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我等不了
江意衡没有抛弃他。
简星沉很清楚这一点。
但这毕竟是他跟江意衡之间的事情,再过五百年,也轮不到一个劣迹斑斑的小混混掺和。
石彪的恶意中伤,令他怒由心起:“你不可以在别人背后说这种话。”
少年手握木棍,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石彪一看就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女人死心塌地。
来自外区的有钱人,他才见过两次,就彻底祛了魅。
那种人,不过是靠着金钱和地位,随心所欲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渣。
要是这小子把那种人捧在心上,他还有的苦吃呢。
“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石彪磨了磨牙,绕着简星沉的住处转了转,虽然没再上前,但也没离开。
他一见这个不合群的穷小子就觉得烦,成天在贫民窟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还稀里糊涂地分化成了Omega……
可偏偏这个没出息的Omega,竟然为了江意衡对他动手。
他巴不得早点看到,简星沉认清事实,垂下脑袋,彻底灰心丧气的颓样。
石彪一脚把地上几个空瓶踢开,撂下一句话。
“老子今天没工夫逗你。等过十天半个月,你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她不会再回来,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死鸭子嘴硬。”
*
江意衡会回来的。
简星沉抱着杯子里的小草,伫在窗前,视线穿过贫民窟荒凉萧索的土地。
小混混走后,他一直这样劝慰自己。
江意衡让他相信她,他自然要相信她。
谁都不可以挑拨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
他又想起自己僵坐在门口,等到江意衡回来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锅里的水烧滚了,锅盖被水汽顶得哐哐作响。
他慌忙回去揭开盖子,手被涌出的蒸汽烫了一下,赶紧往身上蹭了蹭。
接着拿起一个小纸包,在掌心数出十粒,正想撒进煮开的汤里,又犹豫了一下,扒回去五颗。
皱巴巴的枸杞干落入热汤里,很快吸足水分变得饱满,呈现出鲜亮的橙红色。
简星沉拿着筷子进去搅了搅。
汤汁泛着鸡油的浅黄色,还带着一点姜的辛辣,闻起来暖洋洋的。
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
不到十五平的屋子里,如今又只有他一个人。
自从江意衡离开后,他才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了她在屋里。
他习惯了她坐在床边翻他书本,习惯了她抱着膝盖望向窗外,也习惯了她时而瞥向他的目光。
即便是她那些偶尔为之的不耐烦和轻微厌弃,都还鲜活地驻留在他的脑海里。
她买给他的衬衫,他一直穿着,早上就在外面加一件蓝毛衣,晚上改加一件绿毛衣。
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她挑的新床单上,料子比他原本那条滑了不少,他很喜欢。
这些,是屋里为数不多,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
江意衡不在的这几日,他虽然照常外出捡废品换东西,但一回到家就会心神不宁,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早上起床时,他对着杯子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伸手在脸颊上捏了捏,肉好像又瘪了一点。
这才趁着别人买鸡肉的时候,狠狠心买了两副新鲜鸡杂,和一小袋风干枸杞。
江意衡让他照顾好自己。
他不能让她失望。
简星沉伸出筷子夹起半颗鸡心送入口中,一点点咀嚼,又夹起一片鸡肫。
他要好好吃饭,用最好的样子迎接她回来。
无论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
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五颗枸杞在汤汁里缓缓沉浮,带动一朵朵油花闪动,好像在替远方的人回应他。
*
江意衡面前摆着一盘烤禽。
躯干修长,后肢以棉线绑起,金黄焦脆的外皮上洒满现磨的黑胡椒与粗盐粒,散发出香草的芬芳。
盘子里,还装饰着黄、橙、紫三种颜色的可食用花。
“怎么不尝尝?”
坐在主位上的江御川开口道。
江意衡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她回来不过才七天,却忽然收到父亲的邀请前来餐厅,为此不得不临时取消晚上的日程。
出于习惯,她没有马上动刀,而是先问他:“您这次,又捕了什么野禽?既没有鸭子丰满,也不像水鸟瘦小,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它看起来是有点特别。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其实见过它。”
江御川端起酒杯晃了晃,“它有自己的温房,有人给水饲肉,因为有我撑腰,根本没人敢动它。就连最凶猛的猎犬见到它,都得低头绕开它的飞行路径走。”
一种不妙的预感从江意衡心底升起。
她已然猜到什么,却无法阻止江御川继续说下去。
“我养了它十年,这十年来,它帮我捉过不计其数的兔子和小型禽类,我对它倾注的时间和心血更是无法估量。”
他俯视着杯中酒液,目光毫无温度,“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让人宰了它?”
他杀了自己的猎鹰!
他杀了那头无数次伴他狩猎,被誉为帝国之眼,也曾是他骄傲的鹰!
江意衡不敢相信这恐怖的事实。
但她仍强作镇定,语气波澜不惊:“我不知道缘由,但愿闻其详。”
“它固然聪明、出色,却在我狩猎结束时,飞出我的视线范围,闯入王宫后苑炫耀,把王室饲养的孔雀惊得四处乱窜,漂亮的尾羽都断了几根。”
江御川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江意衡脸上,“它本该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再锋利的刀,一旦越界,便只能折断。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江意衡避开父亲的目光,重新审视那盘烤禽。
这头可怜的猎鹰,不过是个牺牲品。
父亲真正想要警告的,从始至终都是她。
这几日,她奔走四方,会见各路人物,暗中拉拢势力。
想来,杀鸡儆猴,才是父亲邀请她来进餐的真正目的。
她望着盘中焦脆却也死透的禽尸,脊背凉透。
如果一只稍稍“越界”的猎鹰都能被他果断处死,那她呢?
那艘坠毁的飞船,究竟是因何失控的?
江意衡沉声不语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
“姐姐!”
九岁的弟弟正兴高采烈地朝她跑来,却被一只手拦住。
“昱澜,不要在你父亲面前喧哗,成何体统。”
江昱澜委屈巴巴地搅着袖子:“可是我想姐姐,姐姐好久没陪我玩了……”
“父亲,您还邀请了黎姨和昱澜?”江意衡微微一怔。
“怎么,你不想见到他们?”
江御川只是轻笑,“我们一家人,可很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一家人。
江意衡望着在对面入座的两人,一个是她的继母黎书宛,另一个是她同父异母的幼弟。
继母正哄住不安分的弟弟,抬头朝
着江御川莞尔一笑。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江意衡起身,语气平静:“我还有事,恐怕不能留在这里陪各位用餐。”
江御川微微不悦地叫住她:“才刚来,不吃个饭再走?”
“我没什么胃口。”
江意衡转身离开前,正撞上继母的目光。
黎书宛迟疑着垂下目光,指尖拢了拢餐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江意衡的视线在继母脸上停留了两秒,才不动声色地收回。
她礼貌地向着江御川鞠躬:“您和他们吃就好,我不饿。何况,我还赶着与言家人商议订婚事宜。”
踏出餐厅大门时,身后传来江昱澜天真的话语。
“父亲,这是烤的什么肉呀?”
“一只普通的野鸟罢了。昱澜应该还没尝过吧?”
*
“陛下让人宰了他最爱的那头猎鹰?这不可能。”
通讯线路另一端,陆怀峰的声音虽然隐含震惊,但仍不失冷静,“陛下的猎鹰本就到了退役的年龄,或许只是送去深山老林养老而已。殿下确定,这不是陛下在虚张声势?”
“关心这些有意义吗?”
江意衡笑得毫不在意,“故事已经传达到位,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陆队长,你该关注的,是我让你去调查的那份飞船事故报告。你发给我的这份并不完整,缺失的部分呢?”
陆怀峰坦然:“殿下,您要的那份报告已被加密。以我的权限,无法查看完整内容。”
“你可是近卫队长,负责王室成员的人身安全,整个帝国就没几个人的权限比你高。”
江意衡微微不满,“没想到,连你都看不到。”
陆怀峰顿了顿,解释道:“报告是由光脑中枢直接加密的,只有陛下本人,或是他亲自授权过的近臣,才有查看权限。”
“看来,父亲是铁了心,不让我知道真相。”
江意衡轻声自嘲,手指却缓缓握紧。
身在国王的位置上,父亲不必亲自出手,只需等待事故发生,再用权限封口,就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净。
“属下另外查到一件事。”
陆怀峰压低声音,“安全署内部最近转移了一名可疑线人,或许与您的飞船失事有关。”
“可疑?”
江意衡皱眉,“这个人怎么了?”
“表面上,此人是被安置在安全屋,但那里的布防极其严密,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与其说是在保护他,倒不如说是在软禁他,防止他走漏风声。”
江意衡语气微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与黎家有关。具体身份,属下尚未查明。”
“已经足够了。”江意衡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一切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
继母家族的人,与她飞船的坠毁事故脱不了干系。
而她的父亲,却在掩饰这一点。
这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未遂。
她的父亲,只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是该庆幸自己命大吗?
加密的通讯线路那端,陆怀峰似乎察觉到什么。
他问得更谨慎:“殿下,您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江意衡笑了,“至少,我还活着。”
“还有一件事。”
陆怀峰补充道,“关于您约见言小公子喝下午茶的事情,计划有变。原定时间临时有冲突,您可能需要推迟会面。”
江意衡径直走到她的新飞船前。
极光一号造型流畅,材质却很低调,静止时几乎能融入夜色,只有飞行时才会留下极光一样的炫目光晕。
她抬眼,飞船识别出她的生物信息,自动打开舱门。
“我等不了。”
江意衡的语气冷静异常,“言均和现在在哪?”
第22章 第22章她要娶别人了
位于中心区第六大道的星曜剧院。
晚十点五十分,一场芭蕾舞表演刚刚落幕。
言均和从舞台后台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刚把一大束捧花放在化妆镜前,就从镜中看到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
江意衡背靠着墙,正在翻阅一本布满小标的舞台剧本,低头注视的模样尤为专注。
言均和没有转身,只是对着镜中轻轻一笑:“殿下深夜突然造访,是有什么急事?”
“我刚刚在翻看你的台词。”
江意衡翻动纸页的手指忽然停下,“不得不说,王子在《天鹅湖》里的戏份,相比于女主角,真是少得可怜。”
她这才抬头,对上镜中映出的“王子”的脸。
虽然为舞台而打造的妆容保留了角色本身的优雅高贵,但狭长双目与眼尾微微挑起的弧度,在黑色眼线的加深下,却透着股与王子截然不同的冷意。
尤其是修容勾勒出的鼻骨轮廓,配以薄唇,更是疏离得很。
此时,这张疏离的脸抬起,目光落在江意衡从容的面容上,语气带着防备:“如果殿下只是为了评判我的角色,那您似乎走错了地方。”
“别误会,我和那些成天品鉴艺术的评论家可没什么交集。”
江意衡放下台本,两只手朝后撑在桌子边,迎上他的目光,“他们喜欢你的表演,不是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桌上的捧花,香槟色玫瑰与蓝色绣球花将捧花包装纸撑得满当当,是热情观众为心仪演员送上的应援花束。
言均和的手指从花上拂过:“您特意来到我的私人化妆室找我,就是为了我的花?”
“当然不是。”
江意衡歪过头,“我可是看完了你一整场表演呢。”
“您应该提前通知我一声,这样,我还能为您留下位置最好的贵宾席。”
言均和笑了笑,“之前邀请殿下前来观赏表演的时候,我可不记得,您有这么好的兴致。”
“所以,这就是你一再推迟与我会面的理由?”
江意衡扬起一侧唇角,目光却没什么笑意,“因为,帝国最出名的芭蕾舞男演员,是个记仇的人?”
“您想多了,这件事,不在我的掌控内。”
言均和取出浸有卸妆液的化妆棉片,对着镜子轻按眼部,“想必您能看出,这是一场很受欢迎的表演。观众反响远超预期,舞团为此临时增加了演出场次。”
江意衡想起她中场赶到时,满场座无虚席的盛况。
而那位拿着三倍票价赔偿、让出位置的观众,在离场前还一副恋恋不舍模样。
“被大众喜爱确实不错。不过我好奇,成为舞团的男首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桌边敲了敲:“明知你已经做到了男舞者的翘楚,但大众永远只会更关注女首席。
“她得到的捧花永远比你多,评论家的点评也总是围绕她,这里超过七成的人都是来看她的。
“明明付出的努力不比他人少,却为他人做嫁衣,你都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至少我在做的,是我喜欢的事情。”
言均和抬眼望着镜中映出的人影,“殿下呢?”
