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见父面“我想弥补你,你给我一个机会……


    晏元昭将静贞母子藏在城外的庄子里,如他与裴简说的那般,三日后,悄悄把人带进了城,趁夜送往大理寺狱探望裴简。


    三更夜,马车在角门的树下等候,与黑魆魆的树影融为一体。


    白羽引着静贞与小裴谦从狱中出来时,静贞脸色很是平静,阿谦脸上残留着泪痕。


    晏元昭看了静默无言的静贞一眼,从袖里掏出帕子,蹲下给阿谦擦净脸。


    “晏叔叔”阿谦小声呜咽。


    裴简以前带着阿谦见过几次晏元昭,因而阿谦对晏元昭很亲近。静贞则不一样,许是因为悲伤难消,许是因为心有芥蒂,她几乎不开口说话。


    晏元昭轻声哄着阿谦,将小家伙抱进马车,取了阿棠备在车里的甜果子给他吃。


    等静贞也踏进马车后,晏元昭道:“今夜你们先在城中待一晚,明天我会将沈司直带来,让他同你见一面。”


    与沈宣相认,这是静贞向他提出的请求。


    静贞垂首,第一次开口道谢,“多谢晏大人。”


    晏元昭安排静贞母子在奉贤坊的宅子宿下,次日去了衙门上值。


    阿棠对静贞很好奇。


    扮了那么久沈五娘,熟知她的过往,亲身体验沈家人对她的爱恨,还为她打抱不平过,阿棠在心里早把她当做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


    然而从晏元昭口中得知了静贞的事情后,阿棠的感受就很复杂了。很难想象这个弱质纤纤的女子与裴简一道在背后操纵她,还曾指使云岫刺杀晏元昭。


    静贞与沈宣的关系更是叫阿棠咋舌。回想起沈宣对她的态度,那莫名哀伤的眼神,急切的讨好,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句话,沈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雪后连日阴冷,静贞待在西厢房,穿着为定远侯服丧的白衣,入了定一般坐着,久久不动。


    阿棠推门进去,乍一看她,觉得她好像一张纸人,生息全无。阿谦趴在一旁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画册子看,神情也恹恹的。


    阿棠在静贞面前放了一碗鱼片粥,“听说你大半天滴米未进,我知道你没心情吃东西,但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多少吃一点吧。”


    静贞睫毛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一般。


    阿棠又劝了一句,也没得来任何回应,只好放弃。


    她端详静贞半晌,“我和你确实有几分像,别的地方倒没什么,只这一双眼睛,我瞧你就和照镜子似的。而且我们名字中都带着棠字,也算有缘。”


    “我名唤静贞。”静贞淡淡道。


    除此之外,半个字也不多说。


    阿棠起身,去找矮榻上的小男孩。


    “阿谦,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戏法?”阿谦懵然。


    阿棠掏出一块帕子平展在手掌心,“看好了,帕子上什么也没有。”


    她合掌为拳,揉弄了几下帕子,旋即张开手,帕子上赫然出现一只纸包的饴糖。


    “哇!”阿谦眼睛一亮,拾起糖丢进嘴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饴糖?”


    “姨姨什么都知道。”阿棠笑道,“你阿娘一直不肯吃饭,你说这样好不好?”


    阿谦嚼着糖,含糊道:“不好。”


    “那你去劝一下你阿娘,让她吃点东西。”


    阿谦摇头,“阿娘不爱搭理我,我有点点怕她。”


    阿棠揉揉他脑袋,“话少的人,瞧着都会有点可怕。实际上他们都把感情放在心里,只是不爱说出来,所以不要怕。姨姨再给你变个戏法怎么样?”


    “阿谦,你和这位娘子出去顽。”静贞突然开口道。


    阿棠默默牵着阿谦去了庭院。


    天色渐渐转晦,沈宣骑着驴跟随晏元昭来到奉贤坊,心脏狂跳。晏元昭告诉他,真的沈五娘找到了,可别的却不透露。


    沈宣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从驴上跳下来,小跑着跨过门槛。


    院里一道倩影,正背对着他与一垂髫小童玩闹。


    “阿棠!”沈宣快步过去,“我终于见到你——”


    阿棠回过头,沈宣的脸顿时青了,“怎么是你这个骗子!”


    阿棠冲他盈盈一笑,“阿兄,几年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沈宣火冒三丈,咬着牙对姗姗赶来的晏元昭道:“晏大人,您怎能如此戏弄下官?”


    他语气有些冲,晏元昭还未怎样,阿棠脸便一沉,“你吼什么吼?是我戏弄你,可不是他戏弄你,人就在西厢房等你呢。”


    “还有,”她悄悄指了指阿谦,压低声音,“这是你亲外甥。”


    她极力忍着,不说是他亲外孙。


    沈宣满头雾水,看晏元昭浅浅点头,低声赔罪,“下官失礼了。”


    他踟躇地看了看兀自在地上玩耍的小童,随后疾步迈进西厢。


    阿棠抬头看晏元昭,他唇角正弯着。


    “你好像今天很开心?”她摇摇他胳膊。


    晏元昭但笑不语。


    阿棠维护他,他高兴。


    刚才沈宣该吼得更大声一点的,他想。


    这边沈宣见到西厢里的白衣女子,仔仔细细看了她,失声唤道:“阿棠”


    她完全是他想象中的阿棠长大的模样。


    毫无疑问,货真价实。


    “我道号静贞。我曾在信中和你说过这个名字,请你如此唤我。”静贞面色无波。


    “好,静贞。”沈宣急促道,“你怎么连孩子都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晏大人,他也不肯相告。”


    “是我请他不要说的。关于我的事,我想亲自告诉你。”静贞美丽的眸子直视着他,“父亲。”


    沈宣一下子被这个字眼击垮了,瘫坐在榻,眉毛痛苦拧起,“你,你都知道了?”


    “嗯,我十四岁时,找到了阿娘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她告知了我一切。”


    “你阿娘”沈宣怔怔掩面,“怪不得你从那时起不再回我的信,你怨我”


    “是,我当时很怨你。沈家那个老匹夫弃我于河东族宅,我没双亲庇佑,性又乖僻,受尽冷眼,被人打发到了崇真观。观里戒律森严,我学不会守规矩,又吃了很多苦头。”


    “我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你,相信你是一个爱护庶妹的好兄长,给你写了很多信,盼你能接我出观。你在信里叫我忍耐,叫我听话,我都做到了,可也不见你来接我。”


    “后来我看到了阿娘的信,终于明白了,你在我还未出生时就弃我如敝履,我怎可能指望你救我出苦海?”


    静贞语气平静得出奇,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对不起,阿棠,对不起”沈宣哀声道,“是我太懦弱,我一直怕父亲责怪我”


    “唤我静贞。”静贞冷眼看他,继续道,“从那时起,我就恨上了你,恨上了沈家,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后来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勇敢男儿,他救了我,对我很好,我便跟了他,给他生了儿子。”


    沈宣急急问道:“他是谁,可否让我见见?”


