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送花使者


    芍药花很美,少女却无福消受,掩鼻逃开,柳善因和赵留行顺着少女翩翩离去的方向远望,不见少年狼狈模样。


    该,这样的登徒子一辈子形单影只才好呢!


    柳善因思量,少年却在一旁忽而仰天长啸,吓了她一跳。这已是他最后的希望,就这样转瞬破灭,如此连七娘也看不上他,他岂不真的要孤独终老,不——


    少年万念俱灰,狠狠丢掉手里的芍药转头就跑。


    鲜艳的花朵登时跌入湖面,顺水缓缓飘向二人身边,柳善因随手捞起湿漉漉的鲜花,怔怔举在了赵留行面前。赵留行被花瓣上抖起的水珠迷了眼。


    他模模糊糊看着眼前人,刚想开口问,就听呆头呆脑的柳善因一脸娇羞模仿起那少年来,“三,三郎,你就像我手中的芍药花一样美丽,请收下我的芍药,做我此生唯一。”


    “……”


    一天天好的不学,怎么尽学坏的!


    赵留行看着眼前人递来的鲜花,以及故作娇羞的脸蛋,蹙眉不语。


    想来说这话的若不是柳善因,他那句强悍的有病估计早就落在了对面人的脸上。瞧瞧,就是没离开视线又怎样?再这么下去,他还怎么跟柳徽交代……


    偏柳善因玩心大起,全然把羞臊抛在脑后,也没觉得冲赵留行这么说有什么不妥。


    只当是个玩笑罢了。


    她将风情万种的芍药花,向不解风情的赵留行推近几分。


    赵留行居然直接无视她,想起去捞水里的娃娃。


    小家伙真是乖巧,就这么不吭不响地在水里泡了半晌,愣是没哭也没闹。


    临时的娘见状失落地垂下脑袋,独自幽怨凝视起芍药花的美。临时的爹则在一边没心思浪漫,他只顾难为着,怎么才能把小家伙的脚丫擦干……


    算了,还是晾吧,风吹吹一会儿就干。


    赵留行这样想。


    这边赏花,那边晾脚。


    两不相看。


    可赏着赏着忽而有人拍了拍柳善因的肩膀,贱兮兮唤了声:“小娘子?”


    柳善因不明所以抬起头,却见正是那登徒子在将自己轻唤。


    她望着登徒子笑眯眯的眼睛,着实有些害怕,她是生怕登徒子要找自己麻烦。


    赵留行在听见那声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的小娘子后,当即转过头来。他警惕地盯着目的不纯的少年厉声说:“你小子,又来作甚?”


    少年闻言却将他无视,只冲着柳善因好声道:“这芍药是小生的,小娘子能否将芍药归还?”


    “这不是你,你丢掉不要的吗?”柳善因贴近赵留行那边弱弱地答,少年却摇头跟柳善因胡搅蛮缠,“小娘子怎的这般说,这明明是小生不小心遗落的。”


    这花到底是丢掉的,还是遗落的,登徒子心知肚明。


    他这么狡辩,大抵是又在哪瞧见了心仪女郎,打算再去与旁人说第八次此生唯一呢。柳善因比不上他滑头,便信以为真哦了一声,“那可能是我搞错了,还给你吧……”


    “多谢小娘子。”


    登徒子得逞一笑,心道到底是眼前人单纯,转眸就要取回他的花,寻找他的此生唯一去。可胆小的柳善因却被登徒子伸手的动作却吓了一抖,手里的芍药花也跟着咕噜噜滚进了水中。


    “啊……掉了。”柳善因挠挠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赵留行在旁却没憋住笑,她想这女郎别瞧平日呆呆笨笨的,关键时候倒狡猾得很。他还以为她真能将花乖乖交了。可柳善因实在冤枉,她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她是真的不小心没拿好。


    柳善因眼睁睁看着春风将落花吹远,送起波涛,便赶忙张口依旧没想太多,“怎么办,你不行下去捞吧,水还不算太凉。”


    登徒子诧然看向柳善因。


    他从眼前人的话语,和与她同行人的那声嗤笑中察觉到自己好似被戏耍,瞬间改了模样怒吼道:“你,你这人真是面善心恶——赔我芍药!这可是我花十六个铜板买的,你现在叫我如何去送给别的女郎!送不了别的女郎,我这辈子的幸福,你负责吗!”


    登徒子揪着柳善因不放,他这势头分明就是欺负她是个小女郎。


    柳善因委屈地瞥了他,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凭什么我负责…你不是送了七次也没送出去嘛……”


    登徒子闻言歇斯底里,一脸凶恶模样,“你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想说什么说什么——你小子差不多得了,少在这儿胡搅蛮缠地找揍。”


    赵留行又不是摆设,他岂能就这么看着登徒子肆意找柳善因麻烦,而放任不管?他适才之所以一直没吭声,是因为忙着给小家伙把鞋袜穿好,怕他着凉才没空搭理。


    登徒子却冲他这蹲


    在地上照看孩子的人夫,叫嚣道:“大哥你谁啊?有你什么事!”


    赵留行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合着把他当过路人了,他难道瞧着跟柳善因不像一家?可他不说长得绝世无双,倒也算风流倜傥吧?配柳善因还不够吗?


    赵留行越想越气,连看登徒子的眼神都变得恶狠起来,“我是谁?我俩孩子都这么大了你瞎,你瞧不见吗?你找我家内子的麻烦,你说有我什么事——我们三双眼睛都看着,这破花分明就是你自己七次求爱不成丢了不要,然后顺着水飘来我们面前,才被我家内子捡到。”


    “你偏在这儿无理取闹。我瞧着你小子是色心大起,又想着去诓骗谁家女郎,还抠抠搜搜不舍地花钱重新买花,便觉得我家内子单纯跑来诓骗!花掉了,倒算我家内子今日惩恶扬善了。”


    发飙的大公牛生起气来着实吓人,但也就此给了柳善因底气和安心,瞧着适才还缩头缩脑的她,这会儿竟站在赵留行身旁昂着头神采奕奕地大胆附和:“就是啊,夫君说得没错。”


    就连小宝也跟着噘着嘴吧咿呀起来。


    登徒子侧耳听着眼前人愤怒的话语,举目看着他宽阔的胸膛,强悍的眼神,以及高过自己头顶的高度,脊背不觉阵阵发凉,可他却实在难将眼前人,和那怯怯懦懦略带娇憨的女郎联系在一起。


    登徒子愣了神,他后知后觉招惹到不该招惹的人……


    赵留行见登徒子不肯离开,继而张口斥道:“还看?要花就自己下河捡,不要就滚。难不成你想让我将那些个女郎都叫来瞧瞧,你待会儿挨揍的倒霉模样?”


    登徒子眼见赵留行一脸凶相,瞬间蔫了下来,他个小身板怎么跟高个子较量?好汉不吃眼前亏,登徒子吓得掉头就跑,“不要了,不要了,花我不要了——”


    赵留行盯着登徒子的背影,直到确保他不再回头找麻烦,才肯敛去目光。


    今日瞧着他若不是抱着小家伙腾不出手,那登徒子此刻大抵已被丢进水里去了。只是等赵留行堪堪转头,竟愕然发现柳善因满眼崇拜地将他相望。


    登徒子的敌视他不惧分毫,小女郎的注目却叫他心烦意乱。


    “……”


    “别这么看着我。”


    赵留行躲闪开柳善因的目光。柳善因也察觉不妥,害羞地低下了头。


    两相沉默,终是换来小女郎一声恳切的:“谢谢。”


    赵留行尴尬轻咳,“……客气什么。”


    柳善因却怅然望向水中孤零零的芍药花,沉声说:“赵赵将军是这个世上除了阿兄外,第一个愿意为我出头的人。所以这声谢谢,我该说的。”


    小女郎平淡的话语里,尽是藏不住的苦涩。


    赵留行愣而无言,他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亦或是该安慰安慰她?


    他哪有那登徒子能言会道,他只要不惹人生气就算好,转眸与柳善因一块望向水中花,赶忙转移话题道:“是喜欢那芍药花吗?我叫个挑花娘过来。”


    “啊?不是的,不是的!你别破费了。”


    柳善因连忙挥手谢绝,可赵留行哪去管她说什么,他只顾着趁势逃开罢了。


    彼时,在不远处的柳岸边,会见过来客的秦宿荷躲在繁茂的枝条里目睹一切。


    她微微眯眼,默然望去翠色人间里那个桃裙飘飘的女郎,身边的使人恰在此时说:“夫人,是不是到时候叫表小姐来跟三郎君见见?”


    秦宿荷没作声,她看着适才稍作离开的赵留行,这会儿已唤了个挑花娘来到柳善因身旁。


    女郎一脸慌张推拒,儿郎偏自顾自掏出荷包。


    这样美好的景象,惹得秦宿荷发笑,她便挥手与使人说:“不见了。”


    “不见了?您不是说要把表小姐……”使人诧异。


    秦宿荷落下嘴角的笑,转而看向郁郁葱葱的对岸,这样与使人作解道,“我本以为三郎单是不喜欢那位给安排的婚事,这才想着把三娘介绍给三郎,叫那边闭嘴。”


    “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回事,是咱们猜错了,他是真喜欢这小丫头,才公然驳了那位的面子。你说三郎这样感情淡漠的人,何时多管过闲事,何曾把一个人这样放在心上?”


    使人摇摇头。


    她想三郎君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落得那样的名声。


    秦宿荷点点头,随手拨开身于遮光的垂柳,在动身前最后开口道:“那你说我还叫三娘见他作甚?我们这关系好不容易能有缓和之势,我再执意给他相看,岂不叫他恼恨我?慢慢来,急不得。”


    “而且啊,这丫头于我有用。就暂且由着他们吧。”


    使人闻言了然,随即躬身:“是,那我这就去跟表小姐说一声,今朝就不见了。”-


    “咱们真的有必要买这么多吗?其实买一支就好了呀。”柳善因抱着一捧盖过自己的芍药花,茫茫然去问赵留行,照这个数量来看,她现在已不能算此生唯一,该是百世唯一。


    赵留行在和喜上眉梢的挑花娘作别后,回眸望不见一双完整的清澈眼眸。


    他看着柳善因在花后堪堪露尖的脑袋,漫不经心道:“喜欢就多买些,那挑花娘买完了也好早些回家。你要嫌多,不若就瞧着钟意堤上哪个青年才俊,悄悄去给人送上一朵。”


    赵留行难得玩笑。


    柳善因却当真说:“不要。”惹得赵留行不由得嗤笑一声,他笑她单纯,笑她天真。


    却不想女郎竟躲在花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挑了一朵最旺盛的芍药花伸手递来。彼之,赵留行换手抱了小家伙没多在意,柳善因便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声说:“送你。”


    “我?”


    赵留行纳闷,


    她难不成还要玩那模仿登徒子的游戏?


    柳善因极其真诚地解释说:“没有人能比得上赵赵将军,赵赵将军就是除阿兄外最好的人。”


    柳善因这么说,自然不是出于情爱。


    她只是由衷地感谢他,偏把赵留行说得面红耳赤,羞人答答,他也只得沉默着接过了柳善因递来的鲜花,再也无话。柳善因却就此豁然,又取了一支芍药花塞进小侄子手里。


    “当然还有我们小宝,来小宝也拿一朵。”


    小家伙到底是小孩子,瞧他攥着芍药花兴奋不已,挥舞起手臂抖得花瓣纷纷落下。


    “哇,没想到三哥哥这么有情致,竟然送了娘子这么多花——好美啊。”春光晃晃,姜阿月好不容易甩开了烦人的兄长提裙行在柳堤上,一抬眼就被柳善因身上粉嫩的裙摆与怀中娇艳的鲜花吸引。


    她一脸艳羡跑到二人面前,目不转睛盯着柳善因怀中的芍药扬声道:“三哥哥跟他们说得一点也不一样嘛,哪里凶神恶煞,哪里狗行狼心了!全是瞎讲,能对娘子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


    姜阿月分明说得全是好话。


    赵留行却不觉蹙起了眉,自己不在京的这些年,究竟被他们传成了什么样?!


    柳善因闻声从花下探出脑袋。她其实比眼前人大不了太多,两个灵动少女诚然四目相对,柳善因念她漂亮,姜阿月觉她可爱,二人冲着对方无言眨了眨眼。


    柳善因赶忙抽了一支芍药递上,姜阿月喜出望外,“给我的吗?”


    柳善因点点头,怯懦着不敢做声。她只一味将花枝递去。


    “谢谢娘子。”姜阿月高兴极了,双手小心接过芍药花,“这还是我今年上巳收到的第一朵芍药花呢!不过也应该是最后一朵,我平日不怎么出门,除了府中的姊妹也不识得几个人。”


    姜阿月喜欢自说自话,大抵是因为总也没人听她讲话,她便把话都讲给自己听。


    柳善


    因歪着脑袋立在她面前,


    全然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她不声不响又抽了一支鲜花送去。


    姜阿月一惊,“又是给我的吗?”


    柳善因依旧点头不语,姜阿月瞧她盛情难却赶忙接过,“谢谢娘子!”


