人脑子里,过着虚假的日常。


    “母亲。”辛希琳终于开始思考,“我们就要这样活下去吗?”


    林湮寻找新的机器人,跟原来那个长得不太一样,很朴素。她淡淡说:“有什么不好,至少命还在。”


    ……


    绿洲,高塔中心街。


    那些黑藤蔓、骨蚀者等怪物组成的黑潮,在神明重新掌控安鹤的那一刻,又开始动了。


    海狄没有进入高塔,她抹掉护目镜上的鲜血,咧着大白牙跟阿尘通讯:“快快!队友们都出来了,你准备好了我就开始炸了!”


    “好的,已经阻断居民区输送管道,并降下防火线,目前,只打开了一区高塔周围的输送道。”阿尘重复着方焰尘留在日志的话语,做完了她没做完的事。


    “好嘞!”海狄按下按钮之前,自己先“砰”了一声。


    在她轻轻发出的声音背后,是震天的轰响!以高塔为圆心,沿着一圈的能源输送道开始接连爆炸,如同冷水滴入热油,滚烫的白烟先一步冒出,紧接着,将那些还未来得及活动的骨蚀者、黑藤蔓烧了个精光。


    火带蔓延出去,在防火线前面停止,除了毁掉一区的中心街,绝对不往后伤及居民楼半步。


    “走。”海狄架着她从黑藤蔓里拽出来的士兵,“我们去救安鹤!希望她还没死!”


    ……


    安鹤还清楚地看到,绿洲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有更小的人在奔跑。


    那些从骨头间、藤蔓间、黑雾间钻出来的小小蝼蚁,冲向高塔,站在她面前,浑身流着鲜血。好红的血,像是一簇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啊,原来神明是这样定位人类的,每个人的精神力都如一颗小火星在发光,精神力越强的,越明亮,越差的越黯淡,哪怕是普通人,也有独一无二的亮度。神明能分辨她们,无论她们躲在哪里,走到哪里,它都能准确把她找出来。


    安鹤又想起那个神话,她一直不知道火焰之神是谁,人们总要推崇出一个符号性的人物,以此来引领精神,在神明的眼中显得特别可笑,错了,是可爱。


    现在,她看过了古今,一个人的一生甚至可以压缩到短短的一天,再强的火星眨眼就灭。


    安鹤这才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的人类,担得起火焰之神的称号。那些走到绿洲的三百名人类、往后在土地上代代繁衍、代代传承文明的所有人,才共同组成了火焰之神弗拉米娜。


    而死去的、早已变成枯骨的、一个个挣扎着传递希望的前辈,是燃烧过的爱尔克和她们的族人。


    她们没有拿着固定的身份,弗拉米娜会诞生,长大,然后逐渐变成爱尔克,守护新一个弗拉米娜。她们是庞大的、流动的,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安鹤不能动,但她眼睛看到了人类的过往,耳朵听见了历史的声音。


    白枕河在说话:“你来记录,我看看中心悬挂的是什么东西。”


    冯时在说话:“太好啦!说不定我们就要找到应对疾病的方法了!”


    关鸣川在说话:“再艰难的时刻,都不可以感到绝望。”


    还有方焰尘:“绿洲不会放弃任何一位民众。”


    先是一个人说“要活下去!”,然后是两个人,一群人。渺小的、洪亮的、微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气势磅礴的合唱。


    往前走,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


    安鹤清醒过来,往前跨了一步。


    队友为她争取了足够时间,她的身体能动了,强大的精神洪流在她脑海中翻涌,一切努力在这一刻收束。


    窗外的火焰烧得太旺,浓烟滚起几十米高,那些绿洲留下来的武器,留下来的智慧,和方焰尘留下的“抹杀”一样,威力巨大。


    安鹤想,命运的多变永远无法捉摸。


    最初把她当成武器的安宁,给了她灵魂。


    而把她当成孩子的方焰尘,给了她武器。


    人们留给她们的宝贵遗产多到数不清,安鹤猛地再往前一步,用所有的精神力使用了天赋抹杀。


    她本来是杀不死神明的,因为神明住在她的身体里,她不可能杀死自己。但现在,她拥有了神明的眼睛。神明的本体是一块看不见的菌群,现在,脑海中的背景色成了火焰的红色,精神力成了黑色,安鹤看见了,它在脑海中越扩越大,像一颗占据整个脑海的茧。茧连接着大地山脉,安鹤能清楚看到,整个绿洲的地底,布满了菌丝和黑藤蔓。


    安鹤的抹杀成了一块橡皮,她擦掉巨茧的上方,在高塔内,附着在指挥室周围的菌丝突然被消抹了。她擦掉左边,不断鼓泡的墙壁、横冲直撞的血人在嘶吼中归于平静,获得解脱。


    接着擦掉巨茧底端。在安鹤的精神力范围内,地底下所有菌丝和黑藤蔓全部扭曲着消失。


    神明开始疯狂挣扎,试图从安鹤的身体里钻出去,安鹤在利用它!但它真正的茧已经被骨衔青和薇薇安破坏了,除了安鹤,没有任何容器能够接纳它了。


    安鹤不止在抹杀,她还在吞噬。神明消失一部分,安鹤精神力的火苗就扩大一圈。一直扩大到包围绿洲,隔着岩层、气流、一切自然空间震荡到千里之外。


    它曾经这样杀人。


    所以安鹤用同样的方式抹掉了它的存在。


    在最后关头,安鹤听到了神明虚弱地问:“如果我求饶,你会放了我吗?”