    “你见过他。”静贞忽而露出微笑,玉容生春,娇美无限,“他姓裴,单名一个简字。”


    好似一块巨石当头砸来,沈宣眼前骤然黑了。


    他是大理寺的官员,虽不负责裴简的谋逆案,但多少有所了解。


    “你就是他失踪的外室”他哆哆嗦嗦地说。


    静贞道:“你不用怕,不会牵连到你。”


    “我不是怕这个他是逆犯,你可怎么办,你糊涂啊!”沈宣满面是泪。


    “我不后悔我的选择。”静贞淡淡道,“没别的了,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早把你们沈家忘了,也不怨你了。只是你一直在找我,我不忍见你如此挂怀,就来和你交代一声。话已说完,你可以走了。”


    沈宣大恸,“阿棠,不,静贞,你再和我多说几句。我对不起你,我想弥补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你不用弥补我。”静贞道,“若说要弥补,女骗子冒充我进沈家时,你很关心她,冒险带她去衙门,操心她的婚事,为她顶撞你父亲,你做的一切云岫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便当这些是为我做的,你的弥补,我都收到了,可以了。”


    “那怎么能一样,静贞,你不要这样”沈宣泣不成声,“你冲我笑一笑,好不好,你小时候是多么活泼可爱的姑娘,我求你,不要这么冷若冰霜”


    “太晚了,我早就变了”静贞的叹息凝在平如静水的声音里,须臾就飘走了。


    躲在窗下的阿棠却听得分明,那粒叹息飘到她耳里,化成眼角的一滴晶莹。


    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远离厢房,来到站在庭树下陪她的晏元昭跟前。


    “不听了?”晏元昭问。


    “不听了。她好可怜,再听我要忍不住心疼她了。”阿棠肯定道,“我可不能心疼她。”


    晏元昭捏捏她脸颊,“为什么不能心疼她?”


    “她命云岫刺杀你诶!要不是我们提前做了准备,你就真的要受伤了。我绝对不能原谅她。”


    晏元昭笑了,俯身亲她一口。


    他的阿棠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女子。


    第112章 心上人阿棠的手游游钻钻,倏地往他……


    天子驾崩,丧仪繁又多。三天小殓,七天大殓,再经数月停棺,择吉日移送帝陵落葬。


    头七日,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早晚都要来宫中哭灵,七日后,随着丧程推进,时不时还需再来吊唁。


    晏元昭身为帝甥,又为重臣,大小丧礼都不能少,灵前一跪就是数个时辰。纵是入冬后穿得厚,晚上回到阿棠那儿,衣裳一掀,双膝仍淡淡发青。


    阿棠心疼地给他按摩僵麻的双腿,“死个皇帝,真折磨人。”


    她力道软中带硬,硬里杂软,几番摩挲揉捏,惹出酥酥的热意,晏元昭舒服地闭上眼,享受她难得的伺候,一时忘了叱她“不得妄议”。


    阿棠的手游游钻钻,倏地往他大腿根去。


    晏元昭钳住她胳膊,提醒道:“还没吃晚饭。”


    “喔也对,你跪了一天,是得吃饭补补力气。”阿棠笑道。


    “倒不是这个缘故”


    一闹起来忘了情,恐怕要等到月亮爬到屋顶上,才有暇去吃晚饭。


    “我和你说,今天晚饭可丰盛了,”阿棠兴致勃勃地给他列食单,“有五味汁烧鹅、飞鸾鲤鱼脍、水晶虾仁羹,还有五色馄饨、凉拌鸡丝、煎角子”


    晏元昭耐心听着,眼角笑意里挂着点无奈。


    阿棠执意要在这间小宅里住,他也无甚办法,她能跑能跳,溜窗撬锁样样精通,他也怕逼得太狠,她真就不管不顾地跑了,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人去?


    只能姑且听之任之,暂安于此。


    一车车的家什运来,零碎物件填满几间屋舍。拨了几个仆妇侍卫过来照料,阿棠不想要丫鬟伺候,那便罢了。她尤为想要个好厨子,晏元昭让白羽精心寻了位技艺精湛的师傅,既懂宫廷菜样,又通民间小吃,阿棠很是满意。


    晏元昭公主府和奉贤坊两头跑,难免辛苦,这些天陆续把府里书房和卧房的部分东西搬了来,才稍微轻快些。


    国丧期间,忌嫁娶娱乐,街上熙攘少了许多。冬日天又冷,阿棠也不往外跑了,镇日在奉贤坊窝着,日日睡到三竿醒,调教厨子,打理屋舍,琢磨着在院里开块土种点菜。晏元昭每晚来,她热情招待,分外地黏他。


    这不,吃晚饭前索了一个长长的吻,挂在他腰上,缠磨着来了吃饭的小厅。


    这就是夫妻俩过日子的感觉吗?


    晏元昭拥着阿棠,放眼这个温馨的宅子,花瓶里插着腊梅与狗尾巴草,廊下挂着鱼干,庭院里竖着一只草靶——阿棠从庆州回来后,对射箭兴趣大增。影壁前还堆了个雪人,抠了他腰带上的两颗玉石做眼睛,现在化得不成样,缩肩耷背仿佛一只狼狈雪狗,可怜巴巴地守着屋宅。


    到处都是阿棠的痕迹,阿棠的气息。


    晏元昭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阿棠过得快活,估计是不会跑了,忧的是她过于快活,真把自己当他外室了,再不肯同他归府。


    “你发什么呆呢?”阿棠拍他,搛了只煎角子送到他嘴边。


    晏元昭张口,慢条斯理嚼完,幽幽道:“也罢,你要是这会儿回了府做我夫人,宫中丧礼,你也得去。躲在这里,省却一番折磨,也是好事。”


    阿棠笑眼眯眯,“可不是嘛,我们这样就很好。”


    又过几日,隆庆帝丧仪稍告一段落,晏元昭上奏了庆州军器坊的案子,所获兵器悉数运回钟京,充于武库,涉案者逐一处置发落,有功者论功行赏。


    晏元昭以此案之功,擢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俗称宰相。


    大周奉行群相制,员额四到六人不等,近半年相位有缺,一直未任命新相,朝中资历够得上的官员多有活动。其中以吏部尚书沈执柔和左仆射晏仲平风声最劲,两人各自争取,岂料最后“便宜”了晏元昭。


    晏元昭已位至御史台长官,历来御史大夫、御史中丞都离拜相只有一步之遥,然而晏元昭过轻的年纪和过快的速度还是让朝官咋舌不已。


    两位有力竞争者又都是和晏元昭有亲的长辈,事情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沈执柔颇不是滋味儿,他向来严肃自持,却也不禁在恭贺这个名义上的女婿时露出了一点儿酸意。


    晏仲平倒觉得与有荣焉,克制住喜意,摆出祖父的架子“敲打”晏元昭,叫他戒骄戒躁,恪守中庸之道。


    晏元昭一律淡淡回应,心里在想不知阿棠此刻正做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封相一事,他无甚特别的感觉。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罢了,同他十七岁时头名登科、七年内连升数品这类事情没什么分别。


    阿棠的欢喜堪称是他十倍。


    “宰相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超威风的。你当了宰相,我不就是宰相——”


    “夫人”二字被阿棠硬生生吞回肚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拊掌乐道:“我可以狐假虎威,借你的势也威风一把了!”


