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催命娘 > 59、五狻猊
    柳今一说:“你那张廖帅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说这张,”尤风雨只肯自己拿着给她看,神情得意,“你瞧吧,全寄云县仅此一张。”


    柳今一垂眸,凝视那张小纸片,过了须臾,她笑起来,语气感慨:“还是戎装的廖娘呢。”


    “见过廖帅真容的人不少,听我老爹说,她以前经常策马出行,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待人也很和气。”尤风雨小心吹了吹那张墨画片,“不知道我何时才能见到她。”


    柳今一说:“冬一月吧。”


    “可是我听你们讲,廖帅被皇帝小子困在京城里好几个月了,”尤风雨忧心忡忡,“这都快下雪了,朝廷真的会放她回来吗?”


    “会啊,”柳今一的表情仿佛理当如此,“每年冬一月廖娘都会率领众参将去赤练关上香,这事她从不缺席。”


    尤风雨道:“若是皇帝就不放人怎么办?”


    “谁管他。”柳今一又看那张墨画片,指了指,“当初皇帝也没准女人上战场,廖娘不照样提了斧就出门?你老爹是个老实人,遵循的是老一套,崇敬谁就要把谁说成个圣人,但是廖娘吧……”


    她搜肠刮肚,想了一阵,才说:“我做参将的时候,最惯着我的人就是她,一场仗怎么打,她极少干涉,可是我最怕的人也是她。廖娘治军严明,待人也确实和气,但她有自个儿的规矩,不管你是什么官什么将,只要到了她跟前,就得按照她的规矩办事,谁坏了她的规矩,她便不给谁脸面。冬一月去上香就是她定的规矩,这点即使是天王老子来阻拦,她也会做,所以人常说么,‘言出必行廖尽诚’!这世上若有什么人从不叫人失望,那就是她廖祈福。”


    ——啊秋。


    几个内侍搓手跺脚,缩在高墙底下呵着热气,他们凑首埋怨:“这雪要来不来的,北风倒吹得勤。可怜兄弟几个今日当值,在这儿遭老罪。”


    其中一个边抄着袖子边回头张望:“那镇北大帅一会儿要过来,我瞧着这风该是她引的。”


    “我道这天怎么好好的就转阴了,原是她来了。”


    “她是有几分邪门,”另一个挤过半身,小声说,“戎白人都什么样?魁梧彪悍,当初赤练军填了多少军官将士进去,硬是没啃下来,她一把钝斧、一匹老马就给拿下了,这要是没使些妖术妖法,我才不信哪!”


    “甭讲这些话,叫人听了出去嚼舌,要坏主子的名望。”年纪稍长些的那个道,“她也四十来岁了吧?”


    “老姑婆了,”有人说,“早些年外头风传她跟无骨河边的几个将帅有染,听说孩子也生了,都扔军营里,叫她手底下那些军娘给带着。”


    “难怪有两年没见她上京述职,”他们掩嘴,“这样的悍妇谁招架得住?据说她那斧子死沉,没个臂力还提不动,抱孩子想来也不费劲……”


    冷风刺骨,墙头的旗帜呼呼抖展,天阴得像锅底灰,高楼重阁间一只鸟也没有。甬道里的火把灭了,黑暗中,隐隐听见哐当、哐当的声音。


    “啊秋。”


    有人在打喷嚏,几个人渐渐噤了声,束手束脚地贴墙立好。


    那脚步声愈近,先从阴影中走出个二十五六岁的戎装军娘。军娘打开油纸伞,拿眼斜睨那几个人,目光刀子似的,那几人低眉顺眼,头也不敢抬。


    原以为这军娘会发落人,怎料她一言不发,转瞬就收回目光,撑起伞侧身引路。


    哐当,哐当。


    几个人屏息凝神,胆大的那个偷瞟,只瞧见五六个军娘簇拥着一个人从面前过,打头撑伞的那位腰挂金印狻猊,该是狻猊军第一、二营里的参将,后面跟着的几位或挂银或挂铜,都是狻猊军,唯独居中的那个腰间空空,什么也没佩。


    这人原想再往上瞄一瞄,好一睹镇北大帅的真容,可是那一行人走到跟前,风直往他后领里钻,这人也不知怎么地,两股战战,脑袋竟有千斤重,人也无故哆嗦起来。


    这条道平日大小京官都走,来来往往的军官将士他见多了。常言道,外放的虎,进京的狗,什么县令州道,不过是皇城脚下随处可见的野草,来了都得悄悄夹起尾巴。从前老皇帝还算清明,不准内侍太监在官员军将跟前拿腔拿调,后来老皇帝死了,换小皇帝当家,人就是内侍太监围着养大的。上头的千岁爷爷受宠,底下的小人也跟着腰杆子硬挺,若没有点倚仗,谁敢大喇喇地杵在这嚼舌根?


    可就怪了,这内侍抠起手指,听那“哐当、哐当”的脚步声走过去,心里头像压了座山似的,眼皮子也跟着直跳。


    那是久经沙场的气势,这一行女人腰间挂的牌都是血淋淋杀敌数。往年她们跟廖祈福进京述职,人都站堂上,混在一群官员里头隔得远,如今真到了眼前,光凭那牌子,就显得杀气腾腾!