    “有人向你求饶过吗?”安鹤想,应该有,可能这几年少了,但在人类还未进化之前,一定有。


    “你听了吗?”安鹤反问,“一定没有。那我也不会。”


    她语气很平静,或者说冰冷:“没有经历过死亡的神,好好享受死亡吧。”


    神明没有求饶,也没有再发出声音,可能是来不及,巨茧彻底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高塔之外,突然照进来一束光,紧接着乌云散开,在绿洲高空遮了几百年的黑雾,透出一道裂缝。几代人的努力化成一双大手,撕裂天空,让蓝天和早上九点的太阳,毫无顾忌地倾泻在这代人身上。


    黑雾没有完全消失,清洁管道引起的滚滚火焰还没有来得及熄灭,于是黑色和红色交映,燃烧着,一直燃烧着。要把血和泪、骨与肉一起烧个干净。


    安鹤杀死了神明,不,是吞噬了神明。


    骨衔青站在面前冲她笑,笑得一脸无害。


    安鹤想,是了,她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第154章 “是告白吗?”


    “罗拉,让重伤的先去治疗。”


    安鹤从人群里望过去,亮堂堂的光线下,走廊挤着很多人,所有人都在流血,从脏污里爬起来,头发散了,面罩掉了,衣服划破了。


    但眼睛很亮。


    “它死了吗?”先是有人小声问,然后人们大声呼喊起来:“我们成功了吗?!”


    安鹤垂下目光,又抬头,露出笑容“嗯”了一声。


    轻微的声音如涟漪沿着人群一圈一圈回荡,海狄最先爆发出一声高呼:“好耶!”她们浑身是血地拥抱喝彩,然后有人力气一松,往地上倒。于是人群乱起来,互相搀扶着帮忙止血、抢救。


    罗拉用沾血的手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语气冷静:“都送去医院,轻伤也去,医院离这里不远,药品也够,快。”


    在她们说话时,阿尘已经将传送梯调度到六十七层,人们乌泱泱地拥着走,又放声大笑,笑她们竟然还能撑到被救治。多了不起!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


    她全身是血,衣服被菌丝刺破了好几处,怎么看都是失血过多的样子。但又站得笔直,跟没事人一样。


    海狄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她:“咦?你不去医院吗?没受伤?还是伤好了?”


    安鹤往右跨出一步,拉住骨衔青的手腕:“你们先去,我和她还有事。”


    什么事?海狄想问又没问,意味不明地“喔”了一声,笑嘻嘻地带着薇薇安一起走了。


    五指收紧,力道很大,骨衔青感受到腕骨一阵疼痛,她心脏突突狂跳起来,安鹤给她的压迫性很强,隐晦的危险在周边滋生。


    ——两人都知道事情还没完,一个旧的神被吞噬了,新的神诞生了,她和安鹤的账才摆到台面上清算。


    骨衔青笑起来:“轻些,痛。”


    安鹤善解人意地松开了她,抬步往高塔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我算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献祭?”


    她稍稍歪着头,笑起来露出犬齿的牙尖,眼神里带着她俩刚认识时那种俏皮,可是那双眼睛还是红色的,杀戮的红。


    骨衔青却又迎上来,亲昵地圈着安鹤的胳膊:“你这不是没死吗?”


    骨衔青又拉上了面罩,抬手时衣服往下缩了一截,露出皮肤上挤压的指痕。染血的外套已经脱掉了,红色衬衫领口、肩窝和腰间的布料都被血润湿。她挨着安鹤的肩膀往外走,很闲适的样子,肌肉却紧绷。


    安鹤轻笑:“那我现在没死,符合你的期望吗?”


    “当然。”骨衔青去牵安鹤,五指挤进指缝紧紧相扣,“我当然希望你活着。”


    “你现在说谎的话,我可是知道的哦。”


    安鹤轻描淡写说着恐吓的话语。骨衔青心尖颤抖,她无比清楚,安鹤现在真的有能力做到,她是神明的伴生物,和神明之间的连接,也一起被安鹤吞噬掉了。换句话说,安鹤是她需要“供奉”的新主。


    安全。但又无比危险。


    唯一改变不了的是,神不死,她没有自由。


    骨衔青该庆幸的是,安鹤不会随时随地探别人的思想,安鹤是正义者,是充满大爱的人,骨衔青没有接收到被侵入的信号,所以她仍旧和往常一样。


    “小羊羔,带我去找我吧。”


    “嗯,答应你的事还没完成呢。”


    她们亲昵地说着似是而非的情话,手心传来的温度暖热的,带着血液的黏稠。她们都浑身是血,都面带微笑,语气缱绻,可心里盘算的,都是谁死谁活的事。


    果然刻骨铭心,让骨衔青一想到就痛,就心口发酸,就血液沸腾!


