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可就算南燕雪没被捆住,方才的崩乱也不是她喊几声‘住’就能停歇的,冬日厚褥已经透湿。
医书中若是论起房中事,左右不过是些锁精固阳的法子,虽也能添房事欢心,但男人也很奸猾,这一套为的其实是采阴补阳。而女使所著的这一本就不一般了,她是为女子写的。
郁青临对南燕雪生情之前,就连自渎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根东西只在沐浴时多有清洁,熟悉是熟悉的,但却说不上有多了解,甚至还不如可以那些入药的玩意。
至于女子玉门之内的种种,他就更陌生了,时时探索,也只敢勉强说一句稍涉津涯而已。
那书上所写为的是求欢且避子,所以许多法子其实用不上那物,而且有两个妙处生得靠外,那物不好抵弄,唇舌虽灵巧,却又软了几分。
唯有十指,再借一借那颤铃铛的力,才能叫南燕雪晓得自己身子里还藏着这样的泉眼。
“这不是小遗。”郁青临还是头回见到南燕雪因为床帏之欢而恼羞成怒,“真的不是。”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南燕雪一向享受快意,方才那一阵更是蚀骨般的极乐,她眼下斥骂都没力气。
可沁了他一脸和淋了他一脸还是有差别的。说到底,她其实不习惯失控至此。
“我就是睁着眼睛瞧着分明才这样肯定的!”
郁青临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南燕雪想给他一巴掌,但手腕的链子居然还没有解掉,另一头吊在床柱上。
可就算南燕雪没被捆住,方才的崩乱也不是她喊几声‘住’就能停歇的,冬日厚褥已经透湿。
“阿雪一向信我,这事上也要信我。”郁青临见她别过脸去,忙是俯身道:“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女有五液,方才那一液就是第三液,曰泉涌,是从阴窍玄珠中出,而非尿口。”
南燕雪侧着脸不说话,郁青临轻轻吻她的耳尖,只觉得烫极了,她竟是害羞。
“再者,”他认真道:“气味也不同啊,根本不是一回事。”
南燕雪想了想,转脸道:“当真?”
“真的,女使所书,我又印证了,决不是一码事。”郁青临见她卸下顾虑,又道:“我备了燕窝炖鸽蛋,将军吃一盅,咱们再印证一番,眼下才戌时初刻,还早。”
南燕雪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郁青临多多少少是有意弄自己出丑的,只偏又做出一副温厚样子来,叫她指摘不得。
“你准备的还真是齐全。”
郁青临道:“自然,做学问要专心。”
南燕雪给了他一脚,画苑的床比正院要小很多,郁青临一时不甚跌落床帏,连床帐都撕掉了半幅。
“哼。”南燕雪这时才笑开,郁青临见她一张红粉面,眉目间的骄矜之色又回来了,只被栓在床头,姿态横魅至极。
郁青临看呆在那里,眼里都是爱与欲。
“过来。”
郁青临攀回床里去。
“解开。”
郁青临恋恋不舍。
南燕雪将那链子踢到床下去,道:“燕窝。”
燕窝坐在热水里温着,吃着不烫口,一股甜滋滋的清味。
“下回给你做鲜奶玉液。”郁青临说,南燕雪却是一皱眉,把个鸽蛋怼进他嘴里,道:“什么淫物都叫我吃?”
“哪里是淫物?我从来没在你身上用过什么助兴之物。”郁青临忙解释道:“不过就是炸胡桃仁取一两半,生胡桃仁取七钱,八钱的粳米浸透,一并磨细后兑入羊乳中添糖慢搅,生津润燥的。”
燕窝吃完了,郁青临放了汤盅重又回来,湿褥子也换了新软的,南燕雪歇在帐中,难得要郁青临去吹灯。
她通常是喜欢点着灯的,喜欢看着郁青临的。
郁青临吹灭了灯,摸黑寻到她,轻轻摸摸她的耳朵,还是有些烫的。
“阿雪不喜欢?”
过了好一会,南燕雪才道:“只觉得,像是马儿脱衔,缰绳断绝,叫人不安,又像土崩堤绝,叫人恐惧,偏偏又快意席卷,太过失序溃乱。”
郁青临把这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道:“所以,是喜欢的?”
南燕雪轻轻拍了他一巴掌,顺势摸了他一把。
全然是赞赏的意思。
新婚燕尔,荒淫无度实在太正常了。
宿在画苑里的时候,白日宣淫也是常有的事。
出了正月,一切事宜要安排起来,毕竟是家大业大,再想要夜夜同房只怕也难。
州县衙门年后开印多在正院廿二后,京中六部虽略早几日,但开年还有各种仪式团拜,更别提正月十五的皇家灯会,正月二十五的填仓节,还有国子监大祭等等都得礼部来操办。
郁青临心里掐算着这些,可又想着礼部又不是只有寥寥几个官员,就不能分几个人出来,在他和南燕雪的婚书上盖一个官印吗?
这日子都已经到了三月里,礼部的公文还未到。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蒋盈海的病症反反复复,听说愈发不好,郎中都摇头了。
这一回是南静柔遣人来接余甘子,南燕雪给她备下了随行的仆妇、车夫、小厮、护卫,但内宅规矩严苛,到底也只有仆妇能近身伺候。
余甘子及笄时,骆女使给她挑了两个婢女,大的稳重温厚叫款冬,小的机灵逗趣,叫紫菀。
余甘子觉得她们都很好,但南燕雪不知怎的说了句,“瞧来瞧去,丫头里就数金书最好。”
金书自然是不可能给了余甘子的,余甘子是吴卿华的谁?大概谁也不是。
骆女使笑道:“将军觉得金书可用,善解人意,处处周到。我要说一句扫兴,主仆一体,十成八也是吴氏调教的好。”
余甘子记得南燕雪很孩子气地‘哼’了一声,将宁德公主的一封信给了骆女使,道:“裴侍讲离京查案,公主身边又不是没有别人了,非催着我给裴侍讲使劲,好让他早些领功回去。他这年岁做到御前侍讲已经很难得了,捧得愈高,会不会猖狂了?再说,那双生子不是挺得用吗?迷得康王连女色都不沾了。”
“公主身边人物形形色色,裴侍讲自与别个不同,不是笼中雀,匣中玉。”骆女使眨了眨眼,“却是心头好,魂里月。公主给他机遇,看他羽翼丰满,心中也自得。将军若有顺势可为的,助他一把也不妨,同那双生子两头使劲最好。”
余甘子常常在她们身边待着,听着她们说一些大事小事,有时看书,有时替骆女使理书,有时抱着小鹿半梦半醒,只觉天塌地陷都不怕。
眼下离府,马车走得很慢,但余甘子就觉得快,一眨眼,那些她惦念的人事就都看不见了。
余甘子定一定神,心道,‘不怕,走这一遭,图来日清静。’
她拜别了长辈们,特意选在伙伴们去书塾的时辰离府,不想见他们离别时难过的样子,身边环绕着的到底还是熟络的老人,将她护得很好,一路都清清静静的,余甘子歇在客栈小院里,望着墙头上的花藤出神。
忽然,墙头上冒出一个人来,余甘子一怔,只听见他喊道:“周妈妈,是我来了,你们别怕,八哥放我进来的。”
周妈妈以及款冬见了他,忙道:“辛小爷,你怎得追来了,这,这……
辛符从墙头跃下,道:“我来见余甘子。”
余甘子就掩在那窗下,听他又问:“她歇下了?”
余甘踢开一只小杌子,辛符听见这响动,张了张口,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奴刚要去准备饭食,一并吃点吧。”周妈妈道。
他追出来是贸然之举,如今近在咫尺,他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没有推门入内,而是走到那窗下,从那窗户的竖缝里窥见她眨动不停的眼睫。
辛符很久没到余甘子跟前来了,这几个月来,他好像是躲着她,常常只是远远一望,走近了他就不见了,即便撞上了,他也总共有什么由头要先走。
余甘子想是辛符并不喜欢她,所以避开她,可他今日又追来什么呢?
‘瞧瞧,日头一下就落了,好了,你眼下是走不脱了!叫你不理我!又何必追过来?只管躲开我吧,天黑了你怎么躲?别晕头转向又撞了满头包。’
余甘子心想着,辛符也一言不发,气得她推了窗扇一记,被辛符牢牢一把。
余甘子就瞧见他的手掰在窗上,将窗子打开了,然后望了过来。
余甘子脑海里的念头辣泼泼的,真被辛符一盯,她赶紧就垂了眼,到底还是羞啊,虽然隔了一层帕。
“将军说,等你爹死了,守过百日就接你回来。”
余甘子总在守孝,穿得素净,眼下这日落的浓烈如烧,赤红朱色泼了她一身,叫辛符想起自己头一回见她的情景。
她穿了一身绯色,看起来那样胆怯,浑无底气,像是谁都能踩她一脚,羞辱她一句。
辛符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只是莫名其妙多看了她两眼。
而现在,余甘子坦然站着,轻轻颔首,望着他的目光明亮而有力。
他真庆幸余甘子留在了将军府。
“我送你去江宁,我也接你回来。”辛符道:“将军年前就在江宁府买了小宅,置了铺面,到时候什么消息都通达,你别怕。”
余甘子并不怕。
“我,我同八哥他们在一处,你有什么事就让周妈妈同我说。”辛符说完这一句是要走的,却没转身,而是缓缓后踱了两步。
余甘子往前冲了一步,他连忙驻足,也靠到窗沿边上来。
余甘子藏住笑,伸手要他的手来写字。
辛符犹豫着吞了吞,嘴里干干的,也很渴。
余甘子捧了茶来给他喝,辛符一口饮尽,将空茶盏捏在手心里,看着余甘子在他另一只手上写。
‘不理我,为何又追来?’
茶杯盖磨蹭着,声音‘滋滋啦啦’的,很尖利。
她一写完辛符就赶紧缩回手,有些无措地道:“不是不理你,我,我不能,不能总见你,我一见你,我,余甘子,我这人,好像是个坏的。”
他若不是个坏的,他怎么会梦到那些混沌不清的梦,他欺负余甘子不会说话,欺负她不会功夫,狠狠地欺负了她。
其实具体是怎么欺负的,辛符不太清楚,他只是知道,自己欺负了她,即便是在梦里,那也是欺负。
余甘子一开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解他为什么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只是瞧见他面红耳赤的,青须痕淡淡,她蓦地想起骆女使那句叮咛,一下懂了辛符懵懂又直白的含义。
晚霞正一点点收束起来,余甘子拿下遮羞的帕子,不言不语,只用一双眼对他说话。
那眼睛在说,她不怨他,她喜欢他。
辛符回泰州的时候像是丢了魂,乔八怎么揶揄打趣,他都懒得搭腔。
“情窦初开早了点吧?”
郁青临晓得辛符同余甘子要好,只以为他们小孩子过家家,没想到余甘子这一去江宁,辛符还真挺怅然忧虑的。
龙三捧腹大笑,“你自己开窍晚,还说别人早,我十六七的时候,早都不是……
郁青临赶紧往他的大嘴里丢块干巴巴的芋头,龙三被噎得翻白眼,差点因为一口芋头死了。
第92章 “我家院君不喜甜酒,药酒都比甜酒好。”
时隔多年,余甘子回了蒋府。
她在这地方没有一个留恋的人,但却有不少人在惦念着她,得知她回来,来瞧她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她们七嘴八舌,或讥讽或刺探,余甘子反正不能言语,正好冷眼旁观。
“妹妹这哑症怎么还是不见起色?不是说你那位姨母将军招赘,招了个郎中吗?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说这话的人是余甘子已经定了亲的堂姐,她是蒋伯谊的嫡孙女蒋三娘。
听南静柔说,她许的人家是河南府的谢家,谢家的家主年岁大了,只在分司六部挂了一个尚书的虚衔,但子孙倒是都很争气,蒋三娘要嫁的那一位谢郎年岁轻轻就已经是平江府市舶司的提举了,这位置一向容易出功绩,过了几年调回京去,前途无量。
蒋伯谊替自己的嫡孙女做了这样好的打算,体体面面的婚事,德才兼备的夫婿,可是轮到余甘子,就只有些脏的烂的。
蒋恒儒企图轻薄余甘子的事,蒋三娘是知道的。
她若不知道,还能说她只是性子刻薄,她知道还故意这样说,那就不是刻薄,是心肠恶毒。
“不过将军真是舍不得妹妹,年年清明*、中秋、年节,祖父派了体面下人去接妹妹回家团圆,将军就是不肯松口,连个由头都懒得找,这一回若不是小叔重病沉疴,妹妹碍于孝道,只怕也不会回来吧。”
蒋三娘瞄了眼她衣袖下金叠玉的镯子,她虽在孝期,通身就这一样首饰,这可首饰细看之下竟是宫造的,非赏赐而不能得。
蒋三娘抿抿唇角,道:“瞧妹妹这皮肉养的真细,小时候就是美人坯子,如今谁见了不说咱们四妹妹是头一份呢?”