“你当然会喜欢。在舞台上每一次跳跃,就像摆脱地心引力一样,那么多人在台下喝彩,会让你的灵魂都飘摇着原地蒸发。”
江意衡抱起双臂,“不过,做你喜欢的事情,真的能让你自由吗?”
言均和沉眉,分明是被戳中心事:“殿下是指什么?”
江意衡别过脸笑道:“这个,你该比我清楚。言总理那么希望你嫁入王室,想来,不会允许你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再看着他时,她已经收起脸上笑意:“听说你的芭蕾是在留学期间学成的,那里有更适合艺术的舞台,可你却急匆匆归国发展,言总理恐怕‘功不可没’呢。
“他虽然允许你发展事业,但不允许你离开帝国边境。你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迫在两年前,拒绝了你梦寐以求的海外舞团吧。”
言均和正用卸妆棉拂过唇周,棉片瞬间染上陈血般的红棕,暴露出他原本淡到几乎泛青的唇色:“殿下难道是
打算,破例为我谋一条退路?”
“我当然也有我的条件。”
江意衡取出一卷文件,摆到他面前,“这份协议列举了你需要陪伴我出席的场合,你未来作为王室眷属的其他义务,也会保障你的权益。请你务必一一过目。”
言均和俯眼翻看面前这份联姻协议书,嘴角浮起不可置信的笑意。
文件不但条款详实,附赠资产也逐一列明,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阔绰。
“难怪我父亲总想着促成这桩婚事。”他抬眸,眼里带着几分揶揄,“殿下还真是个大方的人。
他微顿,又似笑非笑地问:“您现在,是打算跳过相亲步骤,直接进入官宣阶段?”
江意衡勾起唇角:“你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走那些流程。”
“真是令人感动。”
言均和垂眸片刻,指尖在纸面上按出一道浅痕,最终只是轻笑,“连我官宣的时候要穿什么,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
江意衡缓缓踱步,鞋跟落在地上敲出不紧不慢的节奏,宛如某种鼓点。
“你会得到王室眷属应有的资源、地位以及舆论关注。作为交换,我只需要你在人前扮演好你的角色。”
“一个听话的附属品?”
“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合作伙伴。”江意衡笑着回望他,“你想要自由,而我恰好能提供这一点。”
她定了定睛,补充道:“在你完成王室义务的前提下,我不会阻止你未来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听起来是很诱人。”
言均和终于起身,与她对峙,“不过您应该清楚,身为一个舞者,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断送事业。”
他着重道:“即便是王室需要子嗣。”
江意衡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掩面笑了两声:“你放心,我不喜欢小孩,也没打算要孩子。”
言均和垂下眼帘,语气不明:“难道,您一点也不担心帝国的王位继承?”
江意衡停下脚步。
她斜眸看他,唇角带笑,眼里映着化妆镜上白亮如昼的灯光,却没有温度。
“我还活着呢。现在担心子嗣的事,你不觉得,对我太早了一点?”
*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简星沉从垃圾场回来的路上,被地上的暗坑颠下了车。
不止外套在地上磨出一个大洞,连蓝毛衣也在手肘处破开。
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他明明不想这样。
可他的这点愧疚感,并不能把洞补上。
家里只有一些颜色朴素的棉线,补在毛衣上只会让破洞变得更显眼。
他想了想,直接掉转车头,找张念春想办法。
“我可跟你说了,小简。”
张念春一手揣着他递来的十块钱纸币,一手拎着他的蓝毛衣看了会,有些为难,“就算补了,也达不到原来的效果。”
“我可以再加钱的。”
简星沉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去,“拜托了,张婶,我真的不想看到衣服才穿三星期就破洞。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帮我补得跟之前差不多?”
“小简,不是我说你,这又不是钱的问题。你再给多少钱,我也没法补到跟原来一样啊。”
张念春都快被他念叨烦了,把衣服连着两张十块钱塞回他手里,“衣服也才四十五一件,你要真这么宝贝它,怎么不重新买一件呢?”
简星沉微微一怔。
他低下头,破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沾了泥的袖口:“可只有这件,才是她给我挑的。其他的,都不是她亲手挑的。”
张念春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继续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简星沉以为她做生意忙,一下子没想起江意衡是谁,就比划着解释:“我说的,是三个星期前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她特地来这里帮我挑的新衣服。”
“哪个?”
张念春的手一顿,随即却若无其事地拎起一件衣服,拍去棉絮。
“就是那个,比我高、很英气的女孩子。”
张念春目光闪了闪,冲他摆手:“没见过。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你自己还没数?哪有你说的那种人。”
张婶对见过的客人几乎过目不忘,今天却有点反常。
简星沉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还夸江意衡“个头高”、“出挑”。
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试着补充:“您肯定记得。她不止帮我买了毛衣和衬衫,还买了床单……”
“行了行了,要做梦你回家做去,别跟我扯淡。”
张念春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连看都不看他,“你要是不打算买新衣服,那就自己想办法对付着穿吧。”
简星沉愣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张婶,说不委屈是假的。
但如果他是张念春,应该也不会想看到,老顾客拿着一件旧衣服来烦自己吧。
他默默转身,蹬着三轮车远去。
张念春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去。
少年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衣,微弯的背影却仍是肉眼可见的削瘦。
她伸出手,想对他嘱咐两句,却什么也没喊出口,只摇头叹了口气。
简星沉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他的小锅垫着抹布,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把锅放在这里,刚一端起,一股酸味立刻扑鼻而来。
下一秒,脚下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他三天前失手打碎饭碗留下的碎片。
那是他唯一的饭碗。
碗碎之后这几天,他都是直接端着锅吃饭。
可今天,他连锅里的也忘了。
简星沉扫起碎片丢进垃圾袋,忽然就不想开火热汤了。
去年夏天,他明明吃过更冷更馊的饭。
那时候鼻子不挑,胃也安分,哪像现在这么娇气。
他夹起一块猪肝,还没靠近嘴边,馊味就直冲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慌忙扑到水池边,弯着腰干呕起来。
简星沉扶着水池缓了好久,才靠墙蹲下,整个人缩成一团。
今天已经足够倒霉了。
捡来的废品少得可怜,风冷得像刀割,偏偏垃圾味格外刺鼻。
塑料的焦臭,金属的酸臭,还有木头的腐臭混在一起,像一锅发霉的烂汤,熏得他头疼。
捡了十几年废品,他第一次知道,垃圾竟然可以这么臭。
他蜷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没睡多久,窗外就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暖冬补助,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简星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颗石头就“咚”地一声砸在窗户上。
墙上的钟才过去十分钟,他揉着眼起身,摸到门口。
一开门,就看到石彪站在外面。
“哟,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混混从上到下打量他,啧了啧嘴,“怎么,偷懒啦?小垃圾今天不捡垃圾了?”
简星沉在学校时向来脾气温吞,遇事忍让,很少与人正面冲突。
可跟江意衡相处之后,他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想再窝囊下去。
至少,在石彪这种小混混面前,他要站得稳当。
简星沉开口就直接怼他:“三番四次来我家门口,你烦不烦?”
“哟呵,还硬气了?”
石彪翻了个白眼,一拳就要抡过来。
简星沉却躲开了。
他一手扶墙,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砖头,死死瞪着他,一副只要小混混敢上前,就会把砖头照脸糊过去的架势。
石彪反倒被逗乐了:“跟条没了主人就一个劲凶人的狗似的。怎么,她不在,你过得不好?”
简星沉没有冲动行事。
他举着砖头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楚:“也只有像你这样的,才总想靠着咬人来证明自己比别人厉害。”
石彪龇牙笑了一声:“小兔崽子,还学会呛人了,啊?”
简星沉一字一顿:“你要不怕就试试!”
石彪突然双手挡在身前,装模作样地弯腰示弱:“哎呦喂你来真的,老子不说了还不行吗!”
简星沉抓着砖头的手微微放松:“那你还不走?”
“急什么,老子今天心情好,来这是想跟你分享点新鲜事。”
石彪歪着一张嘴,笑得贼
兮兮,“老子前两天搭车进了趟城,城里就是不一样,楼有十多层高,还有漂亮的小汽车满街跑。”
“我没兴趣。”
简星沉转身要走,又被石彪喊住。
“你不想知道,我从城里人那儿,都听说了什么吗?”
石彪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帝国的王储,原来是个女人。生来就是王室成员,住在中心区那样的好地方,有自己的飞船,穿的是高定,拥有顶级王室Alpha的身份。啧,她可真是攒了八辈子福气。”
简星沉不语,只是偏过头,把指节握得更紧。
石彪别有用心地顿了一拍,忽然扭头看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特意跑来,跟你提这个?”
简星沉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
直觉告诉他,不该再听下去,可他的脚下好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你不过就是想炫耀自己进了趟城,我不吃这套。”
“可我觉得,你会的。”
石彪起身凑近,嘴巴缓缓张合,像毒蛇在吐信,“那个王储,她马上要娶别人了。”
第23章 第23章你跟她,很熟吗?
“你说这些,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星沉抓着那块砖头,砖上结着一层薄冰,挨着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是没关系啊,我说有关系了?”
石彪抖着肩,语气不善,“知道王储是什么意思吗?她以后是会坐上王位的!光是把她跟你这种穷小子放在一块讨论,都像是登月碰瓷。”
他似乎很高兴看到少年白着一张脸,不由咧开嘴,舌头又一次从断掉的半颗牙上滑过:“你该做的,是好好孝敬老子,和老子的牙!”
简星沉站在门口,手里始终握着那块结了冰的砖头,直到浑身都僵成一块砖。
王储是王储,江意衡是江意衡。
石彪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无非是想拿些小道消息刺激他,看他笑话。
他明明很清楚,小混混嘴里吐出的话,就像跑火车一样不靠谱。
石彪会这样说,一定是还记恨之前被江意衡打倒在地的事情。
如果他轻信了石彪的话,而影响到自己对江意衡的信任,那才是正中这个小混混的下怀。
他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江意衡。
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人,石彪又没亲眼见过远在中心区的帝国王储。
从街上听来的话,又怎么能当真。
简星沉回到屋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他又梦到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给江意衡说完的故事。
梦里飘着雪,蓝眼睛的女孩蹲在火堆边烤手。
可是,她睫毛上的雪花迟迟没有融化。
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海雀扑着翅膀落在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你怎么啦?今天还是不开心吗?”
“我得回去了。”
女孩望着雪夜长叹一声,“冰雪女王回来了,她要用整座宫殿困住我,说什么都不肯放我走。”
“那你什么时候还能来找我?”小海雀急得蹦到她的膝盖上。
女孩弯了弯眼睛:“我们拉个勾吧?你每天清晨飞过我的窗前,如果我能溜出来找你,就在窗台上放一颗松子。”
“好!”小海雀开心地转了个圈,“我一定会来,我每天都来,比钟表还准时,比北风更快!”
于是,在雪落下的每一个早晨,小海雀都去那座冰雪宫殿的小窗看一眼。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它在窗台上等了很久,冻得打起哆嗦,也没等到松子。
可是小海雀没有放弃。
它每天都来,像钟表一样准时,像北风一样快。
终于,在一个雪停下的早晨,它终于看到了那颗松子,就静静躺在窗边,是它等待已久的邀请。
小海雀高兴坏了,用喙尖轻轻敲了敲水晶般透明的窗。
窗户应声打开一条缝。
它钻进去,在屋里飞了一圈,找啊找,却没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女孩。
屋里摆着冰雪雕成的桌椅,冰雪凝成的镜子。
它叼着那颗松子从镜子前飞过,镜中却映出一张模糊而遥远的脸。
那是个同样拥有蓝眼睛的人,头发却白得像雪,身上穿着缀满冰晶的礼服,走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来了?”她说。
小海雀在半空中扑腾着翅膀,慌忙掉头:“你不是她!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你是谁?”
镜中的女子站在原地,逐渐清晰的面容像冰雪一样,没有温度。
梦境到此戛然为止。
简星沉睁开眼时,不止肚子隐隐作痛,脑袋也是。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心里堵得好像堆满了雪。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梦了。
这故事明明是他自己编的,就像每一个童话那样,理应有一个快乐的结局。
女孩当然会留下松子,会把窗户开得很大,会伸出双手拢住那只圆鼓鼓的小海雀,会温柔地说:“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但在梦的结尾,女孩没有来。
出现的那个人,是冰雪女王。
简星沉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心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
他也怕自己等来的,不是他想等的人。
一想到江意衡,他不由又有些难过。
她离开前,从没说过是为了什么回去。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可她离开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有。
万一她真的遇到了什么事,那等在原地的他,又像什么呢?
