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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回家。


    诸如“他会不会拒绝他要是拒绝的话我该说什么”之类的心理活动还没来得及在石含章脑内铺开, 谭霏玉竟然已经很爽快地答他:“好啊。”


    石含章稍稍睁大了眼看谭霏玉,下意识开始说话:“我不是光说到金昌来玩,我意思是你可以在我们家住几天……啊因为订酒店也浪费钱, 我家刚好有空房……在这地方订酒店只是为了旅游的话, 又没什么好玩的,没有必要, 就还不如直接走,金昌还有直飞广州的航班……呃,不是,不要直接走。”啊这到底说的什么!


    越说, 石含章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石含章闭上嘴, 眼神变得有点忧郁。


    谭霏玉说:“别紧张。”


    石含章重新别过脸:“没有。”


    谭霏玉靠过去撞了撞他:“我还担心你不想带我了呢。”


    “明明是你先不想继续跟我一起走的。”这话说完石含章也觉得自己有点酸溜溜的,赶紧很识大体地打补丁,“开玩笑的, 正事重要。”


    之前谭霏玉已经说了自己为什么要提前结束旅程,但说得比较模糊, 他又解释了一遍, 这次说得更具体:“我想提前回去,除了跟你说过的那些理由, 还有就是前两天和一些朋友聊, 朋友又介绍了对我想法感兴趣的朋友,对方过阵子也会到广州。如果我想骗点投资或者别的资源肯定还是要去和人家吃个饭再详细谈谈……”


    这么一板一眼的解释把石含章给说惶恐了:“我真是开玩笑的。”


    然而谭霏玉说:“你不要只是开玩笑。”


    “……什么?”


    “我想要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这样我会很开心,”谭霏玉偷偷笑,又说,“然后我再认真给你解释一下理由,这样你也会知道我很在意你的情绪。”


    石含章:“……啊。”


    “和你一起玩也是正事啊, 只不过如果放在‘重要-紧急’四象限里面,暂时会被挪到‘重要但不紧急’那个象限里,”天色渐暗,谭霏玉转过身倚着栏杆,看边上陆陆续续走下观景台准备回程的游客们,“来日方长嘛,我说还要去找你看你演出,又不是客套话。”


    “我确实有在纠结是不是客套话……因为你只是说‘争取’来看我们的演出,不是说一定会来。”石含章脑子还是胀胀的,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谭霏玉哼哼两声,心想因为那是他故意那么说的,故意让石含章猜那是不是客套话,他也真是太坏了。


    更坏的来了,谭霏玉说:“虽然我还没去过金昌,但金昌应该也挺多好玩的吧,网上搜了一下还有什么神奇罗马人古城……而且旅游能去当地人家里住欸,深度融入当地人日常生活场景,很有意思的。之前和几个大学同学去昆明玩,也去了一个当地朋友家吃饭,人家一样留我们住了……”


    石含章没说话,但引以为傲的表情管理有点失效了。谭霏玉的目光在他脸上摸索,摸来摸去摸出一句“你就把我当体验当地日常生活场景的当地工具人而已吗”,谭霏玉很想笑,他告诉自己别玩脱了,又将话拉了回来:“不过我没有住到别人家里哦。”


    “为什么?”


    “不熟,不想。但是想去你家。”能观察当地人的生活场景是很有趣,但谭霏玉此刻对石含章从小到大成长生活的地方更感兴趣,甚至在石含章邀请他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幻想自己坐在人家客厅里翻相册看小小石头的场景,不过这些他没说,他话只说到这里,随后话锋一转,“太阳落山啦,走了走了。”


    ……结果翻相册看小小谭这件事先一步发生了。


    傍晚在七彩丹霞遇到表弟,当时林嘉许被朋友催着于是匆匆和谭霏玉道了别,晚上大家都还在张掖,而且看了一下订的酒店还相隔不远,林嘉许喊谭霏玉出来吃烧烤。


    谭霏玉带上石含章一起去了,如实介绍说这是在敦煌住民宿的时候认识的。


    石含章坐立不安,很怕对方来一句“住民宿认识的你也敢跟着人家跑?!”,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谭霏玉说石含章是玩乐队的,林嘉许给石含章做了个松松垮垮的敬礼动作,然后说:“Respect,我高中的时候读不下书差点也去搞音乐了,那时候我想当个rapper。”


    石含章一边因为第一眼的吃醋而对表弟心怀愧疚,一边也想给人家家里人留个好印象,一改平时对陌生人不怎么爱搭理的模样,热情给表弟倒大窑,应和他:“那最后怎么没当成rapper?”


    林嘉许:“我哥每天苦口婆心劝学。”


    石含章:“他怎么劝的?”


    林嘉许模仿谭霏玉说话:“他就说什么‘你去参加中国新说唱海选一定可以获得很多镜头,别人会把你当笑料反复处刑……或者你去上正大综艺,那边对参赛选手表演的艺术种类比较宽容,鼠来宝也是可以在那个舞台上展示的’。”


    石含章看了一眼谭霏玉:“好刻薄啊石榴……”


    林嘉许笑得十分清澈:“没事的,我是M来的。”


    谭霏玉真有点后悔出来吃夜宵了,他踹了林嘉许一脚:“……你少说几句吧。”


    林嘉许笑了几声接着说:“我真是大受打击啊!不过后来他跟我彻夜长谈帮我分析了一下到底是辍学好还是读书好,跟我讲对知识不感兴趣也没关系,对有些人来说读书可以不是为了学知识,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可能性,最后我决定还是好好学习……然后突破了我平时的极限考了个民办二本,哈哈哈,给我爸妈高兴坏了,他们以为我最多上个大专。”


    石含章:“现在毕业了?”


    林嘉许:“毕业好几年咯,我就小他一岁。”


    人家没说自己在做什么工作,石含章就没问了。


    林嘉许很自来熟,烤串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歇着的时候,他把凳子挪到石含章边上,掏出手机翻开相册给石含章看:“给你看看我哥以前的照片。”


    谭霏玉:“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了吗?”


    林嘉许对着谭霏玉挤眉弄眼:“放心吧没有黑历史都是小可爱。”


    石含章很老实道:“你不想给人看的话我就不看了。”


    谭霏玉扶着额头:“看吧看吧。”


    林嘉许的手机相册跟万花筒似的,什么图他都存,换手机了也要把他的珍藏导到新手机里。


    “可爱吧,不过最早的只有小学毕业照,”林嘉许给石含章放大看图里小小一个系着红领巾留着锅盖头迎着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谭霏玉,那时候他还没戴眼镜,“一开始我跟他关系不太好,家里都没几张他更小一点的时候的照片。”


    “初中代表学校参加了区里的演讲比赛,穿的这个小西装也蛮可爱的,头发梳成大人模样。还拿了三等奖。你看这张也是这个比赛的时候拍的,拿着奖状呢。


    “这个是我们一家去长沙玩拍的游客照。


    “我们瞒着大人偷偷喝酒了,然后谭霏玉喝完醉得像猪。”


    本来谭霏玉还觉得有点尴尬的,不过确实林嘉许说起这些照片时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也搬了凳子,凑过去看图。又说:“就是正常睡着了而已啊,什么醉得像猪。”


    林嘉许没鸟他,接着介绍:“这张是非常稀有的自拍!他现在都不拍照了……哈哈哈当时的发型现在看有点非主流……”


    谭霏玉“啧”了一声。


    石含章说:“好看的,感觉是会被别人当网图偷去做头像的程度。”


    林嘉许:“你还别说,那时候真有人盗他图还去跟人网恋的,笑死我了。”


    谭霏玉哼哼唧唧说:“亏死了,我自己都没有网恋过呢。”


    石含章又开始莫名其妙发酸:“没网恋过很亏吗?”


    林嘉许:“你听他胡说八道吧,他对谈恋爱一点兴趣没有的,初高中的时候不早恋还被我妈当正面例子拉踩我,结果上大学甚至上班了也不谈恋爱的,把我妈急坏了。”


    谭霏玉:“别说得我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好吗?”


    林嘉许:“那你赶紧找一个吧。”


    谭霏玉:“没问题啊,争取过年带回去。”


    林嘉许:“真的假的?”


    谭霏玉:“真的。”


    石含章:“……”什么意思呢,是在敷衍还是有在谈的对象了……?怎么看也不像啊。


    林嘉许继续往左滑,又翻到某一张抓拍:“这是他前几年回家说自己考去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我妈在训他,我在外面幸灾乐祸拍下了他被骂的全过程,被他看到了,他还瞪我,哈哈哈哈。”


    “行了行了,”谭霏玉拦着林嘉许没让他继续往外抖,“老底都被你揭没了。”


    接着看了一会儿,林嘉许终于把手机收好,坐回刚刚的位置上,又说:“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突然跑出来这么远呢……你放心我不跟我妈说。”


    谭霏玉拿起桌上已经吃完的签子,在铁盘上乱戳:“就辞职了呗。”


    林嘉许大惊:“你?你会辞职?”


    谭霏玉感觉解释起来很费劲,敷衍道:“回去再跟你说。”


    林嘉许刨根问底:“那你什么时候回啊?”


    “不回了,”谭霏玉又换成白话讲,“广东远嫁大西北……”


    林嘉许翻了个白眼:“痴孖筋。”


    石含章:“前面那句我听懂了,我也刷到过那个博主。”


    简而言之就是有个远嫁大西北的广东博主,经常在视频平台上分享她的日常,这句话算是她的slogan。


    谭霏玉:“……”


    吃完聊完回去,谭霏玉主动和石含章讲了一下他那略复杂的家庭情况:“我是在姑妈家长大的——就是林嘉许他们家,所以他们会格外关心我的工作啊生活啊什么的。”


    石含章正在哄狗,因为刚才没带它出去它现在在给人脸色看,石含章手里拿着一个做成骨头造型的布艺玩具,他扯着一头,黑白狗嘴里咬着另一头,一人一狗正在拔河。


    听到谭霏玉的话,石含章有些恍然,刚才听他们哥俩对话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一般姑姑对侄子的关心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原来是这样。”


    石含章很有分寸感,谭霏玉不说他就不继续问。谭霏玉也确实不爱说这些,但又觉得这些基本的家庭情况还是得让石含章知道,希望他能接受吧,总之谭霏玉接着说了:“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车祸走了,然后我才被姑妈接到广州的。”


    石含章松开手,黑白狗获得了这场拔河比赛的胜利。但他松了手之后暂时还蹲在原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谭霏玉有点难为情地搓搓脸:“啊你不用那个表情,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的……而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短短一瞬间石含章想了很多。


    可以看出来谭霏玉的姑姑应该是真的关心他爱他。但小孩子寄人篱下哪有不辛苦的,石含章忽然想到谭霏玉之前跟他说过他小时候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书,又结合表弟刚刚说他们最开始关系不好……


    失去至亲这种事多少大人都承受不了,遑论一个孩子,在这种最痛苦的时候来到一个陌生的家,面对同龄原住民的敌意,面对此后永远悬在自己头上的剑——和亲爸亲妈可以吵到不可开交最后以家长一句“出来吃饭”收场,但和收养自己的亲戚会有这样的底气吗?不管被怎么说都只能乖乖听着,甚至直到现在,辞职出来玩他也不太愿意告知姑姑一声。


    在还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的年纪就被迫开始察言观色……难怪他好像总是很懂得别人是怎么想的,吐槽合作的作者一句看似普通的话底下藏着多少深意时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是因为打小就把阅读理解当成日常。


    石含章坐到了谭霏玉身边。


    “我知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但……反正我现在想抱抱你,可以吗?”


    谭霏玉眼睛都亮了亮:“哇。”


    石含章:“……?”这什么反应?


    “咳咳。”谭霏玉刚刚有点没藏住,意识到之后很快正色起来。


    然后他很不客气地扭过身,把脑袋埋到石含章胸口。


    情不自禁“哇”了一声是因为,虽然这个石含章还是穿着一件很碍事的薄外套,但是毕竟在开着暖气的室内,外套之下就是他肖想已久的大扔子。


    嘿嘿。


    乐得直偷笑。


    因为真的在偷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石含章这个角度又看不到,紧张得以为谭霏玉哭了——虽然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吧——他又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谭霏玉的背。


    谭霏玉也发现石含章似乎是误会了,干脆顺水推舟,就这么扒着他不放了。


    不过……这种几乎没有阻隔的拥抱感觉真好啊。和之前的拥抱都不一样的,和与其他任何人的拥抱都不一样。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难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石含章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让他很安心,拍着他时轻柔的动作和恰到好处的节奏也让他很不贴切地联想到自己还在摇篮里的日子。


    他当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还在摇篮里的记忆,也许是一种潜意识吧。


    他有记忆以来都在漂着,几乎忘了有家是什么感觉。这种话在别人听来可能会有种忘恩负义的意味,他也知道姑妈极尽所能对他好,然而——


    去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会被训?当时姑妈原话说的就是“我一直都说你读完书就可以直接来我这里,工资待遇都比你现在这份工好得太多,你以后完全不用担心任何生活上的问题,甚至可以和你弟一起接我们的班……说真的,如果是林嘉许这样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爸?”


    就是这种很幽微的,他察觉到了却无法言明的细小情感。


    姑妈自然对他有很深的亲情,希望他过得好,甚至早年姑妈姑丈的事业还没什么起色,家里条件还比较一般的时候,只能买一件新衣服的情况下姑妈也会优先把新衣服给他,让表弟先凑合。


    表弟犯错了会挨揍,他犯错了会换来一句“下次注意就好”。


    这看起来很好不是吗?那个时候表弟也很受伤,表弟觉得明明自己才是亲生的却得不到偏爱。谭霏玉却很难真的享受这种优待,因为他知道其实很多人会觉得亲生的、自己人反而可以往后稍稍……他甚至还隐隐羡慕表弟能够拥有这种痛苦,已经没有人会因为把他当真正的家人而“随意”对待他了。


    他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家了。


    只是这种念头稍微冒出来一下,谭霏玉就要痛骂自己几声白眼狼……姑妈他们对自己好成这样了,怎么能因为被关心而难受?