余甘子觉得蒋三娘也长进了,说这些酸溜溜的话也没那样咬牙切齿了。
“前几日说是旅途劳顿,眼下歇够了,也该去拜见各房长辈了吧。”
蒋三娘说了那么些,最要紧就是这一句。
余甘子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帮凶,她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我的儿。”南静柔抚着心口歪进来,肉麻兮兮道:“你爹爹喉咙里‘咕隆咕隆’响,怕是唤你去呢。”
余甘子站起身就往外走,蒋三娘‘欸’了一声,南静柔热情地说:“三姑娘也来瞧瞧吧,都小半年没见过你小叔了吧,他怕是也怪想你的,等再过几个月成了亲,这辈子也难再见了。”
蒋三娘才不愿意去看蒋盈海,嗤笑道:“我就不妨碍四妹和小叔共享天伦了。”
南静柔趁势道:“也对,那大房那头就请姑娘回话,说四娘走不脱,而且身上带孝,就不去长辈跟前了。”
余甘子进了正屋都没有折进房中去,而是在暖阁里歇下了,几个庶弟庶妹都在这暖阁里或玩耍或习字,说起来都是守在榻前尽孝。
南静柔跟了进来,叫人锁了院门,歪在榻上同她们说笑,只没一会就睡着了。
四房说起来是独门独院的,但到底在蒋家大宅里头,想要守得滴水不漏是很费心力的。
南静柔在睡梦中蹙起眉,余甘子怔怔看着她,像是看见了南静恬。
她想娘了。
蒋盈海再受几日烂疮之苦,就下去给南静恬赔罪吧。
她这个做女儿的服上百日的孝,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礼部的公文和蒋家的报丧是前后脚到的,听起来有些晦气,论起来倒都是喜事。
乔八将公文送进来的时候南燕雪正吃一碗枇杷糖水,郁青临从账册堆里抬起头,不错眼地瞧着乔五把公文交到南燕雪手上。
公文简洁,有事说事,南燕雪一眼看罢,却故意轻飘飘一掷,丢在茶几上继续吃糖水。
“将军?可允了?”郁青临急急问。
枇杷糖水甜得含蓄,她吃得好有滋味啊,都顾不上答郁青临的话。
“这糖水是怎么做的?说是枇杷糖水,我怎么没吃到枇杷?”南燕雪不答反问。
郁青临张了张口,只得先道:“枇杷捣烂成泥熬成汤底了,那点清冻是用枇杷嫩叶熬出来的,又刨了佛手柑碎,这一盏清甜润肺,小铃铛吃了几日,夜里呼吸平顺,将军这一碗多了茉莉茶汤,更有点清苦芳香吧?”
南燕雪点点头,吃这甜汤就等于把药也吃了,谁不喜欢?
郁青临见她始终卖关子,从书案后走出来,伸手想拿那公函来看。
南燕雪摸摸碗盏底部干燥,故意往公文上头一搁,阻郁青临去看,非逼得他焦心不已,轻唤道:“阿雪,到底是不是允准了?”
南燕雪见他的表情,就跟被糖吊住的小铃铛一模一样,不免失笑,将公文里的婚书抽出,给他看上头的朱红官印,笑道:“凭什么不允?手头的事交代一番,好去江宁府过籍了。”
郁青临简直心花怒放,细细看罢,放在心头熨一熨,又摊开细看。
“至于吗?”南燕雪虽这样问,却被他毫不遮掩的欢喜牵动得勾起了唇角。
“至于,此番易籍繁琐,”郁青临看婚书的神情温柔又怅然,“叫我想起从前孤儿立户的事,手续苛刻不说,而且层层索贿,当初不知是费了多少银子才立下的。若不是小爷爷坚持,我恐怕早就入了匠户,也就没有同将军的缘分了。”
若非郁青临考中了廪生,参考时就查验过一番,所以仪制司没过多核查郁青临的出身,否则还需江宁府官衙出具种种文书。
其实不光是郁青临不安,因外郎那封信,南燕雪心底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顾虑,贸然先手又怕是自己杯弓蛇影,反而打草惊蛇。
郁青临立户时是使了些贿赂银子的,幸而现下已经成人,又有了功名,从前许多暧昧不明之处也没人会去苛责。
“你的出身没有多少人知道吧?”南燕雪忽然开口问。
“施夫子只晓得我出身贫寒,并不知药户这一层,师父是知情的,但他没当一回事。萍姨她不知情,怎么?将军怕江宁府官衙会在这一项上为难?应当不会吧,这对他们又没好处。更何况我的户籍是在江宁府立下的,清清白白,白纸黑字,平白无故如何能指摘我是药户出身?而且从前的旧人早都不在了,谁还能认得出我?我在泰州就只有将军这一家人。”
郁青临将婚书收好,妥帖地藏进怀中。
“明日启程,”南燕雪这话一出口,觉得自己也是奇怪,婚书到手反而着急起来,便遮掩道:“也去看看余甘子。”
府中药库的药材数目都很精准,尤其是钩吻之类的毒物,便是少了一两也能查出来。
余甘子和南静柔在做什么,南燕雪早就心知肚明。
南静妍夫妻二人此番也是要去江宁吊唁,也是给南静柔撑腰的架势。
“南榕林已经去江宁了?蒋盈海都死了他还这样殷勤?”南燕雪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先头提了一句,说阿柔年轻守寡,请父兄出面多为她争一些,别叫其他几房人欺负了她。”南静妍也觉得奇怪,道:“他看着是心不在焉的,可转眼就去了,还带了二哥一起去的。”
辛符牵着鸣首就站在门口等着了,如果南燕雪不叫他去,他估计能把自己拴在夜风的马尾巴上一路拖过去。
“前日里不是才得了余甘子一封信吗?”南燕雪道,“眼下正治丧,的确是不好接她走的。”
辛符道:“她给我写的信只两页,写给小盘的有三页,我得问问她去,同我没话讲吗?我可给她写了八页。”
郁青临道:“余甘子簪花小楷,你字大如斗,还好意思说。”
他们一行人进了江宁时赶着城门关的时辰,马儿又行了几步,南燕雪只听见身后关门时的沉闷巨响,天上夜幕沉沉,像一只瓮盖。
她在江宁置下的那间两进小院同官衙、蒋家都不远,地处闹市,关了院门都能隐隐听到密密人声如落雨,倒是并不显得嘈杂。
院中留有几个粗使的仆役,只守一守院门,干一点杂活,灶上活计却是干不利索的。
“我上外头街市上买些吃喝,将军先沐浴吧。”
郁青临那些年在江宁城里来来去去,倒是最熟悉的一个。
“带个人一道去。”南燕雪在屏风后道。
郁青临在屋里抓了一圈,众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只有小吉和仆妇守着行李坐马车,看着还算齐整。
仆妇得留下伺候南燕雪,郁青临对小吉笑道:“走,上夜市买些吃的回来。”
这夜市至三更而不绝,来时就瞧见灯火热闹,两人方从院里出去,迎面就碰上了敲着梆子卖炸鹌鹑的小贩。
“炸鹌鹑香是香,就是肉少,还是去买炉鸭吧。”
郁青临想着家里那几人赶路疲乏,饿透了一定会想吃面,就先去馆子里点了几碗干挑面。
面在漏勺里跳三跳,沥干了水,淋上鲜熬的猪油和浇头老卤。
“浇头要三碗酱排骨咸菜笋丝、四碗辣肉兰花干,再要一碟鳝丝和猪肝。”
郁青临留下小吉等面,又往那炉鸭铺子去了。
来了江宁怎能不吃炉鸭?郁青临看好的那一家炉鸭铺子又是买卖最好的,挤得全是人,店家手起刀落,满耳都是斩鸭子的声音。
郁青临一心想着要买几只鸭子才够,不留神叫人重重杵了一下,往那剁鸭子的案板上扑去。
他下意识用手一撑,却正把自己的五指摆在了刀下。
店家吓了一大跳,连忙刹住动作,喊道:“别挤,都别挤,我这正斩呢!一个不留神,吃鸭子还得搭进去一根手指!”
郁青临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提了一把,虽没什么用处,但还是谢过那人,又对店家道:“这一只我方才挨碰了一下,就给我吧。另再给我一只,一共两只,斩大块些。”
他吩咐了这一气,见那人还在看他,便笑道:“多谢阁下。”
“不妨。”那人打量着郁青临,道:“夜食两整只,不嫌肥腻吗?”
“家里人多,吃得完。”郁青临道:“阁下若怕腻,可以去前头卖些香饮子来喝。”
“可有什么能荐的?”那人生得冷峻,看着也不像个健谈的,却是一句接一句问。
郁青临提了炉鸭在手,道:“夜深了不好贪饮凉物,我打算买紫苏饮子,阁下若是觉得饮子单薄,那家的琥珀浓也很醇香。喝了虽好睡些,但以酒助眠后半夜易醒,晨起身子也不够爽利,还是少为较好。”
“琥珀浓?听着像味甜酒,可是家中女眷爱喝的?”那人似乎也想买饮子,跟在郁青临身侧。
郁青临瞧他走路时含胸拔背,肩沉肘坠,如乔五、乔八那般,像是习武之人。
“琥珀浓说的是酒水色头,其实这酒并不甜腻。而且我家院君不喜甜酒,药酒都比甜酒好。”
郁青临谈起南燕雪时眉眼俱笑,他正将装饮子的钵子递给卖香饮的娘子,未曾留意那人瞬间阴寒的面色。
饮子装了满满一钵,郁青临正要接过,那人却伸手一截,道:“你这般羸弱,我帮你提回去吧。”
“羸弱,我?”郁青临有点无语,想要推拒,“怎敢劳烦阁下,我拿得动。”
那人将钵子提在手中,转而问:“院君?听谈吐也是念过书的,何以会入赘呢?”
郁青临心头有些怪异,只道:“是我之幸。”
“可是因为人家富庶貌美,地位超然?”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过分了,郁青临又瞧了那人一眼,见他目视前方,神情沉稳,倒不似什么猥琐宵小之辈。
他本打算笑笑就算了,岂料收回视线时,瞧见那人腰上束着一笛,露在外头的顶部透白如玉,但又有密密孔隙。
这是骨笛。
郁青临不由得一顿足。
那人走了几步,转身睨了他一眼,只见他面沉似水却又倏忽笑道:“岂止啊。”
第93章 “阿雪别急,就来了。”
任纵就知道郁青临不是个好东西。
他一定是个奸猾无耻,狡诈媚上的贱种。
果不其然。
看他这张**的脸,如此谄媚的做派,就叫人觉得恶心!哪有半分男儿气概!
南燕雪被他迷惑,竟然要同他成婚。
做个取乐的玩意已经是大大的抬举他了,他居然还敢算计名分!
“噢?”任纵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倒不显,只道:“那她还有何种好处呢?”
“数不胜数,”郁青临轻轻摇头,道:“我不愿讲与外人知晓。”
任纵神情稍裂,只这时小吉提着食盒追了上来,郁青临转首看去,将炉鸭交给他,走上前要去拿任纵手中的陶钵。
“阁下拿了这几步路,也多谢了,眼下交还给我吧。”
任纵一时不松手,郁青临托住钵底,直接掰开两耳上的铁丝,将一钵饮子捧在怀中,只留了根弯弯铁提梁在他手心里。
“这饮子不过五文,怎么急得像是我要拿着不给了?”
任纵上前一步,将那根提梁又穿了回去,他的声音很轻,所以话里的情绪都很含糊。
小吉看得莫名其妙,走过来将轻便的炉鸭给郁青临,小心翼翼提住这钵饮子。
郁青临见这人神情淡淡,没有丝毫怒意,以为是自己敏感,将个古怪路人也认成了那位元帅。
骨笛虽少见,但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除了鹰骨之外,还有鹤骨、鹿骨乃至人骨,都可以用来制作骨笛。
“夜深了,不好耽误阁下时间,”郁青临心头犹疑不定,寻了句闲话道:“阁下也早些回去吧,炉鸭热吃皮脆如纸,冷了会韧一点。”
任纵瞧着他避开闹市往后头民居巷子里去了,不由在心中鄙夷道:“细如妇人,音气卑弱,真不知有个什么好的!”
郁青临走过巷子下意识还回头瞧了一眼,那人已经离开,饮子摊的幡子在夜风中轻摇。
小吉道:“您看什么呢?方才那人是谁?”
郁青临有些吃不准,摇了摇头道:“不认的,气势同五哥有些像,但言谈一点也不似五哥那样有度,是个萍水相逢就喜欢窥人私隐的怪人。”
回去时,院中几人都坐在桌前等食,乖巧的样子看得郁青临失笑。
他留了自己和南燕雪那份端到后头去,只见她倚在窗边,正用干帕擦湿发。
这小小民宅没有高阶门阈,不过平房一座,敦敦实实嵌在地上,又不似府中灯火明亮,但因有南燕雪在,使得陋室腾香,端是月朦胧,鸟朦胧,美人也朦胧。
“怎么了?”南燕雪用筷子拨一拨面,又指头拨一拨他刚沐浴完还有些泛潮的衣襟,“发什么呆?”