    ……


    走出高塔,刺破云层的几束光,恰好就照在塔身上,安鹤抬头望去,终于看清了这座宏伟建筑本来的样子,墙面反射着光,银闪闪的,很美丽。


    而更远的中心广场,依旧被乌云笼罩,黑雾和藤蔓还未完全褪开,萦绕在剩余的神明伴生物旁边——那些骨架,还没人清理。


    安鹤原本能够像抹掉菌丝一样,直接抹杀掉使徒,但她没有杀死这两具白骨。


    她没有杀死骨衔青,或者说还没有。


    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阿尘还留在机房,整个绿洲拉开了光明的帷幕,只有安鹤和骨衔青在走向未散开的黑暗。


    远处的火光旁若无人地燃烧着,中央广场的青石板上,残留着大量黑藤爆炸灼烧后的汁液,三十一具残骸就这样出现在火与灰的尘土中,二十九具已经彻底死亡,有些头颅扭断,骨节残缺,骨衔青下手时的残忍展露无遗。


    只余下两具相邻的白骨,胸腔里还开着一红一白的花。


    安鹤打眼一扫:“你的本体在哪儿?”


    这个问题安鹤根本不需要问,但是她想看看,骨衔青在这件事上是否还要对她说谎。


    骨衔青昂了昂头:“离你最近的那一个。”


    飞在上空的一只渡鸦将一切尽收眼底,就算骨衔青不指明,安鹤也一眼锁定了最中心那具玉化的骨架。


    它太显眼,像骨衔青本人一样,即便躺在灰烬中心,也一眼就能把人目光篡取,再挪不开。


    遗骸很完整,静静平躺在青石板上,仿佛只是睡着了。玉化的骨头透着独特的光泽,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冰冰凉凉的触感,残存的黑藤蔓绕着腿骨往上爬,缠绕脊椎,收紧。


    明明是一具枯骨,却在肋骨下心脏的位置,开出一朵红得滴血的花,重瓣,舒展,和古尔弥娅墓碑上雕刻的玫*瑰相似。它开得太盛,生机勃勃,甚至稍稍崩裂的骨缝中长出几抹沾了尘的青叶。


    真衬骨衔青的名字。哪怕死了也一样。安鹤想。


    这样的东西,要留着吗?


    不好吧。


    安鹤用血淋淋的手捂了捂眼睛,手掌之下,红色瞳孔急速收缩。


    其实,她能“感受”到骨衔青,是能够操控对方一举一动的那种“感受”,毫不费力,随心所欲,比动动手指头还要简单。


    这样的白骨是被夺走自由和魂灵的产物,红衣使徒是邪神的“遗产”,安鹤吞噬了神明,接过了“遗产”,她还有一个没被骨衔青损坏的大脑和心脏,不费力气和骨衔青的嵌灵重新建立了连接。


    只要她想,她可以让骨衔青去做任何事,哪怕要骨衔青去死,骨衔青也会“甘愿”自戕。


    原来如此,安鹤感到头皮发麻,感到心跳加速,同时一种突如其来的掌控感像毒蛇,攀着她的脊骨上升。


    这一刻,她全然明白了骨衔青的动机、谎言、恐惧和决心,以及骨衔青刺杀巨茧时为何那般疯狂到不顾一切,当时的骨衔青甚至完全不理会她还在茧的中心。


    骨衔青分明是想将她一起杀死,一举两得。


    但她们还是站在了这里。


    这就是她在骨衔青家,用[时间重叠]看到的未来,未来只有她们两个人,没有其她人。


    所以安鹤知道自己会活着从高塔出来,骨衔青也安然无恙。并且,骨衔青还是要杀她,躲不掉。


    安鹤捂住眼睛轻轻地笑,当初她使用[时间重叠]时,感受到的是愤怒、怀疑、背叛。可时间重叠只能展示影像而展示不了情绪,当她终于走到这一步,感受到的却不是浓烈到让人血脉偾张的报复,而是狂潮一般的兴奋——


    她终于深入了解骨衔青了!从言行到内在,从血肉到骨髓,比骨衔青自己还要了解。


    这种反常的念头让她跃跃欲试,骨衔青总能激发她身体里最阴暗的情绪,她不再是理智、冷静、无私,而是任由原始情绪自然释放。


    她会耐心等待,像蛰伏的兽,等骨衔青来杀她。


    有些泛凉的触感覆盖在安鹤手背上,接着,骨衔青拉开她的掌心,凑近细看:“你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安鹤带着笑容问。


    “很红,你在异化。”骨衔青用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拇指按下她的下眼睑检查,安鹤眼睫轻轻颤抖。


    骨衔青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鹤歪头,眷恋地蹭骨衔青的掌心,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关心?还是打听?安鹤小声说:“伤口不舒服,心脏也在痛。”


    “心脏吗?”骨衔青目光下移。“它在你身上,流传下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安鹤明知故问。


    骨衔青给她解释:“你不是杀死它,你是吞噬了它,它还在。它身上的东西,也在你身上流传,所以它是不朽之神,流传到别人身上也一样。”


    安鹤并不意外,她已经有过体会。


    但她轻描淡写,笑道:“放心,我会解决的。”


    骨衔青笑着不说话,她们短暂沉默,手还握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十分亲昵,却对彼此的意图心知肚明。


    夹在中间的空气成了一张薄膜,沉默的重量太重太尖锐,薄膜承接不住,向中心凹陷,即将刺穿。


    ……


    骨衔青不再避讳谈论神明,因为对方是安鹤,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她。


    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局。现在,她的生命、思想,都被系在了安鹤身上,她成了安鹤的一根骨头、一根神经。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合为了一体,只要她们想,从肉。体到精神上,都可以无比契合,是真正的骨血相融,再没有什么能分开。


    听起来还有些浪漫——


    是这样吗?没有吧。


    骨衔青露出笑容,笑意越发浓烈。这是她千辛万苦想要的?给自己找一个更安全的牢笼?哪怕对方正义到毫无危害,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好事吗?