    而且也是因为他的存在,姑妈才要额外增加养多一个孩子的负担,表弟小时候也平添了多少本来不用有的烦恼。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会想,如果他也在爸爸妈妈那辆车上就好了。


    林嘉许是个好孩子,明明自己受的伤也是真的,稍微懂事之后却总觉得是自己太坏了欺负了可怜的表哥,于是大概从初中有一次他帮考不及格的表弟伪造了签名之后,表弟开始彻底进化成了他的狗腿子。


    这些真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时候微妙的不满足也早就被他埋到地心里去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没再去想过,姑妈家就是他的家。


    但是现在,因为这个拥抱,他好像抓住了一点点从前觉得虚无缥缈的、家的感觉。


    他就这么伏在石含章胸口,听他的心跳从有些急促到逐渐平缓。


    真好啊。


    就是这个姿势有点累。


    如果能面对面坐他腿上抱抱就好了。


    但不宜操之过急。


    也不知隔了多久,谭霏玉重新直起了身,两人恢复了排排坐的样子。


    石含章也清了清嗓子,问他:“好点了吗?”


    谭霏玉:“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啦……”


    他想,他离家很久了,但也许他很快就能走回一个新的家。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


    字面意义上的,他莫名其妙就闯进了一大家子里。


    ——那天之后,林嘉许和他们说了拜拜,热情邀请石含章有空去广州玩,叮嘱谭霏玉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然后继续和朋友们接着走他们的环线。


    石含章和谭霏玉又在张掖待了两天,一天去了平山湖大峡谷,那里就像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掉进去捡到武功秘籍的神秘崖底,虽然他们在那里什么也没捡到。最后一天去了马蹄寺,按照之前说好的,在那里取了材,收获还算可以,当晚就搜到有人发了小红书,意料之中的没有太多点赞。


    不过他们自己之后也要发视频,对这方面倒是没有很焦虑。


    从张掖离开以后谭霏玉跟着石含章去金昌,到达的时间正好是饭点,刚过收费站没多久石含章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在外面一起吃个饭。


    挂了电话后石含章问谭霏玉:“我爸妈说请我们去吃开锅羊肉,你可以吗?”


    谭霏玉说:“可以啊,我不怕生的。”


    本来他就做好了要和长辈应酬的准备,毕竟要到人家家里去。


    他没什么问题,车才开到吃饭的地方外面,石含章却开始皱眉。


    谭霏玉问他怎么了,他迟疑着说:“好像看到了好几辆熟悉的车。”


    “嗯?”


    石含章:“可能来了很多人。”


    谭霏玉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关系啊,吃饭人多才热闹。”


    “真的可能会有很多人。”石含章“啧”了一声,“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然后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先简单吃点好了。”


    “不好吧,来都来了。”


    几番犹豫之后,石含章道:“……那行。”


    他们穿过羊肉馆子长长的走廊,到了最里面的大包间门口,进去前石含章最后说了一次:“我突然不是很想吃羊肉……”


    谭霏玉不理解:“你这是近乡情怯吗?”


    服务员帮忙开门,映入谭霏玉眼帘的是一张他见所未见的巨大圆桌,他甚至看见有个叔叔拿着遥控在操纵桌上的转盘。


    石含章没有骗他,这个包间里真的坐了很多人。


    他俩一进门,全场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都安静了,也不动了。


    不知道谁先说了句:“含章带他朋友回来了——”


    石含章不太好意思地介绍:“我王爷爷王奶奶——哦就是你们说的外公外婆,我爸妈,我小姨和小姨夫,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表弟……”


    谭霏玉小小声说:“……你们家还挺,怎么说,人丁兴旺。”


    石含章:“哈哈。”


    不过谭霏玉没在怕的,立刻挂上了得体的笑容和大人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再把本来要给石含章爸妈的保健品改递给了他外公外婆,解释说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多长辈所以没准备周全。


    这种多人应酬对他来说不在话下,虽然只是个编辑,但他跟各种文化公司的人、跟作者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合作方吃饭的场合还真不少。


    然而这些长辈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很热情,不是那种一句社交辞令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那种热情,用句不太礼貌的话说,他们热情得有点……笨拙。


    桌子太大,还余了几个空位,石含章找了个位置坐下,谭霏玉挨着他坐。


    谭霏玉还没完全把刚才石含章介绍的亲戚和他们的脸对应上,这桌人里其中一个比较健谈的阿姨先开口:“南方孩子就是好看着呢,白白净净的。”


    边上另一个阿姨附和:“是啊,含章他妈通知我们说他带朋友回来了,我们都是又高兴又好奇……”


    谭霏玉:“……”等等,怎么感觉他们说的话怪怪的?


    石含章赶紧制止了她们:“停,停,舅妈你们别胡说了,我朋友只是很普通地过来玩几天,你们别再给他吓坏了。”


    刚才那舅妈笑眯眯说:“好好好我们不说,点菜,点菜。”


    谭霏玉向石含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谁知道很稀奇地看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什么意思啊这是。


    石含章接收到谭霏玉的疑问了,但他真的没法解释。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家里人疯狂催婚,一开始石含章说自己是不婚主义,没用,家里人还是那种过来人的口吻,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结婚生小孩组建一个自己的小家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还总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石含章忍无可忍直接摆烂出柜,说他就是个男同性恋也不可能去祸害女孩子。


    起初家里为他这个事吵得鸡飞狗跳,再过了两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接受了之后说那你带个男老婆回来也行。


    石含章印象中什么男老婆之类乱七八糟的话他们也就提了一次,之后都绝口不再言什么找对象的事,以为是他们终于放弃了,他也渐渐没再把这当回事。


    这次谭霏玉来,他也就是很平常地跟爸妈说了一声要带朋友回家,麻烦他们帮忙整理一间客房出来……谁知道他们到底误会成什么了?他妈甚至还把所有在金昌的亲戚都通知了一遍!


    石含章只能编一些很拙劣的谎言试图欺骗谭霏玉:“呃,他们就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南方人,很稀奇,所以……”编一半编不下去了,什么年代了第一次看见活的南方人?他又使用转移话题大法,“别管他们了,点菜吧,我记得胡萝卜你吃的吧?我们这里有个胡萝卜油饼挺好吃的……”


    谭霏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同一本书。


    谭霏玉这么一笑, 石含章绷得更紧了。


    “胡萝卜我吃。”谭霏玉拍拍他的腿,示意他放松一点……真不知道谁才是来做客的。


    边上不知道哪个舅舅听到他们讲话,又说:“再把甜丸子给他点上嘛, 他们广东人爱吃甜的。”


    谭霏玉笑盈盈道:“谢谢叔叔。”


    石含章脑袋嗡嗡的, 请来服务员,把两道甜食加上了。


    来之前石含章就说过, 开锅羊肉,顾名思义就是把羊肉放进锅里,水开了就能吃了,类似火锅。不过因为这圆桌实在是大得有点离谱, 不像一般吃火锅时中间一个锅大家一起吃, 而是每个人面前一个小小锅,要下什么菜再转桌夹。


    随后石妈妈也发话了:“你给人家小谭搛点肉。”


    谭霏玉凑过去石含章耳边小声嘀咕:“什么意思?”


    石含章莫名有种“终于轮到你问我了”的得意之感:“搛……就是夹菜的意思。”说完换公筷给他夹了几块肉放进小锅里。


    谭霏玉:“哦~”


    羊肉很好吃。汤底清淡简单,就是菌汤和少许滋补药材, 不同部位的羊肉切好了直接下锅里,烫一会儿捞起来蘸蘸料吃。


    谭霏玉在万众瞩目之下吃了一块羊肉, 大家轮着问他“怎么样”“好吃吗”“吃得惯吗”……他竖起大拇指, 大家竟然齐齐流露出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谭霏玉还给他们讲:“我们那边也有类似的牛肉火锅。”


    “哦哦潮汕牛肉火锅嘛。”


    “这种类型的火锅,要是肉的品质不好就会很灾难, 你们这里的羊肉就是厉害啊……”谭霏玉说, “据说潮汕牛肉火锅的牛大多也是从甘肃或者宁夏运过来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唯独石含章分外不自在。


    吃完回到石含章家里, 很寻常的小区居民房,不过看起来挺新的,不一定是石含章从小住的地方。谭霏玉先和二老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石爸爸也挺沉默的,没多久就躲回了房间, 石含章抱着被子过来,阻止他妈妈还要继续和谭霏玉扯些有的没的,又对谭霏玉说床给他铺好了,让他可以去洗洗睡了。


    谭霏玉洗完澡关了水,本来想直接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外头石含章在和他妈妈讲话。


    石妈妈:“你们睡一起不就好了吗?”


    石含章:“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就是路上认识的朋友,你们在想什么啊……还有你刚刚把亲戚都叫来了,太恐怖了,万一他很内向被吓到怎么办?”


    石妈妈:“那他不是挺开朗的嘛……”


    石含章:“……”


    石妈妈:“哎哟,生气啦?”


    石含章:“……”


    石妈妈:“好吧,是我们没考虑周到。”


    石含章:“也别这样说……反正你们正常该干吗干吗吧。”


    石妈妈:“你也加油啊小伙子,别老闷得跟块石头似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算你说不是那种关系,那你也是挺喜欢人家的。”


    石含章:“妈!”


    等他们开始拉别的家常了,谭霏玉才假装什么也没听到那样从浴室出来,和他们点头打了招呼以后缩进客房里。


    手机上收到了石含章发来的信息。


    石含章:早上不用调闹钟,睡到自然醒就行,我爸妈白天都不在家的。


    会来事儿和乐意来事儿不是同个意思,石含章没发信息给他之前,他确实想着住别人家里得早点起来别给长辈留下什么坏印象,他擅长与人交际,但确实不代表这不会耗费他的心神。


    石含章:就算在家也不用管他们,你就当住民宿吧。


    谭霏玉:收到[/玫瑰]


    加了好友之后他们一直待在一块,聊天框里几乎都是空的。现下谭霏玉卷在被子里和一墙之隔的石含章发信息,感觉还挺有意思。


    谭霏玉:那明天睡醒以后什么安排啊老板。


    石含章:先休息一两天吧,前面一段时间天天在外面当特种兵,有点疲惫了。


    谭霏玉:好滴。


    石含章:我明天下午打算洗狗洗车然后去随便逛逛,买点菜什么的,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谭霏玉:去去去。


    谭霏玉:洗狗是自己洗还是送去外面洗啊?


    石含章:送去宠物店洗。


    石含章:好多天没洗,变臭狗了。


    谭霏玉:不要这样说它。


    石含章:不臭吗?你都不爱抱它了。


    谭霏玉:哈哈哈哈被发现了。


    石含章:我明晚想做垫卷子,你要吃鸡肉还是排骨?羊就算了吧,感觉最近天天吃羊。


    谭霏玉:鸡//吧。


    谭霏玉撤回了一条消息。


    谭霏玉:鸡肉吧。


    石含章:……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垫卷子是什么啊。


    石含章:一种面食,明天你就知道了。


    谭霏玉:我可以上网搜。


    石含章:……


    石含章:睡觉吧。


    谭霏玉:那晚安~


    石含章给他发了个看不出物种的小动物给另一只小动物盖被子的表情包。


    猛男用的表情还怪可爱的,谭霏玉点开表情专辑,把这套表情也加入自己的收藏之中。


    关灯,睡觉。迷迷瞪瞪中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靠什么褪黑素或者小玩具入眠,真好啊,真幸福。


    幸福除了睡得着觉,还有睡到自然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安定的地方——睁开眼不是酒店里单调的陈设,而是普通家庭里不一定很讲究但充满人味的布置。


    说实话出门在外玩的时间久了,多少是会感到倦怠的,这时候刚好能停下来,从风尘仆仆的过路人变成一名归客,也是一种细小的幸福。


    大约是中午时分,谭霏玉醒来以后赖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玩无可玩了再爬起来洗漱,出客房门时悄悄观察了一下屋里的情况,石含章确实没有骗他,他爸妈都不在。


    石含章在厨房里不知道做什么,看见他出来,转过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刷牙洗脸完谭霏玉像小学生一样安安分分坐在饭桌前,看见石含章端出来两大碗……皮蛋瘦肉粥。


    谭霏玉问:“哇你们也吃皮蛋瘦肉粥吗?”


    石含章:“很少。”


    谭霏玉:“……那?”


    石含章:“早上出去遛狗看到市场上有卖皮蛋的就想煮个粥吧,晚上再做垫卷子……主要是怕你天天吃这边的东西吃烦了。”


    谭霏玉瘪起了嘴,眉头微微往下撇,看向石含章时眼神湿润润的。


    “……吃。”石含章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烫。”


    谭霏玉舀了一勺吹了一下送进口中,在心里面说老公我要永远追随你……!


    刚睡醒不久,谭霏玉确实胃口一般,这时候喝一碗粥是最舒服的,而且还是熟悉的家乡菜。


    就像出来玩的时间久了会累,很久没吃到熟悉的东西的确也是会想念的,人就是这样。


    谭霏玉也确实有一点吃特色菜吃到麻了的感觉,当然他没有明确想念哪种具体的食物,只是自己悄咪咪想着等过阵子到了兰州和石含章拜拜之后上飞机之前他要狠狠吃个麦当劳……然后等回了广州他要再吃这这那那的。


    他完全没想到石含章会给他做一碗皮蛋瘦肉粥。


    胃里心里都暖洋洋的。


    一碗粥喝完,谭霏玉还没来得及自告奋勇说去洗碗,石含章倏然开口:“对了。”


    “嗯?”


    石含章食指在饭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昨晚找到个东西,蛮神奇的……你要不要看看?”


    谭霏玉心想你都这样问我了那我当然是要看的:“看什么,夜光手表吗?”