    没成想,柳善因并未就此作罢,而是一支又一支朝她递去。


    如此循环往复,姜阿月道谢也道累了,终是忍不住推拒,“够了够了娘子,这是三哥哥送给你的,待会儿全都给我了,三哥哥该不高兴了。”


    下一支即将递去的花枝还紧握在手里,柳善因举目去看,张口小声问:“真的够了吗?再给你一支吧。”


    “真的够了。”姜阿月看着眼前这实心眼的女郎,哭笑不得。


    赵留行也在旁扶额劝阻,“行了小柳,留几支带回去吧。”


    柳善因这才乖巧点头,收回了将要送出的芍药花。适才繁茂的花束,在被分享后,不再遮挡女郎明媚的眼,她在柳色里,花明中,灿然一笑说好。


    几人堤上相望忍不住发笑,正不知该如何散去才好。


    凤南便自帐下行来唤了声:“三郎,六娘。开宴了,夫人请你们过去落座。”-


    席间,秦宿荷座前往来宾客不绝,根本顾不得同赵留行闲聊,这样好的机会白白浪费,实属无奈。但她仍会时不时地往那边瞧……


    “夫人缘何把花搁在桌上?”


    这会儿子小家伙被乳娘抱走,赵留行难得清闲,却看着一捧芍药挤着满桌子菜肴大惑不解。柳善因闻言无辜往他脸上瞧了瞧,“我怕弄脏,不可以搁在桌子上吗?”


    “……”


    赵留行觉得不成。


    可既然得表现出夫妻的恩爱模样,那就惯着吧。


    “夫人喜欢就搁着。”赵留行温柔假笑,柳善因被他渗得不再敢抬头瞧。赵留行自觉吓到了人,随即从面前的盘子叨起一块烧肉给人送去,“夫人吃肉,瞧你瘦的。”


    谁知话落,柳善因定睛一瞧,碗中的肉好像不大对劲…依她的经验而谈此一块当是……


    柳善因不敢声张,他贴着赵留行小声说:“夫君这好像是姜……”


    赵留行咬牙应声:“那你就当做肉吃掉。”


    “啊?”柳善因蹙眉离开赵留行身旁,亮亮的眼睛都随之黯淡。


    她为难,这么大块的姜,怎么当做烧肉吃掉!就是真的吃掉,岂不烧心烧到明天早上?!


    柳善因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


    没成想,还真被她想到了办法,只瞧她顺势夹起姜块,搁进了赵留行的碗中,并扬声说道:“我不爱吃肉,还是夫君吃吧,你不是最爱吃肉了?夫君多吃些。我吃蕈子,我爱吃蕈子。”


    不知是柳善因的嗓门太大,还是众人故意往这边瞧。


    赵留行忽而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是想逃也逃不掉,他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块长得极像烧肉的生姜塞进口中嚼啊嚼,他边嚼还得边说:“多谢…多谢夫人挂心。还是夫人了解我,为夫最…最喜欢吃肉。”


    但见一口生姜下腹,眼泪在眼眶打转,喉咙有火在烧。


    赵留行有苦难言,柳善因却在一旁偷笑。


    不明所以的众人又恢复了吵嚷,秦宿荷亦垂下眼眸不再探看分毫。


    今日是家宴,加之有秦宿荷坐镇,没有太多礼仪规矩为难。


    柳善因这顿饭倒是吃得踏实,她甚至感慨王城的人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高高在上。今天可以算得上是她除却和阿兄在一起外,过得最开心的一次上巳了。


    饭后,柳善因去找乳娘看孩子,而秦宿荷却出帐喊住了:“三郎。”


    赵留行停住脚步回头望。


    秦宿荷金贵的华服覆上了青草,她忍不住来到儿子的身旁,仔细观摩起他的模样,高了也壮了。秦宿荷的每一眼都是那般深邃,可赵留行面对起在记忆中模糊不堪的母亲,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应声。


    秦宿荷继续出言关怀:“三郎,你这些年在北庭过得可好?”


    赵留行强装镇定,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挺好的。”


    秦宿荷分不出真假,只是他说好便好,“好就好,好就好。北庭凶险,三郎这朝归京,不若就此在洛阳安定下来,能在御前安稳供奉不比在那苦寒之地苦熬的好?”


    秦宿荷心疼他,但却不懂他。


    赵留行拱手抱拳,本与之相近的距离,又被他退后的动作拉开,“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孩子不能一直在外呆着,感谢侯府今日的盛情款待,无事我与内子就先回了。你们玩得尽兴。”


    话音落去,赵留行转身就走。


    秦宿荷望着儿子毅然离去的背影,快走两步追上,终是忍不住问了那句:“三郎,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在怪为娘上巳那天因为你阿弟,而忘了你——”


    赵留行猛然怔住,脚边青草被风吹往他站立的方向。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偏像儿时一样彷徨。


    身无归处,心无归处,他不懂该说些什么,又或许想说的也早就在被二姑接回家的路上给忘了……以至于那声十几年未曾叫出口的母亲,就那样沉沉压在心口上。


    赵留行微微侧目,他在风中如是说道,“我没怪过你。”


    许多年了,秦宿荷等这个答案许多年了。


    可当她知晓真相后,并非觉得释怀,而是更加五味杂陈。


    她该早些问的。


    秦宿荷垂了眸,不再上前。


    赵留行也打算重新抬脚,却被一声爽朗的:“夫君——”打断。


    “咱们一会儿要做什么呀?”柳善因捧着那束爱不释手的鲜花寻来,跟秦宿荷点头哈腰,赵留行见状拽起她的胳膊道是,“走了,归家了。”


    “啊?这就回去了吗?”柳善因不知缘由。


    赵留行没搭腔,只一味拽着人远走。柳善因懵头懵脑跟他走了半道,在忽而想起什么后,甩开了被他拽住的手臂说道:“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还往哪去——”赵留行错愕不解。


    柳善因竟转头哒哒哒跑回到秦宿荷面前,分出半束芍药花眯眼笑。秦宿荷看着忽然出现的女郎,觉得莫名其妙,而女郎却鼓起勇气同她说道:“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您问好,是晚辈失礼了。”


    “夫人,上巳安康。”


    娇艳的鲜花与纯真的笑脸,一块映进秦宿荷的眼眶,叫她鬼使神差接下花束应了声:“上…上巳安康。”


    柳善因见眼前人接了她的花,嘿嘿一笑。


    秦宿荷被她感染,笑了又笑。


    她在柳善因临走前嘱咐:“丫头,代我跟三郎也问声好。”


    柳善因点点头,“诶,我记得了。”


    回到马车前,赵留行已从乳娘那接了小家伙抱着准备登车,哪知等柳善因一过来冲他张口就说:“赵赵将军,上巳安康——”


    赵留行惑然转头,冷不丁地说什么上巳安康?她这是又整的哪出?可看着女郎欣喜模样,他还是象征性应了句:“安康安康,走了回家。”


    彼时,姜阿月来到秦宿荷身边称赞,“母亲也收到娘子的芍药花啦?真好呀!”母女俩相视一笑。秦宿荷转眸眺望着马车缓缓离去的方向,沉沉念了声:“是啊,真好……”


    第22章 第22章新手爹妈


    春夜漫漫,白日还晴空万里的天,到了夜里却闷雷四起,老天爷他老人家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但闻雷过三声,淅沥的雨便打湿庭中树,院中花,兀自将洛阳城洗刷。


    雨声潇潇落,赵留行睁开眼看到窗外烟雨朦胧,猜不透现下是几更天。


    可窗外的雨声再大,也大不过吃奶的娃娃。


    赵留行这眼睁得恰到好处,小家伙就好像猜到他要醒了似的,哭个不停。他听见动静往床上瞧,一只白嫩的脚踝此刻正耷拉在帐外,丝毫没有想要醒来的迹象。


    算了,管它几更天,还是他抱着去喂奶吧。估计等她反应过来,小家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赵留行想着便从被窝里爬起身,可等他在铺边穿好鞋,抬眼往帐子里一瞧,柳善因整个人四仰八叉地


    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就连被子也不知被她蹬到哪去了。


    “……”


    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赵留行忘了,柳善因其实不过碧玉年华,


    只是她经历太多,懂事太早,才叫他忘了她原本的模样。


    而后,赵留行抱起小家伙路过柳善因身旁,还是没忍住将眼前人伸出的脚踝,小心翼翼拿进床帐。他边找寻着被子,害得边哄着怀里的孩子,“小子莫哭莫哭,我给你小姑盖好被子就送你过去吃奶。”


    他这辈子真是欠上他老柳家。


    黑夜里风雨不休,屋屋安眠,唯赵留行一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


    他不解为何今晚的小家伙这般吵闹……


    难不成是被雷声惊着?


    等好不容易出屋掩着孩子穿过湿漉的连廊,把小家伙交到乳娘手中,赵留行靠着书房外的廊柱想着总算能喘口气了,谁知乳娘竟抱着孩子匆匆推门出来。


    赵留行循声迷迷糊糊睁眼瞧,“今天这么快就喂完了?”


    乳娘异常焦急开口道:“将军,小郎君怎么这么烫?”


    “啥?”


    一句话叫赵留行清醒不少。


    他几步来到乳娘面前,朝小家伙的脑袋上摸了摸,紧跟着便惊讶道:“就是,怎的这么烫!”


    小家伙脑袋上的余温还攥着掌心,赵留行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从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就是半夜被敌人偷袭,也没慌张成这样。


    赵留行满心想着回去叫柳善因起床,偏把小家伙遗忘。


    待到察觉不对掉头回来,他接过小家伙强装镇定道:“劳烦你去把长夏叫起床,让她寻个郎中过来。”


    乳娘尽心连忙说好。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赵留行匆匆抱着孩子回了屋,免得再给着了凉。


    “小柳醒醒。”赵留行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叫醒床上的娘,可柳善因瞧着是玩累了,睡得比往日要死。赵留行没有办,只能将身子探进床铺,伸手捏了捏她肉乎的脸颊,“小柳快醒醒,别睡了。”


    大公牛的手劲真大,痛觉传进梦乡果真唤醒了熟睡的娘。


    柳善因吸溜着口水从梦中醒来,委屈巴巴看着床帐里探来的脑袋,她刚想开口去问为什么,却被赵留行抢先打断,“你总算醒了。快起来,小家伙生热病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


    早点叫也得叫得醒不是?赵留行说罢无言退出床帐,柳善因慌慌张张起了床。至于小家伙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两个最应该知晓……!


    “天了个地姥娘娘,怎么这么烫。”


    柳善因引燃床边灯,心疼地摸了摸小侄子烫烫的脑袋,转而无措地望向赵留行。


    爹和娘一样,都是头一遭碰见这种情况,柳善因害怕地追问赵留行,“赵赵将军,怎么办!小宝会不会有事啊……小宝要是有点什么事,我,我可怎么活。”


    “小柳,你先……”


    “呜呜。”


    小女郎慌里慌张赤脚站在地上,急得眼泪汪汪。赵留行转身来到床上将小家伙搁下,回头冲柳善因扬声道:“小柳,你先把鞋穿上,我已叫长夏去叫郎中了,别急别慌。”


    可孩子烧成这样,叫她怎能不慌。


    柳善因追去床边万分自责地就着赵留行的衣摆,六神无主着。


    “赵赵将军……”


    “别慌。”


    赵留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遍遍安慰她静下心来,殊不知,临时的爹只是嘴上不说,心下却是比临时的娘慌上千百倍有余。


    他只盼着长夏早些将郎中请来才好-


    雨夜叩门咚咚响,若不是长夏扯着嗓子拼命叫,老郎中压根没听到。待到披衣而来,老郎中将门外的女郎眯眼瞧,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她,“你……”


    “有事?”


    事出紧急,长夏二话不说拉了老郎中就要往外跑。


    老郎中不乐意,定在原地扬言道:“你个丫头,大半夜敲老夫的门没礼貌,我暂不与你计较,竟还这么失礼拽着老夫往哪去?”


    “先生,家中人病了,急得很,请您过去瞧瞧。”长夏回眸解释,雨水顺着伞檐浸湿了她的袖衫,她这会儿也顾不得分毫。


    啊,眼前人原是请他看病去,可哪有这么请人的?


    老郎中医术高超却脾气倔,拂袖一挥只道:“不去,睡觉。”


    长夏急得团团转,心念怎么就遇上个这么犟的老头。


    左右无计可施,长夏逼不得已在老郎中关门前,掏出一锭金塞进了门中央。当下哪怕是夜深黑漆漆,这锃锃亮的金元宝还是闪了老郎中一跳。


    “先生救急,适才是晚辈失礼。这是晚辈的小小心意,还请您跟晚辈走一趟——”长夏字字恳切。


    老郎中看在这一锭金……


    哦不,是看在长夏的面子上,怎么说也得走一趟。


    眼前人给的实在太多,哪怕是再犟的老郎中,也得为一锭金折腰!老郎中松了口,顺便收下了金元宝,“行,行吧,瞧你这丫头诚心的份上,老夫跟你走一趟。”


    老郎中简单收拾,背起药箱就跟长夏往府里去。


    “又是你家,你家大人又挨揍了?”跨院府门,老郎中总算想起这丫头为何眼熟,原他前几日登门医治过。


    这才好了没几天,又是怎的?


    长夏步履匆匆,“不是,今日是家中的小人儿病了。”


    “小人?”老郎中纳了闷。


    直到来到屋中瞧见小娃娃躺在铺上哇哇叫,他才总算明了,搞了半天是这么个小人啊?