    “还以为你不会虚荣。”晏元昭好整以暇,“借势哪有这么容易,宰相夫人威风,宰相的外室可不威风。”


    “你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你吗?”他拍拍她丰润的脸颊。


    晏大人天天不着家,出了衙门就往城南的小宅里跑,瞒也瞒不住,传遍了整个钟京的官宦圈。


    成了亲和没成亲的娘子纷纷失望,晏郎君再爱护病妻,再洁身自好,不也是被野花迷住了眼?想那外宅里的女子,定然天生尤物,狐媚勾人,并且身份卑贱,虽有宠却不得踏进公主府的大门,只能当一外室。


    男人也作此想,但心底实觉畅快。晏大人向来严格律己律人,清高如天上鹤,现在看和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与他打交道时倒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我知道呀。”阿棠笑道,“说我是大美人!”


    “


    倒也不错。“晏元昭道。


    阿棠开始担忧,“你做了宰相后,会不会更忙了?你现在就已三天两头地见客应酬,之后更没时间过来了。”


    实则晏元昭已是全钟京最不喜应酬的官员了,更别说他为了腾出时间陪她,拒了多少投到公主府的拜帖。


    “你若是搬到府里住,我们相处的时间就能再多些,”晏元昭温声道,“我可以和你保证,你随我回府,只会比现在过得更舒服。”


    阿棠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从床底摸出针线篮,她不擅女红,就慢悠悠地缝起月事带。


    她不搭腔,晏元昭也没闭嘴,继续道:“先前你说我以后会变心,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才是,你是这么独一无二的女子,我怎么可能会移情他人?”


    “倒是我一直担心你会厌倦我。”


    这一句声音极轻,听着也绝不像晏元昭会说出来的话。


    阿棠抬眼,果见晏元昭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盯着窗棂上新贴的猫儿窗花发愣。猫儿圆滚滚的,依稀能辩出是梨茸的样子。


    “是你剪的?”他问。


    “嗯。”阿棠笑笑,学着他捏她脸的那般,手指提起他两颊,“你有这张脸,就是长到八十岁,我也看不厌。”


    晏元昭又转过脸去看窗花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子嗣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晏元昭忽道。


    阿棠缝着月事带的手一停。


    “我依你。”晏元昭低声道。


    阿棠一时有些慌,小声道:“你别为了我委屈你自个儿,不值当。”


    “不委屈。”晏元昭执了她手放掌心里,“我也不想你在鬼门关走一遭。”


    阿棠说的许多话,乍一听惊世骇俗,细细琢磨,又有一些道理。


    晏元昭不知道这算不算因噎废食,但想到阿棠确实有可能因为生育而死去,他内心就沉坠如铅重。应下此话,便也不算难了。


    “我想过收养阿谦作嗣子,可我与子绪交好,人尽皆知,把阿谦接到公主府太冒险。”


    “晏家子孙众多,挑一个过继承嗣,不是问题。”


    阿棠见晏元昭给出了如此细致的解决方案,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笑道:“你要是去晏府挑嗣子,他们还不得排成一溜认你挑啊,谁不想做宰相的儿子。”


    “嗯,你挑就行。”


    阿棠低下头去。


    “你怎不说话了?”晏元昭道。


    “你说得太好听,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


    “行胜于言,明日我们去晏府相看合适的男丁。”


    阿棠哭笑不得,“人家都是四五十快入土了才过继,你这不是惹人笑话吗!”


    “不然我该怎样叫你信我?”


    阿棠促狭心起,指了指篮里缝到一半的月事带,“你把这个缝了,我就相信你说的,乖乖和你回府去。”


    “真的?”


    “真的。”


    晏元昭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捏起布条,掐起针,做出要缝的架势。


    “你不嫌这是男子忌讳的东西啦?”阿棠笑问。


    晏元昭闷声道:“不嫌了。”


    阿棠很满意,及时地制止他,“假的哦,别缝啦。我逗你的。”


    “没事,缝吧。”晏元昭笑了笑,“让你开心也好。早晚把当时的仇报了。”


    说完当真穿针引线手指翻飞地缝起来。


    他在裕州客栈看了几眼阿棠缝月事带,以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和领悟力,无师自通,很快缝好。


    比阿棠缝得还快,针脚又细又密,漂漂亮亮。


    阿棠拎着月事带左看右看,“这是当朝丞相给缝的月事带,堪比佛祖开过光,我可舍不得用了。”


    “嗯。”晏元昭攥来她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当朝丞相摸过的手。”


    捧起她下巴亲她,“当朝丞相亲过的唇。”


    当朝丞相还干了很多很多事,说了很多很多话。


    帐子放了下来,雕花大床咯吱咯吱地响。


    阿棠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浑身浸透,他抱紧她,不留一点缝隙,呼吸喷洒在她颈窝,“这是当朝丞相的心上人。”


    第113章 再回府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


    晏元昭一天天地忙起来,有时下衙后人已在奉贤坊了,又被叫回公主府见客议事。便是十天一次的休沐,也常不得闲。


    阿棠心疼他来回奔波,索性也坐上马车送他。她担着个狐媚外室的名,存心要名副其实,马车吧嗒吧嗒地走在钟京的石板路上,车里眼波流转,春情缭绕,妖精在勾书生的魂儿。


    晏元昭由着她闹,底线是不可除衣裳,除一点都不行,谁的都不行。


    饶是如此,她的指尖、舌尖含媚滴娇,见着缝儿就钻,逼得人衣饰庄隆下心痒难耐,抱在怀里肆意一番,暧昧的声儿不慎间流溢出来。


    驾车的白羽把鞭子挥得咻咻响,尽职尽责维护郎君体面。


    下车前,阿棠帮晏元昭擦去脸上胭脂,抹平衣衫褶皱,晏大人衣冠楚楚,从容举步。


    算下来,两人的相处时间,马车里占了大半。


    此非长久之计,晏元昭道。


    阿棠推说,再给她一些时间。


    拖着拖着,钟京的雪都下了好几场,小晏丞相的外室还是没有跨进公主府的大门。


    直到这一晚,红绡帐里,厮磨之时,阿棠发现晏元昭的膝盖又青了一片。


    “又是给死了的老皇帝跪的?”阿棠惊讶道。


    “不是。”晏元昭没有多言。


    “那是怎么弄的?总不能是自己磕到的吧,你和我说嘛,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去找他算账。”阿棠趴在他胸口叽叽咕咕。


    晏元昭笑笑,捋着她满头青丝,“是母亲命我跪的。”


    “啊”说到长公主,阿棠声音顿时弱了。


    皇帝驾崩,长公主作为亲姐妹,也需时时去宫中哭灵,于是从城外别苑搬回了明昌坊的府中居住。晏元昭这段时间和“外室”打得火热,不可能瞒了她去。


    阿棠试探着问过,晏元昭倒是一直说母亲不阻拦他,她不太信。


    现下他身上又有伤


    阿棠小声道:“她为什么叫你跪啊,不会是因为我吧”


    “因为我。”晏元昭淡淡道,“母亲觉得我没法让自己的夫人回府,实在无能,于是罚我穿着单衣跪祠堂,反思过错。”


    “单衣?也太狠了。”


    “不狠,我心甘情愿受罚。若不是我无能,也不至于叫母亲看这样的笑话。”


    阿棠犹豫道:“她真的不介意我对你做的事,还有我的身份,愿意接纳我?”