郁青临有些不好意思提自己碰见个佩有骨笛的人就以为是任纵,显得他像个难驱的心魔,只道:“明日就要去衙门把户籍落定,我倒胡思乱想起来。”
南燕雪道:“没几个时辰就天亮了,不如别睡了,只等着官衙一开门,你就杀进去叫人把易籍的文书拿来。”
郁青临失笑,道:“歇还是要歇的,明日不还得去蒋府吗?余甘子信中总说一切都好,但还是得亲眼见一见她。”
南燕雪的头发还没干透,坐在院中微风处晾发。
“就不能等晴好的日子再洗头吗?”郁青临用梳子沾了些山茶油替她润发,南燕雪仰在躺椅上数星星,道:“沐浴时已经弄湿了,索性就洗了。天气都暖和了,你怎么还念叨。”
“湿着发不能睡下,耽误休息。”郁青临道。
“我倒不困。”南燕雪道。
说不困的人自己先睡着了,郁青临只得用绸子在她额前束了一圈,免得她着风,又用宽齿的梳子一遍遍梳理她的长发,好让水汽快些发散。
“不困不困,还说不困,小猪一只。”郁青临靠在她边上小憩了片刻,醒来后见她还合着眼,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又自语道:“若是像猫儿那样,自己舔舔就一身光溜溜的毛,不知省却多少功夫,可那也叫我没了趣儿。”
在这小宅里一切从简,南燕雪的头发是用茶麸洗的,本有些发涩,被郁青临用山茶油一点点润开,干了几分后摸起来就丝滑滑的。
他俯身要将南燕雪抱进屋去,手刚刚挽进她的后颈和腿窝处,鼻子就被捏住了。
“你才是猪。”南燕雪拽着郁青临的衣襟,又道:“我非瞧瞧你怎么能把自己舔得一身顺毛。”
郁青临把她抱起来,南燕雪就势挺起了腰肢捧住他的脸蛋亲他的唇。
夜市将休,更夫的梆子声四起,不仅仅是报时,也是催促商贩打扫街面,待到早市开的时候,这街面上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将军勿怪,我可不是什么长舌嘶嘶的蛇妖。”
南燕雪听得此话,拧眉露出意动色,郁青临一只手正覆在她裙下,也愈发揉搓起来,唇间不住轻语,甚是惑人。
“又不似猫儿体柔,折弯自如。我可舔不到自己,但你这身上不论哪处,我都是舔得到的。”
这话勾出许多活色生香,快意非常的记忆来,南燕雪渐渐缠住他,呵气道:“郁郎不累啊?今夜真不睡了?”
郁青临不答,只是抱着她快步回了房中,空留院中一竹椅一矮凳。
任纵就在不远处一棵高树上瞧着这一切,起初梳发相伴那一幕已经叫他眼红齿冷非常,却更如自虐般看着他们相拥亲吻,如今更是情动不能自抑地钻入屋中去了。
房门已被关上,倒是内室小窗还留了半扇通风透气,任纵只瞧见郁青临的袍子晃荡着,南燕雪自他怀中直接落进了窗后看不见的床帏里,只有一双便鞋被他脱了出来,一前一后坠在脚踏上。
任纵的理智已然焚烧殆尽,他先前在郁青临跟前装成陌路人,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可眼下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他要把郁青临给杀了,就杀在南燕雪眼前!
借着一阵紧密的梆子声,任纵翻过墙头进了院里,想郁青临这贱种色胚急色至此,竟也不熄灯火。
春夏的床帐轻薄,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任纵在窗缝中窥视,看得很不分明,只勉强瞧出男子跪俯,肩背平阔,女子仰而抬足,悬在帐中轻晃如柳。
梆子声盖了他的脚步,也掩住屋中潺潺声响。
任纵什么都没听见,可满脑子都是南燕雪的声音,全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
他想起南燕雪戴着春日花环站在大漠孤月下,然后拉着他从长长的沙坡上滑下去。
他想起她坐在篝火后被落雪描了一圈白,然后伸手去摸火光,又摸向他的眉骨。
任纵脑中的幻听与嫉恨沸腾如烧,忽然,那帐子撩开,郁青临衣衫不整地跌了出来,不经意舔了舔唇瓣,神情醺然如酒醉般。
任纵看着他这张脸,杀意几乎在脑海里咆哮,只还未动手时就听得南燕雪用气声道:“混账。”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语调,这一愣神,横栓抵窗的声音响起,以及郁青临温声解释道:“好像有些风息,我再去关了后窗,阿雪别急,就来了。”
夜凉如水,任纵却要被烧成恶鬼。
他听见郁青临唤的这一声‘阿雪’,心头剧震,却叫他勉强清醒了一些。
任纵不愿承认郁青临入了南燕雪的心,可这声阿雪就是凭证,如果他杀了郁青临,那这人又会烙在南燕雪心上,一辈子都磨不掉了。
南燕雪的长腿无处着力,放下又觉空空,屈起又太露骨,恼得她在帐中卷被一蜷,长发在薄被上摩挲着,声响好似乱风,她隐约听得一声横风过,刚要起疑就见郁青临掀帘探了进来。
“怎么了?”郁青临摸摸她的脸,在她鼻尖上一点。
“你怎么不顺便出去打个梆子巡个夜?”南燕雪横他一眼,道。
“路子有金子我都不去捡。”郁青临道:“今夜毕竟是在外头,起风了又敞着窗子总感觉别扭。”
这一夜动静不小,小宅墙矮门薄,又处在闹市,就没多少清静可言,不一会儿就鸡鸣狗叫的,孩哭娘骂的。
郁青临被这些动静弄醒的时候闷在被中笑了一声,南燕雪的声音继而响起,“梦见什么了,美得你。”
“没做梦。”郁青临眼下的生活就像梦,“隔壁那娃娃的哭声像小铃铛耍赖。”
“这出来不过几日的功夫你就想他了?”南燕雪起身穿衣,道:“等他再大些,多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辛符昨夜歇得早,便也起得早,跑出去买了一桌早膳。
众人吃罢,南燕雪和郁青临先去衙门易籍,左不过一两个时辰,午后再去蒋家吊唁不迟。
辛符心里有了牵挂,到了新鲜地方竟也不盼着出去玩了,乖乖待在院中练功打发时间。
官衙离得不远,南燕雪和郁青临步行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户曹早起上值就接了个大买卖,不敢怠慢,打开婚书、公文看了一眼忙合上,恭敬递还给南燕雪道:“将军、公子稍待,小人这就去勾销户籍,誊写户帖,将军拿了户帖去泰州官衙添上就是。”
郁青临从前同官衙的书吏打交道可没这样轻便,见状不禁松缓下来。
“原本要请将军、公子明日再来取的,”不一会儿,那户曹书吏又携了文书朝外去,解释道:“不敢叫将军劳动,小人这就去前头请主簿复核,稍待、稍待。”
南燕雪心里正想着去蒋家的事,略点了下头,可这书吏一去就不见人了,南燕雪示意乔八去瞧瞧,岂料乔八要刚出门,就见江宁知府快步走了进来,几个衙役被乔八镇在外头。
“下官见过将军。”
南燕雪蹙眉站起身,将郁青临挡在身后,道:“这是何意?”
“泰州南氏南榕林方才来衙门状告,说自己发现了当年孩儿参贡药有误一案中逃窜的余孽。”知府看向郁青临,道:“也是这般巧,他所指认之人,就是这郁度。”
第94章 “将军保重。”
‘原来,原来在这等着我。’
南家眼下境地乱七八糟,南燕雪只想着他们自顾不暇,却不曾想还有个南榕林留有余力,可以跳出来给她使这样大的一个绊子。
但细想想又不对,南榕林一身商贾习气,这种损人却不利己的勾当并不是好买卖,除非有人许诺了十分的好处。
“简直是信口雌黄。”南燕雪道:“南榕林这不堪用的东西,当年曾私下藏匿我封田的收成,那时候我已经网开一面,让他好端端在这。他居然记恨至今,眼下竟还要行此诬告之事?!”
“南榕林虽位卑,但他言之凿凿,且说泰州神佑观的宫观使也可为此作证。当年他们治下不严,连累郡主受苦,如今更不能错放。”江宁知府道。
南燕雪不知是南榕林要把南榕山拖下水以壮声势,还是南榕山不满南燕雪不肯相帮所以报复。
总之,这两人早该死了清静!
她冷嗤一声,道:“说来好笑,这户籍立在你们江宁,是平民还是药户,你们不清楚吗?由得他胡言乱语!”
那知府微微有些底气不足,又道:“当年替他立户时的老书吏已经死了,方才户曹去籍库查验留底,也发觉手续不全。”
“人死了?好啊。他去岁参考时都未有发觉手续不全,如今跑来说不全?那籍库里手续不全的户籍多了去了,你专门来刁难我的?”
知府硬着头皮道:“不敢,其实去岁参考验明户籍时才发现书吏错笔,将郁姓记成于姓,后来还是郁度亲口更正。当年那药户里确有几人姓郁,都是先前贪腐一案中主犯郁齐的族人。这,这也算得一佐证。”
南燕雪不能开口说郁青临是孤儿,是郁家人捡来样的弃婴,这样反而是承认了。
“你既要查他十数年前的户籍登记是否有误,不如干脆重记户账,将把江宁府的人丁统统捋一遍,可别错放。”
知府面露难色,恳切道:“将军,将军是识大体的人,怎会不知这户账重记费时费工,且户部并无此令。而今日南榕林的检举牵涉了旧案,还,还望将军体恤,留郁度在此,好叫下官查明再议。”
南燕雪当然不肯把郁青临留在江宁牢狱,他一进去,生死就悬了。
“将军,将军,”郁青临连唤两声,南燕雪以为他害怕,虚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慌乱。
但郁青临虽然面白却镇定,附在她耳畔又轻又快地说:“我昨夜遇到一人,身佩骨笛,同乔五差不多的身量,面容冷肃,我差点被人推搡到刀下的时候他提了我一把,本以为是好心人,如今想来,推我那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黑手。他虽言语刺探,但也没有对我不利,所以我疑心是自己想多了,没有同将军提起,我如今也不肯定,但会不会是任纵又离了驻地,故意来此生事?将军可千万要提防他。”
郁青临急切要把自己所知道的统统都告诉她,喘了口气又道:“其实我同南榕林在药局里碰过好几次,他也主动招呼我,有些谄媚,嘻嘻笑笑的,当年我虽还小,但他下药田时多是小爷爷出面同他打交道,他的确很可能见过我。可他若想用这把柄换些什么,早来找您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而且还是同咱们前后脚进的衙门,将我捉在这里,怕是那人有了部署,还许了天大的好处。”
形式僵持着,南燕雪又深深看了郁青临一眼,随即对江宁知府道:“当年贡药有误,这案子是泰州官衙办的,要还他清白也该让泰州官衙来办,你发函就好,我领他回泰州,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回了泰州岂不是南燕雪说了算,知府自是不肯的,知府这位置上的人三年一换,难从地方豪强手中得到什么好处,也难受钳制。
他想了一想,道:“江宁与泰州同属江南东路,当年这贡药案虽是泰州经手,却是安抚使衙门督办的,而且郁度的户籍在江宁,此案按理来说应交由江宁府衙门详查,再由安抚使衙门督办,请将军放心,若是那南榕林错认或诬告,我定然还郁公子一个清白。”
“这案子多年前已经了结,以郁度的年岁来看,他那时候不过总角之年,真当有必要为了旁人三言两语而栽他一桩事?”南燕雪越是极怒,越是镇定。
这江宁知府自认秉公执法,得了上意,又查过郁青临的户籍的确有不妥之处,便理直气壮道:“此事一来牵扯旧案,再者又涉及贱籍科考一事,科举之法,至公至明,不容有失,此事委实不小,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听他如此冠冕堂皇,南燕雪默了片刻略略点头,竟口风一转,道:“那好。”
她答允了。
挡在前头的乔八都颇为震惊地转脸看她,他还以为南燕雪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就凭这几个衙役,怎么可能在他们手里抢了郁青临去。
南燕雪负手而立,没有回头。
乔八只见郁青临的脸色霎时就白透如纸,他怔怔看着她,伸手想抓她的袍袖,又缩了回来,双手垂在身侧,动也不动。
“将军?”乔八忍不住出言,却只见南燕雪睇了自己一眼,什么话也没有。
“将军深明大义,我等必当竭诚查办。”知府示下,衙役就是一动。
乔八当即拔刀,道:“去!去!我们公子可不是人犯,谁敢推推搡搡,动手动脚的,我要他狗命!”
知府见状出言缓和,道:“那有劳郁公子同我们走一趟吧。”
郁青临定了定神,迈步走出房门,转身看南燕雪。
她面沉似水,心思藏得一丝不漏,郁青临只觉自己又成了当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药郎,那样入神痴迷地仰望着从秋千架上落下来的乌雀仙,又那样悄悄凝睇着她抱着小铃铛离开时落在白墙上的斜斜墨影。湖心亭中,她被湖水折得波光粼粼,将慈悲的目光投向了他,戛然而止,仅此而已。
那些个深夜、晨起,她眼里有他,也许都是梦?
“无妨。”郁青临对乔八笑了笑,望向南燕雪道:“将军保重。”
南燕雪眼看着郁青临跟着衙役去了,乔八万分不解地上前来,道:“将军?”
“去找三义几个,叫他们看住阿临。”南燕雪轻声道。
南燕雪将不少旧部安排进了附近州府做巡检,在江宁衙门里的便有两人。
“好,那几个都小子在呢,先头还说晚上下了值要聚一聚的,”乔八道:“将军有何打算?”
南燕雪快步出了江宁府官衙,头都未回,待到了小宅才道:“科举之法,至公至明。要查,就彻彻底底查,裴侍讲刚好缺个由头拿江宁府开刀,那我就用这个由头请他来,好好查一查江宁科举场上冒籍割卷、贿买学额、篡改顶替的风气。”
届时查出了那些,郁青临那点子算个什么?
乔八道:“那,那只得委屈郁公子了。”
南燕雪立在院中一抬眼,瞧见院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又转眸看了看院中收到檐下的竹椅、小杌子。
“阿临说昨晚上可能看见任纵了,你让三义提防些。”她皱了皱眉,又道:“眼下一时半刻顾不得余甘子了,你让阿符同南静妍夫妇一并去南府吊唁,看一看她。”
辛符左等他们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刚和小吉去外头买了几笼包子回来做午饭,就见南燕雪骑着夜风离开的身影。
“怎么了?将军怎么走了?发生什么事了?郁大哥呢?”辛符连连发问,乔八难得缓声道:“阿符,你自去去蒋家,可去寻那沈家夫妇同路,我眼下有要事去办。”
“诶诶。”辛符只问:“郁大哥呢?可是他出事了?”