    老郎中来时,爹娘两个已经在床前站了半晌。


    老郎中见多识广打眼一瞧这俩人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翻开药箱张口就道:“你俩这是头一胎吧?”


    柳善因和赵留行看着老郎中也不搭腔,只想着叫他快些瞧瞧。长夏进门疑惑着从地上的铺盖边绕开,下意识接茬道:“是了,我家夫人和郎君还年轻,这是头胎。”


    这俩人夜里分床睡的?闹矛盾了?


    老郎中摇摇头,带着一脸看破一切的样子去到床边,朝小家伙身上摸索了几下。柳善因这时缓过神来,忙冲老郎中恳求道:“麻烦先生救救我们小宝。”


    老郎中看了柳善因一眼,“夫人放心,小娃娃这是普通的伤风,好治。”


    “伤风?”柳善因与赵留行面面相觑。


    老郎中见过太多这样懵懂的头胎爹娘,脸色跟眼前的两口子一模一样,便好言宽慰道:“小娃娃着凉了会伤风,积食了会伤风,吃不饱体力弱了也会伤风,屙不出来了还会伤风。”


    “总之谁家的小娃娃都是这样,不算什么大事,只要细心照顾,养两日就好。你俩不用这般紧张。孩子养着养着就熟练了,等来年再要一个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慌了。”


    “……”


    老郎中的话让人没法接腔。


    柳善因和赵留行只能敛去目光,象征性地点点头。老郎中见状呵呵一笑,转头与长夏吩咐道:“丫头,去叫人烧些热水来。老夫要给小娃娃按跷了——”-


    老郎中就是老郎中,瞧他妙手回春,折腾到三更天小家伙竟奇迹般地不再哭闹。甚至有了些许困意,哈欠了半晌。柳善因再三谢过老郎中,老郎中也只是摆手背起药箱。


    赵留行随之嘱咐长夏出门相送,一老一少这便来了又去,消失在了雨停后的深夜里。


    如此有了老郎中的帮助,赵留行回眸看着屋中恢复如常的宁静,不由得松了口气。半月了,他还是头一遭真真切切感受到带孩子的不易。


    赵留行沉眸盯着跪坐在地铺上背影落寞的女郎看了半晌,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铺的另一边上。


    他低头盯着地上的灯火昏黄,耳中听着背后隐隐约约的抽泣,忍不住沉声道:“你别自责。郎


    中不是说了没事?你又没当过娘,能这样为小家伙着急担忧,已是很好。”


    “更何况这事若论起来,我也有责任……”


    天色沉沉,赵留行音色也沉沉。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生病时。


    二姑好像也是这般担忧着。


    柳善因偷偷哭泣,就是害怕赵留行烦扰。


    她听见赵留行这般说,赶忙用手狠狠抹了抹眼角,却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她赶快清了清嗓子说:“我没事的赵赵将军。既然郎中已经看过,你明日还要上值,快些睡吧。夜里我来看护就好。”


    柳善因说着起身拿过小侄子头顶放凉的巾帕,重新在温水中揉搓。


    赵留行默而无言,他想留些空间叫她自己消化。可他还是不放心,便在临睡前看了床上的娃娃一眼,转眸与柳善因嘱咐道:“夜里有事一定记着叫我。”


    柳善因歇在床边点头说好,彼之廊外风雨又起,二人就此无言-


    长夜当过,小家伙也是争气,一夜安安稳稳。到了卯时仍握着小拳头睡得正香,长夏瞧着天色渐亮,预备着到寝屋来瞧瞧情况如何,要不要帮忙。


    谁成想,等她匆匆忙来到屋外,透过半掩的屋门一瞧。


    地铺上赵留行侧身向东,柳善因则背身蜷缩在他背后的一小片地方,酣然入梦。


    呦呦,睡到一张铺上去了,这是……


    和好了?


    长夏咂咂嘴,心想自己还是别去多事,有什么等着主家吩咐便好,省得打扰人家的甜蜜时光。于是乎,长夏转头嗅着院中下了一夜的潮湿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与此同时,赵留行在屋里被晨光照眼,下意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不小心砸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茫茫然回头,差点没吓得滚出铺去。


    第23章 第23章我媳妇呢


    王城一夜落雨,空气里的潮湿气都能将地板浸出水来,就连窗外早起的鸟儿也难扑扇起沉重的翅膀。赵留行在屋内回眸望见背后那颗圆圆脑袋,霎时屏气凝神,再不敢妄动分毫。


    他缓缓抬起落在柳善因肩上的手臂一脸地不敢置信,甚至还麻痹自己是睡得太晚,所以出现幻觉了。


    可等身旁的小小女郎于睡梦里翻身朝向他,赵留行这才看着柳善因安然的脸庞,陡然叫了一声向后逃开,潮润的地板触碰上他的衣衫,他就这么瞪大双眼瞧着眼前人迷迷糊糊被他吵醒。


    大公牛的嗓门真大啊!


    柳善因懵着脑袋从带有赵留行余温的床铺上半爬起身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头上的发髻也跟自家的鸡窝一样凌乱,不等她开口说话,赵留行就张口问:“小柳你,你怎么在地铺上!”


    柳善因眯眼看向不远处神色慌张的人,如实应道:“啊?我昨晚瞧着小宝在床上睡得正香,怕在床边打扰他睡觉,就过来坐在了地铺边上,谁知道这坐着坐着实在太困就给睡着了……”


    那她倒是不怕打扰他睡觉……


    赵留行无声抗议,柳善因诚然相告,她这会儿清醒过来睁眼看着赵留行坐在地上,不由得疑惑道:“赵赵将军你怎么在地上啊?是我把你挤出去了吗?”


    柳善因害怕是因为自己,赶忙起身向他爬去,偏吓得赵留行慌忙阻止,“你别过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赵留行已经是很对不起柳徽的在天之灵了,如今竟还阴差阳错的同床共枕,他哪还敢让眼前人离自己太近,眼看寒食和清明在即,他实在是怕得不行。


    可柳善因不明所以,她只能闻言委屈地坐在了赵留行的被子上。


    赵留行躲闪开她的目光慌里慌张起了身,连小家伙的病情也顾不上跟问,只顾着拍拍屁股灰溜溜地逃离这是非之地,“时辰不早,我,我上值去了——”


    柳善因茫然看向堪堪卯时的天,大惑不解,可是……


    时辰明明还早啊?


    哪成想,赵留行又在行出廊外后,掉头走了回来,柳善因瞧见他出现在门前赶忙眯眼微笑。


    赵留行见状惶然敛去目光,沉声说:“有事……”倒被柳善抢先回答,“记得让长夏到丰德门传话!小柳知道!赵赵将军路上慢些,我会在家好好等你回来,不用担心我。”


    谁担心她了?自作多情。


    赵留行眼下还在为今早起的事恍惚,他没接茬,掉头就往外走。


    可不知为何待到在廊外放缓脚步,他竟忽而发笑,这时间檐上积雨滴进水洼激起涟漪,枝头鸟儿迎着晨曦唧唧叫,只瞧下一刻厢房的门关又开,走出个意气风发的潇洒儿郎-


    “早。”


    去往勋府上值的路上,风听依旧和吾雷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直到听见过路人朝他们抛下一句清爽的问候,风听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嘴巴,下意识应付了声:“啊,早。”


    等等等等,


    不对,这人是……


    风听适才只是草草看了那人一眼,却察觉到了异常。待他猛然回头一瞧居然惊奇地发现,那与之打招呼的人竟是赵留行,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赵留行远去的背影大呼道:“见鬼,头儿跟咱们说早?他疯了!”


    若搁往日,吾雷听见风听说这话,定是白眼奉上。


    可今日他亦是惊讶着附和:“天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没看花眼吧。”


    “你不信?”风听挑眉。


    吾雷心有余悸,“不敢信。”


    “我也不信,走追去瞧瞧。”风听点点头,说罢如一阵风般刮走。


    吾雷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就到了赵留行身旁。


    吾雷见状无奈跟了上去,可他才刚靠近就听见风听又开始不着调道:“瞧瞧,瞧瞧,这位一大早就神清气爽,且目光中透着慈爱的郎君,还是我们头儿吗?”


    风听走在赵留行身旁,看着眼前人与在北庭全然不同的凶恶模样,震惊不已。


    他觉得赵留行好似变了,变得有人气了!还有人味了——可不都说成亲生子会吸人精气神吗?怎么到了赵留行这儿就不一样了?难不成是他老爹骗了他?


    风听盯着赵留行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


    好在赵留行今日心情好不予他计较,但嘴上还是得教训两句:“小子,皮痒了?”


    “不痒。”风听摇头,见好就收。


    吾雷在旁看戏,忽而想起正事赶忙抱拳唤了声:“头儿。”


    “说。”吾雷一向沉稳,赵留行不恼他。吾雷见状观察过周遭,这才开口道,“您前些时候吩咐我们办的那事,我们已经叫弟兄们办成了。”


    赵留行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都打扫干净了?”


    吾雷沉声答曰:“是,都打扫干净了。这年头流寇猖狂,那边位置也偏,发生这事不稀奇。对了,还有您要的东西,弟兄们也一并清点好了,您要的话我叫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赵留行闻言垂下双目若有所思,柳善因带给他的温和在眼中转瞬即逝,如常的阴戾又浮现眼中。


    吾雷听他厉声说:“不了,等后天下值我亲自去取。”-


    下值那天,吾雷为赵留行牵来了他的战马。


    那名唤去不归的玄驹,与赵留行在北庭出生入死了很多年。可自从归京后,赵留行就再也未曾骑过它。今朝应是他时隔半年之后,头一遭见到自己养在北郊军营的战马。


    去不归远远瞧见赵留行,兴奋地扬起前蹄,就如个许久未见的老友般激动。


    赵留行接过缰绳行云流水覆马而上,宽厚的背脊在晚霞里傲然挺拔。吾雷在他临行前张口:“头儿,东西我已让人放在城南的无忧观,您去了自会有兄弟接应您。”


    赵留行却在闻言后,只留给他一阵奔腾的马蹄,扬长而去-


    赵留行自无忧观拿了东西,路上快马加鞭半分也不敢耽搁,不知是心中有事,还是怎的,赵留行匆匆忙到家下马,拎着口袋就往府里疾步行去。


    半路上碰着长夏坐在院中缝补东西,他便顺口问道:“小柳呢?”


    “小柳?”长夏反应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您说夫人吧?诶,就是夫人呢?这半晌都没怎么见着,兴许在菜园子忙活呢吧?夫人这几日无事就会在那……”


    长夏


    絮絮叨叨,赵留行压根没把话听完抬头就走,惹得长夏不由好奇,这两口子也真是的,前两日还闹着矛盾分床睡,今日就又这么急着见面呢?


    赵留行这头别了长夏来到寝屋转了一圈,正巧看到乳娘在书房窗边哄着小家伙睡觉,乳娘瞧见他反复来去的样子蹙眉望,随之隔窗与他说道:“您回来了。小郎君这两日身体好上不少,您要不要过来瞧瞧?”


    赵留行在院中徘徊,独独不见想见之人的身影,几多彷徨。


    他看上去像是有什么事找柳善因似的。


    赵留行没接乳娘的茬,他只顾着问:“见夫人了吗?”


    乳娘摇摇头,“未曾,夫人今天将小郎君交给我之后,就不见了人影。而且,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小郎君病了没精神,竟不怎么哭闹了,懂事得很。哪怕半晌不见夫人,费心哄哄也能安安静静的。”


    乳娘两日不见赵留行,忍不住和他说起家中事。


    可赵留行一门心思找人,又是转头就走。


    这遭只剩菜园子那了,赵留行腰间挂着口袋快步朝后院走,却在转角之前撞上了打算去前院找长夏的土酥。赵留行一抬眼,还是下意识追问道:“夫人在菜园子吗?”


    土酥抱着一盆新鲜田螺惑然应声:“夫人?不在,后头除了我一个人没有。”


    “不过将军回来的巧,咱们今晚吃烧田螺。”


    土酥一想起晚上吃什么,就高兴地憋不住笑,怎料,等她一抬眼瞧见赵留行那张不知是谁又招惹他的臭脸,又立刻收敛起笑容,一动也不敢动。


    前院没有,寝屋没有,后院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这人就消失了?


    究竟是谁说好好在家等他?


    赵留行凝眉不语,若有所思。柳善因人生地不熟,离了这儿还能去哪?


    “将军将军?您是找夫人吗?用我帮忙吗?你说话啊将军——”土酥在赵留行转头前去问,赵留行却只顾着回神往前院走。土酥迷惑着一路追了过去。


    兜兜转转回到前院,长夏看着重新出现的赵留行诧然,“郎君怎么回来了?是没找着夫人吗?”


    赵留行压低眉眼,他问长夏,“今天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是呢,夫人不见了。”土酥跟来附和。


    “异常?”