这念头迅速在他脑海里扎根。
他愈发不安,连心口和小腹都跟着一起抽痛。
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见到江意衡了。
他并不介意在贫民窟继续等待下去,但他只要想到她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近况不明,他就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想要确定她平安,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什么人。
可她走时,几乎没留下任何能切实证明她来过的东西。
除了那一样。
简星沉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小罐子里找到了那枚古铜色纽扣,还是江意衡当初落下的。
上面的花纹如此精细,花与鸟交织,还藏着他看不懂的符号。
他知道纽扣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攥住了这枚纽扣,他才好像能攥住一点原本属于她的部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简星沉就起了床。
他揣了一把零钱,几块压缩饼干,还有一个早就剥了漆、底部凹进去一块的保温杯。
从家到地方办事处,单程就要骑车三小时。
他担心去晚了要排长队,所以早上五点多就出门,只为赶在办事处八点半开门前,能占个前排位置。
少年骑过结冰的土路,碎裂的水泥路,再是撒了粗盐的沥青路。
风贴着他汗湿的衣服钻进来,冻得他浑身激灵,腹部一阵阵发紧。
朝阳从远处升起,像颗巨大的咸鸭蛋黄,在冰天雪地的清晨,烧成一团温暖的火焰。
越是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是反常地亢奋。
仿佛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见到她。
路上没再下雪,车也不多。
简星沉比预想中早到了半小时。
只有两个人排在他前面,一个来办喜事,一个来办丧事。
他是第三个,被直接分流到第三窗口。
接待员是位男士,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看到他来,头也不抬道:“办什么的?”
简星沉交握双手,笑得微微局促:“我来,找人的。”
“找人?”
接待员揉了揉太阳穴,“您是指人口失踪吗 ?我们这里不处理这种事情,您得去隔壁的本地安全署报案。”
“不用报案。”
简星沉慌忙挥动双手,又犹豫道,“我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接待员一只手已经按在座机听筒上,面露迟疑:“您确定不需要考虑报警?”
简星沉咬着唇:“我只想确保她平安。”
接待员叹了口气,抬头朝前挥手:“方警官,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
方唯停住脚步,转身望着接待员。
接待员指了指简星沉:“这位先生说要找人,但不是失踪案件。我听着像是你们安全署会管的事情,您方便跟他聊聊吗?”
方唯皱着眉,走到窗口前,打量了一眼简星沉,目光落在他握紧的那只手上:“找人?找什么人?”
简星沉一抬头,就对上方唯锋利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展开手掌,递出那枚纽扣:“这是她的东西。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好。”
方唯接过纽扣,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低下头,把纽扣举到光下细看,指腹摩挲着古铜材质表面的纹理。
当他看清花纹里藏着的王室纹章,神色随之一沉。
但他并未出声,只是将纽扣还给少年,语气变得和气:“您能详细说说,对方和您是什么关系吗?”
简星沉微微不安地捏着手指:“她之前住在我家……后来她走了,一直没消息。”
他犹豫着看了接待员一眼,没敢多说什么。
方唯看出简星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颗纽扣上。
他早就收到指示,不能透露王储殿下在F区期间的任何行踪。
可眼前的少年形容质朴,语气温吞,一看就不是会闹事的类型。
只是,少年捧着那枚纽扣的模样,执拗得让人有点头疼。
前来办手续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方唯看了接待员一眼,低声道:“我先带他去会议室仔细聊一聊。”
简星沉刚跟着方唯进了会议室,后者就关上了透明的玻璃门。
“我需要确认几件事。”
方唯在他对面坐下,十指交叉,语气平静,“首先,您是从哪里得到这枚纽扣的?”
简星沉不自觉地攥紧了纽扣,小声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时候她身体没好,我就收起来了……我没打算故意藏着。”
方唯目光微闪。
稍作思索后,他又开口,语气冷了一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指责您有盗窃的嫌疑。这只是一枚纽扣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如果失主自己都没打算向您讨回,您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那语气,仿佛这枚纽扣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简星沉的呼吸顿了一拍,抬起眼时,神色慌乱:“可她说过她会回来的,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方唯眉心微蹙,“她有承诺过您,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吗?这期间,她有给您寄过信吗?您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简星沉垂下目光。
许久后,才开口:“她说她叫江意衡。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江意衡。”
方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确认什么。
简星沉还以为方唯知道了什么:“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接触的名字多了去了,偶尔觉得耳熟,也不能说明什么。”
方唯揉着眉心,轻轻摇头,“况且,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您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您瞧,除了纽扣,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简星沉骤然坐直身体,声音惊慌,“我没有说谎,这真的是她的纽扣,她也确实住过我家,她还……”
“先生。”
方唯打断他,语气更加冷淡,“您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您不应该再干涉别人的生活。”
“我,我没想干涉。”
简星沉颤声否认,手指愈发用力地攥住纽扣,“我只是想听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
“如果她真的平安无事,那你还打算追问下去吗?你跟她,很熟吗?”
方唯注视着他,苦口婆心,“年轻人,未来的日子还久,你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方唯并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答复。
然而简星沉却觉得,这位安全署的方警官已经说了足够多。
他还怔在原地,方唯已经起身推开椅子,语气恢复礼貌生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如果您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去本地的安全署提交正式申请。”
简星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手里的纽扣,只觉得上面的花纹变得冰冷,像钝刀磨过指腹。
走出会议室,简星沉的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方唯的冷漠表现令他摸不着方向,他攥着手里的纽扣,仅存的信念开始动摇。
走出办事处大楼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不远处,一个老人正拿着报纸自言自语。
“看来江意衡最近过得不错。前段时间那样,我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他在说的人,是她?
“请等一等!”
简星沉猛地追上去,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的模样,差点吓了对方一跳,“请问,您认识她吗?”
老人低头打量着面前弯腰喘气的少年:“她?你说谁?”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人。”
简星沉抬手为自己擦了把汗,“江意衡。”
“江意衡?”
老先生端详他片刻,忽然笑了,“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呀。”
简星沉懵了:“那您为什么会提到她的名字?”
“小伙子,你看。”
老人抬起手里的报纸,“这就是江意衡,帝国的王储殿下。”
简星沉垂下目光。
在散发出油墨气息的报纸上,他一眼看到今天的日期,而下面赫然是一排显眼的大字。
“特大喜讯:王储订婚!”
彩色照片占据了大半版面,画面中的女子身着黑色制服,神色淡漠。
简星沉不由自主止住了呼吸。
那张脸,他绝不会错认。
是她。
是江意衡。
第24章 第24章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简星沉曾无数次设想过,他再见到江意衡的情形。
唯独没想到,会在冰冷的报纸头条看到她。
他目光怔怔,许久无法从那张合照上移开视线。
照片上不只有江意衡,还有挽着她的男人。
人对美的感知是天生的。
就像江意衡第一次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被她洞穿,心里从此烙下一道口子。
她于他而言,就是那种一击即中的存在。
而现在,站在她身旁的人气质高贵,眉眼清冷,哪怕是同为男子的他都自惭形秽,好像这个人生来就属于她的世界。
江意衡的身边没有他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
“一对璧人,不是吗?”
老人感慨,“意衡殿下和言小公子,一位是帝国最尊贵的王储,一位是帝国顶尖芭蕾舞者,他们能站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王室引入这样优秀的血统,未来的继承人一定也了不得……”
身旁没有回应。
他回头时,少年已经转身走开,背影在寒风中格外萧瑟。
腊月的天气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简星沉却松着领口,赤着一双冻红的手,沿着街边徐徐步行。
风割过他手上布满裂口的皮肤,往他的衣服里面钻。
他却想不起为自己裹紧围巾,也想不起为自己戴上手套。
街上的人都在谈论王储订婚的消息,絮语围绕在他耳边浮浮沉沉,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一对情侣骑着双人单车,笑着闹着从他身边经过。
街角的巨大灯牌正在闪烁,画面刚好切换到王储订婚的新闻。
简星沉终于停下脚步,在灯牌前伫立,恍惚地望着她。
他明明那么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只要她平安,他就应该心满意足。
可他没想过,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以王储的身
份,和另一个贵族订婚。
他早就清楚,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奢望那样的人停留。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她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的愿意留下。
灯牌发着热,闪动的屏幕上,江意衡仿佛在对他微笑。
她近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坠入冰窟,不断下沉,直到心底冻结。
那枚纽扣仍攥在他的手心,棱角硌得他生疼,却抵不过他心口更疼。
简星沉不知道自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
天黑之后,清洁工人提着扫帚在昏暗的路灯下扫地,却发现长椅边蜷着一团东西,还会动。
“吓我一跳!你一个活人大晚上发什么疯,非要蹲在这啊?”
一张脸抬起,乌黑的眼珠蒙着水汽,眼角红得可怜。
少年抱着双膝,茫然看着他:“现在,几点了?”
“十点!赶紧回去,别冻僵了!”
简星沉起身,腿却麻到几乎失去知觉,僵着步子愣是往前挪出几尺,眼前却是一片陌生街道。
他怔怔顿住脚步,想起三轮车还停在办事处门口。
照着清洁工人的指示,少年一瘸一拐地赶回去。
可他停车的地方,除了一个红白相间的锥形路障筒,什么也没有。
简星沉懵了。
三轮车是姥姥留给他的,车龄比他还大。
这么多年来,能修的地方都修过,能换的零件都换过。
他很仔细地给车保养,哪怕铁皮锈得几乎透风,他也坚持每两年给它刷一次漆。
在贫民窟,这辆车是他出行的保障。
即便它又老又破,连小偷也懒得光顾,可他每每从窗户看到它停在门口,就觉得自己还有底气。
更何况,这辆车还留存着他在阳光下,载着江意衡穿过雪地的记忆。
没想到,在这样艰难的一天,在这样寒冷的一天,他连最后这一点支撑都被抽走。
他明明锁了车,他不知道原来公家地盘上也有人会偷他的车,还把锁都一起带走,一下子急得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
直到一声“哔哔”的车喇叭将他惊醒。
一辆小巧的电驱三轮代步车停在前方,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
“小简?你今天进城啦?”
是张念春。
简星沉本来就濒临崩溃,看到熟人瞬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脸颊。
“张婶,”他泪眼朦胧,指着空荡荡的停车位,“我,我的车,被偷了。”
“被偷了?不会吧,这可是地方办事处,从早到晚都有公职人员巡逻的。”
张念春匆忙下车,看了看旁边的立牌,拍着大腿叫他过去,“你瞧,这牌子上写着,工作日早八点到晚六点免费停车,上限两小时。”
见他一脸状况外,她又多解释了一句:“现在都快十点了,你是不是因为超时,才让大队的人把车拖走了?”
“被拖走了?拖去哪儿?”
简星沉抹去眼泪,“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你这样走不到大队的。”
张念春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上车吧,我带你去。”
到地方大队,已是十一点半。
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随意停着几辆三轮车,还有一辆报废的代步车。
简星沉一眼就认出自己的那辆。
它斜在角落,车轮上沾满积雪和泥巴,比早上出门的时候狼狈许多。
“我赎那辆绿的三轮车,”简星沉指着车,“要多少?”