    石含章:“……”


    “不是,我去拿。”石含章起身回了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书出来了。他把书递到谭霏玉眼前。


    看起来有点眼熟……


    蓝色星空图案的书皮,现在看来已经是非常过时的纹样,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书脊处都是白色毛边,但是被重新用透明胶带封好了。当然,用来加固的透明胶带看着也很有年头了,边缘泛着黄色。


    谭霏玉心怦怦跳了起来。


    “你那天跟我说你那本《小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又怕是我的错觉,所以一直没说,”石含章说,“昨晚回来,忙完之后我就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下,真给我找到了,你……翻开来看看。”


    谭霏玉依言翻开,翻到扉页。


    除了印刷在上面的书名和插画,上面还有一行一笔一划写就的,工工整整的蓝色圆珠笔字。


    ——三年(5)班谭霏玉


    谭霏玉抬起头看石含章,眼里盛满了讶然。


    “以前学校附近有一个旧书店,这本书我是在那里买的,”石含章说,“昨晚把它翻出来,看到上面的名字之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就觉得好眼熟。”


    他还以为是“谭霏玉”这三个字和某个成语相似,没想到是因为,二十年前他就见过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被写在书的扉页上,经历了许多周折,跨越了这个国家辽阔的疆域,从南到北,由东到西,最后流浪到了彼时同样也是小学生的石含章手中。


    错着时空,小小的他们曾共读过同一本书。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不是巧合。


    谭霏玉又翻了两页。他购入过很多个版本的《小王子》, 后续几页是什么内容他几乎倒背如流,再翻一页就会看到装着大象的蛇。他现下翻书页的动作不是为了看内容,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行为, 他脑袋像是空空, 又像突然涌进许多来不及处理的信息从而过载。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很多年前就弄丢了的书,谭霏玉还能依稀想起发现这本书找不着时的心情, 怕被觉得不懂事甚至一声不敢吭,也不敢哭,哭了会被问眼睛怎么看起来有点肿,于是只能努力地左右脑互搏:为什么不问问他就把他的书处理了啊。那还能怎样呢, 怪自己没有提前把它收拾好, 而且只是一本书而已啊,没了就没了吧,以后再买就好了。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花自己的钱买书啊, 离变成大人还有那么久,而且以后再买也不是这一本了。可是这只是一本书而已。


    虽然在童年时期是很重要的一本书, 但慢慢长大后, 不去刻意想的话也早就不当回事了。


    小时候的烦恼,现在回过头看, 真的好小好小。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本书还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概率极其微小的事件, 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刮刮乐刮多少张都出不了奖,喝冰红茶从没见过“再来一瓶”, 玩抽卡游戏一定抽到保底次数才会出金……当然他也很少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能吃饱喝足做自己想做的事健康活着已经是个幸运的好命人,小概率好事不怎么砸到他头上,那就脚踏实地生活。


    怎么会呢?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石含章把椅子拉到谭霏玉旁边,挨着他坐, 给他递纸巾:“其实你是不是有泪失禁体质……”


    谭霏玉开始胡言乱语:“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我靠,我真服了……虽然我这个样子是没什么说服力……不是,可是谁看到这个都会觉得大受震撼吧。”说话时声音都还在抖。


    谭霏玉想要把纸接过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手总是不稳,拿了几次都没拿住,石含章有点看不下去了,把他的脸扳过来,摘掉他的眼镜。


    其实是想帮他擦眼泪的。


    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蓄了一泓水的双眼。


    石含章不受控地将自己的脸也靠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谭霏玉合上了双目,眼泪滚下来了,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发着颤,沾着露水的睫毛也在战栗。


    白净的脸庞上泛起了淡淡的红。


    他靠得很近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两人的唇快要碰上的前一刻,黑白狗冲过来猛地吠了两声。


    石含章如梦初醒般松了手——刚刚差点出大事,真要亲下去了就该挨巴掌了……不不不好像也不至于,他觉得谭霏玉应该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只是在别人脆弱的时候这样总不是君子之举,多少有点乘人之危了,而且他总觉得不应该这样随意开始。


    总之他拉回安全距离,心脏狂跳,也不敢再做什么擦眼泪的举动,只是把纸巾精准塞到谭霏玉手心。


    谭霏玉:“……”


    黑白狗跑过来,又吠了几声。


    谭霏玉睁了眼,有点不高兴地别过脸去,自己把眼泪擦了,声音还带点鼻音:“你先去看看它怎么了。”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走过去看狗,狗带他到一个柜子前,原来是它刚才自己玩的时候把玩具拱到柜子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它艰难地把嘴筒子钻进去,结果玩具被越推越里面,现在它拿不出来了,只能求助人类。


    帮狗把玩具拿出来再回到餐桌前,谭霏玉基本上已经平复完心情了,他把书先放到一旁干净的桌子上,一边收碗筷一边说:“先把碗洗了吧。”


    “我洗。”


    他们都默契地没提刚才差点发生的吻。


    “那就你洗。”谭霏玉一点没推辞,虽然也就两个碗,他把碗放水槽里,洗了个手又坐了回去。


    他想了想,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支黑色水笔,再次把那本《小王子》翻到扉页。


    在小学生谭霏玉的名字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现在的自己的大名。


    ——谭霏玉(29)


    等石含章从厨房里擦完手出来,谭霏玉故作开朗地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字有多帅,又说:“早知道当年在上面写个Q/Q号,说不定你看到了还会加我呢。”


    “可能真会加的。”石含章又坐了过来,也尽量用平时那样的方式说话,“我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候应该有好奇过这本书原主人是什么样的。”


    黑白狗和它那玩具玩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没劲了,又跑过来拱人类,石含章把手放它脑袋上摸了摸。


    谭霏玉问:“那你想象中他是什么样的?”


    石含章很老实地说:“……忘记了。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太具体的想象吧,就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形象,字写得挺工整的应该是个文静的学霸。”


    “哈哈哈哈那你真没猜错,我小时候确实比较安静,学习还很刻苦。”说着谭霏玉把书合上了,推到石含章面前,“收起来吧。”


    石含章:“收起来?”


    “不是你的书吗?”谭霏玉说,“小时候也是攒了零花钱买的吧。”会去买旧书说明也不是那种可以挥金如土的小学生。


    还没等石含章说什么,谭霏玉又道:“唉我还是觉得好神奇,太巧合了……感觉像三流创作者编出来的十八流桥段。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稿子给作者意见的时候,我们都会建议他们不要在故事里设置太多巧合,不要让所有桥段都是为了达到作者的目的而发生,要让读者相信就算没有任何巧合主角也会照常行动,更别说是这种极端到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巧合……”


    石含章打断了他:“不是巧合。”


    “嗯?”


    石含章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巧合。”


    回家伊始,石含章一心只想验证自己的记忆到底有没有出错,把书找出来以后,掸去岁月留在其上的尘埃,小心翼翼翻开封面,当时石含章的第一反应也和谭霏玉一样——怎么会真的这么巧?


    可是,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不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那年放学拐进旧书店时望着琳琅满目的书,他偏偏抽出了这一本,不是旁边没有包封皮的其他的《小王子》,翻到扉页上面写的不是张三李四而是谭霏玉。


    二十年后他开民宿,本来店早就转让给了别人,在谭霏玉入住前的一天他就打算走了,最后一天在订房系统里看见这个名字时,虽然没任何印象了,也不是抱着要和这个陌生的客人产生什么交集的心态,却莫名觉得可以再待几天。


    总之一切都很巧,就这样发生了。


    然而,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世界上其他的什么事不都是巧合吗?为什么他出生在甘肃而不是在海边?为什么他的父母刚好是这对夫妻?为什么他姓石不姓赵钱孙李?这些事情有谁能给他解释清楚清晰的前因后果吗?


    因为他爸妈都在此地,相爱了然后生下了他?那为什么生下来的不是别人?非要再往前推,为什么茫茫人海中一定是他爸妈相爱?如果他们当年分别和其他小伙子小姑娘看对眼了呢?


    好像也都是恰巧而已。


    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是由这些巧合组成的。


    看起来是小概率事件,但当它精准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就是必然。


    他必然会降生在这个世界,在三年级的某个放学后的傍晚走进一家旧书店,在那里买回一本另一个孩子丢失的珍藏,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那个孩子保管好他薄如蝉翼的童年,并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把书交到他手上,为他补上孩提时代破碎的缺页。


    谭霏玉还有些愣愣地问他:“为什么不是巧合?”


    石含章恢复了那个死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其实这不是我在旧书店买的,是我当年半夜潜入你们家偷的。”


    “……”谭霏玉翻了个白眼,之后还是很配合地顺着他说,“哇那你好厉害,你一定有瞬间移动的超能力吧,我要把你上交给国家,看看能不能在你身上提取什么元素,发明个让人能瞬间到达工位的黑科技……”


    石含章:“有这能力你竟然只想着瞬间到工位吗?”


    谭霏玉:“我爱岗敬业。”


    石含章:“你现在都没工位了吧,也没岗可以爱,下岗了都。”


    谭霏玉皱起鼻子:“……我马上要自己当老板了你不要小看我。”


    石含章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这次他真的伸手摸了摸谭霏玉的脑袋:“好的谭老板。”


    谁知谭霏玉给他拍开了:“你刚才摸了狗现在就摸我头!!”


    路上这么多天黑白狗都没有机会洗澡,现在是一只十分臭小狗。


    石含章:“……”


    “走,去洗狗。”石含章站起身,“书……要不就先放我这儿。”


    “嗯,先留在这儿吧。”


    石含章却说:“等我去找你的时候再塞你现在书柜里。”


    当然不是因为谭霏玉说的什么那也是他攒钱买的书,所属权这么混乱那这就是他们两人共有的书好了,反正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还想去找他。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命运之地。


    红色小越野车送去洗了, 黑白小狗也送去洗了。从宠物店走出来,石含章偷偷跟谭霏玉吐槽:“我感觉刚才那个帮忙洗狗的店员叫黑白狗的时候发音很怪。”


    谭霏玉憋笑:“你难道在嘲笑别人有口音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石含章赶紧反驳:“不是,你不觉得很怪吗?他不是有口音, 他说别的话都很正常, 就是叫名字的时候很怪。”


    谭霏玉憋不住了,笑得好夸张。


    石含章一头雾水, 谭霏玉把手机相册打开给他看。刚刚填宠物信息的时候是谭霏玉自告奋勇要填的,名字那一栏他填的“Hey bye go”,填完沾沾自喜拍照留念。


    店员还说了句这名字真洋气啊。


    石含章:“……”


    “我错怪店员了,对不起。”石含章说, “原来是小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走向了国际化。”


    “人家小狗本来就是国际上的好吧, ”说着谭霏玉又搜索上了,一边看百度百科一边念,“边境牧羊犬起源于英格兰与苏格兰边界……”


    “养狗也是计划外的事。”石含章突然说, “本来没想过养什么宠物的,可能还没到空巢老人的年纪, 不认为自己需要小动物陪伴, 那时候觉得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养宠物还很麻烦, 每天额外增加一堆事做。”


    此前石含章没有讲过黑白狗的来历, 但养狗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人都养狗, 谭霏玉也没觉得这背后还能有什么小故事。


    谭霏玉问:“那怎么会养它?”


    “它是客人扔在我店里的,”石含章说,“自驾过来玩的客人,一对情侣,退房的时候没把狗带走, 我打电话过去电话打不通,线上联系被拉黑,发帖子吸引了一些义愤填膺的网友但并没有找到原主人……我到现在都觉得很匪夷所思,都愿意带着狗自驾走那么远,结果说扔就扔了。”


    谭霏玉也一脸疑惑:“这么可爱的小狗都有人不要,在想什么……所以你就决定自己养了?”


    “嗯。我看别人找领养还要验证各种条件啊回访啊,我又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就自己养了,每天两眼一睁就开始学习怎么科学养狗……久了之后觉得每天和狗相依为命也挺好的。”


    “喂,说相依为命是不是有点过了!”


    “怎么说呢,不养狗的时候没觉得缺什么,但养了狗也体会到了一些新的幸福,”石含章又说,“说起来小狗一开始性格挺自闭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弃养了,我感觉它当时对我的态度就是又有点防备又有点讨好,牵出去遛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会疯跑爆冲,狗绳调到最长它都只挨在我旁边慢慢地走,好像很怕我把它丢掉。”


    “哎呀……”


    “现在好了,成天蹬鼻子上脸的。”


    确实。谭霏玉想,爸爸和准爸爸马上要亲亲了它都不读一点空气……!不过谭霏玉其实也挺好奇的,氛围都到那了,石含章在想什么呢?


    难道也是因为觉得一个人挺好,怕麻烦,怕关系更进一步也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吗?


    谭霏玉觉得石含章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谭霏玉没有真的问出来,还是围绕着养狗的话题继续说:“那我在这方面跟你还挺不一样的,我从小就特别想养狗,但是你知道的,小时候没有那个条件嘛……工作之后搬出来自己住,也有纠结过要不要养狗,最后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要上班啊,”谭霏玉说,“想了一下每天去上班算上通勤的时间那么长,待在屋子里都没几个小时,我去上班了狗就得一直在家等,租的房子也小,它也没什么活动空间,不像在乡下散养它还能到处去溜达,而且它又不会玩手机打发时间,好可怜啊,受不了,所以还是算了。”


    “说得也是。”石含章又问,“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会想养什么样的狗?”


    “我之前喜欢那种爪子肥肥的狗,土松或者伯恩山那样的,”谭霏玉瞥了石含章一眼,“不是,我说狗呢你看自己爪子干吗?”


    石含章刚才的确下意识抬手看了看:“……”


    “咳,”当作无事发生,石含章又说,“那现在呢?”


    谭霏玉看向旁边:“现在Hey bye go就是我的梦中情狗,你要小心我到时候把它偷回去。”


    石含章:“逮捕你。”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地面上有两格一绿一橙的盖子,谭霏玉好奇地凑过去:“这什么……垃圾桶?怎么长这样?这怎么用啊?”


    石含章跟着停在他旁边:“你踩一下旁边的滚轮,盖子就会弹开。”


    谭霏玉按着石含章说的做:“哇,真的是垃圾桶啊,居然是在地上挖个洞当垃圾桶吗?!”