    长夏望着二人,细细琢磨起,“还真有——秦氏不是自护军府那边来人之后,就好几日没人影了,今天她倒突然回来了,还鬼鬼祟祟地来了又走。这么想想,我也是在那时候才见了夫人最后一眼,再之后…”


    “啊,该不会!夫人是被他们带……”


    长夏拍案而起,不过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没有真凭实据,她的声音便越来越小声。


    可她的话却被一旁的赵留行听了进去,加之赵无征那天在忠勇堂说了那样决绝的话,长夏的猜疑在他这儿不无道理。他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彼时,去不归还候在门外,赵留行也没搁下腰间的口袋,不论柳善因在哪,他都必须找到她。人不能在自己手中消失,他答应过她,要亲自将她送去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


    一切还未曾实现。


    赵留行毅然抬脚打算去赵家一探究竟。


    只是等他前脚驾马离开家,长夏后脚到寝屋去收拾换洗的衣裳,竟在圆凳边发现了一张被风吹落的字条,那上面的东西长夏看不明白,但她隐约知晓这定是夫人留给郎君的东西。


    “坏了!”长夏大惊。


    她一路冲出寝屋,快跑来到前院,朝着正在仔细挑拣田螺的土酥大吼道:“土酥坏了坏了,整岔了!快跟我追人去,不然今天要出大事——”


    土酥歪歪头,一时间没搞明白,她还傻傻拿着田螺闻了闻,“坏了?啥坏了?田螺新鲜着呢!”


    第24章 第24章属于你的


    寒食将近赵无征和贺盈安得淑妃的召进了宫,现下护军府就只剩了几房的一群饭桶。


    等赵留行气势汹汹闯进府里找人时,他那阿弟赵侃侃正跟使人抱怨:“这寒食节不是还没到,怎么就让本郎君吃冷饭!你小心等母亲回来,我叫你们好看。”


    少年傲慢,抬手一挥就将桌上的瓷碗扔了出去,羹汤散落一地,使人吓得纷纷退避。可那碗中的羹汤分明温着,少郎君这么污蔑,他们也无从辩驳,只得呆在一旁赔礼。


    前院连着饭厅,赵留行走来时丝毫没留情谊,上去拎起赵侃侃便问:“老七,见过小柳吗?”


    赵侃侃也就是个窝里横。


    他一瞧见孔武有力的三哥,立刻跟个小鸡仔似的瞬间蔫吧下来。


    可自己不就朝使人扔了个碗,发了点脾气,至于饭厅这么多人一上来就只抓他?赵侃侃歪着脑袋眼神飘忽,“谁?我没见啊,是咱府上的人吗?你就到这儿来找。”


    赵留行眯眯眼,扫视过厅下大气不敢出的众人,刚想说些什么。


    就听长夏唤着将军行来。


    长夏到了跟前,瞧见赵留行已经拽上贺盈安的独子,登时两眼一黑。若不是土酥拉着,她差点没在众人面前摔个狗爬,等匆匆忙忙到了赵留行面前,赵留行不禁疑惑,“你俩怎么来了?”


    长夏愁眉苦脸,心想自己不来能行吗……再不来护军府的房顶岂不被他捣塌了?


    “你先把人松开,弄错了弄错了,是咱们弄错了。”长夏抬起袖口一通遮掩,她是生怕那些原先在府里和她一起共事的刻薄家伙们瞧见她,指不定等她哪日回来供奉,他们便将这事沦为笑谈。


    赵留行微微蹙眉,半分没有松手的意思。


    长夏赶忙跟土酥使了个眼色,土酥赶忙将长夏交给她的纸条递给了赵留行。


    赵留行瞧见纸条,才缓缓松开了赵侃侃。


    长夏见状低声解释,“夫人留了这条子,大抵是被风吹到地上将军没瞧见,这才整岔了。只是我看不懂夫人在纸上写了什么,将军给瞧瞧,是个什么意思?”


    赵留行展开纸条定睛一瞧,那上头应当不能说是写,该说是连写…带画?


    赵侃侃这好事的也跟着往上瞄。可他偷看就算了,还忍不住开口说:“谁画的,这么难看。是小孩子吗?连字都不会写。”


    “……”


    赵留行瞪了赵侃侃一眼,纸条上的东西是丑了些,但还轮不到他置喙。


    赵侃侃欺软怕硬,只敢冲眼前人咧嘴坐下。  :


    他心道:一个两个都趁母亲不在家时欺负我,还有那群吃干饭的,竟然看着这人找麻烦还无动于衷!且等着,瞧我到时候怎么告你们的状!


    赵留行没管赵老七,他将注意重新回到纸条的内容上,只见上头画着一个头上长包的小女孩,顺着蜿蜒的小路去到一片临水的柳堤,他便瞬间心领神会,抛下一众迷茫的赵家人转身离去。


    长夏和土酥追出门外时,赵留行已勒起缰绳,预备着往城外去。


    长夏连忙扬声问:“将军,要不要带上我俩一块去找夫人?”


    赵留行却只说:“你俩回家,给夫人烧田螺去——”-


    昏黄的柳堤上,柳善因孤单的背影落在水岸边。


    她小心翼翼折起用银镯子典当换来的河灯,将自己的思念连同着河灯一起盏盏放进水中,盼望它能带着自己的念想随水飘回故乡。


    下一刻,明亮的灯盏宛若坠落的星斗,四散飘走。


    柳善因虔诚地跪在岸旁,不由得合掌祈求,她祈求柳徽能听到自己的问候。


    “哥哥寒食将近,今年恐怕连清明也不能归家到你坟前祭扫,只能这样寄托哀思。都怪小妹太笨太无能,没能帮哥哥守住嫂嫂,守住家。但小妹发誓,


    从今往后无论怎样,就是豁了命也会把小宝好好抚养长大,也请哥哥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们,还有赵赵将军吧。”


    “此番若非是赵赵将军信守承诺好心收留,小妹真不知这天下之大,该往哪去才好……小妹将来一定要报答赵赵将军。”


    柳善因思念阿兄,眼中不由泛起泪花。


    她虽平日里瞧着天真无邪,什么也不想,还总爱眯眼笑,可她真能没心没肺成这样?柳善因很孤独,也很无助,但面对起年幼的侄子,她又不得不快点成长。


    她甚至将家中的祸事,全部揽在了自己头上。


    沉默的水岸,给不了女郎想要的回应,但亲爱的阿兄又怎会怪她?


    “跟你阿兄说,今年清明会有人在他坟前祭扫,还会给他烧最好的香,供最贵的果。”赵留行的声音飘飘然落在耳畔,柳善因回头睁大眼睛,诧异自己没能召唤出阿兄,却召唤来了赵赵将军!


    赵留行牵马走来,瞧着柳善因似见鬼般的眼神,蹙眉道:“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柳善因不敢置信,也不敢开腔,她伸手戳了戳他垂落的手掌。


    是热的!


    柳善因长舒一口气。


    她抿抿眼角的泪花,抬眸冲赵留行说:“赵赵将军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是瞧见我留的字条了吗?”


    “字条?”赵留行愕然,“就是那张一个头上长包的小女孩,往水边去的画?”


    “那不是包,那是小柳头上发髻啊。”柳善因摇摇头,说着朝髻上指了指,“赵赵将军看不出来吗?”


    “很难看出来吧?”


    赵留行还真是被她打败了,他是真不知谁家的发髻能长个那般模样?


    话音落去,赵留行默默将马栓在一旁的柳树上,柳善因便好奇地张望,她觉得眼前这匹黑马可真漂亮,她在兰花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马,她问赵留行,“这是你的马吗?”


    赵留行嗯了一声,“它叫去不归。”


    小小的女郎起身蹲在水边,满眼崇拜看着那匹大口出气的马,“它可真威风,就跟赵赵将军一样威风。”


    赵留行不知怎么接茬,便站在女郎身旁望向水中几盏零落的河灯,陷入沉默。


    适才他来时,在柳堤上骑马立了半晌。


    赵留行不知怎的,他明明和小女郎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会在兜兜转转一圈找到她的那刻,感到心安。他活了十九载,从没有担忧过什么,甚至连生死都一样。


    以至于有一瞬间,当苍凉的黄昏照彻他的眉眼,他便会为此感觉到彷徨。


    因为赵留行明白,他们终有一日会分别在城北的阡陌上。


    等各自奔赴后,昨日也就如烟散却了。


    “这些都是小柳你自己买给柳徽兄的吗?”赵留行将多余的心绪沉进水底,他转眸看了柳善因。


    柳善因将下巴抵在膝头,目送着河灯飘向远方,“嗯,我把翁翁留给我的银镯子当了,一部分钱打算还给赵赵将军,谢谢你带我去买衣裳,剩下的就买了些祭品和河灯。”


    富贵与荣华,在柳善因看来都是过眼云烟,她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手腕,没觉得可惜。


    她觉得这个世上总有比这两样重要的东西。


    “对了赵赵将军,你刚才说今年清明会有人到阿兄坟前祭扫,是什么意思?”柳善因忽而想起赵留行之前说过的话,下意识转头问他。


    赵留行望着女郎在黄昏下依旧明亮的眼,沉默着从腰间卸下早就想交给她的口袋。


    下一刻,赵留行将口袋紧握,错落的柳枝斑驳着他们年轻的容颜,他冲女郎低声说:“去把翁翁留给你的银镯子赎回来吧,买衣裳的事我早说了不必谢我,那是我要赠你的。”


    “你若实在想谢,就再多煮几碗鸡蛋面给我。”


    柳善因灵动的眼眸在赵留行语毕后微微颤动,她昂起头推远了他的口袋,没有半分贪心,“不成不成,我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赵赵将军给我的已经太多,鸡蛋面微薄,赵赵将军想吃多少都可以,但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


    赵留行却又将口袋送回,他笃定道:“你别急着推拒,你仔细瞧,这些都是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柳善因不解。


    离乡百里一场空,她连家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啊……赵赵将军一定又在骗人呢!


    只是赵赵将军几时骗过她?


    柳善因将信将疑接过那普普通通的布口袋打开一看,瞬间愣在原地,只见里头一张张房契,地契,生辰时阿兄送给自己的首饰,以及赵赵将军和朝廷送去的银子,所有的所有,都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这里。


    故乡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些人对自己做过的罪恶如洪水将她淹没。


    柳善因拿着口袋的手止不住地抖,她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回到自己手中,她以为那些偷走东西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得到惩罚,她忘了这世间亦有分明的善恶。


    柳善因的眼泪啪嗒啪嗒落。


    赵留行却在女郎的沉默里环臂望向对岸点点的灯火,他知道这一切,柳徽一定在看。他便挑起眉,肃然道:“小柳,看清了吗?这些东西是不是本就属于你呢?”


    第25章 第25章共骑一马


    滚烫的泪在眼里起了雾,


    两岸的灯火模糊成了漫漫星河,蜿蜒向故乡。


    柳善因抬手擦干泪水,顶着火辣辣的脸颊应声说:“看清楚了。可是赵赵将军,你是怎么将这些东西从他们手中拿到洛阳来的?难道赵赵将军去找了他们?大伯他们很凶很坏,还会用拳头揍人,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赵赵将军没有受伤吧!如果赵赵将军受伤了,我宁愿不要这些东西……”


    柳善因抱着口袋站起身,眼下她还来不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依旧那样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


    可不知是蹲了太久,还是起得太猛。


    柳善因自地上起身的那刻,竟不知不觉头脑发昏向后栽去,好在赵留行反应够快,顺手一拉便将女郎拽回到自己身边,没叫人跌在地上。


    只是这一拉,着实拉得太过亲昵。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


    柳善因的脑袋堪堪好高过赵留行的胸膛,她微微抬眼便能看见眼前人的喉结在莫名颤动,赵留行慌忙将人松开,转而退后接着刚才的话说:“那些人不足以成为我的对手。”


    柳善因听他这么说,总算放下几分心来。


    她垂了头。


    “至于,这些东西是怎么拿回来的……小柳你不要管。”


    “东西本来就是你们的,你只要知道我会信守给你阿兄的承诺就好,以及你家嫂嫂我暂时还未找到。不过你放心,我会继续让人去打听。”


    赵留行淡然开口,却并未将实情吐露。


    他不会告诉柳善因,某日在遥远的兰花村,有一众彪悍的流寇闯进了她那被大伯霸占的家门,打打砸砸翻翻找找,目的明确动作麻利,甚至在离前一把火烧了那恶人的旧宅,打伤了村里臭名昭著的混账东西。


    一场火把一切烧个精光,流寇逃得无踪也无迹。赵留行用他们犯下的罪恶,烧了他们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然这一切都始于他与柳善因见面的第一日。


    那天在听柳善因讲述完发生在她身上的祸事后,柳善因没有多言,赵留行却转头出了门。他信守着他的诺言,便不会放纵那些欺辱过柳善因的人。既然种善因得善果,那种恶因……


    便得恶果。


    也许他们说得对,他就是个“锱铢必较”的小人。


    柳善因闻言后的目光分毫未离脚前的青草地,她眼中的光影暗暗,回复赵留行时的声音却清晰明朗,她说赵赵将军,“谢谢,真的谢谢你,”


    这件事可能对于赵留行这样有权势在身的人来说,可能轻于鸿毛,但于柳善因这样微末的人而言却是坐足以压垮她的大山,不若她那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为何只有逃?