乔八张着口,移开目光道:“嗯,南榕林在官衙里直接捅穿了他的身世,说他是贡药一案的遗漏。没事,将军去料理。过几天就回来了,别担心啊。”
辛符没有再阻他出门,手里香喷喷的包子泛着一股腻人的油味。
他坐在门槛上吞了一笼,小吉冷汗涔涔,腿软跌在地上起不来,也被辛符逼着塞了两个下肚。
“走,”辛符道:“将军那头出了事,我这头不能再有事。”
辛符去蒋家的身份是南燕雪的义子,虽是一身布衣也无矫饰,唯有脚上乌黑皮靴,腕口铁甲臂鞲,手上象牙扳指这三样,进门时他走在南静妍夫妇前头,敬香时腰板挺直,连香都插歪了。
孝子孝女都在灵堂里,辛符一眼就看见余甘子了,见她裹在一身雪白里,面容憔悴,真恨不得立刻带走她。
南静柔来了娘家人,总算能起身歇一歇,她带着余甘子进了偏厅,只是坐下就觉得腰骨舒坦。
“爹和二哥来了吗?”南静妍问。
“二哥昨天来了,站了站就走了。”南静柔靠不上他们,小心翼翼辛符问:“将军可是事忙,怎么没有来?”
“将军的确事忙。”辛符冷冷扫视着南静妍与南静柔,想看她们是否知情,“你们的好爹做的好事,将军和郁大哥的婚事就差这最后的临门一脚,叫他耽搁了。”
南静柔和南静妍哪里知道这些事?南榕林这次来江宁也根本没想来看看这成了寡妇的女儿,*只是拿她做了个幌子,蒙蔽了南燕雪,害了郁青临。
余甘子攥住辛符的手,焦急忧虑地看着他。
辛符平了平气,反手将她那小手包在掌心里,道:“别怕,将军一时顾不上你,我不走,我就在江宁等着你。”
余甘子摇了摇头,她不是在担心自己!
“怪不得。”南静柔心寒至极,含着泪冷笑道:“二哥昨个来时仰首阔步,倒像是来参加什么喜事的。我忍不住讥了他一句,他只说我无用至极,不能从夫家给他挖来金银前程,却又说,往后也用不上我了,他自有好出路。难不成就是在这事上被人收买得利?”
辛符知道的并不比她们多多少,在蒋家待不了多久,将离去时只听廊下有人道:“不是说,南将军会来吗?人呢?人呢人呢?她的义子又是个什么东西,燕北带来的小猫小狗?”
辛符一转身,只冲那廊下聚作一团的妇人走去,吓得她们慌忙后退,一个两个踩了裙踞,跌做一团。
辛符无语至极,一时间看不明白,不由得瞧了眼身后的余甘子。
余甘子晓得她们嚼舌根嚼得厉害,也有满肚子的阴私谋算,但大庭广众之下,辛符一个外男若是对她们有所冲撞,风言风语烧起来,能把她们的清白都烧光了。
余甘点了点鼻尖,示意她们都是丑角,不必理会,刚想随着辛符出去,却被大房的老仆喝住。
“四姑娘止步!虽是义表兄,但也不便送出门去。”
辛符听得那狗东西呼呼喝喝很恼火,又听那狗嘴里说的什么‘义表兄’也是别扭。
余甘子朝门洞外望了一眼,又转眸深深看着辛符。
“四姑娘!”
“你叫什么!?”南静柔见辛符面色不好,怕他动粗,忙开口斥道:“我个做母亲的还在,青天白日的,你这鬼吼鬼叫,添油加醋的,又想生什么事!?”
余甘子转身护住南静柔,用南静柔的身子遮挡着,尾指在他的臂鞲上勾了一下。
竟只有这样,也是僭越了。
辛符怀里揣着那张帕子,绸面上头残留着的亲密只怕都比这个多。
他想着,绝对不行,这样如囚笼一般的宅子,一定要烧了它!
第95章 “不!不!”
江宁府的牢狱很大很深纵,最里面关着的都是一些等着秋后处决的凶犯,郁青临望过去,只看见一片黑。
他所在的这间牢房靠外一些,前后和对面都是空置的,有几只老鼠在稻草堆里竖起身子瞧着他,一点都不怕人。
眼下这季节倒是不冷,只是蚊子很多,咬得人心如死灰。
郁青临知道南燕雪有她的安排,他知道。
只是人的情感往往不能和理智并行,不仅仅是他做不到,克戎军的大元帅也做不到。
“处理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其实用不着你亲自来吧?你不该故意与我攀谈,今夜更不该来见我,痕迹太多,怎么在将军面前装得清清白白?”郁青临抬头看向面前牢栅外的任纵,见他居然径直开门走了进来,扯了扯嘴角道:“但是忍不住对不对?真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
“你都成阶下囚了,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任纵此时看郁青临顺眼多了,他其实也没想到郁青临的身世居然还有这样的牵扯,那案子往大了说是贡药作假,往小了说,其实事发因由不过是后宅里见不得人的诡计。
康王唯一一个封了郡主的女儿其实是任氏的堂姐所出,任氏为继室,嫁过来的时候郡主还只是襁褓婴孩,她生养两个又都是儿子,所以对这个侄女也算疼爱。
只那一回郡主腹痛腹泻是跟着大弟弟吃野味吃坏了肚子,任氏只怕儿子被康王训斥,又想借此除掉一个小妾,就故意说是下毒。
可康王正在兴上,就是要保下那个小妾,反而借机教训任氏。
幸好他手下幕僚提及泰州的药户就是当年没杀完的郁氏旁支及家奴姻亲,康王同郁氏往来颇密,便是在朝中替其张目之人,一朝事发自然要剥个干干净净,遗留在泰州的那些虽是杂碎,但其中似乎也有几个知情人物,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正好太医署查到了孩儿参的错漏,顺理成章。
孩儿参里虽然掺了些淡竹叶的根块,但也只是十中一二,上头逼迫太紧,泰州药局为了凑满数目而已交差罢了,他们这些官老爷做主,也不根本不关底下炮制药物的药户什么干系。
郡主日常饮用的那些孩儿参里,满满一匣子细细辨别也只找出三两片,所谓寒凉药力只怕比不得她吃掉的一个梨。
郁青临心里有恨,但并不多提要替小爷爷他们报仇什么的,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向谁去报仇,那官府的公文写得那样冠冕堂皇,罪名又板上钉钉,说他们这些人狡诈卑劣,就是该死!
任纵表情好像在看一只老鼠,而郁青临的目光微微发虚,真正凝在他身后那间空牢房的草堆上,那里有只正在饶有兴致看戏的大老鼠。
良久,郁青临才看向任纵。
果然是很英挺的一张脸,但同气度相似的乔五一比,就显得有些阴沉,不知是这牢狱的房顶太矮,显得压抑,还是他心里鬼祟太多,相由心生。
乔五和任纵的面孔和五官都是大刀阔斧,而不似郁青临这般,连唇珠都是细细描出来的。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趁虚而入的贱人,阿雪若不是回了泰州养身子,你这种贱人绝无可能遇见她。”
听到任纵这样说,郁青临觉得有些可笑,也笑了,又道:“家里人人都不喜你,倒是我要谢过你,若不是你一步一步逼得她出走,她还在燕北一呼百应,又怎么会回到泰州这汪湖水里?”
任纵看着郁青临囚困于此,十分笃定道:“她会回去的,燕北能给她权势。”
“你想说的是,你能给她权势吧?”郁青临敏锐得好比在给任纵悬丝诊脉,“别人给的,还叫权势吗?这么可笑的东西,你还指望她要?”
任纵今夜是来看郁青临笑话的,没想到却被他一再嘲弄。
郁青临见他手往袖中压去,心里不是不害怕,只他一想到南燕雪站在阶上那沉静的面孔,又想到她梦中滑落到他指尖的泪,忽然觉得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死亡也许能帮他在南燕雪心头刻下永不磨灭的痕迹。
他会在她的梦里活过来吗?像阿苏和常风那样。
‘我死我活,都能永永远远陪着将军,可是,可是将军或多或少会伤心。’
郁青临的神情也许太过向往悲戚,竟被任纵窥出了想法。
他对南燕雪不能说是不了解,知道她念旧情,而且有了这样好的部署,郁青临完全可以被杖刑至皮肉溃烂,甚至绞烂他的阴器,让他腐臭在即将到来的炎炎夏日里。
这样一点点死去,死前美色尽失,成了一块烂肉,南燕雪也就不会对他有过多的留恋了。
任纵这样一想,觉得快意,便也收起了兵刃,冷道:“死鸭子嘴硬,她如今不也弃了你?她真在意的人,是绝不会松手的。”
郁青临眼神一黯,道:“她不会松手,总是你一而再再而三从中作祟,你不是她的天命,你是她的劫煞!”
这斥骂叫任纵浮起笑意来,居然还有几分得意,道:“所谓天命不可信,劫煞却如影随形。”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得了全军统帅?也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叫你捡到了。”郁青临从前还以为任纵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眼下看来,却只是条暗中潜行的毒蛇,道:“你为了私情屡次离开驻地,视军规如无物,如此的心胸,这样的担当,的确叫人夜不能寐,生怕边关不稳。”
“你以为自己同将军、校尉、队正住在一个屋檐下,张口闭口也敢议论起我来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冬末春初时候,蛮族缺衣少食自然多生事,眼下水草渐丰,他们也就安生了,任纵是得了时机才脱身筹谋的,并没有撇下职责,他只是都得要!
“寻常百姓就谈论不得吗?”郁青临不觉得自己比任纵卑贱。
“你连寻常百姓都不是,”任纵看向他的眼神满是鄙夷,“你是犯官之后,你是贱籍药户,这事上头,有没有污栽你自己心知肚明。”
郁青临还真不是郁家血脉,不过他得了这个姓氏,受了小爷爷多年养育教诲,没也必要反驳。
见郁青临不语,任纵冷哼一声,道:“冒籍参考,妄想入赘,简直无耻!还在这里言之凿凿,以为自己是什么指点江山的能臣豪杰?”
郁青临见任纵骂得过瘾,只淡淡道:“将军就从不以出身论英雄,你与她从来不是一路人。我想,许是将军那时看着小铃铛的父母在一处,被他们之间的情意所迷惑,以为自己同你也是一样,所以你才是乘势而入。”
郁青临猜得有八九分准,妙龄男女朝夕相对,两人又是好样貌好身手,生情也是自然的,而且阿苏同常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的确给予了南燕雪某种错觉。
这话令任纵骤然暴怒,一脚踹向郁青临。
他所遭受的痛楚自不必说,衣襟更被踢散开,露出一角鲜红之色。
任纵伸手一夺,见竟是他与南燕雪的婚书,顿时嫉恨交加,登时便撕了个粉碎。
“不!不!”郁青临悲愤的嘶吼刺破夜幕,他拼命将那婚书的碎片拢了起来,只听得任纵冷声讥道:“以卵击石。”
牢房外隐约传来衙役交谈声,他们原本被任纵的暗桩打发去吃喝了,但被巡检发觉,又一个个灰溜溜的回来了。
郭三义吊儿郎当的提着酒囊赶这些个手下回来,其实心里骂的要死,随身的囊袋里还藏着蜜水,他本来想悄悄喂郁青临喝一点,却没想到看见郁青临伏到在地。
‘完了!’郭三义这两年在江宁娶妻生子,只在去泰州过年时见过郁青临几面,虽不如小旗他们同郁青临关系深厚,但他也知道郁青临是自家人,更别提南燕雪都招他为婿了!
“你们这些龟儿子!”郭三义骂道:“还未提审就先出事!谁能交差!”
他急匆匆赶人去请郎中,轻摇他肩头道:“公子,公子?您醒醒,您醒醒。”
郁青临还没睁开眼,嘴里就是一甜,郭三义生怕呛不死他,往他嘴里可劲灌蜜水,呛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咳得又痛。
‘将军的手下为什么都是憨货多呢?’