值班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你这车要七十,少一分都不行。过了十二点,再加十五块。”
七十块,能抵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简星沉掏出身上仅剩的四十块,手指攥得泛白。
“能便宜点吗?我身上,现在没那么多钱。”
“我说你们,赎车的时候知道讨价还价了,停车的时候怎么就不看牌子呢?白天那家伙也让我给他便宜一点,我这可是按照规矩办事。”
张念春看不下去,挤到收费窗口前,拉着少年替他说情:“师傅,你就通融下,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这孩子从小就没娘没爹的,全靠姥姥拉扯长大。大冷天的,他还指着这车捡垃圾攒学费呢。”
她边说边把一张卷起的五十块塞进窗口:“都快过年了,你就看在他是第一次犯错的份上,给他打个折吧。”
工作人员哼了一声,拿过钱,摆摆手:“下次看清牌子再停车。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车被拖走的时候,轮胎上刮了道口子,张念春嫌不安全,拿了根麻绳把它拴在代步车后面,载着少年一起往回开。
回去的一路上,简星沉把脑袋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
虽然他已经有所克制,但车厢太小,抽泣声难以忽视。
张念春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想说什么,又怕戳他痛处,只好想办法安慰他。
“赎车的钱你不用还了,就当婶提前帮你包的压岁钱。”
“你那蓝毛衣还没补吧?要不婶送你一件别的款式,你别老想着它了。”
“你听说没?最近帝国上下都有福利,咱们这里减税啦,一来二去,等于今年没加税。这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了。”
简星沉始终没说话,只是越哭越厉害。
他很清楚这些福利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因为江意衡订婚才有的。
代步车在崎岖的小道上开得磕磕碜碜,少年在后座哭个不停。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这一次,除了哭,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人生十九年,他是第一次,不想回到那个家了。
*
江意衡回到王宫,一步未歇,径直踏上那道熟悉的白玉石旋梯。
腕上的光脑终端微微闪动,上面显示的是刚刚送达的加密文件。
她设置的关键词是“王室飞船事故报告”,而在过去二十年的数据中,系统提取出的报告有两份。
一份,是她月前飞往F区途中,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故。
另一份,则是二十年前,母亲出事那次。
两份加密文件横向对比,江意衡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次经历的事故,与当年母亲遭遇的意外,有如此惊人的重合。
母亲当年离开王宫前,名下飞船突发故障,不得已才临时换了备用飞船,结果在途中意外身故。
负责调查事故的官员,如今已是父亲麾下的直系心腹,深得重用。
而当年负责替母亲维护飞船的技师,正是继母黎书宛的远房亲戚。
此人曾因事故引发的舆论风波一度临近辞职,却由父亲一力保下,如今仍在王室担任飞船检修工作。
江意衡所驾驶的飞船,在坠毁前的最后一次保养,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种种迹象表明,两起事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这些线索都指向父亲。
江意衡手指一动,光屏跳到母亲那份报告的末页。
那是一道密令,由帝国君王亲自下达,盖有鲜红的国王印章,内容简短却致命。
“安青沅之死,对外统一通报为机械故障,终止一切调查,封存所有相关记录。”
江意衡收起光屏,转身踏入餐厅。
江御川正背对着她,一手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骨瓷杯中的金茶匙。
“你还是找来了。”
江意衡站定:“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父亲。”
从母亲事故身亡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零两个月又五天。
江御川未曾转身,只淡然道:“你与均和相处得还好吗?”
“该完成的程序,媒体报道,合照公布……一切都很顺利。”
江意衡的声音毫无波澜。
“但这并不是你今日不请自来的理由。”
江
御川放下茶匙,端起热气氤氲的茶杯。
江意衡轻轻将黑色投影模块放在桌上,不过是骰子大小的装置,却将十几页文件悬空投在她与江御川之间。
最后一页,密令与国王印章清晰可见。
她望着他的背影:“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指什么?”
江御川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是我将你拉拢的大臣贬去D区,还是我督促你联姻,又或是,你那艘老式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情?”
父亲倒是很清楚,他为了立威,都做过什么样的事情。
但江意衡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在问您,为什么要对母亲下杀手。”
这位帝国君王静默片刻,随即发出一声轻笑:“你比我预想中更早渗透了我的情报网。身为我的女儿,你做得很好。”
他的夸赞几乎带着某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在这件事上,言家父子俩,应该也帮了你不少,对吧?你现在还觉得,这桩婚约于你,只是纯粹的累赘吗?”
江意衡没有接话。
她冷声重复:“为什么,父亲?”
江御川摇了摇头,甚至叹了口气:“我在你四岁时,就把你从E区接到王宫,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教育资源,还把我从祖辈那里继承的一切,包括王室的责任与信念,全都传授给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你难道不明白,我有多么器重你?”
“器重我?”
江意衡觉得好笑,“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母亲去世后,您转身就迎娶了黎姨?您所谓的器重,就是让我从小失去母亲,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
“书宛可没让你失去母亲,也没有对你的飞船动手脚。黎家的决策,与她无关。”
江御川抿了一口茶,“国王需要王后,这是大众期望。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没有名分的逝者,就将王室威仪弃之不顾。”
“如果母亲没死,您会娶她吗?”
“别忘了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来自E区的平民。”
“父亲。”
江意衡轻嘲道,“您别忘了,我是母亲的女儿。没有她,就不会有我。”
“但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
江御川放下茶杯,一只手撑在桌上,“你的母亲并非贵族。除了留下你,她又能为帝国贡献什么?”
父亲明明没有动手,江意衡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她死死咬住牙关:“这就是您牺牲她的理由?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御川低声笑了:“她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够听话。如果她安心做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隐形人,她当然也可以活在我的庇佑下,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母亲那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江意衡声音发抖:“那根本不是活着,而是软禁。”
她上前一步,撕开长久以来的幌子:“您对我的器重和培养,不过是控制。如果我当初没能分化成Alpha,您一样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就像您对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呼吸急促,几乎在怒吼:“否则,您为什么要让黎姨生下昱澜?托您的福,飞船坠毁那天,我差点也和母亲一样死在天上,只差一点,就能在地下见到她了!”
江御川抬手覆上胸口,沉默片刻后,发出古怪沙哑的笑声。
“你见不到她的。”
这是江意衡所听过的,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父亲竟然诅咒她,即便身故,也见不到最亲近的人。
“您害死那么爱您的人,为了自己的威仪,连亲生女儿都差点牺牲。您对我说什么爱说什么器重,我凭什么相信?”
她的语气冷了下来,“如果这也算爱,那我宁可不要。”
“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一个君王要什么爱,你不觉得可笑吗?”
江御川几乎把茶杯摔在桌上,“爱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幻觉,它不能夺权,不能立威,更不能让你坐稳王位。如此软弱的东西,只会拖累你!”
江意衡缓缓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神色几近冻结。
“也许这是您选择的方式。可我知道,帝国的民众绝不希望看到,他们所拥护的国王,亲手摧毁了曾经的恋人。”
“那又如何。”江御川语气淡漠。
江意衡稳住节奏,一字一句:“如果他们知道,您那些表面上的哀悼与追忆,都只不过是为了掩饰野心而为之的表演。
“如果他们知道,母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您亲手布的局。”
她微扬唇角,却放轻声音:“那您觉得,他们是会站在您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第25章 第25章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记得她……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江御川敛起笑意。
江意衡依旧是那副冷冽语气:“事故可以毁灭一个人,舆论同样可以。更何况,是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生的人。那些贵族,应该不会想要继续支持一个曾犯下如此罪孽的人。”
她着重道:“您说是吗,父亲?”
“哪怕这会彻底颠覆民众对王室的信任?”
“这是我必须权衡的风险。”
“好。”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江御川仍能沉得住气。
虽然嘴上表达着嘉许的意思,他却在缓缓摇头:“你做得,比我期望的还要好。”
江意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您当我在说笑?”
“我可没这么说。”
江御川回身时,眼中充满审视,那自豪的表情,俨然是在照着一面令他满意的镜子。
“你是我江御川的女儿,是我一手培养出的王室继承人,我从来没有低估你的潜力。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做到。至于我做不到的,我也相信你可以。”
他一手扣在桌边,眉头紧锁,双眼合起,像在思考重要的事情。
可是许久,江意衡也没等来他的下一句话。
她年幼时离开母亲怀抱,住进父亲掌管的王宫,他曾是她最敬畏的人。
而今,她已不再畏惧他,也不再对他心存敬意。
离开前,江意衡丢下最后一个问题。
一个她长久以来,想替母亲问他的问题。
“您对母亲,到底有没有过半分情意?”
“那些,都无所谓了。”
江御川吐出一句近乎轻描淡写的话,身形微微一晃,“目的,早就达到了。”
直到这时,江意衡才察觉到他的异样。
江御川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鬓角渗出一层薄汗。
即便如此,他却仍是挺直脊背,一如既往地维护属于君王的尊严。
“您还好吗?”江意衡冷声问。
江御川凝视着她,嘴角浮现淡笑,目光却深不见底:“我的女儿,你迟早……会成为我。
“您到底想说什么?”
她没有听到江御川的回答。
在那之前,江意衡先听到杯盏落地摔得粉碎。
紧接着,是身体倒地发出的闷响。
江御川躺在一地碎瓷之间,腿脚无法自控地战栗。
一只手紧扣心口,另一只手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摸索,徒劳寻觅着某种并不存在的救命之物。
他面色发紫,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似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苍白的唇瓣嚅动,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唯有漆黑笑意长久驻留眼底。
*
帝国王室医院,位于顶层的国王私人病房内。
这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仪器的滴答声,以及黎书宛的小声啜泣。
江意衡伫在床侧,低头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江御川,仿佛他不是昏迷,而只是睡着而已。
三小时前,江御川还在餐厅里与她争论。
而现在,他却安静地合着双眼,由仪器维持生命。
“医生怎么说?”江意衡问得平静。
黎书宛摇摇头,泪水滑落眼眶:“你父亲患有脑部动静脉畸形,伴随长期高血压,一经破裂后颅内出血,脑干受损。医生也无法断定,他还能不能恢复意识。这七十二小时,是手术后
最关键的时期,他能否苏醒,就看这三天。”
“脑部动静脉畸形。”
江意衡冷漠地复述着江御川的病情,“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你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吗?他那么骄傲,怎么会在自己女儿面前示弱。”
黎书宛看着她,脸上扬起一点悲伤笑意,“他每年都会接受秘密体检,也考虑过手术切除,但他不愿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只是通过保守用药控制。他从确诊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曾在王座上陪伴帝国二十余年的男人,如今失去意识,连醒来的机会也变得渺茫。
他隐瞒病情,很难说是怕她担心,还是怕她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地位。
江意衡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半晌后,她循着光脑终端上弹出的提示,转身匆匆向门口走去。
“意衡。”
黎书宛喊住她,“就这三天,你都不留下,守着你父亲吗?”
江意衡停住脚步。
“黎姨,您应该清楚,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只是一具沉睡的躯壳而已。”
她微微一顿,“何况,我要处理的事情,用不了三天。”
*
“小简,婶来看你了。”
张念春推开屋门,把怀里抱着的大米、煤球和肥皂先后靠墙摆下,“街道在发放福利物品,你那份,我帮你领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循向床头,却没看到少年卧下养病的身影。
一撇过视线,就看到他穿着蓝毛衣,站在墙角拉扯袖子。
“你怎么起来了?烧了三天,还不躺下好好休息!”
张念春拿起体温计上前,少年却唤住她:“不用了,张婶。我已经量过了,我没事了。”
他又理了理衣角,才转过身来,抬头忐忑道:“您看我这样打扮,她会喜欢吗?”
张念春提着体温计怔在原地。
他说的那个人,是江意衡?
张念春搓了搓手指,犹豫道:“小简,不是跟你说了,她……”
“她让我等她,我一直记着。”
简星沉打断她的话,“您看,这是她买给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洋气?”
少年脸上仍余有高烧过后的苍白,眼角眉梢却洋溢着欢喜。
他不厌其烦地抚平所有褶皱,连肩头的接缝处也仔细对齐。
张念春一眼就看到他手肘上破洞的位置,线头翘起,边上还起了球。
“都磨破了,就别穿了。换一件吧,婶帮你再找找?”
她走到屋里仅有的木头箱子前,那是少年存放所有毛衣的地方。
他却坚定摇头:“不行,这是她让我穿的。如果她回来看到,我没穿着她让我穿的衣服,她会不高兴的。”
张念春心里不安,却又无法明说,只好装糊涂:“你在说什么呀,穿什么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谁还能管到这茬。”
“张婶,您忘了?”
少年回到床前,指着他铺在上面的床单,“这床单,也是她挑的。她想让我穿得好、睡得好,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关心在乎我的人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顺着床单的纹路细细抚过:“我每天晚上都给她腾出位置,还给她留了专门的枕头。我昨天晚上又梦到她了,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满怀期待。
张念春开始担心,是连续三日的高烧,把他的脑袋烧坏了。
“你也不瞧瞧自己,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她掏出一面掌心大小的便携化妆镜,递到他面前,“听婶一句劝,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
简星沉愣住片刻,对着小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我的脸色,真有那么差?”
他抬起眼,目光惊慌失措:“那我看起来,岂不是很难看……”
张念春安慰他:“没事的,气色不好只是暂时的,你养养就回来了。”
“可是她随时都可能会回来,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少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忽然一拍脑袋,俯身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盆,里面装着几个蒙尘的瓶瓶罐罐。
他鼓起腮一一吹去灰尘,打开确认,最后总算顶着一鼻子灰,举起一个塑料小圆盘。
大红色的盖,半透明的底,夹着一片薄薄的粉扑,和一块压成型的玫红色胭脂粉膏。
简星沉只见过姥姥抹过一次胭脂。
那是姥姥离世前的早上,她难得恢复了精神,手里就拿着这个小盘子,对着镜子点在脸上。
他那时才刚上小学,不知道胭脂能用来做什么,只好奇地扒在床边问她。
姥姥解释,胭脂会让人有气色。
他揪着她的衣角,说他也想试试。
姥姥却笑他年纪太小,没必要用这种东西,只是轻轻在他眉间点上一点红。
简星沉不记得姥姥是怎么涂抹胭脂的,完全是凭着感觉,往自己颊上抹了又抹。
“张婶,我这样,看起来好点没?”