    如此天大的恩情,叫


    她不知该怎么还。


    又或许这辈子都还不完。


    赵留行没再搭腔,柳善因道的谢,和她道的歉一样多。


    他忽而默默俯身,折起了岸边最后一盏河灯,他在将河灯入水之前这样说道:“柳徽兄,家中祸事已了,且放心去吧。清明的时候,我会差人给你祭扫。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赵留行在军中记得的人不多,可沉默寡言却事事尽心的柳徽,他却始终都记得。


    因为那是个跟他一样拼命的人。


    因为他说:“属,属下,没有别的本事,但只要能守…守住脚下这片土地,不,不叫外敌来犯,就能,就能换来小妹他们在家中平安……死也无憾。”


    河灯随水飘走,赵留行收回思绪起了身。


    待他默默转身解开缰绳,这才同柳善因张口:“走了小柳,去把镯子赎回来。”


    柳善因闻言举目看了眼水面,恋恋不舍地离开,她在转头前心道:“哥哥,小妹走了,小妹也会信守小妹的承诺,请哥哥别再为她和小宝挂心。”


    青草没过马蹄,柳善因抬脚追去,两人并肩漫步。


    赵留行牵着玄驹在黄昏的风里漫不经心地问:“小柳适才说一定好好报答我,你可要怎么报答?”


    柳善因抬起头,鬓边的碎发摩擦着她娇嫩的脸庞,她想了又想,“赵赵将军想叫小柳如何报答呢?只要赵赵将军提出的要求,小柳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赵留行盯着女郎看了又看,最后只说了句:“没想好,先放着吧。”


    可他其实哪需要她的报答……


    柳善因却单纯地记在了心里,他只盼着赵留行能早些想好告诉她,“那赵赵将军慢慢想,想好了一定告诉我!千万别忘了——”


    赵留行没吭声,他眼看着女郎黯淡的眼眸逐渐放晴。


    还真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随后二人来到柳堤上站好,赵留行依旧潇洒翻身上马,看得柳善因是目瞪口呆。从前他们村里也有人骑……驴,但未有一人像赵赵将军这么英俊威武过。


    倏忽之间,那只温暖的手掌朝自己递来,柳善因却眨眼愣了半晌。


    “还愣着做什么?上马。”赵留行蹙眉相望,她不明白女郎在看什么,“再晚些当铺可就关门了,且今天土酥在家烧了田螺,趁着这两天还能吃热食,你想吃什么就让土酥去做。”


    柳善因哦了一声缓过神,可当看着拥挤的马背,又忍不住去问:“赵赵将军,我坐哪里啊……”


    “你会骑马吗?”赵留行居高临下看着柳善因的头顶,柳善因摇头说,“不会。”


    赵留行便让她,“那坐前面。”


    坐前面吗?那等赵赵将军双手一拉起缰绳,自己岂不是就坐在他怀里!那怎么行——赵留行是为着柳善因的安全着想,没想太多旁的,可柳善因这小脑袋瓜别的不想,只想有的没的。


    她当即就回绝:“不了不了,我坐后面就好。”


    “你不是不会骑马?”赵留行纳闷。


    柳善因坚持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后面拽着赵赵将军的衣裳就好。不会摔下来的。”


    赵留行见拧不过,就没再强求。


    柳善因赶忙扒着赵留行的手臂,废了半天劲才狼狈地爬到马背上去。柳善因坐在马上,低头瞟了眼与地面的距离,吓得两眼一眯,天了个地姥娘娘,这要是摔一下肯定很疼吧!


    “坐稳了?”赵留行的声音传来,柳善因收起目光望向他那宽厚的背脊,赶忙伸手死死抓住了他腰两边的衣裳,给自己打气,“坐,坐稳了!”


    可她是坐稳了,赵留行却面露难色唤了声:“小柳,你也不用抓这么紧。”


    柳善因沉浸在紧张里没听清,他掐着赵留行腰的两边探头说:“你说什么赵赵将军,我没听清?”


    “……”


    人不大,手还挺有劲。


    “你捏着我了。”


    赵留行一脸无奈。


    柳善因这才搞清楚状况,慌慌忙松了手。


    瞧她在连道几声歉后,小心翼翼换做两只手指轻轻捏住赵留行的衣角,生怕再捏到对方的腰。


    “赵赵将军,可,可以出发了。”


    赵留行默而无言,他在女郎的话音落后勒起缰绳,朝着洛阳的发现行去。


    谁成想,一路上柳善因绷着身板被路途颠簸地前后来去,脑门更是一遍遍磕在赵留行的后背上。赵留行简直就像是暮色里的鼓,而柳善因就是敲响他的槌,咚咚咚个不停。


    赵留行被敲得难受,刚想张口跟身后人说说,就被远处突然窜出大道的野犬吓得紧急勒了马。


    去不归霎时仰天长啸,这会子柳善因的两根手指哪里够用?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环住了赵留行的腰身,不若她可就要落下马去。


    赵留行忽然被人抱住,心下一阵慌乱,他瞧着比去不归还惊。


    柳善因却紧贴着他的后背,带着哭腔哇哇大呼:“赵赵将军救命!我还年轻,我还要照顾小宝,我不想摔死啊。我再也不坐后面了,让我坐前面吧,我要坐前面——”


    柳善因看不见身前人发羞的样子,何曾有人这样抱过鼎鼎大名的宁远将军?她柳善因是头一个。


    偏还抱得这样紧,贴得这样近。


    “行,但小柳你先把我放开。”赵留行背痛腰紧,立在马上动弹不得。柳善因闻言缓缓松开赵留行的腰身,从他背后抬起头刚想默默滑下马去,就被赵留行抬手拦住,“你不用动,我来就好。”


    柳善因嗯了一声,眼中的紧张未消,她还是怕得紧。赵留行利落下马复去,总算坐在柳善因身后,将人圈在了怀中。他不解,早这样多好,何必大费周章。


    柳善因默默扶起马脖子,感受着赵留行带给她的安稳,终于不再害怕。


    “这回真坐稳了?”赵留行再三确认。


    柳善因点点头,赵留行这才再次启行,可这次他也没再疾行,而是放缓了马蹄。


    日暮里,二人的身影渐渐黯淡,无尽的春色落在柳堤,晚风四起,送着马上人往城里归家去。当下他们就像对青涩的少年夫妻,谈及生活的琐碎与平淡。


    赵留行垂眸看着女郎的薄肩和她的发髻,沉声问:“你今日几时出门的?”


    柳善因如实答曰:“就晌午的时候吧。”


    “你竟去了这么久?”赵留行诧异,柳善因摸摸去不归,有些不好意思,“我出门不久就迷了路,还想着半下午就能赶回家,不耽搁赵赵将军下值回来。结果一路兜兜转转黄昏前才到了这儿,叫赵赵将军担心,下了值那么累,还得跑这么远来寻我。”


    “赵赵将军,我是不是很笨,还总给大家添麻烦……”


    柳善因总这样自责,赵留行不懂她,但也没觉得她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二人乘马缓缓驶进城门,没成想才刚行上王城南北的大道,就与某人的马车迎面碰上。


    如此,赵留行想跟柳善因说的话,也给就此咽了下。


    柳善因打眼瞧,那惹人注目的马车自己好似在哪见过。


    可不容她多想,马车轩窗里探出的那双凤眼,便立刻叫她想起了一个人。彼之,贺松月凝视着对面马背上的男女,一如既往地冲赵留行傲慢道:“赵家三郎,你还真是不知廉耻。”


    第26章 第26章父慈子孝


    赵留行不喜欢贺松月自命不凡的眼神,就好似她的眼中永远容不下比她低贱的东西,就好似她所有人都该为她俯首称臣。可赵留行是头打破桎梏逃亡塞北的狼,岂会同那些人一样贪恋她手里的筹码?


    两边的对峙中间夹着个胆小的人。


    柳善因这明面上的妻尴尬地躲避起贺松月的凝视,哧溜哧溜就想往马下滑,却被赵留行一把抱住腰身,强势固在了马背上。虽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了演戏给贺松月看,还是怕柳善因


    掉下马。


    总之他温热的手掌,就正正好捂在柳善因的肚脐上。


    春日的裙衫单薄,柳善因陡然被他触碰,头皮一阵发麻,再也不敢用力呼吸。


    赵留行的动作确实刺激到了贺松月。


    她是不爱他,但她也绝不容许自己盯上的男人,这样在自己面前挑衅。


    贺松月握紧了裙衫,上次在府门外自己已然颜面扫地,这一遭断不能再失了呈王府的体统,不若呈王说过,下回不再只是予她禁足那么简单。


    贺松月轻视着赵留行和他怀里的女人,她以为她的羞辱能引来赵留行的注意。


    不成想,赵留行仅在看了她一眼后,悠悠然驾马走了。


    他在走前还抛故意抛下一句不痛不痒的,“夫人,上次为夫给你买的蜜饯果子可还喜欢?咱们正巧到这儿附近,不若就再买些带回家去——反正孩子这会儿在睡着,也不急什么。”


    赵留行的声音随着马蹄声走远。


    贺松月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他分明看见自己了?可他怎能是这个态度?


    王城之下,还没人能这样视她如无物。


    赵家三郎是疯了?


    贺松月眼中的怒意渐涨,马车也在街角停了很久很久,家奴无奈斗胆唤了声郡主,“郡主,李家的昙花宴咱们还去否?这会子若是再不启程,恐就赶不上去……”


    贺松月却骤将手边的木盒掷去帘外,吓得家奴诚惶诚恐立在两旁。


    下一刻,锐利的声音自车内发出,“还去什么去,给本郡主掉头去找姑母——”马车便缓缓朝着护军府驶去-


    长街上,马蹄哒哒响。


    赵留行就着四起的烛灯,惑然看着身前的女郎,“怎么不说话?”


    柳善因依旧沉默不语。她眼下哪敢说话?


    赵留行的手此时此刻还捂在自己的肚子上,她怕自己一用力回答,就会与身后人的手掌贴得更紧。可赵留行单是忘了收手,并非是故意占便宜。


    他继而唤了声:“小柳?”


    柳善因憋了半晌的气把小脸憋得通红,却总归要有喘气的时候。只听呼的一声,她便喘着粗气,忍不住拍了拍赵留行的手臂,“赵赵将军,离开够远了吧,你能不能不要再抱着我了。”


    爹的手掌暖暖,娘的肚子热热。


    赵留行闻言反应过来,赶忙松开自己紧抱柳善因的掌心,“不,不好意思小柳,我把这事给忘了。”


    柳善因只顾着喘气,她挥挥手,没空搭理赵留行。


    却不见身后人已是羞愧得难以自抑-


    两个人赎回镯子归家时,土酥和长夏已是靠着脑袋睡了半晌。


    等有人将陶罐装的香饮子拍上桌,长夏觉浅最先被吓得一激灵,她睁眼瞧见威严矗立的赵留行,和温温柔柔从他身后探头的柳善因,赶忙抬手推了土酥一把。


    “夫人,三郎君,你们回来了——”


    可大抵是推得力气有些大,土酥竟被长夏推得从石凳上踉跄几步,晃晃悠悠站在了边上。她糊里糊涂看了看眼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站立的地方,一脸迷惑,“我怎么到的这儿……”


    惹得几人不由发笑。


    长夏实在没眼看土酥那副没睡醒的傻样,转而起身朝柳善因迎去,“夫人您今日去哪了?怎么不与我们说一声就出门去呢?您跟我们说一声,我们还能跟着服侍您?您这一声不吭,若是有个什么差池,三郎君还不要了我们的脑袋!”


    长夏说得夸张,柳善因害羞地小声嘀咕:“不至于吧……”


    她今日出门没碰着人,亦不想给长夏他们添麻烦。


    毕竟自己也不是这府中真正的女主人,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别人?可长夏听见她的嘀咕声却说:“怎么不至于!三郎君今日着急地都登了护军府的门去,那阵势吓人得很呢!”


    长夏口快,什么话都说。


    赵留行见状瞪了她一眼,不让她在柳善因面前多嘴。


    “赵赵将军去护军府做什么?”柳善因偏茫茫然回头,吓得赵留行慌忙收起瞪着长夏的目光,与之回避道,“哦,没什么,就是回去看看,看看。行了没什么事,回屋吧,饿了。”


    柳善因纳了闷,她看着赵留行在话音落后二话不说抚袍远走,赶忙抬脚跟了上去。


    长夏望着二人前后离开的身影,想起赵留行的反应嗤然一笑。她摇摇头,转眸瞧见桌案上遗落的陶罐,又扬声道:“诶,夫人三郎君——你们的东西忘了拿!”


    没成想,柳善因闻言笑着回眸说:“这是赵赵将军请大家的。”


    请我们的?


    长夏愣愣回过头。


    迷糊半晌一直在状况外的土酥终在此时开口,“诶?将军他们回来了?”长夏听闻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她坐下拍了拍陶罐冲土酥朗声说,“你才看见啊——喏,有香饮子喝喽。”


    “香饮子?什么味的?”土酥嘴馋盯着桌案就要坐下看看,却被长夏一把拦住,“诶,东西少不了你的,主家回来了,你赶快烧饭去。”-


    临睡前,柳善因等赵留行先沐浴过,才放下小侄子抱着换洗的衣裳往浴间去。


    彼时,屋里只剩下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小家伙瞧着白日是睡饱了,这会子外头漆黑一片,他甚至精神饱满一点困意也无。六个月大的娃娃,已经慢慢会爬,还会抓握东西。


    那天从郑家回来,何斐真把他家闺女儿子小时候的玩具和衣裳,差人运了一箱过来。所以现在寝屋里被堆了个满满当当,只见坐榻,床铺,桌案,乃至赵留行的地铺上,处处可见小家伙扔的玩具。


    小家伙被柳善因搁在床铺上爬来爬去。


    赵留行就背靠床边坐在地铺上,看着满屋充满家的气息,不敢跟小家伙对视分毫,更不敢出声。他怕小家伙察觉到自己的动静,会没完没了缠上自己,他想只要撑过柳善因洗完澡回来便是胜利。


    哪知道就是这样,小家伙还是盯上了他……


    但瞧小家伙抓着手里的布玩偶挥来挥去,一个不小心脱手就朝赵留行的后脑勺飞了过去。


    可赵留行是谁?