郁青临一只手紧紧攥着婚书的碎片,另一手里也握着一物,他把这东西往郭三义怀里送。
“这,这是什么?”郭三义只觉这东西眼熟,一时想不起了。
“先送,送回泰州给小铃铛,”郁青临每说一句都痛得要命,呼吸都痛,“我,我听翠姑说,这骨笛是他爹娘做的,将军有一根,这根,合该是他的。”
江宁知州并不知道这案子背后有任纵推手,也奇怪郁青临怎么会遭人暗害,胸口瘀痕可鉴,实在是极重的一脚。
他也想查明,可那头安抚使衙门却传来命令,令他速速了结此案,不要拖延。
原本以为是南家族中私怨而引发的案子,这南燕雪仗着身份包庇余孽,而他作为江宁知府则需正本清源,可经此一事,知州也知自己是做了他人手中刀,一时间不由得踌躇为难起来。
此事底下有人来报,说郁青临伤势严重,胸骨已断,无法说话,自然也没办法提审,需得静养些时日。
他便顺势拖延下来,这几日看似无事发生,只叫每个人心头都惴惴不安。
蒋盈海的丧事已了结,南静柔带着几个孩子四房院里关门守孝,看起来凄苦,可她忙着同余甘子学字,同南静妍一并琢磨着挣银钱,只觉日子宁静。
“等郁公子的事情摆平了,将军肯定就来看你了,到时候把你的事情摆在台面上议。如今你爹死了,公爹又不可能再生个儿子出来,四房这一脉瞧得见的人口都在这了。除了你爹留下那点子,中公还是要给的,儿子要给田给产,女儿也要一个个分好嫁妆,方妈妈告诉我,这些可都是律法里写明了的。你是嫡女,你的嫁妆可少不了。”南静柔心底已有盘算,又道:“这可是老大一笔钱呢。蒋家那几房人如何舍得?到时候,谁出嫁妆谁养你。”
余甘子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笑容。
南静柔知道她在为郁青临担忧,也叹了口气,道:“听说我爹一直猫在衙署的廨舍里,也是怕被将军抓出来教训,他,他也真是个该死的。”
余甘子正教南静柔写字,只听外头仆妇传话说是祖父要见她。这几日祖父常让余甘子去下棋烹茶,也总是这个时辰。
南静柔有些笨拙地抓着笔描红,道:“你去吧。回来刚好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款冬虚虚搀着余甘子离去,先前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今日却是迟了,等到要用晚膳还是不见余甘子人。
南静柔心里觉得不妙,紫菀赶紧去接余甘子回来,可只见到个虎着脸的婆子,说余甘子去晚香园侍奉祖姑了,还让她们收拾一些衣物送过去。
紫菀急得不行,还要再问,那婆子便斥责她不守规矩,打了她二十个嘴巴,还罚她跪在廊下。
说什么祖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悲戚,要留余甘子在身边,不由她个奴才多嘴。
方妈妈和周婆子赶过去的时候,只见到紫菀跪在廊下,掰过身子一瞧,满脸红烂。
她年岁小,身量未成,从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打骂,已经吓得魂都丢了,发着抖说完缘由,当即昏死在周婆子怀里。
第96章 “美人又生了个美人。”
晚香园虽也在蒋家之内,但其实离得主宅有些距离,原本是个赏玩的花园,是蒋伯谊特意为自己这个幼妹能安享晚年,特意添置营造了一番。
余甘子第一次来这园子就是蒋姣刚搬进来的时候,她起初是住在别院,并不与蒋家人同住。
余甘子那时候觉得这园子很美,无一处不精致,只是院里的仆妇都凶巴巴的。
“美人又生了个美人。”
她那时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张受潮的纸,却有一种娇嗔在里头,余甘子想这位姑祖母得有四五十岁了,怎么说话的调门却像堂姐。
可那珠帘一拨开,那位姑祖母看起来竟只得三十出头,虽然岁月留痕,但依然可以说是风韵犹存,真是用一辈子在写自己的名字——蒋姣。
余甘子的惊讶取悦了她,她问:“我美吗?”
余甘子点点头,道:“美。”
“你也很美,想不想同我一样美得长长久久?”蒋姣又问。
余甘子那时还小,正想点头,只听南静恬道:“四娘怎么比得上您的花容月貌?我只要她身体康健就行了。”
余甘子后来才知道,蒋娇那天就打算把她留在晚香园,养育教导她,好让她长大之后能派上用处。
同她一样的用处。
南静恬回绝了,即便非常委婉,还是成了蒋姣的眼中钉肉中刺。
很久以后余甘子才明白了蒋姣的恨意是为何而起,因为她觉得南静恬看不起自己。
如今,近十年过去了。
余甘子的这位姑祖母老了许多,如果她素面朝天,说不准还能看出几分美人骨,可她偏用厚厚的脂粉涂抹,用珠翠堆出了一张有些怪诞的面孔。
余甘子不言,蒋姣也不语,只忽然朝余甘子伸出了手,她的指甲修得很美,染了嫣红的蔻丹。
这样一双被雕琢得如此柔媚的手,余甘子很久没看过了,将军府里没人留这样的指甲,还染这样的蔻丹。
指甲尖在她鼻尖上刮过,又戳在她腮上。
余甘子动也不动。
“那样一件小事,小七只不过是逗你玩闹的,怎么会吓得你至今都不能说话呢?”蒋姣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十足老人了,她的指甲在余甘子脸上戳出了一个弯弯的红月亮,她嘟起嘴嗔怪道:“那你以后可怎么承受呢?”
小七就是蒋恒儒。
余甘子看着她诡异的面孔,闻见她身上浓重的脂粉味,胸中泛起一阵呕意,像是有什么东西团在她喉咙处,想吐吐不出。
“你看看你这表情,如此淡定,好像觉得自己立马就能从我这出去了。”蒋姣软在榻上,胳膊摊在茶几上,皮肉又白又松,“可我听说,那个护着你的凶煞不是忙着救郁度去了吗?他眼下就在江宁府的监牢里,说不准,要杀头的。”
对于蒋姣直呼郁度的名字,余甘子有些惊讶,她笑盈盈道:“他如今该是后悔了吧?同那么个凶煞在一块,都被妨得小命不保了,若是同我在一处,一定是花好月好。”
屋外静得连鸟都不会叫,檐下用的灯笼也都很旧了,红褪轻晃,看起来阴森森的。
伺候的仆妇都同蒋姣一样熬成了老妪,这院里哪还有什么旖旎春色。
蒋姣从淮阳回到江宁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自由了,作践半生,好歹还留了些银钱,总能买到想要的,只没想到出师不利,在郁青临身上没得逞。
他一个没出身的,居然能从她眼皮底下逃了,且遍寻不得,这令蒋姣十分气恼,要寻几个俊俏男子替他。
蒋恒儒办事毛手毛脚不利落,一时间就有不少闲话传出来,所以蒋伯谊才会把她弄到这晚香园里看管起来,说是照顾,实则软禁。
这些内情余甘子并不清楚,但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她在心里算了算年头,猜得七七八八。
“听说将军府里,男男女女都杂居在一块,”蒋姣‘咯咯’笑了起来,“那日子是不是美得很?难怪你都不肯回来了。”
余甘子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蒋姣这是有些疯了。
“我说的不对吗?”蒋姣歪了歪头,眨着眼,忽然往茶几上一攀,贴着余甘子问:“他们一定是夜夜同房吧?你呢?可还是处子?”
余甘子再怎么镇定也实在受不住蒋姣这种疯魔样,惊得摔在脚踏上,爬起来夺门而逃,只是刚跑出去就被人给网了回来,这晚香园就像个蟹笼,钻进去,出不来。
“原本,你早就该陪着我在这院里住的,这是蒋伯谊一早就想定的,你娘真是使了浑身解数护着你,我就没你走运,我还没断奶我娘就死了,要是有娘在,她说不准也会替我争一争,哪怕嫁个穷举子也好,总也有几年恩爱,总好过嫁给糟朽腐木。”
蒋姣的神情言谈都显得正常了些,但那双眼睛还是有些隐隐的癫狂。
“你把甜吃在前头了。”蒋姣轻轻一笑,对余甘子说:“往后你的日子比我还不如呢。知道蒋伯谊要把你嫁给谁吗?一个傻子,但是一个很有名头的傻子,旁人不知他憨傻蠢毒,听了都会说他这个做伯祖父的好,这样好的婚事不留给自家孙女,留给隔房的你呢。”
蒋姣的指尖在余甘子鼻头上一点,冰得像一滴融雪。
“蒋伯谊说,四房这几年光景不大好,要凶中纳吉,要将你的婚事在热孝期订下,订了婚,就这几天了。等那凶煞回过神来,想起你这茬了,也没法子把你要回去了。”
原来郁青临的牢狱之灾有一部分是因为要拖住南燕雪,让她无暇顾及余甘子。
余甘子回忆着晚香园布局,想着如何能逃出去,可忽然,蒋姣的面孔贴了过来,余甘子往后仰了仰,听她笑道:“如果能逃出去的,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蒋姣面对着她,眼睛却往边上狠狠斜过去,留出一大片眼白,那混沌的眼乌则看向堂中仆妇。
余甘子这一夜无眠,她僵坐在床上,门外有两个仆妇守着,款冬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她的身契留在将军府了,蒋家人应该不敢随意发卖或者打杀了她,否则便是给了南燕雪由头。
而她呢?居然还不如身为奴仆的款冬,只因为她姓蒋,是这蒋家的女儿。
南静柔那头静悄悄地过了一夜,次日收拾了好些余甘子的东西送了过去,她人倒是来了的,但还是同先前一样,恨不得像鸟一样飞过就算,也没提要进门看看余甘子的事。
晚些时候,南静柔又去给公爹请安,明里暗里打探着,说余甘子往后是不是都住在这晚香园里了?听说姑祖母很有积攒,往后余甘子的嫁妆是不是由她出?
蒋四老头一向觉得南静柔市侩俗气,比不得南静恬有才情,但也没她那些臭脾气,嘴甜卑微,在这府里只敢同下人撒撒火的,谁都能戳她一指头。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她把孩子照料得很妥当,又把手头几个买卖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算得上有几分经商才干,而且她还有个嫁入商贾家的姐姐,听闻借东风轻轻松松挣了好些银钱。
南静柔哭穷很勤快,但挣了钱从来不到蒋四跟前说,蒋四还是辗转听仆人提起她买卖火热,一时间有些意动,想盘活手头的一些死钱。
起先蒋四对南静柔是有些提防的,但见她张口闭口就是嫁妆嫁妆,想她先前着意不叫余甘子回来,原来并不是为着将军府那一头的,而是很有远见,早早就想到余甘子出阁得要嫁妆,她不想出那份钱。
如今余甘子由蒋姣教养,如果允诺嫁妆钱也由中公和晚香园出,那南静柔就没有什么不肯的了。
蒋四心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他咳了几声,旁敲侧击地盘问起南静柔手头那几笔进项。
南静柔故作纳罕道:“爹怎么对这些俗事有了兴致?”
爹?她怎么又有了一个爹,在这世上做爹可比做娘要简单多了。
南静柔从蒋四老头院里出来的时候,得了他的一桩买卖上的差事,光明正大遣了仆妇出门去了。
周婆子在闹市里荡了一圈才往将军府置下的小院去,辛符夜里刚去见过三义,晓得郁青临的境况并不好,正忧心着,方才在桌上伏着睡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吉就领着周婆子匆匆忙忙进来了。
辛符一听见周婆子的呼喊声就清醒了,从窗户里跃出来,未等她开口就问:“是不是余甘子出了什么事!?”
周婆子一见他眼下青黑浓重,便知他这头也没有好消息,缓了缓道:“暂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姑娘被接到姑祖母院里去住了,咱们轻易见不到她,拿捏不准她的近况。”
辛符让周婆子进屋,将卷案上的一张营造图摊开,点了点道:“那姑祖母住在何处?”
周婆子从没看过这营造图,混混沌沌瞧了半天,先到找到了四院的位置,又挪到东边找到了大房的位置,最后瞧了一瞧,指着东北角一处道:“这,就在这里,叫晚香园的。辛小爷,你,你是哪来的这营造图?”
辛符眉头拧着,道:“蒋家的宅邸在前朝是个大官的私宅,本朝归为朝廷所有后就成了官宅,赐给蒋家人住的,所以衙门楼店务里自然会有蒋家宅邸的营造图。”
周婆子是最早跟着余甘子的仆妇,也算看着他们长大,只觉得辛符几日未见,人好像愈发瘦高,身上稚气脱了大半,指骨在图上轻叩的姿态,真是十足像南燕雪。
“该不是要把姑娘抢出来吧?是不是再打探打探?或者等将军把那头的事料理完了再说。”周婆子道。
辛符没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落在那几条用灰线勾勒的沟渠上。
‘可她会害怕。’
第97章 “这样的私隐,你怎么会知道?”
余甘子其实很害怕。
蒋姣夜里非要与她睡在一处,把那些金玉宝器都拿出来同她一并赏玩,甚至还有她当年大婚时穿戴的头面,实在是金光灿灿,照得满室生辉,但珍珠宝石就没那么留得住了,那一匣子看起来都黯哑哑的。
蒋姣抓起一把珍珠,像丢石头一样丢出去了,滴溜溜滚了满地。
晚香园的夜晚很寂静,许久之后余甘子耳边还都是珍珠滚地的声音。
余甘子已经被她当做玩意似得摆弄了半晌,换了好几个发式和头面,面靥也换过几种,那一点点鱼胶已经在她脸上干结,哪里都难受。
蒋姣握着一颗最大的珍珠比到余甘子鬓边,她发现就算珍珠色泽有瑕,被余甘子的脸一映,还有那种价值连城的娇贵之感。
她把那珍珠一抛,忽然发了狠地去拧余甘子的脸,像是要把她的面皮活活撕下来。
余甘子不敌几个一拥而上的仆妇,可蒋姣这身子她实在是轻轻松松就反制了。
她给了蒋姣一拳,将她推到在地。
蒋姣痛得又哭又笑,尖声叫了起来,待仆妇进来时她又‘咯咯咯’笑了起来,给了余甘子一巴掌后让仆妇都出去。
“果然是那凶煞养出来的。”蒋姣笑得喘息难平,艰难问:“你都这样蛮横,那凶煞岂不要日日杀人?”