    垃圾桶既然都叫桶了,就应该是桶的样子,谭霏玉第一次见这种样子的垃圾桶。


    石含章说:“有专利的,全国只有金昌用这种垃圾桶。”


    谭霏玉还在那里踩滚轮:“多新鲜哪,怎么不推广到全国?怪不得我说这里街道看起来好干净……而且这样扔垃圾也不脏手,还没什么味道。”


    石含章:“因为这里干旱,晴天多,换别的地方都不太行的,你想想放在你们那,一下雨那酸爽……掀开盖子再跑出一群广东特产……”


    谭霏玉面目马上变得狰狞,赶紧制止了他:“好了好了,可以了,别说了。”


    石含章笑笑。


    “你们这里……真的很有意思。”离开了垃圾桶继续沿着路走,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这么晃悠,谭霏玉走到一个路牌前,“路名好多都是用各个城市命名的。”


    什么上海路南京路重庆路大连路青岛路……


    其实没有人会因为独一无二的地下垃圾桶和有趣的路名就专程跑来这里玩,就算有人在这里停留也是为了看紫荆花海、矿山公园或者去永昌县看骊靬古城——甚至在整个河西各类更广为人知的风景面前,什么罗马人古城和花海都是小巫见大巫。


    正如石含章所说,即便这是西北工业重镇,却也是一座河西走廊上很容易被游人略过的城市。


    在出发之前,谭霏玉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到金昌来——甚至此前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座城市。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就像他那本曾经丢失的《小王子》一样,他们都被无法解释的命运带到了这里。


    和踏上那些名城时的感受完全不同,没有几个外乡人知道这里,然而他知道了,他还触摸到了这座城市最微小的、可能不足为外人道但绝无仅有的胎记,吹着这里同样不算温柔的风,就像听见了城市的一呼一吸。


    就像和这座小城有了彼此共享的秘密。


    十分神奇。


    想来遇到石含章就很神奇,虽说谭霏玉出来前没有做明确的计划,但当时大概率去完敦煌就会回家,顶多在中川机场转机的时候顺道逛一逛兰州。


    回家以后躺几天,每天玩手机点外卖对着笔记本屏幕看电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时候出去取个快递以此宽慰自己今天的运动量又达标了,在空虚达到最顶峰的时候打开boss直聘开始投简历。


    这趟旅程也会像以前很多次出游一样逐渐堆在记忆里积灰,只有和朋友同事偶然说起的时候会来一句“哦哦敦煌我之前去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然,也有可能换了新的工作之后会有新的际遇,在新的岗位上大展拳脚。


    其实对于未曾走过的那条路,不管是美化它还是丑化它都毫无必要。


    就像那次他跟石含章说谢谢,说如果不是石含章,自己也不会想到尝试一下组班子做书。当时石含章没有接下他的感谢,说什么只要他想去做总会去做的。


    谭霏玉觉得石含章说得对。


    但在那个时刻,他决定赋予石含章意义。


    没有遇到石含章,他自然很有可能也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那天切切实实是因为石含章,他才看到了新的可能性。所以他决定赋予石含章意义,让对方成为自己人生旅途上一枚闪耀的印记。


    这同样是命运,也是他的决定。


    就在这上海路的路牌下,谭霏玉突然开口:“我想拍个游客照,出来这么久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拍过。”


    他不知道命运还会将他推向何处,至少在这个与他结缘颇深的地方,和城市的街景合影留念一张吧。


    石含章:“在这里?”


    实在是周围毫无特别之处,还没完全长出新叶的行道树,普通的商圈和民居……


    谭霏玉把自己手机递给石含章,指着路牌说:“也是来到大上海了!快帮我拍一张!”


    谭霏玉确实已经很久不拍照了,对着镜头时略显僵硬,想不出别的pose就只比了个耶,以为会收获一张没什么美感的标准游客照,结果石含章把手机递给他看时,意外地还挺好看的,比着小树杈笑得很开心,只是……


    “你怎么不拍我和‘上海路’的合影啊,这整张图几乎只看得到我了,你倍数别放那么大。”


    谭霏玉还在低头看照片,石含章看似很平淡地说了句:“你好看。”


    谭霏玉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话来着,有点卡壳:“谢、谢谢。”


    “那重新拍一张?”


    “好、好的。”谭霏玉又说,“那个,我们要不要拍张合照啊。”


    “嗯,好。”


    谭霏玉把镜头换成前置打算自拍,石含章站在他身后微微俯下身,谭霏玉在取景框里看见石含章耳朵发着红……原来刚才夸人的时候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平静嘛。


    但还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取景框挪来挪去调整了半天,刚要按拍摄键的时候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上的联系人是“姑妈”。


    石含章重新站直:“你先接吧。”


    谭霏玉:“……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故人。


    谭霏玉对石含章歉意地笑笑, 接起电话,走到一旁:“喂,姑妈?”


    搬出去住以后, 谭霏玉和姑妈通电话的频率大概是一两周一次, 几乎都是谭霏玉打过去,报报平安, 有时候说一声回家吃顿饭,姑妈主动打来的次数很少。


    所以看到来电时谭霏玉有些许忐忑,如果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应该会是林嘉许来跟他说……怎么会是姑妈打来?


    电话那头的谭湘月只是和谭霏玉拉家常,问问他最近忙不忙, 说林嘉许那个臭小子最近跑出去玩了真不知道跑那么远干什么, 又说让他们有空都回来吃饭。


    挂完电话谭霏玉茫然了一会儿。


    石含章问他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谭霏玉说没有。


    心里存着点疑窦,但并不影响心情, 谭霏玉小跑回刚才那个路牌下:“我们去把刚那照片拍完吧!”


    “好。”


    拍了几张,谭霏玉看了会儿, 光看图他还是挺满意的。为了挤进有限的画面中, 石含章稍微弯着腰把脑袋凑过来,唇角勾着一点, 因为构图错位最后拍出来像是他把下巴搁到自己肩上, 非常亲昵,看起来像已经谈了很久了。


    但他还是想要拍“上海路”。


    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从他们眼前路过, 谭霏玉干脆拦了人家,请求他们帮忙拍张照。


    两个人自拍,在不让人脸畸变的同时要把路牌和周围的街景囊括进去也是挺难的,还是让别人来拍吧。


    那两个被拦住的路人第一反应和石含章刚刚的一样,一头雾水, 在这里拍?


    不过他们还是按着谭霏玉的要求来,先是那个男生拍了几张,女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太满意,说我来我来。实际上等谭霏玉拿回手机一看,不管是他们两个谁拍的,都是标准游客照,谭霏玉比耶,石含章站直了,一手虚虚搭在他肩上。


    这正好就是谭霏玉想要的效果。


    谢过他们之后,听到他们边往前走边互相吐槽。男生说“你拍得也没比我拍的好看多少吧”,女生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告诉妈妈你上周五补习班没去,说你去上网了”,男生赶紧求饶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别告诉妈妈我求你了”。


    原来是一对兄妹。


    谭霏玉又看了一眼照片,锁屏的时候看见屏幕上的日期。


    他又望向已经走得很远的那对兄妹,后知后觉地,有一点点明白了姑妈打来的那个电话是什么用意。


    今天是四月四日,明天是清明,传统上应该去拜山扫墓的日子。


    谭霏玉从小是没去过拜山的,他爸妈葬在老家,每年清明姑妈会以小孩子回去麻烦,读书要紧之类的理由拒绝带谭霏玉回乡扫墓,她自己也很少回去。


    小时候谭霏玉懵懵懂懂,大了倒是没什么感觉了,渐渐只把清明节当作一个普通节气。


    后来谭霏玉有想过,这对于一个初一十五都要给家神上香的家庭来说,不太正常。


    高考完后那个暑假他自己回了趟老家,在乡里其他亲戚的帮助下找到了父母长眠的山头,终于认认真真地上了香烧了纸,给墓碑上刻的字重新描了红色。来之前还想象自己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坐在父母坟前说些心里话,说什么自己好好长大了之类的……来了之后发现其实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双亲走得太早了,那时候他还很小,四五岁或者五六岁?伤心难过肯定是自然的,可说句薄情但却实在的话,他记事以后和父母相处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残存下来的那么点记忆被后来漫长的年岁稀释再稀释,现在他对父母的怀恋与其说是对一双具体的人的怀念,倒不如说是渴望一份永远不再会被填补的空缺。


    他看到别人和爸妈相处其乐融融,可能会幻想自己父母如果健在会是何种场景,却无法调取任何明确的记忆去想念他们——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之间也有着一道淡淡的隔阂,不是阴阳相隔,而是缺少共同回忆导致的疏离,让他即便坐在坟前也没有办法开口倾诉。


    倒是几个来帮忙的亲戚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先是说阿玉长这么大了读书也好,爸爸妈妈知道了会很高兴。又感慨他们生谭霏玉生得也晚,老早结婚了,三十多岁才喜得一子,没几年人就没了。


    说着说着话题绕到姑妈身上,一个说她太无情了,这么多年都很少回来看,另一个说也不能这样说,要不是有情有义也不会把哥嫂的孩子培养得这么好。


    最后有个老叔哀哀叹气,大体上的意思是说,湘月不是无情,是一直都接受不了哥哥嫂子离世,不来可以当作有一个在远方久不见面的亲戚,来了看到这坟,只能被迫清醒。


    然后亲戚们给他讲爸妈和姑妈的以前,倒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说他爸比他姑大将近十岁,姑妈还在少女时代,爸爸已经成家立业。那个年代多的是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的例子,更遑论乡下大家普遍重男轻女,他们爷爷奶奶觉得姑妈读到高中就差不多了。


    老叔说:“湘月自己都不想读了,说又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分数也就那点,都找好厂准备去打工了。她哥她嫂听说之后一定要让她读完,把人接到他们自己家里去,什么也不用她操心,就要她读书,最后把她托举到广州上大学去了。


    “你们想想那个时候我们一整个村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还是个女孩子。”


    这些东西姑妈没给谭霏玉讲过。


    最后话题还是回到谭霏玉身上,一群人讲他们这一支文昌运还是好,出了好多个会读书的。


    他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那年才十七八岁的谭霏玉听完只是朴素地觉得怪不得姑妈对他那么好,原来因为她和爸爸妈妈感情也很好,以后他也要好好孝敬姑妈之类。


    今天的谭霏玉站在异乡的街头,看见一对兄妹打闹着从他眼前离去,忽然想起了当年老叔给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慢慢地,终于明白过来。


    谭湘月想念自己的哥哥了。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她没有勇气回去看哥哥嫂子的墓一眼,二十多年来她都缺乏这个勇气,她只能打个电话给哥哥的孩子,也许还想见见哥哥的孩子。


    在故人之子身上,找到一点故人之姿。


    和他不一样……姑妈的想念,想念的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和她有许多共同回忆的亲人。


    石含章抬手在谭霏玉面前晃了晃:“在看什么呢?”


    谭霏玉回过神来:“没有……就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但也没有完全想通,还要再想想。”


    这话说了像没说,颇有“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喜感。


    石含章也没问他是什么事:“嗯,不急,慢慢想。”


    他俩也没在路牌下继续停留,接着往前走,谭霏玉主动把自己那想得半通不通的事透露给石含章:“我在想,我要不要直接跟我姑说一声我到底想干吗。”


    “嗯?是因为刚刚姑姑跟你说什么了吗?”


    “也没有,”谭霏玉说,“我跟你说,其实我从小到大一直还比较听家里人的话,就连大学专业都是按姑妈建议选的。”


    那时候他自己没什么想法,因为姑妈在经营跨境电商公司,他就去读了小语种,同时还修了会计双学位。


    大三有一次机缘巧合被找去帮忙做一套日语高考教辅资料的校对工作,去一家出版社实习了一段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他在那里看见了全新的世界。


    看稿子看到心水篇目连拍大腿的人,逐字校对时埋头爬格子眉头紧锁的人,为了拿到授权给海外版权方发了无数封邮件每天打开收件箱比查看考试成绩还紧张的人,一本书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上市后眉飞色舞请同事们喝奶茶的人。


    谭霏玉从小就很喜欢看书,书是唯一能让他灵魂自由畅游之地。


    但他从来没想象过书是由一群什么样的人制作出来的。


    原来是一群这样的人。


    他们终日与文字为伍,身上沾着灰扑扑的铅字颜色,却在谭霏玉眼里熠熠生光。


    很酷,像扫地僧,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谁也不知道他们有神奇的魔法,能把人类思想的结晶做成可以千秋万代永远传递下去的书籍。


    那时他第一次有了“想成为这样的人”的念头。


    他第一次大胆地自己做了决定,跨专业跨院校考了研——被问及的时候尚能糊弄说不想那么早进入社会,后来读完研去考出版社,先斩后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姑妈很少批评他的,就算他犯点小毛病也被溺爱,那次被训算是少有的,他就乖乖地听,最后说木已成舟了我还是先去外面上班吧。


    习惯了听从安排,知道姑妈是为他好,走向自己选择的路时,心里会冒出“我辜负了她”的强烈自责,但这种自责最终没有打败他的自我意愿,他还是沉默地踏上了这条路。


    除了真的挺喜欢做编辑以外,也不想再在姑妈的庇护下生存了。可能这个想法看起来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从小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最后工作也去姑妈的公司,让他感觉自己像寄生虫。


    于是他终于出去了,在每次通话和回家的时候都说自己现在挺好的——不管到底好不好。


    离职了也不敢说,很怕听到一句“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


    可是,他其实从来没有主动跟姑妈提起过自己有什么理想,却事先预设许多惨烈的结局。


    谭霏玉思考了一下,小时候听从安排,有点类似黑白狗讨好他的主人,后来虽然去做自己了,面对家人时却对此事长存回避,就连跟表弟也不怎么爱说这些事,归根结底还是怕仅剩的家人也不要他了。


    唉……怎么说……狗养一阵也养熟了。


    他不能让自己一直养不熟。


    就像他父母曾经托举年轻的姑妈成为更好的自己一样,也许,只要他说了,姑妈也会由衷希望他去做理想中的自己。


    毕竟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也是姑妈在不了解他内心真实想法的情况下才说的,她按照世俗的标准,想要为他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


    不知不觉走得很远了,谭霏玉说了挺多,最后说:“但我确实还要再酝酿一下,拧巴了这么久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开口的,等回去了我再好好跟我姑说一下吧哈哈。”


    他说的时候带上一些略显尴尬的笑意,剖白内心多少还是使他感到难为情。


    石含章拍拍他脑袋:“这回我没有摸了狗再摸你头,可以摸吧。”


    谭霏玉:“你都摸了,说这些……”


    石含章再拍拍他:“不要说自己养不熟什么的,人和狗本来就没可比性,狗每天只要吃饭睡觉玩,人知道得更多感受得更多,你没有安全感不是你的错,有负面情绪也不是你的错,姑姑对你好和你还是没有安家的感觉没有冲突。”


    谭霏玉“啊”了一声。


    石含章又说:“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姑对你特别好,所以你会因为他不像随意批评亲儿子一样对你而微妙,但是如果你姑跟对表弟一样动不动拎你耳朵一顿揍,你说不定又会想‘如果是我亲爸亲妈就不会揍我’——不是恶意揣测你,人之常情而已——这是无解的,在她对你的爱是不变的前提下,她对你好不好其实不重要,因为你是寄人篱下,别人不管什么态度你就是会谨小慎微,不怪她,也不怪你,只能说没有办法。”


    谭霏玉沉吟许久:“……确实。”


    石含章:“但是我支持你回去以后和姑姑好好聊一下,人有什么追求有什么情绪都正常,因为这些而跟身边的人渐行渐远很可惜。”


    “好!”谭霏玉弯了弯眼睛,“谢谢你啊人生导师。”


    石含章:“……别这样说。”


    谭霏玉:“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就是这高帽确实有点太高了,”石含章叹了口气,“我以前很傻逼——现在也不一定不傻逼吧——反正以前很自以为是,因为想坚持自己的追求也伤害过朋友,一直感觉挺抱歉的。虽然跟你的事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总觉得有什么情绪一开始就好好交流的话说不定很多事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好了不说这些了。”


    “嗯?”