    自小习武,一个日日不曾懈怠的武者。


    瞧他麻利地一闪,就将布玩偶完美避开。


    小家伙见状似是觉得赵留行是在和自己玩,居然将手边能摸到的玩具一一丢去。


    赵留行来一挡一,来十挡十,动作干脆利落,十拿十稳。


    待身后没了动静,他凝眸着滚落脚边袭击自己的一个个布玩偶,竟选择忍气吞声下去,瞧瞧威风的赵赵将军何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为了坚持到柳善因回来,忍耐就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赵留行不作声,小家伙倒吭哧吭哧使出吃奶的劲朝他爬了过来。下一秒没等床边人回过神,一声清脆的巴掌便狠狠拍上了他的侧脸上。


    “咿呀!咿呀!”


    小家伙神气地挥舞手臂。


    赵留行忽而心生一计,跟着应声倒地。


    他在柔软的地铺上闭上眼睛,安详躺在原地,果不其然床铺上瞬间没了动静。


    原来装死才是最好的办法,早知如此何必那么累呢?


    就当他暂时死了吧。


    屋内的平静大抵持续了半分不到,小家伙看着地上人没了动静,吓得呜哇一声哭了出来。娃娃的哭声撕心裂肺,就好似给他“哭丧”一样。


    又开始了,这怎么行?


    这么哭下去,他小姑回来自己如何交代……


    赵留行个战无不胜的宁远将军,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栽在个娃娃身上。


    他皱皱眉头,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猛地一下坐起身来。


    小家伙看着眼前人“起死回生”,突然噤了声。


    赵留行见状才堪堪松了口气,想着不用哄了,打算重新躺到地上去,小家伙却又嚎啕大哭起来。赵留行来来去去试探了几次,总算察觉到了规律。


    但凡他有想躺下的动作,小家伙便哭,反之小家伙则会小声抽泣。


    合着搞了半天这小人精溜他呢。


    赵留行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他无奈叹了口,盘腿坐在小家伙面前,伸手拍着他肉乎的小肚子张口道:“行了行了,不死了不死了。你别哭了成不成  ,不若叫你小姑听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似的。指吧小祖宗,想玩哪个?我陪你玩就是。”


    赵留行说罢顺势将手揉在了小家伙的肚子上。


    可揉着揉着,他居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肉乎乎的手感怎么跟他小姑一个样……


    赵留行吓得赶紧摇摇头。


    他想自己还真是疯了,定是被小家伙那一巴掌扇得出现错觉,开始胡思乱想了。


    小家伙咿呀的儿语拉回他杂乱的心绪,他顺着小家伙手指的方向抬眼一瞧,柳善因正打外面擦着湿漉的头发跨进门来,“诶,是我们小宝不舒服吗?怎么叫赵赵将军帮着揉小肚子呢?”


    等赵留行与之四目相对,瞬间抽回掌心,宛若做贼般心虚。


    第27章 第27章俺的腚啊


    柳善因搭着巾帕转身关门,却被赵留行忽而喝止:“关门作甚——”


    柳善因茫然回眸,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她握着门扇迷惑道:“回屋不该关门吗?赵赵将军要出去吗?”


    “我,我不出去。”


    “我的意思是夜里热,留半扇门别关严了,省得闷得慌。你不闷吗?”


    赵留行明明是心虚,偏还给自己找补。


    可……闷?哪里闷了?


    柳善因刚从外头回来,夜里的天气分明凉凉的,一点热乎劲也没有啊。她看着赵留行,不知他这又是犯的什么毛病,但也没反驳,只哦了一声便乖乖照做。


    赵留行回看屋门半开着,不知为何跟着松了口气。


    下一秒,当清爽的晚风吹进门和窗,叫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不少,他回头看了眼不再闹腾的小家伙,随即跟柳善因说:“行了,你回来了小家伙就交给你了,我睡了。”


    “好,麻烦赵赵将军照看我们小宝,你早些睡吧。”柳善因点点头,冲赵留行莞尔一笑。


    赵留行却故意无视,翻身躺在了地铺上。柳善因没多在意,只是等她抬脚路过赵留行身边,刚想俯身替他将被子盖好,就被赵留行察觉推拒道:“你不用管,我自己来。”


    赵留行语毕侧身睡去,再也无话。


    余剩铺边人歪头茫然立着,她不解这是人怎的怪怪的?分明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柳善因猜不透,索性就不猜了。她转眸瞧见床铺上瞪眼看戏的小侄子,立刻变了模样,高兴地冲娃娃拍了拍手,夹着嗓子唤了声:“小宝~”


    小侄子听到小姑这么逗他,兴奋地咿呀叫。


    柳善因赶忙绕过赵留行登床而上,她抱起精神十足的娃娃,接着絮絮叨叨,“小宝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困呢?是不是白日里睡得饱饱?半日不见可想死小姑了,小姑来陪你玩吧~”


    小侄子听着小姑说话,却一直冲着床下边啊啊半晌。


    柳善因转头顺着小家伙伸手的方向一瞧,立马摇头道:“哦,你找赵赵将军啊!不行呢,赵赵将军要睡觉,咱们不可以打扰他,就让小姑陪你玩好不好?”


    屋子就那么大,床上边的声音,赵留行事听得一清二楚。


    他闭眼轻笑,没想到这小子还……


    谁料,赵留行还没来得及得意,柳善因那边又改口道:“哦不是要找赵赵将军呀,是小姑猜错了,你是想要那个小老虎啊?”


    “……”


    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幸好无人察觉,不若他还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


    赵留行敛起笑容清理清理自己杂乱的思绪,不再想去关注床上人的一举一动,准备安心睡觉。


    可柳善因却望着落在赵留行屁股后头的布老虎犯了难,她实在懒得下床,思量半晌想要伸手去够,却发现差了些距离。她便又试着将小侄子递去,让小家伙自己拿。


    谁成想,小家伙瞧见赵留行伸手就要去拽他。幸好柳善因眼疾手快,不若就打扰到眼前人睡觉。


    几番折腾,柳善因叹了口气,无奈伸出了自己细长的脚,打算将布老虎夹过来。


    只是脚终究不胜手灵巧,她颤颤巍巍在赵留行身后晃了半晌,好不容易夹到布老虎的耳朵预备着收腿,却不小心抽了筋,一脚奔在了赵留行的腚上,连带着到脚的布老虎也跟着飞了出去。


    地姥娘娘救命!柳善因心呼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赵留行发觉屁股遭到重创,霎时从铺上翻起身大唤了她的名。


    “柳善因!”


    “对不起!”


    柳善因绷着抽筋的脚面,立刻致歉。


    赵留行警惕地望着床上一脸无辜的女郎,“你这是要做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我就是想捡个布老虎。”柳善因这会儿脚也痛痛,心也慌慌,委屈得不行,“结果脚抽筋了,布老虎也飞出去了,还不小心踢到了赵赵将军的屁股…但我真不是有意的。”


    “……”


    赵留行扶额不语。


    柳善因尴尬,他比她更尴尬。


    那可是他的腚,那可是他十几年来都没人敢这么奔过的腚!可赵留行抬眼瞧着女郎痛苦的模样,也不忍心再去苛责什么,他只默默回身去拾了被她飞出去的布老虎。


    待到将布老虎扔给小家伙,赵留行并未倒头继续睡去,他反而自顾自搓热手心,朝柳善因那冰冷的脚心贴去。直到将女郎的脚丫朝她的方向推正,他才用掌心抵着她的脚不再动弹。


    两人忽而相贴,吓得柳善因也顾不上脚疼,只害羞地想逃。


    赵留行偏一脸严肃地抓住她的脚丫,眼中没有丝毫杂念道:“动什么?不疼了?想快点好,就别给我乱动。”


    赵留行的力气很大,柳善因逃也逃不掉。她抿抿嘴,慢慢感受着赵留行的掌心在自己脚心发烫,从也没人这样摸过她的脚,尽管眼前人是一片好心,但她还是臊得不行。


    娘偏过头,不敢看爹。


    爹全神贯注去推娘的脚,而乖乖的小宝只顾在旁咿呀叫。


    没过一会儿,赵留行觉得成了,便自觉松了手。柳善因小心翼翼动动脚掌,瞬间惊喜不已,竟一点也不疼了,她欣然抬眸道了声:“咦!真的不疼了,谢谢赵赵将军!”


    全然把羞臊抛在了脑后。


    “小事一桩。”赵留行摇摇头,没什么所谓。柳善因却把脚丫收回,在小侄子面前晃悠起来,“小宝你瞧,真的不疼了,赵赵将军好厉害,就像老郎中一样厉害!”


    小侄子就跟听懂了似的,张嘴附和。赵留行瞧着床铺上的其乐融融,忍不住笑。


    眼下屋里的氛围暖暖,


    三人左右打眼瞧,就好似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赵留行垂了眸,他都快忘了在柳善因和小家伙没来之前,自己从前是个何等落寞的模样,就是屋里的灯都是冷的,跟着随手理了理褶皱的被褥,赵留行沉声说:“没事了吧?没事,我可睡了。”


    柳善因闻言点头坐好,“嗯嗯,赵赵将军快睡,我保证这次绝对不会打扰你了。”


    赵留行没作声,转头睡去。


    他这次留个心眼,选择平躺在了地铺上,这样就是再有些状况,他也能察觉防备,不至于跟方才那般被动。


    可到底一山还有一山高。


    柳善因是承诺了不会打扰,但又不能代表小家伙。


    柳善因看赵留行睡下,抱起小家伙朝着他胖乎乎的小脸就是一顿嘬,她的动静不敢太大,只敢偷偷摸摸地和小侄子玩。


    可玩着玩着,小家伙突然打了个嗝,柳善因皱起眉头嗅了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小家伙要吐——


    兴许是前几日伤风闹得,小家伙这几日消化不是太好,总是这样吐奶。


    只是在床上吐,还是头一遭。


    柳善因始料未及慌里慌张,心道总不能叫小侄子吐在床上,大半夜麻烦长夏过来欢喜床铺可不好,便二话没说将娃娃紧


    急抱出床外。既是抱出床外,床铺今日必是不会遭殃,但…遭殃的可就是……


    赵留行躲来躲去,终究没躲过这一遭。


    他不敢睁开眼面对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开始怀疑柳善因到底是要报答他,还是要报复他!


    柳善因神色慌张下了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赵赵将军就睡在自己床边上!


    幸好娃娃胃浅,吐得不多。


    她赶忙拿起床边的巾帕,蹲在地上去擦赵留行肩上的污渍,赵留行睁眼长叹一声抓住了女郎的手臂,他绝望地问小柳,“你到底有完没完了,我只是想睡个觉而已。”


    “抱歉,我也没想到小宝会吐……”柳善因怯怯垂头,蹲在赵留行边上。


    赵留行坐起身,睡意全无。他松开女郎的手腕默默从地铺上离开,他也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好脾气,居然就这么什么话也没说朝门外走去。


    柳善因望着赵留行起身,不知为何抱着小侄子追了上去,“赵赵将军,你去干嘛?”


    赵留行就着廊下灯火昏黄,随口应声:“我去洗洗。”柳善因闻言竟走到他的身旁,态度万般诚恳道,“那我帮你洗吧,正好小宝也要一起洗洗。”


    她当真的?


    赵留行转过头,一脸地不可置信。这一刻,他万分笃定眼前人绝对绝对,是在报复自己,亦或者,她就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报应——


    第28章 第28章桃花飞雪


    三日后,秦宿荷差人到府里送了盆芍药花,赶着赵留行上值,长夏便唤了柳善因过去见了凤南。


    这会凤南一见着她,便唤了声:“三少夫人。”


    却叫柳善因惶恐不已,她抱着刚奶好的小侄子一脸局促站在前来送花的众人面前,尴尬地点点头。


    凤南趁势拂袖一挥,使人便将那盆鲜艳的芍药花端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柳善因不明所以。


    凤南颔首张口言说:“夫人为感谢娘子前几日送的那支芍药花,特意叫我给您挑了一盆上等的桃花飞雪送来。希望娘子喜欢,这是夫人的一点心意。”


    桃花飞雪?


    柳善因打眼一瞧,那盆中的芍药花精致艳丽,看着就价值不菲。这她哪敢乱收别人的东西!再加上赵留行也不在家,她个冒牌夫人也做不了主啊。


    柳善因连忙推脱,“夫人的心意晚辈领了,但这盆芍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不能收。”


    凤南一脸笑意看向柳善因,想这丫头是个实诚的,除了瞧上去不大机灵,人品倒也没话说,她便含笑问她:“娘子是不喜欢?不若我再去给娘子换一盆?”