她非常喜欢问南燕雪和郁青临的事,纵使余甘子不答,她也还是问,且自问自答,编造着各种荒淫的猜度。
余甘子想她是困在这晚香园里太久,愈发臆测起没得到过的郁青临,其实也不非得是郁青临,只是要有一个人承载她的欲念而已。
余甘子觉得她很可怕,但居然也觉得她很可怜。
“你在可怜我啊?”蒋姣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我说过了,你的日子只会比我可怜百倍千倍的,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蒋姣喜欢在夜里教余甘子,教她男女相处时该如何斡旋拿捏。
“只可惜,你的才情诗文都无用,一个傻子可不会咬下一片诗笺做的饵,他也不需要你绞尽脑汁溜须拍马,估计也看不懂你的欲拒还迎、若即若离、柔情蜜意。你能对一个傻子使得的招数,恐怕就是你这身子了。”
蒋姣盯着余甘子,想看她是如何震悚崩溃的。
但余甘子看向一旁给她备好的笔墨,终于提笔写道:“龙图阁学士兼两京路转运使郑自省与永泰郡主的独子。”
蒋姣愕然道:“你怎么会知道那傻子的身份?谁告诉你的!?”
自然是骆女使闲时同余甘子说过的,他们夫妇俩位高权重,膝下却只得这一个儿子,一直称病养在深宅,鲜少露面却有不少诗文传出,一时间被称为‘病梅才子’,文人墨客对其风评很好。
可谁又能知,这才子已是及冠之年心智却还是稚子。
余甘子不知道蒋伯谊是怎么寻到这门亲事的,看表面的确很高攀。
即便说独子心智不全,但为此肯要一个哑巴做儿媳,余甘子直觉很不对劲,想来永泰郡主夫妇二人疑心病很重,断断不能容许有一句泄露。
这傻子夫婿说不定还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两公婆,人前风光霁月,人后性情必定畸怪得很。
余甘子将那纸条烧掉,几乎等到火舌要舔到指尖才松手。
蒋姣看着她的举动,又喃喃道:“这样的私隐,你怎么会知道?”
她以为是私隐绝密的东西,不过是骆女使口中闲谈而已,南燕雪虽不知道那病梅才子的真相,但她同郑自省打过交道,说他年轻时为求上位,行事狠辣,如今年岁大了也不遑多让,旁人私下议论他子嗣稀薄恐是报应,还被他伺机报复。
“她们是怎么教养你的?”蒋姣又问。
余甘子想了想,写道:“言传身教。”
蒋姣冷哼一声,道:“言传身教,你难道还能当了将军去?还是死了这条心,你的好日子将近了。”
余甘子不想同蒋姣交流太多,她清晰感觉到蒋姣像只女鬼一样在吸纳她的精气神,她的惊惧忧患都是蒋姣的滋补品,唯独喜悦和自持不是。
那夜过后,蒋姣似乎平静了一点,对着余甘子的时候没那么古怪了。
她开始教导余甘子礼仪,因为她将来要侍奉的永泰郡主也是皇室所出,同她相处时就连细枝末节都要讲究到。
不过蒋姣教的那些东西,余甘子都知道,甚至比她更清楚细节缘故。
只不过骆女使是把这些当做见闻教给余甘子的,没有让她一遍遍的练习,更不会用板子打她的手心。
在晚香园里的日子,每一个时辰都漫长得像一整天。
余甘子不论去哪里都有仆妇跟着,她沿着晚香园的墙角把整个园子都走遍了,却找不出一个可以逃出去的缝隙。
“姑娘逛够了没有,我劝姑娘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眼下王妃午睡要醒了,回去伺候着吧。”仆妇道。
院中仆妇至今称呼蒋姣都还是王妃,她嫁给一个老头被嗟磨了十几年,又独自在淮阳守了十几年寡,有幸回到兄长身边,还以为凭借自己为他仕途做出的贡献而过几年快意的生活,但却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守寡。
余甘子觉得很可笑,但她笑不出来,蒋姣眼看着余甘子要重蹈她的覆辙,只等拍手叫好。
原本每月初八,众人都是要来晚香园给蒋姣请安的,这一点余甘子记得很清楚,蒋姣卯足了劲在这一日折腾人,平日里蒋姣叫人来陪她说说话,其他几房的人不是回回都叫得动,南静恬有时也拿身子不爽利做借口,只有南静柔刚嫁进来时根基浅些,于蒋姣而言是个新鲜玩意。
余甘子想,‘只我们能进晚香园,她却也轻易出不去。’
今天就是初八,蒋姣早早摆了阵仗等人来,可竟只有南静柔一人来瞧了瞧。
她对余甘子嘘寒问暖了几句,缩手缩脚坐在椅上陪着蒋姣继续等人,时不时觑余甘子一眼,见她像是被剥掉了一层那样瘦,也难免心疼。
直到午后,晚香园里再不见一个人来。
蒋姣狠狠摔了一个杯子,南静柔吓得捧脸,又期期艾艾道:“也是有缘故的,我来时听说昨个衙门里来了位巡查使,怕是上头有什么示下,除了四房外,其他三房哪个老少爷们*不是有份差呢?眼下大抵都去招待那位客人去了,怠慢了姑祖母。”
南静柔小心翼翼说完这一项,瞟了余甘子一眼。
余甘子心念一动。
蒋姣道:“那又干她们什么事!?难不成是要她们去陪客卖笑不成?!一个个借机敢轻慢我?”
南静柔被她这番难听的斥骂惊了一惊,蒋姣不依不饶遣仆妇出去,势必要把一房房的女眷都叫过来给她请安,南静柔也被赶了出去,带走了被关押着的款冬。
仆妇出去了一趟,过了许久才回来,蒋姣就那么干等着,只是那仆妇回来后道:“王妃莫怪,今日衙门里差事重,只怕各房老爷少爷都留在衙门里头了,各房各院里都打点衣物,准备饭食要给他们送过去,实在是分身乏术。”
蒋姣一听这话,脸上的神色倒是稳了些,她又问:“什么来头?怎么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砸得一个措手不及呢?兄长行事向来有应对,这回怎么慌手忙脚的?”
余甘子听她问的这几句都是敏锐的,蒋姣并不愚钝,只那仆妇却硬声硬气道:“这奴就不清楚了。”
宅院里的说破天去去也是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小事,外头的一口唾沫掉进来都砸得地动山摇。
蒋姣闷闷不乐地呆坐着,忽然屋外扬起一声笑,“姑母,这还有我来瞧您呢!”
余甘子一听这人的声音,只觉身上发了一层白毛汗,心脏‘砰砰’直跳,快要从她喉咙里跃出来了。
蒋恒儒摇着扇笑眯眯走进来,目光一早落在余甘子身上,又看向蒋姣。
蒋姣自从搬进这晚香园里来后,起初几年蒋恒儒还算来得勤快,只是也给她寻不到什么乐子,后来她手头钱财散得只剩一些不好变卖的死物,蒋恒儒渐也不来了,今年都过半了,他可还是头一回来。
蒋姣又不傻,她当然知道蒋恒儒是为着余甘子来的,趁着屋里大人们都有事,他早等不住要来碰一碰余甘子了。
蒋姣期待地看向余甘子,果然见她神色很不好,开怀笑道:“小七合该多来几趟的,我瞧着四娘一见你,怕是都能说话了。”
余甘子拼命稳住心神,她不要在这两个人跟前露怯,她身后只有光秃秃硬邦邦的椅背,面前就是狞笑的两只怪物。
余甘子一看蒋恒儒就犯恶心,她看向幸灾乐祸的蒋姣,心道,‘我竟觉得她可怜,她再可怜,眼下也剩下可恨了。’
“四娘,还不给你小叔叔行礼?”蒋姣道。
余甘子站起身就往外走,蒋恒儒敞怀一拦,笑道:“余甘子哪里去?先头见了你几面,你都杂在那些孩子堆里,也不便说说知心话。”
这不是余甘子回蒋家之后同蒋恒儒第一次见面,前几回不是早早避开,就是南静柔指使弟妹们上前插科打诨把她护走了,但这一次,只有余甘子了。
余甘子闻见他身上的熏香气,简直臭得发呛,她定了定神,终于是咬紧牙关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没有畏惧只有痛恨,没有羞耻只有愤怒,蒋恒儒没被取悦到,他短促皱眉又笑,道:“怎么?还在恼叔叔我吗?眼见河南府来人就要到了,虽说是先定亲,但嫁妆总要置办起来,叔叔还想着给你添妆呢,你同我这样膈应着,倒叫我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第98章 余甘子虽在晚香园内,但隐隐也感觉到蒋家的震动。
蒋姣眼看着余甘子走了,蒋恒儒也不缠她,觉得没了趣,笑道:“就这么放跑了?不逗逗?”
“跑?她能跑哪去?”蒋恒儒收回贪婪的目光,不以为意道:“就连这晚香园,她都跑不出去。”
这话让蒋姣脸色微变,只蒋恒儒看向她时,她掩饰着打了个呵欠,道:“姑母老了,瞧瞧,今还是初八呢,连个影都没有。”
“这,院里真是忙呢,一时间顾不上您这头。”蒋恒儒不走心地说。
“谁那么本事,能把咱们家都指使得团团转?”蒋姣道。
蒋恒儒其实没怎么听进心里去,只是一下没人管他念叨他了,他觉得轻松畅快,翘着腿剥着核桃,道:“什么按察使,姓裴的,也就是个毛头小子呢。”
蒋恒儒瞧了蒋姣一眼,居然笑道:“听说是南家那个凶煞招回来的,他们南家人狗咬狗,不是把那姓郁的给折腾进牢房里了吗?这女人真够狠的,索性就弄个大的,直接把上头的官拉到这边查这案子了,就为了保那小白脸一命呢。”
蒋姣听了怔一怔,道:“闹得这样开?你还没事儿人一样。”
“能有什么事啊我的姑姑,爹哪起子事摆不平?”蒋恒儒漫不经心,又问:“姑姑这几日都教了余甘子些什么?她同姑姑住在一个屋里吗?”
蒋姣不语,蒋恒儒以为她摆架子,晓得自己前些时候亏了她一些,眼下拿住了就不放手。
“姑姑一向最疼我,等日后我当了家,能做主了,一定给姑姑您……
这些话蒋姣总听了有成百上千回了,她当然知道蒋恒儒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只图她的银子。
“别再打什么歪主意了,上次你说是吃醉了,把她当做那些花娘了,这次呢?”
蒋姣见过更恶心的事,蒋恒儒这点心思都算小巫见大巫了。
“我只是想同小侄女亲香亲香,表表我这个做叔叔的心意,方才不说了嘛,我还给她添妆呢。”蒋恒儒看余甘子像是看一块香肉,看得见摸得着也要吃得到。
蒋姣一摊手,蒋恒儒在她掌心挠了挠,放了个空。
“你再招惹她,你爹头一个不饶你,毁的可是他的谋算。”蒋姣收了手,忽觉这事情若是烂开去,也会很有意思。
“她要嫁的是个傻子,能看得出什么?”蒋恒儒这个又蠢又毒的傻子道。
蒋姣摇着头,不接他的话茬了。
整个蒋家,估计也只有蒋恒儒觉得眼下是个好时机。
裴侍讲原打算暗访江宁府的,他知道江宁这地方不比其他的州府简单,得使出水磨的功夫来查,岂料南燕雪给了他一个单刀直入的由头,就从冒籍参考查起,泰州衙门的书吏都被调了过来,这才几日的功夫,已经查出了二十来个冒籍的考生。
他们大多与郁青临不一样,郁青临虽被药户收养,可到底是孤儿,孤儿立户艰难,所以使了些银子贿赂,虽有错,但若计较起来,天底下也没有几个干净人了。
而这些被查处的考生原本就是江宁人氏,只不过江南东路一带科举的人数简直如蜂屯蚁聚般,所以他们便冒籍去贫瘠之地参考,往往‘事半功倍’。
江南东路下辖的州府众多,如今还只查了一个江宁府,若是尽数盘查,不知又有多少。
这其中有门路,门路就在官学里。
郁青临所在的牢房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一个接一个的老熟人被塞了进来,其中还有当年那个逐他出官学的学官。
他们几个人被塞进靠里的几间牢房里,被押过过道时,彼此间对了一眼,那学官指着郁青临破口大骂,当即吃了一顿抽打,什么文人风骨都没了,郁青临见他们缩在角落里或哭或骂,抱怨世道不公。
“三义。”郁青临一张嘴就被郭三义塞进一块软绵绵的蒸饼,他赶紧嚼咽下去,正想说话,郭三义又塞进来一块酱牛肉,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郁青临刚咽下牛肉要说话,郭三义又塞进来一块蒸饼,还道:“说呀?”
郁青临捂住嘴,避开他手里蓄势待发的酱牛肉,小声道:“可有将军的消息?”
“没怎么见到,好些冒籍参考的考生如今都在别处,要抓回来一并审查,江宁府的人手调拨不动,将军调了泰州的厢军去,”郭三义压低声音道:“我前个看见乔五哥了,昨个夜里我带着龙三来看您,不过您吃了药,睡得沉,他瞧了瞧又走了,也是忙将军的吩咐去了。”
“都是叫我连累的。”郁青临道。
“这说的什么话?可不许这么想,”郭三义笑道:“再过几年,我就把儿子也送到泰州念书去,到时候就归公子和夫子们管束了,公子可别手软,若有什么偷奸耍滑的,只管狠狠揍他。”
“夫子其实不怎么打板子,可你晓得自家弟兄,打起孩子可不手软。”
“能像阿符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身板精壮,能文能武的,只是性子犟了些,叫他回泰州等消息,他怎么也不肯,五哥也就随他了。”
“你见到阿符了?能文能武,”郁青临笑了一下,道:“给你耍拳背文章了?”