张念春鼓了鼓腮,却没出声。
他以为是自己抹的还不够,又蘸了两下粉膏,往颊上更用力地抹了一通。
少年涂抹胭脂的样子,让张念春想起自己年轻时看过的戏班子演员。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合该伸手阻止。
而他已经转过脸来:“这样呢?这样有气色了吗?”
少年顶着一张秀气苍白的面容,连唇色都淡到几乎透明,唯有颊上红得浓墨重彩。
像个小丑,张念春不自觉地想。
可他眼里的问询意味是如此诚挚,张念春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你得往下涂,别横着抹开。”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他脸上那些像晒伤似的胭脂红,“嘴巴上也可以抹一点。”
少年点点头,小声复述着,抬起手背擦掉多余的颜色。
他忽然请求道:“您能把镜子借我几天吗?我想练一下手。”
“婶有别的镜子,这个你留着用。”张念春叹着气,把小镜子塞到他手里。
他受宠若惊地朝她再三鞠躬,笑逐颜开地捧着胭脂盘和小镜子,并排摆在桌上。
旁边摆着一杯放凉的水,被他端到窗台前。
那里有一个老旧掉漆的搪瓷杯,里面孤零零地长着一棵小草,细弱的叶片努力伸向窗外的光,活得很倔强。
“你还留着这个?”张念春问。
简星沉点点头,把水洒在手心,然后顺着手指的弧度,一点点围着草茎滴落。
“我答应过她,要代她对小草负起责任。我听说,只要跟小草说好听的话,它就会高兴。它高兴,就会长得更好。”
他弯腰靠近小草,轻声细语:“你也很想她,你也想见到她,对不对?她就快回来了,你要再长高一点,长结实一点,让她知道,你也跟我一样努力。”
少年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往没有血色的脸上涂抹过期胭脂,还对着一棵不起眼的杂草说话……
只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人。
张念春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她大步上前,苦口婆心:“小简,像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要惦记那种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简星沉喃喃着。
江意衡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记得她,他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记得她,他的腺体,乃至他的心跳……都记得她。
别人可以对他撒谎,但是他不可能骗过自己。
江意衡,明明就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少年正对着窗,视线却偏向一侧,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拨动。
有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眸光骤黯,面色惨白,浮现出心如死灰的模样。
但也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
很快,他又重新弯起眼角,挤出笑意。
“张婶,您怎么还开这种玩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轻易上当的。”
他朝着张念春转过头,目光却在途中停滞,仿佛正看着屋中并不存在的谁,对着空气笑了笑。
“她只是暂时被耽搁了一下。她在梦里,是这么跟我说的。”
天真无邪的表情。
理所当然的语气。
“小简!”
张念春本想再劝他,可话到嘴旁,又觉得像少年这样,已经不是劝一劝就能叫醒的了。
她抬起一只手,几乎想要指着什么咒骂。
最终却只是用力攥起拳头,声音发抖:“你忘了吗?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一整个月!”
“没关系的。”
简星沉弯了弯唇角,扬起视线,笑得平静,“不信,您等明天。明天,她就会回来的。”
第26章 第26章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
指针过了整点五分钟,会议大厅外才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江意衡推开前门,在众人意外的目光中,步履平稳地走到本该属于江御川的位置。
她一出现,席间话语骤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隐约不安的气息。
身为帝国科技部长的章厉殊率先发问:“敢问殿下,陛下今日还出席吗?”
“父亲身体不适,现在不方便与你们说话。”
江意衡掀起大衣下摆,从容落座,语气冷静且不容置疑,“他今日,不会出席了。”
众人一时哗然。
“陛下不来了?”
“怎么没人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陛下昏迷的传闻是真的?”
章厉殊环视一圈,等到私语声渐渐平息,才代众人向江意衡发声:“内阁会议向来都是陛下主持的。如果他不在,我们可以推迟到下周同一时间。”
江意衡轻笑一声,微歪过头,掠过他的目光却如刀刃般锋利:“我父亲是不在。可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她徐徐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面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在他不便期间,内阁所有事务,向我汇报就行。”
王储的到来太过突然。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意衡挑起唇角,语气不由带上讽刺:“怎么,各位都不说话了?我进门之前,你们不是讨论得很热烈吗?”
她转过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章厉殊身上,眼里带着审视意味:“我听说,您的儿子近期担任了B区的职务,好像是什么‘科技发展署署长’。我应该没弄错吧?”
章厉殊神色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想不到,殿下会关心犬子的动向。他新上任,做事还生疏。为人父的,只希望他能扎实点,别在仕途上闹出什么笑话。”
“章部长,您太见外了。”
江意衡微微一笑,“您的儿子子承父业,是何等光荣。如果您早点提起,我一定会早早恭喜您。”
章厉殊依旧是那副谦逊姿态:“区区一个小小的署长,怎敢劳烦到殿下面前。”
江意衡伸出指尖轻敲桌面,语声一冷:“但您劳烦到言总理面前了,不是吗?”
章厉殊的目光微微一晃。
对面就是言总理的座位,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三角名牌孤零零地摆在桌上,在几乎座无虚席的会议厅内,显得格格不入。
江意衡顺着章厉殊的视线望去,露出早有预料的笑容:“啊,我忘了。言总理近两日身体不适,正由我的未婚夫陪同着在家休养呢。您也知道,像他这把年纪的人,生了病总得仔细一点。”
她轻描淡写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一条腿,目光带着戏谑:“我帮他给您发了一条内部备忘录,以便告知,他今天无法参与会议。您没收到?”
章厉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不动声色抬起手腕,点开腕上的光脑终端,假装查看信息。
然而,就在他操作的同时,光屏上忽然弹出一条突兀的通讯请求。
来电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章砚庭。
章厉殊的动作顿了一下。
整个会议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光屏上的通话请求仍在闪烁,章厉殊却没有立刻接通。
他眉心微拧,仿佛正斟酌着,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应对。
江意衡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缓缓抬指点在桌上:“特意在您开会期间找来,万一是急事呢?您应该不想错过。”
她的语气温和,态度却是明摆着对他施压。
章厉殊几乎感到空气凝结了片刻。
他硬着头皮,终于接通章砚庭的来电。
下一秒,位于耳内的微型通讯器里,却传来章砚庭熟悉而惊慌的声音。
“爸,大事不好了!”
通讯线路的另一头嘈杂得震耳欲聋。
有刺耳的呵斥声,伴随着翻动文件的哗哗声,还有扣上金属锁铐的咔哒声。
“我在老地方,和您的那些人脉碰头,也不知道怎么,被本地安全署的人找上门了!现在,现在……”
“嘭”的一声闷响,有人被压在金属车门上发出惊呼。
通讯仿佛受到干扰,背景声一片混乱。
章厉殊瞳孔皱缩,声音下意识压低:“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章砚庭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呼吸更是急促:“爸,救救我!他们说是接到举报,可是,谁敢和您过不去啊!”
不知何时,会议厅中的窃窃私语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章厉殊的脸上。
有的是探询,更多的,却是在观望他的反应。
章厉殊沉默片刻,对着通讯线路那头的儿子低声嘱咐:“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通话就此终止。
他抬头,对上江意衡的目光,脸上再无笑意,只剩下不动声色的客气。
江意衡微微颔首,随即撇开目光,徐徐抬起右手,露出食指上的那枚黑曜石戒指。
一瞬间,会议厅气氛一滞。
左侧,军部副部长默默拂了拂鼻子。
右侧,财政部长悄然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就连角落里的官员,也不自觉地低头轻咳一声。
“父亲在闭门休养前,将这枚戒指交予我,正是出于他对我的信任。”
江意衡语气平稳,咬字清晰,“国王不便时,王储本就有义务代行职务。从今天起,帝国内阁与军部的一切事务,由我江意衡说了算。”
没人再敢发出一丝动静。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黑曜戒指,是象征王权的信物。
江御川执掌帝国二十多年,戒指从不离身。
而如今,它却戴在江意衡的手上。
江意衡看着众人,起身撂下一句话:“各位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我也还有事。今天的内阁会议,就此结束。”
刚踏出会议大厅,她腕上的终端就震了一下。
是近卫队长陆怀峰致电。
“与章部长私下往来的几位科技巨头,都已按照您的指示暂时扣留。您打算怎么处置他的儿子,章砚庭?”
“把他转交给调查组,让他好好配合审问。”
江意衡扬起一抹笑意,“越是这种时候,越得给章部长留一点体面。如果他懂得权衡,就该明白,他儿子如今的自由,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表现。”
“您是打算拿章砚庭当筹码,牵制章厉殊?”
“哪有这么严重。”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叹气,“再怎么说,他也是帝国的科技部长,还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对他太严厉可不好。”
“您对他,还不够严厉吗?内阁有那么多人,您只拿他开刀,这算是相当重视他了。”
江意衡嗤了一声,低头转动着食指上的黑曜戒指。
“以前有父亲青睐他,言总理保他。可现在,父亲状况不明,言总理又因为儿子和王室联姻的关系,不得不更多地顾忌我。”
她顿了一下,语气森冷:“章厉殊这些年从B区科技垄断中捞取那么多好处,足够填满一整座军火库。何况,二十年前的飞船失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陆怀峰略微沉吟,语气颇有些感慨:“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殿下一上来就把火烧得这么重,他们不怕您才怪。”
“那最好。”
江意衡满意地勾起唇角,“我还没天真到,指望他们从心底尊敬我。”
她抬起手腕,正要关闭通讯界面,却忽然看到一封未读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不明,标题和正文均为空白,只在附件里上传了几张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像是仓促拍下的监控截图。
江意衡目光一沉。
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点
开第一张照片。
少年隔着结霜的小窗,伏案阅读,身影微微蜷起,一只手握拳捂在嘴前,似乎是在咳嗽。
江意衡指尖一顿,又往下翻去。
第二张,少年站在破旧的平房门外,肩上扛着蛇皮袋,正从一辆深绿色三轮车上卸货,袖套上沾满灰尘。
第三张,是他抱着一棵长在杯子里的小草,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身后是晦暗的灯光。
而在屏幕底部,赫然是一行红色的字。
“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意衡的视线停留在这行字上,神情微微收紧。
她本应从收件箱中直接删掉这封莫名其妙的邮件,指尖却在光屏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向右一划,将它随手归档。
“殿下,怎么了?”
察觉到江意衡的静默,陆怀峰谨慎问道。
江意衡收起终端,语气淡漠:“不过是几张意味不明的照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怀峰没有追问,转而汇报:“殿下,F区那几名科技新秀的表彰会,还没确定时间。闵执行官昨天致电问过,您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他顿了顿:“不过,您的行程已经饱和,最早也要到下周三才有时间。”
江意衡思索片刻:“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呢?”
“今天?”
陆怀峰有些意外,“您不是最讨厌和别人共进午餐吗?”
江意衡随意笑了笑:“我可没说,在这个时间到会场,是要和谁吃午饭。”
陆怀峰一时无言。
他核对了一下行程:“今天的内阁会议比预计时间提早结束,您现在过去的话,大约有一小时的富余。属下现在就通知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江意衡走下台阶,目光落在前方停泊的极光一号飞船上。
登船前,她忽然停住脚步。
“会场,离贫民窟西部有多远?”