    柳善因闻言慌忙挥手,“不用换,不用换,我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就留着。”凤南一句话把柳善因给绕了进去。


    她今日的任务就是送花,这花送到了,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她便趁着小女郎没反应过来,转头收队走了,“成了,把花给三少夫人放下。咱们走了,回去给夫人复命。”


    侯府的人,来得匆匆,却也匆匆。


    没一句多余的废话,只做完要做的事,转眼间就消失在府门外。


    让柳善因本就不快的反应力,雪上加霜。


    彼时,立在空荡的前院,柳善因跟小侄子面面相觑,“小宝,怎么办啊,咱们是不是闯祸了,就这么稀里糊涂收了花赵赵将军会不会不高兴啊——”


    小侄子眨眨眼,听不明白小姑在叽里咕噜些什么,只能啊啊两声意思一下。柳善因跟小侄子说不明白,垂头叹了口气,转眸看向那盆娇艳的芍药花,无奈一手抱着娃,一手抱着花,朝后头行去-


    来到厨屋,柳善因心事重重地将芍药花搁在了菜园子边上,土酥这时间在廊下洗菜,瞧见那芍药直夸,“夫人的芍药真好看,若是做成芍药饼那股子香香的味道,想着就美。”


    柳善因实在有些佩服土酥,这会子瞧见这么美的鲜花,她的第一反应竟也是吃。


    柳善因转过头,千叮咛万嘱咐:“土酥,菜园子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吃得,唯独这盆芍药花,你千万记着不要偷偷吃了。因为这是侯夫人送的,我得好好养着,不能有任何差池。”


    土酥点点头,她虽然喜欢偷吃,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偷的。


    她信誓旦旦地告诉柳善因:“夫人放心,就是您的菜园子,我也不会不经夫人允许随意采摘的。”


    柳善因笑了笑,转头抱着小侄子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给芍药花浇了浇。别瞧她个头小,但身上真是使不完的牛劲。她是抱着小侄子一会儿浇水,一会儿施肥,一会儿修篱笆,一会儿晒菜种。


    忙得不亦乐乎。


    给土酥看得直眼晕,她剥好从家里顺来的活鱼洗净,抬头冲柳善因说:“夫人你快歇歇吧,你不累,我瞧着都累。咱这活鱼剥好了,今晚上给小郎君剁些鱼,泥榨些菜汁试试?”


    “好,麻烦你了。”


    柳善因抬起头,半下午的太阳不算耀眼,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土酥拎着鱼,摇摇头,“麻烦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差事。您休息着,我去做饭,将军也差不多快该回来了。”


    是啊,赵赵将军该回家了。柳善因想着几日不见赵留行,起初还有些高兴,可等她转头看见那盆芍药花,又瞬间耷拉下脸来。


    可这花该怎么办啊……-


    赵留行今日回来得不早,比往常都要晚上半个多时辰。


    柳善因左等不见人归,右等不见人回,土酥几次过来问她要不要先吃,她就是饿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却还是忍住不吃,最后也只是叫土酥把给小侄子准备的鱼泥端了过来。


    可谁知东西还没喂到小家伙嘴里,赵留行就穿着常服负手跨进院门。


    回家之后更衣寻人,好似成了他的习惯。若搁往前,他下了两日的值归到这死气沉沉的家,定是如同一滩烂泥倒在床上,直达趴到三更天再说起身沐浴更衣的事。


    那屋里黑得连盏烛灯都懒得点。


    如今不同了,家中每到此时都是灯火辉煌,其乐融融。叫他也跟着不自觉温暖起来。


    柳善因瞧见赵留行下意识将手里的木勺停顿,急得小侄子直探头往前,怎么也够不着那近在咫尺的美味,“小宝瞧瞧,谁回来了?你想不想赵赵将军呀~”


    小家伙放在平日瞅见赵留行或许还能伸手相迎。可今日碰上好吃的,他是半分也没搭理,只一个劲地要饭吃。


    “在这儿做什么呢?”赵留行看着姑侄两个,抚袍坐在了桌案边上。


    他看着那碗中白乎乎的东西蹙起了眉,“这是给他吃的?”


    “是呀,小宝快七个月了,也该换点东西吃吃了。”柳善因点点头,强行控制着怀里闹腾的小侄子,“哎呀,小宝你别急,这碗都是你的。”


    赵留行瞧小家伙在眼前人怀中像个打挺的鲤鱼般乱动,伸手朝柳善因搭腔道:“把孩子给我吧,我来喂。”


    “赵赵将军上值那么辛苦,怎么能叫你来喂呢?你歇着,我把小家伙喂完,就去让土酥热饭。”柳善因抱着小侄子手忙脚乱,赵留行实在看不下去,就强行从她手里接过了娃娃。


    不知是压迫感太强,还是气势太凶。


    赵留行的手掌就好似掐住了小家伙的命门,小家伙一到他怀里竟瞬间安静如鸡,一动也不敢乱动。柳善因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就往厨屋去叫土酥热饭去。


    土酥这会儿扒拉着饭碗从灶台边起身,饭没咽下肚就嘟嘟囔囔地应声说:“是,是将军…回……来了吗?”


    柳善因不忍心打断她吃饭,就叫她坐下好好吃,自己来热。


    土酥见状想自己也别在后厨碍事,寻了个由头端着饭碗就往前院跑。


    出门时碰上赵留行端着碗偷尝小家伙的鱼泥,不,准确说是鱼泥汤。她便又扒着饭嘟囔,却被心虚的赵留行呵斥,“将军,你别…你…要是想喝……我再给你——”


    “闭嘴。”


    “好嘞。”


    土酥一溜烟逃走,赵留行凝眉盯着小家伙碗中淡到发腥的白汤,一脸嫌弃伸勺朝小家伙递去,他心想这东西真的是给人喝的?不料,小家伙却欢喜着吞下。


    “你居然喜欢?啧啧给,全是你的。”赵留行喂小家伙一口,眉蹙紧一分。


    喂到最后,他都有些怀疑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最后一小口鱼泥汤下肚,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趴在了赵留行身上。赵


    留行搁下木勺,慢慢拍起娃娃的后背,这都是从乳娘那学来的,他可不想今晚再被小家伙折腾地洗两次澡。


    等赵留行拍了两下打眼瞧见,柳善因端着大大的托盘从厨屋出来,忍不住发问:“这么多?你还没用晚饭吗?”


    柳善因搁下木头筷子,笑着应了声:“是啊,我想着等你回来一起吃。没成想,赵赵将军今日回来的这么晚,是上值的地方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赵留行拍着娃娃摇摇头,“不是,待会儿你便知晓了。”


    “待会儿?为什么啊?”柳善因不明白,赵留行却故弄玄虚,“先吃饭吧。”


    眼前人不说,柳善因也识相地不再追问,她只将半梦半醒的小侄子接过怀中,好让累了一日的赵留行好好吃饭。席间爹娘两个安安静静,直到赵留行转头瞧见那盆芍药花,才打开了话匣。


    “花是哪来的?”赵留行叨了口鱼肉搁在碗中。


    早把芍药花抛在脑后的柳善因闻言一惊,呛得直咳嗽,“花,花是将军的母亲送的。”


    赵留行沉默了一下,他没抬眼,“凤南来了?”


    柳善因嗯了一声,怕眼前人责备她,便自觉放下了筷子。可眼前人过问后,就再没了反应。柳善因提心吊胆,赵留行却抬眼问她,“吃饱了吗?”


    柳善因摇摇头,她抱着小侄子纠结了半晌,才与之解释:“花不是我想要的,我拒绝了,可对方盛情难却还是把花留了下。但赵赵将军你放心,我明白这花是侯夫人送给三少夫人的,不是给我的,我会替真正的三少夫人养好它,到时候再由您转交给她。”


    柳善因没有因眼前的浮华和未曾拥有过的东西,而头脑发昏,起了贪心。


    她一直清楚地知晓自己的位置。


    然赵留行却忽而陷入沉默,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沉声说:“现在的三少夫人是你,不是别人,这花就是赠给你的,你不必给谁留着。”


    那怎么行呢?


    她可受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这花看着值不少银子。


    柳善因在脑海中闪过答案,嘴上还没顾得上回答,土酥就端着空碗急匆匆跑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将军,夫人,木器店来送小郎君的坐床和摇篮了——”


    第29章 第29章眼光不错


    土酥的话拉走了柳善因的思绪,她茫茫然望着赵留行,“你买了坐床和摇篮吗?”


    赵留行不说话,只淡定地喝了两口粥。


    把人从带回家的那天晚上,柳善因在赵留行睡下后,偷偷在他的枕头边搁了块擦得锃亮的银元宝,银元宝下头还压了张写着两个七歪八扭谢字的纸条。


    女郎的一片真心,赵留行不忍打击,便默默收下了纸条和银锭。但他也没白收她的东西,这不今天下值,他特意问了郑洛均城中那家木器店的手艺好,转头就过去定了两张小床到家。


    货郎来了,赵留行搁下碗筷抬眸去问半晌不动筷的柳善因,“你吃好了吗?”


    柳善因这会儿哪还有胃口,赶忙点点头。


    赵留行见状回头叫土酥过来收碗,“你把这儿收拾干净,我跟夫人回屋瞧瞧。”


    土酥嗯了一声。


    赵留行这才抚袍起身离去。


    路上,柳善因追着赵留行过了种满翠竹的小径,目光全然落在他身上,她问赵留行:“原来赵赵将军今天归家迟了,就是为了给小宝买小床去了?”


    赵留行回眸瞧了柳善因,幽暗的竹林叫他望不清她的眼睛,“是,孩子总不能睡在坐榻上,且你平日总那么抱着他,也不是办法。你往后忙事的时候,就把他搁在摇篮上,叫她们帮你看着。”


    柳善因跟着赵留行的脚步,垂眸惭愧。


    难为眼前人总对他们这么好,而她除了道谢,再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赵留行察觉身边人细微的情绪,抢先一步堵住她的嘴巴,“这是给孩子买的,东西也是孩子用的,你用不着谢我,若说道谢——就叫他长大亲自来谢我。”


    赵留行的话抚慰了女郎心里的不安,柳善因闻言拿着小侄子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小宝快说谢谢,谢谢赵赵将军给我们买小床睡觉~”


    赵留行轻笑不语。


    二人就这么转角去了寝屋的方向-


    寝屋前,长夏领着送货郎和匠人候着主家过来,打远瞧见一家三口,她的嘴角就恨不能咧到额头上,“三郎君,夫人,这边——师傅们都等着呢。”


    赵留行缓步走近,“长夏你跟着进去装床吧,等装好了再说搁在哪。”


    长夏得了令,引着师傅们就往屋里进。


    小家伙瞧着是吃饱了,这会儿趴在柳善因怀里稳稳睡去,均匀的呼吸,让他的小肚子起伏来去。赵留行则站在谢尽的桃树下,默然去看枝上新发的芽。


    彼时,院子灯火通明,柳善因听着屋里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她漫无目的地扫视过院中光景,转而盯着赵留行的目光望去搭腔道:“等到了盛夏,这棵桃树差不多就能结果了。我给赵赵将军做蜜渍桃子吃吧。”


    赵留行听闻不看新芽,转眸看向她。


    柳善因没察觉,继续自顾自地说:“原先隔壁的婶子家养蜂。婶子看我们兄妹俩可怜,总是在收蜜之前给我们留下那么一小碗,若是赶上大伯家的桃子熟了,阿兄就会带我去偷上两个,做蜜渍桃子吃。因为珍贵,我俩一次只吃一小勺,我一口阿兄一口,现在想想那桃子都能甜到心里。”


    赵留行在女郎的讲述里不语,他想不出蜜渍的桃子能有多甜,却只看到柳善因讲述时幸福的脸。他说:“成,我等你给我做蜜渍桃子吃。”


    柳善因见赵留行应声,笑着说好。


    长夏打屋里出来,瞧见月下人说说笑笑,不由得盯着看了半晌,等到赵留行问她,“怎么?好了?”她才回神道是,“诶,好了,二位过去瞧瞧。”


    赵留行觉得长夏奇奇怪怪,便默然走过她身旁。


    长夏看了他一眼转而跑去柳善因面前,眯眼笑道:“夫人快去瞧瞧,三郎君给小郎君挑的小床又宽又好。”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长夏真是没想到,原先一向阴郁孤僻的三郎君,疼起人来倒还真像样。不过要她说,也是眼前的女郎值得他对她这么好。


    匠人手巧,三两下就将坐床和摇篮装好。赵留行在屋里用力晃了两下,确定东西稳固,才冲屋外人扬声道:“小柳,你也来瞧瞧如何——”


    “哦好。”柳善因积极回应,跟长夏作了别。


    这边主家进屋,那边匠人张口跟赵留行保证,“这东西郎君和娘子尽管给孩子用,结实得紧。不是咱吹,您就是把这床传给孙辈,用上好几代它都不会坏。若是出了问题,郎君和娘子找我便是。”


    柳善因听着匠人的言语声,走到小床边两眼放光,“赵赵将军挑的小床可真漂亮!”


    送货郎见主家这么说,就着话茬奉承道:“是嘞,郎君挑东西的眼光,就跟您挑郎君的眼光一样,好得很呢!”