郭三义想起辛符让他拿出来的那张蒋家的营造图,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比照着一丝不苟地画了下来,当夜就又塞了回去,滴水不漏的。
“嗯,见到了。”郭三义含糊道,又说:“公子好好休息,过不了几天就能出去了。”
这怕是有些难,江宁府的官学好查,几个学官好抓,但安抚使衙门却不好查,蒋伯谊更是不能随随便便抓来提审。
“若是蒋伯谊这头松动了,拽着他这头,一把就能将康王拽下马。”裴侍讲说罢久久不曾听见南燕雪回答,转首看去,正见她抬眸看过来了,不耐烦道:“你想得挺美,可下手磨磨唧唧的,处处要证据,每一环都得师出有名,哪里查得到他身上?至多就是些小鱼小虾!”
裴侍讲道:“蒋伯谊怎么说也是四品安抚使,将军的意思难不成让我捆了他屈打成招?其他几个在安抚使衙门任职的蒋家人已经被扣下协查。最次,郁公子不会有碍,我会呈明他检举有功,将军罚些银子就行了。”
“他折腾我这么一出,到头来只伤点皮毛,还要我罚些银子?”
南燕雪很是不快,这时乔五快步走了进来,道:“将军、裴侍讲,任纵似乎已经离开江宁,我并没寻到他的踪迹。”
“将军自己也没看见任元帅,只郁公子瞧见与一个与任纵描述相似的人,他又没有真见过任纵,将军如此确信?燕北军中也并无主帅离开的消息。”
裴侍讲这话说罢就见南燕雪发笑,道:“倘若任纵真离开了燕北,而军中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说明这克戎军大半都是任家的私军了,连主帅离营都可以瞒下,还有什么不能瞒?”
裴侍讲其实想到了这一层,被南燕雪说破后他也沉默下来。
蒋家这几日竟只有四房是最安生的,这一房尽数是老弱,蒋四早早就不做官了,蒋盈海在安抚使衙门虽是无用之人,但也怕有牵扯,幸好他死得早,死得妙。
只是院门封闭,连南静柔用蒋四的由头都不方便出门去了,自然也见不到辛符他们,递不了什么消息。
可就算能出去又能怎么样了,南静柔都不清楚余甘子的近况,款冬一进晚香园就被关了起来,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余甘子虽在晚香园内,但隐隐也感觉到蒋家的震动。
晚香原的仆妇私下里话多了起来,只是一瞧见她就闭了口,在蒋姣跟前也是不说的。
她们其实都是大房的仆妇,所以对蒋恒儒很是恭敬。
蒋姣这两日身子不太好,大房也没有给她请郎中,说是眼下不方便。
她没力气涂脂抹粉之后看起来就更苍老了,余甘子抓着她的手给她诊脉的时候,她一点都挣脱不开。
“同谁学的?郁度吗?”蒋姣问。
余甘子没回答,只在她手心写下‘阳暑’两个字,体弱之人容易在夏日患上的暑热邪气病症,郁青临一到夏天就要料理不少这样的病患,余甘子也跟在他身边诊过几个。
她起身朝厨房去,拿了一碗翠绿的瓜皮回来给蒋姣看,只是西瓜皮和丝瓜皮而已,自然无毒。
蒋姣眼看着余甘子在门边煎药、晾凉,端给她。
她喝药时一直瞪着余甘子,像是余甘子在逼她喝毒药,但那一碗药喝得很干净。
她一直欲言又止的,余甘子都出去了好一会,她忽然又叫嚷起来,“四娘!四娘!”
仆妇被她吵得烦扰,进来道:“王妃歇一歇吧,夜里再叫姑娘来伺候着。”
蒋姣将那只空碗砸烂,只躺在床上发呆。
她病了倒没力气生事找茬了,眼下这个时辰她喝了药,好好歇一阵,睡一觉,等到深更半夜反而有精神发作折腾了。
余甘子想到这,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讨苦楚,她也没想着蒋姣会因此对她好些,她只是看不过眼。
‘我看不过眼什么呢?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余甘子合上房门,靠在门上长出了一口气。
她好想家。
家里这个时候正是下学归来,桌上该有一味解暑的茶汤,日日有变化。
如果一连几日下雨,仆妇遵郁青临的叮嘱会烧些药丸,屋里残着藿香或是白芷的气味,干燥爽朗。
若一连几日晴天,辛符会给她摘一捧白莲,莲花香气清幽,好闻极了。
而这里,只闷着一股腻人的熏香。
余甘子豁然睁开眼睛,这屋里,有人在!
第99章 ‘要命的事情现在才开始呢!’
余甘子刚打开房门,落日的余晖正散去,夜色席卷而来。
蒋恒儒从帷帐后冲了出来,一手勾着她脖颈将她往房里拽,一脚又把房门踹上了。
余甘子绝不肯让那种事再发生,她死命抓挠着蒋恒儒的手臂,被勒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嚅嗫道:“不,不,不!”
每一字艰难如呕血,混沌难辨,蒋恒儒只以为她怕得乱叫,反而贴在她耳畔狞笑起来。
余甘子被他一把推在地上,只觉得背脊剧痛,看管她的那些仆妇眼下都不知去了哪里,屋里这样大的动静招不来一个人。
蒋恒儒以为余甘子已经无力挣扎,只等她哭求自己,却见她立刻爬起来往后头跑去,将案上的花樽统统推到,踩着碎瓷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蒋恒儒吼骂了一声,追过来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头发。
余甘子转身就把瓷片扎到他手背上,蒋恒儒痛得立刻松了手,‘哇哇’大叫的时候,余甘子又从地上捡了一石头,对着他面门狠狠砸过去,蒋恒儒被砸得仰倒在屋里,满脸的血流开去,抹都抹不干净,他还以为余甘子会趁势逃开去,心想着等他得手了,一定要把她折磨得惨叫连连。
可余甘子居然回来了,她狼狈又快速地从窗户里爬了进来,站在那书案上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像是被什么恶鬼附体了一般,居然屈膝蓄力从书案上一跃而下,双足重重跺在他下腹。
蒋恒儒惨叫时只听余甘子也尖啸出声,只是听不懂她在骂些什么,她的声音古古怪怪,而且她手里的击打一刻都没停,蒋恒儒只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一声,两声,寂静无声。
当一个仆妇终于闻声而来时,余甘子一时不知道该把手里的石头藏起来还是要冲着来人砸过去,可没等她动作,那仆妇惊惧的表情一滞,身子一歪,栽在地上,珠帘后还有一个人,熟悉至极。
“阿符。”她颤抖着,挣扎着叫出了这个她在心里唤过多次的名字。
辛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余甘子杀了一个人,她居然还能说话了,她杀掉了自己的心魔。
他赶紧将她抱离那摊子血肉,用袖子去擦她面上溅满的血点子。
“你,你怎么进来的?”余甘子不可置信地问。
“我跟着大房的采买车进来的,厨房里的污渠有一截能容人过,这渠道也通向晚香园,只是堵掉了,我在底下挖了大半天才过来,误了时候,身上臭烘烘脏兮兮的。”
余甘子满身的血污,辛符居然还担心自己脏臭。
辛符把那仆妇拖到里屋,同蒋恒儒的尸体放在一处,余甘子在内室匆匆换掉血衣,她的脚崴了,手也抻伤了,抬不高,动作快不起来。
辛符背对着她,忽然就听外头又有个起疑的仆妇到来,试探着唤了几声。
辛符刚拔刀就被余甘子按了下去,她衣裳还没换完,外衫还没穿好,却忍痛飞快将他的袍子剥了一半,露出白素的里衣。
辛符不解地被她拽到床上去,有些踉跄压在她身上,看着她把他的一只手捂在自己嘴上时,辛符终于明白过来,只觉心头像是窝了一只打滚的刺猬,扎得他好疼。
他听见那仆妇冒了进来,只粗粗一瞥就又立刻退了出去。可她只要再往边上走两步,就能看见地上的两具尸体了。
“七爷,您,你这,唉!”
她是蒋姣遣过来叫余甘子过去伺候的,见状也无法,硬着头皮想劝一句,就见里头砸了个花樽出来,只得匆匆离开。
余甘子刚松了口气,就觉眼睛一烫,是辛符的眼泪掉进她眼睛里,顺着她眼尾滑落。
“不哭,我没事。”
余甘子伸手轻抚辛符的面庞,可他的眼泪都掉在余甘子脸上,脸颊上干干的,倒哭得余甘子满脸湿。
哭的人小心翼翼替没哭的人拭泪,辛符支起身,笨手笨脚替余甘子把衣衫穿好。
“我带你走。”
辛符蹲下身,让余甘子趴上来,他管不了这事情日后会有多棘手,余甘子今夜必须走。
可是门一推开,黑暗像是对辛符的诅咒。
余甘子俯在他背上,轻道:“不怕。”
她不知什么时候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火舌凑到帷幔上去,看着火势眨眼就烧开,屋里一下就亮了起来。
“这几日好生干热,东湖的莲花一定开得很好,走吧阿符,回家摘花给我。”
朱柱上的漆面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最多一炷香的功夫,整个晚香园都会成为他们照亮逃路的火把。
辛符有了光亮,又将那营造图倒背如流,倒不需要余甘子过多为他指路。
余甘子听见仆妇的叫喊声,她们急急忙忙拿了钥匙去开晚香园的院门,不知是去求救还是自顾自逃命。
辛符不必再钻沟渠了,他趁着这乱势跑了出去,龙三和小旗本来就在外头接应他。
余甘子出晚香园的时候转首瞧了一眼,她遥遥瞧见蒋姣的身影出现在火光前头。
‘她也逃出来了,她是想彻底逃出去吗?’
余甘子心想着,自然不会去管她,只是更紧地伏在辛符的背上。
沿途有些救火的下人看见他们,因为辛符背着人低着头还抹黑了脸,只以为是仆妇救了姑娘出来。
若没有风作怪,晚香园地处偏僻的火势轻易也烧不到住宅。
蒋姣原本的确想借这场火逃出去的,可跑了几步她就累得不行,拖着一副又丑又老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去,她的银钱也没有了,那些死物之所以没有被他们拿去,是因为他们不着急,等蒋姣死了,一切都是他们的。
蒋姣恨余甘子比她貌美,恨南静恬警惕她,恨大嫂轻视她,恨二嫂鄙夷她,恨三嫂不耻她。
但她更恨,恨兄长如此利用她哄骗她漠视她,将她敲骨吸髓不足够!
她这辈子都毁了。
蒋姣想到这,心如死灰,又被这满墙火光灼烫。她挣扎起来,往大房后头的库房跑去。
“别怕,龙三哥和小旗哥都在外头接应我的。”
辛符离得火远了,渐渐看不清了,但似乎又比从前摸瞎那样好些,影影绰绰总觉得有火光映照过来,他又听余甘子的话,往左几寸往左几寸执行得丝毫不差,一路还算顺遂地到了厨房。
本想打晕厨房里守灶的两个下人,好开了角门逃出去,可忽然听到外头有人惊呼起来,“怎,怎么烧得这么快,快,烧到咱们院里来了!快,快救火啊!”
这两个下人也都冲出去了,辛符剥了仆妇的衣裳烧毁在灶洞里,赶紧开门出去。
外头只守了龙三一个,他从邻人的房顶上跃下,疾跑过来。
“谢天谢地,你们两个都出来了,蒋家怎么回事?我看着两处先后烧起来的!”
“晚香园是我们烧的,蒋家大房不知是怎么烧起来的”辛符道。
余甘子脑海里忽然冒出蒋姣的身影,只听辛符又问:“小旗哥去哪了?”
“去找将军了,让她带着潜火军一起来给蒋家灭灭火!”龙三眼睛亮堂堂的,道:“这把火来得好!”
厨房的角门已经被辛符打开,潜火军是杀进去的,拦都拦不住。
他们倒不用怎么救火,晚香园都烧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只往大房里去。
蒋家的男丁都在衙门里同裴侍讲周旋着,女眷急着逃命,见一批一批的潜火军进了库房,三下五除二就灭了火,摆出抄家的架势一箱箱往外抬那些在火光里显得更璀璨的金银。
大房的主母终于预感不妙,可为时已晚。
晚香园一场大火,什么都被查得干干净净,蒋伯谊的年俸同库房里的财宝是对不上号的,许多珍宝贡品本不是他这个品级能有的。
但这一项还需的时间清算,需得核对俸禄印簿和朝廷赏赐,以及查验田宅契税凭证。
裴侍讲扣下蒋家人的缘故是因为蒋姣死了,她是淹死的,身上的衣物还有火灼的痕迹,应该是被烧得受不了,所以跳进池子里想把火弄灭,但却再也没挣扎起来。
她是宗室之妻,这案子地方上还办不了,得呈递给大理寺办,因裴侍讲是巡抚,所以可以代办。
郑家来过礼的主事嬷嬷以及谢家预备着来给蒋三娘下聘的管事其实都已经到江宁了,只是这几日颇有些风声鹤唳,所以郑、谢两家人迟迟没有登门。
这一夜见蒋家居然着火了,这两家的人一个乘小轿,一个疾跑急急忙忙赶过来瞧情况。
郑家的嬷嬷和谢家的管事都是经了些年岁的老人,见官兵救了火之后又围府,心想着,‘要命的事情现在才开始呢!’