    “她要是不接纳你,她儿子就要继续当鳏夫了。”晏元昭语声幽幽,“母亲尊重我,不会干涉我的选择。”


    阿棠看着他膝上的伤,一脸苦样。


    “没事的,不疼。”晏元昭把人搂进怀,“你不想回府,是不愿面对我母亲?”


    阿棠嗯了一声,“还有就是,哪一天我们的感情淡了,我直接走掉就好,省去你好多麻烦,毕竟休个夫人,也不是简单事。”


    晏元昭扶额,“假使真的感情淡了,你何必等我休你,跑了就是,怎么又突然有责任感了?”


    阿棠眨巴眨巴眼睛,被问住了。


    晏元昭又道:“母亲那边也不要担心,她不会难为你。而且你很讨人喜欢,知道吗?”


    阿棠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晏元昭嗅到点不一样的气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有。”阿棠决定不再遮着掩着,“我可以当你夫人,但我不想当沈娘子。”


    晏元昭一怔。


    “我和你回府,认下沈宜棠的身份,对外宣传你久病的夫人痊愈,这当然是最方便省事的法子。可我不想要这个身份,我不愿做沈执柔的女儿,也不愿做沈宣和沈宴的姐妹。我虽常常更名换姓假扮他人,但那都是暂时的,我是我自己,不是旁的任何人。”


    阿棠飞快说完,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无理取闹,自找麻烦。关起门来过日子,是不是沈宜棠也不重要,可我一想到别人说沈家的女儿和晏大人怎样怎样,就觉得别扭。我虽无父无姓,无籍无贯,可我也是有阿娘,有过家的,为什么要一辈子冒充沈家的人”


    “不是无理取闹。”晏元昭若有所思,“你说得很对,这是正名的必要。我之前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他捧起阿棠的小脸,定定道:“你就是阿棠,不是什么沈宜棠。沈家人哪里养的出你这样的女子。”


    “你肯同意?”阿棠奇道,“我的身份真的不要紧吗?”


    晏元昭肯定地点头,“麻烦一点,但无妨。大周婚姻


    虽极看重门第,但也并非没有士族与庶民通婚的先例,顶多挨谏官几句批评,被坊间议论几句。”


    “就只有几句吗?你压力会很大的。”阿棠道。


    晏元昭声音淡淡的,“你忘了我的身份了?当朝丞相,天子之甥,谁敢给我压力。娶妻这等私事,我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


    阿棠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觉得他比往日还要英俊数倍。


    “可你的名声,就要更糟了。”她故作可惜。


    “不是坏事。名声太好,容易惹人嫉恨。”


    阿棠心花绽放,热情地贴上他的唇,晏元昭被她压着亲了一会儿,勉强拉开她,好笑道:“你先别急,我们还得讨论一下怎么处理我那位‘病夫人’。让‘她’病故比较方便,但大周律令,丧妻两年后方可再娶,我想早些给你名分,等不了那么久。和离的话,需要给‘她’找个名义上的去处,而且还不能立刻和离,先得让‘她’病好”


    阿棠再次去堵他的嘴,手上也不闲着,胡乱地扒他衣裳,喃喃道:“我实在受不了,你越认真就让我越想——”


    后头的字被晏元昭吞掉,他反客为主,把她覆在身下,低叹了声,“算了,我也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让钟京女郎惊讶的是,晏相那位“卑贱狐媚”的外室,竟真的进了公主府的门,并且还不是像寻常外室那样,坐着小轿,从偏门抬进府宅。


    那日钟京难得晴朗,公主府正门大敞,晏相牵着外室的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进府头一件事,阿棠同晏元昭一起拜见长公主。


    陆嬷嬷早在院落门口迎候,打起帘儿,引着两人进了长公主所在的暖阁。暖阁里烧足了炭,熏香浓郁,地上铺了厚厚的狐狸毛地衣,扑面满是富贵的气息。


    阿棠低着头,觑眼看去,长公主斜倚着榻,身上披着薄薄的绸子衫,容色较四年前明显见老,但雍容高贵的气度丝毫不减。


    她沉着脸,不怒而威的样子。


    晏元昭牢牢握着阿棠的手,“母亲,儿子把儿妇阿棠带来了。”


    阿棠乖顺地行了一礼,“阿棠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长睫掀起,淡漠地看着两人,“元昭,你出去等着。”


    阿棠心一沉,紧张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安抚似地捏捏她手掌心,悄声道:“没事的。”


    他走后,阿棠愈发地低着头,等候长公主发落。


    好一会儿,长公主凉幽幽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一直不肯进府?”


    阿棠瞬间松了口气,虽然从长公主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长公主没追问她假扮沈娘子骗人的前科,已是很好的兆头。


    她细声细气地道:“我身份卑微,自知难以与令郎相配,因而不敢登堂入室。”


    “那你为何现在又敢了?”长公主喝问。


    阿棠:“”


    气松得早了。


    她斟酌道:“我虽知自己配不上令郎,但实在心悦他,想与他厮守,于是斗胆随他进府,求您成全。”


    “是么?”长公主冷声道,“你若心悦他,为何当初要跑?为何四年来音讯全无?你可知元昭一直苦苦寻你?你当真狠心!”


    阿棠手心沁出汗,额头突突发跳。


    晏元昭他骗人!


    长公主这像不介意她的样子吗?


    她硬着头皮道:“我之前犯下过错,对不起令郎,以为被他捉到就会有牢狱之灾,心中害怕,才一直躲着。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躲也不跑了,一定好好陪伴在令郎身边。”


    “哼,过错。你岂止之前有过错,就这会子你答本公主话的时候,就又犯错了,你可知道?”


    阿棠浑然不解,想了一圈后认命般地道:“阿棠不知,还请长公主告知。”


    长公主凤眼眯起,身子稍稍向前倾,“元昭以你为妻,你却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令郎,你觉得合适吗?”


    阿棠一愣。


    “你应该唤他什么?”长公主问。


    “夫君?”


    长公主红唇翘起,一改冷色,“这才像话。”


    阿棠摸摸额上的汗,心里迷迷糊糊的,晏元昭好像没骗她。


    “好了,不逗你了。”长公主笑道,“瞧把你吓的,头也不敢抬。元昭还说你很厉害,舌灿莲花,通三道九流,怎么这么木愣愣的?”


    阿棠润了润干燥的喉咙,堆上笑,“那是因为我不敢在长公主面前造次呀,您恩威并重,又有一双慧眼,我怎好在您面前耍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


    “嘴儿是甜,怪不得元昭这么喜欢你。”长公主和颜悦色,“你不用怕我,我啊,还很佩服你,能让男人死心塌地听你的话,足见你的本事,比钟京那些唯唯诺诺的命妇贵女强多了。”


    “至于你担心的身份——”长公主不屑一笑,“身份是人给的,以本公主和元昭的尊贵,谁敢说你卑贱?”


    阿棠从暖阁里出来,晏元昭忙过去问她,“怎么样,和母亲聊得还好吧?”