    “带你去我以前上学的地方看一眼,然后去接狗,回去做垫卷子。”


    “好~”


    石含章往前走,谭霏玉也小步快走地跟了上去。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中邪。


    去了石含章以前读过的小学, 正好赶上小学生放学了,他俩站在街对面没过去,孩子们吵闹闹地过马路, 迎面涌来。两个大人颇为怪异地尾随着小学生, 有几个小孩拐进了书店,谭霏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小马宝莉的卡。


    石含章说那就是他买《小王子》的旧书店。


    当然, 现在看上去已经不旧了,不知何时已经装修一新,坐在前台玩着手机看店的是个和他们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挺面熟的, 石含章猜测她是前一位老板的女儿, 当年每次来也看见她在店里写作业。


    隔着玻璃窗看店里,再没有排得很密集只能容纳一人侧身穿行的书架,没有旧书, 没有了租一天两毛钱的租书卡,取而代之的是教辅资料, 漂亮的文具, 放在最显眼位置不知道正版还是盗版的二次元谷子,小孩们在那柜台前抽着盲盒。


    “回去吧。”石含章说。


    “好啊。”


    谭霏玉好奇了一天垫卷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回去发现石含章爸妈已经回来了, 打过招呼之后谭霏玉跟着石含章一起钻厨房里。


    看石含章开始处理鸡肉, 剁块焯水,油锅爆炒, 加料酒生抽香料各种调味,其间谭霏玉给他递一递食材打下手。最后再加水炖煮,离能出锅还久,香气已经四溢。


    捞出一碗汤汁备用,然后石含章开始和面。


    谭霏玉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吃惊:“竟然要从和面开始吗?不是, 你竟然会和面。”


    石含章解释:“要做卷卷子。”


    谭霏玉:“你怎么卖萌?”


    石含章有点百口莫辩:“……不是,这个卷卷子就是垫卷子里面的那个面食,它就叫卷卷子。”


    不知道是过了哪个临界点,石含章现在已经不防着谭霏玉了,屋里反正也不冷,他大大方方地穿一件背心,揣面的时候手臂上肌肉偾张,青筋隐隐鼓起。


    谭霏玉有点不正经地想,他做饭很厉害,做饭应该也很厉害。手劲很大,也很灵巧,毕竟打鼓嘛……最近每天看他打哑鼓保持手感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手上说不定还有茧子。


    啊。


    和完面之后擀开,在上面刷上油,撒上胡麻粉香豆粉和葱花,撒上一层干面粉,卷起来,切开,一圈一圈的卷子在砧板上绽开。


    “哇真的太厉害了吧,我们那边——反正我们家是这样,什么面啊饺子啊都是直接在市场上买的,我第一次看见真人擀面呢,”谭霏玉又说,“而且别说擀面了,我做个普通的饭也觉得很麻烦……”


    谭霏玉赞不绝口,石含章其实暗爽不止,还要表现得很淡定:“也还好。”


    把正在炖肉的锅盖子揭开,卷卷子铺在其上,最后再在最上面铺上一整层面皮,淋上汤汁继续炖,直到卷子吸饱肉汁。


    这顿饭谭霏玉吃了将近两盘。


    石妈妈又问谭霏玉吃不吃得惯,一开始还担心他只是说客套话,结果谭霏玉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真的爱吃。


    石妈妈一鼓作气,趁机推销自己儿子:“他什么菜都会做的,你想吃什么就跟他说,要是真有不会的他就学……人么看起来是闷了点但是心地是好的。”


    谭霏玉:“不闷的其实。”


    石妈妈反应了一下:“哦,那就是不给我们知道的一面了。”


    石含章:“……妈。”


    石爸爸难得开口帮腔:“你也少说两句。”


    石妈妈:“还不让人说话啦。”


    石爸爸:“你没看他不好意思着呢吗?”


    石含章:“爸!”


    谭霏玉心想,啊真是可爱的一家人。


    黑白狗也吃上了给他特制的无调味料零添加版鸡肉垫卷子,鸡肉里的骨头人类提前都挑走了。


    撑得难受,吃完持续晕碳,晚上石含章把自己关房间里做视频,谭霏玉抱着狗坐他边上昏昏欲睡,挺大一只狗,刚洗完澡,冒着蓬松的香气,还有一点小狗味,有些热有些重,就像一床被子……抱着它,谭霏玉感觉更困了。


    石含章说:“要不然你先去睡吧。”


    谭霏玉拒绝了。


    困的时候心眼都没那么多了,轻飘飘打出一记直球:“想跟你一起待着。”


    石含章把语气放得更缓:“不是一直一起待着吗?”


    “就算一直一起待着……”谭霏玉说,“现在也想一起待着。”


    毫无逻辑的一句话,听得石含章心里像被黑白狗的大尾巴扫过一样。


    不,应该是被狐狸的大尾巴扫了。


    蓬松的,绵软的。


    石含章说:“嗯,实在困了也别勉强。”


    “好。”


    石含章在做的视频还不是他们前几天在马蹄寺录的那个随机采访,直接放那个太突兀了,他打算先做一期以神明为题材的音乐视频过渡。


    稿子之前就写好录好了,现在在插素材。


    他的视频转场一向被人夸赞做得很丝滑,就像现在在做的这一段,前一秒还是西周祭祀乐里空灵的编钟声,接下来编钟声敲出了一段让谭霏玉听着有点耳熟的旋律。


    “这不是那首……”这歌在谭霏玉歌单里,去年还蛮火的,他也挺喜欢,他知道是石含章那个乐队的主唱唱的,歌名都快到嘴边了但是一时之间脑子一卡壳又说不出来了。


    “《神意》,我蹭蹭热度。”


    这首歌讲的是一些信徒对神明过于功利的索取,信徒这个身份也是弹性的,平时搞不好坏事做尽,想升官发财消灾的时候就想起了神。


    谭霏玉下巴搁在狗身上,太困了,一只手做着撑开眼皮的动作,另一只手在滑手机,他已经打开网易云页面在看了:“这哪能叫蹭,你不也参与了。”歌词前面写了每种乐器演奏者的名字,谭霏玉看见上面写了“鼓/石头”。


    “主要是蹭俞沅热度,他比较火,放点他的片段能引流。”


    俞沅就是他们那单飞后成了当红歌星的主唱,这首歌在他个人专辑里首发,实际上也是他们乐队的歌,贝斯手写歌写得天旋地转,第一版伴奏里的鼓还是他跑到兰州的录音棚录的。


    “说实话他要是转发一下随便说几句,不敢说这个项目就有多高的关注度,毕竟关注他的人肯定以focus他的动态为主,但是基础的曝光肯定有了。”石含章又说。


    “确实,”就算谭霏玉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也知道这个歌手,同事里也有喜欢他的,“但这不好吧。”


    合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这没错,但没道理因为石含章认识一个大明星就要叫人家转发……


    石含章也没反驳:“当然不好。”


    谭霏玉松了口气,他还挺怕石含章真的跑去问。


    “叫他转他肯定会转,也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但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嗯?”


    “我们乐队除了我,两个福建人,一个盲目追随福建人的人,”石含章说,“然后你再听听这首歌,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谭霏玉:“你们乐队福建人比较多。”


    石含章:“……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谭霏玉:“你们是个喜欢搞封建迷信的乐队……?”


    “嗯,以前经常被贝斯手拉去拜神。”石含章又说,“这歌是贝斯手写的。”


    谭霏玉有点懂了:“他应该会对《一粒神》感兴趣的意思?”


    石含章:“对,我们今天第一个视频倒是无关紧要,第二个视频说不定能诱捕到他。”


    谭霏玉又有点没懂:“但我们刚才说的不是主唱吗?”


    石含章:“啊。忘了跟你说,贝斯手是其中一个福建人,主唱就是那个盲目追随福建人的人,我感觉福建人一声令下他什么都会去做。”


    谭霏玉:“……”


    石含章:“贝斯手要是上头了,直接给你写一首歌,主唱唱一下,我们演一下,完美的联动。”


    谭霏玉忍不住开始畅想,但是又不太敢畅想:“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爽文发展了?万一他不感兴趣呢,而且就算感兴趣,也不一定至于到要写一首歌的地步吧,怎么说得好像写首歌轻而易举似的。”


    “嗯……对有些天才来说只要有了想法,写歌不一定是多难的事,可惜我没这方面的才能,”石含章说,“你说得对,他感不感兴趣,感兴趣到什么地步其实我们也猜不到,反正不管怎么样视频我们也是要做的,等我发给他看,万一他也成了被选中的读者呢?”


    谭霏玉做点头的动作,下巴在狗毛毛里一蹭一蹭,眼睛快眯成一条线了。


    石含章看了他一眼:“先睡吧。”


    谭霏玉看着恋恋不舍的:“那明天什么安排呀。”


    石含章:“你想去哪玩吗?”


    谭霏玉含含混混道:“都可以……对了,你回家不用和朋友聚一下什么的吗?”


    “是有人喊我了,我还没回说去不去,”石含章说,“基本都是喝酒吹牛之类的活动,挺无聊的……你想去吗?”


    谭霏玉点了点头,干脆闭着眼说话:“喝酒好啊,跟你证明一下我是有一定酒量的。”


    初次见面的时候太丢人了。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石含章边调整视频素材边说,说完隔了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谭霏玉好像真睡着了,他把黑白狗弄下来。


    叫醒他让他回客房去睡?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看了一会儿。


    ……困应该是真的,睡着了是假的,在装睡呢。


    石含章想了想,先开门看了一眼外面,凌晨一点了,他爸妈都睡了。


    又折返回谭霏玉面前,轻轻叹气,俯下身把人捞了起来,因为谭霏玉是坐在椅子上的,所以只能采用这种面对面的抱姿。


    本来想捞起来之后再打横抱,这样也不会太冒犯,结果谭霏玉果然在装睡……手脚一下子就缠上来了,脑袋埋到他颈间。


    石含章也没戳穿,犹豫了一下还是托住他,不然人就要掉下去了,只不过尽量拖着的是他的大腿……好软……罪过。


    他把人抱回客房床上放好,盖好被子。


    关灯,关了门出来之后,终于敢开始呼吸,感觉鼻尖还残留着谭霏玉身上的香气,真奇怪明明在他家洗的澡用的也是同样的沐浴露,但这个气息就是有些微乎其微的不同。


    刚才还在调侃俞沅盲目追随李萤心,现在他感觉自己也是中了这个谭霏玉的邪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腹肌让我摸摸。


    谭霏玉原本是真困了, 坐在椅子上迷迷瞪瞪有睡了过去的瞬间,但他本来就不是睡眠质量好的人,石含章把狗从他身上弄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人有时很敏锐, 即便还闭着眼, 也能感受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清醒了一些, 知道石含章在盯着他。


    其实也没有什么缜密的小心思,那一刻纯粹就是有点好奇石含章接下来有什么举动,甚至已经准备好随时睁眼自己走回去客房睡觉了。


    谁知石含章想把他抱起来。


    被抱起来之后缠上去的动作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他怕自己掉下去, 被托住的时候彻底清醒了, 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更加用力闭紧双眼,很不好意思, 头却矛盾地埋到人家颈间。


    他只能装睡到底,装得很拙劣, 石含章大抵也发现了, 没有戳穿他,把他抱回去之后还好好地给他掖好了被子。


    石含章离开房间后, 谭霏玉睁开了眼。


    这还怎么睡啊。


    被抱回来的一小段路上, 尽管石含章已经尽量走得很稳,但还是有一起一落的颠簸感。隔着睡衣彼此相贴, 腿就这样盘在人家腰上。


    想。


    但是在人家家里,这真的不好吧。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巾。


    不再是纯粹为了纾解或是为催生一些困意,脑海中全是想象,弄了有点久才出来, 下嘴唇被自己咬得有点痛——本来这边气候干躁嘴唇就比平时还脆弱点。


    疲惫地把纸巾包好,想偷偷溜去洗手间冲掉,发现石含章好像在里面洗澡,门口可以隐约听到一些水声。


    但他刚才其实已经洗过一次了。


    那他现在是在?