第27章 第27章信用芯片
吃过早饭不到两小时,简星沉又饿了。
这几天外面冻得厉害,地方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封路。
他压根没法出去捡废品,只能靠着之前发放的福利物资和张婶送来的鸡蛋凑合着。
早上煮了两个蛋,又用炒过的大米连着泡了几壶茶。
嘴上勉强应付过去,肚子却很快又开始抗议,叫个不停。
常年忍饥挨饿,早已让他的身体习惯了节制。
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水再次烧开,壶嘴发出呜呜的尖啸。
他把水壶从熄火的炉子上挪开,那呜呜声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响,轰隆轰隆,像火车驶过。
附近没有铁路,简星沉几乎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那声音愈发震耳欲聋,整个屋子仿佛就横在铁轨上,随时都会被蒸汽火车迎头撞上。
他忍不住开门查看。
门把才转到一半,整扇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气流“哐”地撞开,狠狠砸到墙上。
狂风裹挟着雪尘穿门而入,卷起一地废品,鼓起他的毛衣,把他的发丝吹得狂舞。
就连窗台上的那棵小草也在剧烈摇晃,杯身倾斜,摇摇欲坠。
简星沉踉跄着踏过一地障碍,好不容易挤到窗前,却难以在狂风中稳住脚步,几次险些摔倒。
只来得及把杯子揽入怀里,随后放低重心,蹲在窗下。
滚滚雪尘转瞬间淹没了狭小的屋子。
他试图把门扣上,却在气流的呼啸之间,听到一阵仿佛巨物降临般的空旷回响。
简星沉扶着墙,勉强起身。
而此时,一道几乎能够穿透所有尘埃的蓝色强光,骤然照亮他的世界。
他只能抬手遮住过于刺眼的光芒。
透过指缝,他却隐约窥见某种机械的庞大轮廓。
称它为机械,显然是对这架精密造物的轻慢。
近乎浑然天成的流线型构造,外壳带着一层银蓝色光晕,在高处折射出阳光的轨迹,还有淡金色纹路在近处时隐时现。
好漂亮,好气派的飞船。
轰鸣的引擎声渐渐淡去,但飞船始终悬浮在地面上方一尺的高度。
舱门开启,一股温暖空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瞬间逸去。
而在光与雾交织的氛围中,徐徐走出一道人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简星沉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
明明期盼了这么久,可当她真正来临,他的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怯意。
镜子和胭脂还摆在桌角,他本想着喝完这杯茶,就补一下气色的。
毛衣上起的球还没来得及用刀片刮干净,袖子上一摸,都是硌手的小疙瘩。
更不用提,屋里被风卷出一地狼藉。
他缩在窗边的角落里,背靠着墙,一手牢牢护住杯子里的小草,另一只手慌乱地拉扯衣领和袖口,试图抚平每一条堆起的褶皱。
而她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简星沉微微侧过头,就看到一双不染尘埃的黑色鞋尖,静静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默默吸气,忐忑地抬起头。
长裤笔挺,身形冷峻。
单扣外套一侧是金色绶带,另一侧别着锃亮的十二芒星徽章。
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面容尊贵而平和。
江意衡垂下目光,落在他徐徐扬起的面容上。
记忆中那个温吞的少年,似乎是被飞船降落时的动静吓到,此刻正缩在墙角。
他仰望着她,抬起的眸子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期待,却也闪动着惶恐与局促。
像只怯生生的小兽,江意衡想。
她朝他莞尔一笑,那笑容,几乎令他瞬间如释重负。
简星沉开口,声音微颤,下意识把手里的小草举高一点:“这是你托我照顾的小草,我……”
“简先生,幸会。希望飞船的引擎没有吵到你。”
她没有看他手里的小草,只是轻声打断他的话,还向他伸出一只手。
四指并拢,拇指张开,是要握手的姿势。
“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江意衡。”
简星沉望着她,神情有片刻迷茫。
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
经历了所有这些,他至少还能确定,她叫什么。
可除了名字,她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江意衡的笑容礼貌而克制,语气温和却疏离。
她叫他“简先生”,语气甚至比那些帝国公职人员还要冷淡。
他迟迟没有握住她伸出的手,只是把手指在搪瓷杯上绕得更紧。
江意衡没有强求。
她收回手,唇瓣微启,似乎要说什么。
简星沉不由顿住呼吸,一丝细微的希望悄然升起。
可下一秒,她只是轻轻点头,偏过脸看着屋外,淡声道:“我已经到了。嗯,一切都好。”
简星沉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但那里,明明没有别人。
江意衡看出他的困惑,抬手指了指耳朵,解释道:“陆队长的工作就是保障我的安全。出门在外,我都随时和他保持联络。希望你不会见外。”
简星沉缓缓摇头,目光却垂了下来。
他觉得见外与否并不重要。
这里,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江意衡转身打量小屋。
除去满地雪尘,一切与她离开时差不了多少。
床单换成了新的,窗边还挂着当初由她买下的绿毛衣。
桌上多了一面小镜子,和一个外观复古的圆形塑料盘。
“这是什么?”
江意衡随手端起那个塑料盘,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指尖刚要掀开盖子,简星沉忽然起身,一把将它从她手中夺走,像护食的小兽那样,紧紧揣在身后。
“擦,擦脸用的。”他支支吾吾道。
江意衡一愣,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挺宝贝它。”
少年的肌肤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脸上柔软的颊脂微微塌陷,憔悴得不成样子。
“吃得好吗?”她问。
少年点头,却不细述。
“睡得
好吗?“她又问。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样就已足够。
江意衡目光微沉。
那件曾经还算合身的蓝毛衣,如今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空荡。
他正努力把左手往身后藏去,试图掩饰肘部磨破的地方。
“都蹭破了,你还穿着?”她笑了笑。
无论她问什么,少年都只是安分地点头,不多说一个字。
他低着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江意衡有一双能够洞穿人心的眼睛。
简星沉唯恐自己只要与她对视超过两秒,就会被她发现,其实他过得,并没有她嘱咐的那么好。
可当她挪开视线时,他又忍不住偷偷循向她的身影,生怕只要她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梦中那样消失。
万一,她真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万一,张婶说的都是对的呢?
不过十五平的小屋,江意衡很快就巡视完了。
腕上的光脑终端并未在屋内检测到任何监控设备。
而她早前留下的恒温力场生成仪,依然悬浮在架子上方,借助环境色伪装自身,持续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她调出一个月内的运行记录,确认仪器工作良好,未曾有故障报告。
这就够了。
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那张简陋却整洁的床铺上。
正微微出神时,背后却传来少年的轻声询问。
“请问,你是他们说的,那个王储吗?”
江意衡顿了顿。
如今,她已接管帝国大权,此行本就是以王储之名,亲自登门致谢。
即便身处贫民窟,四周隔墙有耳,她的一言一行,也应当光明磊落,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
“是。”江意衡答得笃定,“你都知道了?”
少年没有接话,只是又问她:“城里有位方警官,说你没来过贫民窟,为什么?”
江意衡微微一怔。
她记起,在信息封锁最严密的时期,F区安全署是曾发来一条简讯。
如果不是少年提及,她几乎都忘了。
“安全署的官员只是在尽他的职责而已。他不是针对你。”
“所以,你是默许的?”
他问得始终是那么小心翼翼。
江意衡没有回答。
整个消息封锁计划,都是她亲自下达的。
可这话若是说出口来,未免有些无情。
身后的少年却好像在替她找借口:“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可我不喜欢把选择权放到别人手里。”
她的话,令简星沉恍惚了片刻。
他曾不止一次宽慰自己,也许是王室规矩太多,也许是她有什么苦衷。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哪怕是最含糊的解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
偏偏江意衡连这一点余地都没给他。
她回绝得如此干脆,却又像无事发生那般,轻描淡写地关心道:“那个卖衣服的小本经营户,张念春,她这段时间有来看过你吗?”
“张婶来过。”
少年轻轻点头,语气更低,“难怪她突然过问起我的生活,我差点就以为,她是真的关心我。”
对话到此,已经无话可续。
他们伫在同一片屋檐下,却好像隔着比任何时候都遥远的距离。
四周只余下飞船引擎待机的低鸣,以及彼此呼吸错开的节律。
屋里的空气干燥异常,江意衡隐隐觉得喉咙发紧。
她仰头轻揉颈侧,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天气预报什么时候能准一点。出门前才查过的天气,怎么一到这里就变了。”
天气。
入冬以来,贫民窟的天气几乎就没好过。
简星沉从不在乎。
只要她能回来,再大的风雪,他都能熬过去。
可眼下,风雪已停,而她的背影伫在光中,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完美无缺,却比任何风雪都要冰冷。
越是熟悉一个人,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容易分辨出,她亲切的样子,和她冷漠的样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不是曾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耳边,让他讲故事哄她入睡的人。
这个人,会跟他保持分寸。
他明明还站在原地,她却已经陌生得让她看不清了。
江意衡的余光扫过腕上终端,下一项日程的提示正在无声闪烁。
原打算就此离开,可一回头,却看到少年把胭脂盘放回桌上。
他专心托着手里的杯子,弯着腰细细拂去小草沾到的雪尘,甚至还轻轻朝它呵出一口气。
简星沉正要将小草放回窗台,一枚黑色六边形卡片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眸,睫毛颤了颤,对上江意衡微笑的脸。
“信用芯片。”
她轻启唇瓣,吐字优雅到了极致,“我总得向我的救命恩人,表达感谢吧?”
第28章 第28章你要和他,结婚吗?……
简星沉只在小混混手上见过蓝色的储蓄芯片。
他记得,那是外区的人用来支付赏金的东西。
此时他垂眸,看着江意衡手里这张黑色信用芯片。
哑光质地,上面有一头金线勾出的鹰。
而他曾经在那些黑衣人的制服上,见到过相似的图案。
现在他知道了,这头金色的鹰,是帝国王室纹章上的标志物。
镀金的黑色芯片仍被江意衡捏在指尖。
她似乎是以为他没看清,将芯片更近地送到他眼前,手指轻轻掂了掂,同时放大唇角笑意。
她对他,笑得堪称温和平静。
这是简星沉在梦里见到她时,常看到她露出的表情。
他一度以为,这样的表情才更温暖,才更让人想要亲近。
可如今这么望着,他才明白,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遥远的距离。
江意衡就像冬日里高悬的太阳,照耀在雪地上。
可即便是再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轻易融化严冬的分量。
简星沉刚才听得很清楚,她这次,是来向他表达谢意的。
可她要谢他什么呢?
是谢他,收留她住进四面透风的小屋。
是谢他,在最狼狈的发情期,对她敞开衣襟,毫无保留。
还是谢他,在那些没有她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是真的,她存在过……
江意衡用一张信用芯片偿还人情。
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样的东西?
少年迟迟没有接下信用芯片,江意衡担心他是不熟悉芯片的便利之处,难得耐心地解释起来:“这张信用芯片,没有使用限额。你什么时候想用,想用多少都可以。”
一份没有上限的赏金。
换作任何人,都应大恩言谢。
换作任何人,都应感激涕零。
简星沉却只是垂着眼,抬起泛白指尖,下意识地向她的手靠近。
那上面,有他曾触及过的温度,他仍眷恋不已。
可芯片上耀眼的金色,却先刺痛了他的心。
江意衡的指尖微微松开。
她以为,他做好了接过补偿的打算。
然而,那张镀金的黑色芯片却滑落她的指尖,径直落在冰冷的地面,像一枚模糊的骰子那样转了几圈。
最终,伴着一声响彻四壁的“啪”,停在他们之间。
沉默在屋中蔓延。
江意衡的余光能看到脚边的芯片。
她想,也许是他一时惊讶手滑。
这样的失误,合该避免。
可当视线落在少年空出的那只手上时,她才看到,他分明将五指握紧,半只手都缩在袖子里,垂眸看着他自己的鞋尖。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她的好意。
江意衡按下心头一丝不悦:“怎么了?”
“如果你是来道谢的,那不必了。”
少年僵硬地弯了弯唇角,神情木然,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和气。
好像一只小鸟风信标,在风中左右颤动,发出机械的轻吟。
可她明明记得,他也会扑着小小的翅膀,笨拙又天真地向她靠近。
那些曾浮现在他眼底的细碎光芒,他颊上漾起的点点笑意,如今不见踪影。
江意衡再
次扫视屋中。
半晌后,抛下一句话:“东西,我留在这了。过几天,我再来。”
“等等。”
简星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古铜色纽扣。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持有这种东西:“这是你之前落下的,我现在还给你。”
江意衡看着他手中托起的纽扣,有片刻愣怔。
她确实纳闷过,为什么当时衣服上少了一颗纽扣。
她早该知道,那时候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主动拿出来。
“我用不上了。”
她展眉,对他一笑,“你想留着,也可以。”
简星沉捧着那枚纽扣,一动不动。
思绪在脑海里空转,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门口,他才终于忍不住,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和他……结婚吗?”
脚步声在门前顿住。
江意衡轻舒一口气,伸手拂过耳边一缕发丝:“我们下次再谈这个,好吗?”