    “可好了。”阿棠笑道,摸了摸肚子,“母亲那儿的糕很好吃,吃得我都饱了。哦,是她要我改口的,说我要是再叫她长公主,她就要生气了。”


    “我说吧,她会接纳你的,你还不信。”晏元昭捏捏她的鼻尖。


    “我的担心也是很合理的嘛”


    阿棠说着,晏元昭牵起她的手,推开屋门,一起走了出去。


    寒冬时节,长公主院落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琼枝繁玉,粉白可人。


    长公主站在窗前,看着逗留在梅树下的两人,目光悠长。


    陆嬷嬷道:“您对这个小姑娘实是太宽容了,什么都不和她计较不说,还夸了一顿。”


    “计较什么呢?”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一个原则大过天的孩子,为了她什么规矩礼法都不顾了,这是真动心了。两情相悦的感觉有多美好,我心里清楚,他能遇到心上人,是何其难得的缘分。别说这个姑娘是个江湖骗子,哪怕她是个杀人犯,我都会帮元昭留下她。”


    窗外,双靥如花的女郎折下一朵粉梅,踮起脚欲簪到郎君鬓上。郎君无奈地笑着,低下头方便她够到。


    长公主看着看着,眼睛湿了。


    这孩子爱人的方式,像极了驸马。


    “要是驸马还在就好了。”她喃喃道,“我多想他和我一起看这一幕,阿棠长得像阿微,驸马一定满意她”


    第114章 登沈府“夫君,他骂我。”


    沈府今日迎来了稀客。


    客人虽有拜帖,但在沈家家主眼中看来,仍是不速之客。


    正堂内,沈执柔正襟危坐,脸色如同钟京冬日里不散的阴云,格外僵硬。沈宣面色苍白,垂头看着青灰的地面,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女主人宋蓁一如既往地友善有礼,命丫鬟为客人奉上热茶。


    这来做客的,便是晏元昭与阿棠了。两人一着青,一着绯,安然落座。


    沈执柔缓缓开口,“原来晏大人从河东带回的外室就是此女,看样子,你并不打算追究她的罪行。”


    “不错,我与阿棠夫妻一体,自然将前事一笔勾销。我希望沈尚书也不要再追究她假冒令嫒的事。”晏元昭淡淡道。


    “这个亏沈家认了,没有兴趣自找麻烦。”沈执柔沉声道,“但老夫想问,晏大人刚才说的夫妻一体是何意?你今日前来,不会是要告诉老夫,你打算让这个江湖女子继续冒充沈家女儿,做你的夫人吧!”


    “是又怎样?”阿棠笑吟吟地反问。


    沈执柔冷冷看她一眼,继而目光转回不置可否的晏元昭,“老夫不同意。这场闹剧已持续四年,该收场了。此女诡计多端,招摇撞骗,不三


    不四,晏大人鬼迷心窍地庇佑她,沈家却不想再与她沾上半点关系!”


    阿棠转脸看向晏元昭,委屈巴巴的,“夫君,他骂我。”


    晏元昭对她笑笑,抬眼换上副冷面,不客气道:“沈大人,你出言侮辱本相夫人,可是在对本相不敬?”


    他拿官位压人,沈执柔心里一阵憋屈,却也没办法,咬牙回道:“下官失言,还请晏相莫怪。只是老夫的亲女尚下落不明,怎能接受他人一直冒充——”


    沈宣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溅出两滴茶水。


    “行了,刚才就是吓一吓你,你以为我想和你们沈家沾关系?”阿棠打断他,“我就是一直没阿爹,也不愿让你做我阿爹!”


    沈执柔被她呛声,愈发窝火,却又叱不得她,只两眼盯着晏元昭,“晏相何必一再放任妇人开口?老夫只想知道晏相作何打算。”


    “内子的意思就是本相的意思。”晏元昭冷冷道,“我也不想再同沈家保持姻亲,今日来就是要彻底解决此事。”


    “现在外界都知晏某夫人久病,本相打算对外讲一个故事,在为夫人求医问道多年后,晏某夫人得遇机缘,被一道医妙手回春。道医看出夫人与道家缘分,欲度化她入道门。因而我与夫人和离,放她去做女冠,沈氏女从此销声匿迹。”


    晏元昭与阿棠讨论多时,选了这个法子。大周道风浓厚,也有妇人与夫和离,出家为道士的情况,更何况沈五娘曾在崇真观待过五年,说她有道缘,合情合理。


    沈执柔皱了眉,听他的意思,是真要弃了“沈五娘”,逾规越礼地娶这个江湖女子。


    天家贵胄,竟被女色迷惑至此。


    这段虚假尴尬的姻亲一直让他如鲠在喉,纵是“女婿”高升宰执,他也巴不得赶紧解除。但现在看晏元昭直截了当地提出切割,话里话外透露着对沈家的嫌弃,沈执柔又是一阵气堵,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哼了声,“何苦大费周章,依老夫看,直接让她久病不治离世,更为方便。和离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的休妻,我沈家凭什么要多一个和离的女儿!”


    “那本相凭什么要多一个亡妻?若让她离世,还需办丧礼,准备棺椁送入晏家祖坟,这何尝不是一种大费周章!”


    “麻烦一时强过麻烦一世。晏大人不愿辛苦,却把难题推给了沈家,不让她离世,沈家岂不还要一直维系着这个谎言?”


    “沈尚书,你可别忘了你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儿。”晏元昭提醒道,“她只是下落不明,不是真的死了!”


    “她是老夫的女儿,合该由老夫来安排处置,而不是任你插手!”沈执柔越说越气,下颌稀疏的胡须抖了起来,“晏大人,你虽贵为宰执,却也无权做主老夫的家事。四年里我沈家配合你的谎言,已是仁至义尽,这回不会再听你的了!”


    阿棠听得烦了,抱胸看向坐她对面的沈宣。他看起来,愈发不安了。


    晏元昭抿紧唇,“沈大人,本相是来告知你,而不是来与你商量的。说是沈家的家事,那不如也问问令郎怎么想,他可是与沈五娘关系亲厚的兄长。”


    沈宣脸色已白得不能再白了。


    “父亲,您就听晏大人的吧。”他痛苦道,“别让阿棠死去,她没有死啊”


    “她失踪这么久,难道还能回来?就算回来”沈执柔想说只会让事情更难办,然而此话终是太无情,他没有说出口。


    阿棠拉拉晏元昭的袖子,“我想走了。”


    “听你的。”晏元昭起身,看向沈执柔,“就这么定了,沈尚书若有异议,先和令郎好好聊聊吧。”


    说完牵着阿棠,施施然出了门。


    沈执柔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人离开,转过头来,见沈宣满脸哀色,怔忡难言,不由叱道:“你是哪里不对劲了?”


    那边儿阿棠和晏元昭沿着游廊出沈府,阿棠忽伸头往左前方廊柱探去,“小桃,是你吗?”


    廊柱后走出一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桃心脸,月牙眼,正是小桃。


    小桃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晏元昭,然后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句阿姐。


    “我猜着是你来了,就偷偷来等你。”小桃小声道,“阿姐,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阿棠也感慨:“我也是。今天不太方便,明儿我下个帖子给你,邀你来家里做客,咱们一起聊个三天三夜!”