    藏在水声下更细微的、略重的呼吸声给了他答案。


    谭霏玉揉了揉脸,他家另一个洗手间在他爸妈房里,更不可能进去,只能做贼似的先回屋,再伺机而动。


    ……


    在石含章家里无所事事地又待了两天。一天纯粹是犯懒,两位长辈好像是去扫墓了,他俩起来后就在家里玩手机看会儿书再看看电影。


    两人之间的界限明显又互相突破了一些,一起看电影的时候,那么宽一张沙发,两个人挤在边缘,几乎挨在一起。


    傍晚流量最好的时候把视频发出去,播放量稳定上涨,确实因为蹭了一下俞沅热度还吸引到一些额外的观众,他们时不时看一下评论,不少人说期待下一集。


    再过了一天本来想去火星基地看看,结果又刮起了沙,依旧在家里饱食终日。


    谭霏玉看窗外树杈上挂着一个鼓起的塑料袋,跟石含章说其实他们那儿刮台风也能看见似曾相识的场景。


    只是这边空气中弥漫着沙,那边天地间飘满了雨。


    晚些时候风停了,外面全是扫沙的人。


    “一直在家待着我怕你无聊坏了,”谭霏玉还来不及说也不无聊,石含章就接着说,“我朋友又叫我出去喝酒来着,你要一起吗?”


    “要要要。”


    于是在夜色浓郁的时分,两人溜达去了石含章说的文化街,拐进一家小酒馆。石含章的几个朋友已经在里面某桌,坐下来之后互相介绍,有两个是发小,还有些高中同学,石含章说谭霏玉是“从广东来的老板”。


    因为他就算讲玩笑话也是瘫着一张脸,发小无从判断真假,问:“哦我之前听你妈说你民宿关了,那你也要去广东打工了吗?”


    石含章依旧一本正经答:“对啊。”


    发小:“准备做什么啊?”


    石含章:“给老板当司机。”


    谭霏玉嗔他:“听他乱讲。”


    发小看了一眼谭霏玉,又看了一眼石含章,脑子开始高速运转。


    好人石含章的朋友们人也都挺好的,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拿了套扑克牌提议玩游戏喝酒,这十分体贴,因为谭霏玉不是他们这个小社交圈里的人,如果他们纯聊天,就算不是从头叙旧到尾,他一个局外人难免也有插不进话的局促时刻。


    他们问谭霏玉酒量如何,答曰还行。说完还是有些心虚瞄了石含章一眼,石含章没驳他。


    只不过玩游戏的过程中……从谭霏玉输第三次开始,石含章就说:“我来吧,打工仔哪有让老板亲自喝的道理。”


    朋友们自然是更乐得灌他的,说他喝得喝双倍。


    起先谭霏玉还拦了一下说不用了他自己喝就行,结果发小说:“你不用管他,他就爱喝,瘾犯了给自己找理由多喝点呢。而且他喝不醉,我们这群人里属他最能喝,有时候感觉不行了去一趟厕所回来又行了。”


    “真的吗?”谭霏玉将信将疑。


    “真的啊。”


    事实证明还真是真的。


    托石含章的福,他玩这一整晚下来只有口渴了才喝点润润。嘴上说自己要证明酒量,实际上他也没有非要在这方面逞强,差不多得了,之前在石含章面前丢人倒罢了,在一群人面前丢人那就有点……


    石含章也的确如他们所言,喝酒和喝水似的,脸色和神态都没半点变化,喝到两点多散场的时候他还非常清醒地给朋友们和自己分别打了车。


    谭霏玉对他肃然起敬,还在车上和他讨教:“这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啊?”


    石含章说:“天生的吧。”


    到了家,轻手轻脚地进门,把沾上烟味的外套挂起来,轮流去简单洗漱了下,又去石含章房里坐着聊了会儿天。


    讲些有的没的,说今晚那谁也太搞笑了之类,石含章还跟他说了他们以前别的有意思的事。


    聊得有点晚了,谭霏玉说要先回去睡,石含章站起来送他。


    谭霏玉:“晚安哦。”说着握住门把手准备走。


    然后石含章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晚安宝贝。”


    “……?”谭霏玉开门的动作一下僵住了,睁大了眼,惊讶又困惑……还有些悸动地看向石含章。


    石含章好像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对谭霏玉愣在原地表示不解:“嗯?不是困了吗?”


    谭霏玉刹那间明白了。


    这人看起来正常得很,但他一定是醉了的,倘若不是醉了,不会叫出此种称呼。


    甚至大家也是因为他喝完酒表现得实在太过正常才会觉得他喝不醉,搞不好他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谭霏玉深呼吸一口气,改变主意重新坐回刚才那椅子上,石含章虽然疑惑,也跟着坐下。


    然而谭霏玉没想好要不要开口,他本来想问为什么那样叫他?问句都快脱口而出了,临了又咽回去。


    诚然他现在醉了,看起来是个套话的好时机,但万一他明天醒来都记得那不是很尬?


    石含章凑过来一点:“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谭霏玉抬眼看他,心想都记得也行,都到这个份上了,那就谈个恋爱吧。


    谭霏玉问:“你是不是醉了?”


    果然石含章皱眉:“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谭霏玉再次吸气:“那为什么叫我宝贝?”


    石含章开始思考:“我说了吗……啊,心里面想的,不小心说出来了。”


    是醉了的,谭霏玉拍了拍自己有点发烫的脸,强撑着盯着石含章的面庞,在有了“他醉了”这个认知之后,是可以察觉出石含章异于平常的地方的,此时此刻他的表情都变丰富了不少。


    “……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


    “还没确定关系。”


    “你……想和我交往吗?”


    “想。”


    提问话音刚落,他的回答立刻接上了,丝毫没有犹豫。


    石含章接着说:“喜欢你。”


    谭霏玉心想自己上雪山的时候尚且不觉得缺氧,现在在海拔仅一千五左右的城市里却感到有点呼吸不畅了。


    就算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亲耳听到他说出来,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谭霏玉感到眩晕,他没喝多少,却也微醺,或许是酒意通过石含章的话浸到了他心里。


    “但是,还不是时候。”石含章补了一句。


    谭霏玉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问:“为什么不是时候?”


    石含章那看似清晰的神志到现在已经开始漏洞百出。他说得有些神神道道:“在等。”


    “……等什么?是等我先开口吗?那倒是也不成问题……还是你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你还要再考察一下我?”


    石含章很着急地摇头:“都不是的……不要说这种话。”


    说着他抬手捂住了谭霏玉的嘴。


    谭霏玉以为他的动作是不想让他说话的意思。


    然而石含章的脸凑近了,他维持着捂着谭霏玉下半脸的姿势,越靠越近,谭霏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双手板正地摆在腿上,紧紧抓着裤子,抓得皱皱巴巴。


    石含章就这样一边注视着他,一边靠过来,他们的鼻尖已相抵,但石含章吻在了自己手背上。


    那个位置,如果把手抽开,就正好是谭霏玉的唇。


    石含章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他认真地望进谭霏玉的眼:“不要说这种话……跟认识时间长短一点关系都没有,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有了想随时都能看见你的冲动,喜欢你,很喜欢你。”


    谭霏玉愣愣地看他,嘴唇还被他的手心温柔地覆着。


    “想亲你,”石含章又说,“但是还没确定关系,不行。”


    所以才拿手盖住他的嘴。


    谭霏玉瞟向一边,毫无原则地小声说道:“也可以亲……”


    声音被盖在掌心里,听起来有些闷。刚才没有真亲上,但谭霏玉有种错觉,仿佛已经跟眼前人接了个缱绻的、湿淋淋的吻,潮水浇灌到他心里,浸润了心头摇摇晃晃的花枝。


    结果石含章摇头:“不行,再等等。”


    所以到底在等什么啊?难不成要搞什么有仪式感的告白吗?那也不必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石含章看谭霏玉不说话了,语气带上些讨好:“宝宝,再等等可以吗?”


    “乱叫什么,”谭霏玉红着脸,“又没跟你确定关系,谁准你这么叫了。”


    石含章:“……对不起。”


    谭霏玉又哼唧道:“那就等吧。”


    不管他是说的真心话还是醉话,都这样说了,谭霏玉也挺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明天醒来想起这些事尴尬的人又不会是他,谭霏玉把石含章的手拿下来,泄愤似的咬了他食指一下,当然力道不算重。


    石含章唇角勾起一点,看起来……很满足?


    真变态,谭霏玉想。


    不过石含章这种喝醉了几乎有问必答又任人摆弄的机会不常有,谭霏玉也想变态一下,他又搓了搓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提出一个大胆的要求:“腹肌让我摸摸,不许拒绝。”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漫游奇境。


    “好。”石含章钝钝地点头, 但马上也提出了条件,“就一下。”


    “行。”


    谭霏玉抿住唇,一手掀开石含章的衣服下摆, 另一只手覆上去。


    哇哦。八块。


    因为石含章正吸着气, 所以这肌肉是很结实的、很有力量的,块块分明, 手掌在上面蹭了一会儿,谭霏玉用指尖在块与块之间的沟壑轻轻挠一挠,随后听到石含章变重的呼吸声。


    石含章说:“说好就一下的。”


    谭霏玉:“我手还没拿起来过,就还在这一下的范围内。”


    石含章的脑子果然变迟钝了, 竟然被这样的歪理说服:“是吗?”


    谭霏玉脸像被蒸过一样热, 但还是继续上下其手,石含章好像有点不舒服,下意识地扯了下裤子, 有个东西的脑袋直挺挺探出了睡裤松紧带边缘。


    如此可观。


    谭霏玉掌心往下滑,快要碰到的时候被石含章抓住了手腕。


    他有点艰难道:“可以了……回去睡吧。”


    抓手腕的动作逐渐变成十指缠绕, 谭霏玉轻声问他:“你真不想吗?”


    石含章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霏玉, 别欺负我了。”


    他很听话地没有再叫什么宝宝,但是第一次叫了谭霏玉的名字, 平时都是叫石榴, 叫谭老板谭老师。


    听着还怪可怜的。


    “好吧。”虽然色心大起,但谭霏玉选择尊重, 把手抽开,帮石含章把衣服理好,坐直了身子又拍拍他的脑袋,想想还是不解气,像平时捏黑白狗的脸一样掐住石含章脸颊, 带着一丝难为情假意埋怨他,“这么有原则做什么?”


    谁知石含章竟然认真答他:“因为喜欢你。”


    谭霏玉动作顿了顿。


    石含章接着说:“所以不想随随便便开始。”


    石榴花的花期是什么时候?五到七月?记不清了,无所谓,别的石榴什么时候开花与他无关。


    他只知道他心上本就欲放的花苞在这一瞬争先恐后地绽开了,一朵又一朵,挤挤挨挨,他心田的方寸之地甚至已经很快挤不下这么些怒放的榴花,热烈的绯色延烧到了他颊边。


    谭霏玉撑着椅子扶手,再一次凑近了石含章,也学着他那样将掌心盖在他唇上。


    把吻落在了手背。


    “我也喜欢你,”谭霏玉也用湿润的眼注视着石含章,“所以我可以等你。”


    ……


    翌日谭霏玉醒得还挺早的,长辈照例出门了,两位都是退休后被返聘,比他们两个无业年轻人忙多了。


    他出去刷牙洗脸完,看了一眼狗应该吃过了自动喂食机里出的粮,他也随便找了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把狗招进房间,拿了个垫子坐在地上,一手摸狗一手捧着本书。等到书都快看完了,敲门声终于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多。


    一开门,黑白狗先冲过去拱他那立在门边局促不安的主人,主人连狗都顾不上摸了,支支吾吾半天结果说:“那个……你饿了吗?”


    石含章洗漱好也整理好仪容了,看来他醒了之后纠结了不少时间才来敲谭霏玉的门。


    哈哈,看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断片,现在难受死了吧。谭霏玉在心中大笑,脸上尽量装得严肃:“还行。”


    石含章:“昨天晚上……对不起。”


    谭霏玉:“来,具体说说有什么对不起的。”


    石含章:“……”


    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我那个意思不是要吊着你。”


    谭霏玉其实知道的,即便猜不出石含章到底想干什么,也确信老实人没有这种吊着人的想法。但他确实还是有很小的不爽,于是逗弄他:“晚了,发小红书挂你了已经。”


    石含章:“……”


    谭霏玉装模作样道:“被玩弄了感情好难过,我已买了今晚飞的机票马上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石含章伸手来拉他:“别。”


    谭霏玉把他的手拍开:“欸,没确定关系,保持距离啊。”


    石含章那看不见的立耳耷拉了下来。


    谭霏玉笑了,去抓他的手,捏捏他的手心然后迅速松开:“好了好了好了,我没生气,逗你玩呢。”


    石含章:“所以真的买了今晚的机票吗?”


    谭霏玉:“没,不过确实要看一下哪天走了。”


    石含章吞吞吐吐道:“我是打算在你走之前再跟你说的。”


    谭霏玉:“啧,即使昨晚你的计划你的心情都暴露得差不多了,还是要在我走之前说吗?”


    石含章还挺固执:“对。”


    谭霏玉心想卡在走之前说是他特殊的仪式感吗?差这几天能有什么区别?搞不懂。他又道:“那我现在来买一下今晚的机票。”


    石含章又可怜巴巴地喊他:“霏玉……”


    猛男卖惨,好犯规啊。


    谭霏玉又有点想搓脸,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只是说:“我饿了,我要吃你说那个土豆饼,你去遛狗顺便买回来吧。”


    “只吃这个吗?”


    “不是你说好吃的吗?”


    说的是石含章初中旁边小摊上卖的土豆饼,这么多年过去店主早就做大做强,直接在旁边开了个店面。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食物,就是两块烤饼中间夹些炸土豆片和别的乱七八糟的火锅丸子之类。上学的小孩爱吃。


    石含章:“上学的时候吃什么垃圾食品都觉得好吃。”


    大概是昨晚听见石含章亲口说喜欢他,谭霏玉现在讲话有点恃宠而骄了:“我就要吃。”


    石含章:“好,吃,给你买十个。”


    谭霏玉:“……吃不下那么多。”


    石含章正要走了,谭霏玉又拉了拉他:“欸你等等。”


    “怎么了?”