那声音,几乎是柔和的。
她就连敷衍他的模样,都无可挑剔。
简星沉默然伫在原地。
本以为,她至少会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过许多可能,唯独却没想过,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
这要他怎么还有勇气,再相信她一次。
他到底怎么还敢押上全部,再等待她一次。
一瞬间,纷繁复杂的念头都从脑海中退去。
简星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在她未来的规划中。
他不过是一棵生在墙缝里的无名杂草,得不到阳光眷顾。
她想起时,便来看他一眼。
她想不起时,他便在角落里苟延残喘,虽然过不好,却也死不掉。
就连他投下的那一点点影子,也只会在她的光芒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飞船腾空,声势震荡,发出丝毫不逊于降落时的轰响。
少年只是伫在门口,任凭狂风掀起漫天雪尘,从他身侧席卷而过。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紧紧抱住杯子里的小草。
*
F区办公楼。
陆怀峰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江意衡已经回到工作状态。
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桌一侧,神情专注地批阅面前的项目文件。
而她手边的投影模块悬浮在半空,正在回放一段采访画面。
“请问殿下,是什么契机促使您亲赴F区授勋,并与获奖者逐一握手合影?”
画面中的她身着白色军装,唇角含笑:“科技的未来不应局限在中心区。苍曜勋章的荣誉,也应由我亲自交到他们手中。”
“殿下,王室是否会进一步加强与F区的合作?”
“当然。”
她的声音从容不迫,“未来五年,帝国将在这里全面推进教育、技术和人才体系的建设。科技之光,必将照亮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画面至此,定格在她的微笑上。
江意衡端着下巴,扫了一眼投影中的自己:“灯光打得还是不够好。我的右脸明明最上镜。”
陆怀峰轻咳一声,适时接话:“不过,您在镜头前的表现依然游刃有余,气场十足。”
江意衡瞥了他一眼:“既然来了,有事直说吧。”
陆怀峰将一封纸质邀请函放在她的手边:“这是您参加晚宴需要的邀请函。信使在中心区没找到您,直接送过来了。”
江意衡顺过信封,熟练地掰碎蜡封,抽出信函看了一眼。
这是将花瓣融入原色木浆、沿用传统工艺制成的花草纸,邀请函的正文还是用墨水手写的。
她兴致索然地将信封推到一侧:“王室什么时候才能简化一下流程,每年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形式上,花费那么多财力。”
陆怀峰按住险些滑落的邀请函:“这毕竟是帝国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保留的传统。不止是王室,中心区的贵族们也都以拥护复古传统为荣。”
江意衡伸指抵过眉心,倒转钢笔在文件上点了一点:“你来,就只是为了送这封邀请函?”
“内阁那几位元老,希望今晚能跟您在宴上谈谈。”
江意衡笑了:“怎么,我扶持F区科技,影响他们在中心区坐收军火暴利了?”
“他们似乎很在意,您近期频繁造访F区,还与闵执行长多次会面的事情。”
江意衡嗤了一声:“我可没忘记,上一次内阁会议,他们一个个对我避之不及,都巴不得去找我那已经昏迷的父亲。现在看出形势有变,又想回来巴结我?”
她挥手撤去面前投影:“告诉他们,我没空。如果他们这么急,可以等到下周的内阁会议,而不是占用我晚上社交的时间。”
陆怀峰点头知会,却没转身离开。
江意衡斜过视线:“还有别的事?”
陆怀峰犹豫片刻,开口道:“殿下,您真的打算在F区长期投入?这里地广人稀,一年下来的产值达不到中心区的百分之一。他们的空域,甚至连一条像样的主干航线都没有。”
他顿了顿:“更何况,F区的经济结构十分单一。就算这里有资源,如果没有完整的开采体系,恐怕短期内也很难有回报。”
“很多人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但F区对外的贫穷印象,只是人为塑造的表象而已。”
江意澜指间轻晃钢笔,神情自若,“这些年来,中心区的保守派极端拥护高科技产业,所有关键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并不是看不到F区的价值,而是不希望任何人发现这里的价值。”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唇角扬起一抹冷意:“在中心区抢夺资源,就像从一群豺狼嘴里抢肉。可如果,我换个战场呢?”
陆怀峰恍然大悟:“原来,您的目标并非是简单的资源开发,而是通过掌控F区经济,撬动帝国固有的贵族体系?”
“王室不是慈善机构,我当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投资。既然保守派那群老顽固这么依赖现有体系,那我就绕开他们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体系。”
江意衡说完,低头看了一眼终端,“看时间,闵涛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闵涛带着助理匆匆前来时,脸上仍是忐忑模样。
江意衡顺手将面前那一沓文件推到桌边:“这些是我筛选出的提案,都已经批注过。劳烦闵执行长过目一下细节,针对我提出的问题进行修改。”
她抬头,目光从容:“我相信,这会是一个良好的起点。”
助理诚惶诚恐向她鞠了一躬,从桌上抱起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
闵涛则是满面感激,恭敬俯首:“殿下能为F区做到这个地步,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合作愉快,闵执行长。”
江意衡捞起挂在一旁的黑色大衣,与陆怀峰一同离开。
她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年轻助理小声嘀咕:“图书馆不就是因为长期得不到修缮才差点关停吗?现在资金都批下来了,您还担心什么?”
闵涛叹了口气:“修缮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如果招不到人,开馆时间依然会受影响。”
江意衡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为什么会招不到人?”
闵涛和小助理瞬间噤声。
江意衡抱起手臂:“拨款当中应该包括图书馆的人员招聘。再说,修缮预计要一个月才完成,难道一个月都不够你们招人吗?”
闵涛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拨款主要用于修缮,余下的运营资金依然紧张,能够开出的薪资并不高。加上F区的青壮年主力大多已经背井离乡,去外区寻找薪资更高的工作,应聘的人就更少了。”
“缺人的是什么职位?”
“图书管理员。这份工作并不复杂,接触的大多是纸质文件,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只需要耐心。但问题就在这里。”
闵涛语气无奈,“F区居民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对这种需要久坐的文职岗位普遍不感兴趣。愿意做的人,又嫌薪资太低。”
江意衡微微挑眉:“薪资有多低?”
“三千出头。虽然有公职福利,但比起其他岗位,确实不够有吸引力。”
江意衡沉默片刻,指尖轻敲在手臂上。
她正好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29章 第29章给我剪了
王室在报酬方面从不吝啬 。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江意衡也不是没听过。
在她的印象里,简星沉向来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
介绍一份清闲的工作给他,或许比直接给他钱还要适合。
等他有了在区立图书馆工作的经验,她也方便推荐他去待遇更好的地方。
为了避免飞船降落时掀起上次那样的巨大动静,这一回,江意衡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陆怀峰的建议,削弱了引擎在落地时的输出功率。
踏出飞船,脚步落在积雪未融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格外清晰。
绕向屋侧,她一眼看到那辆曾载过她的三轮车,仍好端端地停在少年屋后。
车身覆着一层细雪和灰尘,但车铃铛的拨片却锃亮如新。
江意衡忍不住将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按动,车铃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动。
与此同时,陆怀峰的声音从屋前传来。
他的语气却有些不安:“殿下,您得过来看一下。”
江意衡绕回屋门时,陆怀峰正站在窗前,一只手将窗上霜雪拭去。
她走近,目光从他肃穆的面容上挪开,顺着他擦干净的玻璃望进去。
映在窗上的笑容缓缓凝滞。
屋里,没有人。
确切来说,是什么也没有。
曾经填满屋子的老旧家具、收纳箱还有废品,全都不翼而飞。
“把门打开。”
江意衡冷声吩咐完,撇过视线,扫过周身。
前一晚似乎才刚下过雪,地上的细微痕迹全被素白掩盖。
但只是这样看着,环境仍算祥和,并不像发生过什么意外。
老式铁门本就不牢靠,陆怀峰只踹了两脚,便将门踢开。
江意衡踏进屋中。
风从身后灌入,卷起冬日的寒意。
阳光透过窗,将她的影子投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这里的一切都被抹去,连一片塑料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失去了所有生活痕迹的十五平米空荡得发慌,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仿佛正一点点向中心收拢,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陆怀峰迅速取出通讯器:“属下这就联络本地安全署,看他们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电话却抢先打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旋即挪近耳边,对江意衡轻声道:“是房管办公室的人。”
免提开启,一个男人的声音赫然在空屋中回响:“不好意思陆队长,打扰您了!您之前跟我讲过,只要有事就联系您,所以我才打电话过来。”
“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简星沉……啊,对,就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他怎么了?”
“他不续租了,还把钥匙一起寄回来了。本来为了响应近期的福利政策,租期上的最后一个月都送他住了,可他连天上掉的馅饼都不捡。”
“他有没有留联系方式?现在廉租房的退租文件上,应该都有这一条。”
“我找找。”
通讯器另一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刷刷声,“有,有的!他留了收信地址,离他之前租的地方好像不远,但收信人的名字叫张念春……”
陆怀峰沉默着抬头望向江意衡。
她却不声不响,毫无反应。
房东等不到人声,语气变得忐忑:“喂,请问,您还在听吗?”
“有事我会再联系。”陆怀峰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空气忽然一片寂静。
好像从这一刻起,连呼吸的声音都从屋里消失。
这里比江意衡第一次来时还要寒冷。
她下意识地走向曾经立着架子的角落,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原本悬浮的恒温力场生成仪就“当”地一声从半空落下,在地上露出金色球体的原貌。
一个月前,她留下这东西,只是为了让简星沉能住得暖和些。
恒温力场生成仪在不充能的前提下,可以连续运行四到六周不等,随后进入节能模式。
开始节能后,如果它连续四十八小时没在范围内检测到有人活动,就会自动中止运行。
所以,距离简星沉离开,已经过了至少两天。
这期间,他在做什么?
江意衡俯眼看着地上的金色球体,正微微出神,外面却忽然响起踩雪的沙沙声。
她一回首,就瞥见一道人影从门口闪过。
“站住!”陆怀峰转身追了上去。
江意衡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时,陆怀峰正将那个小混混反剪双臂,按在墙上。
石彪歪着嘴,一如既往地嘴硬:“乱抓什么人,老子碍你什么事了!”
“手握赃物,还想装傻。”
陆怀峰从小混混的口袋里抽出那张黑色芯片,“你为什么会有殿下的黑卡?你是怎么偷来的?”
“老子,老子才不是偷的!”
石彪的脸在墙上都快挤变形了,却还狠狠咬牙,“那是小垃圾不要的!他不要的东西,又怎么能算赃物……”
石彪话声骤止,瞳孔因为紧张骤缩。
江意衡的身影像一道利刃,笔直地劈入他的视野。
“不要?”
她歪过头,唇角勾笑,视线却好像利箭穿透他,“谁告诉你,他不要了?”
江意衡披着黑色大衣,露出别有王室领针的西装领口。
双手虽然插在衣兜,身上的凌厉气场却根本藏不住。
石彪并不知道,这是顶级Alpha的天生压制。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江意衡,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逼人。
他嚅着干巴的嘴唇,费劲地扯了扯嘴角,试图为自己争辩:“你就不好奇,我是在哪捡到这张卡的?”
说着,他奋力向窗台瞄了一眼,信誓旦旦:“两天前,那儿还放了个杯子,里头装着泥巴,下面就压着这张卡。小垃圾把屋子都清空了,偏偏把卡留下,能是为了什么?”
陆怀峰手上力道一重,石彪猛地发出一声哀嚎。
小混混拼命斜眼看向江意衡:“他不要你的施舍,不是很显然吗?既然都当垃圾丢在身后,谁捡走,又有什么区别!”
江意衡没说话,只是抱臂从他身侧绕过几步,又忽然停住。
她偏过视线,目光扫过小混混愕然的脸,像在随意打量一堆垃圾。
陆怀峰正举起那张黑卡,对石彪郑重言明:“这不是普通的储蓄卡,而是特制的信用芯片。每一次刷卡的数据,都会实时传回中心区。”
他目光愈凝:“如果你真的动用这张芯片,安全署早就找上门了。像你这种有前科的人,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自己送进中心区的监狱?”
“少,少唬人!”
石彪脸色一僵,嘴上却还努力装镇定,“你要是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卡,上面又没标!”
“装糊涂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陆怀峰振声警告他,“去安全署,你有的是机会慢慢说。”
“不必了。”
江意衡抬起一只手,指尖轻晃,“让他滚。”
“可是,殿下……”
“没听到我的话吗?”江意衡冷眼扫过他。
陆怀峰只能照做。
他一松手,石彪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小混混匆忙抹去嘴角沾上的雪渣,满脸惊惶,跌跌撞撞地逃窜远去。
陆怀峰双手将芯片递回给江意衡:“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江意衡也想知道还能怎么办:“卡的新主人都把它留下了,难道我还能追着赶着,给他亲自送去吗?”
陆怀峰从没听到她这么阴阳怪气的语气,几乎要失去她引以为豪的优雅风度。
“殿下,”他微微迟疑,“如果只是三两天,像简先生那样没有飞船可以搭乘的人,是走不了多远的。需要追查他的下落吗?”