    小桃面露惊喜,用力一点头。


    她的阿姐,真有本事啊。


    此次事后,沈执柔并没有再向晏元昭表示过反对,一切按计划进行。期间又有一事发生,让阿棠和晏元昭始料不及。


    静贞在城外的庄子待了一段时间,忽有一日避开下人,留书一封,悄悄走了。她独自离开,并未带上儿子。


    信写得简短,只有寥寥几句,说她欲追随裴简而去,阿谦如何,一切由命。


    阿谦不知母亲已舍弃他,每日问下人,母亲去了哪里,为何还未回来。


    消息传来,阿棠落了眼泪。


    后来晏元昭将此事告知沈宣,沈宣当场晕厥倒地,醒来后哭泣甚久,郑重提出,他想收养阿谦,请晏大人帮忙。


    晏元昭反复思量,将阿谦送到沈宣那里,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沈家与裴家素无来往,沈宣为人低调,官位不高,膝下孩子又多,阿谦过去很安全,不会被人怀疑身份。沈宣愧对静贞,更会尽他所能地对阿谦好。


    只是想到沈宣的懦弱性子,晏元昭没有立即答应,反问沈宣如果他父亲反对该怎么办。


    沈宣说他一定会让父亲同意。


    那是阿棠第一次见沈宣说话的语气如此坚定。


    懦弱久了的人,也能勇敢一回吗?


    又过了一段日子,沈宣真的派人把阿谦接走了。晏元昭和阿棠提起此事时,说沈宣被父亲请了家法,打了一百杖,以此换来了阿谦。


    “他要是早这么硬气,静贞何须受这么多苦”阿棠怔怔道。


    晏元昭凝目不语,抱紧了阿棠。


    那天刚好是裴简死后百日


    诸事匆匆过去,转眼即是新年。


    陆子尧从东都回来,小住公主府。他心明眼亮,渐渐发觉阿棠和晏元昭的‘病夫人’的事有猫腻,长公主又几次不慎说漏了嘴,最后便是最能扯谎的阿棠也在他面前圆不过去了,索性把当初假扮沈娘子嫁给晏元昭的事和盘托出。


    饶是陆子尧见多识广,也为这个离奇的故事咋舌不已,反应过来后开始找晏元昭算账。


    “臭小子,在庆州骗了我这么久,你好意思!”


    “并非有意欺瞒先生,只是迫不得已”


    阿棠笑道:“陆先生,他就是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说。您别怪他!”


    “嗯?你还护上了?”陆子尧瞪她,“骗老夫的不也有你一个,你那词儿一套套的,什么和他正头夫人云泥之别,睁眼说瞎话,净看我老人家的笑话!”


    “哎呀那都是话赶话,我嘴上骗您,心里可不好受了。”


    陆子尧依旧吹胡子瞪眼,“你俩想想,该怎么给我赔罪。”


    “得赔得赔。”阿棠眼珠一转,拉着晏元昭到一旁,和他说了几句话。


    晏元昭的脸泛起了古怪的红。


    阿棠又悄声叽咕一阵,拉着他袖子撒娇,最后晏元昭勉强点点头。


    他一本正经道:“陆先生,作为赔罪,我们夫妇陪您喝酒。”


    “喝酒?”陆子尧奇道,“阿棠可以,你行么?”


    “他可以的!”阿棠抢来话,“不过他只陪两杯,剩下的我陪您喝。我们可以一边喝,一边欣赏他醉后的样子,权当助兴。”


    陆子尧来了兴致,“元昭醉后,是什么样?”


    阿棠只嘿嘿笑,“反正不会让您失望。”


    晏元昭叹了口气,闷声道:“要让先生见笑了。”


    第115章 识琴声阿棠两眼发直,只觉天都要塌了……


    晏元昭与沈氏女和离之事,迅速传扬出去。


    神秘的沈氏女久卧床榻,一朝病


    好后和离入道,又偏巧赶上晏元昭外室进府的时机,不少人心里泛起了嘀咕,猜想其中恐怕有些联系。


    然而晏元昭面上一派坦荡,沈家也平平静静,沈氏女从头到尾不露行踪,众人的议论便如石入水,只冒出来点儿声,就旋即沉底平息了。


    倒是钟京有些高门为自家女儿盯上了晏相续弦的位子,央着和长公主母子说得上话的命妇居中做媒。


    无一例外,全碰上了钉子。


    他们心道,听说晏相当初娶妻时,千挑万选才相中了沈氏女,结果娶回来是个病的,莫非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对待续弦才更加慎重。


    于是耐着性子等下去,不管怎样,晏相年纪轻轻,膝下也无子嗣,总是要续娶的。


    可等着等着,却等来了晏相将外室扶正的消息。


    众人惊掉了下巴,堂堂宰执,抬一个无父无母无门第的孤女做正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一时间,批他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的声音甚嚣尘上,还有御史上了折子弹劾,新帝看过折子,叫来自家外甥叱了几句了事。


    有那上了年纪的人,想起当年长公主追求驸马的事,若有所思,以前都道是晏相克己复礼,身上不带一点公主霸道骄纵的影子,现在看来,母子俩在婚事上的任性妄为,可不是一脉相承么?


    外界物议如沸,公主府内却是岁月静好。


    三月春和景明,杨柳如烟,晏相夫妇与长公主、陆子尧齐聚府内轩亭。轩中置着一张桐木七弦琴,琴身上了年头,一眼名贵不凡,随着晏元昭的拨弄调试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鸣。


    晏元昭自父亲身故后将琴束之高阁,多年过去,长公主精神渐平稳,不再抗拒琴声。阿棠有心想见识一下小晏郎君抚琴的风采,哄得他松口把琴搬了出来。而在座的两位长辈,却是欲借琴音,怀念故人。


    晏元昭挽了袖,清心静念,修长手指滑上琴弦。


    悠悠的琴声从指下荡出来,不是浑厚宽广的路子,而是空灵清亮的,好似山涧里的泉水,温柔地流淌过耳。


    晏郎君不苟言笑,沉稳持重,琴声却轻盈柔软。


    他抚琴的手自在悠游,挺拔的腰像鹤一样漂亮,春光落在他鬓旁,姿容无双。


    阿棠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她一心不能二用,欣赏人就没法分神听曲儿,听了曲儿就顾不上看人,颇为苦恼。


    一曲终了,长公主貌伤神悴,陆子尧也有些怅然,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阿棠积极捧场,“夫君这支《碧落白云曲》弹得真好,尽得曲中飘渺意,听着好像漫步在云间似的。”


    晏元昭头微歪,“你怎知道这首曲名唤碧落白云?”


    “你忘啦,我阿娘是琴师,我识得的琴曲可不少。”阿棠理所当然道。


    “可是《碧落白云曲》乃是玉溪先生晚年所作,所传者仅两位弟子,听过的人寥寥无几。”陆子尧回过神,疑惑道,“你怎可能听过呢?”


    “真的?”阿棠懵了,“我阿娘就会弹啊。”


    陆子尧和长公主脸色一变。


    “令堂是认识阿微,还是认识翊钧?”陆子尧奇道,“竟如此有缘分,甚至你面容还尤其肖似阿微”


    晏元昭豁然明白,陆子尧先前提过的与阿棠相像的红颜知己,原来就是父亲的师姐秦微。


    “阿棠,和父亲同门学琴之人姓秦名微,乃故秦相的女儿。”他道。


    阿棠点头,“我听永安公主提过她,原来她姓秦啊。”


    怪道公主当时没有介绍她家门,秦家巨贪,臭名昭著,被抄家后百姓人人叫好,秦微的处境想必很尴尬。


    晏元昭心念一转,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你母亲遭难失忆,流落江南,你又和秦微娘子长得像。”他直言道,“会不会令堂就是这位秦娘子?”