    不是。


    她这样的人,仍旧会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害怕某一刻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就像安鹤最初在她梦中那般挣扎厌恶一样。


    哪怕她们相爱、相恨,甚至相互尊重,但她们仍旧是两个人。骨衔青舍不得安鹤,她疯狂地想要靠近安鹤,可情爱不是全部,利与爱有时候没必要混为一谈,她有些舍不得她,但不妨碍她想要杀死她。


    骨衔青的目的还没达到,她只要夺回她自己。


    卑劣的,自私的,谋划一切的自己。


    “你现在这么安静,我还有些不习惯。”安鹤打量对方的眉眼。


    “怎么会安静?”骨衔青往前踏了一步,笑盈盈的,“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吗?”


    明明跳得很卖力。


    “来,给你听听。”骨衔青抽出手,然后张开双臂,热烈地抱住安鹤的身体。她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腔,用力到骨头都嘎嘎响,骨衔青问:“现在你听到了吗?”


    她们离得很近,像走到这里的每个日夜,肌肤的战栗甚至隔着厚重布料传递给彼此,血腥味交融。安鹤窝在骨衔青的颈间,鼻尖触碰到骨衔青的头发,继而深深埋下头,呼吸透过面罩惊扰骨衔青的侧颈。安鹤认真去听脉搏的频率,听见的是杀意和血腥。


    她们进绿洲后就没有抱过彼此了,这个借题发挥的拥抱,是一个残忍的恩赐。


    “听不到,你已经死了啊。”安鹤贴着骨衔青的肩窝大笑。


    骨衔青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安鹤的后脑勺,很用力,指尖插进发丝,她小声说:“我可以为你再死一次。”


    哈,骗你的。


    明明是要安鹤为自己死一次。


    像含着糖说出的甜言蜜语,覆盖了口中的杀欲。骨衔青心跳越来越快,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痛,同时,想要动手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她复杂的情绪成了一本厚重的书,第一页写着喜欢,她真的很喜欢安鹤,聪明、强大,与她合拍。


    可翻开第二页,她真的想要杀死她。


    第三页是舍不得安鹤去死,第四页是只有她能杀死她。


    第五页眷恋,第六页狠心,然后是心痛和冷漠。


    无数情绪层层交叠,唯独没有动摇。


    骨衔青抬起眼看着远处,言琼已经站在高塔的阴影下方等待。神明有神明的核心,人类也有人类的核心,她听到安鹤说心脏不舒服,那就先杀死心脏,再从大脑剥离掉自己。可是安鹤现在的能力太强大,骨衔青只能在对方对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


    可是,言琼在迈出一步之后,又退回到阴影下。不忍心地背过身去。


    于是骨衔青知道了,最后的路她只能自己走。


    她的袖口里滑出一把早已藏好的匕首,骨衔青蹭了蹭安鹤的颈窝,贴在她耳边呢喃:“抱歉了小羊羔。”


    你就永远恨我吧。


    高举起的匕首猛地扎下,从背后捅穿了安鹤的心脏。


    骨衔青感受到一瞬间安鹤咬住了她的侧颈,刺破动脉。实在咬得太大力了,好痛,痛得骨衔青双腿发软。在乌云之下,在废墟之中,骨衔青抱着安鹤双双跌坐在地上,一个没有松口,一个没有松开握住的刀柄。像是死死咬住对方命脉的野兽。


    喘息、痛楚,纷纷从四肢百骸汇聚,最后集中在心尖上的位置,明明捅的是安鹤的心脏,她也像共感一样心口开了一个焦黑的洞。


    于是骨衔青用力一扭刀柄,再一扭,将伤口绞烂。


    只是可惜,没了小羊羔陪她玩,这个世界有多无趣啊。


    ……


    安鹤整个人都在发颤,却迟迟没有进行反抗,反而抱着骨衔青的手臂陡然收紧,几乎要碾碎骨头。“骨衔青,你下手可真狠。”


    这一刀真是,和骨衔青带给她的所有体验一样刻骨铭心。


    安鹤并没有死去,盘踞在心脏上的菌丝不断上涌修补着伤口。


    她颤抖,是因为她一直在克制,克制自己不要因为本能而反击,也不要使用任何天赋,连修复也不要。


    心脏泵出血液,安鹤痛得整个人缩起来,喘息。她松开牙齿,揪住了骨衔青的衣领,另一只手绕过骨衔青的脖子,五指用力,将想要逃走的骨衔青缓缓拉向她的方向。直到血污沾染了发丝,弄脏脸颊,她们额头相抵,坐在血泊中,喘息纠缠。


    安鹤大笑,眼中露出得意的无畏:“骨衔青,你猜猜我为什么不反抗?”