郑嬷嬷知道余甘子尚在热孝就议亲,本就遮掩,而谢管事更不敢去招惹那些官兵,所以两人都掩在不远处一左一右的两条巷子里。
他们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敢走,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口子可以问。
忽然,一匹青色马儿驮着两个人从蒋家的重重围裹中跃了出来。
谢家的管事忙壮着胆子拦了拦,马儿警惕地停在他面前。
御马的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身上拢着件漆黑的披风,将她一张有些凌乱的面孔都衬得如玉如珠。
在背后揽着她的反是个男儿,看得出身架高大,只微微拘着,这姑娘几乎是被含在他怀里头,马缰绳是由姑娘拽着,可他的手又包在那姑娘的手上一并御马,看起来十分亲密却并不狎昵。
管事有些看不懂,只打量着,那男儿抬眸睨过来时,他倒跌了一步,真是好浓好利的一双眉眼,两人竟还都只是少年。
“两位可知这蒋家出了什么事?能否告知一二?”谢管家只见两人目光审视,只得又掩口轻声道:“我家公子同这家行三的姑娘有亲,故此一问。”
“原是谢提举的人。”余甘子的声音还有些发哑,但听得出娇婉的韵致,她笑了一声,道:“你要恭喜你家公子,至少还没过门,也算逃过一劫。”
谢管事听她居然能准确称呼自家少爷的官职,小心翼翼问:“不知姑娘是这府上的什么人?”
余甘子没有回答,转而看向另一条巷弄里缓步走出的妇人。
主事嬷嬷看着余甘子的脸蛋,又瞧了瞧同她亲密相拥的辛符,板着脸道:“你该不是蒋家行四的姑娘吧?”
“你问我,你又是谁?”余甘子道。
那嬷嬷亮出永泰郡主的名头来,余甘子默了片刻,忽然粲然一笑,整张脸都明媚了起来,道:“那我也答你,我是。”
谢家人仓皇而去,郑嬷嬷愕然地瞪着余甘子。
余甘子能言能语真是大为松快,在月下长出了一口气,又偏头看了辛符一眼。
辛符正靠在她肩头上,一眼摄住想要出言辱骂的郑嬷嬷,盯着她愤然离去,然后转眸看余甘子,对她俏皮轻眨眼。
马蹄清脆,载着两人一并没入这明亮的夜色之中。
第100章 “同你做了这辈子的姐妹也实在是倒霉,恨人有笑人无的怨鬼!”
蒋家四房离得失火点最远,这一夜南静柔虽过得提心吊胆的,倒是连根毛都没烧着。
天一亮,蒋家已经出不去了。
只四房里的周婆子、款冬和紫苑从角门溜了出去,上了一辆马车回了泰州。
南静柔暂时还走不脱,坐在屋里心惊胆战的。
方妈妈上外头也打听不着事,只知道蒋家那些老少爷们是真在衙门里回不来了。
蒋恒儒和仆妇的尸体也被找到,因他们明显受了外伤,又是在余甘子房中被发现的,自然会想到余甘子身上。
只南燕雪提来了那个撞见辛符和余甘子做戏的仆妇,那仆妇一口咬定自己看清了蒋恒儒,只余甘子被压在身下,她不好确定,说不准那人不是余甘子,而是那个死掉的仆妇,为保清白而与蒋恒儒抗争,结果双双昏厥在火场中殒命。
这说法很荒诞,但蒋恒儒花名在外,竟叫人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信。
余甘子说自己那夜没有回房,只是在园子里闲逛,所以一看到有火就第一个逃出来了。
她不再此事上多做停留,主动出面作证,说蒋姣常年住在晚香园中受下人苛待,被亲族漠视,日子凄苦,所以才会没有一个人护着她,以致于死得如此凄惨。
这两件人命案子审查着,那厢的财物也清点完了。
蒋家库房里有许多落有官印的物件,本该是官仓所有的,此乃私藏官物、监守自盗的罪证。
而且那一箱箱白银、黄金并无熔铸印记,又是一条‘横敛民财’,俸禄与现银差额足可以诛掉一百个蒋伯谊都不够。
裴侍讲得了皇帝朱批要彻查此案,蒋家死局已定。
蒋伯谊判个凌迟绰绰有余,赶在秋日问斩最好不过,只是他在牢狱中又告发了几人,又牵出许多案子,所以被送进京中去了。
其他几个无用的蒋家男丁都被判了斩首、流放,已经下狱去了。
蒋家的女眷也受了牵连,只是暂时还没料理到她们头上,暂时都关在府里,一日日看着官兵们前来抄家。
南静柔觉得老天爷待她实在可恶,简直是倒霉透顶,可这一日南静妍突然来了,竟是带她走的。
“将军替郁公子求情时,也替你求情了,她知道你对这几个孩子也有感情,所以花了银子把你们都赎刑了,真是幸好孩子们还小!姨娘的身契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将军出钱,已经买下了。”
“那几房人也都可以赎刑吗?”南静柔问。
“哪那么简单?她们又没有立了功还替她们着想的姐姐!”南静妍道:“官员妻女的赎刑得是皇上特批的!否则早就把你弄出来了!”
“我就知道!”南静柔喜得只差没有昏过去,先让姨娘把几个孩子带出去,她和方妈妈还想给几个孩子收拾几件东西,屋里已经空荡荡了,只有衣裳还能带走。
幸而南静柔一早怕日后会有掰扯,所有买卖上的事都在落在南静妍名下的,此番才没有被完全罚没充公,她多少还有些可以傍身的资产。
不过眼下最喜的是能保住这一条性命,南静柔急急忙忙往包袱里塞着衣裳,忽问:“爹和二哥呢?”
南静妍抿紧了唇,道:“将军翻了药田的案子出来,告他诈取财物,眼下都被泰州官衙收监了,可……
南静妍话未说完,只听外头有响动,原是其他几房的女眷听到风声赶来,不满南静柔可以出去,指天指地在骂。
南静柔挽了几个包袱就出去,理都不理她们。
她们见怒骂无用,不知是谁哭嚷了一声,统统都哭起来了。
“把我的女儿带出去吧!求求你们,把我的女儿带出去。”
听到这一句,南静柔忍不住回了回头,就见是大嫂推了蒋三娘出来,其他几房的妯娌也都推了各自的孩子出来。
蒋三娘遭谢家退了亲事,整个人都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她看着方妈妈信手用余甘子穿过的一件旧披风将南静柔拢住,忽然怒目而视,朝南静柔飞扑了过来,道:“你不许走!四娘,你不许再离开这里!你得陪着我,你得陪着我!”
南静柔被南静妍紧紧护着,看着被方妈妈推到在地的蒋三娘,唾道:“同你做了这辈子的姐妹也实在是倒霉,恨人有笑人无的怨鬼!”
“走吧。”南静妍道。
南静柔只听身后又哭又骂的,便是一丝怜悯也无,只觉心烦。
眼下夏将尽,秋凉乍起。
南静柔想着回泰州要好好同南燕雪道谢,却听南静柔道:“将军刚快马从京中回来,今日还在江宁呢。郁公子在牢狱中受了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大抵还要过几天才回泰州去。”
热天养伤最难熬,郁青临成日躺着,痱子一片一片长,挨得伤都要好了,天气才凉了些。
郁青临除了任纵那一脚外也没受什么别的苦,但不能洗澡叫他很是难受。
南燕雪去牢房接他出来时,他只有一个躲的念头,不想叫她看见这样脏兮兮的自己。
不过南燕雪接了他出来后就押着蒋伯谊进京去了,今日回来,才算是他们见的第二面。
也不知是怎么了,两月未见,郁青临看着南燕雪,莫名有些生涩和难为情。
“脱衣,这屋里又没别人,你穿得这样齐整,反而是勾引。”南燕雪义正言辞地说。
郁青临简直不明白她这说辞是怎么得来的,只好背过身去,将衫子脱去。
“将军还是让小吉来擦吧。”郁青临又道。
南燕雪看着他单薄了不少的脊背,道:“嫌我手重?”
她将那混了薄荷的寒石水粉往他脊背上一滑,只见郁青临整个人往前挺了一挺,实在受不住这种刺激。
南燕雪勾唇暗笑。
“不,将军手太轻、太痒,”郁青临说着只觉*南燕雪又用指腹轻轻搔涂,明明是凉飕飕的薄荷却沿着他的脊背一路燃烧起来,他忍不住呵气,慌张道:“将军还是重些吧。”
南燕雪照样柔柔搔涂,嘴上又冷硬斥道:“别多事。”
郁青临不敢说话了,只觉南燕雪的手摸遍了他的背脊,又越过肩头,抚到他胸前来。
“原本练箭练得胸前这一处都大了不少,你躺了这几日都躺没了。”南燕雪伸手稍揉,意兴阑珊地说。
郁青临面红耳赤的,又觉得有些难过,伸手摸了摸伤处,道:“会练回来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南燕雪眼瞧着他失落的样子,却不出声安慰,只又蘸了些粉去涂他的脖颈。
“手拿开。”南燕雪扫了他的大腿一眼,道。
这一回,郁青临不那么听话,他没把手拿开,反而更护了护。
南燕雪起身去搁药碗,哼笑道:“一面在心里委屈着,一面也能发了情。”
这话说得叫郁青临自己也觉得自己下作矫情,心里五味杂陈,侧过身要去拿落在地上的衫子,南燕雪快步走了回来,一脚把他的衫子踢开了,又把郁青临推在床上,提膝跨了上去。
“这么不情不愿是个什么意思?”南燕雪问。
郁青临道:“没有不情愿,我怎么会不情愿呢?”
他抚弄着南燕雪的大腿,探握住她的腰肢,望向她的目光依旧那样柔和眷恋。
南燕雪心里松了松,俯身亲他,唇瓣先碾一碾,然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唇,有些急不可耐地要吞吃对方。
这一吻深长,郁青临满唇都是她的滋味,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南燕雪,牢狱的日子之所以难捱,是因为见不到她。
“对不住。”
听得南燕雪说了这三个字,郁青临心底小小的落寞即刻就被填平,甚至溢了出来,叫他觉得自己很不知足。
南燕雪忙前忙后地摆平这些事,他应当体恤感怀。
“将军哪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如今好好的在这里,蒋家的事情也了了。”郁青临捧着南燕雪的脸庞,不住在她唇上啜吻着。
“那你在别扭什么?”南燕雪果然是觉察了。
郁青临顿了顿,轻声道:“只是觉得自己无用。”
“这些时日在牢狱里只能干等着,愈发觉得自己无用,婚书又没了,再过几年不年轻了,怕不得我喜欢了。”南燕雪详详细细剖开他的心,道。
郁青临一时无言,只听南燕雪道:“噢,对,连胸也没了。”
“这能练回来的。”郁青临哭笑不得,问:“将军既喜欢男子胸肌丰硕,乔八不是近在眼前?”
“谁要胸肌丰硕了?”南燕雪一想就觉得受不了,轻轻用指头勾勒他的锁骨,哄道:“你身板漂亮,什么都恰恰好,老了也会好看的。”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只觉得自己爱她爱到无措的地步,不知该怎么应对心中这股汹涌的暖意。
“婚书。”他道:“将军再写一张好不好。”
南燕雪没在这事上逗弄他,干脆道:“好。”
一个字就叫郁青临服服帖帖,什么摧折磨难都没留下痕迹,实在很好哄。
中秋之前,两人回了泰州。
蒋家的事算是快刀斩乱麻,但蒋伯谊牵出来的案子却一桩更比一桩多。
他的供状里还有当年郁氏替康王办事索贿的事情,同当年的贡药有误的案子摆在一处对照,便又有了一桩旧案要翻查。
郁青临为此去衙门录了几回口供,只不过他那时年幼,爷爷本就不想叫他沾染这些事,提的很少,他所知不多。
“无妨,康王那头自有眼线在。他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久了。”
南燕雪用长筷拨弄粗陶罐里的白果,听得里头裂声清脆,玩了一会后就有些懒得伺候了。
郁青临接过她手里的筷子,将焙好的白果一颗颗夹出来放在碟中晾凉,轻轻一剥脆壳,露出里头碧黄的果肉。
南燕雪用唇轻含嚼咬,只觉香糯,道:“烤过之后苦味倒柔,你叫她们剥的那些又是怎么个吃法?”
“剥了壳,水煮一道,再去了果衣,还得在水里浸个两三天的,然后不论煮什么甜汤都好下几颗了。”只是这么一筐银杏果,郁青临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道:“中间的苦芯一去,孩子们也好吃一些了。留下一把用蜂蜜煨了,给小铃铛吃,平喘的。”
将军府没了郁青临不会坍塌,但就像一棵不开花的树,总少了些色彩。
饶是仆妇都有些不忍心来打搅眼下‘粗陶煨白果,红袖拨寒炭’的画卷,只南燕雪扫了她一眼,道:“金书来了?”
“将军料事如神。”仆妇道。
郁青临道:“将军怎么像是知道她要来?”
“你前个不是问在泰兴的弟兄怎么是一拨一拨回来,不是一起回来的?我说他们领了差事,只能轮值,这差事就是软禁吴氏、南榕峰。”南燕雪道:“南榕林下狱了,南榕山生怕我拉他下水,先发制人求魏家上了一折,指名道姓说吴氏与浮云观的道人通奸生下南榕峰,如今反而要让这奸生子来乱宗。总之,这事叫皇上挺不高兴的,觉得污糟。”
“那,那将军受申斥了?”
“明面上的折子没有,只是私下骂我治家不严,让我把这事料理干净。”
“将军治家不严?简直,”郁青临想说荒谬,想到自己是在说谁荒谬?只能闭嘴,“将军那时候都不知道在哪。”
南燕雪无奈道:“这话是骂我没压住南榕山,不是骂我没管住吴卿华。”
“南榕山原本也不会把这事揭破,到底是瞧着蒋家一夜倾覆,生怕将军也悄没声把他弄死了,宁可出丑也要保命。”郁青临道。
这事糟心,不知该怎么收场,南燕雪道:“叫她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