    此问一出,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阿棠道:“她不是已身故了吗?”


    “她于泰康十五年投水,却一直没有找到尸首。”晏元昭道。


    “泰康十五年”阿棠沉吟道,“我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一年春天的时候,阿娘被人在河滩上发现救起,她失掉了记忆,从北方流浪到了南方。这么说,我阿娘确实很有可能是这位秦娘子。”


    陆子尧从席上站起,冲到阿棠面前,“令堂真是阿微?她失忆了,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先生,先别急。”晏元昭看向阿棠,“我再弹几曲,你听一听,看看识不识得。”


    阿棠轻轻点头。


    晏元昭信手弹了几支琴曲片段。


    《玉笙》、《寒庐》、《兼济》、《濯缨曲》……阿棠一曲一曲给出了名字。


    晏元昭停止弹奏,表情复杂,“这些都是玉溪先生所作,比《碧落白云》还要更不常见。”


    “我阿娘全部弹给我听过……”阿棠怔怔道,“她确实曾在山上学琴,她说过,她学琴的山上有一片棠树林,花开时特别美,我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是阿微,就是她!”陆子尧大声道,“这是夷山的棠树林没错,阿棠,你是阿微的女儿啊!”


    阿棠素知她阿娘出身不普通,但身份特殊至此,还是令她无比震惊。


    她下意识地去看晏元昭。


    晏元昭把她的手拢在掌心,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长公主幽幽道:“我就知道秦微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在河里。你是她的女儿,真奇妙。”


    “阿棠,你快说说,阿微她记忆恢复没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现在又在哪里?”


    陆子尧疾声问完,忽然想起阿棠说过自己一人漂泊江湖,那秦微岂非……


    果然听到阿棠答:“陆先生,我阿娘在十六年前就去世了。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她不愿和我提起她的过去,我也不能确定她有没有都想起来。”


    “她……她怎么去世的?”陆子尧颤声问。


    阿棠沉默一瞬,而后道:“病故。”


    陆子尧黯了眉眼,“罢了,还好她留有一条血脉在世上。你……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对阿微好不好?”


    “我没有父亲。”阿棠对着陆子尧道,“阿娘是怀着我被人救起的,她在投水时就有身孕了,只是她当时不知道。陆先生,我阿娘为何要投水,我父亲又是谁,您知道吗?”


    闻言,陆子尧刹那间如挨一重击,面露痛苦,颓然坐下。


    阿棠看他神色有变,眼儿一眨,“陆先生,该不会您是我父亲吧?”


    陆子尧苦笑,“我没有这个福分。”


    他求救般地看向脸色同样不好的长公主,“长公主,您怎么看?”


    长公主深深蹙眉,“我们想的答案一样,不是吗?以秦微的性子,恐怕不会再有旁人了。”


    “阿棠,你转过脸来,我看看你。”长公主命令道。


    阿棠从她所言。


    长公主的一双凤眸好似一把刀,将她面上五官仔仔细细剖开检视了一番。


    阿棠眼见着她脸上冒出怒火。


    片刻后,长公主移开眼,恨恨地向旁啐了一口。


    不会是……


    阿棠心里陡然又蹦出一个猜测。


    秦微和驸马为师姐弟,同门学琴必然情谊深厚,而长公主明显不太喜欢秦微,现在反应又这么激烈,该不会,该不会她父亲是晏驸马吧!


    阿棠两眼发直,只觉天都要塌了。


    晏元昭道:“母亲是发现什么了?阿棠父亲我可认识?”


    “你别问了。”阿棠苦涩道,“我不想知道父亲是谁了,母亲肯定还有一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但她从来没提过。她不想叫我知道!”


    她把晏元昭的手往他怀里一摔,声音竟带上了一点哭腔。


    晏元昭忙安抚她,“阿棠,你别急,我不问就是了。”


    阿棠看他茫然的样子,心道他还傻傻地半点没猜到呢,她又委屈又害怕,越想越绝望,倾身就要往他怀里钻。


    晏元昭实在担心她,


    也顾不得还有长辈在场,搂了她到怀里,给她暖意。


    阿棠甫进他怀,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认真瞧了晏元昭的脸。五官和她的没一处像,怎么看俩人都不似兄妹。


    压在她心上的大石轻快了一大截。


    瞎担心。


    她舒出口气。


    那边长公主也终于从情绪里拔出来,淡淡道:“我大致能猜得出你父亲是谁,此人我们都认识。如果真的是他,我想你母亲也确实不愿意告诉你。”


    “因为你母亲当时投水,就是因为他!他辜负了你母亲的情意,不肯接她进府,你母亲心高气傲,愤而投水自尽。”


    陆子尧叹了口气,走远几步,不肯再听了。


    “所以我父亲是个负心汉。”阿棠咬牙道,“我也一直这么猜。”


    “可您说我认识他……”阿棠努力回忆,“我见过的钟京人实在有限,符合年纪的就更少了。”


    长公主摇摇头,眼含一丝悲凉,“此人便是沈执柔,你曾喊过他几声父亲。”


    阿棠瞪大眼睛,失声叫道:“您说什么!”


    第116章 天赐予入夜了,他得伺候她了。


    秦微与沈执柔的那段情,开始得很早。


    泰康五年,沈执柔初从河东来京应第,拜如日中天的秦相为座师,结识了豆蔻年华的秦微。沈执柔做派严谨,举止有度,慨然有古君子之风。其他读书人纷纷向秦相奉上钱财以求官途时,沈执柔不屑为之。


    他没能得秦相青眼,却得了秦家娇女的赏识。


    秦微年十四,好诗书,善鼓琴,志高洁,小小年纪便有女君子之称,是秦家长出来的一朵奇姝。


    两人互通款曲,然而秦相嫌沈执柔门第不高,不同意这桩婚事。沈执柔愤而转娶他人,秦微心灰意冷,上了夷山拜玉溪为师,苦学琴技,甚少回家。


    她在夷山几年,山水逍遥,与两位老人和晏家郎君相伴,还结交了一位少侠,安恬又自在。


    熟料一朝风雨起,秦家大厦坍塌,女君子没入了教坊司。日子当然难过起来,她从前名声有多大,现在处境就多尴尬。哪怕有晏翊钧和长公主为她撑腰,让她保全清白,不用以色侍人,她陷在泥淖之中,弹着供人取乐的曲子,被男人以赤裸裸的眼光打量,仍倍感煎熬。


    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沈执柔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他尊重她,怜惜她,静静听她弹奏雅音,还把她当从前的女君子、秦家的掌上珠看。旧情慢慢地复燃,燃到秦微终肯将身心托付。