    骨衔青的表情可真好看,不解,惊讶,恐慌,怜惜,什么都有。


    可是骨衔青猜不到。


    安鹤期望骨衔青杀她,最好能一击毙命,抵消她身体里的异化。


    神明的天赋、精神力、造就的破坏和遗产,她都继承。可是,拥有掌控一切力量,是会带来严重副作用的——轻视和沉迷于这种掌控感的心态,会逐渐显现。


    这不受安鹤控制,她已经对骨衔青升起了这种感觉。


    人性弱点太多,安鹤不是圣人,所以短时间内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副作用会飞速膨胀。就像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就再难踏踏实实做事。更别说,她取得的力量,来源于没有道德规训的神明。


    安鹤本身并不渴望这种力量,她有属于她本身的[破刃时间]和方焰尘的[抹杀]就够了。所以吞噬神明后,她从未使用任何别的天赋。


    骨衔青想杀她,正好她也能利用她,能这样狠心在她清醒的时候捅她刀子的,整片绿洲的活人,除了骨衔青,再找不出第二个。


    她自己也不行。


    只有你才下得去这个手。骨衔青,你真是我最亲密的搭档。


    安鹤眼中的红色血雾逐渐往下褪,修补心脏伤口的菌丝也逐渐下褪,她的生命在消逝,核心受损,属于神明的力量也在消失。


    她快死了,可一码归一码,这一刀的仇,总要还回来吧,她可是个小心眼的人。


    安鹤扑向骨衔青,重重一曲肘,撞向骨衔青的肩,之前被菌丝贯穿的伤口还在流血,骨衔青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安鹤压倒在地上,青石板冰凉的触感从背后传来,而上方是安鹤滚烫的身体。


    安鹤的发丝垂下,她双膝夹紧骨衔青的腰腹,欠身停在骨衔青上方:“记得我们这样打过架吗?”


    骨衔青缓缓眨了下眼睛,然后笑着嗯了一声,可不止打架。


    安鹤挑眉:“我能全面碾压你了。”瞳孔里黑色与未褪干净的红色交叠,像是她虹膜的颜色,又像是她的衣服和骨衔青的倒影。


    安鹤抬手,艰难但准确地抓住了扎在背后的刀柄,猛地一拔,血液泵溅的那一刻安鹤使用了破刃时间,延缓流血。残存的菌丝开始自救般试图补住伤口,可是速度越来越缓慢。


    安鹤压抑的报复心彻底爆发,她倾下身子,沾了血腥味的唇落在骨衔青的眉间。与此同时,安鹤对着腰腹一扎,同样的刀子隔着衣服碾进血肉,刺穿,钉在青石板的缝隙间,骨衔青痛得上仰腰身,又虾弓般想走。


    “要死我们一起死吧。”安鹤小声呢喃,然后咻然远离。


    你给我的痛,我当然要等量返还,爱恨是一回事,报复是另一回事,谁说爱人就要给予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一码归一码。


    安鹤站起身体点了下腕表联系阿尘,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骨架,摘掉了言琼本体上的白色花朵。


    摘得太轻易,两指一扭,毫不费力。远处言琼毫无征兆倒在地上。


    骨衔青有一瞬间的慌神:“你想做什么?”


    安鹤垂眸,居高临下,渡鸦在她上空盘旋,她抹掉脸上的血,笑道:“该我杀你了。”


    蹲下身摸上骨头的触感果然冰凉,安鹤没有直接摘掉花朵,她在近乎停滞的时间里,用沾血的手捧着颅骨侧脸,血沾到了骨头上,红的血,白的骨,好美。


    指尖顺着侧脸划上玉化的颈椎,只是轻微的触碰,好像透过血肉摸到骨衔青的内里,并没有用太大的劲,很温柔很温柔的抚摸,像往日抚摸骨衔青的身体,锁骨、肋骨,残缺的裂痕、白玉般的光泽都被血液浸红。


    同样躺在青石板上的骨衔青默不作声,咬紧牙关,吞掉聚在喉间的痛哼。


    骨架的触觉还在吗?她也不知道,她只是盯着安鹤有些发颤的手,整个人也颤抖起来。骨头才是最隐秘的私有物,就这样在安鹤指下簌簌地抖,滴在上面的血成了湿津津的火,要将她灼烧。


    第三五根肋骨下方原本是心脏的位置,花朵鲜艳从骨缝中钻出,安鹤便伸出两根手指探进胸腔,怎么能探进胸腔?好似要剥开皮肉,打捞一颗湿漉漉的心。


    骨衔青盯着她的动作,屏息,想要翻身起来冲过去的念头在安鹤的天赋限制下,变得极为缓慢,她撑起身体,看到安鹤缓缓捏住了花朵脆弱的茎秆。


    安鹤动手前望过来看她,骨衔青深吸一口气,那双眼眸里仍旧是笑:“你不会动手的吧?”


    咔嚓——


    脆弱花茎折断得如此轻易。


    安鹤也跟着笑起来:“你想恨我就恨我吧。”


    由菌丝组成的花像血一样流下来,先是花瓣,一片片融成鲜血,淌在安鹤手心,然后是外层的花萼,跟着是茎秆。


    和安鹤心脏里的菌丝、眼睛里的红雾一起往下淌,淌着淌着便消失了。


    缠绕在骨衔青骨架上的陈旧菌丝,全部被[抹杀]摧毁。


    神明对精神力的控制也开始消失,在那之前,安鹤最后一次使用了神明收取使徒时所用的力量。被安鹤手心摸过的地方,一小撮干净粉色的菌丝重新在两具骨架上着落,交缠扭曲,然后快速长出两棵新的小苗。


    安鹤用最后的力气扶起骨衔青,笑得轻快:“拜你所赐,我很快就不是神了,核心死了,没有神了。骨衔青,你自己掌握你的命运吧。”


    骨衔青错愕,她躺在气若游丝的安鹤怀里,伸手捧着安鹤沾血的脸:“为什么不杀我?”