    谭霏玉问:“不难受吧,有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


    石含章:“……嗯?”


    谭霏玉嗫喏道:“昨晚你不是喝醉了吗?宿醉起来难不难受?”


    石含章笑:“不难受的。”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天醒来我才知道,我就是喝醉了也太正常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喝不醉。当然别的什么宿醉症状我也都没有。”


    谭霏玉摆摆手:“行那你赶紧去吧。”


    石含章:“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谭霏玉:“不去,我要和你保持距离的,孤男寡男在外面一起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石含章:“……”


    下午孤男寡男还是一起出门了,谭霏玉是来旅行的,不可能真的天天窝家里。


    今日风和日丽,坐上刚洗过不久焕然一新的红色小越野车,驱车一小时左右到了离石含章他们家小区六十公里外的骊靬古城。


    这个神奇的古城谭霏玉早有耳闻,它的出名并非因为它是一座西汉保存至今的古城遗迹——实际上现在能看到的也已经不再是两千多年前的古城了,而是现代人修筑的人造景点。


    它之所以为人知,一是因为传说古罗马军队跟安息军队打仗的时候一部分兵士流落到了此地,并在此定居,还说当地人之中有些罗马人后代,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卷曲的头发,长得跟罗马人似的。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


    谭霏玉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还问石含章,那你不会也是罗马人后代吧?罗马人在的地方就是罗马,所以你们金昌的永昌县就是罗马,天哪,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出生就在罗马。


    石含章说自己根正苗红得很,出生就是牛马。


    其二是因为这个新修的所谓骊靬古城景区……它真的十分超乎人的想象。


    谭霏玉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个古城的荒诞早有端倪,进入景区的必经之路上有个怪异的雕塑——装饰着罗马柱的碑石上有两身雕像,分别是一个中国古代将军和一个罗马将军在相互作揖。


    再往前开一段路,到了景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圆形中心广场,两侧分别有半圆形欧式建筑夹拱,中间是各种罗马人雕塑,恺撒大帝之类的。


    再走几步,建筑唐突变成中式古城,底下还树了一尊弥勒佛。


    这竟然还是一座寺庙,它叫金山寺。


    走进金山寺……大雄宝殿是一座带有金色穹顶,外用罗马柱和十字架修饰的欧式神庙。


    踏上层层台阶,谭霏玉觉得自己已化身希腊人。再一抬头,看见洁白的墙身上用类似word打出来的艺术字体写着“阿弥陀佛”。


    大门还是基督教堂常用的那种彩窗样式。


    石含章说:“这就是我们罗马人,有着无限的包容力,建了这样一个文化大融合的寺庙。”


    谭霏玉真的感到非常震撼:“而且还不收门票,罗马人真好。”


    进入神庙内部,里头供奉着的却是五方佛和千手观音。


    原本谭霏玉是个只要看到有供奉的佛像都会拜一拜的信男,但在这里总觉得有点奇怪,绕了一圈就出去了。


    出来之后发现后面还有两座石狮子,石狮子脚下不知道被谁摆了四个小手办,走近去一瞧,居然是唐僧师徒四人。


    “这要素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谭霏玉的灵魂被这种艺术震得要跳出宇宙了,“我现在感觉像在看一本书,主角是个魔法师,他戴着尖尖的巫师帽走回他的住宅——一座中式园林,到了厨房他开始用柴火灶和大铁锅煮魔法药水,煮完之后他拿着这药水去和隔壁的道士对瓶吹,道士唱起了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石含章:“听起来有点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谭霏玉:“《小谭小石漫游奇境记》。”


    石含章:“《小石潭记》?”


    谭霏玉:“哈哈哈哈,还记得怎么背吗?”


    石含章:“记不得一点。”


    建筑虽荒诞,风景还是好的,上了城墙散步一圈,慢悠悠绕到后面的湖,四月已经快过了一个旬,蓝绿色的湖面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石含章突然说:“其实我来这里已经来得快吐了。”


    “嗯?”


    “小时候什么亲戚朋友来,必定要参观这个景点,我爸妈陪人家逛还一定要拉上我,”石含章解释,“后来我就说我不想再来了,那时候好像也没手机玩,每次宁愿坐在车上发呆一两个小时都不愿意下来逛。”


    谭霏玉“啧”了一声:“点我呢。”


    “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石含章眺着湖面,“和你一起逛就会觉得这里还是很有意思。”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我一点也不喜欢当神。……


    谭霏玉也眺着湖面, 眼睛悄悄一弯,只用余光看石含章,但并未说话。望着湖面久了, 他又突发奇想:“这湖水颜色就是魔法师熬的药水啊。”


    石含章:“原来确实有道士和魔法师在这里对瓶吹。”


    谭霏玉:“在这里对瓶吹的说不定是那尊神秘大雄宝殿里的佛。”


    石含章:“怎么口出狂言?赶紧撤回一下让佛祖原谅你。”


    谭霏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景区边上两公里有真正的骊靬城遗址, 不过也只剩一些残垣。往回走,绕回刚才那个中心广场罗马人雕像的时候, 谭霏玉还是停下来拍了照,发了朋友圈。


    配文:也是来到罗马咯。


    ——这系列的朋友圈他前几天已经发过一条。那天和姑妈打完电话,在上海路的路牌之下,他发了一条没有屏蔽任何人的朋友圈, 图片是路牌本身, 定位定了金昌市,配文是:也是来到大上海了。


    之前在国道边加的上海阿姨还给他点了赞。


    没多久姑妈也评论了他:你怎么也跑去那么远了[/呲牙笑]


    谭霏玉回复:回去给你带手信[/呲牙笑]


    姑妈:玩开心点[/微笑][/玫瑰]


    想象中被追问为什么有那么长的假期为什么出去玩不说一声进而发现他辞职再说到他职业规划之类的事情一应没有发生。


    发完到罗马的朋友圈之后,石含章突然问:“去不去北京?”


    “北京?”


    石含章道:“永昌还有个北海子公园, 你去那儿也可以拍一张,然后发朋友圈‘也是来到北京北海公园啦’。”


    谭霏玉跃跃欲试:“走走走, 立刻带我去。”又自言自语, “国际化大都市们我来啦——”


    石含章说的这公园和骊靬古城相距也就半小时车程,是个傍山临水而建的湿地公园, 像干躁荒凉的戈壁上的一朵含雨云, 里头不少当地人在散步溜达。


    谭霏玉确实也拍了下进门处的大牌坊,同样定位永昌县, 但是配文:也是来到北儿京儿了儿。


    发完还胆战心惊道:“好怕我朋友圈里的北京人打我。”


    石含章:“不会的吧。”


    谭霏玉又说:“但是很享受这种犯完欠之后提心吊胆的感觉。”


    石含章:“……”


    没一会儿红点提醒就亮起来,谭霏玉点进去,第一个点赞和评论确实是个北京人,曰: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林嘉许:啊?你怎么一天去了那么多地方?


    谭霏玉回他:……你看定位。


    林嘉许:定位出错了吗, 你不是去北京了吗?


    林嘉许:北京好玩不。


    谭霏玉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纷呈,石含章好奇他是说了什么让谭霏玉一副幼师面对疯狂儿童的脸色,无语,无奈,最后都化成平静的假面微笑。他凑过去看,过了一会儿点评道:“表弟好像……不太聪明。我可以这么说他吗?”


    “可以,”我弟反正就是你弟,谭霏玉又说,“我已经习惯了,你也可以习惯一下,不过他人虽然有时候笨笨的,但是个好孩子。”


    从北京离开,顺道去看了之前石含章提过的明长城永昌段,去吃了个美味炒拉条子,回石含章家。晚上石含章又在剪视频——其实前两天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调整一下明晚就能发了。


    谭霏玉坐一边看机票。定了16号左右去和人见面吃个饭聊合作,他在看这之前合适的航班。


    想来还是有点惆怅,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带走一份牵挂。


    关键是石含章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就非要在他走之前才能交往吗?一谈恋爱就要异地恋吗?走之前都不让他吃上一口好的吗?


    绝无此种可能。


    谭霏玉很极限地定了15号下午的机票,然后跟石含章说:“机票买好了,我13号就要走。”


    “啊。”石含章动作停了一下,椅子旋过来,就这么看着谭霏玉,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来一个字,“好。”


    “没有什么心情吗?不说点什么好听的吗哥哥?”谭霏玉问他。


    这个犟种还是很坚持:“现在不说。”


    这到底有什么必要?谭霏玉还是没想明白,从石含章脸上也能看出此人颇为不舍。


    结果犟种犟了两秒之后突然垂下了眼,道:“想你。”


    谭霏玉马上乐了,起身站到他面前,张开手:“我也是,抱一下。”


    石含章还在迟疑,看起来在和自己作斗争,谭霏玉又说:“兄弟抱一下!”


    石含章:“……”


    还没等石含章也起身,谭霏玉直接很嚣张地一只腿屈膝磕在石含章椅子的空隙上,石含章一惊,抬头仰视就开始自顾自动作的谭霏玉。


    “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谭霏玉才不管他,已经以跪姿跨上去了,随后环住他的脖子,满脸理所当然:“抱啊。”


    石含章下意识想别过脸,脑袋转来转去都还在谭霏玉胸口,淡淡的带着体温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的手也还撑在扶手上,身体颇为僵硬,随后听见谭霏玉抱怨道:“我这样很累,你扶一下我。”


    石含章抿着嘴,双手虚虚地握住谭霏玉的腰。


    谭霏玉还是不满:“扶稳点啊,我快滑下去了。”


    于是石含章手上多用了点劲,谭霏玉满意了,他坐下来,让自己视线和对方齐平。


    石含章说话声音都变得没底气:“兄弟有这样抱的吗?”


    谭霏玉:“和含章哥哥这样抱一下怎么了?”


    石含章深呼吸一口气:“……”


    抱了一会儿,谭霏玉脸红红地恶人先告状:“只是抱一下你怎么又顶起来了?好过分。”


    石含章:“……”


    谭霏玉磨磨蹭蹭地起身,很是欣赏了一番石含章痛苦的脸色,报复这一下抵消了他的离愁和因悬而不决生出的少许烦躁。他重新坐回自己那张椅子上,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像无事发生一样滑着手机。


    石含章坐那儿平复了许久呼吸才重新变得平缓,只不过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有点哑:“要不先看一下视频吧,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导出了。”


    “好。”


    于是谭霏玉目光落到屏幕上,思绪也跟着飘回那一天的马蹄寺。


    雪山、未完全绿的草原和松林、嵌进崖壁的寺庙和佛殿。


    叫不出名字的鸟群不知是从崖壁上的洞穴还是从佛殿的檐下齐齐振翅飞出,盘旋一阵之后复又飞回原处,周而复始。


    绝壁上居住着神佛,也栖息着飞鸟。


    平地上善男信女星星点点,沿着栈道上山,不知进了哪个佛殿,一眨眼在外面就看不见了,仿佛也被吞吃进了崖中。


    片头的BGM用的还是上一期视频最后安利的歌曲,这样更有连贯性,乐声陡然停了,如画的航拍画面也直接变黑,伴随一记悠远的钟声,字幕上提出了那个问题——如果你是神,你会有什么神力?


    随后是多位受访者的答案交错剪辑。


    一开始是无一例外的“发财”“暴富”,间或夹杂一个“身体健康”之类的……美好祝愿。


    字幕变成了:呃,这不对吧。


    之后的画面变成了很正常的vlog该有的样子,穿着白色羽绒服鼻尖微微发红的谭霏玉对着镜头外的人说话:“啊?你开始录了吗?”


    镜头外老石人的声音:“开始了。”


    谭霏玉于是有点做作起来,冲着镜头招手,说自己是老石人的朋友老石榴,今天借他的号一用,希望观众朋友们看完不要取关。


    简单说了做访问的意图就开始沿路抓人。


    考虑到视频的趣味性,放在前面的几个受访者基本只截取了他们对话中比较有意思的部分:比如遇到一个小孩子,他说他是作业消失之神,要让全世界的作业全都不翼而飞,再比如真的抓到了一个旅游博主,结果那个博主说自己才三万粉,让他们发视频的时候@一下他让他蹭蹭老石人热度。


    谭霏玉对他要蹭热度的行为表示:“你之前知道这个up主吗?”


    旅游博主:“不知道啊,没听说过,但是粉丝这么多我肯定要蹭,求求两位大佬给个机会。”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个受访者是位独自旅行的女青年,谭霏玉问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也是:“我要发财。”


    谭霏玉第N次重复这句话:“你都是神了,你还要发财做什么?”


    女青年:“那我要当财神。”


    谭霏玉:“财神应该是保佑大家有钱。”


    女青年:“……啊那不行,我看不得别人有钱!”


    谭霏玉:“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坦诚了,你再想想。”


    女青年仔细思考了一番:“其实就像你说的,财神要保佑大家有钱,别的什么神从一存在也都是为了实现人的心愿,后来飞升的神也都是对人有帮助才被供成了神,神有了神力就能为所欲为吗?从来也没人描述过神佛是怎么潇洒的,倒是看到一堆什么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她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神,也不想拥有神力,因为我没有这个觉悟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不想永远被索取。”


    谭霏玉还蛮惊讶的,他设想的情况是,大家随意回答,怎么答都行,反正这些问题都只是做个引入,等嘻嘻哈哈完了他再掏出样章让他们代入文中的细细粒神,头脑风暴一下,猜测她会得到什么神力以及会利用这样的神力做什么。


    谭霏玉:“但是神会被万人敬仰——”


    她:“他们敬仰的是神,谁来当神他们都敬仰,又不是敬仰我。”说着转头看身后的寺庙,“不可否认当初在这样的绝壁上凿出寺庙的人心中充满虔诚,但你看,就像刚刚大家排着队去爬药师殿……”


    要上马蹄寺的药师殿,需要钻上一个几乎垂直的崖壁内凿出的通道,借力之处只有洞穴里面凹下去的几个小槽。


    很险,很难。


    那女青年又说:“大家爬上去之后都在说,啊我都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来了,这么虔诚,肯定心想事成了,说白了不就是自我感动么?……怎么说呢,佛祖救苦救难应该是自愿的,但我觉得人类不值得,所以可能我不会成为神吧。”


    这段对话在谭霏玉预期之外,但意外地扣题,所以他们后来做剪辑分镜时,临时决定在这里插上一帧定格帧,附上《一粒神》后文的两段原文。


    ——人们敬我,渴求我,但无人知道我,无人爱我。每一个来我面前五体投地的人,连我活着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却希望我给其上等的命运。


    ——我一点也不喜欢当神。


    ——节选自孟亦短篇小说《一粒神》


    BGM配的还是那首《神意》。


    之后谭霏玉继续问:“那如果你遇到什么机缘,被迫成神了呢?”