    伞过去了,又被人扶起来。廖祈福抖开帕子,掩住口鼻,再次打了个喷嚏,道:“谁念我呢,还没完了。”


    金印军娘把着伞,恹恹的:“家里头吧,都想着你。”


    廖祈福说:“我怎么觉得是老天爷。”


    后头的立刻插话:“马上见人参酌要事,可别讲晦气话……”


    但她说晚了,廖祈福已经望着天,自顾自道:“老天该不是要收我了吧?算命的也说我近来有血光之灾。叙言,我那辟邪的香囊你带了没有?那是我花了三吊钱专门请大师开过光的,灵得很。”


    高叙言跟在后头左看右看,姐妹都用眼神示意她,她只好在袖子里一阵摸索,半天终于找出个香囊,赶紧塞过去:“带着呢带着呢,廖娘,你装好!”


    廖祈福把香囊拿眼前端详:“这不是我求的那个——”


    大伙儿赶忙推着她往前走,半哄着:“这黑灯瞎火的,看得清什么!”


    “赶快进屋,人都等久了!”


    “别给人落话柄,一会儿夹七夹八地吵起来,当心人家拿这事臊你。”


    廖祈福走路带声,被她们送到院内,由人引入门。因天冷,这里早早落了厚帘子防风,她掀起帘子,微微弯腰进去,顿时浑身生暖。


    屋里点足了灯,八九个官员或坐或站,正在寒暄闲聊。廖祈福进来,里面静了片刻,一张张脸转向她,全是男人。火盆搁边上,围盆坐的那个是老资格,吞云吐雾的,回头瞧见她,笑说:“总算来了,就等你呢。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快给廖帅腾位置。尽诚,你也别杵着,坐呀!”


    廖祈福摘下肩头的大氅:“外头风大,车坏了,就耽搁了一会儿,叫诸位久等了。”


    那老头笑眯眯:“瞧你,回回进来话都说这么客气,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就是等你几个时辰有什么要紧的,旁的人就是想等,也怕没这个殊荣。”


    站着的一个说:“早听闻廖帅风采无双,没承想来京里见着真人了,倒真如圣上和杨相盛赞的,是位粉红巾帼。”


    杨相挪开烟枪:“你们别瞧她温文尔雅的,一打起仗来,可是位出名的活阎王。”


    坐桌边的道:“要不怎么说百闻不如一见,我看廖帅妙龄青春,真不似个久战沙场的猛将。”


    廖祈福背过一只手,指间还捏着香囊,闻言竟笑了。


    杨相说:“奉承的话不必多说,她不爱听。尽诚,你坐,今夜请你来,也是商议年底用兵。你久驻关口,京里来得少,还没见过这几位,这位是……”


    他一一引荐,有的是道员,有的是京官,但无一例外,都与岜州府用粮用钱有关。


    “乍然叫你,其实也有圣上的旨意,原定今年要给你封爵,让你在京里好好歇几日,但我怎么听圣上今日的话音,你请旨要走。”杨相关切道,“尽诚,我们熟悉,我也不同你虚与委蛇,只说一句,你别急着走。去年你们大捷,打得戎白人精锐尽折,我观他们今年的布兵动向,心已经散了,再成不了气候,你急急回去有什么意思?就安安心心地待京里,也给自己松一松。”


    边上的说:“杨相运筹帷幄,说得在理,北边今年安稳得很,就这几日,雪也该下了。廖帅,多少年了,也在京里过一次年吧,圣上敬爱你,你没来的时候,日日都念着呢。”


    又有人道:“就盼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呀!我来的路上听内侍讲,东边州县里又有祥瑞现身,若不是太平盛世,哪能见着这么多喜事。廖帅,我走无骨河水路督查,只要来场大雪,明年狻猊军的军粮保准儿给你凑得满满当当!”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口干舌燥。杨相烟抽个不停,得空说:“尽诚,你也说个话么,大伙儿是来参酌商议的,有什么你觉得不妥,只管说,在这儿别拘束。”


    廖祈福道:“我说完了。”


    杨相说:“你在堂上跟圣上说的那些行不通,那个不能算。我晓得你,急着回去镇关,可是我瞧你手底下那些个军娘都很不错,能独当一面,你做大帅,不能一味擅权独断,也要给下头的小姑娘机会。仗么,能打一辈子?你也得为自个儿以后想想。”


    边上那个道:“杨相说的是肺腑之言,廖帅,依我看,不如趁此机会,把赤练军并起来,两军一体,男女作配本就天经地义。”


    站着的说:“早该如此了,廖帅,其实去年那仗打完就该合并了,若是两军合一,哪还会闹出第十三营的事?狻猊军只收女人原是好事,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岜州府那么多县,也没有多少女孩儿给你使,缺出的营总要补上。”


    坐桌边的刚刚得了便宜,一时忘乎所以,张口就道:“就是这个理,再说,龙生九子,狻猊排第五,本就该是个公的!”


    哐当。


    廖祈福落座,她向后靠,大马金刀抬起手:“你也一把年纪了,再抽一喉咙的痰,回头进堂见圣上,一张嘴怎么伺候人,熄了。”


    屋里静悄悄,她手指平移,接着指向适才说话那个:“论资排辈,我是你姑奶奶,妙龄你爹个头,站起来滚出去,没召谁准你在我跟前坐,外头自有棍棒候着你。”


    她手指下垂,落在桌面上,半个身体前倾。屋里灯烛摇曳,那光影投过来,在她脸上交错。她盯着站着的那个,缓缓抬高下巴,仿佛狮子醒神,一双眼深不见底,眼神好似在看蝼蚁烂泥。


    “龙生九子,”她语气狂放,不容置疑,“我廖祈福就要他由男变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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