    安鹤答得很快:“我自私了。”


    见不到骨衔青的日子,该有多无聊。


    骨衔青笑,笑得眼中流出眼泪,安鹤的眼睛恢复成干净的黑色,好美丽,像黑曜石。骨衔青用手指描摹安鹤的唇:“你这句话,比一千句我爱你都动听。”


    周围有好多人声,由远及近,骨衔青不知道安鹤通知了谁,罗拉?阿尘?好像有大量的人冲过来。骨衔青的视线模糊,看不到更远,只能看到安鹤背后的红光,还有安鹤的脸颊。


    原来安鹤准备了后手吗?骨衔青大笑,安鹤果然在她身上用了[时间重叠]。


    算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骨衔青蹭安鹤的额头:“帮我摘掉面罩。”


    安鹤胡乱解读:“你是要我吻你吗?”


    于是扯掉面罩,拥吻。


    下死手时狠得没边,吻也吻得热烈。唇齿撬开,口腔中全是血腥,交缠的舌像她们的爱恨,热烈、炽热。亲手摧毁,再重新爱上。


    安鹤五指撑着骨衔青的后脑,发丝缠绕在指尖,她稍稍退开,呢喃细语:“如果我活下来,再也不要离开我。”


    “是告白吗?”


    “嗯。”


    骨衔青咬她下唇:“糟糕了,你这样我真的会离不开你。”


    “是吗?这句话,比一千句我爱你都动听。”


    四周狼藉一片,更远处的火光烧灼着中心一区,将高塔和中央广场包围。


    红色黑色的气流纠缠在一起,烟尘打着旋往上飘,高空之上,乌云终于散开,光亮如瀑布一泻而下,洒满绿洲。


    ……


    “快!”罗拉已经穿好手术服,阿尘接管了医院系统开始杀菌,还能动的人围着手术台,给罗拉递工具。


    工具都是现成的,手术室也是现成的,不知道原先躺着谁,无所谓了,反正现在这里躺着安鹤,正在进行一场六年前未完成的手术。


    “心跳停止!立即开始心肺复苏!”罗拉极其冷静,第一天上岗还挺像那么回事。


    莱特西手忙脚乱给罗拉递东西:“这个钳子吗?啊不是吗?那这个?”


    “走开走开,我来。”


    心电图已经成了一条直线,延长的哔声刺耳。但手术没有停止,根据身体信息自动调整的除颤仪还在卖力工作,英灵军的队医和罗拉也同样卖力。


    好在那个劳什子守护者计划没实施,医院还在,设备还能用,神学和祷告无用,科技和医学进步终究是人类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功。


    一天后。


    罗拉站在灯火通明的无菌病房内,神情复杂,她回头看向玻璃外,缠得像个木乃伊的骨衔青已经在门口站了三个小时,眼神幽怨,像个女鬼。


    罗拉不许她进来。


    病床上那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罗拉回头冷冷地看着床上的病患:“安鹤,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怎么有人会允许别人往心脏上捅刀子。


    “才没有。”安鹤虚弱地唉了一声,“浑身上下都好痛哦,罗拉,快给我打镇痛剂,加大剂量的,求求。”


    第155章 “她们回来了!”


    半个月后。


    “命真大,命真大。”海狄一边掀安鹤的眼皮,一边感叹,“怎么还活着,这都不死。”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安鹤推开海狄,慢悠悠扣好黑色作战服的扣子。


    骨衔青早上拿来了新衣服,袖子和裤腿都有些偏长,于是安鹤卷了两圈。贴身吸汗的作战服穿在身上,很英气,外面再套着一件拥有多功能口袋的连帽外套,安鹤按以前的习惯依次把军刀和圣剑佩戴齐整,这才摸了摸左胸口的徽章——金色的火焰围绕着中心的玄乌,很精美。


    “衣服,你从哪里拿来的?”安鹤问骨衔青。


    “方焰尘家。”


    虽然猜到了答案,但听到这个名字时安鹤还是一愣。随即她展颜一笑,又摸摸胸口,心脏的位置暖暖烫烫的,好似徽章上的火焰有了温度。


    安鹤蹬好鞋子,检查后站起身:“走吧,可以出发了。”


    骨衔青换了身干净的衬衫,依旧是红色,腰间佩着枪和匕首,也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来牵安鹤的手,被海狄从中间穿过去,打断。


    海狄将信将疑:“安鹤你这个样子,能赶路吗?”