    女青年:“那还能怎么办,在其位谋其职,既然当上了,那就只能神爱世人了。”


    还是超乎意料的回答,谭霏玉最后问:“冒昧问一下您现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她说:“在星巴克拉咖啡,哦对了我看你俩挺顺眼的,给你们一人一张伙伴券吧,可以免费喝咖啡,也可以再多花几块钱升个大杯的。”


    谭霏玉:“……谢,谢谢?”


    她:“来加个微信。”


    当然之后的步骤和原来设想的一样,大家都花时间大致通读了《一粒神》的开头——这部分谭霏玉自己做了一段简短的火柴人动画,以图更高效地向观看vlog的读者传递剧情。


    几百年前的主人公细细粒被村里德高望重的通灵者选中,认为她身怀神力,只要把她生身塑成泥像,她就能坐化成为神女,让这个海边的村子不再起风浪,也不会再有出海的渔民会被风浪卷走生死未卜。


    几名受访者都对后续做了猜想,有人说她肯定会黑化,说不定马上就会有海啸把这个村子全淹了,有人说没那么复杂吧,应该是没有神明,所以人们这样做也白费,这个故事可能只是想讽刺一下封建思想竟然害死了无辜女孩。


    视频最后也留了互动活动,邀请观看视频的观众朋友们以各种形式——图画也好文字也好——一起猜想后续,原文的一部分已经上架阅读平台,完整版将在某个期限放出以供大家阅读,届时也将从参与活动的朋友之中挑选出几位最脑洞大开的,最贴合原文之类的给予一定奖励。


    奖励全是真金白银,谭霏玉掏了几万块出来,虽然这钱在其他大的营销活动面前根本不够看的,不过这也让他的买房梦又远了一点。


    ……


    视频刚发出去时热度稳步上升,讨论也基本都比较正向,大家关注的问题基本上和看到这个视频之后来戳石含章的李萤心一样。


    李萤心是视频发出去第二天来找石含章的。


    李萤心:兄弟你卖号了?你签MCN了?怎么推广起小说了?


    石含章依次回答他的三连问:没卖,没签,帮朋友忙。


    石含章又说:不过这小说你应该会喜欢。


    李萤心:确实,我看了他发出来的部分了,给我看后续!!


    石含章:后续我也没有。


    李萤心:你帮朋友忙帮到拍视频剪视频都亲力亲为吗?什么朋友啊这是。


    石含章:^_^


    李萤心:……


    李萤心:小说是你这朋友写的吗?


    石含章:不是,他是图书编辑,但是这本书出版遇到些困难,他想给这本书炒一下热度。


    李萤心:怎么不采访我,我也有话要说。


    石含章:你有话要说那你就去参加视频最后那个活动。


    李萤心:……


    李萤心:我要加你那个朋友,感觉他讲话听起来比较顺耳,跟你很难沟通。


    石含章:换俞沅一次转发。


    李萤心:成交,额外送你三次。


    石含章:[联系人名片]


    李萤心:哟呵,情侣id。


    李萤心:朋友?


    石含章:……


    石含章:嗯。


    李萤心:哦~


    李萤心:还有你搞快点啊,我们都等你排练呢[兔子揉脸.gif]


    石含章:快了。


    和李萤心扯完,又说了点他们录音的事,石含章和谭霏玉说,果然他们的贝斯手就喜欢这种调调的东西。


    加好友之前谭霏玉赶紧把自己那几条什么到罗马到上海的朋友圈给隐藏了,生怕这位舞台上看起来也很酷的贝斯手觉得他是个傻逼。


    没想到加上以后对方还挺友好的,上来就给他发了可爱的表情包做开场白。


    他们正聊着呢,随着视频在各个平台被推流数据持续上涨,不知道谁先开始带起节奏,视频下面忽然出现了不少骂声。


    第30章 第三十章 小神仙。


    其时谭霏玉和石含章坐在武威文庙供人休息的长椅上。


    向石含章谎称13号就要走之后, 行程又赶了起来,去了火星基地,和石家爸爸妈妈最后吃了顿饭, 可惜还不是紫荆花开的时候, 无缘看见紫色的花海,石妈妈说希望他有机会能再来。


    接着出发去了武威, 白天就在市区的景点逛,博物馆,雷台汉墓,再到文庙。


    逛累了坐着休息玩手机, 谭霏玉和刚加上的李萤心聊了几句之后切出去看视频评论, 本来还在感慨这个播放量简直像坐了火箭似的,才发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比石含章平时其他视频要热门得多,忽然发现一些负面评论后来居上, 楼中楼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炮火主要轰向说不想做神的那位女青年。


    “咋都是夸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视频的内容很傲慢吗?现在环境这么差年轻人压力那么大, 求神拜佛当个心理安慰怎么了, 这也要被说成想不劳而获想天上掉馅饼吗?拜佛之后大家也没有真的脱离苦海啊”“马蹄寺我也去过,上药师殿那个洞是真难爬, 爬上去感慨一下而已也要被嘲讽说自我感动, 有点大病”“莫名其妙,倒是真来个救苦救难的神啊, 要是真能让我心想事成那我做什么都愿意”。


    上升到人身攻击——“还人类不值得,有本事别当人啊,是因为自己现生一团糟连份好工作都找不到,所以怨天怨地吗?”“你自以为清醒的样子真的很[小丑emoji]。”


    当然这种评论在最开始不能算是主流,有些觉得视频有意思的观众看见了就反驳了几句, 或者给一些过分的言论点了举报。


    但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看见自己不喜欢的内容,留下一串反对意见,说完也就忘了。可一旦有人反驳,那就没完了,你一句我一句,三句之后已经不见观点,全是情绪。要是谁的发言被系统Ban了那更是火上浇油,发言者火气直冲天际,你这博主竟然捂嘴删评,怎么,只能听夸的不能听批评?


    于是没多久战况就扩大化了,沾边的东西全被扫射。有人反击前面觉得视频傲慢的人,“怎么《神意》那么火的时候没人喷这首歌,是因为怕被俞沅和他制作人的粉丝冲吗?你们去《神意》的网易云评论区说这些啊,怎么只敢在小UP主评论下撒野?”


    反过来也有人说,“是不是看这首歌火所以要蹭这种题材啊,没点自己的想法吗?”


    有人攻击UP主老石人“你不是音乐博主吗?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你很失望取关了”,又骂视频策划人石榴“在佛门清净地搞这种不敬神佛的内容还是注意点吧别遭报应了,想当自媒体也不能光靠博眼球,还不如当个花瓶颜值博主”。


    原书作者孟亦难逃一劫。“这作者是不是第一本买了一堆营销说什么天才黑马作家结果后面一点水花都没有那个孟亦?天天刷到说可以比肩这个超越那个,我看过他之前的书真的很普通啊,不知道什么人在喜欢”“我去看了一下这篇《一粒神》放出来的部分,一个男的蹭什么女性议题啊,这口饭真是谁都想来吃”“笑死了之前在他微博看到他回复别人说新作暂时还没出版机会,所以现在是急坏了又要开始大营销了吗?”


    ……


    谭霏玉微微蹙起了眉。


    石含章也浏览了一下,想把谭霏玉手机拿过来,谭霏玉制止了他,接着又往下滑了滑屏幕:“没事,我就是没想到这么一会儿能吵得这么丰富,早点看到的话还能找点人控一下评论。”


    毕竟出门在外不能实时监控舆情,谭霏玉觉得这确实是他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谭霏玉问:“你对这种负面评论接受度如何?”


    石含章:“……其实好评差评我都没太大感觉,不影响我,我很一根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按自己想的来。你呢?”


    “我觉得也是,你看起来就这样。那就行,害你也跟着挨骂,我挺抱歉的,”谭霏玉把评论界面暂时关了,切回微信,一边好像在给谁打字,一边说,“我也还好。刚入行的时候书上市,看到一个差评我能失眠一整晚,现在习惯了已经没太大感觉了,而且怎么说……还有点失去人性地觉得吵起来了那就是泼天的富贵要来了,不管做什么最怕的就是没人讨论,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原则性的恶劣问题,其实吵吵是有利于提高热度的。”


    “就拿这视频来说,有些路人本来不感兴趣,看到吵得飞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怎么着也要亲自看一眼视频看一眼原文再来审判一下。”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的脸,像是在分辨他这话是真的还是自我开解。


    感应到他的打量,谭霏玉转过头来笑说:“真的!当然看到不合心意的评论第一反应是会无语,毕竟我也还没彻底失去人性。”


    石含章也说:“那就行。”


    “大家有言论自由嘛。而且被骂多以后脱敏了,我有时候还会想,其实有些差评吧,抛开对方用了不客气甚至具有攻击性的描述,讲得也是有点道理的——我也是挺奇葩的吧,”谭霏玉又说,“就像刚刚那些说大家只是拜个神何必上纲上线的,我完全能理解啊,因为我看到有神佛我也会拜拜,希望自己能顺利一点。”


    谭霏玉接着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很忙,打字的同时还要跟石含章解释:“我就是怕那个被我们采访的女生接受不了,所以我要和她聊一下,不行的话我们等下就回酒店把她的片段先剪了,还好那天加了微信……还有孟亦,他是精神上的豌豆公主,看到一句不好的就会开始怀疑人生,凌晨三点发来信息问你‘我写得真的有那么差吗我第一本书是不是纯粹走狗屎运’,我早跟他交代过不要看网上的任何评论,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偷偷看。”


    跟人聊完了,谭霏玉把手机屏幕一熄:“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转头一看石含章也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干吗呢?”


    石含章说:“你说得对,大家有言论自由,我也有。”


    “你……?”


    石含章:“把骂你的都喷了一遍。”


    谭霏玉:“……”


    石含章:“我逗你的,幻想了一下而已,真喷了是解了一时之气,但纯属于给你添乱,我没那么蠢……就拉黑了几个说得比较过分的。”


    谭霏玉伸手摸了摸石含章的脸:“Good boy.”


    石含章:“……”


    谭霏玉又说:“我刚跟那个女生说了下,她也看到了,她挺硬气的,说这就是她的观点,她就是要这样表达,又说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友好的,也无所谓。孟亦还没回我……我们这个视频就先这样吧,晚点我多看看后面还会怎么发展,不过骂声一般也是一次性的,热度过去以后也就没多少人讨论了。”


    石含章把谭霏玉的手拿下来,反客为主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是个安慰的动作,谭霏玉哭笑不得:“我真没太大感觉啦……”


    石含章只是“嗯”了一声,但仍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毛。


    都被骂了,倒也不是要比较谁受的伤害更多点,但不管是路人小姐还是敏感作家,都能得到谭霏玉的安慰和开解。但谭霏玉自己呢?是靠被骂多了习惯了脱敏的,硬逼着自己站在上帝视角“反人性”地拥抱骂战带来的流量红利,把自己变成理中客,被刺了也要说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可能真有道理吧。


    阻止不了石含章的动作,谭霏玉也懒得管了,他稍眯起眼,感到一阵惬意:“师傅干这行多久了?”


    石含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谭霏玉说着靠到了石含章肩上:“手劲刚刚好啊,给你评个金牌技师吧。”


    石含章:“……行,那谢谢老板。”被这么一说他也不光给谭霏玉顺毛了,还像模像样地给他按摩了几下。


    “快睡着了……”谭霏玉懒洋洋地说,“不过说真的,我其实能理解大家都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毕竟每个人的生活环境和成长轨迹都不一样,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没有任何一种观点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而且很多时候人也是知行不一的,就像我说我看到庙就会拜,但我也同样会在鄙夷文艺作品里整天痴心妄想在神那里以小博大的人。不过这本质上又是两回事,那些最开始说这个视频傲慢的人,他们和视频说的也都不是同一个频次上的事,结果大家居然能为此大吵半天……当然,这个展开说要说到天荒地老……”


    “我能明白。”石含章说。


    谭霏玉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又说:“唉,我只是觉得有不同观点可以好好说嘛,不用那么呛的语气也是能说话的呀……而且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着说服别人,你可以有你的观点,我也可以有我的观点啊。”


    说完他又自己总结:“不过,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吧,既然我作为一个人,也要去接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石含章的动作停了,他把谭霏玉额前已经有点长的刘海往耳后拨了下,没有接谭霏玉的话。


    心里却想,普通的人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去接纳一群跟自己无关的人?


    他们在这里坐得有点久了,恰逢金乌坠落时分,斜阳照红墙,石含章这个角度看谭霏玉,正好背着光,微芒勾勒出他脸的轮廓。


    石含章是最先被问那些关于神的问题的,当时他说要再想一下。现在他大概有了答案,他也不想成为神,不会拥有什么神力。


    然而,倘眼前人是小小神仙,并没有通天的本领,却注定要为人燃烧一点自己的价值——一根筋地只想编书,挨骂没关系,遇到别的困难不要紧,好像也没有幻想太多金钱上的回报,怎么不算一种自我燃烧?——那石含章愿意做那个五体投地的同时,也叫得出他名字,听得见他心声的信徒。


    小神仙对自己在石含章心中突然就位列仙班一事丝毫不知情。信徒拍了拍小神仙的肩:“反正先不想了,你也说了适当的骂战有利于破圈,就当这是好事吧……我们先去找吃的,带你试一下这边的‘三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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