    泰康十五年,晏翊钧从铁鹘出使归来,为贺两国和平,皇帝大赦天下。秦微也得以脱离贱籍,重获自由。


    可恰恰在此时,秦微与沈执柔见了一面后,便负气出走,直接投了河。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执柔没有说他和秦微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言辞里尽是懊悔,多年来一直放不下秦微。后来驸马去世,长公主将家中旧琴谱,包括秦微遗留下的一些,全都给了他,阿棠能在沈家看到晏元昭的琴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长公主在讲述这些的时候,阿棠感觉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秦微身上有一些她阿娘的影子,比如博学,比如刚烈,至于“女君子”这等称号——阿棠回忆起小时候她被邻家小孩欺负,她阿娘拿着根晾衣的竹竿气势汹汹地找隔壁算账的样子,觉得实在相去甚远。


    还有,她阿娘怎会看上沈执柔这样的伪君子?明明她欣赏的是潇洒不羁的男子,最讨厌酸腐文人。


    阿棠对着铜镜反复看,始终没能在自己这张讨喜的小脸上,找到沈执柔的一点痕迹。


    “我真是他的女儿?”阿棠再三问。


    长公主道:“是的可能有九成,恐怕你要当面问他才能确定。还有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不喜沈五娘,是因为五娘生母和你母亲长得相像,他把那个丫鬟当成了你母亲,才有的五娘。大概觉得愧对你母亲,他迁怒五娘,当初阻拦婚事也是因为这点。”


    阿棠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恶心,她想起了静贞,想起了沈执柔对她不掩厌恶的眼神。


    她咬牙,“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认这个阿爹。”


    长公主赞同,“没有认的必要。”


    陆子尧灌了自己一杯酒,“我只认你是阿微的女儿。”


    晏元昭塞了个金桔到她嘴里,“继续做阿棠就好。”


    不过,这一天之后,阿棠思考了一阵子,还是决定给沈执柔去一封信。


    她不想认这个父亲,但是她想弄清楚母亲投水的具体原因,如果真的是沈执柔负心,她要替母亲找他算账。


    沈执柔看了信,很快来到公主府。


    让沈执柔相信她是秦微的女儿,不是一件容易事。沈执柔认为她在信口雌黄,仗着与秦微面容相似,编出一套谎言骗他,以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直到阿棠条理清晰地列出一项项证据,沈执柔终于肯信。心神巨震之下,双腿发软,清矍的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


    “那你,你就是我与阿微的孩子,阿微四月投的水,你十月降生,错不了我那时不知道她有孕”他低声说道,面上悲喜交织,再也没了昔时的沉稳严厉。


    “我知道了,这不重要。”阿棠飞快道,“我想问你,当初我娘为何要投水,是因为你与她发生了争执?”


    沈执柔沉默片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是我和阿微的骨血,我会将你计入沈家族谱,好好补偿你。也让阿微在天之灵,能够安心。”


    阿棠翘着二郎腿,嘴角抽了抽。


    又听沈执柔皱眉道:“你这副德行,实在不像我和阿微的孩子。”


    阿棠冷笑一声,“要是像你,可就糟了。你沈家的族谱谁爱入谁入,我不稀罕。我和你废话那么久,就是想知道我阿娘因为什么投的水,你不愿告知的话就请回吧。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沈执柔颧骨耸动,但看到阿棠那双和秦微一模一样的眼睛后,又把怒气压制下去。


    他和秦微有一个孩子留在世上,已是上天恩赐。


    “罢了,阿微流落在外,孤身抚育你不易,你德行有亏,忤逆长辈,为父不和你计较。你一时不愿认沈家,我可以等,你会想明白的。”


    阿棠眉一扬,“谁要听你在这里放狗屁。你不回答我问你的问题,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沈执柔一拂袖,“污言秽语!”


    “既然知道是污言秽语,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找骂吗?”


    沈执柔咬着牙,手指半天阿棠,又颓然放下,重重哼了一声。


    半晌,他转过脸,缓缓道:“当时你母亲脱离教坊司,想让我纳她进沈府,我那时……没有立刻答应。谁知她当晚就投了水!”


    阿棠一听,就知道“没有立刻答应”已经是他粉饰后的话。母亲那般清高的性子,如若不是沈执柔当初给过她承诺,她怎么可能将身子予他。


    提上裤子不认账,这就是她这个便宜阿爹干的好事。


    阿棠怒瞪着他,一字一顿,“你走,你不是我父亲,以后我不会再见你!”


    “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母亲知道你这么任性吗?你身体里流着沈家的血,你就是沈家的人!”


    “母亲?”阿棠忽地一笑,“刚才没和你说清楚,母亲后来已恢复了记忆。可我好几次问她我父亲是谁,她都不告诉我,只说我父亲是个负心薄幸、唯利是图之人,没有必要叫我知道他的姓名,他的姓氏,我不承也罢。”


    “我不认你作父亲,就是遵从母亲的意思。沈大人,你的阿微早就忘记你了,母亲和我过得很好,虽然日子清苦些,可她很快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她投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你说是吧?”


    她一番话说完,沈执柔目眦欲裂,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木着脸,终于再说不出一个字。


    沈执柔蹒跚着步子离开前,阿棠最后再看了一眼他的脸,还是看不出和她有哪里像。


    晚上晏元昭回来,她窝在他怀里,和他讲了她和沈执柔的这段对话。


    她道:“我想好了,精怪故事里不是有那种喝了就可以怀孕的子母河吗,就当我阿娘漂进了子母河里,喝了口水怀上了我。”


    晏元昭忍俊不禁,“好,你是上天赐给秦娘子的女儿。”


    他摸摸她头,微叹,“秦娘子也是命途多舛,投水未死,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你,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么十年后就病故了。若她能活得久一些,你小时候受的苦也能少些。”


    阿棠头埋在他胸前,合上眼睛,浴着他身上的棠梨清香,轻声说道:“我阿娘身子一直不太好,总是生病。她咽气前,我趴在她床头一直哭,她叫我别哭,说她虽然要死了,可她会化作这世上的清风明月陪伴着我,以后不管我走到哪,拂过我身旁的风,照在我头上的月,都是她的化身。她要我自在快意地去活,不要被任何事情牵绊住,尤其不要信任男人,不要被男人骗。”


    晏元昭吻了吻她的鬓发,“你做到了。你活得很自在,很快乐,不仅没被男人骗,还把男人骗得团团转。”


    阿棠笑了笑,从他怀里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我阿娘还在,她看到我把你带回去,一定会很高兴的。你长得这么好看,还肯被我骗,她做梦都想不到我能嫁给这么好的郎君。”


    晏元昭哦了一声,“这么久了,你夸起我来,还是只会说容貌好看,难道我身上就没别的优点了吗?”


    “有哇。”阿棠凑到他耳旁,悄声说了句话。


    晏元昭脸微微地红了,伸手将半掩的帐子牢牢合上,然后把人端端正正地抱到怀里,一本正经道:“夸人哪有在耳边悄悄夸的,你需当着我面,看着我的眼睛,大声地讲出来。”


    这下换成阿棠脸红了。


    她咬着嘴唇,只敢盯着他鼻尖,细声细气地道:“晏郎君除了长得好看,床上功夫也好,把人伺候得很满意。”


    “说清楚,把谁伺候得很满意?”


    阿棠不说话了,径直扑上去亲他的嘴。


    入夜了,他得伺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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