    从今天起,她们要原路返回,接人。


    “没事,边走边养伤。”安鹤站得笔直,气态沉稳而神气:“而且菌丝和黑雾都被我清除了,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


    即便遇上不受控制的辐射物,她保留下来的[破刃时间]和[抹杀]也足够帮她解决难题。


    “行。”海狄这才从两人中间弹开,“先说好,你俩可别再打架了啊。”


    骨衔青轻轻牵住安鹤的手:“以前的事算我错。”


    “认错倒是挺爽快。”安鹤不领情:“好好用下半辈子还我。”


    “好啊。”骨衔青扬声,“我奉陪。”


    她们其实已经半个月没打架了。


    一码归一码,没了最根本的利益冲突,除了小打小闹,没有必要再像上次那般斗个你死我活。


    不仅没打架,作为道歉,安鹤养伤期间一切起居,都由骨衔青照顾。


    吃饭是,换衣服是,现实是,梦中也是。


    所以安鹤的伤恢复得特别快。


    ……而且梦里也不需要注意伤口。


    骨衔青和言琼依旧与之前没有变化,她们仍旧保留了使徒的特质,只不过现在没了神明,她们的精神连接只存在于骨架与嵌灵之间。


    安鹤在梦里问她:“你能活很久吧,老妖怪。”


    骨衔青笑:“等和你一起活够了就不活了。”


    二十年的生命太短暂,但如果是两百年,那对人类来说又太长了,她承载不起,也不想承载,骨衔青分得清。


    三人走出病房,碰上大包小包背着药品的罗拉,最后一起出医院,和等在门口的人汇合。


    出了医院,属于大自然的风,吹拂着几人的发丝。今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人们不自觉抬头往上看,多数人根本没有看过这么碧蓝碧的天空。


    苍穹下是透明的壳膜,偶尔泛着流彩,因为辐射物不算神明伴生的怪物,没有跟着神明一起死亡,阿尘还是把绿洲的壳膜打开,以防万一。


    这半个月绿洲并没有太大变化,伤势重的人都在养伤,伤势轻的就修修物资,探一探绿洲。海狄在阿尘的帮忙下,修好了十几辆越野车,但飞行器这种东西六年前大多摔在地上砸毁,海狄不会修也不会用,还需要多些时间来研究。


    所以,她们回去还是开车子。


    回去的人只有原来的一半。阿斯塔、海狄、罗拉、小不点几人心有挂念,说什么都要回去。


    安鹤带上了她们,再带上一半士兵。


    同行的还有没什么特殊目的、只想单纯看着安鹤别死了的骨衔青。


    言琼、莱特西、薇薇安等新绿洲成员,则待在绿洲,在阿尘的疏导下,和另一半士兵一起开垦荒土,清理居民楼。


    闵禾也留在了绿洲管理剩下的人。她很乐意,安鹤走了之后,她就是绿洲最大的长官。


    上车时,安鹤发现阿斯塔手中捧着一个陶盆,里面装着土,冒着十来颗小小的嫩芽。


    “是之前的种子吗?”安鹤问。


    “嗯,还有原本绿洲种质资源库留下的一部分。黑雾消失后不久,言琼就把种子种下了。现在的土地确实没了污染,撒下的虞美人种子差不多十五天就发芽了。我想着路过萨洛文城时,可能刚好开花。”


    阿斯塔还记得她们和贺栖桐的约定。


    第九要塞出来的人,好像都是这样,会认真对待人们小小的请求。


    “真好。”安鹤摸了摸陶土盆,“谢谢老师。”


    车队出发,将她们来时走过的土地,带着让人喜悦的希望,再走一遍。


    黑雾完全散了,孢子也一并消失,尽管土地上还残存着微量辐射,但没了神明的阻碍,这些辐射总有一天会被大自然或人类的科技净化。


    她们回去时才发现,原来太阳光下,一路上的风景竟然如此秀美。绿洲的山峦本就奇巧,等靠近蒂荷峡湾,就更让人惊叹,水波粼粼的海冲蚀涯岸,浪声听起来波澜壮阔,而非从前的恐怖。


    贺莉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安鹤没有骗她们,真的带着人回来救她们了。


    小不点扑进贺莉的怀里,恨不得变成树袋熊趴在贺莉身上,她第一次见到贺莉时还觉得这个人多管闲事,好烦人,现在只觉得亲切。


    考虑到贺莉的病比较严重,安鹤决定让一队士兵带着这十人还有小不点先折返绿洲,让留在医院的队医赶紧安排治疗。


    走的那天,安鹤和骨衔青找到了林湮。


    安鹤不愿意跟原文件林湮说话,所以由骨衔青出面交涉。


    骨衔青和言琼,以及林湮,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三名特殊的使徒,其余早已失智的使徒,在神力消失之前,已经被安鹤抹杀。


    骨衔青站在门口,打眼瞧着诊所里那个机器人,以及在诊所里帮忙的辛希林,有些唏嘘。


    她们走后,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事,辛希林不再被消除记忆,而是如愿以偿正大光明陪在林湮身边。


    骨衔青不关心,这不关她事。


    “林湮。”骨衔青抛出一颗水果硬糖,“跟贺莉一起去绿洲吧。”


    机器人接住糖果,糖在指尖碾来碾去,防水纸窸窸响动。她良久才问:“绿洲的医术有保留吗?辛希林和玫奇那种程度的辐射病,能不能治好?”