    “……”


    偏惹得夫妻两个双双沉默。


    送货郎瞧着气氛沉寂,吓得细细琢磨半天,也不知自己错在了哪。


    赵留行看东西装好了,也没有问题了,便转眸唤了长夏,“你去把剩下的银子结了,送师傅们离开吧。”


    长夏说好,柳善因赶忙在师傅离开前道谢。


    等人都离了院子,一切都恢复如常的平静,柳善因看着小床喜欢得不得了,“等明日找几块布给坐床和摇篮缝个合适的褥子,小宝就可以在上头睡觉,再也不担心掉下来了。”


    赵留行在桌案前坐下,手拎水壶没接柳善因的话。柳善因见眼前人不理自己,开始手搓坐床的栏杆没话找话,“明日休沐,赵赵将军在家吗?”


    “休沐不在家我去哪?”赵留行觉得眼前人有点莫名其妙。


    谁知,叫他更莫名其妙的还在后头,


    只见柳善因在赵留行搭理她后,立刻冲他忽而抛出一声谢谢。赵留行迷惑着转过头,却发现身后人竟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别处乱看,就是不看他。


    看着柳善因拙劣的演技,赵留行没忍住笑出声来。待他回头抿了口茶,终是沉沉应了声:“不客气。”-


    外人登府,似乎总是喜欢挑着赵留行不在的时候来。


    这日不知是打哪来了几个穿戴与谈吐不俗的女使,叩响了府门,一见里头人探头,二话不说便递了张带着香味的帖子递去。


    长夏见状赶忙擦擦手,接下帖子恭敬道:“敢问姊姊,这是哪家贵府的帖子?请您道来,我好与我家主人禀报。”


    女使眉眼和顺,张口没有半分高门的傲慢,“我家晋国夫人年年在盛春园举办探春宴,邀请王城五品以上官员亲眷前去赴宴,您家今年若是方便,到时可赏脸过去。”


    “晋国夫人?原是张太傅府上。不敢不敢,今日劳烦姊姊亲自过来送帖,我一定把话传到。”长夏收放自如,面对起太傅府上的女使半分不怯。


    她举目瞧眼前人,到底是真正的名门大户,家里教养出的使人都是这般谦和有礼。


    不像某些姓赵的……


    女使跟长夏对上眼神,莞尔一笑,“既然帖子已送到,就辛苦您传话。我还得往别家送帖,不多打扰了。”


    “姊姊客气,姊姊慢行。”长夏颔首目送。


    直到人走远,她才慌忙闭门,一路小跑冲去后院将手里的帖子差点没贴在柳善因脸上。


    柳善因这时在给芍药花施肥,小宝就躺在旁边的摇篮上,她嗅着帖子散发出的香气一脸懵。长夏却异常兴奋道:“夫人,您看这是什么!”


    柳善因视线里只有一片红色,她摇头说:“看不清楚,长夏你能不能把东西拿远些……”


    长夏这赶忙收敛,待她把帖子拿远才跟柳善因解释:“晋国夫人竟然给咱家送了帖子!夫人知不知道能收到探春宴的帖子,在王城是多大的殊荣啊——”


    长夏虽不解这帖子怎么能送到自家,但她还是为此骄傲不已。


    柳善因却还是一头雾水着。


    土酥也跟着疑惑,“探春宴是什么?管饭吗?”


    “你闭嘴,剥你的笋子。”长夏冷了土酥一眼,土酥瘪瘪嘴,狠狠剥下一层笋衣。


    长夏对付完土酥,转头把女使的话跟柳善因一一传递。


    柳善因听后没作声,她垂眸拨弄着芍药盆中土,心想这样重要的宴会,自己去怎么瞧都不合适,还是不要去给赵赵将军丢脸了……


    可长夏却垂眸望着她面前的那盆桃花飞雪,恍然想到了什么,把柳善因吓了一跳,“啊,我明白了夫人!”


    “你明白什么了?”


    长夏俯身相告:“我明白侯夫人送给您的这盆花,原是为夫人您参加探春宴准备的!”


    “啊?”柳善因想不明白。


    这花难道不是秦宿荷为感谢她才送的吗?


    长夏把人弄得迷迷糊糊,柳善因全然不懂这花与探春宴的联系,可等长夏刚想开口解释,乳娘又从前头赶了过来。乳娘极少往后院凑热闹,所以她一出现,就惹得院中人纷纷举目。


    乳娘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前,“夫人,有人来了,瞧着像是上回来送花的那几个。”


    又来?


    这赵留行不在,府里怎么这么热闹?还是说他们惯挑着人不在的时候来?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着实难为柳善因了,可她也不能推脱不见,只得硬着头皮起身道:“好,我这就过去。”


    第30章 第30章交给你了


    短短两旬之内,凤南已是第三次登了赵留行的门。


    但缘何近几次总是等着赵留行不在家的时候来寻?大抵只有她和秦宿荷知晓。


    凤南孤身站在前院,默然看着天光洒落,巧把院中景色看遍。


    她想赵家二娘离开洛阳多少年了?仗是一胜再胜,品阶是一升再升,却连个五进的宅子都不舍得在洛阳置办一个,看来啊——这人是这辈子都没打算再回来。


    凤南摇摇头,她不关心赵二娘,她只在乎赵留行能不能留得下来。


    柳善因来时望着凤南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厅下踟蹰半晌才鼓起勇气道了声:“您是来找将军的吗?可将军今日上值,不在家。”


    “不是,我是来找您的。”凤南回过头,望见柳善因莞尔一笑。晋国夫人那边前脚刚派人到侯府送了探春宴的帖子,后脚秦宿荷就掐算着时间叫她出了门。


    “来找我的?”柳善因不明所以。


    等她想起上回的事,连忙摆手说:“您该不会是还要给我送什么东西吧?我真的不能再收了!”


    凤南笑着摇摇头,她转过身轻问:“探春宴的帖子,您收到了?”


    柳善因愣了一下,她不明白眼前人怎么知晓这些?但出于礼貌,还是嗯了一声:“是有人来送了帖子。”


    凤南闻言目光并未有丝毫变化,她对一切都心知肚明着。


    赵留行初出茅庐,虽说身为大都护的赵家二娘有资格参宴,但她本人并未在京,所以此番若不是凭着晋国夫人和奉宁侯夫人这么多年的交情,这探春宴的帖子压根就轮不到他们家。


    凤南觉得这样的殊荣落在他们头上,他们怎么也得念着份秦宿荷的好。她便同柳善因说:“帖子收到便好。我今日就是受夫人的嘱托,过来告诉娘子一声,请娘子务必准时参加。”


    “这探春宴一年一次,届时王城的名门亲眷都会到访盛春园,万不可怠慢。夫人到时候会派车子过来接您,她还有话要与娘子说。”


    凤南掷地有声,带着份高门大户独有的矜贵。


    只是,他们只顾着自己感动,也没管别人是何感受。这事别说赵留行不稀罕,就是柳善因她个远离王城的外乡人对此闻所未闻,又能为之感个什么兴趣。


    柳善因一头雾水站在原地,难道这探春宴她还飞去不可吗?


    她与她们能有什么好聊的……


    “赵赵……”


    “将军不一同去吗?”


    柳善因侧目小心翼翼地去问,凤南却摇头说:“探春宴极少有已婚郎君参加,三郎应也不喜欢那种场合,所以您一人过去便好。到时候六娘也在,您见过的,您与六娘子一道也可作伴。”


    凤南就似是掐准了赵留行不会参加这种场合的宴会,才如此言说。


    她和秦宿荷这葫芦里也不知在卖什么药。


    柳善因犯了难,若是赵留行不去,她一人究竟要怎么面对那些有陌生的人啊?到时候若是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那些人还不得将她……好可怕。


    柳善因一通胡思乱想,把自己吓得不敢吭声。


    凤南偏把她的沉默当做默许,抬脚迈下了脚边的台阶,“既是话传到了,我也该回家复命了,娘子安心准备赴宴。哦对了,您可切记戴着夫人赠的桃花飞雪过去。我先行了,您留步便好。”


    凤南说罢轻车熟路地离开,独剩下柳善因懵着脑袋。


    去赴宴,还得带花?这是什么规矩啊?-


    赴宴的前一天晚上,柳善因想着怎么也得跟赵留行这“一家之主”商量商量。哪成想,这日她哄着小侄子到二更天也没见一家之主回来。柳善因着了急,可她不是为着探春宴的事,而是担忧起赵留行来。


    按说平日天还没黑,赵留行就该下值回来,今日天都黑透了……


    这人去哪了?不能出什么事吧?


    柳善因见小侄子睡稳,一路匆忙寻到前院找了长夏。


    正巧长夏熬灯看话本,二更天还没就寝,她便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夫人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


    “这么晚是不


    是太打扰你了?“柳善因立在房门外忧心忡忡地往里看。


    长夏摇摇头,丢下话本子走到了门外,“不会不会,您有事吩咐便是,我随时候着。”


    柳善因见状把赵留行还没回来的事如实相告,长夏听后二话没说就打算出门想办法去,“夫人别担心,三郎不是个在外头鬼混的人,兴许是宫里有什么事耽搁,我这就寻个马夫去丰德门找人问问。”


    郎君这么晚不着家,娘子起疑也正常。


    长夏误会了柳善因的意思,张口宽慰。柳善因没好意思多言,只说:“这么晚了,我跟你一块去吧,你一个人出门也不安全。”


    长夏摆摆手,“没事,东街做马夫的是我表哥,有他在,您不必担心我。”


    柳善因闻言安心地点点头,跟着把人送出了府门。


    可还没等长夏走下台阶,风听就打马奔了过来,差点没给她撞个跟头,她张口就说:“风听大人,夜里骑马就是人少,也得看着路不是——你若撞上我,我可就得讹你一百两银子。”


    长夏气呼呼看着马上人。


    风听知晓这女使的厉害,早先来家寻将军蹭饭,就因为不小心撞翻了她的晾衣架子,好被眼前人数落半晌。


    他就没见过,那比他还碎的嘴皮子——风听示弱,他翻下马来好声说:“长夏娘子,是我这马蹄子不长眼,冲撞你了。我给你赔罪,但一百两我可没有。我一年到头撑死也就二十两银子。”


    长夏白了一眼风听,柳善因在旁急了半晌才插上口:“那,那个……”


    “哦嫂子,您说。”风听转过头亲切地称呼起柳善因,柳善因头一遭被人这么称呼尴尬地低下了头,“你知道赵,赵将军在哪吗?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呢?”


    风听闻声终于想起正事来,“哎呀,被长夏娘子一打岔,我都忘了!头儿就是差我回来给嫂子说一声,今晚上勋卫到北郊夜训,他忙着练兵就不回来了。”


    “若是嫂子有什么事,叫属下给您办了。”


    “原是这样……”柳善因松了口气,风听抬眼去问,“嫂子说什么?”


    柳善因摇摇头,佯装无事,“没什么,我没什么事。那赵……他什么时候回来?”


    “约摸着怎么也得天亮以后了。”风听不确定,也只说了个大概。


    柳善因心里挂牵着探春宴的事,但又不想因为这点事叨扰赵留行练兵,便只好作罢。


    风听瞧着夜色越来越深,开口同眼前人说:“既然嫂子没什么事要属下做,那我就赶去那边了,头儿还等着我过去。”


    “好,你路上慢些。”


    柳善因应了声,风听便急匆匆地走了。


    长夏回身摸了摸柳善因的肩,眯眼宽慰了句:“夫人这下可安心了?三郎君是做正事,不是做坏事去了。快回屋吧,夜里凉郎君不在,小郎君还在里头呢。”-


    翌日,天光大亮。


    勋卫的夜训结束,赵留行一脸疲惫地跨进院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怀里就忽而被人塞进一个圆头圆脑的娃娃。他垂眸一瞧,这不是“他家的小子”吗?


    赵留行茫然抬眸,却见柳善因急呼呼抛下他们往外头去,免不得追问:“你要出门?干什么去——”


    柳善因循声回眸。赵留行这才瞧清她怀里还抱着那小盆秦宿荷送来的芍药花,他不解,“怎么出门还带着花?你到底要干嘛?”


    “啊呀,晋国夫人送了帖子,让咱们府上出人去参加探春宴——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夫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外了,孩子就拜托你了。乳娘家的娃娃病了,昨晚上告假回家探望去了。你记着叫土酥给小宝凑合些吃食,乳娘今晚上就回来。赵赵将军,你若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回来再说!”


    柳善因交代完家中事着急忙慌地转身。


    都怪昨晚上等人等的太晚,今早竟叫她睡过头了,侯府的马车早一刻钟就到了。这时间她便也没工夫再和赵留行商量到底去不去探春宴,只能硬着头皮硬上!


    不若就太过失礼。


    赵留行这会子困得头脑发昏,他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带着渴望地眼神扬声追问,希望孩他娘能回头,“探春宴?什么探春宴?不去行不行啊——”


    “就非得去吗!”


    没成想,柳善因却在他的话音里疾步走远,来不及回应分毫。


    赵留行看着人影消失不见,也不再挣扎什么,只耷拉着眼皮望向精神饱满的小家伙,无奈叹了口气,“好好,她去参加什么什么探春宴,今天你就只能跟我混了。小子争点气,我现在困得紧,来咱们先去找……”


    赵留行困得不行,压根没把柳善因的话放在心上。


    他觉得在家带个孩子能有多难?能比他练兵还难?再者说家里不还有人帮衬——可等他真正咂摸过味,来到书房门口,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等等,完蛋……


    他刚才好像听见,乳娘今天告假不在家!那岂不意味着……


    今天他既得当爹,又得当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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