江意衡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转身走开。
她循回窗边,视线沿着墙根看去,很快就
在转角边一处隐蔽的雪坑里,拎出那只盛着小草的破旧搪瓷杯。
因为被埋在雪中,纤弱的小草几乎被压弯了腰。
可即便茎秆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叶片也依然在努力向上生长。
“怀峰,你听说过吗?有些植物从发芽起,就只是为了从扎根的地方分离,随风飞远。”
江意衡的话,让陆怀峰迷茫了两秒。
“殿下说的,是风滚草?”
“是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不重要。”
江意衡低头看着杯中的小草。
她曾经让简星沉代她好好照顾这东西。
如今小草还在苟延残喘,他却不见了。
父亲说的没错,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该放任它自生自灭。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棵小草随风飘去哪里。”
她的声音里,只余下冰雪般的冷意,“他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怀峰想说什么,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显得如此单薄。
他熟悉至少三十种擒拿的路数,趁手的武器也不下十种。
可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安慰这位与他有过过命交情的王储殿下。
江意衡长久注视着杯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小草,整个人纹丝不动,好像就要原地凝成一尊冰雕。
陆怀峰开始担心她的状况:“殿下,这里很冷,不如先回飞船休息……”
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是江意衡刚才抱在手心的杯子。
她转身与他擦肩而过,顺手戴上了墨镜。
江意衡几乎从不在人前佩戴墨镜。
她毫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眼神,哪怕是最细微的一抹笑意或冷漠,都可以是她左右人心的手段。
而此刻,这个惯于掌控一切的人,却在她最信任的下属面前,用墨镜遮住了眼睛。
她心中所想,似乎远比她表露出的,还要汹涌。
陆怀峰托着杯子回身追问:“殿下,这东西,您想怎么处置?”
“扔了。”
江意衡头也不回地向飞船走去,“给我扔得,越远越好。”
*
一对红白蓝的三色灯柱缓缓旋转,仿佛记忆也能随之倒带。
江意衡站在位于E区的“秀丽美发沙龙”门前。
四岁那年,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来过同一家理发店,还请整个街区最受欢迎的理发师为她修出漂亮的刘海。
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她的头发都是由王室理发师操刀了。
江意衡推开玻璃门,悬在门顶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正在扫地的店员一听到铃响,旋即放下扫帚,亲切地迎上前来:“欢迎光临!剪烫染发,这边都可以做。”
江意衡缓缓扫视店面。
工作日已经过了五点,店里的三把理发椅全都空着,除了扫地的店员,看不到其他人。
地上没有碍眼的碎发,空气里飘着一股淡雅的洗发水清香,温馨又熟悉。
江意衡回过神时,店员正微愣着打量她,好像才意识到,她并不像店里平常会有的客人。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江意衡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察觉到店员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微微不快:“怎么,这家店对顾客的出身有讲究?”
“没有的事。”
店员伸手拍了拍额头,弯腰从柜子里取出围裙系在身上,“请问,您想怎么打理头发?”
“帮我做个发型,正式一点。”江意衡弯唇轻笑。
她在洗发椅上躺下,心安理得地看着理发师围着自己忙碌。
理发师约莫四十多岁,面目和蔼。
而她揉搓发根、按摩头皮的手法,格外耐心轻柔。
等到江意衡坐回镜子前,理发师便帮她解开干发巾,拿起木梳,替她把头发梳整齐。
粗糙的梳齿划过头皮时,带起些微刺麻。
江意衡不知怎么就想起,少年替她梳发的时候,也是拿着一把小木梳,一点一点替她把长发梳开。
除了幼时母亲替她梳头,她就只让他那样亲昵地帮她梳过头。
如今看着理发师耐心为她梳理湿发,她却不自觉地想到,少年那时握住梳子在她发间穿梭的感觉,还有他落在她颈间的温热呼吸。
虽然他的动作丝毫不如理发师娴熟,但却认真极了。
“您是为了什么场合做发型?”
理发师放下梳子,双手扶着椅子,露出笑容,“如果是正式的商务会议,我可以帮您做个盘发。这是最经典、最不会出错的发式。”
江意衡伸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温凉的感觉沿着指腹一路蔓延。
她透过镜子看着发丝在掌心垂落,默了一瞬。
然后,轻轻一掂。
“给我剪了。”
第30章 第30章真是令我感动
“是要修一下发尾吗?”
理发师微笑着,语气温和得几乎不像职业客套,“您的头发状态这么好,稍微修剪一下就会很出彩。”
江意衡记得,少年也曾称赞过她的头发。
终身标记之后的那天早上,他跪在床上耐心为她梳头编发,说很羡慕她有这样乌亮顺直的长发,不像他的有些毛躁。
可如今再回想,那些记忆却像冬日一样苍白。
江意衡抬高手指,在颈侧微微停顿,随即轻轻一划:“剪到这个长度,不要过耳。”
理发师笑容一滞:“可是,您有这样漂亮的头发,为什么……”
“因为有人夸过。”
江意衡撇起嘴角,眼底掠过冷色,“我一点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理发师面露难色。
她动了动唇,手在剪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想再劝几句。
但最终只是整理好表情,声音恢复平静:“好的顾客,您稍等一下。”
乌黑湿润的长发一片一片落在白瓷砖上,镜子里的人也一点点褪去熟悉的模样,变得更加生冷不近人情。
最后,理发师抬起一面圆镜,为她照出后面的头发层次,以便她检查效果。
江意衡的指尖从发尾拂过。
在她开口前,耳边却无端响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只有你能当我的镜子。”
她瞬间握紧五指。
*
高达五米的双扇木门由四名侍从拉开。
明黄灯光携着暖意,从逐渐开启的门缝中向外渗出。
江意衡踏入这片属于贵族的领地。
她的领地。
虽然晚宴名义上是八点开始,然而早在一小时前,各路来宾就已陆续拿着邀请函入场。
这反倒显得准时登场的她,像故意迟到一样。
今晚到来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内阁重臣,当然也包括几名眼熟的政商巨头,甚至还有两名来自海外的使臣。
几乎是在江意衡步入晚宴主场瞬间,周围所有宾客的目光便驻留在她身上,随着她的步履而挪移。
王储殿下今晚的装束很不寻常。
标志性的盘发不知所踪,换成了利落的挂耳短发。
身上不再是王储的白色军装,而是一件黑色过腰皮衣,胸口别着王室的十二芒星徽章。
那枚戴在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更是格外醒目,清楚昭示着她如今的地位。
忽然间,江意衡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近乎失态的呼声:“陛下!”
宴会中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消弭。
所有人看着,身为内阁重臣的章厉殊是如何跌跌撞撞从转角冲出。
他满面震惊地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伸出双手,试图挽留前方的江意衡。
“陛下,您……回来了?”
江意衡伸手拨了拨耳后碎发,并未作声。
她几乎是王宫里的人看着长大的。
没几个人不知道,她与江御川的五官容貌有多么神似。
尤其是短发黑皮衣的搭配,更是将她身上本有的英气发挥到极致。
江意衡淡声一笑:“章部长 ,您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眼睛?”
章厉殊愣住。
意识到自己将王储殿下错认成了陛下本人,他已是无地自容:“抱歉,殿下。只是您今日的形象……实在与陛下年轻时,太过相像。”
章厉殊并不是唯一这样认为的人。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陆续响起认同的私语声。
“我刚才就想说,殿下这身装扮,看着也太像陛下了。”
“女肖父相有什么奇怪的,我家女儿也很像她的父亲。”
“恐怕陛下自己看到殿下现在的样子,也会叹为观止吧!”
“不过章部长当面把殿下称呼为陛下,这似乎……不太合适。”
“可不是嘛,当着殿下与这么多人的面,表露自己对陛下的忠心,我看他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倒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体?你们听说任何消息了吗?”
各路话语纷纷传入耳中,江意衡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章厉殊,还是在场这许多人,都依然寄望于江御川醒来。
父亲明明卧床不醒,可他留下的势力,却无处不在。
上一次在内阁立威,并没有真正撼动那些忠于父亲的人。
这一次,江意衡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半点侥幸的余地。
“章部长。”
她回首,脸上甚至挂着体面微笑,“听说您的儿子保释出狱了,父子团圆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章厉殊不愧是内阁之中第二会看人脸色的人,即便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也还能撑得住面子。
他抬眼,正见江意衡走到他面前。
她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俨然是要拉他一把。
章厉殊是个审时度势的人。
他不敢贸然接下江意衡当众展露的善意,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试图自行起身:“谢过殿下,我怎么敢……麻烦您。”
“我可没觉得麻烦,章部长。”
江意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竟然就这么把人从地上活生生地拎了起来。
一个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四的女Alpha,拎着五十八岁、身高一米八的男Alpha,俨然像雌鹰抓着一只硕鼠。
章厉殊还没回过神,就被她一路拽着穿过宴会大厅,甚至被迫踉跄着爬上旋梯。
整个宴会厅的权贵都眼睁睁望着,章厉殊猛地撞上二楼的雕花栏杆,佝偻着腰,痛到直不起身。
江意衡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她缓步逼近栏杆:“您对我父亲的忠诚,可真是令我感动。”
章厉殊才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又被一把揪住衣领。
江意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是不是指望着我父亲醒来,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换下去?我上次在内阁说的话,您是一点也没记住。”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章厉殊摇着头,连忙狡辩。
“那您联合几位同僚,特地来宴会找我约谈,又是为了什么?”
江意衡啧了两声,“我还听说,您近期招了十二个退伍特种兵,守在您位于中心区的豪宅外。怎么,是怕安全署的人哪天找你麻烦?”
她全然不顾王室应有的礼仪,露出猎人般的可怕神情,手指几乎扣在章厉殊的喉咙上。
下一秒,她却忽然收手,近乎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栏杆边调转方向,甚至连语气都从容了几分:“章部长虽然错认我为陛下,但他对帝国的赤胆忠心,大家有目共睹。”
众人一时看不清王储殿下的意图,章厉殊的脸上也浮出一抹尴尬的笑。
经过这一番羞辱,他以为,自己总算躲过一劫。
然而话音刚落,江意衡却扭过头,当着满场宾客的面,朗声宣布:“像章部长这样的忠臣,自然应该为帝国竭尽所能。从今天起,他就是D区的经济总督。任期,十年起步。”
宴会厅一阵哗然。
D区虽然不至于像F区那样落后,但也绝对不是权贵们会青睐的驻地。
更何况,那是整个帝国出了名的烫手山芋。
前两任经济总督皆没有好下场,上一任甚至因为卷入帮派争斗,被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
章厉殊毕竟出身正统贵族世家,往上五代都是贵族头衔,本人在帝国内阁的地位也是根深蒂固。
此时被派往D区,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公开流放。
章厉殊的笑容还未敛起,就僵在脸上,神情在惊愕与愤怒之间交错拉扯。
他张了张嘴,试图反驳什么,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江意衡神情自若,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演出,目光扫过他脸上每一寸抽搐的肌肉。
“您不是一直觉得,F区不值得长期投入吗?那就去D区好了。那儿的基础可是比F区强了不止十倍,最适合您展示才干。”
她坦然一笑,“正好也让大家看看,您究竟,有多么忠于帝国。”
宴会厅一片死寂。
江意衡漫不经心理平袖口一丝褶皱,视线掠过全场,笑容冷漠疏离。
“希望各位都长点记性。下一个人,可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
江意衡回到加护病房时,黎书宛刚刚结束长达三天的陪护。
她晚了一刻钟,没能在病房遇到这位继母。
只见到父亲安详躺在病床上,由帝国最精密的仪器维持生命体征。
心电图上的线条一如既往平稳延展。
江御川虽然摆脱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但仍未有苏醒迹象。
他能否醒来,何时能醒来,如今已是谜题。
江意衡沉默良久,才缓缓握住父亲的手。
这双手曾带她拉开弓弦,教她弹奏钢琴,也曾在导致母亲飞船失事的文件上签署姓名。
她仍能感到江御川手心的温度,可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不会再回应什么了。
江意衡忽然笑了。
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副习以为常的冷漠表情。
窗外,晚霞正从天际铺开,一只水鸟从湖上振翅起飞,身形很快没入夜色。
映在窗上的面容,如今显得无比陌生。
江意衡弯腰靠近病人耳边,动作谨慎,像是怕惊醒沉睡的人:“这就是您想看到的?”
她明明在质问江御川,语气却轻得像哄劝一样:“这就是您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希望女儿变成的样子?”【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