    “不确定。”骨衔青直白地表示,“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你这唯心主义的医术强。”


    三个小时后。


    返程的队伍带着林湮和辛希琳一起离开。


    剩下的辐射物,症状轻的就带回去医治,已经重症到完全不再是人类,而是另一种生物的辐射物,则继续留在这里,豢养辐射物是另一种残忍,绿洲不会重蹈覆辙。


    两个月后,她们回到了萨洛文山脉。


    站在采集所时,当初,她们真的以为整支队伍都会折在这里,现在那些沉重的痕迹都被消磨干净,连烧掉的楼房也被雨水冲走,只留下湖畔的石碑。


    阳光晴好时的采集所,竟然十分美丽,背后的雪山经年不化,虽然因为黑雾染了冰层,黑黢黢的,但衬着蓝天白云,还有碧蓝的湖水,竟也别有一番凛冽的美感。


    阿斯塔把带来的虞美人种在石碑周围,长在贺栖桐和叶听竹烧化的骨头上方。


    她们没有把植物做成永生花,也不像贺栖桐要求的那样只摘一朵,十几株幼苗在这被净化的土地上,可能会长成一片,然后种子会洒落到更广阔的地界去,那可能是贺栖桐更想看到的未来。


    或许有一天,会有更多在土壤里沉睡的植物种子复苏,萨洛文山脉会恢复生机。


    三个月后,她们快马加鞭回到了第九要塞。


    荒原上的气候已经变得炎热,雾气一散,如同戈壁的土地,不遗余力吸收着太阳光,又蒸腾出来。


    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荒原其实不那么宜居,炎热,缺水,气候被扰乱时,她们从未知晓这一点。


    但也正因如此,被这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嵌灵才会拥有野蛮旺盛的生命力。


    车队惊扰了黄沙,风尘仆仆,熟悉的风沙盖住了海狄的护目镜。她将身子探出窗外,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声音荡出好远,畅快,洪亮。


    “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我原来的破车子好开些。”海狄敲着车门说,“绿洲的车子,性能不行。”


    安鹤无语:“你还嫌弃上人家高科技了。”


    她们远远就看到了高墙,宏伟的铁墙即便在黑雾中也未倾倒。安鹤放出大量渡鸦,于是高墙上值守的荆棘灯,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们。


    “安鹤回来了!”高墙上有人大喊,“她们回来了!”


    墙上的哨站热闹起来,进出口打开,围满了人。


    有人从黄沙中跑过来迎接。安鹤从渡鸦的视角看到伊德站在哨站口,风吹起长官金色的额发,伊德露出笑容,按肩做了个手势。


    她的士兵,真的凯旋了。


    车辆进入第九要塞进出口时,伊德和苏绫已经等在闸口边。安鹤跳下车子,和海狄相视笑了一下,然后两人突然奔跑起来,将伊德和苏绫紧紧抱住。


    阿斯塔慢慢走过去,从最外面揽住了四人。


    握手已经不够表达她们的喜悦,要拥抱,要欢呼才足够。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更让人开心。她们大笑起来,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苏绫借着推眼镜的动作揩去泪花。


    不远处,罗拉站在骨衔青身边,靠着车,两人静静地微笑。


    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每个人头顶,橙黄的街道和黄彤彤的房屋被晒得发烫,升起洋洋暖意。


    安鹤望过去,第九要塞一切如旧,在她们离开寻找生机并折返的九个月里,有伊德、苏绫和荆棘灯队员在,人们挺过了黑雾和物资短缺的袭击,几乎没有伤亡。


    她们坚持着活了下来,好了不起,现在她们等到新的生机了。


    伊德拍着几位士兵的肩,问起了细节。苏绫微笑着看着她们,看更加英气的安鹤,看海狄和阿斯塔……还有远处的罗拉,大家都平安归来。


    罗拉穿着绿洲的衣服,让苏绫有一瞬间的晃神,好似那里站着的,不是她昔日的助手,而是年轻时候的她自己。


    罗拉变了很多,大家都变了很多,好像仍在不停地长大。


    英灵会的士兵仍旧不被允许进入第九要塞,她们只能在门口。所以士兵们一个叠一个,晒得黢黑的脸展露出好奇,往里面张望,一不小心挤得太满,还有人摔倒。


    在匆匆休整后,第九要塞指挥官伊德发出了命令——


    因为要塞内食物和水源已经急剧短缺,所有人即日起一起前往绿洲,先拿必要的、能带走的东西,其它带不走但重要的物资,比如矿石、机器,就等回到绿洲后修好运输飞机,再回来搬运。


    离开之前,安鹤带着英灵会的士兵回了一趟第一要塞,她们翻出了巴别塔里任何带有名字的文件,带在身上。离开时,安鹤在雕塑废墟边捡到两个怀表,背面刻着名字,安鹤看了一会儿,放进了口袋。


    考虑到各个要塞、城市间可能还有幸存者,她们在沿途各个地方,都用纳米绒留了指路用的旗帜,西北方向的山崖也留了,第一要塞的废墟也留了。


    染成红色的旗帜上写着前往绿洲的指引,给各个角落里的幸存者指路。就像神话故事里的结尾——火焰散落在大地,飞向遥远的陆地,点燃新的火堆。


    安鹤已经决定,在今后,绿洲依旧会贯彻关鸣川和方焰尘的理念,接收前去避难的人。


    黄昏时分,由象和狼领头的队伍开始大规模迁徙,在干涸的旱季,踏上前往绿洲的道路。


    她们满怀希望,一路平安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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